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剑三/藏明)天意如刀》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   引   陆明烛以前从不记得,枫华谷的夜晚竟然是这样的冷。二十年前在枫华谷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样冷的风。乱葬岗阴风凄凄,食尸鸦啊啊地大叫着,在头顶上盘旋往来。陆明烛把被风吹散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拉上了兜帽,顺着西北边战场的硝烟和风飘过来的,还有死人的味道。   “我又闻见这个味道了,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唐天越,你看不见,如今枫华谷死的人,比二十年前还要多。”他站在乱葬岗字迹模糊的一面石碑前,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没瞧见我,可今天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们都老了,唐天越,只有你还是这样年轻。”   他说着站了起来,面前的石碑下其实是不知名的冷骨,不过埋的是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陆明烛叹口气,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在白色兜帽下微微闪烁。把手里的酒砸碎在残破的、不知名的石碑上,陆明烛转身往山下走去,风把他的白色外衣吹起来,吹得像是飘动的灵幔。   (一)   夕阳快要落了下去,可工地上还并没有收工的迹象。大光明寺偏殿飞斜走峭的殿角已经竖起,高高地挑着微红的一轮夕阳。殿前的广场上,巨大的南方产的石条皆是花了巨资运来铺就,其上堆着无数长而直的木料,被夕阳的光一笼,几乎散发着点金灿灿的色泽。   陆明烛对这绳木之类还是稍懂些许的,否则也不会被派来监工大光明寺这样重要的工程。他以前没来过长安城,直到明教在中原发展势头日盛,他才有时机来了中原,虽然已经有大半年之久,他还是觉得像长安城这样繁华雄伟的城市,在眼中怎样都带着新鲜感,遇到的人与事情都不像以前在家乡那样,虽然他不论是在别人眼中还是自诩,都是一等一的心思敏捷,可是这中土的人事风物总让他觉得要琢磨许久。   每当到了收工之时,闲暇中他最喜欢坐在还未建起的大光明寺面前堆叠得高高的木料上,望着长安城重楼叠嶂,近处的佛寺能看见圆塔一层层的檐角精巧地翘起,再远处的皇城门便只能看见个轮廓,再远处,就是看不见的江湖和更加遥远的家乡了。与他一起来的许多明教弟子,其中有他的那些师兄弟姐妹,没有谁像他一样爱这样坐着。有师姐曾经调侃陆明烛说,两年前在枫华谷那一战之前,他还不是这种性子,从见不得他闲下来片刻。   无论是男女弟子,都被大唐都城的繁华吸引,总是一下工便没了影子,那时候工地上几乎没什么人。可如今还并没收工,说是人声鼎沸也不为过,倒也没人注意已经完工的用于存放大光明教义的偏殿殿门被人从里面闩上了,可即便如此,西域又向来民风彪悍淳朴,没有那样多的讲究,陆明烛也感觉到了少有的惊慌,在难以自制的呻吟喘息中间,眼神还是不自觉地往门口移去,作为经库的偏殿还未完全完工,门上只有支架,却没上闩,那两边的支架上此时却架着一柄御风,权且充当了门闩的用处,赤金的剑身在门上横着明晃晃地发光,本来丝毫不减在剑架上头的风流高贵,可此时看来怎么都带着点讽刺意味。   “等……”   陆明烛的话还没说出口,原本在他颈侧埋头舔吻的男人就抬起头来,显然是对他不专心的模样十分不满,陆明烛只觉得一只手顺着颈窝爬到下颌处,叶锦城的手很是热,简直热过了他身后的织炎断尘,五根长而且有力的手指在陆明烛下颌上留下五个炽热的触点,陆明烛被迫扭过头去看他,背后的书架是光滑的乌木,在这样的天气里分外冰凉,脊骨随着叶锦城的动作被一节一节地碾压在木料上,陆明烛突然觉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与烦躁,不知何处的无名火让他扣在叶锦城肩头的手猛然发力,钳着对方往外推去。   叶锦城虽然竭力想用身体将他钉死在书架上,却也敌不过陆明烛的力气,两人之间被硬生生地拉开了一段距离,肩头传来的疼痛让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托不住陆明烛的身体。叶锦城俊俏的脸上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抽开了辖制陆明烛下颌的手,双臂格到他腰臀处用力一抬,陆明烛原本整个人被他半托举起来依偎着书架,被叶锦城这样一颠,忍不住啊地叫了起来,尾音处不由自主地拖长。   陆明烛原本是低沉的嗓音,这情不自禁的呻吟居然带着些千回百转的意味,听得叶锦城满意地喘息一声,他的衣物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右腿被叶锦城抬着反折过来,与胸腹贴在一处,叶锦城抱着他用力向上顶去,陆明烛控制不住一阵阵哆嗦,手臂的动作也从推拒变成了紧紧揽在叶锦城身后。   叶锦城更是用力将他压制在书架上,这屋子还未曾彻底整饬摆放好,一卷卷的经书与教义有些堆叠在案上,有些在架子上,窗棂边的书卷有时被透过窗纸的阳光照射得太久,散发出油墨微酸的香气与灰尘干苦的气息。   后穴处传来酸痛的满胀感,陆明烛带着点茫然盯着那些卷轴被阳光抹成金黄色,鼻间充盈的却全是叶锦城身上清淡还带点冰冷的气息。叶锦城下身动作不停,却偏过了头,顺着陆明烛脖颈的线条一路嗅下来,湿热的舌尖在喉结处细细描绘着形状,陆明烛这里最是敏感,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挑逗,一个激灵喘息着从茫然中回了神,双手在叶锦城脑后交叠起来,借着手指被浓密顺滑的黑发和金黄色的发带缠绕着的拉力,他把叶锦城往自己这边拉过来,陆明烛觉得热得要命,腰腹相贴的热度传到面颊上,让他觉得干渴,仿佛在死亡之海里走了几天也得不到水的行人,他两手抚摸着叶锦城的面颊,与其说这是亲吻,倒不如说像是过于干渴而对湿润的渴求。   他并没吻上去,叶锦城一只手从斜地里插过来,一把钳住他下颌,陆明烛被他往后用力一推,后脑结结实实地磕在书架上发出一声响。   “呃……!”还没等他发怒,叶锦城已经欺身上来,陆明烛只觉得那硬热的肉刃在后穴中疯狂地抽动起来,痛得他脑海里一阵空白,叶锦城下身的动作越来越快,简直是有点发疯了,推着陆明烛下颌的那只手也越发用力,陆明烛被迫把头高高扬起,几乎有点喘不上气来,下身的胀痛和撞击让他几近难以忍受。   “呃……叶锦城……松、松手!……哈!”窒息逼出的泪水在陆明烛眼角上摇摇欲坠,叶锦城却像是入魔了一样,陆明烛力气也极大,若不是他先发制人以及体位优势,叶锦城此刻恐怕早就被他掀出去几丈远。陆明烛的手指抓着叶锦城高高束起的马尾,藏剑弟子被这剧痛刺激,发出一声更加兴奋的沉重喘息,陆明烛觉得自己被折起的右腿也痛得一阵阵抽搐,可随着叶锦城粗暴完全称不上技巧的动作,后穴里的硬物反复碾压在身体深处渐渐带出的快感越来越强烈,酥麻的火热快意伴随着越发难以忍受的窒息感,从双腿中间和胸口迅速扩大,在小腹处交汇起来,陆明烛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失控的被叶锦城用力压住的喉部完全无法顺畅呼吸,只能发出艰难的呻吟。   “……叶……锦城……锦……锦城!……不……哈……不要了……我……受不住……松!松……手!”   叶锦城抬头看了陆明烛一眼,只见浓长带点褐色的眉头紧紧绞在一起,陆明烛满头的汗水和眼角不由自主流下来的泪水交织在发红发热的面颊上,明教弟子那种西域人特有的浓长而卷翘的睫毛因为痛苦和快感上下颤动着,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是全然的迷失,还带着点随时要反败为胜的愤怒。叶锦城看得呼吸一窒,下身忍不住一个用力,一下下像是要把陆明烛钉死在这本该是存放教义的书架上。   “……啊!哈……!”陆明烛惊叫半声被叶锦城的手卡回在喉间,下身传来的快感压过了痛觉,让他忍不住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已经管不了生疼的后颈和喉间窒息的痛楚,高声呻吟起来。   “啊!……叶……锦城!快!……哈……再快点!啊!啊……!”   他不知道,自己抓着叶锦城长发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在身后的书架上不住地抓挠着试图找到支撑点,那书架上原本已经堆着一些经卷,因为这殿中书架实在太高大厚重,才没在两人激烈的动作中倒地,此时因为陆明烛手臂的动作,那些写着大光明教义的经卷慢慢滑倒,一本,两本,三本地掉落在地上的尘埃和木屑里。   两人都沉浸在濒临爆发的快感中,谁也没工夫注意到这些,叶锦城沉重地喘息着,突然觉得两人相贴的小腹间陆明烛硬胀的阳物洇开一阵黏湿,他卡在陆明烛腿根处的手掌明显感受到手心下的肌理一阵抽搐,随即叶锦城觉得包裹着自己的柔软火热的甬道因陆明烛高潮时的抽搐而有节奏地缩紧,咬得他忍不住长吟一声跟着泄了出来。   陆明烛感觉到一直用力推着自己下颌的手瞬间松开了,叶锦城放开了手,将额头抵住书架,深深浅浅地喘息起来,他用绣着华丽暗纹的袖口拭去了脸上的热汗,陆明烛的身体没了他臂力的支撑,顺着书架一路滑下去,又蹭得几本经卷噼啪地掉在地上。叶锦城喘了一阵,动手整理下身衣物,陆明烛还在高潮与窒息的余韵中微微颤抖着,此时多少恢复了点理智的叶锦城才察觉出自己是有些过分,他凑上前去。   “明烛……明烛?你还好么?”叶锦城用手将陆明烛的白色罩衫往中间拢了拢,勉强遮住他的身体,冷不防陆明烛一挺腰,叶锦城觉得自己腰侧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半蹲着身体无法维持平衡,往后一跄,撞得后背生疼。   陆明烛一手掩着喉部咳嗽着一面往后蹭了几尺,他已经回过神来,虽然还是觉得绵软无力,但是已经迅速拉起裤子,叶锦城看见他锋利带着火的眼神,赶紧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明烛,对不起,我——”   陆明烛冷哼一声,先不说叶锦城情事中总是如此粗暴,把他直接带到存放经卷的偏殿做这种事,也让他心里一阵阵火气往上窜,要不是两人已经相好有一阵,他几乎要怀疑叶锦城刚才是真心要弄死自己。可再抬头一看,那穿着明晃晃衣服的藏剑弟子正一手摸着后脑勺,与平日在众人面前多少带着点清冷的君子风不同,此时笑得颇有点歉意和后悔。   “明烛,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叶锦城脸上神色有点少见的尴尬,“我……我一激动就没控制住……疼吗?”   陆明烛本来觉得火确实大,他的性子从来不属于好欺负的那一类,可被叶锦城这么一说,倒反而觉得有点别扭。最终他只是哼了一声,穿戴好衣物,顺手拾起了掉在一边的弯刀别回身上,叶锦城取下了门上架着的御风。   “呀,天黑了。”   “等等。”陆明烛道。   叶锦城不解地回头看他,殿中已经昏暗下来了,他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更深和棱角分明。叶锦城挑了挑眉等他说话,陆明烛却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好,那我明天再来,按照这个进度,大概完工也不需要太久了。”无论是先前情事中那带点不寻常的疯狂,或者是之前尴尬的歉意都已经在叶锦城脸上消失不见,藏剑弟子英气而秀美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点清冷的笑意。   “明日就是清明了,怎么也不见下雨。”   这句话陆明烛听在耳中也并不是很懂,他是西域人,家乡常年无雨,干燥的死亡之海里若是有人迷失了方向就再也走不出来,他确实是不懂这所谓清明微雨中的意境。   “走了。”叶锦城挥挥手,转身踏出殿门。陆明烛站在原地,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他并不是介意方才叶锦城的粗暴,或者那似乎并没有多少诚意但是却很真实的尴尬道歉,但是有些时候的叶锦城,他承认自己确实不大搞得懂。   陆明烛蹲下来,下身在隐隐作痛,腰部也酸胀得让他恨不得赶紧躺下好好休息,他用手撑着地面,慢慢跪下来,将方才情事中被他撞落一地的经卷收拾起来,一手贴在胸口默念了几句,带着愧疚将卷轴上的灰尘掸干净了,一卷卷放回架子上。   (二)   陆明烛走出殿门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收工了,晚风送来长安城里佛寺的钟声,天色不仅黑了,还阴沉了下来,兴许是如方才叶锦城说的,中原人的清明节,是该下点雨才应景的。那佛寺的梵音飘荡在阴沉的天际下,仿佛也不那么清越了。陆明烛听着这声音,动了动嘴角,带点蔑视的笑容从他唇边稍纵即逝。   他走了两步,就觉得有冰凉的雨丝落在鼻尖上。   倒真的是下雨了。   陆明烛顺手拉上了兜帽,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未曾下工,木料不能受潮,他大步往殿前广场上跑过去,一面跑一面大声招呼手下的人用油毡布将一堆堆木料掩盖起来。这雨下得并不是很大,可他不管呆了几年,也觉着中土的气候摸不清,所以只好小心谨慎为上。师弟陆明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有点委屈道:“师兄,这边都弄好了,别再不放人下工,大家要不高兴了。”   他知道明灯年纪还轻,这清明的节日中土似乎都在休憩,赏春踏青或者打马球的人比比皆是,陆明灯显然是坐不住的。陆明烛知道自己在师弟们和工匠们眼里不算个亲善的监工,总是不把人扣到下工前最后一刻不放,连这样需要洒扫或者踏春的节日也不例外。   看着工地上最后些人三三两两地散去,陆明烛才把目光收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冰凉的雨丝持续不断地从天地间飘落,工地上轮值守夜的弟子临时的房舍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虽然不止一盏,可是看在眼里却觉得这些灯火分外孤独。   陆明烛叹了一口气。   纵然知道从担任大光明寺的监工以来自己的名声在一起来承建的教中弟子里就一落千丈,他也觉得不能放松。一年前枫华谷一战中明教重创川西唐门与君山丐帮——以至于如今有了所谓枫华谷的红枫似火皆是武林人鲜血染就的传说——明教在中原的势力更是比枫华谷的枫叶还要如火如荼,朝廷甚至下旨,让他们在都城长安建造这样宏伟壮丽的大光明寺——陆明烛思及此处,不由得抬头往殿角看了一眼,已经快要到了宵禁的时候,城里渐渐安静下来了,春雨寂寥,无风无月,只有地上微幽的灯火隐隐勾勒出刚起的殿角的轮廓。陆明烛瞧着那尽显明尊威严的殿角,不知怎么熟悉的冷意又泛了上来,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兜帽又拉了拉,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他觉得不安。这种没来由的不安是自大光明寺建筑伊始他就觉察出来的。陆明烛的确是个直觉十分敏锐的人,一年前在枫华谷就是如此,身为小片战场的指挥,他一直有着仿佛大漠沙狼一般的直觉,这种对于不安因素与生俱来的判定能力,是他最受上层赏识的缘由之一。   可这次他分外焦躁,缘由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头一次觉察到了不安,却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长安的确是他们这些久居西域的人想也想不到的上京仙境,繁华得叫人眼花缭乱,他想起第一次进西市的时候,师弟师妹们都好奇地张大了嘴,无论年少年长,都兴奋得像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毛茸茸的沙狐崽子,只差满街撒欢打滚。只有陆明烛,从到了长安第一天起就总觉得掩藏在这样繁华下的可能只是一层一踏就碎的薄冰。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他找不到源头,却影响得他在监工大光明寺的过程中格外严苛,椽子上每架上一根木料,墨绳每弹一根墨线,榫头上的每一笔彩绘,在他的监督下都格外地小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是为什么,当初在枫华谷布防与出击时他也没这样谨慎过。   直到叶锦城出现。   想到叶锦城,陆明烛嘴角才稍微带出点笑意。那还是接近半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工程才刚刚开始,由于建筑大光明寺是朝廷出资支持,分批的材料还未曾着落,除了唐门与丐帮是与明教结了死仇,遍布长安的各商会,也不乏一些大门派,都想与他们做这笔生意,更兼明教如今有着朝廷的支持,谁不想顺路攀个交情。这事不归陆明烛管,只是他每每听当时负责的教中人说起这件事,都觉得十分头痛,中原的人情世故着实复杂,让他觉得倒不如上了战场来得痛快,只是后来听说这笔生意最后让藏剑山庄得了去,他也并不奇怪,藏剑山庄素来善于经营,否则也不可能盘踞西湖这样的风水宝地,家业又这样庞大。   那日陆明烛在工地瞧着新起的图纸,就见陆明灯一路小跑地冲他喊:“师兄!师兄!藏剑山庄的人来了,师兄去见见吧,他们让师兄去验材料呢。”   陆明烛就是那时遇见的叶锦城。他被师弟引着往角门外走,转过墙就看见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带着人站在那里,正与教中其他人说话,陆明灯叫了声叶公子,那年轻人闻声一手搭在腰后重剑的剑柄上向他们转过身来,腰身笔挺,眉英目华,瞧着陆明烛的神情却有点疏离冷淡,只是微微一笑问了声礼。   藏剑山庄的人他见过很多,却从来没见过像叶锦城这般,第一眼就叫人觉得这便是所谓君子如风。至于叶锦城开始表现出的疏离,他是明白的,虽然当下谈生意不谈恩仇,藏剑弟子总也不可能对当年明教法王夺走藏剑神兵的事情毫无芥蒂,陆明烛当时思及此处也每每感到几分尴尬,可这事毕竟与他无干,想想也就过了,后来相处一阵,叶锦城初见冷淡有礼,其实性子里还是有些欢快跳脱的感觉,虽然有时候的零星表现让他觉得有几分奇怪,可也没觉察到什么别的。   更何况如今的关系进展到这一步,他也早就忘了那些所谓藏剑与明教之间的恩怨。   陆明烛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往住处走,远处的钟声已经响了起来,宵禁开始了。他想着,也不知叶锦城回去了没有。   叶锦城并没回住处,两人分手之后他就出了内城,此时在城外。雨还在不住地飘落,曲江池周围已经没有了白天里赏春踏青的人,湖水在冷风荡涤下微微地荡漾着,这还是早春,一波波的寒气被湖水推着往他这边吹来,叶锦城却浑然不觉,他一手撑着青花纸伞,另一只手里的烛影在一片雨丝朦胧的黑暗中散发着唯一一点鹅黄的暖光。他的表情在雨帘和夜色后面显得很模糊。   他放下了伞,任凭冰凉的风吹着雨吹到脸上、头发上。   “天越,我来看你了。”叶锦城的声音十分低沉,也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周围的雨丝和湖水听,“本来我跟你说好过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回枫华谷看你,可我实在走不了,实在……走不了。你会原谅我的吧?”这几句话他说得沙哑而且咬牙切齿,像是怀着什么深仇大恨或者特别激烈的情绪。叶锦城把烛影放在地上,把伞支在灯笼上面,笼住最后一点火光,从腰间取下酒囊,里面是冰冷的酒,却仍然散发出清雅的桂花香气。他跪下来,完全不管青翠的绿草间被水浸润的泥浆沾湿了他金白交织暗纹的华丽衣摆。   叶锦城举起酒囊来喝了一口,冰冷的酒带着一点点的辛辣香气,从喉管里滑下去,他只觉得更冷了,于是又喝了一口。   “你脾气那样好,一定不会怪我的,我没能守信,天越……要不是我这样没用,也许你现在还好好的。”尽管只喝了两口酒,可叶锦城的话已经开始像是醉话,虽然语调似乎还十分清醒,可是人已经现出疲态来,他又叹了一口气,把织炎断尘重重地插在地上,然后靠着它坐下来。“天越,我想你是不会怪我的,我无论到哪里看你,你地下有知,心里都是明白的吧……其实就算回了枫华谷,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叶锦城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他眨了眨眼睛,却没哭出来,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手慢慢将酒囊里的酒倒进泥土中,桂花的香气跟带点土腥的草香混合起来,让他觉得一点说不出的酸涩。唐天越死了才不过一年多,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哭不出来。   虽然哭不出来,可痛楚和恨意却积在胸口慢慢沉淀,一层一层,最终结成磐石,压得他整个心都沉在腔子里,再也没有了少年的躁动与不安分,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天越,你最后都没能回家……我知道你是想叫我把你带回成都……”这些话压到如今,唐天越死后的第二个清明,叶锦城才有勇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他抬起手掩住脸,英气浓长的眉尖因为悲伤而不自然地高高挑起,在掩住脸的修长手指后面微微颤抖着,“……你来不及说出口,可是我答应你了,却没做到……天越,原谅我吧,我找不到你在哪里。”   唐天越不是唐家堡内堡弟子,是成都人。叶锦城听他说过,小时候父母双亡之后,穷得要过不下去,才投了唐家堡,因为不是内堡弟子,虽然能得到不多的钱粮,总算可以养活更年幼的弟妹,可相对来说,训练也更为严苛,更不要提总是被派去做那些最不讨好的任务。有些唐门弟子有高深武功傍身,在不违反内堡规定的前提下,也可自己去揭那些身价不菲的悬赏榜,在不需要在暗与血中穿梭的时候,过得其实还算相当宽裕。可叶锦城记得唐天越从来不做这些事情。他曾经调侃唐天越,没有一点所谓传统意义上唐门弟子的样子。   唐天越那时候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本来就不是内堡弟子。暗杀的任务,我不接,我要是死了,”他笑得有点尴尬,在叶锦城眼里却十分好看,“我家里的人你来养活?”   叶锦城并不是没有腹诽过他这种态度,那时叶锦城还十分年轻,除了大笑说“没问题,我来养活!我把他们统统带去藏剑山庄,让他们从此晓得什么叫富贵!”之外,他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脸红了的唐天越尤其可爱,自己心里也有点莫名其妙的躁动和雀跃,隔着一层不曾捅破的窗纸,年少的他还不懂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他还曾经觉着唐天越身为唐家堡弟子,却没有传统内堡弟子的那份忠诚,因为唐天越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除了上层派出的非做不可的任务,简直是小心翼翼,与危险二字沾边的私活他从未接手过,更是总把自己若是死了家中弟妹无人养活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叶锦城曾经怀疑过这个有点沉默寡言的人是不是真的这样怕死,年少轻狂的心,并不因为喜欢唐天越就没有生出一丝丝的鄙夷或者嘲笑。   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错得太彻底,错得无可挽回,连为以前玩笑式的嘲讽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雨丝还是那样绵密而不紧不慢地飘落着,太绵密了,简直要下进人的心里去。夜晚的风转了方向,从油纸伞没遮住的另一侧吹过来,摆在地上的烛影挡不住这样的风,冷雨从上方的圆孔飘落进去,将最后一点晕黄的暖光也浇熄了。叶锦城把倾空了的酒囊扔到一边,双手掩住了脸。   “天越,对不起。”   (三)   第二日照例的阴雨连绵,室外的工程被迫停了下来,只留下些室内的修葺活计,大概是因为头一天晚上的关系,陆明烛觉得有些疲倦。午时过后却是朝廷那边来了人,说是来看工程进度,陆明烛不得已又陪着查看了一番。他当年从西域刚过来时并不懂人情世故,可如今四下里与人打交道,也已然习惯了。晚上的应酬自然是不能推却的,陆明烛回住处的时候就觉得之前喝得有些多,有些发晕地往床铺上一倒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少有的天昏地暗,大约直到中夜的时候,陆明烛猛然觉出一股带着冷风的细细雨丝扑在面上,春雨的新鲜土腥气和着风一起吹了进来,弄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可眼睛却因为疲倦和之前的酒力,并不那么清明,他着急地眨着眼,试图看清怎么回事。   “谁?”   弯刀就搁在床铺里侧,陆明烛的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刀柄,绷得紧紧的手腕子突然又卸下了力气。   “……叶锦城,好好的不能敲门么?”   叶锦城一身裹挟着冷风,银色绣着银杏叶片与橘子花的衣摆上沾满了水珠,高高束起的头发也有点湿润,显然是没打伞就过来的。踏着熟门熟路的步子走到陆明烛的床铺边坐下,与陆明烛被吵醒后微有点不耐烦的语气相反的,他的声气里带着点笑意。   “宵禁了,不走窗太不应景。”说罢也不征求陆明烛同意,顺手用燧石擦燃了桌边的油灯。陆明烛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伸出一只手遮住被叶锦城端起的灯盏上扩散出来的光晕。   “大半夜的不睡有什么急事?”陆明烛的声音还带点沙哑,叶锦城一举起灯,就看见一绺带着点棕色的微卷的头发滑落到陆明烛脸上,光滑的蜜色脸颊,微微蹙起的眉尖和比常人要稍微深刻一点的轮廓让他心里一动。   “到底什么事?”陆明烛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都说你们藏剑山庄是君子,怎么大半夜走人窗户,是要偷鸡摸狗么?”   “没鸡可偷,也不摸什么狗,倒是想来吃猫肉。”叶锦城笑嘻嘻地,全然没有当时陆明烛初见他时的那种高傲与疏离,油腔滑调地说着顺手就在陆明烛耳朵上捻了一把,见陆明烛已经完全清醒,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才咳了一声正色道,“我明日下午要走了,趁着今晚来看看你。”   “什么?”陆明烛皱着眉道,“什么事?”说着就掀开被子要披衣服起来。   叶锦城一手按住了他,道:“有最后一批木材,从南边运过来,我得去巴陵县接手。明日就出发。”他的手一直隔着不算厚的被子来回滑动,描摹着陆明烛腰侧和胯骨的形状,陆明烛皱皱眉,忍着没把他的手拨开,道:“做什么这么急?明日就要走?”   “说是积压得太久了,怕赶上梅子雨的天气,能少耽搁一日也是好的。”叶锦城低声说着,陆明烛盯着他,桌上跃动的灯火在叶锦城一双凤眼里面投下影影绰绰的两枚光点。“知道了。”陆明烛沉思了片刻,道,“也好,早运来早省心,我一直都盼望着这活儿能早些结束。”   “懒了?不想干了?”叶锦城笑道,“我发觉你——何必这么讨厌这个活计呢,若是没有这事,我们还不得认识呢。”   “不是,”陆明烛沉思着拨开叶锦城来回抚摸的手,“我只是觉得——”他把“不安”二字咽了回去,“……早点结束,大家都轻松。”   叶锦城的手被他推了开去,却一翻手腕滑进了被子里,陆明烛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只使惯了重剑的手竟然这样灵活,像是游鱼样掀开了里衣攀进裤腰处,用力向下一扯,叶锦城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了上来,炽热的吐息在陆明烛耳边逡巡,和着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一冷一热弄得陆明烛颤抖地躲闪了一下。   “真是无情无义,我这一走,没有两个月见不到你,你也不热情些。”   陆明烛给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舍不得起来,可他觉得累,而且困倦,前一日下面多少还是有些擦伤,不适的地方还在隐隐别扭着,可又不忍心拒绝叶锦城,只好掀开被子道:“那……好吧,你记得轻些。”陆明烛不是别扭的人,说话做事从来都凌厉爽快,只是这下当着叶锦城这种目光除下裤子,也感觉到了尴尬,好在叶锦城已经急不可耐地凑上前来,一手抓住那亵裤往下一扯,陆明烛一句把窗关上的话还卡在嘴边,就觉得叶锦城用臂力带着自己翻了个身,瞬间被制的劣势感,让在武艺上向来强势的陆明烛下意识地挺起了腰,借着余光他瞧见叶锦城左手迅速伸到摇曳着烛火的灯碗旁,竟然也不怕烫,伸手进去摸了一把。   陆明烛在叶锦城抽回手的一瞬间明白了,他大骂了一声蹭着床单往前挤去,想逃开叶锦城的手,可是下一刻从叶锦城手上滴下的灯油已经落在肌理光洁的腰侧,叶锦城没给他逃离的机会,力量惊人的右手撑开,用力卡在陆明烛的脊骨两翼,将他整个上半身都钉在床上,陆明烛火冒三丈,知道他又要戏弄自己,一句滚开还在嘴边,叶锦城左手已经分开他臀瓣,带着热油的两指熟练地摸到股间还紧紧闭合着的入口,这一连串的动作很快,手指上裹着的油还热着,陆明烛只觉得那两根手指在入口碾压了一把,那地方本来就敏感,激得他猛地绷紧了腰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呻吟。   叶锦城的右臂揽住他腰侧,将他下意识想往前爬去的动作生生止住了,陆明烛两手攥着床单,哑着嗓子怒道:“要做就好好做,别乱来!”叶锦城听声音就知道陆明烛是真的在发怒,也不敢太造次了,低下头顺着蜜色带着旧伤的脊背上微微凸起的脊骨骨节,一节一节地亲吻过去,左手两根手指沾着油脂在后穴里来回抽插转动,他们认识这大半年有余做这个的次数也不算少了,那柔软的内壁很快就缠上来,不知满足地紧紧裹挟住带着润滑物的手指。   听着陆明烛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叶锦城低沉地笑了声,将第三根手指送进去,手指进入得十分顺畅,他弄得顺手,很快就变成了不只是单纯的开拓润滑,叶锦城左手的动作越来越快,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的圆润指尖和带着薄薄剑茧的指腹,贴着柔软炽热的内部均匀地按压抽动,速度却越来越快,模仿着交合的动作不住地提压。   陆明烛发出难以压抑的呻吟,回过头来看他,叶锦城看见他月亮一般肤色皎洁的脸上全是热汗,颧骨两处都晕着暧昧的红色,陆明烛断断续续道:“可……可以了!别弄了!”叶锦城凑过去在他耳廓边吹了口气,低声笑道:“你不是让我温柔点么,就遂了你的意,这还不好?”说罢手下一拧一压,果不其然听得陆明烛“啊”地叫出声来,叶锦城右手掌托着的腰身一阵颤动,觉得右手掌上被陆明烛腹下逐渐弹起的硬热物体来回蹭着,不禁满意地笑出了声。   “这样有感觉?”湿热的气息刺激得陆明烛发出断续的喘息声,急道:“别磨磨蹭蹭的了,快……”   叶锦城自己也忍得辛苦,见状却起了戏弄的心情,遂将左手慢慢地撤出那已经被弄得柔软湿热的后穴,他故意撤出得极慢,满意地感受着那欲求不满的穴口恋恋不舍地挽留着手指,发出湿润的些微水声。陆明烛因为后穴的空虚,已经被叶锦城弄得有点头昏脑涨,便不由自主地将枕着下巴的右手伸下去,握住自己的下身搓揉抚慰起来。叶锦城从他背后看在眼里,弯起嘴角一笑,也不制止,只是一手摸到自己腰带解开了褪下裤子,硬热的欲望弹出来,他贴上前去,却不急着插入,只是将火热的肉刃贴在陆明烛翘起的两片臀缝中间,上下摩擦起来。   那里先来被他用左手弄过半天,上面零零落落沾着灯碗里蘸来的油脂,光滑油腻,叶锦城的那东西没有沾了先前的油脂,在陆明烛臀缝间来回摩擦,却又故意迟迟不进去,发出极为情色的轻微摩擦声,陆明烛的汗水从他后颈浓密的带点棕色的头发里流下来,湿淋淋地沾到床单上,叶锦城坏心眼地往他脊背上面吹着气。   “锦城……快……快点,别磨蹭……”   “我看你自己玩得也挺开心的嘛,不需要我了吧?”   “你……”陆明烛的手已经停不下来,硬热的欲望顶端断续渗出透明的黏液,将他的手也弄得粘滑不已,后穴空虚地绞动着却找不到可以填充的物体,陆明烛觉得手指都要没有了力气,粘湿的触感让他几乎握不住自己,连搓揉的力度都是那样叫自己不满,偏偏叶锦城还要这样戏弄他,只能情不自禁地发出恼火的呻吟,“快……快点……叶锦城——说好了你不要这样耍着我玩——”   “你把手拿开就给你。”叶锦城在他耳边低语,下身还是缓慢地在他臀缝间模仿着交合的动作蹭动,陆明烛只觉得空虚酥麻的痒意从腿间一路爬上腰际,头脑昏沉,身体却越发急躁,只能依言松开了手低声吼道:“……快点!再不来,我可要——”   话还没说完叶锦城就一挺身,丝毫没停顿地一插到底,内壁被瞬间撑开到满胀的程度,胯下丛生的毛发都随着他的动作蹭在陆明烛臀间,发出的轻微窸窣声随即被粘腻又情色至极的水声掩盖了,叶锦城舒服得重重喘息了一声,贴下上半身覆住陆明烛汗水交错的脊背,下身用力一顶,陆明烛“啊”地叫了起来,叶锦城笑了。   “你可要什么?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想上了我不成?”   “啊……你这个——啊……啊!叶锦城!等……等等……!”陆明烛挣扎着想向前爬过去,叶锦城却根本不再给他机会了,托着他的腰,一手将被褥团起来垫在陆明烛小腹下,随即用力地挺身向前,他之前逗弄陆明烛许久,倒是憋得自己一身邪火,如今终于进入正题,哪里还能忍受得了,下身速度越来越快,陆明烛的腰紧紧绷着,整个人被他顶得向前直倾,不得不用手臂叠成壁垒撑在身前,才能勉强承受叶锦城那几乎蛮横的力度。   “……呃!慢——慢点!……嗯!”后穴因为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抽插和撞击,一丝丝的刺痛逐渐向四面流泻开来,可是夹杂其中的另一丝火热逐渐扩大,被肉刃渐渐挞伐成酥麻的快意,陆明烛觉得自己的腰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身前硬挺的欲望摩擦在被褥上,酥麻的痛和同样酥麻的快意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火焰,简直要把他烧死。   “啊……啊啊……锦……嗯……锦……城!啊……别、别那么用力——”   叶锦城就着这个姿势做了一会儿,却两手抓住了陆明烛的脚踝,陆明烛的大腿小腿都长而直,右脚的脚腕上还套着一个有西域风格的细细的金环,在这冷雨夜房中摇曳的灯火下,那金灿灿的色泽衬着蜜色脚踝匀停有力的骨节和肌理,显得极其情色和漂亮。叶锦城将陆明烛双腿用力折着推了上去,这姿势太别扭了,陆明烛觉得腰部和腿根的筋肉都难以忍受地抽搐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不适的呻吟,手臂强撑着想支起上半身,试图摆脱叶锦城的掌控,可是在前半场情事中一直支撑着上半身的手臂快没了力气,被叶锦城从背后发力一按就跌了回去,叶锦城一只手用力在他臀瓣拍了一把,发出响亮的一声。   “腰抬起来!”   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后穴里抽动的肉刃早就已经停下,陆明烛被欲望烧得煎熬不已,虽然隐隐觉得怒火上涌,却抵不过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叶锦城这么一说,也无心想其他的东西,借着伸在下腹的手臂用力抬起腰,只这一瞬间,折起的小腿被更加用力地压向腰侧,纵然是习武之人身体柔韧,他也不由自主地痛叫出声——叶锦城折着他两腿将他直接翻了个身,插在后穴里的欲望却没有退出来,硬生生地随着动作碾磨过一圈。陆明烛只觉得天旋地转,被折向外侧的双腿上的压迫感松开了,他下意识地舒展开来,不知道两腿已经不由自主地盘在了叶锦城腰侧。   “啊……嗯——”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叶锦城已经按住他的腰快速地抽动起来。陆明烛的声音渐渐高亢,外面的雨似乎大了,风雨声倒是掩去了他这些听得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内壁被疯狂摩擦带出的热度让他不由自主地试图挺着腰去迎合叶锦城,可偏偏那人将他的腰死死按在棉被上,腰身下垫着这样高的东西,半悬空的姿势和下身自下而上的撞击让陆明烛觉得后颈不堪重负,酸痛不已,明明嘴上断断续续在呻吟中夹杂着骂声,可身体在叶锦城的掌控下情不自禁地讨好索取,陆明烛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喜不喜欢?”叶锦城竟然有心思这样问,陆明烛心中想着自己应该一拳冲着那可恶的华美脸孔挥过去,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受神智控制。   “喜……喜欢……呃!”   叶锦城兴奋得呻吟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重新持续着刚才的节奏用力抽插,陆明烛被刺激得扭动起来,脚踝在叶锦城腰后来回蹭着,微凉的金环在他腰后的皮肤上滚过一条条微凉的触感。叶锦城一手捉了他脚踝,拉到嘴边,带着少见的温柔缓慢从漂亮的踝骨上吻过去。身下的节奏自然而然地略缓了些,却不再碾压陆明烛体内最敏感的部位,陆明烛被他撩拨得全身发颤,后穴在缓下来的节奏里根本不能满足,又见叶锦城并不制止,一手便试探着伸下去握住自己的欲望,上下捋动起来。   他想不到那么多,却不知道这幅场景在叶锦城眼里是多大的刺激。叶锦城只觉得自己之前冰冷的心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都开始有点蠢蠢欲动的热度泛了出来,看见这平日俊俏英气的西域青年沉醉在自我抚慰的快感里,叶锦城听见自己沉重得不像话的喘息,只能竭力压住,下身微微往前一顶,准确地顶在最要命的地方,果然听见一声沙哑又甜腻的呻吟,陆明烛另一只抓着床单的手猛地攥紧了,半闭的眼睛上,又长又翘的睫毛挂着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微卷的头发被颈间的汗水一绺绺地黏在锁骨和胸膛上。   叶锦城重复地、带着点恶意缓慢地刺激着那里,陆明烛已经完全沉沦在欲望里,叶锦城每一次刻意的挺动带来的刺激就让他呻吟一声,握着自己欲望的手却一刻也不停地搓揉抚慰着,叶锦城看得浑身燥热不已,他一身上衣一直穿得好好的,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两下扯开衣襟将那身贵气的外衣丢到一边,连束发的簪子和发带也被一手扯下,那簪子在他的动作下响了一声,啪地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陆明烛本来沉浸在前后夹击的快感里面回不过神,却猛然觉得叶锦城冲着他压了下来,抚弄着欲望的手被粗暴地拨开了,他嗯了一声带着点不满想重新摸回去,却被叶锦城一手抓着手腕禁锢到头顶死死压住。藏剑弟子火热的胸膛贴在他身上,叶锦城一手制住陆明烛的手腕,一手捏着他下颌,一偏头吻在他嘴角边的地方,随即火热而湿润的吻移到下巴上,噬咬着喉结,在脖颈处密密麻麻地交织成比窗外大雨还密集的网。   陆明烛长长地呻吟了一声,这样亲密的、充满热情的触碰让他激动得似乎连指尖都颤抖了,叶锦城下身抽插的动作随着他的亲吻,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陆明烛现在已经根本不需要再用手了,后穴最要命的一处被强烈地持续刺激着,两人光裸的胸腹相贴,已经湿得一塌糊涂的欲望就贴在中间被用力地摩擦着,叶锦城要兼顾的地方太多,终于是制不住陆明烛的手,陆明烛两手甫一挣脱,立刻环到叶锦城结实匀停的后背,狂乱地抓挠起来。   “啊……啊!锦城……锦城!快……快点!……再……再快点!”   叶锦城被这呻吟和后背的抓挠刺激得一个哆嗦,用力顶弄了几下,欲望死死地抵入陆明烛身体最深处,浑身颤抖着爆发在了里面,那最后一下蹭动让陆明烛的大腿根处无法控制地抽搐痉挛起来,随即断续呻吟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不动,炽热的气息还环绕在周围,陆明烛觉得疲倦到了极点又极满足,转头看见叶锦城贴在颈侧的脸,细密的汗珠持续着在灯火下微微闪烁,漂亮的凤眼紧紧闭着,温热的吐息缠绵地环绕在身边。   “……锦城。”   陆明烛沙哑地唤他,本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叶锦城微微一笑,微不可闻地回答道:“嗯。”   叶锦城本来眉英目华,英俊逼人,只是这样一笑,嘴角边立时现出两个柔软白皙的小小梨涡,显得几分天真几分活泼。陆明烛简直爱死了他这副样子,心里一颤,情不自禁地偏头想去吻他湿润的唇瓣。叶锦城还合着眼睛,脸上挂着笑意,却似乎是无意识地一偏头,将脸埋在陆明烛颈窝深处,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睡吧……我明天就走了。”   (四)   叶锦城被轻微的窸窣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就看见床畔金属的光借着微幽的月色一闪,惊得他忽地坐起来,还没叫出声,一只暖暖的带着点汗意的手捂住了他的嘴,耳边传来唐天越的声音,虽然比他年纪大,却也还带着稚嫩:“嘘,不要叫,我带你去看今天师父他们说的千机匣哦。”   在发现是唐天越的时候他瞬间就放松了下来,又听说要去看白天里就好奇的千机匣,赶紧在唐天越的催促下穿上衣服,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趁着夜色潜出房门,鬼鬼祟祟地往唐天越师父的屋子那边摸去。   “我师父很厉害的,这次做出来的千机匣,连堡主都说好呢,”十二岁的唐天越一面走一面把手拢在嘴边小声道,“你轻一点哦,把师父吵醒了,我可就死定了。”   叶锦城拼命点头,他是跟着师父叶思游来的川西唐门,藏剑山庄铸造技艺名满江湖,川西唐家堡虽然不以此为最大营生,可自古以来巴蜀的铸造技艺就是名满天下,自有独特之处,师父叶思游就是为了来唐门交流铸造技艺,才带着他顺路来唐门长长见识。   风吹得唐家堡丰茂的竹林沙沙地响,两人轻手轻脚摸进唐天越师父的屋子后面,唐天越在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摸了一把,耐心地折腾了好久,叶锦城披着单薄的黄色外衫,在有点寒凉的夜风中冻得哆哆嗦嗦,好在唐天越捅了一会儿,终于将锁头捅开了,两人赶紧闪进屋子里。   “哇……这个……”叶锦城一进屋子就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屋子一面的架子上架着的千机匣显然还没有上内弦,可微微泛着幽蓝色的弩身已经可见不是凡品,叶锦城一步步走近,伸手摸了摸,只觉得入手如玄冰一般寒凉入骨,那流光百转的钢蓝色更是让他瞪大了眼睛。   “天越,这个颜色……”   唐天越凑过来,带着几分得意小声道:“这个啊,这个是空青锻打之后才有的颜色!”见叶锦城露出不解的神色,唐天越连忙道:“就是我们这里才有的一种矿石,明日得了空带你去看——”叶锦城懵懵懂懂地点头,白皙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弩身。   唐天越接着道:“这个百炼钢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师父为了淬这把弩,开始用的是嘉陵江的水,但是弩身涂了空青,师父说嘉陵江水是大金之元精,水性太烈,后来试了许多次,最后还特地去涪津渡取来涪江水,调了好久才得到好配比……虽说是百炼成钢,可是这个弩身,淬过足足一百二十次,那水还不能重复用,不能打上来存放太久成了死水,只能一趟趟地调配,总之……”小唐门说着说着有点得意,他那时候还比叶锦城高,顺手揉了一把叶锦城的马尾道:“……总之,就算是你们藏剑山庄,也铸不出这样的东西!”   “什么啊!”叶锦城不服气地一把拂开唐天越的手,“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藏剑山庄做不出来的!”   唐天越只是笑嘻嘻地,也不反驳他,叶锦城觉得落了下风,脸都憋红了。   “总之……总之我以后一定会做出比这个更好的千机匣来!不卖给你!”   唐天越一改平日沉默寡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笑,叶锦城觉得尴尬,红着脸憋了好久不知道为什么也噗嗤一声笑了,两人正笑得开心,却听见正屋那边有了响动,吓得赶紧静下来,一前一后手拉着手跑出屋子。   林间的月光溶溶,风吹过竹叶,沙沙地响,摇曳着一片皎洁的碎影,竹林间渐渐飘起纷飞的白雪,一片片飘落在叶锦城的头发上。剑庐附近的风都是炽热的,周围山丘上的白雪被热气溶得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叶锦城茫然地看见自己站在剑庐边的锻造台旁,他看见自己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比被融化的雪流得还连绵不断。铸造用的工具凌乱地散落在一边,刚刚淬过最后一道火的孔雀羽泛着冰冷却又炽热的杀气,被寂寞地晾在一侧,叶锦城看了它一眼,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掩住脸。   “我说过的……唐天越……我说过一定会做出比你师父做得更好的千机匣来……不管你出多少钱,也不卖给你……”   “你这孩子!发什么疯!快跟为师回去!”叶思游从剑庐外面闯进来,平日里清俊总是带点落寞的脸上,是担心太久而最终勃然大怒的表情,“回去!”   “我不回去。”   “你这孩子!”叶思游怒吼着,一只手倒提着织炎断尘大骂,“你这是疯了吗!再不回去休息,我可要不客气了!”   “我不回去!我之前跟他说好的!我跟他说好的——”   “师父!松手!师父!您松手……呃!”叶锦城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竹林,没有飞雪,没有剑庐,也没有师父。   没有唐天越。   叶锦城醒了。面前的篝火在冷风的微拂下噼噼啪啪地燃烧,火光照着他半睁半合的细长的眼。那眼底什么波澜也没有。   距离那晚上他与陆明烛分别已经一月有余,这是大光明寺工程中的最后一笔大生意,叶锦城不敢耽搁,果然那晚之后第二天就动身了。更因为之前所顾虑的梅子雨,他与几位同门师兄弟日夜兼程往巴陵县赶去交割,好在整个事情还算相当顺利,如今已经是押着材料往回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他们押送着大批材料十分不便,而且此事又十分重要,故而一路都是小心谨慎,每日若是不能赶到大的市镇歇息,便宁可在前一站停留,以免出现纰漏。   而今晚会露宿荒郊野岭,则完全是个意外。   “我先前说走小路,你偏不听,如今可好。”叶锦城这边才醒,旁边的师兄叶梅芳也给冻醒了,一见叶锦城直勾勾地盯着火,不禁皱起眉头抱怨他。   这日早晨出发前,叶梅芳说是要走小路,可叶锦城不同意,说是小路不安全,还是走官道。而官道路长,只怕不能在日落西山前赶到下一个市镇。虽然叶梅芳算得他同辈的师兄,可究竟带队的是叶锦城,争执了几句便也没再勉强,谁知紧赶慢赶,却还是真的赶不上。   “师兄莫怪,是我想得太容易了。”叶锦城低头道歉,叶梅芳见他似乎面有愧色,也不再说话,转身裹紧了衣服继续睡了。   叶锦城站起身来,冷不防风吹篝火,那些火星顺着风向他袭过来,将华贵的银色下摆燎出了一片细密的小洞。叶锦城皱着眉头掸了一下,整了整衣服往四周看去,运木材的马车和马匹都安静地在四周盘踞着,除了篝火的噼啪声,就是马儿偶尔的鼻息声和着风声。叶锦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次跟着来的也有一小队官兵——有了官家的人,总是不一样的——走到哪里都好办事。有三五个兵士并没睡觉,却是站在四面守夜。   叶锦城走过去,却瞧见是队正在守夜,见叶锦城过来,那队正微微点头示意,叶锦城带着点歉意道:“今日是我的错,害得军爷们要露宿野外,这点小意思,军爷给手下弟兄买酒喝吧。”说罢递过去一锭银子。那队正也不推辞,收了揣进怀里,才与叶锦城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叶公子,其实你倒也不用这样紧张,”那队正道,“这是建大光明寺要的木材,寺嘛,是朝廷下旨让建的,谁敢不识好歹动这些?再说了,咱们已经早就过了襄阳,这越往北走,离天子脚下越近,到处都是官兵,且不说南北衙,就是普通的县里,还怕没有那些个兵士?谁敢造次?”   叶锦城微笑着听他说话,一面用鞋尖去拨弄地上的灰土和树枝。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总觉得还是小心点好。”   “啧。”那队正摇着头,神色之间颇不赞同,显然是觉得叶锦城大惊小怪了,却也懒得反驳,与叶锦城一起低头去看那被南风吹动的篝火。燃烧的火星在风的吹动下,从南往北飘过去,叶锦城低头瞧着那些闪动的火星,之间微红的闪烁被风带着满满爬升,随即闪烁着明灭在黑暗中。叶锦城带着点茫然瞧着又一股微风吹起了另一波火星,却是缓慢地往西边飘去。   “叶公子,要说——”那队正拉着叶锦城还想说话,却猛然发现叶锦城倏然将目光收回来,抬起了头,对着风中嗅了嗅,脸色突然就变了。   “谁——”随着叶锦城没说完的厉声质问,那队正的脸色也变了,叶锦城的御风在夜色里撕破了一线凄厉的寒光,只听当的一声,那雪亮的剑身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可另一道凄厉的银芒带着破风的声音从远处直直飞了过来,在御风织出的网中穿了过去,那队正没来得及叫出声,就笔直地倒了下去,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声响,嘴角流出的血线洇湿了一小片干燥的灰土。   叶锦城已经来不及叫出声,只能一个转身卸去躲避的冲力,迎风回浪往后连连疾退,一面大喊道:“醒醒!醒醒!”接连踩步带来的强劲气流将火堆掀得四散崩开,四处的人纷纷惊醒,有些来得及摸到兵刃,有些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就已经死不瞑目地瞪大了眼睛。叶锦城足下生风,疾退到叶梅芳身边,几个藏剑弟子都已经惊醒了,有些小师弟年纪还太小,未曾经历过风浪,见了这架势,虽然身负武功,神兵在手,也不免脸色苍白。   “怎么回事!”叶梅芳只来得及问出这一句,叶锦城尚来不及回答,一眼扫过四周,只见起码有二十余人从四面包抄过来,人人皆着黑衣,头发都严严实实地扎在黑色头巾里,分不出是男是女,更遑论什么门派。只是就方才那将人一击毙命的招数来看,人人皆是实力不弱。叶锦城他们被打个措手不及,已经折损小半,实力悬殊,眼看着情势危急了。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侧翼的领头的两个黑衣人显然轻功非凡,一身轻功步步飞尘,手上长剑黑夜中银光飞舞,藏剑几人本来背靠背贴着对四周摆出个防御姿势,叶锦城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为首的黑衣人已经跃至身前,一剑刺出。那剑招轻灵诡谲,叶锦城先来措手不及,气息都未曾调顺,一时无法还手,只能一个瑶台枕鹤向一侧退去,谁知道那黑衣人攻势竟然丝毫未停,叶锦城这一躲,本来贴在他左弦的叶梅芳后背空门大开,那黑衣人一剑刺向叶梅芳后心,叶梅芳听见风声,要回身接招已经来不及,只能一个玉泉鱼跃向前冲去,连连点地几次,手上这才攒了力气,拔了重剑反身来接招。藏剑弟子皆是臂力惊人,那黑衣人被他重剑反手一抡,手上长剑与重剑一格,刺耳的声音伴着火花迸溅开来,人倒是被剑气震得后退几尺,却竟然借力一飘,干脆向后退去。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叶锦城却已经看出不对,大叫了声不好。就是这连贯不停的一招,他们之前聚在一处的阵型已经被打散,他与叶梅芳和其余师弟之间隔了有十几丈远,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叶锦城已经觉得后心一凉,那衣服顿时被横扫而来的剑气划破了长长的口子,从侧后方包抄上落单的叶锦城的三名黑衣人似乎也在畏惧着他手里的御风,叶锦城只觉得这三人身形极其灵活,显然皆是功力深厚,绝非一般贼匪。那三把轻剑更是上下翻飞,交织成一片星影,却又不长时间近身缠斗,只是一个两个此起彼伏地腾挪斜刺,叶锦城腾不出手来换重剑,只能一把御风苦战支撑。对方实力不弱,他知道就算腾出手来换了重剑也未必占得到便宜,三人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却又不一直近身,即使是用风来吴山,恐怕也无胜算。   叶锦城心思如电,恰逢那三人皆是脚踩步法退开几丈,蓄势再攻,罅隙时间稍纵即逝,叶锦城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御风一横,两人的剑尖却已经到了他身前,哪知叶锦城身形一变,竟是用轻剑使出一招风来吴山。那御风算是神兵,却无法像重剑那样顷刻毙敌,雪亮的剑身随着叶锦城浑圆如意的步法,堪堪挡住了前面两道攻势,随即在稍迟而至的第三道剑身上硬生生转出一个缺口,只听一声金石嗡鸣,那剑被御风破开个缺口,这轻剑使出的风来吴山已经没了杀伤力,可剑气却将三人同时震退几尺,电光石火间叶锦城已经抢到时机,扶摇直上平地跃起,随即从半空一个凌厉的蹑云逐月直飞出好几丈,总算是脱离了战圈。   那三人见他脱了战圈,立时反身围上,却先机已失,叶锦城织炎断尘已经上手,头一个冲到近前的黑衣人迎头便迎来的是云飞玉皇,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后面两个脚步一顿,叶锦城双手已经重剑抡起,反身又是一个蹑云逐月欺身上前,第二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剑扫在小腿上,痛得倒在地上翻滚抽搐起来。情势急转直下,最后那人一愣,眼中显出点畏惧,仗着出众的轻功扭头疾奔,可叶锦城哪里会放过,脚下玉泉鱼跃已经踏出,突然觉出后颈风声不对。   那是一种细小暗器轻微的破空声,叶锦城猛地收回步子,拧腰跃起,想回身用重剑去挡,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后颈一凉,不痛,眼前却瞬时模糊起来,地上四散的燃烧的篝火摇摇曳曳,耳边兵刃交错的声音和师兄弟们打斗中的叫喊声也渐渐远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重剑呯地脱了手,随即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五)   光线很暗,只有似乎很遥远的地方透露出一缕特别亮的圆光,似乎是个山洞。叶锦城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只觉得后颈剧痛,随即发觉双臂被反剪在身后牢牢缚住,他竭力动了几下,忍着疼痛抬起头来想去看清周围的环境。   衣服磨蹭在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一旁比他早一步苏醒的叶梅芳。   “……师弟!师弟!”叶梅芳轻声叫他,叶锦城蹭着挪过去几寸,头还在昏沉地痛,可他们没有时间休息,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像是很软的鞋底轻轻压过地面的响动,有人逆着光从洞口走进来,手上倒提着的长剑被光从后面一笼,明晃晃地刺痛了他们的眼。   “醒了?”来人脸上还是蒙着黑色布巾,他走近前,两人下意识地贴着地面往后退去,叶锦城往后又蹭了几寸,冷不防那人一抬手上的剑,冰冷的剑面啪地一声贴在叶锦城脸上,复又轻轻地拍了两下。   这人一直逆光站着,看不见眼睛。   “我劝你们省些力气,别想着跑。”他声音很低,听着又哑,仿佛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这地方的山路,你们走不出去。”   叶锦城冷笑一声,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液。   “哪里来的蟊贼,不知天高地厚。任你把我们藏在哪里,是劫财还是要命,这都是朝廷下旨要的材料,你们也敢动,死到临头还在高兴什么?”即使嘴上这么说——他明明白白看见对面的叶梅芳与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也明白,凭之前的那番看不出武功路数却绝对实力强劲的打斗,也能瞧出这些人绝不是所谓蟊贼之流。   那人也不接话,只自顾自道:“不要你们的命。我们只是求财罢了,谨慎起见,东西运走之前,不得不先留你们一段时日,免得手上没了筹码,心里也不安。”   他如此从容不迫,不知怎么笃定无比,竟然仿佛比叶锦城他们更像是为朝廷办事的人。   “这里离长安和洛阳都不远了。我们每日到哪里都有时日规定,下一处驿站若是见我们超过一日不来,定然就要快马报往长安,到时候——呵呵!”叶锦城冷笑了一声,“真是派来了人,轻装快马赶来不过三两日的工夫,你们真是疯了,敢与朝廷作对。”   “……活不下去,无法。”那人似乎是笑了,剑尖一个反转,剑刃贴着叶锦城脸上,玩味地蹭了一下,却没划伤他,又反过来再次拍了拍他的脸,那触感凉冰冰的,“你是藏剑山庄来的富贵少爷,懂得什么苦难好歹?你以为这太平盛世,就没有人冻死饿死?这木材,去年征用,从冬季就要开始采伐,去年南方偏偏连日风雪,纵使这样,当地百姓还是要趁着大雪进山,你可知为了你们这些东西去年死了多少人?当地人活不下去,我们这些收钱办事的也看不下去——虽然收的钱不多——也就当替天行道了。黑市上这些东西若能卖个好价钱,分给穷苦人,也算是我们积了阴德。”   “好……好。”叶锦城冷声道,“这位大侠,若是三两日后死到临头,别怪我事先没好心打过招呼。”   那人不为所动,蹲下来一只手用力按住叶锦城的脑袋,挨个把他二人背后绳索检查了一番,才站起来往外走去。与沙哑声音不同的,这人步法矫捷轻盈,像是飘在水上的一朵黑莲。叶锦城瞧着这姿势,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不劳费心,死到临头前,一定不忘先弄死你们。”   那人消失在洞口,叶锦城才低声道:“师兄,这没事,他不敢杀我们,现在他们要往回走,带着东西断然很慢,决计快不过援兵。不过是把我们做个人质,我们先不动,等人来救再见机行事。”   叶锦城说得没错,这里的确离长安与洛阳都很近了,几乎是第二日,消息就已经从下一个驿站被送了出去,到了长安不过三两日的工夫。   卫天阁活了二十七年还是头一次跟明教的弟子打交道,他之前总对这些人抱着几分好奇,一来是虽则西京东都的西域人不算少,可到底还是与中原人不一样,总能引起人的探究欲望;二来这是明教弟子,他作为天策府的人,再没见识也定然对一年前枫华谷的事情十分感兴趣,四处辗转了解过不少。尤其他之前听人说了,眼前这个俊俏的明教弟子,一年前也参加过枫华谷之战,并且还是个有些分量的人物。   可眼前的情形,显然不适合让他打听什么一年前的事情。   陆明烛皱着眉头走来走去,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焦躁,卫天阁看出来这个明教弟子虽然还年轻,可确实是有着不浅的阅历——只可惜还不够炉火纯青,陆明烛嘴角下拉的线条和眼神里面的恳求出卖了他。   他是今日才收到的消息,心里乱成了一团,倒不知道是担心这大光明寺更多些,还是担心叶锦城更多些,或者是因为这异乎寻常的不顺利,他心中的不安又浮动聒噪了起来——陆明烛表面冷静,可心里是真正着急了。他的上层自然也知道这事,赶紧去知会朝廷管理此事的官员,官府听说了也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说近日因为南诏有王子来都城,南北衙的禁军都被调走,实在分不出人手。估计是哪里穷疯了的小蟊贼,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倒并不值得担心,只给了一纸官文,让陆明烛等人就近送去当地县衙,让当地派兵去救。   陆明烛心思聪敏,一听到这个就明白了这里是指望不上,好在朝廷爱答不理的态度让他明白,自寻活路也未尝不可。至于就近求助当地县衙,那更是胡扯,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且不说,敢劫这样东西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般贼匪?   他想来想去,却正巧碰见了卫天阁。   卫天阁还是在去年与陆明烛有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席间人多,没来得及说上多少话,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脸熟罢了。可巧的是卫天阁身为天策府宁远将军,南诏王子来京,之前南衙部分禁军去了洛阳办事,眼下京中人手确实不够,便将他们调了来,也正好算是成全了两面互通有无。到了京城却发现此事纯属多余,便当做是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带兄弟们来长安城游玩罢了。   谁知摊上这样的苦差事。   陆明烛一脸的恳求之色,让他不好拒绝。何况虽然此事朝廷并不十分上心,可到底建大光明寺也是朝廷的旨意,扶植明教在中土发展也是朝廷的意思,借着这个机会,也算是示好,倒也是个不错的机会。   虽然就他闲暇时懒散的性格,并不想干这种事。   “卫将军,拜托您了,这事——不能耽搁了。”明教弟子的神情可是很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像身上白色罩衫一样渐渐泛白,“这批材料若是不能寻回,滞留在南方,赶上了梅子雨的时候,不说会不会影响品质,就是运来了长安,若是不能及时动工,夏季多雨了,难免又要耽搁……我们本打算在今年内完工的,若是拖到明年,上面要怪罪下来,我可更难办了。”   卫天阁若有所思地偏偏头,头冠上两根红红白白的冠翎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摆动。   “陆兄弟,不是我不答应你,”卫天阁脸上故意做出一点为难的神色,但是称呼上已经不再客气,“我这回来长安也是奉命行事,算是有公务在身,不好这么说走就走。更何况洛阳那边——”   “卫将军——”陆明烛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为难起来,卫天阁并不知道陆明烛已经在心里把他骂了个来回:他是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何况陆明烛来找他之前,就已经跟官府打过招呼,那边也已经默许,甚至暗示他来找天策府的卫将军自己解决,眼下这人还在推三阻四,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及此处,陆明烛转念一想,突然又觉得不是很好。   怎么到处都在推诿,这大光明寺的工程说是朝廷下旨让建的,甚至连集资都是朝廷出了大部分,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也这样放任自流,一副要让整件事自生自灭的态度?陆明烛本来就在担心着叶锦城安危,那边听不到他的消息,这边连找了几处又都是这样的敷衍。   也许朝廷并没有表面看来那样支持明教。   这个想法他压在心里很久,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在这样宏大的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不识好歹,大煞风景。   若是实在不行,就只能……陆明烛这么想着,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搁在膝盖上悄悄握紧。他并不清楚那边情况到底是怎样,尽管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可也不知道是否与对方悬殊。但是他既然与叶锦城相好,即使在无外援的情况下,他明白自己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管的。   “行,我去。”卫天阁突然这么说。陆明烛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一愣,就见卫天阁站起身来,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朝他笑,“陆兄弟还不回去准备准备?这可是半分也耽搁不得。”   江南四月的春季晚上,西湖上飘来的风本来已经带着十足的暖意,但是由于晚上下起了雨,风从四面八方吹向湖心亭,还是能感觉到寒冷。湖心亭的石桌上摆着青瓷花瓶,里面一枝白杏花散发着微幽的香气。从这里看出去,四面的水面都被黑暗笼罩着,西湖里浮着几条游船,天上瞧不见月亮,可游船四周和亭子里悬着红色宫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别有风情。   “许久不见了,一见面你就这样苦着脸,从下午坐到现在,连个笑也讨不着你的——”白竹举起酒盏喝了一口,语气是抱怨,脸上却分明带着悠然的笑意,“叶大爷,我是不是欠了你的钱?”   叶思游坐在对面,因为是在藏剑山庄,又是见故友,他身上既没带重剑,甚至连轻剑也没佩,但是清瘦的脸上却还是带着疲倦。白竹记得,很久以前叶思游就成了这样,尽管这许多年过去,腰杆还是一样笔挺,翩翩风度也不减分毫,可倦意却在他脸上再也抹不去。叶思游的头发还是如十几年前的画像上墨笔挥洒的一般乌黑油亮,不见一根白发,可漂亮的眼角已经出现了倦怠的细纹。   “我担心自家徒儿,与你无干。”叶思游并不与白竹客气,闻言没好气地回嘴。   “哟,一个下午闲扯都不得劲,我说呢,如今终于要进正题了,”万花大夫闻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特别感兴趣的神色,向前倾过身子,“你那个徒弟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又怎么了?”   “也没什么。”叶思游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晃动着手腕,盏子里的酒也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晃。他瞧着雨里面游船上宫灯朦胧的暖光,又叹了一口气,“大半年前朝廷在长安建大光明寺,当时有一笔大生意,给我们得了……锦城自告奋勇地要去,我没拦住,也没理由拦他,如今这小子大半年不回山庄来,一定没做什么好事。”   “啧啧,”白竹闻言感慨一声,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花瓶里的杏花,笑得揶揄,“你那个徒弟,一年以前的状况可是相当不好啊,我都觉得救不了他,还以为他要就此疯了,谁知道竟然挺过来了,真是……”   “说这个干嘛?!”叶思游神色十分难看。   可白竹根本不惧他这个表情,只是嗤地一笑:“你怕提?我偏要提,游哥,我一年前就对你说过,你那个麻烦的徒弟,有病!还是心病,没那么容易好,你自己恐怕比我一个外人还要清楚十倍,总藏着掖着不提,有个屁用!”说罢呵呵冷笑了两声。白竹身为万花弟子,虽然姿容俊美,举止风雅,可说话却十分直白,更兼恶毒,叶思游被他这么一噎也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好在快结束了。”沉默了片刻叶思游才接着道,“锦城去南方运最后一批材料了,这笔生意一结束,我就叫他回来,他要是不听,我去长安扛也要扛他回来。”   白竹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雨声噼噼啪啪,似乎又大了一些,风向也变了,亭子四周悬着的一圈宫灯微微摇曳着洒下一些水珠。两人对坐无言,却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叶思游正要放下亭子周围的帘子来挡一挡风雨,水廊上就有藏剑弟子急匆匆地跑来了。   “师叔,师叔!不好了!锦城师兄——锦城师兄和梅芳师兄他们在、在回来的路上——”   叶思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连着白竹也侧过头,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六)   叶锦城等人大半的时间是被黑色布巾蒙住双眼,扔在车中随着那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往南走,他们走得已经算是尽量快。不过叶锦城并不担心,他知道不久就会有人来截,这免不了一场恶战,到时候可能才是真的危险。   可他仍旧不担心,他不担心自己的命。   可是援兵比他之前说给那个黑衣人听的三两日要慢得多。叶锦城之前的话里有威吓的成分,他其实清楚绝不可能这样快。他和叶梅芳被分开放置,藏剑山庄几人都被喂了软筋散,每日除了被颠簸得浑身酸痛,还要忍饥挨饿,他默不作声,暗暗数着时日。   他们在往南走,奇怪的是,途经的各地也并未有派当地兵马来阻截他们的迹象,这一行人似乎被遗忘了。当然他们也并不敢太过嚣张,于是专挑小路走,走得比叶锦城他们之前慢些。叶锦城大多数时间被蒙着眼睛,只在有一次晚上露宿时被摘下来过一次,他观察了一下,为了不引人注目,材料绝大部分可能被留在了中途某处,似乎是想等待风声过后再回去取。这样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这些人不带大宗物件,走得比他之前预想得快得多,目标也大大缩小,就算有沿途官府愿意管这事,也未必能找到他们。叶锦城知道,消息传递来回到了陆明烛手里至少要三日,陆明烛若是顺利求得人来救至少也要两日。   已经整整十日了。他们走了十日的工夫,陆明烛若是带人来救,五日之内得赶完十日的路。他们离巴陵县已经很近。   巴陵县四面环山,只有夜雨河横贯东西从中穿过,西北面龙饮丘与荒凉的招魂岗被山包围着,他们停留在山的北面。   照例被喂下的软筋散和截元丹让叶锦城没法聚起气力。手脚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天黑了,找了一处隐蔽的山坳,为首的那人吩咐众人停下休息。叶锦城被反剪着手软趴趴地委顿在马上,只觉得一身都要散了架,冷不防被那人轻轻巧巧一把从马上提了起来丢在地上,这一下摔得他头晕眼花,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那人从马上跳下来,提着叶锦城将他往山崖深处的山洞拖去。叶梅芳还有几个师弟早就在里面被横七竖八地丢成一堆,个个灰头土脸面有菜色,叶锦城喘了几口气,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截元丹让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很不甘心地在冷硬泛着湿意的石地上睡了过去。   叶锦城是被天边猛然的一个闷雷惊醒的。   石洞里黑漆漆的,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听见外头不知何时狂风暴雨,连天大作,石洞的外面透来影影绰绰的火光,显然是那群人都守在洞口,点着了火把在守夜。他们本来是要连夜赶路的,却被这场暴雨截住了步伐。   西边的天空一个接一个响起沉闷的炸雷,隆隆地滚过天际,白亮的闪电让周围山峦青灰色的轮廓凄厉地一明一暗,雨势滂沱,千万股水流汇聚成疯狂的溪流从四面八方奔流汇入夜雨河,巴陵县在叶锦城的印象中一直只有温柔的湖水与迷人眼的桃花,谁知道今夜的雨也这样暴戾。   叶锦城从地上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向洞口的方向蹭去。从洞口灌入的冷风裹挟着零星的冰凉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泥土和青草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冲他袭来。   覆在叶锦城脸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开了,露出他细长的眼来,他眼里跳动着洞外隐隐绰绰火把的光,那微红的光点在他眼睛深处投射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色,温柔,狂热,像是燃烧着烈火的湖泊。   截元丹让他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竭尽全力地往洞口蹭去,粗砺的石头地面割裂了锦绣衣衫上精致的刺绣,划破了叶锦城的左脸,他全然不觉,像是沙漠中被海市蜃楼的水源吸引着陷入幻觉的人,被狂风暴雨吸引着往洞外蹭去。   叶锦城不知道自己瞧着洞外狂风暴雨的眼神仿佛看见了情人一般温柔。他抬起头,竭力嗅着潮湿的空气,那里面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泥土的腥气,这样白亮的凄厉的闪电,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白森森的两把刀刃反复凌迟着心口,拉扯出粘稠的血液,痛,痛中却有种他无比渴望的感觉。这雨水的气息里少了一种他深刻在记忆中的味道,那是血腥味,被雨水冲刷后的淡淡的血腥气,在枫华谷被暴雨冲刷得一地的红叶下面合着腐烂的植物一起透露出来,如今的风雨中没有血腥,那血只能从他被风刀雨剑凌迟的心头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弥补他这空虚茫然的感觉——是这个味道,就是这样的味道。那个时候从唐天越手上滴落下来的血,从他自己身上滴落的血,滴滴答答,融化在雨水里,稀释,散开,归于泥土。唐天越在叶锦城无数个梦里出现,大声喊着叫着,叫的什么听不见,只能闻见浓重的血腥气、青草香、泥土腥味。   叶锦城又觉得渐而支持不住,不知是药力的作用,还是外面滚滚的雷声和暴雨声让他感受到一种平静而温柔的抚慰,他觉得困,于是不再挣动。   “真好……天越……这样的雨天,”叶锦城将血迹斑斑的左脸贴在冰凉的石地上,他竭力侧过脸,用嘴唇去亲吻湿漉漉的地面,他低声地说话,眼神朦胧不清地望着外面漆黑的暴雨夜,吃吃地笑,朦胧的发音像是情人间窃窃私语的情话,“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你还活着……真好……”   他渐渐又陷入昏睡,洞外凄厉的闪电和暴戾的雨声让他觉得温暖而满足。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山洞中的动静,站起身来。为首的那人也站起来走到洞口往里看了看,见叶锦城似乎是蹭着爬出了一段距离,却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气息也微弱得很,便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担心,转身举着火把想放回临时做的简易支架上。   一阵风吹来的雨差点浇熄火把,众人纷纷躲闪,调整避雨的位置,为首那人眨了眨眼睛,擦掉溅落在眼角的雨水,举高了火把望进漆黑的雨夜里。火把狂乱闪动,他鬓边一缕垂落的湿润头发被灼热烤得发出嘶嘶的轻微声响。他定定地瞧了一会儿雨幕,突然架上火把,趴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一会儿。   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雨势轰鸣的声音,炸雷不再像之前一样铺天盖地接踵而至,却更加狠戾,凄厉地尖叫着在天际炸响,惨白的光照亮了雨夜下的山谷。那人听了一刻,突然站起身来道,他的声音难得地很高,在这雨势轰鸣下像是嘶哑的尖叫,听得人心里泛起一股子冷意。   “快!快灭火!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往东边走!”   “什么?头儿——这——这雨这么大,现在走?!往哪里走!”手下们闻言都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来,可那人的语气又拔高了一截,根本不容置疑:“我感觉不对,快走!”   众人无法,只得七手八脚地灭了火把,这些人武功都不差,没有火把夜间也能视物,可这样密集疯狂的雨帘下,谁也没了把握,只能瞧着头儿走进山洞一把拎起了为首的那个藏剑弟子——所有人都知道头儿对这个叫叶锦城的藏剑弟子十分重视,总是亲自带着,大约是因为他是最重要的筹码。   那人轻轻松松一手提起了叶锦城,将他扔上马背,叶锦城昏迷不醒,连这瓢泼大雨都没能浇醒他。那人一手拉起缰绳,催动游移不决的马儿在泥泞中动步,一面大声喝道:“快走!谁也不许再出声!”   一行人带着人质往裂谷东边走去,白亮亮的雨随着时而还咔嚓炸响的闪电渐渐小了一些,却还是滞留着人与马的步伐,他们艰难走了片刻,谷里地势低洼,水越聚越深,漫过了脚面,脸上的雨水不住地用手抹也抹不完。   又是一个凄厉的闪电,伴随着毫无悬念响起的雷声,为首的那人突然顿住了步子,他捏着马缰绳,警惕地转过身去,身后还是一片雨帘,以及缓慢行进的队伍。   “上马!都上马!快!”他突然大叫起来,一个翻身就上了马背,“跟着我跑!”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之下被头儿这种异常紧张的语气感染,赶紧翻身上马,队伍最后的两人一脚刚刚踩上马镫,一道白亮的闪电划过天空,从西面破空而来的两支红翎羽箭一瞬间被闪电照耀出凄厉的冷光,那两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顺着马鞍滑了下去,身体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   为首的黑衣人根本没再朝后看一眼,只是用力一抽马背,大喝一声:“驾!”那匹赤蛇受惊向前猛地蹿去,撒开四蹄溅起一片泥水,瞬间就消失在漆黑的雨幕中。   马儿受惊的嘶鸣在队伍里猛地爆发开来,凌乱的马蹄声在雨水中踩出奔雷般急躁的鼓点,其余人见头领一路策马狂奔而去,愣怔之后一个个反应过来,赶紧打马跟上,冷不防又是两支羽箭从背后破空袭来,力道极大,又是队伍最后的两人直接被扎了个对穿。   卫天阁只着了一身轻便的银色软甲,胯下的里飞沙在冷雨中打着响鼻,浑身大汗淋漓的热气都给雨水冲走了,卫天阁一勒马缰绳,收回了弯弓搭箭的姿势,举起手来对着后面打了个手势,天策的士兵们立时默契地停了下来,马儿们喷着热气,焦躁的马蹄在泥水里踩来踩去,又被雨声掩盖了。   卫天阁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眼睛在若明若暗的闪电里显得很深。   “到这里就不急了,慢慢走,前面有人等着他们!”他说着又抹了一把脸,向旁边啐了一口,“真他妈的是个苦差事!”   陆明烛藏身的地方根本不能遮风避雨,雨势在片刻之间已经随着暴烈的狂风改变了方向,他躲藏的地方地势很高,只有身侧一片凸起的石头勉强算是遮蔽物,陆明烛目力所及之处能见的只有一片白花花的激越的雨帘,轰鸣的水声从他所藏身的山谷高处向下奔流而去,周围的明教弟子们生长在大漠,许多还未曾见过这样暴戾的雨势,有人已经觉得不堪忍受,可见陆明烛手握弯刀,岿然不动仿佛一尊石雕般,也只能咬牙硬捱。   雨水从陆明烛挺翘的鼻尖不住地滑落下来,几乎要形成一条线。陆明烛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被雨水淋湿得紧紧贴在头上,看不出平日里微卷的弧度,也显着乌木一般的色泽,旁边的陆明灯瞧见师兄白皙的手指紧紧握着弯刀,豆大的雨滴砸在他手背上,因为用力太过,手背上的青筋在一明一暗的闪电下显得几乎有点触目惊心,但是他发觉陆明烛一双眼睛是深刻而平静的,在因湿润而发亮的浓长眉毛下无比沉着。那是种曾经上过战场的人特有的表情。   又是一道闪电,雨势渐减,陆明灯并没有看着裂谷下面尽头处——以他的目力与阅历,也看不出什么——他瞧见陆明烛突然站起来,左手的弯刀在他手里浑圆如意地转了个圈换到右手,陆明烛抬起左手向后拨了一把头发,用力甩开脸上的雨水。   陆明灯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一声“走!”,一瞬间陆明烛双足凌空在半空中一点,一个殿击金虹的大轻功从裂谷上直扑而下,本来已经湿透的白色外衣被凌厉的风雨拉扯着绷直,只见陆明烛的身影在雨中一隐一现,比天际白亮的光更像道闪电,冲着裂谷深处直击而去。   (七)   雷云移到了东面,在龙饮丘与招魂岗的东北边咔嚓地接连炸起两道白亮的闪电,几乎是接踵而来的雷声让胯下的赤蛇猛地一个起扬,发出受惊的嘶鸣。那黑衣人身前的马鞍上搁着的昏迷不醒的叶锦城差点被掀下去,这匹马训练有素,根本不会因为区区雷声就受惊若此。   策马的黑衣人拉动缰绳,催着胯下受惊而不断喷着响鼻的马儿调转了半个身子,身后仍旧是漆黑的雨夜,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低头瞧了一眼叶锦城,右手却已经摸向腰侧的剑柄,左手猛地向左边一收缰绳,赤蛇嘶鸣着惊跳起来,将叶锦城摔下马背去,几乎是与此同时,侧后方猛地又炸起一道闪电,比闪电更亮的是雪亮弯刀划出的银芒,那黑衣人右手的长剑已经出鞘,一刀一剑在雨帘中猛然一撞,发出一声凄厉的嗡鸣,撕碎了滂沱的雨声。   这一刀声势迫人,那黑衣人右手长剑与陆明烛手上弯刀一接,两把利刃一交一扭,那人只觉得手上一股大力袭来,长剑险些被陆明烛的刀法绞得脱手而飞,见势不妙之下只能拧身从马镫上跃起,陆明烛攻势不停,猫腰从马侧踏步而过,两人动静之间又交了一招,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雨帘里一个交错又倏然分开,雪亮的武器划破了激越的雨幕,陆明烛电光石火间与这人目光对峙,两人只罅隙间看了对方一眼,脚下各自轻功已经登萍渡水,两道身影像是裹挟着暴雨的疾风一般急掠出去,竟然都是冲着方才落下马的叶锦城去了。叶锦城显然已经醒了,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到底浑身无力,陆明烛知道他似乎瞧见了自己,并且气息微弱地叫了一声什么,但是随即被轰鸣的雨势掩盖了。   陆明烛被他这一叫,到底分神间慢了一步,丹田一口气未曾提到尽头,已经被那黑衣人一个抢先,足下轻功半步不停,一手提起了倒在泥水中的叶锦城,随即飞速往前掠去。   陆明烛先是一惊,随即心中冷笑一声。   那人提着叶锦城往另一侧逃去,轻功却不免慢了许多,提着叶锦城的左手拉扯得步伐不再平衡,只能斜侧着身子在山壁上踏步,山壁上泥土混着暴雨汇成的溪流不断冲刷而下,他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摔倒,电光石火间陆明烛已经飞掠至身后,积蓄的力量运到手腕,那人一回头,一招赤日轮已经迎面袭来,他避无可避之下,竟然一侧身踩个瑶台枕鹤,顺手将左手提着的叶锦城直推出去。   “明……明烛……!”   叶锦城恍惚间似乎是叫了一声。陆明烛眼睁睁地瞧见他被推向自己刀口,浑身一个激灵,手上的弯刀却已经疾递而出,眼看就要挨上被推过来的叶锦城,情急之下只能硬生生转向,那弯刀险险从叶锦城肩头擦了过去,瞬间削断叶锦城一绺长发,陆明烛强行撤转手腕功力,更兼叶锦城被那人用力推出撞到他身上,不由自主地脚踩着雨水接连几个踉跄向后退出一段,可他却全然不顾自己要摔倒的趋势,只是伸长了手臂一把揽住叶锦城,两人被冲力推着撞在山壁上,叶锦城绵软无力地顺着陆明烛的手臂滑下去,陆明烛只觉得心痛非凡,叶锦城鼻尖挨着他颈侧,炽热的呼吸随着冰冷的淋漓而下的雨水拂在陆明烛身上。   “锦城!锦城?!”陆明烛大声叫他,叶锦城闭着眼睛挂在他身上,脸色惨白,只是不应。东边咔嚓一声又是一道霹雳凌空炸响,叶锦城的身子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随即颤抖起来,将脸更深地埋向陆明烛颈窝处,倒弄得陆明烛一愣。   “锦城……你别怕啊,别怕……你先跟他们回去——”   陆明烛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和轻功的飞掠声,知道是明教其他人已经跟上,叶锦城软软地靠在他身上,陆明烛似乎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了句什么,但是被瓢泼大雨浇散了,听不清楚,陆明烛下意识地想转头将叶锦城交给前来接应的人,他心里还惦记着前面的那个黑衣人。   谁知刚转了半个身子,却猛然感到怀里的叶锦城扣在他身后的手骤然发力,陆明烛只觉得肩胛骨一阵剧痛,被叶锦城拧着转了半边,叶锦城右手从他腋下抽出,猛地推了他一把,陆明烛被他一股大力推得向后直跄出去,后心结结实实地撞在山壁上,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他听见一身闷响,那声音在瓢泼暴雨中显得不大,却十分清晰,叶锦城的手冲他举起来,又无力地垂下去。他似乎想对陆明烛说什么,却跌坐下去,侧躺在泥水中,眼睛慢慢合起来。   陆明烛喘过一口气来,就见叶锦城后肩处插着一把剑,那薄如蝉翼的剑身随着剑柄在雨中不住颤动。陆明烛瞪大眼睛,只觉得手脚俱冷,身后众人已经赶到,为首的是陆明灯,他扫了陆明烛与叶锦城一眼,脚下一个大轻功向前直飞出去,向那剑投掷来的方向而去,陆明烛的目光茫然地从叶锦城惨白的脸上移向陆明灯,只见师弟的身影在一道闪电的照亮下停在十几丈开外微一点地,陆明烛瞧见他双脚蹬地一跃而起,显然是流光囚影的步法,才终于一个激灵大叫起来。   “明灯!明灯!回来——你打不过——”   后面有人上来接住了叶锦城,尽管这时瓢泼大雨,可也浇不灭陆明烛心似油煎,他倒提了弯刀疾掠而出,一道巨大锋利的闪电像是冷冷的嘲笑,瞬间照亮了整个山谷。   陆明烛在瓢泼大雨里站定了步子,他瞧见几丈开外陆明灯被人从后面挟持着,从后面挟着他的黑衣人蒙面的布巾终于掉了下来,露出一张与他声音不相配的十分年轻的脸,那人右手拿着一把短匕首,尖端就抵在陆明灯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喉结上。   “退后!”   这声音很低,微喘,却冷静异常,几乎要盖过雨势。   “放了他!”陆明烛手提弯刀,向前踏出一步,那黑衣人冷笑一声,一抬手毫不犹豫地在陆明灯脖子上划出一道不算太深的口子,血液渗出来,立刻被雨水冲刷掉了。   “我叫你退后!”   陆明烛不敢再动,只能瞧着那黑衣人挟着陆明灯,一步一退,那年轻的脸孔上一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烁烁,紧盯着他。陆明烛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踩水的声音,是其他人跟上了,瞧见这一幕不由得一个个发出低沉的惊叫,又在陆明烛的手势下沉默下来,站在原地不再向前。   陆明烛心里还惦记着叶锦城,又焦虑于面前命悬一线的师弟,简直是水深火热般煎熬,脸上神色却还沉稳无比。他一松手,丢下了左手的弯刀,一把,右手的,第二把。黑色的靴子踩过水,向前踏了半步。   “放了他!”   “叫你们退后,没听见吗!”   那人竟然毫不犹豫,抬手又是一刀,陆明烛眼见陆明灯的脖子被豁开第二道口子,只能收回步子,不敢再动了。   卫天阁呢?!卫天阁呢?!他很想对身后的人大声质问,却明白问了也无济于事。卫天阁不是从西边将这些人驱赶进裂谷深处的么,若是来个前后夹击,任这人武功再好,或是挟了陆明灯,也插翅难飞。可如今这紧要关头,却不见了卫天阁的人。   陆明烛不敢再动,也心知绝难再紧逼,否则狗急跳墙,师弟性命难保。他只能瞧着那人一手卡着陆明灯后颈命门,一手架着匕首,一步步退进身后雨夜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陆明灯白色的外套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雨夜中匕首闪着的寒光也黯淡了,没入西边漆黑的雨帘。那西边只有雨的网疯狂地交织在天地山峦间,而卫天阁率领的天策府众人并没有出现。   叶锦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平静的梦。   梦里一片刀光剑影,唐天越,师父叶思游,藏剑山庄,西湖,唐家堡,嘉陵江的渡口,枫华谷,被染红的枫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零落一地。这些人或者场景在他眼前交缠往复,拽着他往更深的黑暗中坠落,他竭力伸长了手,却走不出去,身后出现的是唐天越,微笑地对他伸出手。梦的最后前面浮现出一个高挑的年轻人,微卷的头发柔亮地披在肩头,与中原人有些不同的模样秀丽俊美,那是陆明烛。叶锦城夹在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走,直到一阵风来似的,所有人或事都被风吹散一般渐渐淡出成水墨洇染。   他眨着眼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是面孔对着墙壁趴伏的姿势,鼻尖充盈的是清苦的草药香和微微的血腥气。叶锦城忍着渐渐感受到的剧痛,竭力转过头,一眼就瞧见陆明烛趴在床边,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几缕带着点褐色的头发从前额落下来,交错着贴在他侧着的脸颊旁边,时常上挑的浓亮眉尾此时因在睡梦中而微微放松,带着点柔顺的意思。   叶锦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伸手去撩拨那几缕头发。只是一碰,陆明烛就醒了。   “啊,你醒了!”陆明烛的声音里毫不掩饰地带着惊喜,和他眼睛里发红的血丝完全不相称,叶锦城还未来得及问话,他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叫大夫来看。”   “等……等等……呃!咳咳!”叶锦城急迫地想抬起身子,牵动了伤口咳嗽起来,陆明烛赶紧转身回来坐下,给他顺了顺气,叶锦城的咳嗽声渐渐缓了下来,陆明烛的手还是在他后脊背上稳定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叶锦城敏锐地感受到这手虽然很热,但还是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乏力。   “先别……我、我问你几句话——”   “别问了。”陆明烛瞧着叶锦城极力转头,连忙蹲下来凑近了些,叶锦城只看见他浓长的睫毛随着说话不住地颤动着,陆明烛的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与中原人有何不同,只是如今却带上了微妙的口音——这说明他其实很激动,高兴,或者愧疚,或者是别的什么。   “别问了,”陆明烛重复了一遍,还是带着微妙的口音,“没事的,人在就好,人在就好,可是你——”说话的语气一瞬间变了,陆明烛的脸一瞬间带着点怒意凑过来,“你这个——你干嘛要去挡他的剑!”   “我……”叶锦城苦笑半声,却又是一阵剧烈的猛咳,陆明烛的手指在他肩胛后面的伤口不住地来回轻抚,动作里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不知道叶锦城一面咳嗽一面把脸颊埋在枕头里偷偷笑了,“……我……咳咳,你以为我愿意受伤啊?只是想推开你罢了,没想……咳……没想那么多。”   陆明烛似乎是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笑得真假难辨,可叶锦城听见这声也悄悄笑了笑,不再说话,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下来。   “这是在巴陵县,你受了伤,不能赶路,等你好一点儿再走。”带着点突兀,陆明烛重新开口,语气带着叶锦城很少听过的不容置疑,斩钉截铁,还有点独断专行的意思,“那批材料,你不要想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会想法解决。”   “我——这怎么不是我的错——”叶锦城急了,一着急就想要翻身反驳,却被陆明烛放在他后脊梁的右手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压了下去。叶锦城无法,只得急道:“那你至少告诉我,你那天到底怎么救我出来——”   陆明烛听见这话,似乎是笑了一声。是了,是了,叶锦城想。他差点忘了,陆明烛是做过大事的人,在战斗中能运筹帷幄,救个人又算什么呢。他慢慢趴下去,就听陆明烛道:“领头的跑了,劫了我师弟陆明灯走了。那批材料是找不回来了,长安的事情我也暂时托付给了别人。之前……我找了天策府的卫天阁将军来帮忙,可他办事不力,走错了路,那领头的跑了,我说他本就是被我拉扯进来,这事不用他负责,他偏不肯,这样也好,”叶锦城听见他冷笑了一声,似乎有点怨气,“他宁可把这事揽下来,岂不是正巧省了你我的心。你且养伤,若是明灯寻不回来,我与他还有话说。”   “那是天策府的人,你不要太——”   “我有分寸。”陆明烛低声道,突然突兀地加了一句,“你师父来了。这个伤还是他带来的万花谷的人给你瞧的。我去叫你师父来见见你吧。”   叶锦城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瞧着陆明烛,反而把陆明烛逗笑了。   “一听见你师父就怕了?”他说着摇头走出去。   叶锦城保持着惊讶的表情瞧着陆明烛走出去带上了门,却突然一扭头趴在枕上,将脸颊对着墙壁,无声地笑起来,后肩痛得火烧火燎,可他笑得十分开心,眉眼里带着奇怪的神色,仿佛之前陆明烛说给他的每一句话,包括肩上不轻的伤,都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他苦苦压抑着喜悦直到方才。   “别笑了,瞧着就像有病。”一个声音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叶锦城扭过头去,门口立着个男人,瞧着模样有三十余岁,玄衣广袖,黑而长的头发衬着一脸阴沉的讽刺,可不正是白竹。叶锦城正要反驳,目光突然瞧见白竹身后的叶思游,立时收了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师父……白先生。”   (八)   巴陵的桃花花期竟然是这样长,尽管被前几日的暴雨打落了不少,可到底还是纷纷扬扬地在青翠的草地上掉落了一片迷离的粉红。午后的阳光带着浓浓的暖意,让人恨不得在铺满桃花的青草地上沉眠。也不知陆明烛是怎样找到这处闲置的屋子。叶锦城肩头绑着绷带,只有一件银色的外套披在身上,他靠在身后的一堆软枕里,看着半掩的窗外一片迷人眼的桃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眼底的神情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锦城的师父叶思游与白竹来了好几日了,却并没有说他些什么。也许是顾忌着陆明烛在场,也许是看他伤势未好,不曾发难。叶锦城这么想着在心底里笑了笑。   就算他们说些什么,也是没用的。   他的思绪随着开门的声音被打断了。进来的是陆明烛,虽然他习惯性地冲着叶锦城笑了笑,可叶锦城还是感觉到他笑容里面有点郁郁寡欢。   “明灯呢?还没消息?”   “没有。”陆明烛摇头,走到里间屋子里去,叶锦城听见他搬开风炉上挡板的声音,听见茶炉的挪动声,杯盏的轻微碰撞声,伴随着陆明烛低沉的声音,“我可真后悔,早该跟去。”   卫天阁事后来与陆明烛赔礼道歉了许久,说是自己那日晚上中了人的障眼法,跟着另一小股贼匪走进了岔路里,雨大路滑,再回头时陆明烛那边已经结束,自己什么都没赶上。自己既然答应了救人,反而没有收拾好摊子,着实过意不去云云。陆明烛本来心里一肚子气,可让卫天阁这么一说,反而进退两难。人是他求来的,卫天阁原也可以对此事撒手不管,如今虽然事情处理不力,他倒反而这样来道歉,倒叫陆明烛不好说什么。卫天阁几乎是带着点自告奋勇的意思,说即刻带人去救陆明灯,且不让陆明烛跟来。陆明烛情急之下定要跟去,卫天阁却只差拍胸脯保证将功补过,如若陆明烛硬要跟来,倒像是看不起他这个宁远将军,看不起天策府的意思。陆明烛左右为难,又惦记着叶锦城受伤,只好留在了巴陵,卫天阁引兵而去,如今好几日过去,仍然是没有消息。   叶锦城听陆明烛说后悔,沉吟了一刻道:“……是我对不起你。”   “胡扯什么。”那边陆明烛好像终于忙完了,拿布巾擦着手走出来,在门口站定了,略略侧着头道:“你有空胡思乱想,倒不如赶紧养伤。托你的福,我倒是清闲了几日,你若再不好,我清闲太久,可是要受罚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陆明烛突然顿了顿,一手撑在门框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你师父与那位万花的先生来了好几日了,怎么也不见你们好好说话。”   叶锦城带着笑容看他,陆明烛额前的头发有几绺微卷着落到脸颊上,衬得脸孔倒越发俊俏,白色的外衫套得随便松垮,更显得身材匀称漂亮。叶锦城微微一笑道:“我师父有我这种不成器的徒儿,多年来确实是操了不少的心。看到我没死,师父大约也放心了,何必说那么多呢。”   陆明烛闻言哼了一声。   “看到你没死就放心了?”他说着摇头,“那怎么这么久还不走,还特地带了位万花谷的先生来给你看病。你还真是——”   “你知道什么?”叶锦城笑道,“那什么万花的先生,可不是特地想来给我看伤的,他才没那样好心。”   陆明烛闻言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正要反驳,却突然哎了一声,连忙走进隔间,大约是之前煮在风炉上的东西开了。叶锦城嗅到了药味,不禁皱着眉转过了头。果然不多时陆明烛端了碗药汁出来,叶锦城无可奈何地接过来,那里面兑了些冷水,温度刚刚好,叶锦城一口气喝完,陆明烛顺手又递过来一杯水,叶锦城拿到手上喝了一口,不禁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茶还是苦的——之前的药就那样苦——”   陆明烛似笑非笑地在床边坐下来,道:“大少爷,不要这样挑剔了,喝干净。万花来的先生吩咐的。”虽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可他说话的表情却很认真。   “不喝,太苦。”叶锦城笑着笑着就扭曲了眉毛将杯子推出去,“不信你尝尝。”   “真有这样难喝?”陆明烛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却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尖,道,“我有点伤风,当心把病气过给你。你还是快喝了,别废话。”   叶锦城却不依,只道:“你尝尝。”陆明烛无法,只得喝了一口,叶锦城只是拧起了眉毛看他。那茶喝到嘴里是有股清苦的味道,还有植物根茎的清气和藕荷的清香,但是杯子里还有红枣的香甜,将那股清苦的味儿冲淡了许多,根本没有叶锦城说的那样难喝。陆明烛正要发问,冷不防杯子被叶锦城一把夺了回去,他眼睁睁地瞧着叶锦城将杯子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凑到嘴边又抿了一口,下口的位置显然正是自己刚才喝过的地方。   叶锦城还咬着杯沿,看见陆明烛的模样,突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颗尖尖的犬齿和嘴角边小小的柔软梨涡显得特别深。陆明烛本来有点发愣地看着他,此时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云,站起身来要走,却被叶锦城一把拽住了手。   陆明烛觉得奇怪,但是莫名其妙两颊烧得厉害,只是用力挣脱了叶锦城要走,却听得叶锦城哎哟了一声,像是扯到伤口了,陆明烛一惊连忙回头道:“……你怎样?”抬头却瞧见叶锦城还是一脸笑容,陆明烛还未及反应,手已经被拉着贴在叶锦城脸上,叶锦城侧过头,将嘴唇贴在陆明烛手心里,温柔地亲吻着。   风卷起窗外青草地上的缤纷落英,有些打着旋儿落回茵茵青草上,有些飘落在水里,青蓝浮着粉红,载沉载浮地堆叠在岸边。白竹手上提着些药从屋外路过,里面低沉的说话声让他勾起嘴角冷笑了声,随即转身走开了。   又过了几日,白竹给叶锦城瞧过伤,说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要注意些,便应该出去多走动走动。叶锦城心下觉得不太自在,叶思游与白竹二人已经来了许久,却也只是在巴陵县的镇上找地方住下,时不时来桃丘附近看看他们,倒反而像是特意留下空间给二人相处一般。叶锦城觉得不对,照他所想,师父对自己与陆明烛的关系不可能不有所觉察,更何况还有白竹在身边,白竹这人精明得不像常人,又冷眼如刀,犀利非常,如今这么多天居然也不来找他的麻烦,倒让他浑身不舒服起来。但是桃丘的景色实在是如画一般明致秀丽,他伤好了些,便也时常出门走走,桃花的季节已经快要过去,再不好好观赏,倒反而是不解风情了。   这日陆明烛出门去了,叶锦城一人在屋子里只觉得闷得发慌,便出门走动,他沿着映秀湖的岸边缓缓走着,肩上的伤口还有些不自在,但已经消了火辣辣的痛,这持续着几日不但在喝药,还总被陆明烛逼迫着喝那苦兮兮的茶水,不过似乎那药茶倒效果很好,整个人倒是清爽了许多。春季的暖风伴着清幽的花草香气拂过叶锦城的脸颊和高高束起的头发,他缓步转过一丛艳丽的桃花树,突然瞧见一片金色的衣角被风微微扬起,叶锦城放轻了步子,果然瞧见叶思游一个人立在湖边,正抱着双臂瞧着湖水。   叶锦城站住了。风吹落纷纷扬扬的桃花,落在叶思游的头发上,肩上,身边的青草地上。叶锦城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楚。师父从十多年前,在叶锦城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十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过来。”叶思游突然开口,却并未回头,像是早就知道徒儿要来,特地在这里等着他一般。   叶锦城心里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因而毫不犹豫地走近了叶思游站定。   “师父。”   “你可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徒儿明白。”   “既然明白,”叶思游还是没回头,但叶锦城听出他的声音里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或者是风吹得他声音微微颤抖,叶锦城想着,也许是他听错了,“那等你伤好了,就别再管这件事,我会跟庄主禀明,带你回杭州,建筑大光明寺的这桩生意,交给别人来办。”   叶锦城低着头,叶思游得不到回答,终于转了身来看他。叶锦城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伤后失血的苍白,但是叶思游瞧见徒弟的眉尖绷得很紧,果不其然叶锦城沉默了片刻道:“师父,您别操心了,我不会回去的。”   叶思游冷笑一声。   “为师这不是在同你商量。伤好了马上跟我回杭州,至于那个明教弟子——”他顿了顿,似乎还在给叶锦城留着面子,“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我不回去。师父别再操心了。”叶锦城还是低着头,与这和煦温暖的春风不同,他的语气又干又冷,几乎谈不上对师父的尊敬,更像是要连着春风一起冻成秋霜一样带着一股森寒的味道。师徒二人一时僵持住了,过了好半晌叶思游才放缓了语气道:“不是我太狠,这样逼你。锦城,你心事太重,心结未解,”他说着突然叹了口气,“你长大了,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为师管不了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为师眼睛不瞎,一年前的事,你就真这样再不介怀?那个明教弟子——”   叶锦城偏过头,盯着青草地上零零落落的温柔的粉红。   “你执念太重,锦城,不懂退让,不放人,不放己,把别人与自己都逼上死路,这样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叶锦城突然抬头瞧着叶思游,叶思游一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叶锦城记得师父当年还十分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一双人人见到都要心悸的桃花眼,可如今眼角已经带着疲倦的细纹和挥之不去的忧愁。叶锦城感到之前的心酸此时一阵一阵地涌上来,他张了张口,可那股酸楚到了嘴边反而化成了一声冷笑。   “师父,我是不懂退让。什么叫退让?师父,您教我?”   叶思游脸上一瞬间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   “师父懂得什么叫退让。”叶锦城的语气不带笑,全是冷冷的讽刺,“师父懂得放手。师父,您退让了,陆沧海他回来了么?他此时还不知道在哪快活逍遥!您放手了,就不再执念了么?师父,已经十多年了!您还不是——”   “住口!”叶锦城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叶思游脸色煞白地转过头,就瞧见一身玄衣从桃花树后面转过来,白竹冷冷地挑着一对眼角走到叶锦城面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睥睨了他一眼,叶锦城毫不示弱地回以一声冷笑。   白竹走到叶思游跟前道:“别同他说了,我早说过,你这个徒儿,病得不轻,华佗再世也救他不了。什么时候得再吃足了苦头,才能明白。游哥,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来给他瞧伤,现在他已经好得差不多,又不肯同你回去,我们不如还是走吧。”说罢转头对叶锦城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你师父一心一意想叫你回杭州去,娶个妻子,安心度日。我与你师父多年好友,也算是你的长辈,自然也乐得见到这等好事。可我们终究也搞不清你这小子一年多来心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反正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你不肯听你师父的,那我觉得你师父也不必强求,”他说着一把挡住想要插话的叶思游,“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管你想干什么,小心玩火,别再伤了一次,那可真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他说完了,一手推了一把叶思游道:“游哥,还不走,跟他废话什么?”   叶思游沉沉一叹,心知叶锦城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走的,只好跟着白竹转身要走,两人走出几步,白竹突然转身,嘴角带着点凉薄的笑意对叶锦城道:“哦,对了。你这几日喝的药茶,里面有莲根,小心别吃下气的东西,不然好得慢。那莲根,是我开的药方,那个明教小子去那边的湖里挖的。我本开的是藕节茶的方子,这时下没有藕节,也难为他怎么想起来用这个代替。”白竹说着又是翘起嘴角一笑,“你好自为之。”   叶锦城听见他这话,之前冷冷的表情突然褪去了,露出几丝愣怔来。   这样的天气,虽然是春天,但是还未到初夏,这附近大片的水,地势开阔,湖中定然还是带着冬季的寒凉。叶锦城生于苏杭,从小虽然生活优渥,却也见过那些挖藕的人,知道这实在不是一般的苦力活。更何况此时还没有莲藕,那些莲根寻来更是不易。他一转念头,已经明白,这定然是白竹故意开出方子来刁难,可陆明烛,他——叶锦城突然想起那天陆明烛递茶给他时微红的鼻尖和时不时的咳嗽。心里一时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叶锦城咬着牙抬头,白竹与叶思游已经走出一段,叶锦城张了张口,突然听见远处另一边传来脚步声,步子很轻,但是摩挲着青草沙沙地响,应该说是轻快。   他一听就知道,这是陆明烛。   陆明烛心情十分之好,卫天阁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在瞿塘峡东边的地方追上了人,可是到底还是让贼匪头子逃走了,那批材料,估计也是已经彻底找不回来——那伙人狗急跳墙,恐怕早就留了后路,情急之下是要毁了东西的——不过倒是寻回了陆明灯,已经将人带回长安。   陆明烛收到这信,倒是觉得多少天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下子如拨云见日般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想着要同叶锦城说一声让他安心养伤,回屋子却发现叶锦城不在,便出来寻他。   靴子踏过柔软的青草地,粉红的花瓣被踩出带着香气的汁水,风卷着点点粉色飘落进碧色的湖面,四周微有鸟语叽喳,远处一帘瀑布飞漱,遥远的水声倒显得这里分外安静,仿佛能听见桃花落在草地的声音。陆明烛转过几丛桃花林,突然从影影绰绰的桃花枝间瞧见叶锦城快步往前走去,似乎在追赶什么人。陆明烛不由得在一丛桃花后停住了脚步。   “师父,白先生,请留步!”   叶白二人回过头来,陆明烛远远瞧着叶锦城撩起了衣摆,跪了下来。锦衣公子英挺的脊背笔直,双手在膝头两侧放在柔软的青草地上,规规矩矩,郑而重之地冲叶白二人磕下头去。   “师父与白先生多虑了。锦城不想娶妻生子,也不想回什么杭州,只愿和陆明烛天上地下,永不分离。锦城真心实意,别无他愿,望师父与白先生成全。”   陆明烛觉得脸颊上痒痒的,是风带着花瓣吹在了脸上。从他这里望去,一枝斜挑的枝子上捧着粉润桃花隔在眼前,这样看着倒像是绣在叶锦城的衣服上一般,明艳动人。   (九)   叶思游与白竹沙沙的脚步声远去,桃花林中恢复一片安谧。不知何处传来鸟儿的啁啾,打破了远处瀑布飞漱之声。叶锦城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眼睛盯着叶思游与白竹离去的方向。两人走得看不见背影,叶锦城突然冲着那个方向磕下头去,风携着花瓣,落在他的衣服上,乌黑的长发上,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青草与鞋底的摩挲声,一双手放到他肩头。   “锦城,怎么了?”陆明烛的脸上带着疑惑,叶锦城收敛了表情,却没站起来,而是顺势一歪身子,在草地上坐下了。   “没事,师父他们要回去了,师父为了我这样操心,磕个头送他们不是应该的么。”叶锦城双眼还盯着叶思游和白竹离去的方向,虽然是对陆明烛解释,可语气却心不在焉,显然还是挂记着师父。   陆明烛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你这是怎么了,这个样子……”   他其实听见了叶锦城方才对叶思游说的最后一番话,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叶锦城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尴尬,脸上有些讪讪的意思,陆明烛同他凑得近,只瞧见他翻卷的长睫毛不住颤动:“明烛,你不是伤风了么,方才——方才白先生对我说了,这时节湖里还冷得很,那药茶里的莲根……”   这不提还罢,陆明烛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拱起了脊背,往后蹭了半截,叶锦城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一时间也有点错愕地瞧着陆明烛,却见明教弟子双颊浮起淡淡的两朵红,褐色的卷发柔亮地堆拥在白色衣领和兜帽上,一双同样是褐色的大眼睛明亮地眨着——陆明烛的眼睛其实又大又亮,但平素总带着点微妙的杀气,微微眯着显得细长——对上叶锦城眼神的一瞬间,那褐色的眼睛带着少有的慌乱躲避开了。   一片桃花落在陆明烛睫毛上,又随着他快速地眨眼而打了个旋儿飘落下来。叶锦城本来一眨不眨眼地盯着他,此时只觉得一阵心悸,全身都滚过一波热浪,他愣了一下——唐天越死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叶锦城也心慌了,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张口结舌,脸竟然也红了。   “我……我不是特意去——”陆明烛两颊热得发烫,语气也变得期期艾艾,只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这样尴尬过,话还未说完,却见叶锦城一头蹭了上来,湿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带着点凉意的唇瓣在陆明烛圆润的蜜色耳垂上一碰,舌尖在耳廓里滑了个弧线,湿热地一路舔舐下去,勾起圆形环状耳坠下细密的一排流苏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又滑到耳骨后面亲吻着。   陆明烛脸涨得通红,从来没想到自己敏锐得过分的听觉和触觉在此时也能更加重尴尬和慌乱,连叶锦城的细微动作和耳环下极细的流苏碰撞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凭听觉与触觉所激发的想象反而更加充满了情色的挑拨意味,陆明烛满脸通红地想要拉开距离,另一只手刚抬起来就被叶锦城一把攥住拉到身下,隔着衣服,陆明烛仍像是被烫着一般要缩回手,叶锦城却笑了起来,攥紧了不肯松开。   “你这人怎么……”陆明烛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两人所处的草地西面近水,东面有茂密的桃花树掩映,另一侧还有光滑的石头,这正是春日正午时分,暖日和煦,微风轻拂,整个桃花林安静无人,连那些恼人的桃丘狐都不知道藏去了哪里,只能偶尔听见鸟儿啁啾与桃花蛙隐隐约约发出的鸣叫。   陆明烛反而庆幸起这个姿势来,好让他掩藏住飞红的双颊。叶锦城仰面躺下,陆明烛分开双腿跪骑在他大腿上,伸手去握住叶锦城下身,低头用舌尖舔舐尖端渗出的透明液体。叶锦城只觉得最尖端处的小孔被陆明烛用湿漉漉的炽热舌尖一轻一重地抵着,快感并不是太强烈,却像是被猫爪轻轻挠过一样令他舒服得呻吟出声。   暖风一阵又一阵地迁延往复,粉色的落瓣纷纷扬扬地或飞或旋。叶锦城微微抬头,能看见陆明烛浓密的褐色头发在头顶处有两个发旋,柔亮浓密的褐色头发蓬松地垂到叶锦城白皙的小腹上,在下体浓密的毛发上随着陆明烛舔弄的动作轻轻扫来扫去,陆明烛一手握着那根剑拔弩张的东西,另一只手却像是不知道往哪放似的,无意识地在叶锦城下腹上滑动。漂亮的蜜色手指被下身毛发和他自己垂下来的褐色发卷一映,情色之极。叶锦城觉得口干舌燥,一阵阵的快感涌上来,不由得无意识地低沉呻吟着,没受伤的那边手臂抬起抓住陆明烛脑后的头发,将陆明烛往自己的方向压过来。陆明烛觉得喘不上气,抽紧了手指,含着叶锦城发出沉闷的咳嗽,叶锦城这才松开了手。   陆明烛眼角发红地从叶锦城身上抬起头来,低沉地咳嗽着,手指擦去喘息的嘴角边无法控制地滑落的唾液,被无法抑制渗出的泪水沾湿的睫毛轻轻地眨动着,叶锦城半靠着身后的石头坐起来,两手攀到陆明烛肩后,在他脖颈上亲吻舔咬。陆明烛气息还有些不稳,只是半合着眼睛任他亲吻着,叶锦城左手滑到陆明烛小腹上,向下探去,隔着裤子揉了两把,陆明烛的腰部随着他的动作绷紧了,轻微地扭动。叶锦城低声地笑,一手去解陆明烛的腰带,那腰带上嵌着的金属饰品随着他急躁的动作叮当作响。叶锦城一抬手抽走了陆明烛的腰带,陆明烛还跨坐在他身上,见叶锦城伸下手去,慌得赶紧向后蹭去。   “别!别撕!我自己来……”   陆明烛一面着急一面移开左腿,将靴子和裤管褪下去,跨坐到叶锦城身上。他动作虽然有点慌乱,却十分小心,只怕牵扯了叶锦城的伤处。反而是叶锦城自己似乎并不太在意,陆明烛刚刚坐稳,叶锦城已经将右手伸到他嘴边,冲他眨着眼笑了起来。   陆明烛无可奈何地偏头含住他的手指,叶锦城只觉得手指被湿热的口腔包裹住,陆明烛带着点不情愿,但是倒也不含糊,仔细地含住他的手指认真舔弄,舌尖在指腹上来回滑动,叶锦城用手模仿着交合的动作在他口中抽送了几次,陆明烛偏头闷声咳嗽起来,因为叶锦城手指的动作,无法吞咽的唾液从嘴角滑落下来,拉成一缕长长的银线。叶锦城看着他满脸通红,喘息急促,终于觉得不能再忍,抽出手指滑到陆明烛身后。被舔湿的指尖分开臀瓣找到入口,在褶皱处来回捻弄了几下,又打着圈按压了几回,才慢慢往里面推进。才只推进一个指节,叶锦城突然张大了眼睛,诧异地瞧着陆明烛被额前垂发挡住一半的涨红的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里面很湿润,叶锦城的三根手指几乎是毫无阻力地一推到底,湿热的内壁热情地扑上来绞住他的手指吮吸着,叶锦城故意用力一顶,陆明烛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将脸埋进叶锦城肩头,叶锦城低沉地笑起来。   “别害羞,你这样热情,我高兴还来不及。”叶锦城一面低沉地笑着去追逐亲吻着陆明烛的鼻尖和眼睛,一面抽出手指,瞬间的空虚感让陆明烛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将腰往下沉去,他听见一声轻笑,腰被叶锦城用手卡住了。   “别急……自己坐上来。”叶锦城的声音仿佛被满地的落英带着,也染上了魅惑的香气,陆明烛只觉得急躁而空虚,有点茫然地看着叶锦城,随即伸下手去,扶住叶锦城下身,缓缓沉下腰去。   究竟是尺寸十分可观,窄小的甬道虽然因为陆明烛情动而十分热情柔软,但是被撑开甚至撕裂的错觉让陆明烛不敢彻底坐下去,叶锦城进入一半,就见骑在身上的陆明烛停了下来,两手分开撑在自己身侧草地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不知何时汇聚到额头的热汗从他鼻尖滴落在叶锦城的上腹。叶锦城故意不动,只是恶意而玩味地伸手去摩挲陆明烛尤其白皙的大腿内侧,只来回抚弄了几下,陆明烛就哑着嗓子呻吟起来,大腿根不住颤抖,显然是撑不住的模样。   “别不好意思,明烛,慢慢来……”   “怎……怎么慢!你教我?!”陆明烛的声音染上了恼羞成怒的味道,恨恨地挑起眉来看叶锦城,可声音颤抖,眼角发红,目光茫然根本没法凝成眼刀甩给叶锦城。这副模样看得叶锦城呼吸一顿,随即两手掐住陆明烛的胯骨,用力按下去。   “我教你……”   “……嗯!”   陆明烛觉得一瞬间的重心都落到了后面那个不堪启齿的位置,慌得下意识地用两手环住叶锦城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叫出的声音却格外甜腻,叶锦城觉得自己胸口被什么东西引得发热,连带着肩后的伤口都因兴奋而开始隐隐作痛。他竭力平静了些,只觉得下身被那炽热的后穴绞着一阵松一阵紧地吮吸不住,几乎有点撑不下来,却只能竭力忍住,伸手去拍陆明烛的腰臀处。   “放松,自己动动。”他笑得有点厚颜无耻,一点也没了所谓君子如风的意思,“明烛,我可是带伤的人,今天不能伺候你了。”   陆明烛闻言气得差点同他呛声,可下面结合处的快感一阵阵地涌上来,酥麻的感觉扩散到前端,带得分身半硬起来,不住吐出透明的泪滴。叶锦城带着剑茧的手掌在腰臀处流连不去,陆明烛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敏感得发颤,不要说叶锦城手掌摩挲过的地方像着火一般地烧了起来,连风带着桃花落瓣拂过皮肤,都引得他一阵阵战栗,除了低沉呻吟根本说不出什么来了。叶锦城又在他腰后拍了一把以示催促,陆明烛只能勉力用发颤的手臂撑住身侧,缓缓动起腰来。   叶锦城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兴奋的喘息,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明烛的脸,陆明烛垂下头去,那顶在身体深处的肉刃随着他腰部的起落不断进出,摩擦着内部渐渐灼烧出一串疯狂的热度,酥麻的快感如蚁附骨顺着脊骨一节一节攀上后颈,后颈上堆叠的头发随着动作来回晃动,刺激得皮肤敏感地起了一层粟粒,腿间的麻痒从结合处扩散开来,引得大腿根不住抽搐,陆明烛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渐而腰酸腿软,觉得自己要支持不住,可结合处带出的温度和快感又完全不足以让前端得到满足,偏偏叶锦城坏心地动也不动,只是侧着头发出兴奋的喘息和呻吟,就是不肯伸手来帮忙。陆明烛忍耐不住,几乎有心要伸手抚慰自己一下,可一只手又撑不住身体,只能倾身上前去亲吻叶锦城嘴角时隐时现的梨涡。   “锦……锦城……呃!帮……帮我——”   叶锦城喘着气扭头看他,两人的脸颊贴得很近,炽热的吐息与周遭空气里青草和桃花的香气交缠在一起,湿热地同汗水蒸腾开来,几乎带着一点淫艳的幽香。陆明烛起落的动作一直不曾停过,他明白自己是说不出口了,可是的确是想要,想得疯了一般——心里似乎滑过一些模糊的片段,有他与叶锦城初相识的,还有刚才叶锦城跪在铺满了落英的青草地上,冲叶思游和白竹磕下头去的样子。   天上地下,永不分离。锦城真心实意,别无他愿。   陆明烛呻吟了一声,只觉得腰不由自主地软下去,再也没力气动了,还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在叶锦城脖子后面交缠起来,他觉得自己颤抖得像是被扔进了沙漠里的鱼,疯狂地渴望着湿润的慰藉。   “锦城……嗯……快、快点……帮帮我……”   叶锦城终于忍不住,没受伤的手用力将陆明烛推翻在一边的草地上,从身后拉开明教弟子长而直的一条腿,找准了那因肉刃骤然离开而不住空虚收缩的穴口,用力插进去抽送起来。陆明烛发出兴奋的呻吟,后穴欣喜若狂地绞紧了闯入者不肯松开。叶锦城用没受伤的另一边后肩撑起身子,亲吻陆明烛散乱衣领下的脖颈。受伤的另一侧肩胛骨因为激烈的动作有点疼,叶锦城却管不了这许多了,另一只手绕到陆明烛身前,握住下身不住地来回抚弄起来。   “啊……嗯!锦、锦……啊啊!锦城!快点……再……快点!”陆明烛因为他的动作兴奋地拧起了腰,侧卧的姿势反而成了限制,可叶锦城上半身斜侧着压制住他,下身动作更兼癫狂,陆明烛几乎要被他推得往一侧倾去,只能竭力耸腰向后迎合,大声呻吟起来。叶锦城用力抽送一阵,只觉得那后穴越发绞紧,几乎要把持不住,他跪坐起来,一把将陆明烛翻过身,陆明烛一双长腿环在叶锦城腰侧,微卷的褐色长发在青草地上、脖颈和胸口散乱一片,余下的丝丝缕缕被汗水粘在脸上,叶锦城盯着陆明烛意乱情迷的脸,觉得那后穴一紧一松地收缩起来,连带着大腿根处的肌肉不住地抽搐颤抖,叶锦城被这么一夹再也忍不住,长喘一声用力顶向前去,死死地抵住陆明烛下身泄在了里面。   陆明烛睁开湿润发红的眼睛,眼角挂着湿润的意味发出断续呻吟。叶锦城觉得高潮后的疲惫和满足开始爬上周身,不禁弓起脊背想要趴伏在陆明烛身上。   柔和的暖风卷起粉色落英,温柔的粉色落瓣像是随着风的蹁跹舞蹈而有了生命和意志般,梦境般地迁延着坠落,正巧落在陆明烛微微张开的唇角,陆明烛浑然不觉,只是合着眼睛急促而不稳地喘息着,艳色的舌尖无意识地伸出舔舐着干燥的唇瓣,叶锦城盯着那嘴角粉色的桃花瓣与湿润的舌尖,只觉得脑子里唰地一声被抽出了大片的空白,像是新铺开的雪白画纸,只有这粉红与艳红的两点,惹人上前添笔勾画。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凑上前去。   陆明烛嘴角的粉色花瓣被叶锦城用舌尖勾进嘴里,叶锦城扶正了陆明烛侧过的脸,将嘴唇凑上前去,温柔地舔吻着。   这一瞬间陆明烛睁大了眼睛,惊讶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随即变成潮水般的喜悦让他猛地抽紧了身子,夹在两人胸腹间不住摩擦的下身在叶锦城吮住他舌尖的一瞬间淅淅沥沥地爆发出一片白浊。胸腹间明显的湿意涣散开来,陆明烛身子软软地失了最后一丝力气放松下来,叶锦城直起身子,又是一阵桃花暖风,那零落的粉色正掉落在陆明烛胸腹间的白浊上面,这情景被陆明烛看在眼里,一阵铺天盖地的羞耻感爬上脸颊,谁知道叶锦城竟然低下头,舌尖顺着小腹上漂亮的腹肌线条,将粉色的花瓣与白浊的黏液一起舔舐进口中。   “你——你——”陆明烛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张口结舌地说不出下文了。   叶锦城抬手将嘴角的一丝白液擦进口中,纷纷扬扬的桃花暖风中,一双漂亮漆黑的凤眼笑得弯起来,与嘴角两颗梨涡交相辉映。   “等长安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出去走走吧。只看巴陵的桃花怎么行呢,明烛,我还想同你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十)   叶思游自那之后,不知是因为白竹的劝阻,或是眼见是彻底管不住叶锦城,再也不曾来过,只是回杭州时托人来说了一声。叶锦城与陆明烛在桃丘附近呆了半月有余,才动身回长安城,真正抵达长安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大光明寺的修建进度因为材料的丢失被迫放缓了下来,只能先做些细致的工作——将已经修建好的殿阁进行最后的彩绘,将大光明教义的抄本一卷卷抄写集齐,收纳进偏殿里。只是陆明烛反而承受了诸多责难,教中上层主持此事的人对叶锦城,或者说是对藏剑山庄十分不满,三番几次提出要换人。只是朝廷那边对此倒显得十分随意,不甚热心,也未曾派人对此事进行追查,故而也并未苛责此次意外到底该由谁负责,只是草草定案了事。陆明烛又极力归揽责任,此事终于平定。叶锦城伤好了大半,倒是一刻也闲不住,之前材料的事情他承担责任,如今便说要设法解决,反而整日留在长安不再离去。藏剑山庄精于生财之道,除了兵刃生意,在其余各方面也都有涉猎,叶锦城也出来主事有一段日子,不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手上人脉错综复杂,留在长安一段时日,倒是与那些富庶大户、豪商巨贾频频来往,竟然七拼八凑,仗着脸面,以十分划算的价格募集来一批材料,虽然比不得之前那批,可到底也算是不错了。   春的气息渐渐褪去,夏日的热度开始浸染整个长安城,晚间草丛间开始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流萤,长安城佛寺里焚香的气息渐渐被酷热的夏日的暑气消磨,新建的大殿顶涂的桐油被日头晒得发出辛辣的味道,仿佛一切都开始躁动,开始被一种新的气氛所取代,如果没有一场倾盆暴雨,是浇不灭这些蠢蠢欲动的气息的。   叶锦城的夏服里面是上好的丝绸,外面轻薄的云锦上连绵的银线绣着橘子花,在暗金色的底料上延展着一片富贵又不失清雅的模样,更兼他俊俏高挑,本该是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矜持贵气却被他连续不断擦汗的动作给破坏了,许是心烦意乱,他连手绢也不用,直接用袖口在额头拭来拭去,一副暑热难耐的模样。   “藏剑山庄果然是富贵,这样好的衣料,就这么白白糟蹋了。啧啧。”亭子外面传来拿腔拿调的一声感慨,叶锦城回头,只见一人顺着那水阁回廊走来,虽然一身布衣,却掩不去那股挺拔的气势。   “你是女人?出门还要梳妆打扮这样久?等你等得屁股下面都坐出花来!”叶锦城一反平日,语气暴躁,措辞粗俗地冲来人抱怨了一句。   “你自己没法清心静气,故友几年不见,见面听不见你一句好话,倒来说我。这天气虽热,可这水榭里却凉快,你何至于这样?”卫天阁微微一笑,瞟了一眼叶锦城汗津津的俊俏脸孔,随即在廊子里坐下了,“找我何事?”   “啧,当上了宁远将军,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叶锦城哼了一声,“卫将军,好久不见了,若不是听人说,我竟然不知道这回的兵是你带的。之前没空找你,”他的语气一顿,像是刀锋一转,倏然犀利地剜了下去,“上回的材料呢?这回出事,你一个天策府将军,连一群贼都打不过,这可怎么解释?”   “凑巧。我也没想到。”卫天阁微笑着摊开手掌,“材料你是别想了,他们给烧了。你这人,倒也还跟小时候一样,蠢得可以,”他说着摇摇头,脸上带着点玩味的笑意,“走什么官道?一切便宜行事,应当从简,可不就少了许多麻烦。”   “修建大光明寺是朝廷旨意,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掉以轻心。”叶锦城面无表情地盯着卫天阁道,“我听人说,你们最后也没给个说法。”   “别一口一个听人说,叶锦城。”卫天阁说着摆了摆手,脸上明晃晃带着笑,“是那个明教告诉你的吧?你们——”   “谁告诉我的,与你不相干。”叶锦城冷着脸,“我们虽然几年没见,我却也清楚,以你的为人与手段,真想要追那些绑我的人,怎么会追不来,何况你们天策府,兵精马悍,哪有这点区区小事都办不成的道理。”   卫天阁闻言终于扭过了脸,正视叶锦城。   “你把我叫出来到底什么意思?”卫天阁一手托着下巴,一双深黑的眼睛在叶锦城脸上逡巡了几圈,“听你这言下之意,倒像是说我故意办事懈怠?”   “我没有那个意思。”叶锦城突然笑了,“我也信这不过是个意外。我只是想知道情况罢了。”   卫天阁沉吟了一刻,突然抬起头来在叶锦城脸上打量了一圈,叶锦城微笑地任天策府将军的眼神在脸上一寸寸搜寻过去,神色不动,只是微微地翘着嘴角。卫天阁打量一圈,突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冲叶锦城抱了个拳,“既然如此,你想来也没时间跟我浪费。至于情况——能有什么情况?”他说着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我从小就相识,你听了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我天策府,不求富贵,苟利国家。无论我做的是什么事,都必然没有私心。什么对错,什么功过,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不过是奉了上级的意思——朝廷的意思罢了。”   叶锦城微微偏头,漆黑的眼底如同水波下的暗涌滚动了一下。他笑了。   “我果然没有猜错。虽然故人有些年头不见,”他说着站起来,一手拍了拍卫天阁的肩膀,“天阁,我还记着你当年给我说的话‘一入天策府,不求富贵,苟利国家’,可笑我之前竟然没想起来,还白白跑来这一趟,倒真的是我太蠢了。”   卫天阁笑了,眼睛闪烁着盯住叶锦城:“你还记得就好。锦城,”他突然收了笑容,脸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之前要不是听那个明教弟子说起,我也不知道这次的事牵连到你,当时还吃惊得很。如今你我都不是当年孩童了,人各有志,你要做什么大事,搏什么声名,我也不好问,我进了天策府这样多年,虽然没见你,可还是能看出来,你——”行伍之人特有的犀利的眼神牢牢钉在叶锦城脸上,像是警觉的狼,“和当年不一样。我如今只奉命行事,不论对错。你这次要做什么,我现在不问你,但是我估计迟早也会清楚的。多年故友重逢,我只劝你,你不是军中人,比起我来,思索余裕多了许多,凡事谨慎行事,三思而行。”   叶锦城微微一哂。   “哪有什么不一样。”   “你从前没有这样的眼神。”卫天阁转身向廊子里走去,倒也不多废话,“我该回洛阳了,这整件事,我得回去禀报一下。”   叶锦城目送着卫天阁在水廊上转了一个弯,背影消失不见。   “一个两个的,瞧着别人都是悲天悯人,聪明睿智。大巧不工的名号,我看让给你还差不多。”他无声地冷冷一咧嘴,也不知在嘲笑谁,“不过你给我带的这个消息倒是不错。”   叶锦城回客栈沐浴一番,换了身衣服再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待他到了陆明烛的住处,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他觉得有些累,熟门熟路地摸到陆明烛屋里躺下睡了。   这一觉睡得满身热汗,噩梦连连。叶锦城皱着眉头辗转醒来,窗户半掩着,已经能看见夏夜满天繁星,窗根下的虫鸣渐渐抚平了鼓点如雷的心跳。叶锦城坐起来,屋子外面投过来油灯暖黄色的光圈,想是陆明烛已经回来了,却不在屋子里。叶锦城坐在榻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那暖色的光晕,那火光微微晃动着,明明是暖色的,他竟然不觉得看起来燥热,只是觉得烦躁竟然慢慢消减了几分。   叶锦城发了一会儿怔,才起身走到外间。桌上搁着一盏油灯,正是陆明烛常用的那一盏,叶锦城迟疑地将手拢上去,微微的热气在手心扩散开来。他保持着这个动作一会儿,直到手心开始灼痛,才收回手来,茫然地在屋里看了两圈,推开门走出去。   陆明烛正背对着房门坐在屋前门柱下,听见推门声立刻回头,叶锦城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在星光下微微闪烁。   “醒了?”   “嗯,”叶锦城擦着头上的汗,将高高束起的马尾不耐烦地拨到身后去,陆明烛白色的外袍拖曳在台阶上,像明镜般的一片白雪,头发有些乱,但是看起来倒像是清凉无汗的模样。   “井台上有凉水,自己去洗洗。”   叶锦城应了一声,走过去掬起凉水泼在脸上,燥热的气息被浇灭了些,他叹了口气,觉得四周的虫鸣渐渐清晰起来,还有陆明烛带着笑意的声音。   “有这样热?”   “今天到底是把最后一批材料敲定了,差点累死。”叶锦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干脆又掬起凉水喝了几口,这才觉得平静许多。他扭过头,陆明烛坐在廊柱下,一条腿伸直着,另一条腿屈起,他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叶锦城笑。   “真的?这下好了,想来离完工也不远了。”   “是。”叶锦城恹恹地晃到陆明烛身边,“把腿放下去,让我躺躺。”   陆明烛应了一声,将两条长腿伸直了,叶锦城不客气地往下一躺,头枕在陆明烛腿上,道:“你一整天忙什么去了?”   “还能忙什么?上午在监工,下午……”陆明烛说着突然一皱眉,“我觉得明灯自从被救回来了就不太对劲。”   “嗯?”叶锦城翻了个身,将鼻尖对着陆明烛,听到这话睁开眼睛,“他受伤了?”   “伤倒不碍事。”陆明烛沉思道,“那贼匪也没把他怎样,都是小伤,早就好了。只是我觉得他不对,我看他是有话想对我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的样子。”   “……估计是被吓着了也未可知。你那个师弟还小呢。别担心了,人都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叶锦城闭了眼睛微笑着用鼻尖去蹭陆明烛的衣服,明教弟子的这身衣服领口开得低,胸腹都裸露在外面,叶锦城一蹭就从陆明烛怀里掉出一张纸来。   “嗯?这是什么?”   “哦,这个。”陆明烛看着叶锦城将那纸打开,“今日晚上有应酬,席间那些人传抄的诗吧,估计是坊间新流传的诗作——”他说到这里露出一点别扭的神色来,用手指顺了顺叶锦城的头发,“你们中原的字我虽然认得些,这样的东西可听不懂了,插不上话倒是有些别扭,”他这样说着,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的身子也随着他说话别扭地动了动,“有人写了出来,我就拿了,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叶锦城感觉得到陆明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想笑。   “哦,我看看。”叶锦城打开看了看,随即道:“这倒不是新作,有好些年头了。明烛,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得么?”   “大多都认得,连起来看……不太懂。”   叶锦城笑着,从上而下扫了几眼,道:“你从西域来的人,你们自然有自己的文字,会说中原话已经很好,要这些做什么?何况这首诗,除了几句,其他的原也没什么意思——‘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也就这几句妙极。明烛,你可别告诉我,这几句的意思你也不懂?”   陆明烛插在他长发里的手指顿了顿,才道:“前面那几句……大概懂个意思。后面的那些,不太懂。”   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不安地想要动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更加促狭地用力用自身的重量压制住陆明烛双腿。   “这有什么不懂?我说给你听啊,这诗的意思就是说,要是能做对有情鸳鸯,即使死也不怕,恩爱鸳鸯真是惹人羡慕,就是那床帐也不该绣孤孤单单的一只鸾鸟,应该贴成双成对的燕子——”他说着抬起眼睛瞟了陆明烛一眼,却猛地瞧见陆明烛也在低头看他,额前的卷发滑下来,似碰非碰地悬在叶锦城脸颊上方,陆明烛低着头,眼睛里应是没有掉进天上的星光才对,可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还是又深又亮,眼底里的神情十分认真,竟然是真的在用心听他说话的模样,一对上叶锦城的眼神,那褐色的大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了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睫毛轻轻地一眨,眼神流转了一下又带着一丝慌乱回到他脸上。   叶锦城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一阵心悸从胸口散开,连后颈都蔓延过一阵酥麻的奇怪感觉,连说着的话都打顿了:“——双——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   “……嗯?”陆明烛还是那样静静地盯着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在问他怎么不解释了,叶锦城只觉得周遭一片静谧,草丛里虫鸣细微,头顶上星河灿烂,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锦城?”   “……啊?呃……”叶锦城终于回过神来,他瞧着陆明烛的眼睛,突然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两手向后撑在陆明烛身体另一侧,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往后倾,往陆明烛脸颊旁边侧过去:“双燕双飞绕画梁——成双成对的燕子绕着房梁飞舞嘛,明烛,你瞧见没?”   “什么?”这些中原的诗文就算再是简单,对于陆明烛来说,还是艰深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由自主地又眨了眨眼睛,露出不解的神色,“……哪里有燕子?”   叶锦城吃吃地笑了,边笑边凑近陆明烛,两人之间已经没了缝隙,呼吸相闻,却都忘记了夏日的暑热。   “明明就在这里,明烛,你瞧不见?”   那褐色的大眼睛里面这回是真的倒映着漫天星光,盈盈地流转着,陆明烛生得俊俏,却不失十分的英气,可一双眼睛此时看来实在是幽深动人。西域人特有的卷翘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围着剔透的眼珠儿,像极了环绕着幽深水潭边丰茂的水草,那眼底带着疑惑的神色,表面平静又清亮,叶锦城着了迷似的盯着那晶莹的水面,只觉得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清亮渐渐从四周蔓延开来——清澈的水面猛地一动,像是水底的一尾鱼儿忽地打了个摆尾,惹得上面散了一片涟漪——陆明烛是终于明白过来叶锦城的意思了。尽管披着夜色看不清,可是叶锦城知道,陆明烛脸上已经染上了又急又气的薄红。   “你——你这是欺负我不懂——”   叶锦城只觉得一阵奇妙的快感和甜蜜从心里涌上来,他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后面还有一句呢,明烛,”他说着一手从陆明烛的肩膀下面攀了过去,在对方渐渐开始发红的耳朵尖旁边吹着气,低声地笑,“我们进屋去解释?”   (十一)   桌子上还是搁着那盏油灯,灯碗里的油似乎快要燃尽了,轻轻摇曳的灯火开始渐而微弱。陆明烛背靠着墙壁,双手攀着叶锦城的脖子,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亲吻间的湿润水声在房间里分外清晰。陆明烛合着眼,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两弯阴影,他颧骨上原本还带着薄薄的红色,在蜜色肌肤和昏暗灯火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动人。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有力的手指按压在脸颊两侧,将他强硬地拉过去亲吻,叶锦城并不躲避,只顺势凑上前去,舌尖交缠在一起发出濡湿的水声,陆明烛在亲吻间难以自制地喘息着,却不肯缓一缓,只是两手捧住叶锦城的脸,极尽缠绵地亲吻。   长时间交缠带来窒息感,陆明烛两颊上的红晕一层层地交叠,叶锦城在亲吻间听见陆明烛越来越艰难的喘息,连忙用两手抵在墙壁上试图拉开距离,却被陆明烛扯回去,反复了几次叶锦城也不禁气息渐促。   “你……怎么了?”   “不知道……”陆明烛一双眼睛在灯火下幽深地闪烁着,随着灯火的跃动,颊上的红晕也时深时浅,像浓浓淡淡晕染开的胭脂一般妍丽,“……我不知道。”   叶锦城低下头将头顶抵在陆明烛肩膀处喘息了一会儿,双手滑到陆明烛腰间,那腰带扣上镶着一圈暗红的红宝与碧青的瑟瑟,叶锦城将它抽开了去,随手往外一丢,手指探进下面,落到腿间匍匐在浓密毛发中的欲望上握住来回揉弄。   “……嗯!”陆明烛因为叶锦城的动作挺起腰发出一声喘息,叶锦城被这声音刺激到,手上猛地收紧,陆明烛扭着腰向叶锦城的方向蹭过去,低沉的鼻音听起来格外甜腻。腰带虽然已经解下来,可深色的外裤与白色亵裤还锁在腿上,叶锦城伸手去褪那些衣物,没想到陆明烛却像是比他还急的模样,一手揽住叶锦城后颈与他亲吻,另一只手探下去急切地想要褪去裤子,这姿势别扭,陆明烛褪了几下褪不下来,索性用力一扯,只听布料撕裂的声音,叶锦城下意识地顺着那声音用力托起陆明烛腰臀,将他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随即感觉到陆明烛两条长腿急切地环到自己腰间,带着催促的意思来回磨蹭。   “你……到底怎么了?”叶锦城一边亲吻陆明烛一面喘息着再次发问,陆明烛只是摇头,另一只手摸索着探到肩膀上,将叶锦城的手指拉到嘴边舔弄起来,叶锦城觉得那湿热的粉色舌尖在指腹打着转来回滑动,一股酥麻的感觉从手指尖直传到后脊梁。陆明烛下胯不断扭动着磨蹭,叶锦城的下衣被他松开了,长而有力的手指顺着裤缝滑进去,握住叶锦城下身来回上下抚弄起来,随即挺身贴上前去,两人的欲望蹭在一处,陆明烛松开了揽着叶锦城脖子的手,双手笼住两人硬挺的欲望握在一起来回捻动,叶锦城双手撑在桌沿死死抵住陆明烛,随着陆明烛手上的动作发出沉重的喘息。   两人蹭着互相抚慰片刻,叶锦城只觉得本身的燥热加上夏季的炎热简直无法忍受,他避开陆明烛的手,半蹲下来。陆明烛坐着的桌子不高,叶锦城半跪在地上,双手将陆明烛两条长腿又分开了些,低头吮住尖端。陆明烛的手指颤抖着在叶锦城黑亮的头发里绞紧,叶锦城手下能感觉到陆明烛大腿内侧因快感而兴奋地紧绷起来。叶锦城伸出舌在尖端小孔周围滑了一圈,舌尖抵住细孔一轻一重地按压两下。   “……啊……嗯!”陆明烛因为他这个动作发出沉重的呻吟,手在叶锦城头发里越收越紧,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夹住叶锦城来回蹭动着,叶锦城却不放开,而是将那东西一点点地含进深处,那尖端就抵在喉咙口,一阵阵的刺激和窒息感呛得他不住地眨着眼睛,眼角被压迫出了泪水,他还是竭力收紧两腮,让舌头来回摩擦过表面,没多久就听见陆明烛一声拖得长长的呻吟。扯住叶锦城长发的那只手将他竭力地往后拉,叶锦城本意倒没想着躲,却抵不过陆明烛手上力气,被强硬地拉开往后,几乎是同时淅淅沥沥的白液爆发在他脸上,那只抓着他头发的手一瞬间因脱力而松开了。   “你……”陆明烛涨红着脸看他,眼神偏偏因高潮而涣散得一塌糊涂,“怎么不躲……”   “躲什么……”叶锦城用右手食指一点点抹下脸上的液体,搁到唇角舔舐。陆明烛红着脸扭过头不敢再看,随即听见叶锦城一声轻笑,陆明烛顺着他的动作侧卧在桌上,叶锦城抬高他一条腿,沾着白浊的手指探到身后入口抚弄了两下,渐渐顺着湿滑的褶皱探进去一个指节,里面竟然已经柔软而湿润,将他的手指包裹得紧紧的,柔韧地收缩吮吸着。   叶锦城笑了,低下头咬着陆明烛发红的耳廓道:“你这里现在真是越来越好……都不用我费力,实在是……”   陆明烛因为这话扭动了一下,叶锦城一侧身避过他踹来的一脚,目光却突然顿住了,先前被撕裂的裤子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腿上,陆明烛脚上还穿着黑色的长靴,衬得那蜜色的长腿上肌肤犹如丝缎一样光滑,在灯火下流动着柔和的光彩,又长又直的腿部紧紧覆着线条流畅的肌腱,形状简直美得出奇。叶锦城肤色要白上许多,脸孔虽则俊俏,有时总被人说少了英气,眼下看着陆明烛一双长腿,简直要呆了,另一只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抚摸上去,顺着大腿内侧的线条爱不释手地抚摸下来,随即又低下头亲吻。   “嗯!……啊……锦城!你——你干什么呢!不能快点吗……”陆明烛呼吸又渐渐沉重起来,他挣扎着想抬头,无奈这个姿势实在是别扭,叶锦城一抬手按住他,还插在后穴里的手指蜷着往里面又推进了一分,指尖摸索到里面某处地方用力压了压。   “……啊!”陆明烛随着他的动作猛然绷起腰部,刚刚发泄过的前端又半硬起来,尖端随着叶锦城手指的动作吐出好些透明的液体。叶锦城伸手接住那些液体,将它们均匀地涂抹在陆明烛大腿根部和小腹上。   陆明烛觉得难以忍受的快感从后穴被叶锦城按压的点上持续不断地传到前端,大腿根和小腹被叶锦城涂开的液体弄得一片湿滑,燥热不堪,他挣扎着坐起来,红着脸瞧着自己重新站起来的下身,下腹与双腿间的毛发都被弄得湿淋淋的,瞧上去情色无比,陆明烛只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羞耻的颤音,如避蛇蝎地扭过头去。叶锦城却从那里面听出淫艳不堪的享受意味,只觉得躁动得让人再也无法忍受,他抽出手指,那手指上也带着一连串透明的液体,屋子里灯油焚烧的气息与夏日的燥热、还有情欲灼热的微微腥气交织在一起,让人耳热心跳。   陆明烛用力环抱住叶锦城肩头,藏剑弟子将他身子扶正了,双臂一托陆明烛就被他半举起来,那因手指抽离后的空虚而微微张合的后穴抵上灼热的硬物,急待充盈的空虚感让陆明烛急切地沉下腰,试图将那硬物收纳进身体里。叶锦城一偏头就瞧见陆明烛微微低垂的半侧面、不住扇动的睫毛和微张的唇。这画面极情色,又极美,激得他也越发急躁,迎合着陆明烛的动作想将分身推进他身体深处,可动作太急,这姿势又十分费力,连着几次才找准了位置,饥渴的穴口急切地吮吸住尖端,陆明烛随着叶锦城缓慢而用力的动作发出兴奋的呻吟。叶锦城觉得后颈攀着的手指压得自己后背一阵阵发痛,陆明烛一双长腿环在自己腰间越收越紧,几乎让自己没法动作。   “放……”叶锦城粗重地喘着气,偏头在陆明烛手臂上蹭去要流到眼角的热汗,一手勉强在陆明烛腰臀处拍了一把,“放松点,不然……嗯!”   陆明烛闻言喘息着微微松开了双腿,叶锦城随即向前一顶,双臂随即一用力,将陆明烛抱了起来。   “嗯!……啊!太……太深了!锦城——我——”陆明烛惊叫起来,双手用力压着叶锦城的肩头下意识地想往上抬,他力气也极大,叶锦城被他这挣扎扭动弄得差点站不住,情急之下只能一个转身将陆明烛后背死死抵在墙上,下身用力地顶上去。陆明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拖长的呻吟,腰胯处抑制不住地扭动,叶锦城双手和身体前倾,牢牢制住他,随即更快地一下下就着这样的姿势向上顶弄。   陆明烛一头向后梳的微卷的褐色长发在脸颊两边散乱地垂落下来,随着叶锦城的动作有节奏地摇晃着,他开始还几次试图用牙齿咬住下唇止住冲口而出的呻吟,只怕声音太大,万一惊动了旁人,可随着叶锦城的动作,那些呻吟很快就再也忍不住,断断续续地从口中泄出。   “哈……!锦城!快点……用……力……再……再快些……啊啊!”灼热的肉刃在后穴里反复碾压来去,明明已经觉得穴口那一圈灼热不堪,连着腿根处的皮肤都焚烧一般地热,再这样激烈下去多半是要疼痛受伤,可陆明烛不由自主地觉得前端躁动着急需发泄,前一次爆发的无力还残留在四肢与下腹,带着绵软的错觉,让他觉得身子仿佛浮在云端,可不满足的感觉从心底里一个劲地莫名地升腾起来,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对于叶锦城,对于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似乎再怎样亲近也嫌不足,再怎样激烈也嫌平静。后穴里摩擦的热度和快感虽然一阵阵传到前端,可总还差着那么一点怎样都得不到满足。情欲的热度顺着下身一路烧到脑子里去,让他觉得昏昏沉沉。   藏剑弟子惯使重剑,一个个都是臂力惊人,叶锦城的手臂稳定地托着他,灼热的气息吐纳在面颊和脖颈之间,陆明烛觉得安心的感觉渐渐冲淡了心底里之前莫名其妙的空虚,他满足地仰起头,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叶锦城默契地抬头去轻轻噬咬着他上下攒动的喉结。陆明烛这儿最是敏感,一股酥麻感顷刻间扩散到整个上身,后脊骨因为兴奋几乎要簌簌颤动起来,他用力抓紧了叶锦城,呻吟着扭动,叶锦城觉得那柔韧的腰肢在手心下像蜜一般丝滑,几乎要捉不住,紧紧咬着肉刃的后穴因为兴奋一紧一松地收缩着,恋恋不舍地挽留着自己抽送的动作。快感实在是太强烈,不给人喘息地一波波涌上来,叶锦城几乎要红了眼,可偏偏只要一停下来,陆明烛呻吟的声音就如同猫爪挠在心间,后背手指的力量让叶锦城疼痛又兴奋,更不要提扭动的腰和不住邀请逼迫的穴口。叶锦城沉重地呻吟一声,终于不试图再忍耐了,用力向上顶弄,速度越来越快,陆明烛嗓音陡然拔高,双手在叶锦城背后又拧又绞,叶锦城咬牙忍住竭力抽送,还没到顶点,就听见陆明烛发出一声拖长的叫声,里面竟然带着些泣音,叶锦城一扭头,已经有带着腥气的液体从胸腹间爆发开,有些沾到了两人下颌上和面颊上。   陆明烛手上的力气松下去,身体却还硬挺地紧绷着微微颤抖,努力抵抗着一阵阵的高潮后的余韵。叶锦城诧异地瞧着他,陆明烛没了力气,两腿也环不住叶锦城的腰,缓缓地顺着叶锦城身体两侧落下来虚站在地上。分身随着他的动作从后穴里滑出来,空虚感让陆明烛又是一声低喘,叶锦城笑了,诧异地用手抹了抹腮角那显然有些稀薄了的白液,送到嘴边舔了舔。   “你还真行啊。”   陆明烛闻言眉头一拧,又尴尬地红了脸,一拳捅在叶锦城肩头,叶锦城被他打得往后一跄,陆明烛转身扶住墙壁,一步步往里间挪去。后肩覆在完美肌肉下的两片琵琶骨和柔韧的腰线随着他的动作款摆,叶锦城看得发了呆才道:“你……哪儿去?”   陆明烛一手撑在墙上,柔韧的胸膛线条随着呼吸起伏,他一手拨开头发,带点恼羞成怒地回头道:“去床上!你不是还没——”说罢眼神在叶锦城下身一瞟,又瞬间移开了。   这硬朗中带着动人情态的模样让叶锦城觉得呼吸都窒住了,顿了顿才道:“……你……你还受得住么?”   “哪里这样多的废话!以前也不见你这样关心我?”陆明烛怒道,“不来我可睡觉了!”   叶锦城却听出他的怒意多半源于不好意思,不禁笑了。走上去一把带起陆明烛,两人双双摔进床铺里去,没再废话就滚成一团。   “啊——!别动!别动前面!我——我——”陆明烛的眼神终于有了点惶恐,挣扎着要去拨叶锦城抚上他前端试图来回捋动的手,明知道自己已经射不出来,可叶锦城的手指掠过的地方逐渐重新发热,不知羞耻地燃起快感的滔天业火,陆明烛摇着头,绝望地喘着气,他觉得当初初入圣教,接受圣火试炼时也没这样难熬。叶锦城把他上身死死压在床上,下面下了死力气作弄他,快感太过强烈以至难以忍受,却偏偏又舒服得死去活来。   “刚才还那么邀请我,怎么这么快又说不行……口是心非!”叶锦城粗喘着用力一巴掌拍在那蜜色的紧致臀部,只听得陆明烛一声哽咽卡在嗓子里,顿觉心中的满足感霎时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好好夹紧了!”   (十二)   “嗯……哈!住……住手!”辗转呻吟的声音让陆明烛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他能感觉到头发全部被汗水浸湿,湿淋淋地贴在后颈和肩背上,灼热到让人无法忍受。窗根下的虫鸣夹杂在喘息间透过纱窗,仿佛变得更加清晰。叶锦城在身后不紧不慢地抽送着,似乎还颇有精力的样子,双手也在陆明烛下身和腰臀间流连不去。   陆明烛觉得难以忍受,后穴里面被不徐不疾的抽送渐渐又带出快感,叶锦城虽然依言松开了手,不再碰他前端,可那分身又开始胀痛起来,不知羞耻地颤巍巍半硬着沁出几滴湿滑的液体。“别弄了……你就不能快点……呃!”陆明烛气喘吁吁,目光几乎都要涣散开来,两手把床上的竹簟扯得节节滑落,“……啊啊!别动!叶锦——城!你这个……别动前面!”   “可我看你还是挺精神的。”叶锦城下身猛然一个用力,肉刃在甬道里重重地碾了一下,右手摸到前面虚环着轻轻一抓,陆明烛发出半声颤音,后腰猛然拱起,脊骨流畅的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凹显出来,叶锦城随即感觉到手里握着的东西微微颤抖着又涨大了一分,充实地在手心里硬了起来——他想笑,却不得不分神伸出一只手压住挣扎着想转身的陆明烛。   蓄积的快感太过强烈,陆明烛觉得自己是受不住了,他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这样自作孽。下身只要指尖轻轻一刮就敏感得让他全身发颤,那里面夹杂着一种难以忍受的酥麻和虚浮感,在已经射过两次的前端上堆积成一种奇怪的痛楚。   “啊……不要了!住手!别……别动……松手!”陆明烛感觉到眼角蓄积的泪水难以控制地一串串滚下来,并没有想哭的感觉,可一直被刺激得不住流泪,叶锦城却俯下身温柔地舔吻着泪滴,湿热的舌尖一转,轻柔地蹭过眼皮,抚慰地缓慢按压,可下身的动作却还是那样激烈,陆明烛只觉得身体上下已经不再是一个部分,下身想要逃离叶锦城的深入,上身却想更加贴近——他被压着,没法环抱叶锦城,只能竭力侧过头接受亲吻,叶锦城十分默契地贴得更近,可下面被持续刺激着,陆明烛感觉到眼角的眼泪溃堤般地流下来,两股战战简直连跪都跪不住。   叶锦城也不再说话,只是大开大阖地抽送,那被他手指来回拨弄着的尖端逐渐硬得发痛,却只是发红发亮地紧绷着,再也射不出一点东西。可下腹正被叶锦城用力抵在床沿,逐渐难以抑制的压迫感争先恐后,推逼着失禁的感觉渐而聚拢,陆明烛察觉不妙,一惊之下竭力向后弓起身子,也不管眼角还盈余泪水,急迫而慌张地低声吼道:“……住……住手!呃……停……啊……停下!叶锦城!我叫你停下!叶锦城——!”   叶锦城被他一个回肘捣得向后一跄,肋下火辣辣地痛,顿时心知陆明烛大概是将要被逼迫到极限,整个人都已在羞愤难当地微微抽搐,他能感觉到陆明烛从情欲中逐渐清醒过来而微微在周身蓄积的力量,像是被逼到极限而随时要奋力反扑的大漠沙狼。叶锦城心中凛然,心知不能太过,右手却抓着陆明烛前端没有松开,只是拇指一捻死死堵住前端细孔,下身几个竭力的抽送又快又猛,这才将肉刃从陆明烛身体里抽出,低喘一声爆发出来。   那些淋淋沥沥的白液连着几股洒在陆明烛腿间,随即顺着蜜色的大腿内侧极其情色地滚落下去,勾勒出数道白色的流畅线条。被抽送到艳红的穴口一时还合拢不上,一紧一松有节奏地微微收缩着,陆明烛彻底趴了下去,肩头的线条哆嗦着好一阵都静不下来,前端失禁的感觉其实在叶锦城最后一下抽送中已经越过最后忍耐底线,可前端被叶锦城心知肚明一般用手指紧紧堵住,这才免于尴尬。   陆明烛觉得下半身几乎不再是自己的一般感觉极奇怪,酸痛、酥麻、一阵阵的痉挛交织在一起,让他连撑住自己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滑坐下来靠在榻边,失禁的感觉还在下腹盘桓不去,但开始逐渐减退,叶锦城的手指却一直压在顶端不曾松开。逐渐回归的自控力和感觉让陆明烛渐而缓解了些,他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瞧着叶锦城,叶锦城看见那褐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意,果然陆明烛深深浅浅地喘息了一阵子,便竭力扶着榻沿想要站起来,叶锦城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挥开。   “去洗洗,睡觉。”陆明烛的语气十分生硬,尾音有点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的怒意。   叶锦城知道自己这是又过分了,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物赶上前去,陆明烛却已经走到院子里,将身上七零八落的衣物除下,舀起凉水浇在身上。   叶锦城又看得有些发怔。   “明烛,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他的模样讪讪地,试图道歉,语气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总是这样,因为你实在太——”   话还没说完被陆明烛一记眼刀丢过来打断,陆明烛又舀起一勺水来,冲洗头发,尽管水声淋漓,叶锦城还是听见他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于是赶紧收了声,识趣地转移话题道:“你先洗,我进屋去收拾收拾。”   只是刚一转身,叶锦城突然觉得心口燃起一丝灼热,像是以前在藏剑山庄铸剑时,融化的火墨滴在皮肤上的感觉,辣和尖锐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叶锦城脸色一变。   又发作了。   叶锦城背对陆明烛,紧走两步想要赶回屋子里去,可是还未容他跨出第三步,那股灼痛已经在胸口里张牙舞爪地蔓延开来,极细的痛的长线像从胸口伸出的触手,又像是冰冷的细细的蛇身,信子吐着火辣辣的毒液,在四肢百骸里扭动着,一层层钻入身体更深的地方。叶锦城勉强向前又挪了半步,终于觉得眼前一黑,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坐下去。   陆明烛听见响声不由得回头,转头看见叶锦城已经跪坐在地,全身蜷缩着颤抖。   “锦城?”陆明烛赶紧扔了手里的东西走上前去,指尖才挨上叶锦城的肩膀,就见叶锦城一阵病态的痉挛,虚浮地撑起两手蜷着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扎成一束的黑亮长发随着动作从后背滑落,扫在身前,随着他难以抑制的抽搐动作簌簌颤动。   “别动……呃……别动我!没……事的,别——”   一阵忙乱之后叶锦城总算逐渐平复下来,陆明烛却睡不着了,屋子里灭了灯,两人在黑暗中都没说话,但是从叶锦城蜷缩着的姿势陆明烛能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你方才……到底怎么了?”   黑暗中叶锦城背对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明烛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窗根下传来的单调虫鸣。   “没有什么,宿疾罢了。看了好多年,郎中们也都瞧不出。不要担心,偶尔会这样发作,痛一阵就好,不碍事。”   陆明烛觉得不对,兀自敛起了眉道:“怎么会?上回那位万花谷来的白先生也给你看过,我并没听他说你有这个病,若是发作起来这样严重,他怎么可能不提醒我知道?”   黑暗中叶锦城笑了,笑着笑着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听在耳朵里十分遥远,陆明烛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先前耳鬓厮磨时火热的感觉,那时的距离是那样近,一丝缝隙也没有,他愣了一愣,正觉得面颊上有些发热,就听叶锦城边咳边笑道:“那个庸医,就算看出来又能怎样?再说了……咳,他要是能看得出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你胡说什么?当我没长眼睛?”陆明烛哼了一声,“白先生医术高明,你只当我看不出来?”   “好烦,能不能不提他?”叶锦城不耐烦地动弹了一下。   陆明烛早就觉察出白竹与叶锦城之间不太对付,两人只要一对上,就像是宿敌间碰面一样拧成一股微妙的暗涌,冰面平静,实则底下滔天波动。尽管白竹比叶锦城大了足足十来岁,又是叶锦城师父的朋友,可在叶锦城那里,陆明烛发现他从没有对白竹表露出一点点的尊敬意味,可二人又不像有仇的模样。陆明烛暗自揣度,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认为二人纯粹的脾气不对盘罢了。叶锦城不想说话的模样,陆明烛便也不再多说,沉默了片刻道:“睡吧。”   叶锦城却突然道:“我昨天去工地瞧过了,离完工也不远了。”   “嗯。”陆明烛道,“不出两个月。”   叶锦城突然翻了个身,面对着陆明烛,一只手伸出来搭在他腰上,撒娇似的蹭过来。陆明烛嫌热,下意识地往外面挪,可叶锦城贴着蹭过来,无奈只好任由他抱着。   “明烛,你中原话说得这样好,来了中原多久了?”   “我?”陆明烛愣了一下,沉默了一刻才道,“……开元十七年。”   叶锦城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啊,”他像是已经彻底缓过劲来,干脆双臂支撑着上半身趴着凑了过来,陆明烛瞧见他的眼睛微弱地闪着光,“七年前?七年前你才十五岁吧?真是厉害啊,啧,”他摇着头,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七年前我还是个不懂事的,整天与一帮师弟搅得山庄里鸡飞狗跳,没少受罚。你倒是已经像模像样地做事了。不过……开元十七年……多事之秋,嗯?”他说着冲陆明烛玩味地一笑。   陆明烛顿觉尴尬。开元十七年,正是藏剑山庄第三次名剑大会。明教两位法王正是那一年上藏剑山庄强夺了碎星剑。虽然此事与十五岁的陆明烛并没任何干系,可他确实是那一年随着教中两位法王入的中原。   这光阴似箭,星月轮转,中土的日月似乎看起来没有大漠的灼热和明亮,多了几分朦胧的美丽,可无情东升西落,却一点不含糊,转眼间就已经七年飞逝。陆明烛让叶锦城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以前在教中,最喜欢在结束训练后坐在圣墓山最高的地方瞧着月亮,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河灿烂更是璀璨闪耀。虽然中原繁华,可大漠里那样干爽冷冽的夜风,对他来说逐渐酿成一种久违的思念,平日里不提起,此时想来却倍感惆怅。   “好了好了,瞧你那是什么模样?我开玩笑的,名剑大会的时候我才不懂什么,就算懂,我也懒得记那些仇。”叶锦城笑着翻身躺下,双臂枕在颈后,歪七扭八地躺着,“什么神兵,没了就没了,技艺总是不断精进的,还怕造不出更好的?”   陆明烛道:“怎么突然又精神起来?还不快睡,当心又不舒服。”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陆明烛转头看了看叶锦城,一些黑发从叶锦城侧脸上散落下来,在黑暗中借着窗纱透进来的星光乌黑发亮的煞是好看。   “活得好好的,就要珍惜。”陆明烛突然开口,“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谁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   叶锦城闻言震了一下,也转头看陆明烛,两人的眼神正巧对上,却胶着着各自沉默。   “……你……你今天先前就不大对劲,明烛,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了,我也不清楚。”陆明烛摇头,“方才听你那么一说,又想起了圣墓山而已。我七年没回圣墓山了,不知道家中怎样了,也不知道留在圣墓山的师弟师妹们怎样了。”他顿了顿,“我很想他们。中原是很好,可是如今想起来,连死亡之海那样的地方都让我觉得想念。还有三生树,那是圣教最美的地方。”   叶锦城静静地听着,深黑的眼底里没什么波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生树?”   “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陆明烛的声音很低,带着沉甸甸的情绪,“有位公主为了死去的情人,日日在三生树下祈祷,神明被她感动,让她的情人死而复生,但是公主化成了大漠里的沙子。”   叶锦城沉默了半晌才笑道:“这个故事可一点都不好,太悲伤了。”   陆明烛却看了他一眼。叶锦城瞧见他褐色的双眼里瞳孔微微收缩,像猫一样尖锐细长。   “何止不好,简直是胡扯。”   叶锦城没想到陆明烛这样评论自己家乡的故事,不由得一怔:“什么?”   “你不是连这样的故事也信吧?锦城?”陆明烛低声笑着,笑声里不知道是轻松还是讽刺,“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越是命如风灯,越是要懂得惜命,不是吗?这公主若是与情人真心相爱,只消略一想也知道,她的情人活了过来知道她的下场,不过徒增悲伤罢了。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生死有命,我们大光明教义也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样强求,甚至这样代替别人强求本来不该有的命,有什么意思?能活一刻,好好珍惜也就罢了。”   叶锦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明烛,陆明烛侧面鼻梁线条流畅温柔,消去了许多冷硬,说话时淡色的嘴唇一直在微微张合,十分好看,可嘴里说出的这种话叶锦城却是头一次听见,他很少听见陆明烛用这种口气说这样长的话。   “你说得没错。”叶锦城突然叹了口气,“没错。命如残灯,谁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要灭的。不好好珍惜,再怎样后悔也来不及。”   “就要完工了。我想回圣墓山一趟看看。”陆明烛低声道,“锦城,想不想去看看三生树?”   “……好。睡吧。”   叶锦城合上眼睛。胸口火辣辣的痛其实还没完全消退,一片漆黑的眼前逐渐浮现的是枫华谷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枫叶。唐天越临别前的眼睛看着他,叶锦城看见他的神情绝望而坚定,连一丝一毫的游移都不带。陆明烛说得没错,叶锦城想,江湖中人,命如风中残灯,谁知道会被何时来的疾风骤雨熄灭。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今面对每个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的是他,不是已经死而无苦的唐天越。   (十三)   东都的夏日虽然燥热,可由于时令的缘故,商品也格外丰富起来,更显得繁华泼天。尽管街上的行人都不断抹着热汗,可灼热的夏日却不能让谷清泉的热情和好奇委顿下来。她不过十八岁,如今第一次随着教中人来到东都,这样繁盛壮丽的景象,街市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接踵是在西域,在圣墓山连祭典上也见不到的场景,面对这样的阜盛,她哪里能按捺得住雀跃?更何况每离中土近一步,她就浮想联翩,原本想着能先到长安,可长老们要先去东都,她一个普通弟子,再不高兴,也只能随着走。   她已经七年没见过师兄陆明烛。   “别急啊,桃桃?嗯?等到了长安,我们就能见到师兄啦……”谷清泉一面用家乡的语言絮絮叨叨地与怀里黑鼻子的奶蜜色大猫说话,一面轻柔地挠着它的下巴,那猫舒服地蜷成一个大绒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师姐,你真不害羞!”谷清霜从旁边探出头来,眨着大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大半年前从圣墓山出发的时候你就念叨这句话啦,是不是啊,桃桃?嗯?你不信师姐说的吧?她在骗人呢?嗯?”她说着也伸手去逗弄那猫。   “怎么是骗人呢!”谷清泉闻言瞪起了碧色的眼睛,“等到了长安,就能见到明烛师兄!之前明灯师兄给我们来信说过这些的——呀!你这个坏姑娘!连师姐也敢笑!”她陡然明白过来谷清霜是在嘲笑自己一路来不停对陆明烛念念叨叨,没完没了,立时举手作势要打,谷清霜却闪身踏个小小的幻光步躲了开去,一边还扭过头来嘻嘻地笑。   “好了好了,师姐,东西都要掉了。出来还要带着猫,真有你的。”谷清霜笑着拍拍身上的包袱,紧走几步催促着身后的马儿向前走。谷清泉手里的那只猫竟然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转头冲谷清霜不满地一龇牙,谷清霜连忙道:“嗯?桃桃?不是说你啊,别生气嘛……师姐,我们得快点了,天黑赶不到风雨镇,难道要露宿在外吗?”   不只是两人头一遭来中土,许多其他弟子也是头一回,可为怕他们头一次来中土,官话不灵,做事也没有分寸,大部分人到了洛阳之后就被暂时限制随意走动生事,言行都有规定,谷清泉与谷清霜虽然是头一次来,可之前在教中就学过中原话,说得还颇流利,办事也利索,如今才被允许出去采买东西。两人一路说着话,总算在天黑前赶到风雨镇,便找客栈投宿。   这个时刻天已经黑了,四周又闷又热,偏偏死顶着一滴雨也不下。小客栈前厅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像是快要烧裂般地时不时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嘶嘶声。师姐妹二人将东西卸下来,吩咐小二牵走马,店家忙翻开记录的簿子,就要吩咐小二领她两人去房间。   “两位姑娘一看就是从西域来的?二位姑娘运气好,这是最后一间了……”那掌柜是个中年人,看着獐头鼠目模样猥琐,一双眼睛没完没了地在明教姑娘们露在白色衣服外面的曼妙腰肢上打量个不停,嘴里也絮絮叨叨地说个没住。   “少废话!看什么看?快点!”谷清泉一闪身挡在谷清霜身前,碧色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她说话脆生生的爽朗得很,官话又快又流利,一手握着银子往柜台上一拍重复道,“快点!”   她说话的时候,背后背着的弯刀在油灯微弱的火光下森寒地闪烁着,掌柜的眼神瞟到上面,虽然不甘心,可只能咽下一口唾沫,低头乖乖地收了银子要记账。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过来,一把捞走了银子,复又松开扔在柜台上。几块碎银子被抛在破旧的木制柜台上,发出沉闷的磕碰声。   “掌柜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低沉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谷清泉与谷清霜二人不由得回头一看,只见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穿黑衣的年轻人,看模样不过与她二人年龄相仿,二十上下,束着高高的发辫,腰后背了个长形的包袱,正冷着脸看他们。   “……什么?”掌柜的一愣。   “昨日傍晚不是应该有人来与你订了这间房么?店家你怎么现在要让给别人?”那年轻人低声说着,双眼在谷清泉二人身上一扫,却不似大多数男人那种带着点惊艳的贪婪目光,冷冷的像是两根冰凌子。   店家转着眼珠一想,才叫苦道:“哟!这位爷!是有人来订了不错,可一没交定金,二说这房留到酉时,这位小爷,您自己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我路上有事,耽搁了。”那年轻人还是那种平板的语调,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不再看谷清泉二人一眼,“没订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不给你钱。我与人约好了,就要这间,钱加倍给你。”说罢伸手就要掏银子。   “这,这——”掌柜的脸色十分为难,这年轻人冷冰冰的看起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前面那两位西域美人一看就是明教弟子,如今举国都知道明教声势正盛,自己这小本经营,谁也得罪不起,想着额上就不由得冒出冷汗来。   还好未等他说话,谷清霜也已经忍不住了。   “喂!你这人好不讲理!”她一手叉在腰上怒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你也听店家说了,替你订房的人,又不给定金,也只留到酉时,你明明自己来迟了,怎么妨碍我们住店呢?你们中原人整日不是都自称最讲礼数吗,和女人也这样计较,也不害羞!师姐你说是不是!”   谷清泉一向性格火爆,可此时竟然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看那年轻人。   黑衣年轻人转头看了看她俩,这才微微一笑。   “看二位这打扮,显然是明教中人。”他的声音还是哑的,上挑的眉峰在整体斯文秀气的脸上十分显眼,“在下不济,也是个江湖中人,早听说能通过考核的明教弟子都非同一般,贵教可不是有一处叫死亡之海的地方?那里的训练,想必不好过。二位姑娘既然能站在这里,恐怕就算露宿,也不是什么问题。在下的确有事,这房间就让了我吧。”说罢扭头对掌柜道,“快些。”   “你!”谷清霜气得要命,正要辩驳,突然被谷清泉从后面拉住,她不解何意,一时沉默了。早就被谷清泉放到地上的桃桃在大厅里绕着桌子转了两圈,一步步往他们这边走来,凑到那年轻人的脚边嗅了嗅,突然退后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缩进谷清泉两脚中间,才蜷着不动了。   黑衣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他扭头瞧了那猫儿一眼,谷清泉看见他几不可见地一敛眉,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那边掌柜的闷头记账,已经从那年轻人手里接过银子,谷清霜这才急了,大声道:“喂!你——师姐,我们怎么办啊!”   “哎呀,真是的!”门口突然又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三人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去,只见又是个男人,二十六七岁模样,头发在头顶规规矩矩地束个发髻,虽然穿着普通的锦袍,可从腕口的束腕上的红边衬和镶嵌的银色甲片上,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天策府的人。   “这位就是林公子了?真是不好意思,我来迟了,哈哈,今日事多,我才下值。”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一手拉过那黑衣年轻人,也不管那年轻人瞬时皱起了眉,一把亲热地拉过去,“手下办事不力,见笑,见笑。店家,这房就让给这二位姑娘吧。我们找别处说话去。林公子你也真是的,这样漂亮的姑娘们,怎么能露宿外面?虽说洛阳平安,可到底也要注意才是。”他连珠炮一般地说完这些话,还不忘微微行了个礼,又拉扯那黑衣年轻人道:“我们走,我们走——”   谷清泉认出这人是天策府的军爷,她之前听长老和师兄们都提起过天策府,这是朝廷管制江湖势力的重要力量,因此天策府的人,就算是再怎样,表面也不可得罪的。更何况这个人虽然说话稍嫌轻浮随便,可到底帮她们解决了麻烦,因此谷清泉一低头,道:“这位军爷,多谢了。”   “没什么没什么,好说。”那人摆着手,一边将之前的黑衣年轻人往外扯,动作亲热得过分,全然不顾对方别扭的神情,“林公子,我们换个地方。”   这下连掌柜都露出了说不出的奇怪神情,谷清霜看着那两人拉拉扯扯走出客栈,不由得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低低地嘁了一声。   “什么呀……”   谷清泉却不说话,只是拿了客房钥匙转身召唤谷清霜和桃桃:“来吧,不早了,快些去睡。”   “师姐,你方才怎么不说话呀,枉费了你平时对我倒是那么凶……”谷清霜一面用布巾擦着脸,一面嘟囔着不满道,“差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这姑娘!懂得什么?”谷清泉一面从怀里掏出糕点和鱼干来掰碎了喂蹲在桌子上的桃桃,一面低声道,“之前从圣墓山出来的时候长老和师父教的什么,你是不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瞧不见方才那是天策府的人?得罪不起的!”   “哼,”谷清霜撇了撇嘴,道,“我没说后面那个,我说的是前面那个黑衣服的,拉长个脸,我还以为他是打无明地狱里出来的呢!说话看人都那样冷冰冰,看着就叫人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个当兵的竟然看得上这种人,嘶——”她说着似乎被自己的联想给激得哆嗦了一下,以前她在教中也听说过男子相好的事情,没想到一来中原就碰见了,这么想着她不禁又哆嗦了一下,龇牙咧嘴地道,“……好恶心。”   桃桃伸出舌头舔着桌上的糕点屑,又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喵地叫了一声。   “你呀,”谷清泉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砂金色的头发从兜帽里滑出来落在衣服上,与胸骨下方衣边的一圈水滴形金属饰品相映生辉,在屋里闪动的烛火下,她的碧色大眼睛像是深潭,“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就算是你说的那样,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干我们的事。只是那个黑衣服的——”   谷清霜没有瞧见,她却察觉了。方才在大厅中桃桃凑近那年轻人的脚边,又旋即退了回来。桃桃向来不认生,当时的反应颇为蹊跷,定然是嗅到了什么古怪的气味才会如此。更何况先来她二人在与掌柜说话,那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可见步法轻捷,行踪飘忽。更兼后来对她二人说的那番话,听着似乎并不算特别无礼,可对明教的敌意还是让人有几分介怀。谷清泉一直在观察他腰后那个长形包袱,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不过这人身上没大喇喇地带着兵刃,想是在那包袱里了。   谷清泉虽然年轻,可在同辈弟子中算得上是比较优秀的一个,在圣墓山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教习小弟子,她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对事物的观察也细致入微。来中原前她就听教中长老与师父说过许多次,也大致了解如今圣教在中土的形势。他们最早从祆教中脱出,虽然一直在中原发展,可基本教义基础毕竟是外来,难免被许多中原武林势力排斥。几年前枫华谷一战,她虽然没有参加过,可师兄陆明烛是参加过的,虽然陆明烛很久没有回过家乡,但是她听教中其他师兄弟得到的消息说,那一战尤其惨烈,当然,作为圣教中人,她也是为己方的胜利而欢欣雀跃过的。   可此时她们不在家乡。   深入中土,还是要处处谨慎的好。更何况如今圣教的发展正在关键时期,大光明寺上的榫头若是对不上,哪怕只有一丝裂缝,整个广厦也是要轰然倾塌的。   “睡吧,我听长老说,明日要带人去萨宝府呢。”谷清泉顺了顺桃桃的毛,那猫乖觉地喵了一声跳到地上,自己寻了处地方盘成毛茸茸的一团。谷清霜听了这话道:“萨宝府啊?我之前倒是听说过,可是——”   “真是让人不舒服,”谷清泉在床上侧卧下来,修长白皙的大腿在白色的衣摆下若隐若现,“那个地方,倒是把咱们与阿萨辛那些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还同归萨宝府管理,里头那些当官的,说是咱们西域人,其实从里到外,早就跟汉人差不多了,心里都只有那个朝廷。要我说,咱们圣教与他们并没半点关系——如今还要去奉承他们,真是让人恶心。”她说着脸上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双眼闪闪发光地抬起头来,还坐在桌边的谷清霜看见师姐眼睛里跃动着的野心,像是祭典上圣女手中跃动的永不熄灭的圣火,“……哼,有什么可说的,这些中原人,怎么能真正懂得我圣教的光明慈悲?不过就算他们不懂——有一日也迟早要懂的。”   卫天阁领着先前那黑衣的年轻人一路出了客栈,往镇子里面走去,夜色已经深了,镇子上已经没有什么人。那年轻人似乎是想挣脱开他的手,却一直碍于面子而强忍着,直到二人走到风雨镇桥头,才停下来。这里四下无人,周遭又空旷,虽然不怎么舒服,倒是个防范隔墙有耳的好地方。   “东西呢?”卫天阁歪着头伸出手。   那年轻人沉默着从怀中深处掏出令牌一样的东西递到他手上,他掀开外袍的时候,卫天阁看见他衣服里面蓝黑相间的劲装,胸口衣襟压线上的几枚暗器反射着微幽的星光。卫天阁接过去看了看,点头道:“嗯,没错,是你。贵门派找天策府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第二日过府商量?非要这个时候把我约出来,我回去还要禀报,这可很是麻烦。”   那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原也不想这样,可掌门说,如今明教势力太过鼎盛,行事又日益偏颇高调,我们与天策府接触,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嗯,”卫天阁点了点头,道,“你们掌门考虑得倒也是周全。我也懒得啰嗦,对于明教,我们确实早就已经在盯着,但是他们倒是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更何况长安还在建大光明寺。别,”他一挥手打断对方要说话的势头,“我知道你们与明教有仇,仇深似海。可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也别乱下手。否则——我最恨惹麻烦的人,管他是谁。”   “将军误会了。”那年轻人却也不慌不忙,只道,“我这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掌门说了,以前我们与天策府交往不多,是疏忽了,再说毕竟川西到此,路途遥远,甚为不便。还请诸位大人有海量,不要见怪。如今,只要牵上线,我就可回去了。改日时机成熟,必将正式过府议事,拜谢诸位统领将军。”   “知道了。”卫天阁又换上了惯常的无所谓的神情,只从怀里拔出一支令箭递到年轻人手里,“那没什么别的事,就下回再叙了。回去告诉贵掌门,中郎将大人说了,从此以后到川西的信件,会专门开辟官道,确保无虞。”   那年轻人冲卫天阁一拱手,转身要走,自始至终卫天阁连他名字也没问,他也不曾说。可他刚转过身走了两步,卫天阁突然开口说话了。   “等等。”   “卫将军还有何事?”   “我见过你。”军人狼一般的眼神盯在他身上,尤其是脚踝的位置,语气十分笃定,带着些惊讶,更多的是玩味和恍然大悟,还有点笑意,“你没掩盖,可我不说,你看来是打算不提了——真有意思,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一直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像是一层薄冰开始碎裂,融化,逐渐漾出底下的乾坤。   “将军的眼力实在太好,我不过走了两步,就被瞧出来了。在下唐天霖。”   (十四)   夏日的万花谷最是风景宜人。即使已经是仲夏,花海的奇花异草却无一衰败,遍地盛放,从三星望月上远眺,靛青深紫的一片几乎能迷人心智。叶思游实在不愧藏剑山庄君子如风的称号,整个人都清凉无汗的模样,用小药杵一下下在药臼里捣着,神色也云淡风轻;倒是旁边的白竹,拖着声音长长地哼了一声,丢下称药的小秤,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热死了。”   叶思游杵着药,语气平静道:“万花谷风水宝地,四季如春,哪里有这样热。”   “游哥,”白竹不高兴了,两手将袖子往上捋捋道,“现下是给你的徒弟做药,又不是给我的徒弟做药,你那徒弟对我也从来没个好脸色,我还要为了他在这受累,心里好受才是怪了。”他说罢又不满地瞟了叶思游一眼,“瞎操心。我看那小子享受得很,不用吃药。”   叶思游没说话,满室的药香里只有他不紧不慢地捣着药的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着。   “别捣了,让我瞧瞧。”白竹伸手去拿过了小药臼,倾下来一些黏糊糊的汁液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两下,“差不多了,游哥你歇着吧,我来配药。”   叶思游还张着双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白竹却看得出他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只好道:“算我求你,行不行?不要瞎操心了,这次若是再不成功,哪怕十次八次我都会再做的,行不行?”   “我又不是担心你会变卦。”叶思游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盯着面前盛泉水的瓷罐,那里面一束碧青的蒿草浸着,看起来很是清凉的模样,却消不去他心头的烦躁,“我担心的是这毒拖久了不解,锦城恐怕——”   “死不了。”白竹斩钉截铁地接口,“最多折寿。少活几年什么大不了?活着也是祸害。”   叶思游抬头瞪了他一眼。白竹这才扭头哼了一声。   “得了,我不说他还不行么。没见过这么护犊子的,就算是亲儿子,也没这么上心……”   叶思游听他嘟嘟囔囔地念叨,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你也是知道的,锦城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   “我就是因为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现在看起来才更觉得又气又急!”白竹发怒地将手里调和着的药膏往桌上一掷,“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叶锦城这小子!要我说起来,就是欠揍!别的不说,若我是你,赏这不成器的东西一通风来吴山,拖回杭州让他本分度日,再不敢作怪!是,我知道唐天越死了,这人世茫茫,苦海无尽,每日人间生离死别何止千万,就算不是苍天作弄,生老病死也总是人之常情,难道失去了至亲至爱,就都要变作像他那样?”   叶思游摇头道:“你说得没错,但你也只知道这些。师姐临死前叫我一定照顾好锦城,我对不起师姐,对于锦城总是觉得愧疚,叫我下手打他,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说着又深而沉重地叹气,“你只知道他以前是个欢快跳脱的孩子,却不知道他从小父母双亡,就算生在藏剑山庄,看惯了富贵,可与周围合家美满的师兄弟们比起来,他心里是难过的。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不想用这些来烦我。唐天越是他认准的人,故而我从未阻拦过他俩,只要他喜欢就好。唐天越死了,你我虽是长辈,可也不过是局外人,他有多伤心,你不清楚,我也是一笔糊涂账。”   白竹沉默了。过了好一刻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却微微带点讽刺。   “游哥……既然当初你不阻拦他和唐天越,如今为何又对他与陆明烛之事横刀阻拦?”   “废话。”叶思游听出他的嘲讽之意,有些发怒,“你敢说你没看出来?他对那个明教弟子——枫华谷的事,还用我说?他竟然和一个明教弟子在一起,怎么看也……”   “我知道。”白竹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他仰起头,神情带着医者才有的悲天悯人与无奈,“……你怕他有所图谋,最后伤人伤己,万劫不复;又怕他是真的认真用情,生怕斩断他好好一段新情缘,是么?偏偏他还什么都不同你说,只害你徒劳猜测——”他说着又摇了摇头,“虽然你只是他师父……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刚说完话,突然有人敲门,白竹应了一声,就见外面走进来个孩童,不过五六岁模样,梳着双髻,紫色的细细发带垂在两肩,一双大眼睛看着十分伶俐可爱。   “白师叔……”他开口了,声音却有点怯怯的,“师伯叫我来问,那天晾好的药在哪里?”   “哦,那边的柜子第二个抽屉就是。”白竹还靠在那里,只是懒懒地抬了抬下巴,那孩子走到柜子旁边,费力地踏在一张小凳子上,他不够高,想要伸手够到药柜十分困难,白竹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药拿下来递给他。   那孩子倒是十分懂事的模样,谢过了白竹,还不忘对叶思游深深行个礼,才背着简直要比他人还大的药篓一步步出去。   “真是……”叶思游最心疼小孩子,看着这样就有些不忍心,想去帮忙却被白竹制止了。   “游哥,你别管,不然师兄又要说他偷懒了。”   “这是哪儿的孩子?”叶思游诧异道,“你们谷中对小弟子竟然都是这样严格的么?”   “不是,”白竹转过身去重新配药,“这是——”看着叶思游疑问的眼神,他难得地顿了顿,“这是谷中一位师妹留下的孩子。这是个……私生子,师妹活着的时候还好,师妹一去世,他再没了人庇护,就只好由师兄弟们收养,连父亲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他又叹了口气,“实在可怜。虽然万花谷是非少,可你知道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师兄也并没正式收他为徒,看他这怯生生的模样,实在是……唉。”   叶思游不说话,神色间却有点怜悯。也许他是想起了叶锦城小时候的模样。白竹盯着叶思游看,又将目光投向门口,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道:“我一直在想,若是换个环境,这孩子或许能快活许多,远离了流言,总比这样好……游哥,你愿不愿意收他为徒?”   陆明烛刚结束了一场让他疲惫不堪的谈话,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工程已经将近收尾,各种各样的核查顺势而来,他自己也频繁被长老叫去谈话,说的都是些愈加加重他不安的东西。而且他也注意到,最近长安街市上明教弟子越来越多,听说还有相当一批数量的明教弟子要从洛阳过来。势力发展进而庞大,让陆明烛觉得惴惴难安,可见所有人都在兴头上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然倒成了那个倒人胃口的存在。   陆明烛推开门,却见到叶锦城坐在桌前,随手翻看着一卷书,那是大光明教义。叶锦城不是明教中人,却看得十分认真,陆明烛却觉得莫名其妙涌上来一阵不适,遂走上前去将那卷经书从叶锦城手中抽出来。   “你看这个做什么?”   “哟,你回来了。”叶锦城见是他,立刻露出笑容来,“我怎么就不能看了?每日走在大街上,随处都能看见有你们的人在传教,再说我看了看这大光明教义,”他笑着摸了摸下巴,“许多话倒也还是挺有道理的。”   “什么叫做‘挺有道理’,明尊慈悲智慧,你哪里懂。”陆明烛横了叶锦城一眼,向西北方微微行了个礼。叶锦城嘻嘻地笑着道:“你们明尊的那一套我确实是不懂,不过我只知道明尊给我们藏剑山庄带来好大一笔生意,还有,明尊的弟子个个都这样好看,还把最好看的一个派到了我这里来,这么看来我是觉得明尊实在慈悲。”   他这一套油嘴滑舌甜言蜜语陆明烛听习惯了,却仍然觉得不好意思,嘴角的笑容有点抿不住,只能转移话题道:“不出半月就要完工了,到时候教中长老恐怕都要来,还要请朝廷与各大门派的人来参加竣工,我可能会忙些。”   叶锦城听了这话,眼神微微一动,可陆明烛并没瞧见。   “你都要忙了,对我还这样冷淡,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前几日也没见到你,你怎么一点也不想我的样子?我还想着,等你忙完了,我就带你去杭州,你没去过杭州吧?我想带你去藏剑山庄看看……”叶锦城叹了口气,手脚并用地拦住要往外走的陆明烛,一倾身在对方脸颊上亲了一下,“来啊,明烛,我想死你了……”   两人拉拉扯扯地靠在门板上纠缠成一团,突然院门外头响起砰砰的敲门声,那敲门声可不像大多数中原人那样文质彬彬,而是带着种豪迈的急迫。二人对视一眼,陆明烛率先推开叶锦城走出去开门。   门一拉开,陆明烛几乎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年轻姑娘就一头扑了上来,陆明烛只听见她叫了声“师兄”就一头扎进自己怀里,抱着不撒手。陆明烛完全没防备,下意识地差点下手去推,却猛然瞧见那姑娘白色兜帽下一缕砂金色的卷发滑落在外,随着她激动的紧拥而簌簌颤抖,陆明烛心中猛地一动,脱口而出道:“……清泉师妹?!”   “师兄!师兄你还记得我呀!”那姑娘欣喜地叫起来,抬起头来,陆明烛看见她明月一般姣好的脸庞和莹莹的碧色大眼睛——那眼睛里面还挂着激动的泪花——这是谷清泉没错,当年他离开圣墓山的时候,她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虽然七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脾气火爆的小姑娘,而是出落得如此艳丽动人,陆明烛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长久未见家乡的人,他还没说得出什么,双手却已经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她。   “对不起,我是太久没回去了……你怎么来这儿了?”   谷清泉松开他,雀跃着道:“不止我呢!好多人都跟着一起来了——哦!还有清霜师妹!她今天有事没来,下次我带她来看你!师兄,我把桃桃带来啦!”她话音刚落,就听得院墙上传来一声猫叫,陆明烛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上去,只见墙头上蹲着只大猫,一对琥珀色的瞳仁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看,这猫极其特别,全身都是奶蜜色,只有鼻头和四肢是漆黑的,蹲在墙头像是一只小豹子般威风凛凛。   “桃桃!下来呀!”谷清泉招呼那猫,桃桃一个转身优雅地往外墙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不紧不慢地踱着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师兄!你还记得么,你走的那会儿,桃桃还是只小奶猫呢!”谷清泉嘻嘻地笑起来,陆明烛却不再说话,只是走着上前去,将手伸给那猫。谷清泉没有瞧见,陆明烛眼底湿亮地闪烁着尤其激动的一种情绪,却被他竭力压制着。桃桃却没有立马上前,七年了,它也许对旧主只有模糊的记忆,也许甚至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可显然最后对最初主人的感觉还是浮现了上来,它轻柔地叫了一声,走到蹲着的陆明烛身边,用毛茸茸的身子去蹭他膝盖,可是只蹭了一下,它似乎就想退后,但是陆明烛已经一把将它抱起来,温柔地抚摸着。   “明烛,你们师兄妹相见好感人啊,”叶锦城笑嘻嘻的声音从屋门口传来,“你有这样好看的师妹,怎么都不给我介绍一下?”   “他是谁?”说实话,谷清泉对于中土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虽然是江湖中人打扮,可那华贵的银色发带,袖口束腕上、衣摆上连绵不绝的金线绣着的花纹都给人一种公子哥儿的感觉,尤其他一开口,一双桃花眼弯弯地笑着,嘴边还有两个小梨涡,虽然好看,可偏偏在谷清泉眼里就觉得多了一股轻浮的气息。   “锦城,这是我师妹谷清泉。师妹,这是我——好友,叶锦城。”   “藏剑山庄,叶锦城。”叶锦城收了笑容,冲谷清泉一拱手。   谷清泉这才稍微在他身上瞟了几眼,道:“叶公子,幸会了,看你们称呼得那样亲热……你与明烛师兄关系不错啊?”   “那是。”叶锦城笑嘻嘻地回答,眼睛一转瞧见陆明烛怀里的桃桃,立时诧异道:“这猫的个头可真不小!”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抚摸,哪知道桃桃立时一扭身从陆明烛臂弯里跳了出去,直退到几丈开外,弓起了背,连背上的毛发都竖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一般的低低呜咽。   “桃桃?怎么了?”不光是谷清泉,连陆明烛也觉得十分诧异,那猫却在远处徘徊,再也不肯靠过来。   “真是的……呃,”叶锦城尴尬地收回手笑了笑,“看来它不喜欢我。也罢,我从小就跟这些小东西没什么缘分。”   谷清泉悄悄看了叶锦城一眼。先前叶锦城一抬手,她就嗅到一股香料气味,是青木香混合着没药的香气,中原香料种类也繁多,叶锦城这样的富贵公子熏香也属平常,桃桃虽然对气味敏感,却也不至于反应如此之大。谷清泉这样想着,又将目光移到陆明烛身上,陆明烛也是一脸不解,他对叶锦城身上的气息早已经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   谷清泉怅然若失地看着陆明烛。七年了,陆明烛离开圣墓山已经七年了。她在他身上却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家乡的气息。可能连陆明烛自己也不知道,他身上与这个藏剑公子一样,带着一丝清淡的青木香与没药混合的香气。   (十五)   日头在长安城的重楼叠嶂后面开始斜向了西边,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地仿佛一下多了起来,却都行色匆匆——都是赶着要回家的。陆明灯与谷清泉二人手里拿着东西也往回走,唯恐赶不及宵禁。   谷清泉十八年来第一次来中土,来长安城,许多东西都没见过,虽然已经有一段时日,可是仍旧觉得新奇,她与陆明灯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转到叶锦城身上。陆明灯却对叶锦城也知晓不多,只知道他与师兄在修建大光明寺过程中因为生意上的事认识,以至后来私交甚笃。   “我不喜欢他。”谷清泉眨着碧色的眼睛,她的目光掠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在长安城雄伟壮丽的建筑间飘来飘去,“奇怪得很,第一眼见到就不喜欢。”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陆明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突然一转头瞧着谷清泉笑了,“师妹不喜欢他,原也应当,太亲近明烛师兄的人,你都不喜欢。”   “哎呀!”谷清泉按住发红的脸,猛地扭过头去,她虽然心思聪敏,但是任是教中的谁似乎都知道她中意陆明烛这件事,她还是觉得害羞,“明灯师兄!你!你不要跟清霜学坏了!你们——”   陆明灯微微一笑,正要再调侃这个师妹两句,张了张口却突然没了下文。谷清泉听不见他说话,也扭过头顺着陆明灯的目光一瞧。   日头已经掩映在西边,所有建筑的尖角,佛塔的圆顶,还有西边新起的、高出许多建筑而矗立得格外宏丽恢廓的大光明寺,那冷肃地挑起的飞檐,都在夕阳微红的残照中被镀上一层血晕的光。市井的喧闹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消解下去,行人在他们一路走来间已经变得稀稀落落,可平康坊附近却依旧人声鼎沸,尚书省官署就在附近,各地进京的官员举子都萃集于此,明教诸人在京中办事,所居也与此处不远。平康坊夜夜笙歌,灯火不绝,谷清泉早就已经见识到,那平康坊中的歌妓们,一个比一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种,谷清泉最早还为这样的景象惊诧不已,可时日长了,便也清楚在这风流云集之地,每日不论见到什么景象也不足为怪,打情骂俏,吟风弄月,或者是爱恨痴缠,都算不得什么。可陆明灯的目光太直勾勾了,谷清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教坊中正熙熙攘攘地挤出一群人来。   “前头的那个……”陆明灯一面看一面凑过来,“那是萨宝府的祆正大人——嗯?”   谷清泉一听见“萨宝府”三个字,就忍无可忍地从嘴角浮起一丝鄙夷来:“怎么?明灯师兄,你认识他?”   “见过一两次,不怎么熟悉。你看——那不是叶大哥么?”   那一群人正说着话在教坊门口站定,显然是准备分别,身边环绕着三三两两的莺莺燕燕,显然都是教坊中的姑娘,人群说着话缓步移动,偏开了一点,最里面的赫然是叶锦城——他那身银色布料和金线纹绣实在是贵气逼人,太显眼了,可最让他显眼的并不是这点——一群人都能瞧出醉态来,可只有叶锦城显然是站也站不稳了,两个教坊的姑娘一左一右扶着他,显然也是十分吃力。叶锦城一个男人,偏偏今日腰后还别着几十斤的重剑,那两个姑娘眼看就要扶不住,一行三人都步履踉跄,险些好几次要摔倒。   谷清泉只瞧了一眼就厌恶地扭开了头。   “什么呀……”   “叶大哥!”陆明灯却像是没看见谷清泉的表示,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谷清泉怀中一塞,“师妹,帮我拿着。”   “哎!你要去干什么!”谷清泉冷冷的碧色猫眼扫过叶锦城和萨宝府的那帮官员,还有花枝招展的歌妓们,“看着就讨厌,师兄,你管他做什么?”   “师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叶大哥是明烛师兄的朋友,他也救过明烛师兄——算了,上回的事你也不清楚,回去再同你说。”陆明灯把东西往谷清泉怀里一塞,也不管她张口结舌,快步朝叶锦城那个方向走过去。   那一群人道了别,已经渐渐散去,只有叶锦城实在醉得厉害,只能勉力靠在墙上,只是两腿发软,差不多就要坐下去,歌妓们瞧见陆明灯,便退让开来,陆明灯一手穿过叶锦城胁下将他架起来,叶锦城个头比他高,身上的重剑足有五六十斤,即使是陆明灯也觉得吃力。   “叶大哥?叶大哥?”   “……明灯?”叶锦城转头看他,两腮上盛开两片深粉色的桃花般红得娇艳,连眼神都是迷散的,“是……明灯啊,撒手——我自己、自己能走——”   “叶大哥你怎么喝成这样啊?先前的人我瞧见了,是萨宝府的人么?你——”   “这位公子,叶公子他——若是实在走不了,要不就宿在这里吧?”听了歌妓们这话,陆明灯只好询问地去摇了摇叶锦城的胳膊,后者却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一手扶着廊柱踉踉跄跄地往前挪了两步。   “不成——我……我得回去……明灯,送——送、送、送我回商会的杭州会馆——”叶锦城连话也说不清了,勉强说罢只是一头又倒回陆明灯肩上,只差当下睡死。   陆明灯无可奈何,只好叫谷清泉先回去,谷清泉却一反常态,非要与陆明灯一起送人,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叶锦城送回商会,忙乱一番,告了辞往回走,陆明灯就道:“我得去与明烛师兄说一声,让他来看看罢了。”   “有什么好看?”谷清泉之前已经将商会里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听见陆明灯这么说,立时嫌弃道,“他与明烛师兄关系已经这样亲近么?再说了,不过喝个酒而已,商会全是他们藏剑山庄的人,谁不能照顾他?先来在商会里扶他进去的那个什么叶梅芳,说是他师兄的,我瞧着就同他挺熟。”   “你不晓得,”陆明灯直摇头,“明烛师兄要是知道我不告诉他,回头来要怪我。”   这边送走了陆明灯与谷清泉,叶梅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叶锦城弄回里间丢到床铺上。上回他们遇上劫匪时叶梅芳被卫天阁救出,可也受了不轻的伤,在杭州休养到如今才能回来办事。他二人虽不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可叶梅芳师父去世得早,他又与叶思游亲厚,因此总将叶锦城当做亲师弟一样,总忍不住时时责备管束。   “你怎么又喝成这样!近来这都第几次了!”叶梅芳重重地把一碗醒酒汤顿在桌上,责备着却一手扶起了叶锦城,“还是明教的人送你回来,也不嫌丢人!”   叶锦城昏昏沉沉地就着递到嘴边的汤碗喝了几口,醒酒汤极酸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发出不舒适的呻吟,扭过头去拒绝再喝。叶梅芳掰过他的脸来强行灌下去,叶锦城没力气挣扎,只得被迫吞咽着汤水。一通忙乱后叶梅芳正要收拾了碗走人,却突然听到叶锦城吃吃地笑了起来,在榻上翻了个身。   “我有什么可嫌丢人的……倒是师兄你——可真是丢人。”   叶梅芳一愣,随即又气又笑,笑的是叶锦城居然听见了他之前的话,气的是竟然顿了这么许久才反应过来回答,可见醉到什么程度;可转念一想,又不禁狐疑道:“我有什么可丢人?”   “哈,师兄不要以为我没有看见,”叶锦城似乎好了些,竟然扶着枕头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你先来……盯着送我回来的那明教姑娘——眼睛都、直、直啦!亏得人家没有对你发火,真是……涵养不错。”   “你!”叶梅芳见他醉成这样还不忘胡言乱语,又不好跟这样的叶锦城计较,只能转头往外走。叶锦城却一手拉住叶梅芳的衣袖,嘻嘻地笑着凑过来,另一只手两根手指戳到自己眼睛前面比划着,自下而上地瞪着叶梅芳,一面口齿不清道:“别装啦!梅芳师兄——我这双眼睛看这些事——可从、从来没——错过!你……你,”他忽地收了手,点着叶梅芳道,“可不能喜欢那个明教姑娘,信师弟的——师弟在这种事上可是个最好……最好的……算命先生。你们、没结果。”   他疯疯癫癫地说了这些话,抓着叶梅芳衣袖的手一松,一头倒下去瞬间睡得人事不知。叶梅芳哭笑不得半晌,又见叶锦城倒在软枕里侧着脸,嘴唇微微翘起来像个孩子,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由得又是一叹。对于叶锦城与唐天越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却知道得不清楚,只晓得当初似乎从某一日开始,那个偶尔会来杭州的唐门弟子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叶锦城当时虽然哭闹了一阵,可在叶思游师叔的管教和师兄弟们安慰下,好歹是平息下来,叶锦城从来没提过那个唐门弟子去了哪儿,叶梅芳也不好多问。只是他也觉得叶锦城自从这事之后就变了不少,变了哪儿他也说不上来。   叶梅芳端着空碗走出去,又摸了摸脸,觉得有些热。   无论叶锦城改变了多少,有一点倒是没变。即使是疯话醉话,也依旧这样准。叶锦城自小似乎就对这些风花雪月天生直觉灵敏,他自少年时代就知道山庄里有哪几个师妹喜欢自己,叶梅芳一干师兄弟先是嘲笑过他自视甚高,可后来一一证明他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更不要说山庄中其他人那些互相仰慕的事,叶锦城似乎只要同人说几句话,就立刻能瞧出谁对谁仰慕许久,谁对谁情怯不已之类的兆头。就连方才他已经醉成这样,竟然都没看错,自己确实被那明教姑娘一双碧色大眼睛惊艳得说不出话,虽然只是多看了几眼,可好感油然而生,止也止不住,从前在杭州,还从未对哪位师姐师妹有这样的感觉。   这叶锦城,还真是不得了。叶梅芳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摇头,绕过回廊准备下到一楼大厅,在栏杆上一看,却见有个穿着雁虞套装的藏剑弟子正从门口走进来,这人他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不过藏剑山庄人多,互相不认得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在长安的杭州商会里却也就这么些人,这人面生,看起来很是奇怪。   那藏剑弟子从楼下径自往二楼上来,腰后的重剑随着他大摇大摆的动作直晃荡,叶梅芳看得甚是奇怪,就觉得这人怎么瞧也不像藏剑山庄的人,浑身上下倒是散发着一种不羁到极点的感觉。   “这位同门好面生,可是要找什么人?”叶梅芳在楼梯口拦了那人,那人也不慌张,只是站定了双手一抱拳道,“在下叶涟,碎星门下。有事想找叶锦城师弟。”   叶梅芳近距离瞧这人,只见浓眉斜飞,轮廓英气,若是平日在门中见过,定然不可能没有印象,当下越发奇怪,可走廊那边的门忽地打开了,竟然是叶锦城踉跄着靠在门框上道:“梅芳师兄,让他进来!我与他约——约好了的!”   叶梅芳听叶锦城这么说,倒也不再疑惑,点头告辞便走了。这商会里人来人往,不认得的人何止百千,若是一个个都这么计较,哪里忙得过来。他也有事要忙,便随他们自己去谈了。   叶锦城将人让进屋内,随即反身合上门,背后紧贴着门板瞪着来人,虽然脸上还带着醉酒的红晕,可分明没有先前那副昏沉得将要人事不知的模样,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可那来人却一屁股坐在榻上,眉眼瞬时放松下来,一手卸下了身后的重剑,低声骂了一句。   “他奶奶的,什么破剑,沉甸甸的害得老子连路都不会走。还有这头发,啧——”他说着想要去扯头上高高束着的发带,却被叶锦城一头扑过来拦住了。   “风连晓!你少作怪!快给我说清楚!”   “老子作怪?”风连晓一抬头瞪着叶锦城,“你小子出的什么馊主意,来找你还要老子打扮成这副破样子,大热天的存心整我是么!他奶奶的,老子晃荡半天连口酒都不能喝,你小子自己倒是喝得痛快啊!”他上下打量着叶锦城泛着粉晕的脸,语气十分不耐烦。   “少废话,不这样你是想惹麻烦么?现在长安城里的明教弟子简直比整个藏剑山庄还多!你愿意带着你的鸟和那破酒坛子招摇过市,也不要坏我大事!”   “好了好了,”风连晓摆摆手,一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纸条来,压低声音用唇语对叶锦城道,“接上头了。”   叶锦城接过去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唐门这是搞什么?”他凑到风连晓身边,两人挨得很近,尽管这商会的房子十分结实,壁板很厚,但是他们还是用窃窃的音调交谈着,“在这天子脚下搞什么暗杀,是疯了吗?”   “我怎么清楚。”风连晓耸了耸肩,“那来送信的小子冷着张脸,我看他明明蒙了人皮面具,还不忘戴着那半张鬼东西在脸上,连个表情都小气不肯给,你指望我能问出什么来。不过功夫倒是不错,啧。”风连晓低声感慨着又摊了摊手,动作是无所谓的模样,可神情却是敬佩了,“上次在巴陵那回,老子还以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安排好的垫背呢。他一路领头,手上连个千机匣也没有,使着用不惯的兵器,竟然也从明教手里逃出来了,啧。”   “又是他?!”叶锦城脸上一下子怨气满满,“唐门到底派了个什么东西来办事!存心坑我?一路上被他摔摔打打不知道多少次,假戏真做也有个限度!一身骨头都差点散架,哼。下次要是落到我手里,有他受的——不过说起来,他们要杀的人——怎么定了这个妙火旗下的长老,怎么说?”   “听说这人是个保守派。最保守的那种。”风连晓一手托着腮,眼睛死死戳在那张纸上,“明教现在势力太大,说是朝廷维护,可是,哼。”他哼了一声,“你想必也听说了,民间怎么评价他们的。”   明教势力发展过快,尽管如今如日中天,那熊熊的圣火几乎能焚尽整个武林,从浩瀚沙漠中的落日,一直烧到江南的洞庭水泽,可那火力难以为继的感觉,却不是没有人感觉到,良莠不齐的弟子们四散在中原各地,相当一部分开始气焰嚣张,骄横霸道,不光是南北武林,在整个民间风评已经不如先来几年,江河日下,许多地方甚至开始有各种关于明教的难听谣言。   “这人是个智者。”风连晓接着低声道,“我们先来不是早就分好工了么?你们负责朝廷那批人的口风,我们负责各分舵的江湖消息,到头来都说妙火旗这位长老,是最极力阻止他们继续过快蔓延力量的人之一。杀了他,长安这边明教一时派不来其他的人手,只要他们教中内部骄横之风一边倒,我们就好办了——再说,杀了他,明教里那些反对他的人,心里就算高兴着,恐怕也会上书朝廷,请朝廷做主。到时候……”   只看朝廷的态度。这事,即可归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也可算作江湖恩怨,朝廷不加插手。探知朝廷的隐晦态度无疑是最难的环节,可如今也已经有了这样好的机会。   “几时动手?”   “你不是给唐门传了消息,说大光明寺盂兰盆会后完工么?”风连晓低声说着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把重剑别回腰后,“我手下分舵的弟子传来消息,为了参加他们那大光明寺的什么竣工,各大门派差不多都到齐啦,哈,”他说着讽刺地低笑了一声,“嵩山和华山的人,心里怕是难受得要死,还不得不来,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嗯?等他们的大光明寺建成了,唐门也该动手了,好戏不断,嗯?老子走了。”他说着对叶锦城玩味地一笑,打开门走了。   叶锦城站住了,瞧着门被带上,才转身擦燃了桌上的油灯。他将纸条展开,放在那跃动不止的火光上引燃了,他瞧着火光渐渐吞噬着纸张,目光就像是明教弟子瞧见教中圣火一般,带着一种虔诚和热情的微笑。火蔓延着快要烧到指尖,他才一松手将纸条丢进灯碗里。   剩下的一截纸浸透了油,霎时在灯碗里扭曲着燃起一大团明亮的火焰,那猛然间的势头差点灼伤了叶锦城的手指,可这样的火焰盛极难继,转瞬就燃尽成一片黑色的灰烬,在灯油里静静沉底。   (十六)   天色黑下来了,可城中已经寂静。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似乎要特意让出城中道路给什么人一般。可不论是城中水渠,还是城郊蜿蜒而过的河流湖泊,从这里望下去,皆是大片灿若星海的灯光,明灭不定的烛火被花灯托举着,沿着河道飘忽而去,星星点点地顺着水渠流向城外,抬头望去只见天上星河涌动,地上万火摇曳,一时间竟然让人分不清是天为地,还是地为天。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   佛塔很高,除了远处的皇城,这里可以俯瞰很远。远处水渠里万点星光烛火,一明一暗。这里的风很大,夕阳西沉后,半点燥热也感受不到了,只有脚下的琉璃瓦片在星辉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唐天霖扶着佛塔的尖顶站了起来,他一手托着盏花灯,那里面却没有火光。风把他高高扎起的头发吹得四下乱飘,那些柔和的发丝抚过脸颊,拂过冷冷地闪着光的面具,也擦过唐天霖森然紧绷着的嘴角。脚下的琉璃瓦片很滑,这塔顶坡度又陡,可在他仿若平地。   他扶着塔尖,静静地望着那渠中川流不止的灯火。   “哥,你可真傻。”唐天霖低声笑着,风一下就将他的笑声吹散在夜色里,跟随着天地间的星光烛火消散了,“你可真傻。”他摇着头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有点不甘心方才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一般,“哥,你是新亡人,可今日上半夜没有人为你放灯。我有事要做,赶不及;他大概也有事要做,也赶不及。如今过了时辰,哥,我不给你点灯了,如今路上大约都是旧亡人了,挡了路,你也不安稳;哥,你黄泉有知,不要怨我们。”   他低声地说着,一面将左手托着的那盏小小莲花纸灯在指间一点点碾碎成齑粉。这些粉末随着他张开手指,瞬时就被风吹走,天地无踪。   “哥,你不要怨我们,不要怨叶……叶……”唐天霖这么说着,风骤然大起来,不但他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被吹得乱成一团,连他的声音都被吹得断续不继,他伸手摸了一摸,隔着手甲,他摸不到自己脸上是不是有泪水,只好正了正面具,抱着双臂蹲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被风吹散了,“哥……你不要……怨我们……要怨,就……怨你……自己……你自己……”   “唐天越,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唐天霖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只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你说不许我们去唐家堡练武,只有你一个就够,叫我们过平常的日子,可我是在你进堡之后第二年进的,你是不是到死也不知道?你说你最惜命……连暗杀的任务也不肯接,可是你后来……你想瞒着我们,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唐天越!你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如今你连个坟头都没有,清明无人洒扫,盂兰盆会无人放灯……唐天越!唐天越!你泉下有知,是不是后悔!你是不是后悔!”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急促,却又带着沙哑,只在喉间滚成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哽咽,“你说好的!你说爹娘走得早,这个家有你一个进了唐家堡也就罢了,你会护着我们,护着弟弟妹妹……我曾经还心怀愧疚,可如今我不后悔瞒着你偷偷进了唐门!因为你根本就是个骗子!你说好的,明明答应过的……唐天越……唐天越!唐天越!你这个骗子!你就这么一走,如今要不是我,弟妹怎么办!我……我真是恨你……我真是……恨你……”唐天霖侧过脸,流下的两行眼泪有一行被掩盖在面具下,只有另半边水痕滑出闪亮的痕迹,在星光下微幽地一晃,随即就被风吹成了长线,消散而去。   他将没戴面具的半边脸贴在宝顶冰凉的琉璃瓦上。   “哥,等我们给你报仇。”   这话说得声音更轻,比先前那些沉痛的哽咽更快地散在了风中。唐天霖再站起身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先前森然的冷漠,只将脚尖在宝顶上轻轻一点,人已经飞鸢一般在空中纵身跃起,在远处的檐角一个起落,如烟尘般溶进了夜色深处。   街道上已经完完全全寂静下来了,只有各家的灯火闪烁着光点。   “来啊……明烛,快点!这边走!”叶锦城隐在街角,眼瞧着巡夜的金吾卫列着队走了开去,才小声对身后的陆明烛叫着,招手让他跟上。   “真是的,你做什么?”陆明烛脸上的神色有点无奈,却见叶锦城鬼鬼祟祟仿佛做贼一般的样子,也绷不住笑意了,“已经宵禁了,你还叫我出来,当心给金吾卫抓个正着……唔!”他还没说完已经被叶锦城一把捂住了嘴,睁眼只看见藏剑公子俊俏的脸凑在眼前,一双眼睛微微闪烁,神色却带着十分的俏皮。   “嘘,不要说话!小心给发现了!”   “……唔……松手,”陆明烛摇着头避开捂在嘴上的那只手,“你要真是怕被抓,怎么不用轻功从屋顶过去?放个灯而已,你今年几岁?”   听着他哭笑不得的语气,叶锦城却往墙角一缩,两手叉腰带着几分孩子气,笑了。   “你不懂了,就要这样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呢。明烛……”他说着突然凑近,鼻尖在陆明烛耳垂上一蹭,只听得耳环叮当地响了一下,“你看这样像不像私奔?”   “什……”陆明烛还没来得及笑,又被叶锦城一把拖住,两人足下生风,快步转过街角,像两只夜行的猫儿一样没发出半点声音。如此偷偷摸摸地终是走到了城边的水渠,叶锦城快步顺着石阶走下去,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巡夜的金吾卫也不见了踪影。陆明烛摇头一笑,叶锦城年纪比他小上一点儿,即使平日里老成持重,可感觉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那边叶锦城已经蹲在水渠边,从怀里摸出东西摆弄着。   水渠里只剩明明灭灭的几盏灯火,这城中水渠是活水,除了少数被岸边凹凸处挡住的花灯,大多数已经顺着水流离开长安城,漂去城外,漂去寄托生者思念之处。陆明烛轻手轻脚地走到叶锦城身后,叶锦城正从怀里掏出小小的一盏纸灯,那灯是用竹篾糊着明纸做成,莲花的形状,花瓣被染成娇嫩的粉色,十分精巧不说,竟然还是能折起来方便携带的,一看就是在最贵的作坊中买来。叶锦城将那竹篾小心地撑开,撑成花灯的形状,一手摸到荷包里的两截蜡烛拿出来,放在花蕊中央,将其中一盏递给陆明烛。   陆明烛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了,叶锦城又不知从哪摸出燧石来,几下将花蕊里的烛芯点燃了。暖色的烛火从小小的花灯里映出来,却又不烫,隔着粉润的灯纸只能感觉到熨帖的温度。   “我们这个时候来放灯……是不是太晚了?”陆明烛迟疑地低声道。   “那也没办法,白日里事多么。再说了,就是要这个时候,清静。”叶锦城似乎十分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傍晚新亡人,入夜旧亡人,活人走个路还嫌人多不便,他们回来阳间看生者便不嫌道路拥挤?最好这个时候,大概统统飨宴去了,我们放我们的灯,管他新旧,这一路来去岂不清静?”   陆明烛捧着灯,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叶锦城。暖色的烛火从粉润的灯纸里透出来,映照在叶锦城脸上,照出微微上翘的长睫和鼻尖,紧抿的嘴角也微微上翘,暖橘一般的颜色随着烛火一明一暗,叶锦城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蹲下来,松手将灯推进水里。缓缓流动的渠水带着水灯闪烁着向远处飘荡而去,陆明烛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盯着那团温柔的灯光,神情前所未有地专注。他想问叶锦城祭的到底是谁,但是又觉得唐突,虽然关系已经亲密至此,可他知道,在中原,有些话是不好问的。   那团摇曳的粉光顺着水渠缓缓漂了一段,却在前面停了下来,似乎是被石岸挂住,再也不往前漂,只是那里面的烛火还未熄灭,仍然在明灭不住。   “啊……”陆明烛忍不住叫了一声,“锦城,那水灯……”   他其实是不过这节日的。这盂兰盆会,是佛教的节日。陆明烛先前几次欲言又止,却拗不过叶锦城一心叫他作陪,只好跟着来。   如今国教,为道,为佛,明尊圣火,似乎已经只能照耀西域许多年了。可如今大光明寺就要落成,教中诸长老,雄心勃勃者有之,蠢蠢欲动者有之——陆明烛这样想着,那种时常有的不安的感觉又涌上来,他茫然地盯着叶锦城放的那盏水灯在不远处灯火摇曳,直到叶锦城的手指摸上他的脸颊,几个温暖的触点如此真实,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   “没……我在想,你的那盏灯——”陆明烛低声说着,他虽然不过这节日,却知道按照中原和佛家的说法,这灯是要为亡灵引路的,漂走了,熄灭了,新亡灵才能过了奈何桥。虽然他不清楚叶锦城祭拜的是新亡人还是旧亡人,却只觉得这灯不走不灭,颇为不顺。   叶锦城却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真傻。”叶锦城的手指在陆明烛脸上捻了捻,狎昵地一拧,满意地看着陆明烛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睁大一双褐色的杏眼看着自己,“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不过这节日?他们放的灯是引路的,我放的灯是许愿灯。明烛,你来。”他拉着陆明烛,陆明烛手里的灯还在燃烧,两人借着这灯火走下水渠边的石阶,渠上有石桥,叶锦城将陆明烛带到桥拱的阴影里,陆明烛还没反应过来,叶锦城的气息已经凑近,温暖的嘴唇贴上他嘴角,辗转着温柔亲吻,湿热的舌尖在双唇间来回逡巡,交缠的气息格外火热。   “你以为我是在给谁放灯?嗯?”交换湿热亲吻的间隙间叶锦城低低地笑,“他们只知道祭奠亡者,却不知道这时候灵气盛,许愿最灵。”他低沉的笑声撩拨得陆明烛耳畔一阵发痒,手指颤颤差点捧不住还在燃烧的水灯,“你只看到那灯漂不走,也不熄灭,我恨不得如此,”叶锦城说着又是在陆明烛脸上一拧,“那灯里面燃的是蜡烛,明烛明烛,我只恨不得你也永远这样,不熄灭,也不走,一直在我身边。”   “你、你——”陆明烛虽然跟叶锦城好了这些日子,花言巧语还是奇谈怪论都听了不少,可哪见识过这样顺溜的,一时有点发愣,张口又结舌,偏偏脸上不争气地开始发热,也不知道是因为叶锦城凑得太近,还是因为自己带着羞愧的喜悦。   “快,把你手里的灯放了,你也许个愿吧,明烛,你会许什么?”   陆明烛推开了他,却不说话,只是蹲下身去,双手托着那纸灯轻轻推进水中。陆明烛跪了下来,水灯摇曳着逼退黑暗,照耀出一团粉色暖光,陆明烛褐色的大眼睛在闪烁的烛火下似乎汪着清亮的水,那水底里似乎还有比水本身更清亮的东西。叶锦城诧异地瞧着他右手按在胸口行着自己看不懂的礼节,又双手贴地俯下身去,额头触在地面上,那姿势太过虔诚了,白色外袍随着陆明烛柔软的动作贴在腰上,勾勒出流畅而柔韧的腰线。   叶锦城一时看得有些发愣,直到陆明烛站起身来,他才下意识地开口。   “你——许了什么愿?”   “你说我许了什么愿?”陆明烛突然嘴角一勾笑了,微微侧着头瞧着叶锦城。此时的夜色和黑暗似乎都变得温柔了,几点水渠里仅剩的暖光跳动在他眼底,叶锦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伸手将他压住,倾身上前堵住陆明烛嘴唇用力亲吻起来,陆明烛双手揽住叶锦城肩背,只觉得脸上热得发烫,却还是热情地回应着叶锦城的亲吻。直到叶锦城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擦过胸口敏感的小点,陆明烛才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想要挣脱出来。   “唔……松开!胡闹什么……这是在外面!”   陆明烛曾经以为自己家乡算是民风开放,中原人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内敛自持,叶锦城也算如此,可偏偏在有些时候丝毫没廉耻,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他竭力想挣扎,可叶锦城臂力实在太大,他一时挣脱不开,那抚弄的动作带起一阵阵战栗的刺激,却又温柔到极致。陆明烛挣扎着喘息起来,没有片刻已经变成一种僵持的形式上的推拒,叶锦城倾身紧紧压制着他,另一只手探入下衣,在陆明烛双腿间抚弄一把,随即紧紧握住。陆明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舒服的喘息,抵在叶锦城肩上的拳头无意识地放松下来,却相对地绷紧了腰杆,将额头顶在叶锦城肩窝处大口喘气。叶锦城手上动作不停,间或亲吻着陆明烛,没多久就听见陆明烛低低呻吟一声软下腰来。   叶锦城抽出手,指尖上挂着的液体明晃晃的,陆明烛红着脸转过头去不看,却被叶锦城追着凑上脸来,两人的鼻尖蹭在一处。   “明烛,此间事了,跟我去一趟杭州吧。”   “你师父他们——”   “只要我坚持,师父也不能做我的主。明烛,跟我去杭州——”叶锦城紧紧盯住陆明烛的双眼,“你信我,信我就好。”   “好。”陆明烛应了一声。这夜间还是有些热的,可两人却好像都感觉不到,只是紧紧抱在一起,谁也舍不得松手。叶锦城的目光越过堆拥在陆明烛后颈的褐色卷发,投向渠水。陆明烛后放的那盏水灯已经漂远无踪,可自己先前放的那盏水灯还停留在前面一个石桥的桥拱下,随着水流的荡漾,那里头的蜡烛竟然还没熄灭,仍然闪烁着晕黄的火光。   灯不随水,孤魂无归。天越,这灯是为你放的。灯不走,火不熄,你果然是还未过奈何桥。是孤魄无依,还是心事未了——天越,你果然是在等着我?我可真开心。等着我吧,千万不要等得不耐烦,待我为你报了仇,就来寻你。   他低下头,将脸半埋进那堆柔亮的褐色卷发里。陆明烛看不见,叶锦城偷偷地笑了。   (十七)   陆明烛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满室的燥热环绕在周身。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畔,叶锦城已经不在身边。再抬头看窗,窗纸里隐隐透入微熹的晨光。陆明烛气喘吁吁地坐起来,伸手抹去了头上的汗水。   梦里他回到圣墓山。周围是寂静无垠的沙海,空无一人,唯有寂寥长风,吹彻天地。他深深拉下兜帽也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风沙,只能步履维艰地勉强跋涉,星河灿烂,他抬头却找不到指路的星辰,那明亮的星子混杂在太多的同样明亮的星子里,一起光辉灿烂地渺无踪影。他只能凭着感觉前进,心底里有个地方就是圣墓山,明尊圣火永远不熄的圣墓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干渴难耐,走到满心迷茫,走到再也迈不开半步,他终于瞧见了圣墓山高耸的轮廓巍峨,在风沙中矗立,俯瞰苍生。他热泪盈眶地抬头,俯身去跪拜明尊像,抬头却发觉风沙渐起,明尊手中圣火渐渐湮灭无踪,似乎碎成砂石随风飞卷而去。他揉着眼睛再去看,竟然瞧见个藏剑弟子的身影,他觉得那是叶锦城,又奇怪叶锦城怎么会在这里,可他也无暇顾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明尊像在风沙中像时光流逝一般碎裂而去,他喊不出,动不了,只能定定地瞧着,直到满身冷汗地惊醒。   陆明烛套上白色外衣下了床,向着北方跪下来,双手和额头轻触地面,默默念诵着大光明教义。   “明尊在上,弟子觉得迷茫。”他用家乡的语言轻声说着,许久不说,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觉得生疏了,似乎中原话说了太久,变成了本来的言语一般。陆明烛愣了一会儿,突然更深地伏下身去。   他推门走出来的时候桃桃不在院子里,陆明烛早就发现,桃桃不喜欢叶锦城,只要叶锦城来他住处,这畜生必然夜不归宿,也不知去了哪里疯玩。猫是不在,可叶锦城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他搓洗一大堆衣物。陆明烛一愣,脸上又有点发热,两人昨晚上好一通胡天胡地,弄得衣服被单全要换过。可叶锦城自小生活富贵,陆明烛从来也没见过他做这种事。叶锦城似乎也没有注意到陆明烛出来,只是认真地搓洗着衣物,那绣着华丽暗纹的袖子被他高高挽起,连长长的头发都被对折扎起来,看着与平日十分不同。他显然是做不惯这种事的,动作看起来不甚熟练,可却十分仔细。陆明烛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看他笨手笨脚只觉着急,可心里却生出一种满胀的暖意,连腰间的酸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撑不住笑了。   叶锦城听见笑声才回过头来,脸上一瞬间露出尴尬的神色。   “这个——”他张着双手有点局促地站起来,似乎是想伸手去挠头,可手上还沾着皂荚的泡沫,举到一半又讪讪地放下了道,“你今日不是事忙么,早饭在桌上,吃了还不赶紧走?”   “叶公子这副样子实在贤惠,我连正事都不想办了。”   陆明烛笑着还要调侃他,院门就被敲响了,那中气十足的清亮女声一听便知是谷清泉:“师兄!明烛师兄!你起来了没有?哎,你别跟着我呀!你师弟怎么会在这里——师兄?师兄!你在吗!”   叶锦城慌慌张张地跳将起来将水盆搬到一边去,奔向井台洗了洗手,整着衣袖一闪身躲进门里去。他若是宿在陆明烛这里只怕谷清泉都要大惊小怪,谷清泉虽然年纪不大,又是个姑娘,可眼光十足的犀利,叶锦城与她接触过几次,只觉得还是尽量远离为妙。如今若是被她瞧见自己大早上坐在陆明烛这里洗衣服,估计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只好赶紧回避收拾。陆明烛走过去拉开门,谷清泉身上一对弯刀一把别在身后,一把却拿在手上,直对着面前一个金衣公子来回比划。   “你干什么跟到这里来?你师弟怎么会在这里——呀,师兄!”   “叶公子?”陆明烛却诧异了,他认出后面这人是叶梅芳。虽然两人不熟,可是好歹也见过几次面,他立刻转头呵斥谷清泉,“师妹!不要无礼!”   “抱歉了,陆公子,在下急着找锦城师弟,路上遇见谷姑娘,师弟与你交好,我只是跟来一看他在不在你这里——若是唐突,还请——”   “你师弟与我师兄交好而已,还没好到那程度——”   “呃,”陆明烛有点尴尬地挡开了谷清泉,正要说话,那边叶锦城已经推门出来,笑得一脸无辜,“梅芳师兄,你这么大早上的急着找我,什么事啊?”无视掉谷清泉目瞪口呆的神色,叶锦城带着点歉意笑得十分无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谷姑娘!明烛,我先走了!”   叶梅芳又对谷清泉说了句抱歉,还不忘又看了她一眼,才拉着叶锦城转身走了。谷清泉有点愣,直到他俩去得没影,才有点不自在道:“师兄——他……他怎么在你这里?”   陆明烛有点尴尬,可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淡淡道:“昨晚有事找他,回来怕赶不及宵禁,就睡在我这里了。怎么?”   “没什么。”谷清泉敏捷地回答,眼神却瞟到井台旁边泡着的一盆衣服上,那里面黑色长裤白色外衫与金色衣摆交织着浸在水里,她把眼神收回来,接着道,“我就是不喜欢他们而已。那个叫叶锦城的人,我不喜欢,他那个师兄也奇怪,我都说了叫他走,他还一直跟着我,像甩不掉的苍蝇一样,实在烦人!”她说着侧过脸,看陆明烛没什么表情,只是歪头瞧着她,才话题一转道,“快走吧师兄!阿契斐长老不是叫你去商量事情?”   “嗯。”陆明烛低头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进屋收拾东西。谷清泉站在那里瞧着他,眼底的神色也渐渐复杂起来。   “哎哟!师兄!师兄!慢点啊!”叶锦城被叶梅芳一路拖着踉踉跄跄地走,求饶也来不及,叶梅芳显然火了,一路拽紧了他不松手,叶锦城连声求饶他也不理,直到走出几条街叶梅芳才怒道:“还不闭嘴!你明知今日各大门派差不多都到齐了,就为了参加大光明寺落成,今日要去会面,你还一大早不见人影,害我找到现在!”   “师兄,松手!师兄我知错了!”叶锦城一叠声地道歉,叶梅芳哼了一声松手,叶锦城整了衣服,两人一路往会馆走,叶锦城才道,“师兄,这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至于火气这么大吧?到底什么事啊?”   “有唐门来的人,说是有事找你。在会馆留了话就走了,说是到城门驿站等你。”   “唐门来的?”叶锦城突然停住步子,双眼定定盯着叶梅芳,“好——我知道了。多谢师兄。”他突然加快步子自己走出去一截,可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叶梅芳。   “师兄,你怎么又跟那个明教姑娘在一起了?”叶梅芳觉得叶锦城笑得奇怪,话也奇怪,“我上次同你说的话,你怎么忘记了?你可不能喜欢她。”   他说了这些话,转身又走了。叶梅芳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却怎么也想不起叶锦城上次说过什么话,只好摇头走开。   驿站设在长安城外,这时候天色还早,只有马厩里的马儿轻微打着响鼻。唐天霖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因为心中有事,只觉得像是隔夜茶一般淡而无味,他抬起头来盯着茶棚外面,却冷不防旁边有人道:“喂!拼个桌!”   唐天霖一扭头,只见旁边那人腰后横着翠竹棒和酒壶,赤着的上身文着红蓝交错的刺青,晃眼的一片,更晃眼的是那人上挑的眉毛和笑得露在外面的一口白牙。   “是你。”唐天霖认出了他来,微微一笑,将茶碗往里面挪了挪。茶棚里除了小二在里间烧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没工夫光明正大地进城,你这两日打听到些什么?”   风连晓大喇喇地斜坐在长凳上,可与这不羁的动作相反的,他并没有回答唐天霖的话,只是摇了摇手,用手指在唐天霖面前茶碗中一蘸,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唐天霖看罢一手抹去,也蘸水写了几个字,风连晓点了头,道:“不出差错的话,就定在后一日好了。等他来了,你自己同他也说说看,他与……”他用口型说了“明教”二字,“接触得最多。”   两人正低声说着,就听见官道上传来萧萧马鸣,来的可不就是叶锦城。他翻身跳下马来,茶棚里就只有风连晓与唐天霖二人,风连晓起身迎了上来,唐天霖也站起身,却有意无意地低下头去。叶锦城对他俩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茶棚外面,官道空旷,周围也没什么建筑物,简直最适合说话。   “有消息了?”   “你们定在什么时候?”   “后日晚上怎样?后日大光明寺成,晚上必有庆典,戒备难免放松,最适合下手。”   唐天霖突地一转身,往另一边走了几步,只是这几步之下叶锦城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像是在强忍着怒气:“啊,又是你——唐门没别人了?”   这人步态十分特别,配着一身暗色衣服,走起路来柔软而无声,像是悄无声息浮在水上的墨莲。他印象深刻。   “对,又是我。唐门自然人多得很,只不过他们都进城去了,忙着今日的会面呢,这暗处的事只有我。叶公子先别管这些了,”唐天霖摊手道,“我进了长安城这些日子,早就把那人住处摸清楚,可我一个人恐怕避不开太多护卫,人多了又易暴露行踪,得须有内应,引走大多数人才行。”   “我看你是瞎操心。”叶锦城双手抱臂,哼了一声,“天子脚下,敢干这事的没有几个人,何况还是在如今最受宠的门派头上动土,他们想也想不到——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也罢了,这事交给我——别说没用的,之前叫你去探口风,你们派人去了不曾?”   “去过了,”风连晓连连摆手,“嵩山那边你是知道的,华山那边,哼,”他说着一摇头,“向来也是孤芳自赏,那态度看着就叫老子不爽!”   “什么孤芳自赏,”叶锦城嗤笑一声,“大道国教,他们看不上的也不止你们一家,别愤愤不平了。只要不来坏事就好。”   “嘁——我说!整个丐帮唐门都在跑前跑后上下牵线,你们藏剑山庄倒是轻松,就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嗯?”风连晓笑着用肩头搡了叶锦城一下,没想到对方倏地转过身来瞪着他。   “我早就说过!此事与藏剑山庄无干!我只做我的事就好,成了我也不求分一杯羹,不成,死了,你们也只当从没有我这个人——你是忘了么!”   风连晓一扭头哂笑起来。   “说得清高,你跟明教有旧仇,也不管会不会连累了门派——依我看,你呀,”他摇着头,“用少林那帮秃驴的话来说,正是十足的因为旧仇,心魔已生,难以自拔——再说了!谁说这事跟你们藏剑山庄没有关系?你又不是瞧不见,如今满大街都是明教的人啦,再这样下去,你们只怕也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只好来当我的同门啦,老子教你怎么讨饭,嗯?”   “你——”   两人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这边唐天霖却突然一手一边搭上他二人,两人立时收了声。顺着唐天霖的目光往官道那一边看去,耳中听得稀微马蹄声渐响,官道那头逐渐出现几人策马而来,唐天霖对叶锦城和风连晓一点头,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了踪影,风连晓带着欣赏的神色瞧着他的轻功喟叹一声,转身那些人已经策马来到近前,为首的那人峨冠广袖,蓝白相间的道袍随风飘然,几欲登仙,眉清目朗,神色超然。   “哟,纯阳宫的人,可真巧啊。”风连晓凑在叶锦城耳边低声一笑,笑声里带着点嘲讽,“来得这样迟,架子可真是大。不愧是……啧啧。”他在叶锦城肩头一拍,“我觉得就凭这点,他们的口风,我们已不必探了。叫他堂堂纯阳宫的人来京城给明教捧袍边,他们心里能舒坦才怪。”   叶锦城听风连晓口气不善,心中明白他也是在记恨两年前枫华谷之事,当年唐门与丐帮欲遏制明教势力,先上华山请求襄助,纯阳宫却拒绝了此事,也不知算不算未卜先知。   “你可别冲动——”   “知道了,知道了。”风连晓懒洋洋地连声答应着,“回城去?回头要去会馆,他们昨天已经见过少林来的人了,听说倒是个十分通透好说话的,你回头也迟早要见。先走了。”叶锦城点头上马,风连晓却不耐烦,转身一个轻功去得远了。   陆明烛来来回回地踱步,那步子依旧很沉稳,但是节奏却有些焦躁,他手上还拿着才接到的任命状,简直可以说还新鲜热乎着,热得他觉得脚下踩着火炭一般烫。   毫无预兆的,怎么会突然让他到萨宝府出任府史?他这么想着越发觉得焦躁,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中午日头明亮,正是仲夏过后,还带着些毒辣的热意,静静地当空高悬,刺得身在这喧闹都城中的他浑身不自在。   (十八)   为了避嫌,叶锦城故意在城外游荡了许久才回城。他到城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仲夏的酷热已经随着时节褪去,可正午骄阳高悬,正是毒辣。胯下的绝尘因为燥热打着响鼻,叶锦城摸了摸头,也觉得有些发晕。胸口有些痛,但是又不像是要发作的模样,他只得强打精神往前走。   今日少林诸位高僧来到长安,午后在晋昌坊大慈恩寺开坛讲经,有缘人甚至能得解签。   叶锦城想了想,还是策马慢慢往大慈恩寺方向走去。街市熙熙攘攘,他想起小时候。荷包里还有母亲在灵隐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他想起在西湖的白雪皑皑的冬季,在暖和的被褥里听见灵隐寺钟声悠长敲醒了早春,春季的烟雨里孕育夏季的风雷;夏季的蝉鸣和水汽又蔓延着洇湿了灵隐寺前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年轻的叶思游牵着年幼的他,顶着酷热的夏日去灵隐寺烧香,回来从水井里捞起冰凉的西瓜驱散酷暑,带来秋季的凉意;秋季西湖边的柳条褪尽了青翠,他与唐天越一路嬉笑打闹着从一群进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中穿过,看灵隐寺内落叶飞檐,听飞来峰上泉雨合漱,泠泠之声扬过了清冷的晚钟,在连绵不断的秋雨中一直迁延到下一个冬季——下一个再也没有了唐天越的冬季。   他想着想着不免走神,连已经到了大慈恩寺门口都未曾察觉,愣了好一会儿神,叶锦城才下了马,早就有小沙弥上来牵走,叶锦城望了一眼,只见寺中已是人头攒动,满殿白云,香火缭绕。大慈恩寺牡丹素来最负盛名,眼下虽不是牡丹盛开时节,更兼仲夏将过,时节尴尬,可大约终究是地气不同,大慈恩寺地临黄渠,水竹深邃,眼下正值凌霄花盛放,满寺如火龙攀援,碧叶红花,灼灼耀眼,却又因为香烟的气息减退了艳俗。   叶锦城在人头攒动中间来回看了几眼,除了长安民众慕名而来上香,其中也不少江湖人,有些一瞧就能认出是何门何派。明教这几年在中原发展势头迅猛,慕名而来的信徒不断增多,只要大光明寺建成,不用多久,未必不会超过大慈恩寺今日盛况。西院人声鼎沸,浮图下香灰堆积,诵经之声萦萦入耳;东院是翻经院,反而显得寂静许多。   叶锦城瞧了两眼,径自往翻经院走去。少林来的僧人在此讲经授武,并非人人可进,叶锦城与门口的沙弥通报姓名,才走到回廊上,在一丛掩映的竹子后面站住转过身来,后面转过廊角走来一人,一身白色道袍滚着细细黑边,随步拂动,尖而高的头冠与笔挺的脊背几乎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叶锦城认出这是先前在驿站遇见的道士,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位道长,真巧啊?”   那道士似乎也记得刚刚一面之缘,眼神微微动了动,可面上还是一片清冷,只是微一颔首,道:“阁下是藏剑山庄来的少侠么?确实巧。”   “藏剑山庄,叶锦城。”叶锦城抱拳行礼,“在下前几日在会馆,只听说中原七大门派全都到齐,独缺纯阳宫。敢问道长……可是来参加大光明寺落成?”   那道士闻言一点头,道:“贫道纯阳宫凌尘。”却也不多话,只是微微抬手往回廊那头一指,叶锦城立时跟上,道:“既然如此,怎么道长也来大慈恩寺,也是来听少林来的方丈讲经?”   “贫道不听什么讲经。”凌尘脸上神色古井无波,冷得像是华山上冻住了的陈雪,“只是各大门派如今齐聚长安,特意来参加大光明寺落成,听闻少林高僧前来,贫道一来拜会,二来讨教武学。”   叶锦城了然一笑,也不再说话,两人一路绕过长长回廊,往东院里面走。一路零星往来僧侣见到二人皆行佛礼,叶锦城笑容可掬,一一弯腰回应,凌尘也各自打稽首回礼。满廊的木柱上都攀援着血红肥厚的凌霄花,蓊蓊郁郁地晃人心神。走过最后廊角,假山掩映后东院豁然开阔,门廊矗立,木鱼频响,佛音低诵,只见广场殿前座下僧侣数百,皆听高台上所坐僧人讲经,这边门廊上却站了不少人,也不下数百,叶锦城一眼扫过去,只见各门各派的都有,虽然此处听不清那少林来的僧人在说什么,可众人却都无一动步,只是窃窃私语。   凌尘一站定就直直瞧着远处台上,再不发一言。叶锦城看了一圈,冷不防一只手啪地搭到他肩上,回头一瞧竟然是风连晓。   “哟,你来得好迟。”风连晓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从哪里玩了回来?”   “玩什么?”叶锦城乜他一眼,眼神又一转,不动声色地往凌尘那边递过去,对着风连晓微一摇头。风连晓露出了然的神色,再看那道士的眼神就更多了几分不耐烦,却也忍住了,只低声对叶锦城道:“听说少林来的这几位都是颇有德行的高僧,你看见台上那位没——对,就正在讲经的那个,说是德行高蹈,所论佛理精深,武学上也造诣非凡,可竟然还是半路出家,仅仅十多年就有这样修为,真是好生了得。”   叶锦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台上僧人隔着太远瞧不清,可看起来年岁似乎也并没有多大。他将目光收回来,又道:“等他们讲经结束,再进去拜会?”   风连晓点了点头,叶锦城却突然笑眯眯地转头对一旁的凌尘道:“道长呆会也与我们一起么?”   凌尘本来正负手看着远处台上讲经的僧人,没料到叶锦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微一愣怔,脸上才又恢复之前冰雪不侵的凛然冷淡神色,道:“这,就不必了。”   “凌尘道长这是何必,大家同属中原门派,如今大光明寺将成,明教日盛,朝廷嘉许,百姓颂扬,如今中原门派皆上京来贺,先坐在一起谈谈,为免疏漏,也为表对朝廷忠心——我等虽为江湖中人,可若不是如今朝廷英明,盛世繁华,我等只怕也身如蓬蒿,大道国教,更应如此,道长身为纯阳宫中人,虽然秉一修仙,怀清履洁,可想必也不会瞧不起我等世俗门派。如此——有何不美,道长为何推辞?”   叶锦城这话乍听来冠冕堂皇,可风连晓已经很明显听出里面挑拨的意味,差点笑了出来,只好擦了下鼻子,扭过头去勉强忍住。   凌尘大概是没想到叶锦城突然冒出这么一堆话来,一怔,才淡淡道:“……早就听说藏剑山庄君子如风,如今一见,果然不虚。”   叶锦城听出他话中讽刺,却只是歪头微微一笑。风连晓却大声咳嗽起来,显然是憋笑呛着了。没想到凌尘一皱眉道:“此处好歹是佛门净地,台上又有高僧讲经,还请这位少侠安静些,在这里站着也能生出事来,还提什么拜会高僧。”   风连晓下意识地一手捂住嘴,眉头却皱了起来。叶锦城不动声色地微笑着悄悄伸过手去按在风连晓下臂上,风连晓小臂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他知道风连晓一直对纯阳宫没什么好声气,如今这道士眼利嘴毒,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风连晓定然不高兴了。   “既然提到拜会高僧,道长真的不与我们一起?”   “贫道只是来与少林大师们切磋武学,叶少侠和这位——”   “这位是风连晓风少侠。”   “——叶少侠和这位风少侠所说的什么拜会,贫道是觉得断无必要。”凌尘空而凉澈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一扫,“藏剑山庄和丐帮,与少林寺之间要谈什么,还怕没有多余的工夫来谈?还怕之前没有谈好,非要等到大光明寺建成的眼皮底下才来急匆匆地谈?”   叶锦城瞥了风连晓一眼,不动声色地往门廊那头走了几步,远离了人群。   “道长此话何意,我等不懂了。”   “如今大光明寺落成,明教日盛,一年多前枫华谷之事,江湖上谁人不知?”凌尘眼神在风连晓身上淡淡一扫,“贫道观这位风少侠面带戾气,可见是对此事不满得很,就算是贫道多想,也并无意与两位同行。明教兴盛,是朝廷旨意,存定在天,各有其道,贫道如今代纯阳宫而来,不过参贺,其他事情,与纯阳宫和贫道无干。”   叶锦城一听他提起枫华谷,心中骤然一痛,也有几分不快涌上来,虽然还能忍住,可他知道风连晓定然是受不了这话的。唐门与丐帮枫华谷一战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又对明教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忍耐,如今却还因为不能驳了朝廷的意思,硬着头皮来长安参加什么大光明寺落成,心里早就是怨气横生,更何况叶锦城知道风连晓师徒满门除了他自己一个,皆在枫华谷殒命,心里尤其愤恨,凌尘这么一说,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叶锦城见势不妙,刚要告辞拉着风连晓走人,风连晓却将腰间竹棒往地上一顿,一手提着腰间酒坛子荡到肩后,斜眼瞧着凌尘,呵呵冷笑半声。   “果然是国教大道,好一派高贵出尘,我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叶锦城一把拉他没拉住,风连晓已经走了过去,双眼定定瞧着凌尘道:“想当年纯阳宫有星野剑阵号称不破,到底被明教法王闯过,如今提起明教,还这样一副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模样,实在是心胸宽阔的好气度,在下实在佩服!”   他一提明教法王上星野剑阵之事,凌尘终于双眉微挑,嘴角动了动却还是归于平静,只道:“山外青山,人外有人,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原也不足为奇。纯阳宫剑阵千变万化,明教能破其一,我等自然能化生更精妙阵法。少侠提起明教就这样杀气腾腾,却不知因果报应,天命难逃。”   叶锦城将这句“因果报应”听在耳中,只觉不好,凌尘分明是在讽刺当年明教在中原发展,唐门丐帮先欲寻事,反而被明教大败。这道士简直不知好歹,不愿与他们同路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说个不停,风连晓虽然平常聪明谨慎,可一提到枫华谷之战,难免不会发起疯来,如今偏生话不投机至此,若不是身在佛寺,恐怕早就是要打架的兆头。叶锦城暗暗叫苦,赶紧去拉风连晓,正要说话调解,风连晓却已经又是一声冷笑。   “纯阳大道为国教,道长又是尘世外人,”他故意加重了这个词,揶揄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不了解我们小门小派在江湖中的艰难,明教发展,你们纯阳宫气度高蹈,星野剑阵被破原也算不得什么,我们小门小派生存不易,瞧着又有人在中原江湖想要分一杯羹,心里可真是紧张,自然不比道长是神仙胸襟,能容万物。再说了,在下早听闻纯阳宫清虚真人与明教夜帝卡卢比交往甚密,颇有机缘,想来整个纯阳宫对明教都颇有亲厚之意,也属平常。”   “你——”风连晓这段话十分辛辣,最后矛头更直指清虚真人于睿与明教夜帝卡卢比这段江湖轶事,虽然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被风连晓这样饱含恶意地拎出来说,连凌尘脸上也挂不住了,一步踏上前,正要发作,这边叶锦城见势不妙,手上运劲一把钳住风连晓肩头把他往后拉去。叶锦城手臂长年练习重剑,力气甚是惊人,风连晓连挣几下不开,只能被叶锦城往后拖出去一段距离。叶锦城闪身挡到二人中间,连连道歉,凌尘冷静下来,冷哼一声收了步子,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二人。   气氛正在尴尬,殿前广场上突然传来窸窣衣摆挪动的声音,木鱼频响,佛音齐诵,正是台上少林僧人结束了讲经,众僧侣和廊下诸人也各自开始散去。叶锦城见状赶紧拉了风连晓往后面佛堂走去。风连晓犹自气愤难平,却也明白不能冲动,只好跟着叶锦城走了。   两人一路走到佛堂,通报了门派姓名,便有小沙弥为二人通传,那少林僧人刚结束讲经,却也没让他二人等候,两人走进佛堂,只闻得檀香微幽,木鱼声笃,经幡从暗沉的殿顶上垂下来,两人为这气氛所感,也觉心内渐而平静。那少林来的僧人从殿后走出,对二人一行礼。   “二位施主久等,贫僧静亿,失礼了。”   两人连忙低头还礼。叶锦城再抬头看那僧人,先前讲经时披在身上的长长袈裟已经脱下,此时是少林武僧的打扮,峭拔如松的一副模样。这僧人年纪与师父叶思游相仿,眉目修丽,却没有叶思游那副疲惫的神色,大约是长期修行,内心平静,神情淡然。   “大师,在下藏剑山庄叶锦城。”   “丐帮风连晓。”   那僧人又还了个礼,却伸手从香案上拿下一个签筒来,道:“如今各大门派齐聚长安,为明日大光明寺落成表贺,江湖上必然又是一番风起云涌。人世飘零,苦海无涯。二位施主既然来了,不如贫僧与你们二人解签吧。”   两人对望一眼,叶锦城先伸手抽了一支签,静亿接过来看了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叶施主,请随贫僧来后堂。”   叶锦城不明就里,跟了过去。静亿带着他走到后面佛堂,才道:“叶施主师父可是藏剑山庄叶思游叶大侠?”   叶锦城突然听见师父名字,不由得一怔,道:“是。大师……您——”   “贫僧与叶施主师父,也算故交,只是多年未见罢了。”静亿微微摇头,又去看手上方才叶锦城抽到的签,良久不语。叶锦城只觉得莫名其妙,又隐隐觉得这静亿大师的确是与别个僧侣不同,举手投足间不只是佛家的古井无波,而略有些隐不去的风雅之态,却又不明显,让人难辨有无,倒也应了之前风连晓说的,这人是半路出家。   半晌却听得静亿又是一叹,道:“叶少侠抽到一支好签。大势无阻,行如风浪。”   叶锦城心里正因即将到来的风雨而紧张,听静亿这么说,不由得喜出望外,走到香案前抽出香来冲着内堂佛像拜了三拜,在蒲团上跪下来,磕头跪拜。静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眼神淡然,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慈爱之色。叶锦城没有看见,只听得他说自己大势无阻,行如风浪,又见静亿认得师父叶思游,不由得对他产生几分如父辈般的亲厚。之前丐帮与唐门也早就派人上少林寺知会过态度,明教引起武林敌视,几乎成了共识,天策府那边自不必说,叶锦城心下高兴,不由得脸上露出笑容,嘴角边的梨涡和雪白的虎牙让他的脸带着孩子气。   “大师既然说这签大势无阻,行如风浪,锦城有一心愿未了,如今得大师点拨,看来不久定然能够心愿得成,多谢大师了。”   “叶少侠不用谢我。”静亿摇头,手上念珠一拨,“叶少侠,大愿得偿是真,却未必是好事。世人只见大势无阻,行如风浪;浪尖扶摇,纵然志得意满,却不知风浪飘摇无止,心境不宁,一路逆水搏击,不过徒造杀孽;若有一日倦憎愧悔,唯愿安枕一方而不得如愿,只能随浪逐流,疾行无止,再难得内心平静,又徒增一苦。”说罢合眼,又诵一声佛号。   叶锦城一怔,只觉得这话似有无限玄机,但是又听不大懂,只能咬牙道:“大师这话,玄机深奥,锦城是俗人,不能完全领会大师苦心。可锦城别无他愿,只求此事得成,再无遗憾。”   静亿一声长叹,却道:“凡事皆有法度,全凭天意。叶施主自去。”   叶锦城掀开门帘从偏门走出回廊,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大慈恩寺晚钟乍然响起,悠长中犹带凌厉,金石迸溅一般,听得他一个激灵,过后却又觉得心中迷惑,唐天越沾满鲜血的脸恰在此时浮上心底,凝血结块的指尖死死抠着枫华谷粗粝的地面仿佛抠在他的心尖,叶锦城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走了两步,扶着廊柱深深喘了口气,只觉得静亿方才那番话实在听得难受,心里砰砰乱跳又不知为何。   莲花的香气溢入鼻间,大慈恩寺的确地接灵气,即使已经过了仲夏,水池里静白的荷花依旧娉婷盛放。月亮从东边的云朵中浮动升起,月光薄纱一般笼住白莲,清淡的香气让他渐渐静下来。   叶锦城茫然地抬起头盯着浮在池中的莲花。有那么一罅隙的时候,他竟然觉得,那被皎洁月色笼住的白莲泛着柔光,像是放水灯的晚上,跪在河渠边的陆明烛虔诚祈愿的脸。   (十九)   大慈恩寺的晚钟一声接一声地响着,连街道上也能听见。凌尘结束了谈话出门,天已然黑了。晋昌坊不是西市交易之处,大慈恩寺临黄渠,黄渠水道交错汇入曲江池,旁边一到夜晚时分便寂静许多。凌尘抬头看了看,一轮倒钩般的月已经高挂东面。   他走出大慈恩寺,沿着黄渠往西市方向走,已经临近宵禁时分,街上也并没什么人。凌尘脸上冷冷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顾闷头疾走。之前与静亿一番谈话并没谈出什么来,只是切磋了些寻常武学。其实他心中很清楚,正如那个丐帮的风连晓所说,明教势力日盛,虽然纯阳宫在华山之巅,一片净雪琉璃,超凡脱俗,可说到底又怎么可能对此事真正不上心?   凌尘从小出身贫苦,虽然心性脱俗,年纪轻轻就得窥大道武学,可多年来惯看人情冷暖,对这样似乎说起来不太光彩的想法并不避讳。人活一世,说着超然脱俗,其实谁不是为了蝇头蜗角之利汲汲营营,为了生老病死之事痛苦怨憎?纯阳宫一片冰清玉洁,说到底,如果不是有朝廷支持的国教大道,哪能如此兴盛?别的且不说,当年若不是清虚真人于睿能迎当今圣上欢心,纯阳宫哪里能得到这样多的财力支撑。只是上面要求他不多说话,他便只好做出这一副清冷高贵的姿态来。对于明教一事,华山并不参与,却也是知晓其他门派的态度,所谓默许,所谓置身事外。   所谓江湖不过如此。   凌尘连着走过几条小巷,突然顿住了脚步。这正是街角最僻静之处,城墙下栽着的树被月光摇曳出朦朦胧胧的影子。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只能听见轻微的沙沙声。   “谁?出来。”   “啧,你耳力还是不错。要是人不那么教人厌烦就更好了。”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墙头上传来,凌尘定睛一瞧,只见墙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一根短竹棒横在身后,因为身形逆着光,能瞧见腰后的酒坛子成了晃来晃去的剪影。这可不正是风连晓。   “跟了我两条街,有何贵干。”   风连晓索性在墙头上坐了下来,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清楚,只听见声音还是颇怠懒的感觉,漫不经心地拖得老长:“凌尘道长之前不是说要与少林来的高僧切磋武学,懒得理我们这种凡夫俗子么?我等了道长好久,如今该是切磋完了——能不能让我也领教领教你们切磋得如何?即使是被打败,能与道长这样高贵出尘的仙人一战,也是我风连晓三生有幸啦!”   凌尘还没来得及答话,风连晓已经轻轻一跃从墙头跳了下来,凌尘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他。月亮升高了,照亮了风连晓的脸,凌尘瞧见他一只手已经抬到肩后提起了酒坛子,略嫌凌乱的头发后面一双眼睛闪烁着戾气。虽然这长安城内不准械斗,不然随时要被金吾卫抓进监狱,可风连晓这副样子显然是非打不可了。凌尘知道自己之前说话一时不中听,大约恰巧戳到这人痛处,害得自己如今惹上这样麻烦,不由得暗暗觉得不妙,连忙后退几步,一手摸上剑柄抽出背后长剑来。虽是摆了个迎战的姿势,可说话还是一派清冷。   “风少侠有话好好说,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如此。”   “你都拔剑在手,还在跟我说这些?”风连晓歪着头站定了,一手还是挂到肩头倒钩着酒坛子,一手叉在腰上这么看着凌尘。   凌尘皱了皱眉,正想着用什么方法能赶紧摆脱这样麻烦,冷不防听见耳边一声轻笑,风连晓竟然已经一个烟雨行的步法轻飘飘地跃到了身前,凌尘只见他手臂一挥,那短竹棒就啪地一声横在自己腰侧,不轻不重地一拍,复又挪开滑动了两下,伴随着风连晓一声轻笑。   他这番带着点轻佻意味的动作本为了嘲笑凌尘,可凌尘却根本不接招,双足一点,又退一步,随即连番倒踩星璇步法,往后连退了几丈,风连晓一怔,却见凌尘右手提剑化个虚势,另一手急捏剑诀,心知不好,赶紧也连连向后疾退,直离凌尘十来尺开外。那边凌尘一个生太极硬生生逼退风连晓,却也诧异于这丐帮的青年反应如此迅速,当下急着脱战,却也不与他废话,转身提剑疾掠出去。   风连晓哪里能放过,凌尘甫一转身他就已经一个蹑云逐月直冲向前,凌尘本已退出去老远,陡然察觉身后气息不对,提剑反身已经来不及,两人空着的左手一接,两掌相抵发出一声内力相撞的闷响。不是生死相搏,两人都只用了五分力,可凌尘紫霞功内力深厚,这一掌送出显然比风连晓强势几分,风连晓被他掌中撑开的气场一推,连往后跄了两步,凌尘一见倏然收手,又要点步疾退。   哪知这一掌正中风连晓下怀。两人本来挨得太近,竹棒施展不开,凌尘一掌将他逼退三尺,风连晓腰身灵活,一拧身卸去冲力站住了,那边凌尘本来要退,却听得几乎是接连自己一招之后,没有罅隙的工夫内那丐帮青年已经转身斜踢过来,那凌厉的腿法一个横扫滑过他肩头,凌尘一猫腰躲过,却躲不过风连晓第二个回旋踢了,只能侧身提剑来挡。风连晓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出,腰部骤然发力抬腿,踢了个虚势从凌尘头顶掠过。   凌尘心下一紧,知道自己是紫霞功一派,丐帮又擅长近身战斗,这样贴近的打法对自己实在不利,必须赶紧拉开距离。谁知刚这么一想,就觉得胁下一股大力直推过来,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被风连晓一招亢龙有悔打得直飞出去。他还算冷静,忍住剧痛急转身子,总算卸去一部分冲力,斜扑到地上立时以剑拄地站起。风连晓这正打得顺手,待要急冲上前,却冷不防腰带上一紧被提着倒飞出去,眼睁睁看着本来已经举剑隔到身前的凌尘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然后自己重重地摔在高高的屋顶瓦片上,一惊之下差点叫出声来,谁知腰后被人轻轻一托,立时稳稳站在了瓦片上。   云恰巧遮住了月亮,周围黑了下来。风连晓环顾四周没看见人,再下意识地一看远处街上站着的凌尘,却见那道士只是冷冷地往这边一打量,风连晓似乎听见他一声冷哼,随即掩住胁下受伤地方拂袖而去。风连晓正在奇怪,却猛然想起这是唐门中人才会有的招数,他一年多前在枫华谷一战中也见识过。他立时转身,果不其然,在漆黑的夜色下,几尺开外的地方,唐天霖从屋脊的尖角后面站了起来。   他一手还拉着子母爪的长链,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风连晓。先前他用浮光掠影将气息掩藏得很好,风连晓才没能第一眼看见他。   “你搞什么?”风连晓一瞧见是唐天霖,立时不满地咕哝出声,一手摸到腰后想要把那铁爪卸下来。两人虽然说不上十分熟识,可之前在巴陵县一路配合着出了那次任务之后,倒是互相觉得有些佩服,因而说话也隐隐有了些随便的意思。   “搞什么?这话应该由我来问。”唐天霖的声音很低,几乎比墙根的秋虫哀声还要细微,“——明日就是各门派会晤了,你要是闲得发慌,干点什么不好,偏在这时候跟纯阳宫的人过不去。你是存心想坏事?”   “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你们半天了。”唐天霖语气平板,毫无波澜,连着露在半张银色面具外面的脸也冷得像石头雕像,“白日里在大慈恩寺,我就一直在看你们,真是唱得一出好戏。不错。刚才那道士,是不想同你打,我抓你上来的时候你光顾着打得高兴,怕是没瞧见人家一个四象轮回已经蓄力待发了吧——我看他也就是说话难听了些,并没有妨碍我们的意思。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虽然这一块不归你管,但是你们帮主和我们掌门要做的事,怎么可能不事先知会华山?要是有异动,还能不事先告知我们小心?”   风连晓性子好斗,虽然有勇有谋,但是有时候不免急躁,一时没忍住才下手去挑衅凌尘。这下站在屋顶上给夜风一吹,又给唐天霖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确实冲动,打人也打得没情没理,不由得有些后悔,只好挠着头讪讪地瞥了唐天霖一眼。可他一时又觉得这样认错颇为尴尬,又低头一瞧发现那子母爪还钩在自己腰带上,立时有点恼羞成怒,道:“……什么鬼东西,赶紧拿下来!老子的裤腰带都要被你扯掉了!”   听见他没好气的语气,唐天霖右手用力向后一抽一提,那成钩的铁爪立时张开,被他轻轻一扯,就极其顺滑地收了回去,也不知是什么奇巧技术。唐天霖见风连晓在自己收回子母爪的时候两手下意识地去抓腰带,仿佛真的怕自己的裤子掉下来般,不由得冷哼一声。   “真是娇羞,”唐天霖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我救你一命,不谢谢我也就罢了,听你这个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赔你条裤腰带才行?别捂着了,你那裤子掉不下来。”   风连晓听他这么一说,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松手。谁知唐天霖是情急之下飞出子母爪来抓他,用力不甚均匀,那金属扣承力太大,已然要断裂,偏生此时那合页处一崩,生生断了开来,风连晓刚松手,那腰带就往下一滑,吓得风连晓连忙两手抓住裤带,瞬时脸色发黑地望着唐天霖。   “瞧瞧你干的好事!赔是不赔?”   唐天霖少见地差点笑出声来,却只是一转身,脚尖轻点瓦片,一个飞鸢泛月的大轻功飞远了,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月亮从黑云一边探出头来,月光瞬间铺满屋顶,但随即又为接踵飘来的黑云再次掩盖了。风从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吹过,带着满城的树影一阵纷乱摇动。   殿前的人还未完全散去,长安城熙熙攘攘的声音与夕阳余晖交织着更显嘈杂,市坊间的喧闹升腾起来,远处佛寺的晚钟准时地响了起来,穿透残照与喧嚣,直传到大光明寺殿前广场上来。只是这里余兴未消,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佛寺的钟声悠长,不紧不慢,却笃定、沉稳,不徐不疾地在每一处角落扩散开来。   陆明烛抬起了头,疲倦地用手指顶在额角。今日一整天太过忙碌,各大门派来人齐聚刚刚建成的大光明寺,还有朝廷方面的官员,他也瞧见了叶锦城,却不得空闲与他说话。   萨宝府的官职平日里是个闲职,可到如今却不得不忙。自从莫名其妙接到这样的官职以来陆明烛就一直不安,更兼那日阿契斐长老将他叫去一番谈话还让他心里觉得不大舒服,所以一忙起来就格外地疲倦。阿契斐长老与他一样是妙火旗下,妙火旗本来大多负责传教事务,担负明教发展的重任,可如今比起别的旗下,他们倒已经成了因反对明教过快发展而在教中让人非议的一批人。   陆明烛一直对教中过快扩张持着一种保守态度。阿契斐长老倒是一直都十分欣赏他稳重,几次说过,待大光明寺建成,就将明教在中原发展的事务,尤其是京畿道这一块交由他负责。今日里的大光明寺落成仪式,各门派都在,陆明烛负责场内事务,他明显觉出,不要说面对各门派,连在场的明教诸法王与长老们之间也是暗涌滔天,对教派发展的不同意见拧成许多股绳,在来往谈话间暗暗较劲。尽管如今已经散场,可陆明烛似乎觉得那些嗡嗡的说话声还是萦绕耳畔,弄得他不胜困扰。大光明寺今日建成,下午甫一散会,便开始大开寺门接受信徒参拜。明教这几年在中原日益昌盛,京城信徒甚众,这会儿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免又渐渐吵闹起来。   陆明烛觉得头痛,他站起来,顺着回廊一路往东面的藏经殿走。回廊才建好没有多久,还散发着桐油和清漆的辛辣味道,尽管四周遍植花草,他还是能感觉到被这气味熏得更不舒服了,心口发炸,砰砰地跳,也说不清是为何。佛教传到中原来之后为了迎合中土人的爱好,寺庙便也变得像是园林一般曲径通幽,意趣盎然;而大光明寺自然在此方面丝毫不输给佛教寺庙,寺中山水俊秀,树木掩映,越往藏经殿里面走,越是安静。   他一直走到最里面,才绕过生满青苔的假山掩映着的偏殿殿门。陆明烛挥退了门口的明教弟子,这才走进藏经殿里,合上门舒了口气。殿里光线昏暗,因为防火的关系,也并没有火烛。陆明烛倒觉得这种昏暗十分舒适,不由得坐下来。殿中有许多经卷其实是祆教典籍,那些经卷并未被完全翻译过来,一排排沉默地立在高大幽深的书架上,等着有人将它们介绍给中原人领悟其中奥妙。陆明烛缓步走到书架前,一排排地看过去,这藏经殿十分幽深,昏暗的书架望不到头。他正随意看到一半,突然窗棂上传来叩击声,陆明烛立时转头往发声处望去,却听得外面有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道:“明烛,是我啊,给我开门。”   这是叶锦城的声音。陆明烛一愣,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叶锦城一进门就将殿门反手闩上了,陆明烛倒没在意,只道:“外面乱了一整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咱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在哪里。”叶锦城笑嘻嘻的,手上可是举着一盏恍惚的油灯,陆明烛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说点正经的。你这两日做什么去了?”   “我?”叶锦城将油灯放在一边的案台上,一手挠挠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两日长安城这样热闹,趁着各大门派有些分量的人都聚齐了,我做他们的生意去了,嗯?”   陆明烛嗤笑一声。   “到哪里都不忘你这套生意经。”   “这就是我们藏剑山庄最大的好处之一了,”叶锦城晃晃脑袋道,“你们只知道藏剑山庄富贵,这富贵哪里是白来的?倒是你,不是妙火弟子么,不去给你们教派发扬光大,整日一有空就跑到这人影都没有的藏经殿来,做什么?”   “不潜心看懂经文,哪里能懂明尊慈悲。”陆明烛说着下意识地又向西北方向行了个礼,“你来这里找我做什么?我要走了,长老找我有事。”   “那个阿契斐长老?哦,我知道他,”叶锦城点了点头,“这还没到吃饭时候,怎么会这样早,明烛,我这样巴巴跑来找你,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么?”   陆明烛警惕地一扭头,却冷不防叶锦城已经两手插进他衣服下摆,掐着他胯骨用力往前一推,身后沉重的书架发出一声闷响,却仍然因为重量稳定地立着。陆明烛只来得及喘息一声,就被叶锦城灵巧的手指解开了腰带,伸到双腿中间抚弄起来。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隐没在了西边的塔楼和远山后面,整个长安城渐渐陷入黑暗,今日天空多云朵,月亮刚刚从东方浮起,就被争相而来的云朵若即若离地掩映起来。黄昏已经过去,大多数禽鸟都已然归巢,只有一两只晚归的乌鸦,偶尔不知从何处发出啊的一声叫。   唐天霖从屋脊的另一侧轻轻站起了身,又轻轻地猫腰半蹲了下去,走了几步。他没有戴面具,只拿黑色布巾蒙着脸,甚至连腰后的千机匣也没有,可若是贴近了仔细看,只见光是腰后就有三四把长短不一的匕首,皆是暗色刀鞘,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轻巧地踩过瓦片,鞋底很软,他又身轻,又谨慎,连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他走到了屋脊的另一侧,探头去看了看下面的守卫情况。底下的明教弟子来回换班,虽然人不是很多,可也足够麻烦。唐天霖歪过头,小心地向后面招了招手。那边与他一起来的是同门的师弟,也出过多次暗杀任务,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屋脊,唐天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下一指。师弟点点头往另一侧去了,唐天霖看着他动作灵巧地从屋檐上倒挂了下去,半点声息也没有地下到了屋后死角,随即使出浮光掠影掩藏住气息。   唐天霖放心地回过头,从屋檐另一侧轻手轻脚地滑了下去。   (二十)   月亮又从浮动的云朵另一端露出头来,浅淡昏暗的月光潜伏过窗棂,将窗纸晕染成晦暗的珠光黄。大殿的椽子隐没在屋檐的暗影里,屋檐下斜撑的支柱上的彩绘是跃动的火焰和经卷中的故事,这些图案在忽明忽暗的月光里也阴晴不定,人物的脸上神色仿佛不断变幻着似的叵测难辨。同样不稳的还有殿内陆明烛的喘息声,他两手一左一右扶在身后书架隔层上,头仰进身后书架的空隙里,压抑而断续的呻吟从口中止不住地漏了出来。叶锦城与他贴得很紧,一只手伸到后面托着陆明烛腰臀,另一只手从两腿之间伸到股间那已经变得柔软湿润的穴口中不住抽送着。本能驱使着他下意识地想要合拢双腿,阻止入侵者进一步的进犯,可手指带来甜美的快意,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将腿分得更开。   守卫在屋外的明教弟子因重新探出头的月亮而看清了屋前空地。石板地泛着幽幽的蓝光,风拂过院子里的树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音,阴影拂动不止。他转过了身子,身后是院墙的死角,只有阴影静静沉浮着。白天里大光明寺才落成,明教上下都沉浸在喜悦中,只有妙火旗阿契斐长老似乎郁郁寡欢,着实让人觉得扫兴,自己却偏偏在他这里当值。这守卫弟子想着又下意识地朝墙角看了一眼,那儿什么也没有,一片安静。他转过头来,打了个哈欠,将手背在身后。树丛沙沙地响着,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般,突然停下踱步,可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只冰凉的手已经像蛇一般从背后爬了过来,两根手指捏在他喉咙间一掐,他只觉得喉咙一凉,再叫就叫不出声来,只能随着抽气感觉到大串滚热的血沫从喉咙处奔涌而出,紧接着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唐天霖一手托住那明教弟子软下来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将他拖进屋后的阴影里。那里站着与他一起出任务的师弟。即使经验也算丰富,师弟却还年轻得很,难免紧张,借着月光唐天霖看见他一张被照得煞白的脸。唐天霖冲他摇摇手,来回走动的其他守卫已经走到院子外面去,要好一刻才能回来。两人七手八脚地将那明教弟子身上的衣服脱下,唐天霖无声地催促师弟穿上那白色外衫,将两把弯刀拿在手里,自然而然地走了出去装作巡查的模样来回踱步。   陆明烛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划,手肘正巧撞在身后书架的一叠书卷上,那叠经卷随着他带喘息的摇晃而微微歪斜着开始一卷卷向书架外头滚落,叶锦城一手捏着他下巴与他深吻,唇舌交缠发出粘腻的呜咽声,陆明烛喘不上气似的挣扎起来,另一只手抓着叶锦城的头发强行拉开两人距离,叶锦城敌不过他手劲,但是又竭力地倾身过去。陆明烛怕拉痛了他,只能妥协着收了力道,叶锦城的舌尖在他洁白的下齿上一扫,同时插在后穴里的手指稍微往外退了几分,却翻转手腕,掌根在会阴处用力一顶,随即听见陆明烛嗯了一声,后穴猛地绞紧,可叶锦城却反而将手指倏地拔了出来,那后穴一下失去填充的快感,竭力收缩着挽留手指,却绞不住,只能合拢不上地微微颤抖。   “……别……别拿出去!”   这样直白的话让叶锦城笑了,笑声里的吐息又湿又热地喷在陆明烛脖子和耳后。   “……给你换更好的。”   “……嗯!”陆明烛来不及脸红就措手不及地溢出一声呻吟,叶锦城说着话就已经顶了进来,陆明烛气喘吁吁地想放松身体,却觉得腿根和手臂已经开始酸痛,他靠着一层层的书架无处着力,只能将身体往后仰,却仍旧觉得无比费力。叶锦城像是察觉到他拿着劲,不由得笑道:“信不过我……嗯?放心,我……抱得动你!”说着下身往上用力一顶,正巧顶在最敏感之处,陆明烛被他撞得腰部紧绷,下意识两手反到身后攀住书架,那堆叠在一起的卷轴随着叶锦城有节奏的律动,被撞得更滑向一边,逐卷滚落。   窗外的月亮再度被浮云遮住了,藏经殿里那些透过窗纸渗进来的微幽月光又消失不见,连交织在一处的喘息声似乎都被黑暗压迫得断续起来。   唐天霖猫着腰摸上了窗棂,这地方他之前已经探查过很久,十分熟门熟路,他知道这个时辰,阿契斐长老身边一般不会有人,可今天是大光明寺落成,这房里若是有了别个人,倒也麻烦。他从身上摸出一个圆筒,一面使个浮光掠影重新闭住气息,一面将圆筒贴在窗棂缝隙上听了听,里面很安静,只隐隐从窗纸上透出昏黄的灯光。屋子纵深叠进,无法探听最里间的情状。唐天霖收起圆筒,从腰后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为避免暴露行踪,那匕首上全被擦了棕黑色的铅丹,即使在夜里也反不出一丝光。唐天霖将匕首插进那窗户的榫头里轻轻一撬,半点声音都没发出,那窗页就整个被卸了下来——这是他之前许多日准备之功,趁着夜深人静无人之时,那窗户早就被他做了手脚,一拨即开。他攀进房间,里面铺着地毯,即使是末夏,也能感觉到屋中摆放的冰块融化带来的凉意,唐天霖绕过屏风,走向烛火闪动的屋子里间。   陆明烛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栗色的头发有一部分拖在书架隔层上,另一些堆拥在脖子里,又被滚滚而下的热汗沾染着洇湿成一团黏在浅蜜色皮肤上,衬着不断颤动的栗色睫毛,叶锦城看在眼里只觉得实在美极,不由得凑得更近些舔吻那些汗水。陆明烛的小腿在他腰后蹭了一下,是催促的意思。   “快些……快些吧,我还有事——呃!”   “专心些!横竖这大光明寺都完工了,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事……嗯?”叶锦城露出不满的神色,用力一顶,他自始至终都没抚慰过陆明烛前端,而是晾着那物自行硬挺挺地紧绷到涨红发亮,也吝啬于用手去安慰一下,显然是要直接做到陆明烛自己射出来。   “……啊!慢点!慢点……嗯!”陆明烛被他顶得难以忍受,可快感从后穴一直蔓延扩散出去,整个下半身都酥麻了,大腿内侧战战不休,耳中充斥的皆是自己呻吟喘息的声音,叶锦城的攻势又快又狠,他渐而觉得昏沉,可偏偏脑中又时不时闪过一丝清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便又有种悖德叛道的羞耻感涌上来,仿佛是亵渎了至高无上的慈悲明尊。这种想法让他挣扎着扭动,硬挺的分身随着他的动作在叶锦城坚实的小腹上摩擦,偏偏陆明烛耳力又极好,因敏感而愈发敏锐,甚至能听见交合处粘腻的水声与下体毛发的轻微摩擦声。陆明烛觉得脸上更热了——面对叶锦城他总是如此,即使两人相好许久,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羞耻,他也曾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变得不再像自己,不该如此扭捏羞涩,可与叶锦城做这事又让他控制不住地每次都是如此。   大腿和腰臀被叶锦城用小臂托着稳定地固定在腰侧,身下顶撞的动作一下比一下激烈,陆明烛下意识地反向抵住叶锦城的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挤进书架的空隙里去,后腰在隔层上被压迫得生疼,可比起铺天盖地的快感来这简直是微不足道了。书架边缘的经文卷轴受不住持续的推挤,倾斜着滚落,随着陆明烛手臂的动作掉落在地,一卷两卷,三五七卷,叶锦城显然是快到爆发边缘,动作越来越快,几乎有些癫狂。陆明烛被他顶弄得也有些再支持不住了,手臂松了劲,身子便向一侧歪去,蹭得越来越多的经卷被推向书架另一头,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可两人正在情动,谁也未曾注意。   阿契斐长老在等陆明烛来商量今后的事情。大光明寺建成,从此以后在中原的主要发展便是依靠传教,进一步扩大势力。他觉得这事未免操之过急,所谓欲速则不达,总是谨慎些好。可教中大多数人不赞同,甚至有不少人为此戳他的脊梁骨。他觉得忧心忡忡,陆明烛又久等不来,不知为了什么事耽搁了。阿契斐长老心烦意乱地拿起烛剪去剪灯芯,却见那灯芯猛地一动,可屋子里并没有风。   察觉身后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蛇一般的冰凉手指从后面搭了上来,两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搭在颈间脉门上。阿契斐长老一惊之下立时明白大事不好,刺客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当初跟明教教主陆危楼从祆教一起出来的人,年纪已经大了,纵然武功了得,可如今反应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他试着动作了下,那两根手指随即威胁地按紧了,冰凉而坚硬的东西贴上脖颈,这刺客的声音沙哑、低沉,让人分不出年龄。   “我要你们所有在京畿道的据点位置。明的,暗的,都给我交出来。”   阿契斐长老不说话,他暗暗估摸对手的实力,同时伸手指了指外间,示意图纸和信函都在书架上,这杀手显然很有经验,两手将他挟持得极紧,小心地胁迫他不许碰到房间里任何物件以免惊动外面守卫。阿契斐长老想到外头守卫也算森严,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刺客潜入;陆明烛这个孩子一向办事严谨,从不出错,今日却迟迟不来;进而又联想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担心的事情,不由得心中一叹,果然如今教中上下人心浮躁,办事不力,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那刺客的手指又是微微一紧,也亏得阿契斐临危不乱,也不挣扎,又伸手指了指外面的书架,那刺客推着他往那个方向挪过去,阿契斐长老慢慢伸手,作势要去门边的书架上拿东西,伸出去的手一瞬间改变了方向,猛地撤回来一个回肘顶在这杀手胁侧,这人大概是没想到他突然反抗出手一击,低沉地哼了声,那抵在脉门上的手指和匕首都松了劲。   唐天霖眼睁睁地阿契斐长老已经半个身子脱出他的控制,趁他还没从那猛然的一击中回过神来拉开了门,急掠而出。只听得外面两声很低沉的响动,没有来得及听见叫声,也再没了声音,随即唐天霖看见师弟跨进门来,一手掐着阿契斐的下颌,那颈子上已经给豁开了口,凭他徒劳叫喊,也只能发出嘶嘶的抽吸声,大串的血沫从脖颈断口处涌出来,随着吐息一进一涌,又更多地蜂拥而出。师弟一手捂着腰侧,似乎是受了伤,阿契斐长老还活着,他并没来得及求救,就被门口这位伪装的明教弟子一刀豁开了喉咙。他竭力想挣扎,可唐天霖已经走上前来,将他四肢压得死死,以免踢蹬传出动静。师弟用眼神询问唐天霖,唐天霖只是摇了摇头。   “不中用了,他不会告诉我们。年纪虽老了,却还是有实力的,差一点让他挣脱了。”   他说着取出匕首,一腿死死压住地上挣扎抽搐着的躯体,两手反握住匕首,用力抵进心口处,似乎是角度不顺手,又拔出稍许,斜着复又捅进去。那动作残忍又利落,地上的人无法反抗,抖动着爆发了一阵更痛苦的痉挛,压着阿契斐长老手臂的师弟一时不慎,被人临死前爆发的那股大力甩开去,直撞到身后书架,上头两个花瓶接连掉落下来摔了个粉碎,声音在这暗夜里格外清晰。随即阿契斐长老喉咙里低沉地发出嘶嘶声,四肢急速地瘫软下去不动了。   唐天霖脸色煞白,噌地站了起来,也顾不得会不会发出动静了,一脚踹开一侧的窗户,却反手拉着师弟往外间跑去,又踹开一扇窗户,急迫道:“走!”   陆明烛随着长长的呻吟软下来,两手几乎要撑不住背后的书架,后腰上被隔层和叶锦城的动作抵出一层层淤青紫红,胸口上也是星星点点的吻痕,长长的栗色卷发散乱在胸口和衣领处,两人相抵的胸腹间零零落落散开他爆发出的白浊液体。叶锦城又急又快地最后顶弄了几下,也死死抵着陆明烛射在他里面。陆明烛彻底没了力气,呻吟着向一侧倒去,叶锦城高潮之中也整个人迟钝了许多,竟然没伸手去揽,书架这一层最后一组经卷随着陆明烛斜着倒下的动作被蹭出了书架,从另一侧悉数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陆明烛似乎被惊醒了,可腰腿还酸软无力;叶锦城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里,手臂还是僵硬地维持着将他半托举起来的姿势,两人交缠极深,呼吸相融。陆明烛渐渐缓过力气来,只觉得一身汗水淋漓,头发黏在脖颈间难受得紧,这才发现书架上经卷被弄得一塌糊涂,连忙挣扎着摆脱了叶锦城的手臂,踉跄着去收拾那些散落满地的卷轴。叶锦城松了手,疲惫不堪地喘息着往身后另一侧的书架上一靠,开始整理下衣。陆明烛又心疼又愧疚,忙着收拾那一地狼藉,捡起掉落尘埃的大光明教义整理好,却没看见叶锦城靠在另一边的书架上,神色里一瞬间闪过冷淡的笑容。   月亮开始升高了,自东移向西面。长安城的整个格局都被照亮,黑云散了开去,似乎是有意引着明月驱散先前的朦胧。天幕黑云弥散,偏偏一轮明月高悬其中,看着着实显出几分诡谲,唐天霖与师弟一刻不敢停留,两人先前转身跃上屋顶,使出大轻功逃离时已经听得下面的声音嘈杂起来,夹杂着大惊失色的叫嚷,显然事情已经败露得太快,唐天霖几乎来不及搜索先前所要的据点图纸,只能随手将阿契斐摊在书案上的东西一捋,统统塞给了师弟,推着他穿窗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如泛月飞鸢掠出了夜色下的长安城,身后的追兵却一直没甩掉。唐门轻功胜于高度,速度却不够快,唐天霖心知这样的跑法,一会儿就会被赶上。两人已经出了长安城,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前面出现了树林,还有不宽的河,正是自终南山方向而来的活水。唐天霖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气力已经快要接不上,前面的师弟提了口气似乎是想要再用大轻功飞起,却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唐天霖连忙赶上前去,只见师弟面色惨白,冷汗如雨,唐天霖一眼瞟到他腰侧,先前似乎是被阿契斐长老所伤,那腰侧洇开了一大片潮湿的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溢出来。   “师兄……我……疼……”师弟的声音因为剧痛和脱力在不断发抖,又很快急急吸进一口气,咬紧了牙,“等等我……我很快就好——我、我不想被他们抓住——”   陆明烛与叶锦城收拾整齐,出了藏经殿,外面花木仍然蓊郁清香,随影摇动,陆明烛却只觉不安,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情事耗费了不少体力还是怎么的,他总觉得后脊骨上隐隐滚动着一层冷汗。远处突然有了动静,竟是陆明灯与谷清泉飞奔而来,两人一前一后几个轻功起落落在他与叶锦城面前,虽说叶锦城是外人,可陆明灯与谷清泉也顾不得什么了,皆是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明烛师兄!你、你你——你做什么去了到处找你不见!阿契斐长老方才被人暗杀了!”   “……什么?!”陆明烛只觉得全身一凉,旁边的叶锦城也是一怔,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陆明灯急急喘出一口气,还要说话,却听得陆明烛厉声问道:“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刺客往西北边跑了,还没抓住,听说身手矫捷得很——”陆明灯还没说完,就见陆明烛脸色煞白地一挥手道:“不必说了!”说罢转身双脚点地纵身一跃,一个殿击金虹的大轻功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旁边叶锦城大叫一声“等我!”也转身几个起落在夜色里不见了踪影。   唐天霖停了下来,前面是河水,旁边是树林。师弟受伤了,他们走不快。唐天霖扶着他闪进旁边的树林里去。师弟的冷汗已经收了,借着月色唐天霖看见他嘴唇显出一种失血的焦枯,可精神却暂时还好,一时倒还不至于死。唐天霖扶着他靠着隐蔽处坐下来,轻声道:“先前拿来的东西呢,先给我收着,我给你止血咱们再走,不然跑不出去。”   师弟将先前从阿契斐长老书案上胡乱捋来的那堆文函递给他,唐天霖一手接过来揣到怀里,一面拿出一份上品止血散来,喂师弟吃下一半,另一半尽数倒在他伤口上。   “多谢师兄,你——你等等我,我休息一下就——”他的话没能说完。感受到胸口的凉意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只见胸口露出一点雪亮的匕首尖,上面渐渐汇聚着殷红的血珠开始滚落。   月光照进林子,像是清冷的寒霜一般泛着惨白。唐天霖站了起来,紧了紧腰带。风吹动树影,照在他脸上,将他露在蒙面布巾外面的两只眼睛也照得一明一暗,阴晴不定。   “对不住了,师弟。你若是不受伤,我怎么也不会做到这一步。”唐天霖的声音似乎比那满地寒霜一般的月光还冷,“带着你,今晚我们跑不掉。若是给抓了回去,还不知要怎样。事成之后,我定会回明堡主,引你英灵望归故里。”   哥,唐天越,你真的是蠢。进了唐家堡,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敌人不死,死的就是我们;被同伴连累,死的也是我们。当年你不像我一般,才会受人连累;我今日若像你当年一般,步的就是你的后尘。唐天霖冷眼看了地上师弟的尸体最后一眼,转身点地一跃,像只漆黑的鹞子一样转身往东南方向的夜空里飞去。   (二十一)   陆明烛轻功十分出众,几乎没多久就赶上了追缉杀手的那批明教弟子。叶锦城提着重剑,要跟上他则显得十分勉强。众人汇合到一起,却听得先头的弟子说,从痕迹来看,刺客似乎是折返回头,往长安城方向去了。陆明烛也不说话,一个转身循着踪迹又追了上去。叶锦城用轻功顶了这许久,此刻也开始力竭,却一咬牙跟在陆明烛后面,一步都不肯落下。   “你不要跟来!”陆明烛罅隙不停,一面急奔一面冲叶锦城大声道:“不要……跟来!这是我们教中事务——”   “那……怎么、行!我不放心……你!”叶锦城不理他,只是急喘着断断续续回答。   唐天霖一路疾奔,风吹月影,脚步声与衣摆招展声被风湮灭,到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与心跳,如擂鼓一般急躁而沉闷的鼓点,额头上的热汗被吹成冷汗,又蒸干在风里,他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了,明教弟子们的实力都不弱,在这样的开阔地追击下来,他迟早会被抓住,因而才反身往长安城方向跑,只希望能找到个什么隐蔽处先躲藏一下。追兵已经很近,他却仍然觉得长安城迢迢无期。唐天霖咬紧了牙,从丹田压榨出最后的气力,加快步伐。可纵使这样也是没用的,他已经能听到身后的动静,似乎有人正用极快的速度从身后斜侧方飞掠而来,没有时间回头看,他也不敢看,却猛然听得一声利器出鞘的嗡鸣,雪亮的刀刃从耳边一闪而过。幸而他听声辨位,急收步伐,侧身转圜,不然大约整个手臂都要被削下来。唐天霖心知不好,却冷静得很。他只觉得似乎一切的动作在眼中都变慢了——这只是瞬间,一扭头他就看见一个穿着明教白色外衫的男子,正顺着方才那一刀划过的力道跃出几尺,随即以惊人的速度转过身来,手里弯刀打了个转,一上一下飞旋出一片雪亮寒光,交织着向他扑来。   这刀法凌厉非常,唐天霖只觉气劲扑面,这气劲刚柔并济,却又咄咄逼人,为避免暴露身份,唐天霖身上什么唐门标志性武器都未曾携带,更遑论千机匣之类。除了几把匕首,并无长兵刃,他知道自己近战定要落败,丝毫不敢懈怠,更不敢去接那明教招数,只能接连倒踩飞星步,后退不迭。那刀光如一片寒芒月影,随着他倒退的步伐在他胸口连连擦过,逼得他冷汗斜飞,心跳如擂。那明教身形矫健,步法疾捷精妙,唐天霖勉力支持一阵,只觉得胁下与双腿、腰间都开始酸痛不堪,好几次那刀都贴着他身子擦过,锐器破空之声听得人心头发慌。   唐天霖心知这不光是因为自己步法精妙躲闪,而是这明教要抓他回去审问,因而不肯将自己重伤,只要将自己逼到力竭,就断然无法,只能束手就擒。他躲过数招,已经发现这个明教是当时在巴陵县与他交手的人——是叫陆明烛,他还记得。他瞅个空子反手去腰后抽出最长的那把匕首,却猛然听见耳后传来风声。唐天霖没法分神扭头去看来者何人,只能听声辨位,一猫腰躲过剑气,拧腰后跃,却一眼瞧见来者一身白衣绣着金线暗纹,可不正是叶锦城。唐天霖心底里一松,知道有门,可行动上却丝毫不敢大意。叶锦城一扬手,手上已是换了重剑,两手执着剑柄立在前方,剑眉倒竖,像是煞神一般挡住去路。   陆明烛只是因为叶锦城的到来停了一瞬,两把弯刀随即爆出一连串更加凌厉的攻势,唐天霖连连后退,只一个踉跄,心头正觉不好,就觉得腿上一凉,陆明烛的弯刀在他大腿外侧无比顺畅地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时涌了出来,唐天霖感到腿上一热,脚下飞星步却停不下来,脚跟刚落到地面就觉得牵连着伤口一阵剧痛,涌出更多的血液来,动作立时变得迟缓了,整个人一个侧跄,差点倒下去。电光石火间只能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竭力催动内力,急飞出一脚,也不管下身空门大开,直踢陆明烛面门。这招极险,陆明烛似乎也没料到,只是一愣,却不想唐天霖只是不肯绝望,千方百计制造机会逃跑,趁他下意识向后倾身躲避,用力一蹬地面,一个蹑云逐月直飞出去十几尺开外。   “拦住他!”   陆明烛一声大喊急掠上前,旁边叶锦城本来就一直站在外圏,唐天霖这一个蹑云,正落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叶锦城重剑一抡,唐天霖弄不清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一躲,右腿受伤处却又是一阵剧痛,腰上松了劲,身后空门立时全部暴露在重剑范围内,只听得后面风声疾来,似有千钧剑气,可不正是重剑力道。唐天霖心中大惊,却感觉到那剑气猛地一转,重剑剑面在他后腰一拍一格,一股浑厚外力从后腰传来,将他直往外面推出去数步。   唐天霖心思敏捷,立时明白这是叶锦城襄助,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立时顺着叶锦城重剑拍出的力道又是一个蹑云逐月再往外直掠出去好大一截。陆明烛一看叶锦城没有拦住,反而让对方跑了出去,也来不及再叫喊什么,脚下一个点地就提气追上去。叶锦城提着重剑的手稍稍一抬,又放了下去,只是追着陆明烛往前疾奔,他不能再拦,只好冷眼看着。   陆明烛眼看不能再拖,唯恐这杀手抓住机会落跑,手上弯刀反身一格,叶锦城看见他踏了个幻光步直跃过去,正落在唐天霖身后。那刀刃反射着寒冷的月色,森然一闪,直往唐天霖小腿上削去。   唐天霖已经感觉到身后阴寒凉气,一时间却怎样也躲不开了,罅隙间心中一声长叹,正要束手就擒,却猛然被一股大力直拽而起,他能感觉到陆明烛的刀刃在他小腿上一划,与先前一样,剧痛之后立时就有热流覆盖了小腿。可他诧异地发现自己整个人却已经飞了起来,下面陆明烛一怔,叶锦城似乎也怔了,两人陡然缩小的身影在唐天霖眼中一闪,自己已经被凌空带着又拔高飞起一截,紧接着又是一段,那股抓着自己的大力一直没松,底下的陆明烛与叶锦城很快就在视野里消失了,他来不及看清到底是谁拉着自己,就因为力竭之后陡然的放松而昏沉下去。   叶锦城将重剑顿在地上,陆明烛站在几尺开外,还盯着夜空里唐天霖消失的方向,整个人一动不动。周遭刚才一番激烈打斗结束后,周围显得格外安静,只能听见不远处风拂动树林发出沙沙声,连周围草丛里的虫鸣都格外清晰起来,月光又黯淡了,笼罩着陆明烛的白色外衫,显出晦暗的柔光。   叶锦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对不起……明烛,我没拦住。大概……太久不打架,手生了。我——对不起。   月光下陆明烛回过头扫了叶锦城一眼,只见叶锦城脸色尴尬,被月光照得泛着白,很是愧疚的样子。   “……锦城,这不怨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走了,回去。”   叶锦城应了一声,跟着陆明烛往回走。陆明烛却不再说话,叶锦城半低着头,他感觉到,陆明烛走着走着,似乎又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意味不明,除了带着安慰的意思,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不太敢直视陆明烛,只能过了一会儿才扭头去看,陆明烛却已经又重新陷入沉思,显然是在考虑这事情该如何处理。两人走了一阵,后面那些明教弟子才赶上来,陆明烛只能摇头说没追上,让人给跑了,先回去处理阿契斐长老的遗体,通知教内,再去报官才是正经,众人当下一同回去,各自忙碌。   唐天霖觉得自己醒了过来。这是个客栈的房间,低等的那种。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他竭力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断筋抽骨一般剧痛不止,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侧过了头。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瞧见屋内木架上的盆里氤氲着热气,显然这屋子里刚才还有人。他惴惴不安,正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状,屋子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哟,醒啦?”风连晓对他一笑,唐天霖看见他的一口白牙闪闪发光,顿觉头痛。   头痛的同时倒也立时松下了劲来。   “嗯……”他只能嗯一声,嗓子沙哑得不得了,他声音本来就低沉,此时更觉得难听无比。风连晓笑了。   “等着,给你弄水来。”   说着就倒了碗水来送到唐天霖面前,一手将他扶起来一点点喂他。别看风连晓看着毛躁,照顾起人来倒是十分不含糊,动作恰到好处。唐天霖觉得自己像个女人似的靠在他怀里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疼得要命,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喂水。   “你、怎么……”他竭力想说话,嗓子又是一痛,咳嗽不止。   “老子一直跟着你啊!你可够怂的了!”风连晓毫不客气地嘲笑了他,动作却很是仔细,小心地又将他放平,将碗搁在一边,双手在胸前环抱起来,歪头打量着唐天霖,“老子的轻功是不是比你好很多?嗯?”   唐天霖看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得意之色,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   “什么时候……开始……”   “看着你和你师弟出来的时候,老子就跟着你们了。”风连晓啧了一声,突然神色一变,带着几分嘲讽道,“你对你师弟,可真够狠的。”   唐天霖觉得嗓子更痛了,不知是因为干渴还是什么别的。他说不出话,也无话可说,只能定定地看着风连晓。   “是不是你们唐门做杀手的,在必要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风连晓又是一笑,这回确实是十足十的嘲讽。   唐天霖盯着他看了一刻,勉力摇了摇头。   他虽然不清楚别的人怎样,但他很清楚,至少有一个人绝对不是这样,但是他并不想同风连晓提起,也懒得解释。   “啧,算了。你们整个唐家堡的人都阴森森的,老子也懒得知道。”风连晓耸耸肩,仍旧抱着手,靠在桌边,又一抬腰坐了上去,闲适地晃动左腿,“当初我才上君山那会儿,就觉得同门的兄弟都很好,大家在一起练功、喝酒、看看谁养的隼最机灵最厉害,有什么就说什么,痛快!唐家堡是个什么样,我没去过,真不知道是怎么把你们一个个都养成这样。喂,”风连晓说着突然往前一倾,房间狭小,桌子和床本来就靠得近,唐天霖顿时就瞧见风连晓那张脸几乎悬在自己视线上方,眼底里闪动着探究的神色,和单纯的好奇,表情十分简单,几乎不像是与他一起参与这场阴谋的模样,“我说,你师弟可真够惨的——要是这次跟你一起出任务的是老子,又受了伤,你会不会也干脆利落给我来上一刀?”   “……会。”   风连晓哈哈大笑起来,两手一拍从桌子上跳下来。“真好,实话!我爱听!”   唐天霖一怔,差点笑了。这个丐帮弟子实在是有意思,换了别人,怎么也不会是这副反应。可是笑意只是在他心底里泛起一瞬,就立刻被雾蒙蒙的云翳掩盖。他的心已经冷硬了太久,不太懂要怎样对付这发自内心的笑意了。唐天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挣扎和冰冷,沙哑地响起来:   “你……不懂。唐门不像万花藏剑那样风雅,可有句诗,从小就听师父说……咳……‘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明教的长老……是他的不幸,师弟死在我手里,是师弟的不幸……你用不着懂……或早……或晚,我的下场也是这样。杀手堂的弟子,不明白……这一点,是不能走江湖的。就是这样……我的命。就是这样。”   他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还有些颠三倒四,可风连晓却听得一愣,没想到这个唐天霖倒是如此通透,正因为通透得过了头,所以冷血,为着任务,对着师弟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又因为冷血得过了头,又让人觉得他仿佛不那么通透了。风连晓怔了一小会儿,又觉得心里怪怪的,唐天霖这话太过直白,直白得超出他的预期,让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罢了,你休息吧。这里是丐帮据点,回头有人来给你换药,他们找不到这里来。老子先出去有点事。”风连晓撇撇嘴,头也不回地带上门走了。   唐天霖盯着他关上门,嘴角突然露出一点笑,笑着笑着又转成自嘲,径自合上眼睛重新睡去。   阿契斐长老在大光明寺建成当天晚上遭人暗杀,全教哗然,虽然竭力压制消息,并没有通传给每一个明教弟子,可中层首领以上却全部都知道了,而且素来此类消息,更会不胫而走,很快各大门派都知道了此事,但是因为明教的意思是对外不宣布此事,只是报了官,所以并无人前来吊唁,只说阿契斐长老急病而亡。   陆明烛虽然不用对此负责,可是他是明教京畿据点妙火旗下最高阶弟子,分管许多事务,加上阿契斐长老意外那日,之前曾与陆明烛约好议事,陆明烛却失约迟来,不然事情也许能有所转机。为此陆明烛并未少受责难,许多职责一概被削去,那些素与阿契斐长老政见不合的明教长老们,正想借此机会打压陆明烛这样跟着阿契斐长老的保守派,故而对他十分苛刻。可陆明烛在萨宝府还有官职,他们倒一时不好太过撕破颜面,机要议事之位还是保留下来,却将阿契斐长老的案子交予陆明烛负责,让他务必找到凶手,看是什么人敢在大光明寺落成当日暗杀明教长老,这简直就是公然与明教和朝廷作对。陆明烛接了这么个差事,即使知道排查凶手恐怕万难,也只能竭力做下去。   事后明教弟子们在城外树林找到一具刺客尸体,身上几把匕首,陆明烛依稀记得那日与自己交手的人也带着这样的匕首,可这人却显然不是之前那人。尸首身上有些普通的迷香之类,虽然是高档货,可也是江湖上通行的迷香,重金就能买到,并看不出来路特征,看不出刺客门派。找不到任何证据,似乎一切都被刻意隐藏了。案子从京兆尹移交到北衙,还是没有结果,复又移交到天策府——天策府代表朝廷,专涉江湖门派事务,这已经是共同的认知。陆明烛拿着手下交来的卷宗,瞧见卫天阁的名字,顿时觉得这事更难对付了。   (二十二)   末夏渐渐过去,初秋的傍晚开始浮起清浅的凉意。风拂过渐黄秋草,卷起落叶四处飘零。府衙的仵作堂里面更显得阴暗干冷,空荡荡的房子只从开得很高的天窗处透入一两缕晦暗光线。陆明烛抱着双手站在尸首前,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他拉上了兜帽,将鼻梁以上遮得严实,可又偏有一绺卷发从一侧滑出来,显得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刺客的尸体已经留了六七日,白天仍旧还算热,虽然存放在阴干的地方,可还是免不了开始腐烂,刺鼻的味道让仵作们都开始不愿意接近。可陆明烛却还是不死心,每天都要来回翻弄几回,希望能找出证据。只靠推测是万万行不通的,若说谁要杀阿契斐长老,可能性着实太多——陆明烛不安地发现,若不是此事发生,他甚至都未曾想过,明教在发展的这些年里,已经树敌千万,细细一推,除了唐门与丐帮首当其冲,其他门派个个几乎都与明教有过过节,谁都有可能下手。还有一个更加隐晦的推测,陆明烛相信许多人都与他一样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敢说出来。阿契斐长老行事保守,素来不主张明教过快扩张,教中诸位长老对他不满,甚至教主也不太高兴,谁能保证不是——   陆明烛的思绪被推门声打断了。进来的人只穿着银色轻便软甲,去掉了头上的红白翎子,乌黑的长发直接在头顶绑了个马尾,进来只将鹰隼般的一双眼睛习惯性地四下一扫,正是卫天阁。他看完那一眼,立时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这房间里尸臭的味道已经开始渐渐弥散,着实难闻。   “陆府史,别看了,你每日在这里呆许久,也不嫌味道呛人?这尸验得也差不多了,你莫不是不相信咱们军中的仵作们?”卫天阁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尸首已经开始溃烂着杏黄色脓液的脸,虽然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可说话仍是客客气气。   陆明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手拉掉头上兜帽,顺手拢了把头发,低头道:“是卫将军,失礼了。我不是信不过他们,只是……”他摇摇头,也没再说下去。   “走了走了,这味道真是……”卫天阁似乎被这味道熏得有些难过,一面扭过头去,“陆府史,这案子朝廷说了要查,查不出你急我也急,如今我的人正在将每条线上的人一一叫来排查过问,你且耐心些——且不说其他江湖门派,光是贵教本身人数众多,没有个几日是问不出结果的,你整日在这对着尸首,别说查案了——呵!这个味道!”他走近一步又退了回去,重新掩住口鼻,“陆府史,我算服了,要是让我整日对着这个味道,别说查案了,大概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我这就走。”陆明烛说着,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却又一转转回尸首身上。那尸首心口有一个伤痕,仵作检查过后已经说了是锐器捅伤,一刀穿心,中了这刀,肯定几乎没什么反抗就死了。再有就是腰侧一个伤痕,也伤得很重,若是没有心口那一刀,单凭腰侧这伤,这刺客也定然活不下去。腰侧那一刀陆明烛一看就认得是阿契斐长老的手法,包括伤口里十字交花的纹路也与阿契斐长老的防身武器吻合。陆明烛这么想着,目光却突然顿住了,他下手又去翻动尸体,卫天阁看在眼里,“哎”了一声却终究是顾虑重重没下手去阻拦,只是捂住鼻子又往后退了半步。   尸首被翻了个身,陆明烛盯着那背后匕首的伤口处看了看,突然一偏头将右耳上戴着的耳坠取了下来,那耳坠是一个薄薄的银制圆片,下面缀着三片长方形的薄片坠饰,又尖又薄。卫天阁看见陆明烛一手捏着那耳坠,将那薄片插进伤口处用力一刮,顿时有些带着脓液的粘腻血肉被从伤口处剜出来。卫天阁瞪着陆明烛看,又见那明教弟子竟然脱了左手手套,将手指在那挖出来的东西上一捻,随即送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卫天阁叹为观止,下意识地举手一挡,旋即转身而出,一刻都不愿多留。可他身后的陆明烛表情变了,卫天阁刚走出门,后面陆明烛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来,卫天阁看见他左手一把抓在自己手臂上,顿觉汗毛倒竖,也不好甩开,只得僵着一张脸回过头去。   “陆府史,怎么了?”   “衣服呢?他的衣服呢?”   “什么衣服?”   “刺客身上的衣服,在哪里!   “在令吏堂里收着吧——我带你去?”卫天阁暗暗思索一下,转身领着陆明烛去找衣服。那明教弟子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神色沉得像一潭水。一时两人找到了衣服,陆明烛就将那件夜行衣抖开,在后背匕首刺入的破洞附近,他将那衣物翻过来,用先前的耳坠往上刮了两下。   卫天阁看见那银色的薄片上粘着一种黑紫色的东西,大抵是血,可又跟血不太一样,因为颜色黑紫,洇在黑色衣服上结成了块,十分不容易发现。陆明烛取出一个瓷盒子将那些东西小心地刮进去。卫天阁连忙道:“我叫人来再验验?”   “不必了,卫将军近日也辛苦了,我们的事没少麻烦你。”陆明烛客气地低头道谢,“这个我自己拿回去看看,将军连日排查,也十分不易了。”   卫天阁顿了顿,也没再说什么,只道自己还有事忙,转身就走了。   陆明烛回到住处的时候发现陆明灯与谷清泉、谷清霜三个人都在。谷清泉一副气呼呼的模样,见了陆明烛也不像往日那么热情,只是叫了声“师兄”就住了口,显然在生闷气。陆明烛累了一整日,更觉得莫名其妙,最后还是谷清霜道他们三人今日去见教中其他长老,汇报查案进展——其实确实并没有什么进展,许多盘查还在进行——却连番遭到苛责,萨宝府更是对此也不咸不淡,爱理不理的一副模样。谷清泉一向性子火爆,受不了这番气,见陆明烛累得昏天黑地,更是气愤难平。   “没什么,”陆明烛疲倦地坐下来,眼睛下面晕着因缺乏睡眠而泛起的黑圈,他用手覆住脸,随即又不住地用手将栗色的发卷向后拢去,桃桃不知道从哪处钻了出来,直往陆明烛手掌底下拱着蹭进来。谷清泉负气地一屁股坐在陆明烛脚边,仰头看着他,一双碧色大眼睛因为气愤快速地眨动。   “没什么,”陆明烛见她没反应,又重复了一次道,“萨宝府的人本就不是教中人,惯会墙头草做派,哪里便宜哪里讨,不帮我们也是自然;至于教中长老们——罢了,”他摇一摇头,“以前阿契斐长老就教导我说,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对,欲速则不达,什么事不要太争,也不要太求快,慢慢做好了就是——师妹,你不懂,”他说着,一手虽然下意识地抚摸着奶蜜色的大猫,另一只手却伸出去摸摸谷清泉砂金色的头发,也像摸一只疼爱的小猫似的,“你没上过战场。这是面对教中长老,还不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有力气在没必要时用完了,关键时刻不好办啊。”   “……我就是受不了这个!”谷清泉突然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站了起来,“师兄!你从家乡来中原之前不是这样!小时候你什么都要争,你告诉我们,说是要争,才能出人头地!你说得没错,所以你才是我们这么多师兄弟姐妹中最优秀的——你怎么到了中原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也好几天没睡觉,眼眶周围都熬得微微泛了红,“你知不知道——大光明寺刚建成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教里的长老们还暗自高兴!因为死的人正好是他们不喜欢的对手!我们圣教,怎么,怎么是这样——你……就因为你是阿契斐长老的手下,他们不但把便宜不讨好的差事推给你,还这样落井下石,就因为你……就因为你如今好性子!好欺负!不与他们争什么!”   “师妹!别说了——”   “师姐——”   陆明灯与谷清霜两人一起伸手拦她。陆明烛却没什么表情波动,只是抬眼看着她,一低头又摸了两下桃桃,他微微笑了笑,带着点疲倦抬起头,用安静的神色打量谷清泉。   “师妹说得也没错,”陆明烛的声音有点沙哑,“枫华谷一战之后,我常常觉得不安。也许我是没少年时那样的精力了,我觉得——还是安分点好,江湖险恶,不争一争,实在是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我有时候又想想,觉得这样争实在也没什么意思。还是那句话,师妹,你没上过战场,满地的死人,那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那时候才发现自己不喜欢那种感觉。如今我圣教蒸蒸日上,是一步步争来的,得罪了许多门派,得罪了许多人,我在想,这是否值得。为了出人头地,拼死搏击,有时候我倒觉得,不如找到一生相伴之人,纵马江湖,岂不是更好。”   陆明烛这么说着的时候是想到了叶锦城。想起叶锦城在巴陵桃花下对叶思游和白竹说出的话,想起他说过要与自己去杭州。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刺痛了谷清泉。她不能确定陆明烛说到这话时想着的是谁,可她知道那不是她。   陆明烛说完了这些,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眼前的师弟师妹都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有什么心事都会很自然地说给他们听,即使他们未必能理解。他笑着摇摇头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到桌上。   “师兄,这是什么?”谷清霜在一边问了一声。   “啊,别动,这个是从刺客身上取来的证据,我回头再看看——”陆明烛的话还没说完,那边谷清泉已经一手从旁边抄起了那个盒子,啪地一声从窗口丢到了院子里。   “哎!”陆明烛一愣,赶紧开门出去捡。那个盒子却还好,还未曾摔碎,里面的东西也还完好,陆明烛正松了一口气,就见谷清泉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碧色的猫眼冷冷地盯着他看。陆明灯在一旁想要拉她,却被她一手甩开了。   “师兄,”谷清泉的声音在隐隐颤抖,碧色的大眼睛里却有点不屑的神情流露出来——她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太少,来到中原连日焦躁,近日又太忙太累,一时闹了脾气,更不要说她原本的性子就是如此——“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话。你也说了,我大圣教如今蒸蒸日上,定然要普济世人,散播光明!要我说,”她忽地冷笑一声,“且不提萨宝府那么一帮虚伪的人,就说我教中其他长老,要散播光明,要弘扬我圣教,有什么不对?!这些中原人,看着两袖清风,其实一团虚伪!什么欲速则不达,什么江湖险恶,不如逍遥!师兄,你听多了他们的胡言乱语,竟然就信了!连阿契斐长老也是一样——也是一样!这样阻我大圣教荫济之人,死了——也就死了!”   陆明灯在旁边一听见谷清泉这话,立时一怔,顿觉不好,刚要说话,陆明烛已经站起来,抬手一个耳光就甩在谷清泉脸上。   谷清泉被打得愣了,“啊”地叫了一声就没再说出话来,眼睛里隐隐泛上泪水来,捂着腮双肩都开始颤抖。陆明灯与谷清霜也愣了,讪讪地僵在原地。陆明烛还维持着扬手的姿势,脸上神色生冷如霜,褐色的眼睛像是冻结的湖水。   “师妹,你长大了,师兄本不该打你。”陆明烛的声音很冷,虽说他那一巴掌其实并不用力,“可阿契斐长老从小也没有少教导我们,那时候在家乡,他教习我们武功和教义,看着我们长大,是师祖师父一样的人,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啊!明烛——你——”院子外面突然传来有人诧异的声音,讪讪地满是惊讶和尴尬,四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只见院门竟然没关,是叶锦城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脸上的神色满是震惊,连嘴都合不上了,说话也断断续续,“你——你做什么打她啊?虽说是你师妹,可——女孩子家的,说说不就好……”   陆明烛师兄妹几人之前说的都是家乡语言,语速又快,叶锦城确实什么也听不懂,只是来找陆明烛,听得里面有人在用他听不懂的话争吵,一进门就看见陆明烛扬手给了谷清泉一个耳光,故而自己也目瞪口呆地愣住,下意识地就喊了出来。   谷清泉本来就是一时激愤才说出这话,她对阿契斐长老其实十分尊敬,因为心绪不宁,又觉得陆明烛于自己而言确实无望——她满怀希望来到中原,却发现心目中的师兄已经与当年不一样,不免怅然若失,又发现师兄无意于自己,近日又劳累,一时伤心才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哪知道此时又被叶锦城看见,虽然他们说的家乡话叶锦城听不懂,可看这情形,她也觉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地捂着脸哭着扭头一径奔了出去。陆明灯与谷清霜两人连忙跟着她往外跑,留下陆明烛与叶锦城站在院子里相顾无言。   陆明烛没想到叶锦城这时候来,又想到先前下手重了些,不知道打痛了师妹没有,心里又尴尬又后悔,好久没说出什么来,直到叶锦城走上来打破沉默道:“明烛——你们,可是为着阿契斐长老的事情吵架?对不起,要不是我放走了——”   “算了,没什么,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打她一下,也没什么。”陆明烛摇摇头,重新将手上的瓷盒子拿起来看,没等叶锦城开口发问,他突然将目光在叶锦城身上一打量,道,“锦城,你们藏剑山庄惯会铸剑,恐怕对此事比我在行,”他说着扬了扬手上的小盒子,“你能不能帮我瞧瞧,这里面有什么?”   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小院中一片安静,叶锦城取出放凉了的井水置在洗净的茶盏里,将那瓷盒子里黑紫色的凝固物倒进去,用发簪拨弄,那黑紫色的凝固物渐渐化开,有些血色的东西浮上来,又溶解在水里。半个时辰过去,叶锦城再置入清油,随即那白色的茶盏底下沉淀了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茶盏里的水却泛起微微的钢青色。叶锦城小心地将水倾倒在另一个盏子里,留下那小撮的红色粉末。   “这是铅丹。”他道。   陆明烛接了过去。叶锦城盯着他看,却没发问。他很是识趣,知道这是陆明烛教中事务,他自己不说,他也就不发问。陆明烛盯着那红色的铅丹看,却没看到叶锦城的目光瞟到了另一边盛着水的盏子里。   叶锦城心里已经如五雷轰顶,面上却竭力保持了镇静,一点破绽也没露出来。那水里泛出的钢青色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青琅玕的颜色。他想起了当年跟着师父初到蜀中,在夜色掩映下,他与唐天越穿过沙沙作响的竹林,去偷看那把新铸的千机匣,那外壳泛着的就是这样青蓝的冷光。他又想起后来,唐天越很得意地同他说过自己的新发现,将青琅玕的粉末与铅丹混合,涂在匕首上,比起单单用那种黑红色铅丹掩盖匕首反光的方法,更能利于在夜间隐蔽。   (二十三)   盯着茶盏底下一小撮黑红色的粉末,陆明烛陷入沉思,冷不防耳垂处被人轻轻一碰,却是叶锦城凑了上来,一手撩开堆拥在陆明烛耳边的波浪状栗色头发,一面道:“咦,你这边的耳坠子呢?”   “啊……哦,”陆明烛这才反应过来,随口道,“不知道,可能丢了。”叶锦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原本坐着的桌沿上轻巧地滑下,道:“我没别的事,就过来看看,看你现在也没心思理我,我还是走吧,正好有事要做。”   陆明烛心里有事,正不知在哪里神游太虚,也没开口留他。叶锦城一路出了院子,外面街上行人还是很多,他在平康坊最繁华的地方穿行,往常则免不了与教坊的姑娘们打个招呼,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陆明烛知道他是生意人,也从不说他。可今日他是断没有这样的心思了,周围街市熙攘,美人徘徊,叶锦城都没心思去看。只一出了平康坊,他的脚步就变快了,绣着华贵金色暗纹的靴子随着他急躁的步伐沾染上了尘土。   叶锦城一路往外走去,直到来到一处店铺,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他,才一转身跨步进去。这里是丐帮的分舵之一,叶锦城走进去立刻就有人来迎接,他给人看过腰牌,又拿出信物认了身份,立时急煎煎道:“风连晓呢?”   “风师兄?”接待他的丐帮弟子直摇头道,“风师兄这两日都不见人,我也许久没见过了。”   “那他——”叶锦城心神不宁,眼神四下打量,平常那种翩翩然的君子风度全部不见了,“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带回来什么人——”   “哦,这个有,风师兄那天好像带了个人回来,许是病了,或者受伤了,”那丐帮小弟子低声道,“听说是唐门的人呢?叶公子还是等风师兄回来自己问他吧,我说不清。”   “那他人呢?”   正说着旁边又走来个丐帮弟子,年纪大些,听见叶锦城问话,便插过来道:“他出远门去了,没有半月一月的回不来。”   “什么——”   “去蜀中了。说是送朋友回去。”   叶锦城一愣,连忙道谢,急忙敷衍了几句就走出来。他心里砰砰乱跳,看来风连晓带回来的那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唐门弟子。叶锦城只知道那天晚上负责刺杀的是唐门的人,他见过先来的那个唐门人——那个脸上蒙着黑色布巾,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的人,在到巴陵县的路上把他一路摔摔打打几乎要散了架,下手没德行的人——他认得他的走路步法,明明是个男人,却像一朵浮在水上的莲花一样轻盈无声,随风飘动。他到底是谁?唐门的普通门人,叶锦城丝毫不关心,可这个人到底是谁?叶锦城一路赶到天策府在长安的屯营,有人给他通传,他只瞧见卫天阁走出来,四顾无人便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卫天阁面前,卫天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叶锦城熬红了的一双眼睛瞪着他,上下牙齿都在格格作响,一双手揪得卫天阁胸前的衣襟歪斜。   “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刺客尸首?带我去看——带我去看!”   卫天阁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虽说之前他们一直在互通消息,他现在也渐渐明白叶锦城到底是在图谋什么,他不能说什么——天策府守卫皇室,守卫大唐,只要是对李唐王朝不利的一切,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们心中便再没什么其他的了——他知道,叶锦城在监视明教的动向,小心翼翼地窥探,也许还在暗地里做些别的什么,可叶锦城的目的,与他们的职责吻合,他不能、也不愿意阻止叶锦城,只能劝他好自为之。   “你先把手拿开——”卫天阁的手指覆上叶锦城手腕,用力收紧,叶锦城在腕上逐渐加重的压力下被胁迫着松开了手,卫天阁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手指下的骨节像是寒冷一般战战相撞,“你怎么了,是有个刺客,估计是受了伤,他们自己人怕拖累,把他灭了口,你好静一静了——来,这边。”   叶锦城脸色苍白,卫天阁看见他虽然松了手,可双手像是跟自己较劲一般垂在身体两侧紧紧握着,卫天阁领他往暗室方向走,这里阴暗干燥,仿佛显着格外的冷,卫天阁一手推开门,却立时就用手掩住口鼻道:“你自己去看。”   叶锦城觉得双肩上渐渐被屋内的阴寒侵占,一寸一寸,逼得他心跳如雷,他走上前去,卫天阁站在门口,冷眼瞧着他。那停尸板上的尸首已经溃烂,皮肤上开始流淌着腐败的脓液,显然已经快要保存不住了,叶锦城却毫无厌恶神色地凑上前去,他那种无所谓的、一丝嫌弃也没有的态度,突地教卫天阁想起了陆明烛之前的专注神色。尸首已经腐烂得十分难看,可还是能辨认出样子——叶锦城僵着身子,目光从头到脚一寸寸打量过去:脸孔的形状,不是;身材,不是——他松了一口气,猛然觉出里衣已经被后背渗出的冷汗紧贴在皮肤上,湿哒哒的泛着粘意,十分不适。他转过身来,卫天阁靠在门板上,双手抱臂,叶锦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卫天阁脸上一片模糊。一缕光线从他身后斜照进来,叶锦城带着点虚脱的恍惚抬起手臂,看见那光线照在卫天阁银色的手甲上,散射开青白的冷光,这光线让他觉得疲倦,太过紧张后放松下来的酸痛让他的步伐变得有气无力。   “没事了?”卫天阁的声音响起来,冷的,像是他的表情一样模糊。   “没事了。”叶锦城有气无力地摇摇手。   如今没法确定的,只是风连晓护送回唐门的那个人是谁。叶锦城知道这没法再急了,但是,至少知道死的这个刺客是没相干的人,便已经叫他放下了大半的心。   唐天越同他说过很多次,只希望弟妹过平安的生活,不要像他一样进什么唐家堡,他进唐家堡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养家糊口。叶锦城见过他的弟妹,唐天越的弟弟,唐天霖,他见过那么两三次,有着介于清楚与模糊之间的印象。印象中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性格内向,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做些小生意,空闲下来也读读书——叶锦城还记得,隔着消散已久的少年轻狂,他曾经大笑着对唐天越说过“你要是死了,我来养你的弟妹”,唐天越死前什么都没来得及嘱咐,他们之间没有承诺:来不及承诺,也从未觉得有必要将所谓承诺说出口,可一切都早已心照不宣。唐天越死后这一年,叶锦城一直在派人往蜀中送去钱财,他已经觉得那些人是他的家人——可他要为唐天越报仇,便没有空回去看他们。只是每回送钱的信使回来都说,唐家兄妹,哥哥在做小生意,妹妹嫁了人。送出去的钱物曾经被退回,附有唐天霖的信,说是自己与妹妹完全能够生活,承叶锦城这样照顾,虽然亡兄欣慰,可他们也着实担不起叶锦城这样深情厚谊,还请不要再送云云。叶锦城复又叫人将钱送回,周而复始几次之后,那边倒是不再退银子回来。   唐天越说过的,言犹在耳。他说过,绝不能让自己的弟妹进唐家堡。叶锦城只想到这点就觉得浑身冰冷。若是唐天霖兄妹正是如他所知,并不在唐家堡,而是过着普通人的日子,那只有唐天越发现,对他才说过的、用空青与铅丹混合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刺客的伤口上呢?   也许是唐家堡如今都用这个法子,倒也不一定。蜀中人杰地灵,唐家堡一直以机关毒物闻名江湖,那早年只在匕首上涂铅丹的法子,也许早就弃之不用,被更好的方法所取代,唐家堡人才济济,并不是只有唐天越这样一个聪明的人。只是,风连晓那边还有必要让人去确认一下——另外就是他派去蜀中送钱的人,这回务必让他打探清楚,唐家兄妹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是了,刺客不可能是唐天霖。   这次刺杀任务十分重要,唐门定然派出经验老道、武功高强的刺客来,以最缜密的手段行事。唐天越去世还不到两年,之前唐天越在世的时候,唐天霖不可能入唐家堡,如果他在唐家堡,又怎么可能连唐天越也不知道?如果在唐天越去世后他才进了唐门,短短两年时间,怎么可能足以担当大任?——是了,这不可能是唐天霖。多半只是那青琅玕配铅丹的配方,如今已经在唐家堡普遍采用。叶锦城这么一想,顿觉再无疑惑,如今只需要派人去找风连晓确认就行。叶锦城这么一想,顿觉心中不安消减,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如拨开云翳般舒服了许多,当下与卫天阁告辞回了商会。   陆明烛第二日又忙了整整一日,他还惦记着之前谷清泉的事,一整天却都没见到谷清泉的人,只好自己先回住处。初秋的凉意渐渐浸透傍晚,陆明烛顺手燃起油灯,驱散了满室的黑暗,桃桃从暗处跳出来,大眼睛在烛火下闪闪发光,它轻巧地跳上桌子,冲陆明烛喵喵直叫。陆明烛疲倦地坐下来,伸头用自己的鼻尖去碰猫儿湿润的粉红色鼻头。   “桃桃,我觉得好累,你懂么……嗯?”陆明烛笑得有点疲倦,但还是很温柔,修长的手指伸进猫儿蓬松的奶蜜色毛发里,上下轻柔捋动,这畜生受到如此抚摸,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弓起背来也蹭着陆明烛的手心。陆明烛看着这猫的情态,突然想起与叶锦城欢好时的样子,倒一时觉得这猫的样子有些像当时的叶锦城,不由得笑了,笑着笑着两颊浮起淡淡的粉晕——他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心里却又压着太多事,一时间觉得思绪纷乱,只好抱着猫转身蜷到榻上躺下,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听得有人敲门,只听着声音他就知道是叶锦城,身子却懒得动弹,只应道:“门没闩,自己进来。”   叶锦城显然心情不错,俊俏的脸上带着笑意,他进来看陆明烛躺着,就道:“怎么了?”   “无妨,就是累。”陆明烛刚一翻身,怀里的桃桃发现叶锦城来了,猛地弓起背,陆明烛试图按住它安抚一番,桃桃却一龇牙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哮,扭身从陆明烛怀中跳下地,贴着墙根一溜烟跑得没影。   陆明烛有点尴尬,叶锦城却无所谓,只是一耸肩道:“这小东西,还是不喜欢我——我办事路过你这里,今晚不走了。”   “水在井台后面,”陆明烛懒懒地应着,翻了个身,用手慢慢拢着头发,“要热的,自己烧,我这里没有你们商会那么好——不伺候你了。”   叶锦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也没说什么,带上门往院子里去了。他想通了昨天那事之后,觉得心里安定了——一切都在朝他计划的方向走,即使有些小波动,也大概不过是虚惊一场,大约自己是多虑了。因而他心情十分好,连带着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待他洗漱完走进里间屋子,却陡然一愣。   陆明烛斜靠在榻上,已经睡着了。叶锦城其实已经相当了解他,陆明烛从小习武,警惕性不用说,自然是十分之高,一贯浅眠,若是有人进了屋子,定然是要醒的。可如今自己走进来,他却毫无反应,若不是因为太累,便只是因为对自己全心信任,不再加以防范了。叶锦城想着这么一笑,也不打扰他,只是走近了盯着他看。这屋子不算简陋,但也不奢华。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榻上铺着薄薄一层浅蜜色毯子。陆明烛大概是因为太疲倦,躺在榻上脱衣服,还没有脱完便已经被梦境攫获。榻上的软垫有几个被他枕在身后,有两个掉落在地上。陆明烛的深栗色卷发已经很长,他刚才将头发高高梳成了一股,褐色柔亮的发卷从脸颊旁边大束地垂落,像是瀑布一般泛着安谧的光泽,陆明烛向榻外半侧着脸,叶锦城看见他一只手连同小臂都垂在床外,腕上套着两个宽镯,随着手臂的垂落滑到了手背上方,将腕骨掩盖住了;另一只手往同一方向伸出,手指搭着榻沿。明教弟子的衣服上半身本就开敞,蜜色的大腿被他胡乱脱下来的白色外衫盖住,衣物的线条柔和地延伸到蜜色的小腿与脚踝,那上面套着叶锦城不止一次注意到的细细金环,在灯火下闪烁着微幽的金光。   叶锦城一步步地走上前去,陆明烛很少这么高高束起头发,半垂着的侧脸眼窝处翘起两弯浓重的栗色睫毛,偶尔轻微地颤动着,因为这斜卧的姿势和高拢的头发,叶锦城走近了就看见修长的蜜色后颈,带着点柔顺的意味线条柔和地延伸下去,直拉长到流畅的被衣物半掩的脊骨。   叶锦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浊重了起来,他凑上前去,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拨弄陆明烛垂落在榻沿的大丛长发,拨弄了一下却突然笑了——陆明烛一边耳朵上仍旧戴着昨天的那只耳坠,另一边却还是空空如也——他是太忙了,就这样跑了一整天自己也没发觉。叶锦城差点笑出声来,却伸手往怀里掏出了一只耳坠。薄薄的银色圆片,下面长矩形的坠饰都与陆明烛耳朵上那只一模一样。叶锦城打过不少兵刃,许多价值连城,多少江湖人都千金求来,却没打过首饰,下午做这只耳环颇费了一点功夫,却终究是做好了。他捏着那耳坠,凑上前去,手指落在陆明烛蜜色的耳垂上,陆明烛微微一动,却仍旧没醒。叶锦城瞧着更想笑了,又猛然觉得心中鼓噪,一种躁动的感情将心里充斥得发胀,只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可爱至极,就想逗弄一下。他将耳坠穿过去,陆明烛竟然还是未醒,只是侧过头,翘起的嘴角抿了抿。   叶锦城被吸引了眼神,他转过视线。陆明烛的双唇红润,形状饱满,即使因为睡梦中也不能遗忘的烦心事而紧抿,却仍然在唇峰处微微翘起,像是熟透的李子。叶锦城看得发了怔,手指还停留在陆明烛耳畔也忘了移开——实在太好看,他之前从未发现,只觉得陆明烛生得好看,比之自己经常让人赞美的俊俏还要英气几分,却没发现这娇艳如鲜果般诱人采撷的嘴唇——像是被花蜜吸引的狂蜂一般,叶锦城凑上前去,柔软甜蜜的触感随即在嘴唇接触的地方弥漫开来,叶锦城亲了他一下,陆明烛竟然还是没醒,仿佛偷香窃玉的贼一般带来的刺激感让叶锦城心下乱跳起来,他微微直起腰,还想再亲一下,陆明烛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显然也被叶锦城凑在近前的脸吓了一跳,猛地愣住了,脸上却又倏然转红。   “你——”   叶锦城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后脊骨蹿上来,噌噌地像冰冷的蛇一样游走下去。这是怎么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刚才那躁动的心情是从何而来?他觉得指尖发冷,不由得连连在内心质问自己,却只觉得眼前陆明烛张合的艳色嘴唇弄得他一阵心慌,匆忙间张口结舌,竟然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双颊上却一阵温热,是陆明烛抬起手来捧住他的脸与他对视。陆明烛的脸泛着红,语气却是带着笑意的。   “你干什么?趁我睡着了偷偷想干什么?嗯……?你……”   他没能说完,叶锦城反手将手指插入铺满软枕的栗色长发里,用力吻下去。   (二十四)   两人交缠在一起,交换的亲吻极深,陆明烛能感觉到叶锦城的舌尖在自己口中模仿着交合的动作穿插,濡湿的水声被无限放大,连同着深吻交缠带来的窒息,逼得他双颊飞霞,叶锦城两手强硬地固定住陆明烛的脸颊,不许他转开,陆明烛终于被他吻得透不过气,双手发力拉住叶锦城后衣领,竭力将他拉开。叶锦城也双颊飞红,一双暗色的眼睛像是黑玉一般泛着幽暗的光。陆明烛被这眼神盯得有点受不住,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他自己不知道,叶锦城却被吸引了,艳色的唇被蹂躏一番后更显得娇艳欲滴。陆明烛鼻梁高挺,脸颊有些略嫌瘦削,但是眼睛亮而且大,嘴唇丰润饱满,像是熟透的海棠果。叶锦城身上衣服还整齐着,陆明烛衣衫不整地被他这么压着,又被他死盯着看,陡然觉得十分羞耻,沉默了一会儿就挪动着想拉开距离,叶锦城却没给他机会,快速低头在他嘴角又吻了一下,湿漉漉的舌尖一路向下舔去。陆明烛挪动着想蹭开的动作消失在一声低喘里,叶锦城拨开半掩在他胸膛上的白色亵衣,用舌尖去逗弄一侧的乳尖,另一只手也推开了碍事的衣物揉捏着另一边——陆明烛以前从来没被他刻意碰过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讶的叹息,又转而觉得这种玩弄女人胸部一样的玩法让他无地自容。   他想拉开叶锦城,可手已经握住叶锦城小臂,却被褪到手肘的亵衣锁住,没法用力,犹豫间叶锦城的手法已经让他舒服得喘息起来。叶锦城手背白嫩,手指修长,像是那些舞文弄墨的书生一般漂亮,可手心却因常年握剑和铸造而生着薄茧,粗糙的指腹来回划过胸口敏感的尖端,复又抓住柔韧的胸肌打着圈揉捏,另一侧的乳尖却被柔软湿润的舌尖缠绕,细腻的触感和着咂弄的水声显得格外情色,陆明烛扭头想压抑着自己听来都无地自容的呻吟,却怎么也忍不住,只能一偏头咬住垂落在颈边的大绺深栗色头发,酥麻的快感从胸前往下延伸而去,叶锦城长长的马尾扫在胸腹处,引发他一阵阵的颤栗,陆明烛红着脸,感觉到下身十分精神地半硬起来,有湿意从顶端滴落,腿间黏糊糊的一片。   叶锦城低沉地喘着气,抬头往上看来,两人目光正好一交,陆明烛不由自主地快速眨动着眼睛,叶锦城蹭上来,蜻蜓点水一般亲吻着陆明烛不断颤动的睫毛,低声地叹息。   “你真可爱。”   “什么——”陆明烛睁圆了眼睛红着脸,他松开了抓住叶锦城左臂的手,想给他一拳,手臂却被衣服锁住,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叶锦城已经伸下右手去,隔着亵裤一把捋住陆明烛两腿间的东西,陆明烛的话哽在喉咙里,已经松开的手指又一下紧紧地抓住叶锦城左臂。叶锦城感觉到他全身绷紧了,立时满意地笑了。   “明烛,你真可爱……”他叹息似的又重复了一次,不给陆明烛反应的时间,灵巧的手指就隔着亵裤抓住那硬挺的肉刃上下捻弄起来,陆明烛绷直了腰,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顶端的液体因为舒适一直溢出来,弄得亵裤湿润了一片,叶锦城跪坐起来,腾出另一只手来扒掉那碍事的布料,右手重新抚弄上那精神百倍的东西,低头轻吻前端,舌尖在细孔处一抵,复又打着圈舔弄紧绷得发亮的头部。陆明烛两手抓着身下薄毯,用手肘向后半撑起身子,红着眼眶向下看了一阵——他觉得累,连争夺部分主动权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就是这样的弱势让他觉得快感比往常来得更为强烈,腰椎以下的部分瑟瑟发抖,连着大腿根部都哆嗦起来,下意识地想收拢腿,却被跪坐着的叶锦城压得紧实,半分不能动弹——他发出一声带着哽咽的呻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再不放开……我、我可不行……了……嗯!”   叶锦城根本不理他,竟然连连低头做了几个深喉的动作,陆明烛实在忍不住了,腰部不由自主地拧起来,疏松的快意倏然间像浪潮一样从下身传来,手肘一软就重重地摔回去,栗色的长发垂落在榻沿随着轻微的抽搐而簌簌颤动。叶锦城抬起头来,低沉地呛咳着,陆明烛昏昏沉沉地一扭头,余光正巧瞧见叶锦城将一只手伸到嘴角,将白浊的液体吐在手心里,那粘稠的液体顺着淡色的嘴角滑落下来,迁延出长的银丝,陆明烛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像是要烧着了,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哽咽,也不管锁着臂弯的亵衣,抬起手来捂住眼睛。   衣料破碎的声音似乎刺激了叶锦城,他不再磨蹭,陆明烛感觉到腰部被叶锦城的一只手抬起,另一只手带着一掬温热的液体探向股间。那里却不如往日习惯性地湿热易于开拓——陆明烛不知为什么羞耻得厉害,连带着那个小小的入口也紧紧闭锁着,叶锦城只推进一个指节就再也推不动,只能喘着气停下来,用已经探入的指腹按压内壁肌肉。陆明烛绷着腰喘息着说了句什么,叶锦城没听清,于是他凑上前去,陆明烛一看他凑近前来,立时抓过一个软枕死死捂住脸,挣扎间叶锦城却听见他又重复了一次,声音低沉,带着无比的羞愧。   “不……不要紧,锦城,你……用力——”   叶锦城只觉得这话听在耳中,在心尖掠过一阵奇妙的心悸,随即只觉得心中欲念如火般铺天盖地燎原而来,他被陆明烛这话刺激得有些昏了头,下意识地顺着这话,曲起手指用力往里面顶去,陆明烛发出低沉的呻吟,眼眶发红地颤抖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却也不管不顾地反着叶锦城的力气用力往下沉腰。他的样子惊醒了叶锦城,不知怎么的,叶锦城停了下来,突然道:“……明烛,你别这样,我们不做了就是。我看你是太累了,我不该——别,我没关系的——”   “都这样了还说停?!”陆明烛却突然恼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叶锦城顺势将手指抽出他体内,陆明烛红着眼睛瞪着他,却猛然一只手臂揽住叶锦城的脖子凑上去亲吻他,叶锦城本来就十分动摇,被陆明烛衣衫半掩地这么一吻再也忍不住,喘息着伸手到胁下去解衣纽,那小巧的金核状纽襻一时不容易解开,全被他用力一扯纷纷崩落了一地。陆明烛一面急切地亲吻他一面伸手下去握住自己的前端摩擦起来,想要撩拨得自己再次兴起,好放松后面。叶锦城似乎十分了解他的意思,几下将自己衣服脱光,一只手揽住陆明烛加深亲吻,另一只手伸下去握住两人欲望,相贴着互相搓动。陆明烛好像终于克服了那点羞耻,不再躲闪了,大声地呻吟起来。两人很快就摩擦着硬起来,溢出的清液将腰腹间沾染得一片湿滑。陆明烛双手从叶锦城腋下穿过去反攀住他后肩,抬起腰来试图接纳叶锦城。   “别这样,你会受伤——”   “……少废话!”陆明烛眼圈红着,叶锦城看见他眼底汪着一点点清亮的泪水,在眼角将坠未坠。叶锦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托住陆明烛大腿,阻止他用力向下坐的姿势。那灼热的欲望只能勉强进入头部,叶锦城再也不敢用力,只能托着陆明烛腰臀处亲吻他锁骨以上的位置。陆明烛腿根发颤,简直就要跪不住,只能用力圈住叶锦城后肩保持平衡。   “你可跪稳了——”叶锦城不放心地嘱咐着,慢慢松开一只手伸到两人胸腹间,抓住硬挺的欲望抚慰摩擦,陆明烛前面硬得厉害,他这么一弄,顶端立时流下更多透明的清液,同时陆明烛呻吟着一阵颤抖,叶锦城抹了满手粘腻液体,复又探到下面,尽数抹在未曾推进的柱身上。穴口随着陆明烛情动不已慢慢地放松下来,颤动着又将叶锦城纳入一部分,粘腻的液体起到了润滑作用,叶锦城终于顺利地一推到底,随着他松开手,陆明烛双腿一软,重重地坐下去,那欲望的顶端因为这样的姿势进入得格外深些,立时顶在要命的地方,陆明烛忍无可忍地叫出声来,两手痉挛着紧紧圈住叶锦城后背。   “啊……快……啊……快些!快——锦城——”   叶锦城将他放倒在软枕上,两手掐住陆明烛膝弯将他大腿反推上去,几个又深又急的抽送全部顶到最深的地方,陆明烛只觉得全身发颤,下体像是烧着了一般又热又胀,却舒服得让人发懵,叶锦城似乎顶到前所未有的深度,仿佛从未被开拓过的地方被他彻底推开来,陆明烛腰腹疾颤,抓着毯子的双手一阵撼动,双手手腕上套着的镯子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响声,将两人的喘息截断得破碎不堪。叶锦城扳过陆明烛的脸,发现他眼神都涣散开来,迷迷蒙蒙的水汽在眼角越聚越多,成串地滑落下来。身下的甬道一阵阵地咬着自己一松一紧地吮吸个不住,显然不是痛楚的模样,立时也再难忍一分半刻,用力将陆明烛大腿往上反推,大开大合地抽送起来。陆明烛似乎彻底放开来,不再因羞涩而抗拒,虽然因为快感被迫出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可下身前端滴落的液体却比眼睛里滑落的还多,两人下身的毛发都湿腻一片,随着摩擦发出羞耻的腻音。   “……啊……嗯!啊——锦、锦城!用力——就是那里——呃……啊!”   “……你真可爱——”叶锦城急喘着,第三次发出这样情不自禁的叹息,下身却应着陆明烛的要求重重地抽送起来,往那要命的一点上竭力顶弄,直顶得陆明烛带着哭腔呛咳起来,呻吟的声音虽则断续,却一声高过一声。   另一边的案台上点着一根红蜡,久未修剪的烛芯让火苗越来越大,不稳定地晃动个不住,殷红的烛泪不住流淌着,在烛台和案几旁边冷凝成石钟乳一般的泪花。   两人都情动得厉害,呻吟喘息都再没了束缚,只随着身体的反应与本心忽高忽低。没有人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似乎有什么地方传来猫儿的低叫,陆明烛恍恍惚惚听在耳朵里,可身体随即被叶锦城的另一波律动推上情欲浪潮的巅峰,他沙哑地发出一声长吟,两手死死抱紧叶锦城伏下来的身子,后穴一阵阵抽搐拧绞着箍紧了侵犯进身体里来的肉刃,那些淋淋沥沥的白浊因为他情动的敏感而射了好一阵子。直到陆明烛像是彻底脱了力,双手从叶锦城后背滑落下来垂在榻沿,手腕上的镯子发出几声轻响,他似乎连手也举不动了,只是下意识地随着高潮后的抽搐而攒起了腰,无力的手却还是举了起来,重新环抱着叶锦城。叶锦城叹息一声,用力顶弄了最后几下,陆明烛高潮后的身子正是敏感,不由随着他的动作挣扎起来,叶锦城抽身而出的瞬间那白浊一股股地爆发出来溅落在陆明烛无力张开的大腿间和腰腹上,又顺着腹股沟一路滑下来渗落进软垫里。   叶锦城发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去将陆明烛重新抱住。两人交换着慵懒而满足的亲吻,谁也不想动一动。直到缓了好一刻,叶锦城才试图下榻打水来清理,可陆明烛收在他背后的手却紧了紧,叶锦城的脸埋在陆明烛颈窝处,看着视野里那些泛着柔亮光泽的深栗色长发随着陆明烛摇头的动作温柔地拖动。   “别走。”   这声满足的轻柔低语却像是擂鼓一样敲在叶锦城心上。先前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悸又涌上来,他止不住地发出一声连自己也不明意味的叹息,不清楚自己是在感叹什么。可那声“别走”的余韵还涤荡在胸口,迁延往复了两次,突然从心口处泛起铺天盖地的痛楚来,叶锦城的手一下松开了,瞬间僵硬的身子让陆明烛立时觉出不对,之前的疲倦全都感受不到了,陆明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叶锦城脸色泛白,秀丽浓长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随着满脸痛苦的神色颤动不住。   “锦城?锦城——你怎么了!叶锦城?!叶锦城?!”   叶锦城极力摆手,想要叫陆明烛别急,可动作却力不从心,手抬不起来就落下去,一时间只能蜷起身子来竭力抵抗疼痛。这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也不分时机,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的疼痛张牙舞爪,在胸口迅速蔓延,叶锦城费尽全身力气抵抗,却渐而意识昏沉,迷迷糊糊间他嘴角露出了笑容,不知是痛得不清醒了,还是在自嘲。   窗外的秋风卷起落叶。谷清泉在院子一角站了许久,才听见屋子里的呻吟喘息平静下来,似乎有人絮絮低语,又转而是一阵忙乱的声音。可她却无力关心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地站着不动。风把她身上的白色外衫吹得不住飘动,姑娘的碧色大眼睛里汪着泪水,又汇聚成颗粒一滴滴掉落下来,她自己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直到院子一角有个影子一闪,奶蜜色的大猫无声无息地蹭到她脚下,弓起背去蹭她。   谷清泉茫然地转过头,慢慢蹲下来。她伸手捞起桃桃抱在怀里,将脸埋进猫儿蓬松柔软的毛里,无声地哽咽起来。   (二十五)   “师兄,师兄再你去劝劝师姐呀,”谷清霜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又推了推陆明灯,“从昨天夜里回来就蒙头一句话也不说,这都快一天一夜了,我真着急……”   陆明灯也是满脸莫名和为难,今日本来教中还给他们布置了事务,有许多活儿要做,可谷清泉头一日晚上不知从哪里回来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径自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仿佛耗尽了心力一般只是躺着不起,陆明灯与谷清霜两人一直试图叫她起来,谷清泉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动也不动。   “我又不是没叫过门——”陆明灯一脸为难,“我总不能硬闯进去吧……等等,”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露出沉思的神色,“也一整日没见到明烛师兄了,他俩是不是又……”   “怎么可能?”谷清霜连连摇头,“师姐那么喜欢明烛师兄,何况又是师姐说错了话,师兄打了她,她也不会记仇的,昨天晚上还说是要找师兄认错呢——”   “这可不就对了,”陆明灯露出无奈的神色,“清泉那个脾气,说是去认错,没准又是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你看,明烛师兄也没来……啊!师兄!”   “……这怎么了?”陆明烛将两把弯刀随随便便挎在腰上,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响声,陆明灯与谷清泉迎着灯火,看见他也是一脸莫名其妙,“都站在这里干什么?今晚上不是轮到明灯当值?在这里不动做什么呢?”   “啊,师兄你来得正好,”陆明灯其实已经分明看见陆明烛脸色不好,像是强撑着疲倦,可又不能不说,“听清霜说,昨天清泉师妹出去回来,蒙着头睡了一整日到现在,谁也不理,师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明烛看了看他俩,随即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清泉?清泉,开门啊?是师兄。”   里面并没动静,陆明烛又敲了几下,喊了一声,他似乎隐隐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正是谷清泉。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很整齐,少女曼妙动人的身姿被白色的下摆衬托得格外窈窕,只是一双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了。陆明烛迎上她的眼睛,不由得一愣。那碧色的大眼睛里似乎汪着泪水,却是冷的,仿佛上好的猫眼石,却没有一丝活气,冰凉的像是死物。谷清泉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平稳,很低,却是板着的,仿若眼睛一样没有丝毫感情。   “我没事,你们回去吧。”   “啊呀,师姐真是偏心,”谷清霜露出了笑容,有点嗔怪地开口,“我和明灯师兄在这里敲了半日的门,你连一声都不出,明烛师兄一来你就跑得这么快……嘻嘻!”她说着还瞟了两人一眼,带着暧昧的暗示。谷清泉不为所动,冷冷地对她一看,又冷冷地看了一眼陆明烛。陆明烛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地心慌起来,他并不是很清楚谷清泉为何露出这副表情,只当是谷清泉在记恨自己之前一怒之下甩了她一个耳光。   “师妹,我——对不住,我不该打你。你不要——”   “没什么。”谷清泉突地一摆手,“没事,师兄,你之前打得没什么不对,是我说错了话。阿契斐长老从小教导我们,原应该像尊敬师祖一样尊敬他,是我该死了,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惹得师兄生气。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其他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尤其是陆明烛,谷清泉之前那番话斩钉截铁,陆明烛分明听得出她的语气,十分诚恳,可既然十分诚恳,那里面隐隐的怨恨又是从何而来呢?陆明烛狐疑地看看她那肿起来的眼皮,谷清泉却一伸手将门彻底打开,道:“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去忙吧。”说着径自往屋子里走进去收拾。   三人各自带着隐隐不安走下楼梯,陆明烛与其他两人分开,往别处走。他觉得不大舒服,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连胳膊都十分无力,肩背隐隐酸痛着,腰更是十分不适。白日里发现的时候,他只当是前一晚与叶锦城疯得太厉害,也没放在心上,可越来越难受,他知道自己大约是病了。白日里他去了一趟各长老处,又找了一回卫天阁,跑掉刺客抓不到,那之前的刺客尸首也已经再保存不住,被处理掉了。整个案件毫无进展,他在教中被长老们责难了一回,再回头去找卫天阁也并不顺利。   卫天阁负责这事,每日忙着查案,经常不在屯营,给陆明烛留下一个似乎他整日都在跑来跑去的印象。可陆明烛不知怎么就觉得,尽管似乎忙得一刻不停,但卫天阁并没有在尽心查案,整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铅丹的线索也仅仅至于此处,陆明烛曾经想过,除了唐家堡经常研究毒物与暗杀之术;万花谷精于医药,也经常接触此类物品;更还有纯阳宫,丹鼎修炼,这东西必然也不会少;七秀坊与五毒教医术也相当之好,但是与万花谷一样总体来说与世无争;藏剑山庄精于铸造,铅丹也未必不用——陆明烛一转念想到叶锦城,立时摇了摇头——可铅丹这样东西,也不算稀奇,别的门派即使不常用这些,也未必不会涉及其中。   线索实在是太少,刺客看不出武功门派,陆明烛看过,那尸首的手掌也干干净净,连磨出的薄茧都没有,根本无法判断平时常用哪种兵器。对方有备而来,而且准备极其充分,根本不留蛛丝马迹给他们。陆明烛转念突然想到之前叶锦城押送材料时出事,卫天阁引兵来救,却阴差阳错地走进岔路,以致陆明灯被劫;这次负责查案,却半天也查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两次一来,卫天阁不由得给人一个无能的印象。   正是这无能的印象,让陆明烛异常警觉。因为他一直觉得,卫天阁不可能如此无能。且不要说他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那一种气质,更凭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当上宁远将军,此人就不可能是饭桶草包。可偏偏这些与他在办事中体现出来的模样都不符合——陆明烛基本已经断定卫天阁并不是查不到什么,只是不上心,能拖则拖,乐得躲懒。   朝廷那边,也不发话。大光明寺是朝廷鼎力支持下建造,选址几乎是长安城最金贵的地皮,朝廷甚至提供了大笔的资金与御用工匠。这样支持的态度下,似乎是明教在中原进一步发展,让光明圣火燃烧到全境的契机,可只要每次一出事,朝廷却不闻不问,催得急了,便派出天策府来不痛不痒地过问。阿契斐长老生前正是感觉到了这点,才一度极力阻拦明教过快扩张。陆明烛看在眼里,更觉得阿契斐长老生前所料之事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不由暗暗觉得不妙,可如今阿契斐长老一死,他的意见在教中也不受重视,陆明烛连受多方压迫,根本没了多少发言的权利,只能持续着缄默不语。   陆明烛想了这一刻,只觉得头更痛了,连带着太阳穴两边都绷得死紧,突突地跳着疼。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下冷而且粘腻的汗水,后颈也有,顺着颈背直往下淌,他按着额头试了试,似乎是热,又似乎是手太冷,只觉得昏昏沉沉连要往哪里去也不大记得了。似乎是有人扶住了他,问他去哪里,陆明烛也不大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似乎是被人扶到了会馆一类的地方,他勉力被人托着上楼梯,周围似乎一直有许多人在往来穿梭,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大声交谈。   陆明烛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用手去摸腰上,空的;还好扭头一看自己的弯刀就搁在床的里侧,他抬头看了看,帐子很厚实,虽然光线昏暗,却能看见白绸的帐子上用银线绣着花朵暗纹,帐子并没有拉好,他看见外面透出来的光,和外层微微的一点华贵紫色缎子,陆明烛想坐起来,可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力气,胸口发闷,恍惚间似乎觉得自己鼻息火烫,陆明烛意识还模糊着,可心里却急了,他知道自己这是病了,更竭力挣扎着想坐起来——有人按住了他,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压迫他躺下去,又伸手拉好被头,在他脸上和额头上摸了摸,那手指干燥、稳定,让陆明烛觉得很熟悉。   帐子已经被撩了起来,叶锦城端着个蓝色瓷碗,一只手支在陆明烛额头上。   “别动,别动……”   叶锦城的手在他额头上又来回试探了几下,陆明烛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拨弄自己的头发。“你别急,我请了大夫马上就来……这是商会,梅芳师兄带你回来的……睡觉,别说话……”   陆明烛想说什么,却抵不住一阵阵袭来的睡意。叶锦城的手指在额头上和颈间来回抚弄,让他觉得很是安稳,不由自主地将脸侧在一边睡了过去。叶锦城盯着他睡着,才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一边,又将被子拉了拉,才转身带上门出去了,不多时又领着人进来。那人三十多岁模样,一身黑衣,黑色的极长的头发,举手投足都自带风流,却冷着一张脸,可不正是白竹。   “我不想给他看。”白竹在门口站定了,两手抱在胸前,语气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白先生,你来得正巧,我瞧他病得挺重,你给他看看……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白竹一双眼睛在叶锦城身上一扫,随即笑了。   “认识你这么久,几时见过你这样低声下气的神色,怎么?难道你跟你师父说过的话,是真的?”   叶锦城低着头,眼神却冷了一冷。白竹呵呵笑了一声,他与叶锦城师父叶思游是好友,叶锦城却一直与他颇不对盘,只要叶思游不在,对他不说十分无礼,可也从来不够客气,何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他。白竹面上虽冷,可心里其实也怔了一怔,便故意用这话来试探叶锦城,他这次来长安,不过是因为谷中派他来长安有事,顺便受叶思游之托,带药给叶锦城,也劝他回杭州。白竹本不想来,明教之前发生的事情其实在江湖中有些秘密渠道传播得很快,白竹心知长安城里,明教与各大门派虽则表面平静,其实内里已经风起云涌,镜面上虽然没有波澜,可底下实则已经开始泛起浑汤,他不想来趟这浑水,可藏剑山庄离长安城远,叶思游亲自过来实在不便,他经不住叶思游托付,只能来找叶锦城。谁知道却被叶锦城现行捡了个便宜,让他给这明教弟子看病。   “白先生,你就给他看看吧。我……”白竹看出叶锦城神色已经十分为难,也不熬他到底,只是突地微微一笑,道:“不用这样客气,你师父不在的时候你从来对我直呼其名,该怎样就怎样吧,我给他看就是了。”   白竹说着走到床边,拿起陆明烛的一只手来,陆明烛手上套着两个镯子,白竹用力将它们向上一推,直推到内关上面。叶锦城听见他啧了一声,万花谷来的大夫露出一种在市场上挑拣鸡鸭鱼肉的神色:“太瘦了些。”说罢手指在内关上面一按,陆明烛发出低沉的呻吟,白竹轻嗤一声,“虚火够大的。”说着另一只手直接摸到陆明烛面颊上,将他脸扳过来一瞧,又轻佻地一拍,“脸色差成这样,心绪郁结所致。本来就够糟的了,你这小子,没少折腾他吧——”说着用眼神在叶锦城脸上一剜,随即站了起来。   叶锦城不知道怎么的脸上突然有点发热,白竹站起身,又弯下腰去,伸手将陆明烛里衣的衣袖一路推到上面去,叶锦城一步跨上前,道:“你干什么——”白竹头也不抬地伸手向后一推,将叶锦城挡开,另一只手拇指用力在陆明烛曲池穴上一按,天知道他那点穴截脉的手法里使了多大力气,陆明烛虽然还在昏睡,却痛得一震,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床铺里面一缩。   叶锦城听着陆明烛呻吟,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不悦道:“你轻点。”   白竹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心疼了?有你心疼的。他亏得厉害了,又心情郁结很久——郁结什么别问我,等他醒了你自己问。这病得可够狠了,没半个多月好不了。我给他开药——你先付钱,我从不白看病。”   他说话极快,偏生还是玩世不恭的语气,不知是不是因为针对叶锦城的缘故,话里带着格外的讽刺。叶锦城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知道了。”说着却走上前去看陆明烛。   桌上有笔墨纸砚,白竹坐下来写药方,眼睛却瞟到床边去,叶锦城坐在陆明烛枕边,正伸手为他整理凌乱的头发,白竹的眼睛在叶锦城脸上一瞟,只见叶锦城眉尖微微蹙着,似乎是有点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焦虑。白竹思及方才叶锦城那一声没好气的“你轻点”,突然嘴角一勾露出点笑容,摇摇头继续写方子。   谷清泉对着镜子扎好了头发,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谷清霜。   “师姐?”谷清霜站住了,一双眼睛睁得挺大,全是诧异,“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我不住这儿了,今晚就搬走。”   “什么?师姐,你怎么突然——”   “教中长老给我派了新的差事,我得换地方住了,长安这地方虽好,我也总不能老呆在这里一事无成,差事挺紧,我这就走了。”   “师姐?”谷清霜惊讶万分,又觉着十分难过,谷清泉自从那天晚上满脸泪痕地回来,就再也没跟她说过多余的话,现下突然说要走,谷清霜顿觉得两人之间被隔开了好大一段距离,师姐一定是有什么事,却一点也不肯透露给她。   “师姐,师姐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就这样突然要走?不能跟我说吗?”谷清霜惶急地拉住她手腕,谷清泉手上的镯子随着她的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听得人心里寒碜,“你是因为明烛师兄生气吗?师兄已经给你道过歉了呀,师兄从小对我们那么好,他打你也不是真的要怪你,只是——师姐,你那么喜欢明烛师兄,在家乡那么多年,都心心念念要来中原找他,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你怎么反而要走呢?师姐——”   谷清霜明显感觉到她提到陆明烛时,谷清泉的手抖了一下,却很快恢复正常。谷清泉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却很快露出微笑,伸手抚摸谷清霜的头发。   “已经好多年了,清霜。”谷清泉微微笑着,碧色的眼睛弯起来,“很多年来我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到中原,要来找明烛师兄;可我真到了中原,才发现有很多东西——”她不自然地一顿,很短暂,随即很快地接上话,“很多东西——想找的东西,并不是一定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要去找找看,有没有我更想要的东西。”她说着往窗外看了看,外面的夜色一片漆黑,“我费尽千辛万苦到了这样的新天地,却没找到本来想找的东西,那我怎么样也要看看别的,人生这么短暂,总不能空手回去。你——你好好做事,直到我大圣教普济中原那一日之前,不要相信这些中原人,他们不是我们家乡的人,不会把我们当家人一样对待。保重了,师姐会回来看你的。”   “师姐——”谷清霜不明就里,总觉得谷清泉的话她听不大懂,可隐隐约约藏着让她不安的东西。   “没什么,不要多想了。”谷清泉对着她露出笑容,“我走了。”谷清泉说着拂开谷清霜的手,谷清霜追出几步,却只见谷清泉大步往外走去,她依稀听见师姐低声念诵教义,谷清泉的声音在夜色里被风吹得断续,能听见的字却很清晰、坚定:“……愿息火海大波涛,暗云暗雾诸缠盖……降大法……光辉,令我心性恒明净……愿……多劫昏痴病,及已魍魉诸魔鬼……”   谷清泉大步地往外走去,她从前面将包袱甩上右肩,在胸前紧紧地系起来,北边吹来寒凉的夜风,在她扭头时将她碧色大眼睛里的泪水吹干了。她从马厩里牵出黑色的龙子,跨上马的时候,她砂金色的被高高绑成一束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决然地一甩。谷清泉一手拉住缰绳,对着从后面追来的谷清霜一摆手,随即一踢马腹喝了一声。   “……无上明尊力中力,无上甘露智中王,普施众生如意宝,接引离斯深火海——驾!”   (二十六)   这一场病来得突然而沉重,似乎是积累了所有的郁结一下子被引发了,陆明烛连着睡了好几日病得人事不知,叶锦城急了,拉着白竹不让他走。白竹十分无奈,又不好拒绝,只能留下来给陆明烛瞧病。陆明烛病着不能做事,叶锦城找人替他去教中通传了一声,明教来了人,只是不冷不热地查看了一番,象征性地嘱咐几句好好休息,便不再过问了。陆明灯与谷清霜倒是每日都来,但是陆明烛病中不宜挪动,便只能在商会住下去。叶锦城倒乐得如此,他从小生活优渥,虽然没照顾过人,可倒也做得算是顺手,他没意识到,自己甚至十分享受这种安静的环境。虽然白竹时不时会丢来两句不咸不淡的讽刺,可这气氛总体来说竟然还算是融洽。   陆明烛一直睡了三日才醒了过来。他又看见之前看过的银色暗纹帐顶,还有华贵的紫色绸缎,他觉得头痛,下意识地咂嘴,全是苦涩的药味。陆明烛不明就里,扭过头去,才感觉到自己一只手被人握在手中,叶锦城趴在床榻边睡着了,扎得高高的黑亮长发拖曳在榻上,散开成一片。陆明烛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在叶锦城脸上轻柔地捏了捏,叶锦城一下子就醒了,见陆明烛看着自己,立时噌地跳起来。   “你醒了——哎呀!到吃药的时候了!我……我我我睡着了?”   他脸上神色很是欣慰,又有点忙乱,转身就要往外面走,陆明烛一把没拉住他,叶锦城已经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带进一个黑衣男子来,宽袍大袖,眉目冷峻,正是白竹。   “……白先生?”陆明烛刚醒还有点迟钝,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对人。   白竹点了点头,走上前来一手把住陆明烛手腕,默不作声地探了探,又看看他脸色才转头对叶锦城道:“醒是醒了,还虚得厉害,不能大意。”说罢又顺手在陆明烛额头上摸了一把,“还发热。给他吃点东西,晚上再加副药吧。”   陆明烛感觉到白竹抚在自己额上的手是热的,十分温暖干燥,他有些诧异,想象中白竹的手应该是冷的,和他的脸一样。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白竹,万花谷的大夫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握笔写着药方。他动作十分敏捷,写字也行云流水一般速度很快。白竹三下五除二写好药方,一手扯了纸在空中甩动两下,动作十分简单粗暴,一抬手将那张纸拍到叶锦城胸口,语气不耐。   “去抓药。”   那墨迹还没干,瞬间就在叶锦城衣襟上洇下一片墨渍,叶锦城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也忘了跟白竹用眼神措辞较量,笑着抓住药方一转身就跑得没影。陆明烛盯着这两人看,越来越觉得微妙,冷不防白竹突然对他道:“你睡了快四天了。”   陆明烛一听就急了,连忙要坐起来,三四天来都人事不知,还以为并没有多久,这下白竹一提,他陡然想起自己这么一病,教中事务积压还不知成了什么模样,赶紧挣扎着要动,白竹抬手摇了摇,凉凉道:“你师弟师妹来过了,他们会替你处理。你——别动,否则这病月余也不能好。”   他这么一说,陆明烛只好重新躺了下去。白竹看着他神态,突然道:“你可是真心想同叶锦城在一起?”   陆明烛猝不及防,没想到白竹当头丢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愣了,只怔怔地望着他。白竹目光如刀,直像是要把陆明烛钉死在床上。陆明烛才醒了没多久,脑筋还迟钝着,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我知道,白先生是叶锦城的长辈,既然如此,白先生不要笑话我,我确实——”   白竹一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话,道:“看来我想错了。论理,我也不该多管闲事。可你既然下定决心与他一起,为何还心绪郁结至此?”   陆明烛张口结舌,太多想法在心中堆积,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日才道:“先生心思敏捷,我是瞒不住先生的。一来是教中事务繁杂;二来,”他顿了一顿,才有点犹豫地接口,“我总觉着锦城他——有心事。不知道是否是我多想,他不说,我就不问,可既然决定与他在一起,久而久之……让先生见笑了,看见他有心事,便也成了我的心事了。”   白竹紧紧盯着陆明烛,良久才道:“还有呢?”   陆明烛叹息了一声。   “……果然是瞒不住先生的。先生比我年长,想必也曾在江湖行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陆明烛说着扭头咳嗽了一阵,“行走江湖,哪里能够手上不沾血。锦城同我不一样,他自小长在杭州鱼米富庶之地,虽然我们年纪相仿,可他也不曾经历过江湖血腥。我……不瞒先生说,早些年——我只怕——”   他从未忘记枫华谷战场上的事。杀戮即使并非本心,可在争斗中也难免渐渐迷失,最后只凭手中双刀屠戮,更可悲的莫过于之后并不释然,长久愧疚。   白竹仰起头来大笑一声。“有趣!你怕什么?你怕自己曾经满手血腥,配不上他?江湖飘零,刀剑无眼,势力之争谈何对错?不过于情之一字上,无愧于心罢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们无上明尊就教你这个?”   陆明烛一愣,良久才低声道:“多谢先生。我记着了。”   白竹摇摇头,收拾了桌上东西准备出去,陆明烛却突然道:“先生,我有一事相问,锦城的宿疾……到底是什么缘故?”   白竹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却是十分自然,波澜不惊道:“你不是早就觉得他有心事?我只知一星半点,连他师父也未必清楚呢——之前与他相好的人同他分开后,他就得了这个毛病。想知道得清楚,你问他自己去。”   陆明烛万万没想到白竹口中怎么突然冒出“之前与叶锦城相好的”这么一个人来,不由得因为诧异“啊”了一声。耳中似乎听见白竹一声轻笑,陆明烛随即看见黑色衣袍在门边一闪不见了。陆明烛有些发怔,按理说,叶锦城之前有情人也并不足为奇,可陆明烛思及他之前并不肯透露自己的病是从何而来,心底里不由得有些不舒服,只好转过身将胳膊枕在身下,叹了口气想再次入睡,却怎样也睡不着了。不过听白竹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之前一些小细节,想起叶锦城刚与自己要好的时候,连亲吻也是不肯的,现在想来,多半是当时还忘不了之前那人的缘故。   叶锦城不多时分就抓了药回来,他走进屋子,见陆明烛侧身向里卧着,自这里看去只能看见拖曳在枕上的蓬松长发和腰胯将被单顶起的线条。叶锦城微微一笑,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到榻边,一伸手将陆明烛揽过来。陆明烛似乎早就听见他进来了,只是顺从地将脑袋枕在叶锦城腿上。叶锦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他的头发,道:“别急,白竹医术好得很,定然很快就能医好你。不要出去跑了——明烛,”陆明烛突然感觉到后颈下叶锦城的腿不安地挪动着,“你还记不记得中元放水灯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   “自然记得啊,”陆明烛恹恹地扭了一下头,“可是——”   “可是什么啊,”叶锦城一手拿起一绺卷发拨弄着,一面道,“当时你答应我的,大光明寺建成,此间事了,就跟我回杭州啊?如今已经事了,你倒好,还是整天跑来跑去,要不是生病,我恐怕想见你一面都难。你是不是把答应过我的话忘了?”   他语气里有点微微的埋怨,像是小孩子撒娇一般拖着微妙的腻音。陆明烛听出来了,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我是说过。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阿契斐长老——”   叶锦城不悦地丢开手里的长发。“按照你这么说,你们教中的事情是永远都忙不完的,走了一个阿契斐长老,下面不知道又会来一个谁,哼,你别装啦,”他不高兴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不安分的小动物,“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有我自己的办法,你们教中的那帮老东西,根本就没有拿你当回事,是不是?你别躲,你看着我,看着我!是不是?是不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忠心,别人都不拿你当盘菜了,你倒一个劲地想着往上贴,连病了都不忘,哼!”   陆明烛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只好道:“好吧,那我再想想——”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锦城一把捞起来,叶锦城从他肩后探过脸去,侧着亲吻他。唇齿间全是药的清苦气息,陆明烛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忍不住反手抓住叶锦城的手臂回应起来。   陆明灯收回了手,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那虚掩的门只留了一条缝,却十分清楚地能瞧见陆明烛与叶锦城交缠的姿势。旁边谷清霜看见陆明灯表情不对,不由得凑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师兄,怎么了?”   陆明灯啪地一声把门合上,语气还有些不连贯,道:“没什么——”   谷清霜不明就里,伸手去拉门,里面的两人却已经被声音惊醒,谷清霜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已经分开了。叶锦城站在桌边,陆明烛枕着软枕卧在床上。陆明灯讪讪地咳嗽起来,跟着谷清霜走进去。   “师兄你醒啦!”谷清霜一见陆明烛就高兴地笑起来,“我们来看过你好几次了,你都只是发热,不认人,吓死我们了。”陆明烛对她微笑,却突然皱起了眉头,转头望着陆明灯道:“清泉呢?怎么没见她……她……还在生我的气?”   “清泉师妹……呃……”陆明灯十分尴尬,只能期期艾艾道,“她……她三天前就走了,去了洛阳——”   “什么?”陆明烛一下子扭过头,像是警觉的猫竖起毛一样,“洛阳?她去洛阳做什么?”   “她……教中星木旗长老给她安排了别的差事,去了洛阳。”陆明灯摇摇头,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谷清泉是为什么突然走得这样决然:从小她就喜欢陆明烛,心心念念都是他,想着,念着,要来这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异族人聚居的中原,都是为了陆明烛;喜欢师兄,要嫁给师兄,被其他师兄弟姐妹善意地嘲笑了这么多年不知羞也毫不动摇,毫不退缩——可谁又能接受自己喜欢的男人心中已经有了别人,何况这个“别人”也还是个男人?谷清泉从小生性直觉极准,定然是发现了叶锦城与陆明烛的关系,才突然走得如此决绝。陆明灯对叶锦城印象很好,对此事虽然万分惊讶,可也很快就接受了,但是想起谷清泉,他还是忍不住要叹气:“……大概,很久都不会回长安了。”   陆明烛本来半抬的手一下落回榻沿,连旁边的叶锦城都诧异地走了过来。   “明灯,你说的是你那个师妹?那个……金色头发的?”叶锦城比划了一下,“她走了?”   陆明灯与谷清霜都怅然点头。陆明烛颓然地伸手抹了一把脸:“她连告别都没跟我说,就走了,她果然还是生我的气——”说着摇了摇头,沉默下来。屋子里四个人一时都不说话,气氛渐而尴尬,陆明灯觉得下面要说的事情更加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只好开口道:“师兄,你别太难过了,她不是生你的气,教中调令来得急,你又病着不醒,她断然不可能等上几日,又不好吵醒你……师兄,你好好养病吧,藏剑山庄的商会条件比你自己那儿好多了,叶大哥又对你这样上心,你就……不要想其他的了,权当是……消遣一阵。”   陆明灯说得十分含蓄,又叫人一听就觉得话里有话。叶锦城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变犀利的眼神已经在陆明灯脸上一扫,随即陆明烛也抬起头来,狐疑道:“什么?什么消遣一阵?”   “师兄,我……”陆明灯简直开不了口,还是谷清霜沉默了许久接道:“……师兄,你不要管这些了,教中之前派人来看过你的病,听说你病得不轻,让你休养几个月再说……至于萨宝府那边的俸禄还是照常发给你……你……”   陆明烛褐色的大眼睛在他俩脸上来回一转,许久才低下头微微一笑。   “知道了。”   “师兄,你——”陆明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把目光转向叶锦城,“叶大哥,我师兄……你……”   叶锦城心里差点大笑出声,只差找个没人的空地大喊苍天有眼。陆明灯与谷清霜尴尬地与陆明烛告辞,叶锦城看着他俩走出门去,快步走上前一把将门板合上,皱着眉道:“明烛——”   “得了!得了!别装了!”陆明烛突然没好气地冲他喊,像是忍了很久终于爆发了,“你摆那张脸给谁看?你心里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对不对?”   叶锦城终于没憋住,靠在门板上噗嗤一声笑了,笑了两声才直起腰慢慢走过来在榻沿坐下。陆明烛只觉得气愤难平,想到谷清泉不辞而别,又惆怅又愧疚,只是瞪着叶锦城。却见叶锦城慢慢收了笑容,脸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是高兴,没错。他们剥了你的职务,倒满足了我的心愿。但是你若是真的为此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你知道的,”他拉起陆明烛的手,快速地一根根手指吻过来,“事已至此,明烛,你是聪明人,再留下去,他们肯定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跟我去杭州吧。”   陆明烛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叶锦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深黑的波澜在眼底温柔地涌动,嘴角微微翘起笑得十分认真,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陆明烛盯着他,他心里清楚,叶锦城说得没错,这长安城,终于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陆明灯和谷清霜只以为他是为了谷清泉不辞而别而惆怅,却不知道他担心着更多的事。他清楚谷清泉的性格。这是个热情得不输于他们所拜的圣火的姑娘。她一心信仰明尊,总想着有一日能将光明圣火广洒天下,可她还太年轻,没见过血腥,没见过争斗,她不知道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让圣火之光照耀中土的代价,不只是让圣火焚尽一切黑暗与龌龊,更要焚尽的,是无数的性命和尸骨。他曾经想拦住她——作为师兄,他更希望看见师弟师妹都平安,却终究是拦不住她的野心和信念。陆明烛在心底里颓然一笑:原也应该拦不住。不自己经历艰难的路途,在江湖中,若是双手不沾血腥,也想不到要将它们濯洗干净。正如他自己也是这样,未经历过枫华谷一战,他恐怕也会以为如今明教蒸蒸日上的形势不需要任何代价。   “好,我跟你去杭州。”   叶锦城脸上的神色一瞬间亮了起来,没想到陆明烛接着道:“但我想问你件事。之前你去抓药,白先生告诉我,你的宿疾——自你与之前的情人分手才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很清楚地看见叶锦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连环抱着他的手臂都僵硬起来。沉默的坚冰渐渐在两人之间堆叠而起,良久之后才随着叶锦城的一声叹息而慢慢松动。   “这个该死的——真是多嘴。”叶锦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了这上半句话,却突然转头望着陆明烛,“我既然决定要同你在一起,原也不打算瞒你。你同我去杭州——明烛,你同我去杭州,我就告诉你。”   陆明烛静静地看着他,叶锦城低下头重新拿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跟我去杭州,我告诉你。明烛,我还想跟你一起去很多地方……中原这么大,有很多好的地方,我都想跟你一起去。”   陆明烛觉得握住自己的手很稳定,手心交叠处温暖、干燥。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耳朵上叶锦城亲手为他戴上去的耳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响。   “……跟你一起去的地方,也一定都很好。”   (二十七)   第二日白竹办完事回到商会的时候,正是午休过后,商会里的人都各自出去忙生意了,一时出现个空档,四下里都静悄悄的一片,唯衬着斜倚在柜台上的叶锦城拨拉算盘的声音格外地响。白竹侧着眼看了看叶锦城,对方只是一径打算盘,看也不看他一眼。叶锦城换了套衣服,袖口用束带绑得紧紧,浅杏色的衣衫和靴子,衣摆上用金丝线绣着大片大片连绵不断的橘子花,那花瓣刺绣巧夺天工,纷纷扬扬从下面一直往上迁延,渐而稀落,衬着挺拔腰杆和大束极长的乌亮长发,简直贵气逼人。白竹不知道怎么突然在心底里沉沉一叹。   这副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叶思游。叶锦城也算是白竹看着长大的,本来应该是极好的孩子,可惜却……白竹摇头一叹,走上前去。   叶锦城只是沉着脸拨弄算盘,不理他。他是碎星门下掌事弟子,除了练习剑法与铸造,常年在商会掌管生意,查账的活儿不用说,自然得心应手。白竹看着他,只见叶锦城左手翻过一页账目,右手噼里啪啦地拨弄那漆黑发亮的算珠,大厅里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那乌木的算珠在他手指下啪啪作响。似乎是嫌白竹站在一边挡事,他算完一页,突地左手拎起算盘一推一晃,那算珠随着他熟练已极的动作齐刷刷地上下归位,叶锦城满脸不耐地将算盘换到左手,翻过账目,重新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白竹冷笑一声,趁着叶锦城手上动作一停,道:“你这算盘……打得不错。”   叶锦城面无表情地提笔在账目下划了一道:“我打得再好,也禁不住有人要在账目上动些乱七八糟的手脚。”   “我不懂得做生意那一套,”白竹揶揄道,“我只晓得,若是账目本来没问题,有人添乱也能很快整理好;若是本来就漏洞百出,那可就另当别论。”   话音方落,只听得叶锦城“啪”地一声将笔用力掼在砚台上,白竹被惊了一下,叶锦城已经转过身来,冷冷地瞪着他。   “你既然不懂做生意这一套,就少管闲事。”   “……哈!”白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你以为这是做生意?”   “我以为是什么,你管得着么?”   “我管不着。”白竹冷冷地握住叶锦城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的手指,用力拨开,“要不是你师父三番五次求我替他照看你这个逆徒,我连看你一眼都嫌多。”   “彼此彼此。”叶锦城岿然不动,嘴上却挂起嘲讽的冷笑来,“为什么告诉明烛?你是成心坏我好事?”   “你若是对他真心实意,自然不怕跟他说说以前的事。”   “——那你倒是也说说你以前的事?你不怕,我就不怕。”   叶锦城这一句话来得又狠又快,白竹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了。偏叶锦城难得看到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白竹吃瘪,立时心情大好,控制不住地呵呵冷笑道:“没话说了?从前我跟……他要好,你就眼热,如今你看着我跟明烛要好,所以又是难受,对不对?这么多年跟在我师父身边,偏生他理也不理你,心里只有你那个负心的师兄陆沧海!”   白竹脸色煞白地看着他,叶锦城倚着柜台暗暗后退半步,心里觉得话说重了,略略有点后悔,本以为白竹定然会勃然大怒,照脸用百花拂穴手打自己一顿好的——白竹说到底也是他长辈,叶锦城这点分寸还有,是断然不敢还手的——可没想到白竹沉默良久,只是微微摇头一叹。   “真傻。叶锦城,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非要这么说,就说吧。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再也不来坏你好事,只是你记住我这一句话——凡事报应,因果轮回。你只瞧见我陆师兄负心薄幸,害你师父痛苦半生,却不知道他此时也定然不会快活逍遥。你不是要带陆明烛去杭州?要去就快去,省得夜长梦多。”   “去,怎么不去。明烛今日已经好了许多,这就打算走了。”叶锦城森然道,“你没见我连衣服都换了?”   白竹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叶锦城盯着那墨色衣袍消失在门外,才将眼神闪烁不定地收回来落到算盘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算珠,那乌木的算珠常年被人拨动,黑得发亮,更显得他手指修长莹白。叶锦城不知在想什么,指尖将算珠推得来来回回几次,却陡然五指抓住算格用力一晃,所有珠子立时全部整齐归位。他将算盘放回柜台里面,伸了个懒腰。   “不枉我忙了这么久……是时候了,各就各位吧。”   从长安回到杭州本来就是一段不短的距离,陆明烛的病还未好,叶锦城顾念着他受不起旅途劳顿,因而吩咐下去,走得格外缓慢,到了扬州,又改走水路。待到真正到了杭州,已经过去将近两旬的时日,杭州的天气虽没有长安寒冷,可此时已经到了仲秋,南方的冷风吹在身上也颇有凉意。开元十七年第三次名剑大会陆明烛随着教中人来过杭州一回,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如今这些年过去,想起来虽然仿佛还在昨日,可这气候让他不习惯了。叶锦城倒是十分紧张他的模样,早看着他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怕他没好利索又添新病。   陆明烛老远就瞧见藏剑山庄码头上聚集了一堆人,大约都是叶锦城师门中人,早早来迎他的。陆明烛目力不错,很远就瞧见叶思游站在人群当中,身边尽是些年轻人,叶锦城在叶思游的弟子中排行最大,其余大约都是他的师弟师妹。船停靠在码头,叶锦城起身下船,不忘伸手要去拉陆明烛,陆明烛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只道:“不必。”叶锦城也不勉强他,先下了船。陆明烛跟在他后面,只见叶思游一看到叶锦城,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连着那一帮穿得金灿灿的少年少女都起哄地围着他欢笑起来。陆明烛思及谷清泉此时正在洛阳,不由得在心中叹气,这边叶锦城却立时转头与他们介绍陆明烛,说是自己在长安这么久所交的至交,正巧卸了职务,来藏剑山庄住上一段时日。   叶锦城的师弟师妹们都很是友善,听他这么一说,立时都纷纷上来与陆明烛说话。一阵喧嚣过去,陆明烛却偶然瞧见叶思游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虽然里面明明白白的是友善的意味,可总漾着些沉思的波澜。   叶思游之前早就接到白竹来信,说是叶锦城要带陆明烛回杭州。他觉得不好,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只能顺着叶锦城为所欲为。   “锦城,你们——”   “师父,白先生同你说了吧?我们暂时不走了,明烛他身体不好,呆一阵子再说。”   叶思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陆明烛,旁边他师妹叶秋红随即凑上来笑着道:“师兄,你这个朋友看起来倒是不错。”叶锦城转头望了一眼正同人说话的陆明烛,随即冲着师妹笑了笑,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叶思游与叶秋红道:“怎么没瞧见梅芳师兄?”   “嗯?”   “我回来之前他有事动身从长安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早比我办完事回杭州呢?”   “梅芳师兄……大师兄,你不知道?他前一阵子给师父来信说,去洛阳的商会了呀!”叶秋红眨着眼睛,却看见叶锦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去洛阳了?去洛阳做什么!”   “是啊,”叶秋红一脸不解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哦,没什么。”叶锦城笑了笑,转头问叶思游,“师父,梅芳师兄什么时候来的信?”   陆明烛被叶锦城一群好奇又热情的师弟师妹围着说话,这些小弟子大多还年轻,也不记得当年第三次名剑大会的事情,对明教并无恶感,十分友善,又见他生得与中原人不大相同,都围着他问东问西。陆明烛虽然在空隙间听见叶锦城三人说话,可他们说的是吴语,声气又轻且快,陆明烛根本听不懂,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叶锦城怕他累着,随即先告别了师父和师弟师妹,吩咐人将从长安带回来的礼物分给他们,自己带陆明烛先走。他是碎星门下掌事弟子,平时在庄中人缘也算很好,回头定然免不了一番应酬。他自己有外宅,顾念着陆明烛病未好,需要清静,就吩咐人将行李送到宅子里去。两人告了辞,正要先走,却听得叶秋红一声叫道:“啊呀,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怕生,偷偷躲在这里做什么?瞧不见你人,害我都没想起来——来,来见陆公子和大师兄!”   叶锦城先来被人拉着说话,什么也没瞧见,陡然听见叶秋红这么一声,不由得诧异。叶思游弯下腰去,不知从人堆哪个地方抱起一个孩子来,道:“锦城,这是你新来的小师弟,为师从万花谷带了他回来。”   叶锦城下意识地“哎”了一声,顺手就从叶思游怀里把他接过来抱着,小小的身子轻得很,穿在藏剑弟子杏色的衣服里,像是有些撑不起来似的细弱,一双大眼睛却格外透亮。   “小师弟,嗯?”叶锦城看了一眼叶思游,叶思游笑着点头。叶锦城伸手捏捏他脸,道:“我是你大师兄,你叫什么,嗯?”   “大师兄好……我……我叫叶九霆。”那孩子看起来似乎是有点认生,怯生生地回答他的话,一双眼睛却瞟到一旁陆明烛身上去,想是陆明烛看起来与众人都不一样,终归惹得小孩子好奇。   “叶九霆……可是九天雷霆那两个字?”见叶思游点头,叶锦城不禁大笑起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师父给你起这样英气逼人的名字,怎么你本人看起来像个姑娘似的?嗯?”   周围的师弟师妹们哄笑起来。叶锦城捏够了他的脸,才一指陆明烛道:“这是——”   “九霆,叫他明烛哥哥就行。”一旁叶秋红抢先插嘴,惹得叶锦城转头瞪了她一眼。叶秋红嘴一撇,道:“有什么关系,大师兄,陆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小师弟是小孩子,叫得亲热点有什么关系?何必中规中矩的。”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叶锦城怀里的叶九霆突然一伸手道:“明烛哥哥,抱。”周围顿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叶锦城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递过去,陆明烛赶紧伸手接过来,立时感觉到小孩子软软的双手缠上了自己脖子,他暗暗诧异,却觉得十分开心,像是好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时抱着小小的师弟师妹们一般。一旁叶秋红“呀”了一声道:“陆公子,这孩子平日怕生得很,怎么倒像是跟你特别亲厚似的?”   叶锦城嫌他们吵,只恐笑闹太久陆明烛病势又要反复,赶紧告辞将人带走,众人也各自作势要散,叶思游临走前看了叶锦城一眼,道:“你回头收拾好了来我这一趟。”   一时转头叶锦城与陆明烛到宅子收拾好,嘱咐他先休息,自己沿着西湖湖岸慢慢往山庄里走。此时刚过傍晚,快到晚饭时分,一切都显得静谧下来。比起喧嚣的长安城,藏剑山庄处于杭州城外,依山傍水,十分幽静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叶锦城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湖堤。堤边垂柳已经褪去了青翠的叶片,显着无数萧瑟的长长柳条随风摆动。叶锦城合上眼,停了一会儿。他耳朵里已经听见遥远传来灵隐寺杳然钟声,飘飘渺渺,悠长往复。冷的秋风吹来,堤上垂柳霎时被漾开无数条长线,招摇着像是挽留过客的无数遍手势。这道长堤承载他无数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唐天越与他曾经站在这个长堤上,他也曾经像那些广为传颂的诗文里描写的一样,许多次地折下青翠嫩绿的柳条,送给唐天越,挽留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   又是一声悠长隐约的晚钟,叶锦城像是被惊醒了,大步沿着湖堤往庄内走去。离年关还有月余,庄内已经开始隐隐繁忙了起来。前厅的院子里几个师弟师妹正在习剑,叶锦城快步穿过他们,走到叶思游屋子前面,抬手轻敲两下,只听得里面叶思游立时应声道:“进来。”那回答太过紧凑,显然是特意等着他很久了。   叶锦城不禁有点紧张,他知道屋里有个大麻烦等着他。如今他已经长大,也成为主事弟子有几年,师父是管不住他了,可他还没无法无天到敢公然违抗师父的程度。他默不作声地推门进去,叶思游正站在里面,见他进来,先打量了几眼,才道:“瘦了些。在长安辛苦了。坐。”   叶锦城有些愣,本以为师父见他执意带回陆明烛,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其实私下见面会当头给他一声“跪下”或者什么别的,万万没想到师父是这副态度。他狐疑地在偏座坐了,就听得叶思游道:“锦城,你以为为师要骂你?”   叶锦城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得沉默。叶思游摇摇头,又道:“锦城,你如今是大人了,为师早就管不了你。你那时候在巴陵说过的话,为师还记着;如今你连人都带回来了,我怎么会不明白。你……你可是下定决心,真心要与这个明教弟子在一起,”叶锦城突然听见师父深长而沉重地叹息,“……为师甚至已经不想问你,是否愿意长久不渝,只想问你,此刻你这等意愿,是否出自真心?”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却像是擂鼓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叩在叶锦城心头。叶锦城只觉得心口开始微微发慌,师父还是师父,虽然管不了他了,真这样犀利夺人地问他,他还是觉得把持不住情绪。叶锦城暗暗咬牙,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叶思游接着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唐天越?”   只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回忆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气势汹汹,简直比每年钱塘大潮还要声势迫人,叶锦城只觉得胸口一阵空落落的剧痛,眼前唐天越温柔微笑的面孔挥之不去地渐而清晰,一幕幕的记忆霎时间填满脑海,撑得他额头两侧剧痛不止,这些纷纷扬扬的回忆中却不时闪过一两幕空白,他似乎隐约能看见一片同样温柔的褐色水波——这是谁的眼?叶锦城觉得自己无力分辨了,僵硬地站起来,双膝重重落地,叩下头去。   “师父……”   “锦城,不光是为师,包括你母亲,你不记得的父亲,这藏剑山庄的每一位庄主,藏剑山庄上上下下,在你从小就告诉你,藏剑山庄,君子如风。做君子不容易,做到君子如风更难。为师没能做到君子如风,也不要求你。可就是这君子之德——仁,信,礼,义。为师自信半生过去,从未违背。你能做到么?锦城,能做到么?”   叶锦城低垂着头,能听见自己牙根处不由自主地咬得咯咯作响。他唯恐叶思游也听见,不得不费尽全身力气去抵抗着开口说话:   “师父多虑了。师父……徒儿字字句句,全凭真心。我已经忘记唐天越,只愿同陆明烛相携此生,至死不渝。若是……”叶思游诧异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如同亲子的徒弟,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举到脸颊一侧,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抿了抿嘴吐出毫不犹豫的重誓,“……若是此言有虚,锦城罪孽形同悖忠逆信,欺师灭祖;日后定然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   (二十八)   一转眼回到杭州,数日过去。陆明烛在外宅居住,病根逐渐消除,叶锦城却发觉他比起之前还是虚弱了下去。大约是长日不出门,只是卧床养病的缘故,陆明烛的肤色显着白了些,却褪去了些之前那种健康的浅蜜色,叶锦城有心带他出去走走,却又顾虑他病好得不利索,只能耽搁下来。   不知不觉仲秋也已经渐渐溜走,初冬的气息开始化成西北方向的风敲打窗棂。陆明烛早起信手支起窗子,从二楼往外望。叶锦城这宅子位置极好,开窗正是西湖湖景,将要入冬,杭州的天气便转成了整日的绵绵寒雨。此时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湖光朦胧,虽然显着初冬寂寥的青灰,可远处山色空濛,雨势千丝万缕拉起温柔的纱帘,宛若香梦易碎。   陆明烛休息了这么久,才头回仔细欣赏这美景,一时看得移不开眼睛,走神间却手一滑没拿住茶盏,那精美的越窑青瓷盏立时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陆明烛赶紧蹲下身去捡,却一不留神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手指。那划痕豁得挺深,血一时止不住。陆明烛依稀想起叶锦城似乎在床头暗格里放了小罐的止血膏,于是转身去床头寻找。那雕花的床头一字凹进去数个暗格,陆明烛翘着手指不方便,一时失手将小抽屉碰落了下来,最里面的格子里有样东西落在锦被上,陆明烛也没注意,找出止血膏来抹上用布条缠好,才开始将散落在床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回格中,那之前掉落在锦被上的小瓶拿到手里,却引起他注意。   那是个小小的琉璃瓶子,比掌心稍小些,晶莹剔透,玲珑可爱。瓶口用银塞子塞住,两边还挂着小小的银环,十分精美。那瓶子里装着一粒粒红色的物事,陆明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红豆。这东西他家乡不出产,到了中原才见到过。奇怪的是那琉璃瓶子上却看到干涸的褐色痕迹,银塞子塞住的瓶口缝隙中,都是褐色的凝固物。陆明烛仔细辨认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血迹,他愣了愣,起先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手指沾上去的,正准备找东西来擦拭,却发现这血并不是自己的,而像是经过了一段时日,显着黑褐的颜色。   陆明烛愣了一会儿。就是他这样来自异域的人,在中原呆久了也听过“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样的诗句,中原有情人之间,常这样互赠红豆,以表相思爱慕。若是光有红豆不奇怪,陆明烛知道叶锦城生得俊俏,又出身富贵,在认识自己之前,难免风流多情,有些情人也实属平常,可如今这瓶子上的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若是不慎沾上的,又怎么会不擦拭干净再收藏?   思及白竹之前的话,陆明烛捏着那琉璃小瓶在榻沿坐了片刻,才慢慢将它收回原处。他不习惯有人伺候,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都被他遣走,此时空荡荡的突然让他觉出一点烦闷的冷意。陆明烛站起来,顺手拿起翻毛的外氅披在身上,转身出了宅子。   外面凉风习习,吹在身上虽然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柔,却还是让人感觉出几分萧杀的冷意。陆明烛顺着小径慢慢走着,右手边是一片银杏叶林,那些金黄的叶子已经落地,踩上去厚厚的一层,因为失水的焦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陆明烛拉了拉衣襟,想起他看过大多数的藏剑弟子,衣摆上皆绣银杏叶纹样,他也听说,这纹样取的就是银杏长生之意,为的就是给藏剑山庄天生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叶婧衣祈福祝祷。可叶锦城却很少穿这纹样的衣服,陆明烛注意过,他衣服上绣的大多数是大片绵延的白色橘子花,显出几分特别。   陆明烛这么想着,却突然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阵细弱的声音,似乎是抽泣,又似乎是呻吟,听不真切。他辨了辨方向,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转过几棵粗壮的银杏树,他猛然瞧见有个小弟子半弯着身子站在树下,一手撑着腰,重剑插在一边。   陆明烛走过去,立时认出这竟然是那天见过的叶锦城的小师弟叶九霆。叶九霆穿着小小的藏剑弟子的衣服,那插在一边的重剑虽然不大,但是衬着他细弱的身子显得格外沉重。他瞧见了陆明烛,似乎想说话,可不知为什么脸色一阵煞白,扶着腰就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陆明烛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摸了摸他头发道:“怎么了,啊?”   “……是……明烛哥哥……”叶九霆不过六七岁年纪,此时一张小脸痛得煞白,冷汗直在额角滚落,将金色抹额都浸湿了,嘴角却抿着,显出大人的坚毅模样来,“没关系……我……我在这里练剑,不小心……把腰扭了……”   陆明烛吃了一惊,赶紧伸手想去撑住他,叶九霆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显然扭得厉害了,痛得一声呻吟,毕竟是小孩子,再老成也终究忍不住了,大眼睛里泪水聚多了一发滚落下来,看得陆明烛一阵揪心。   “怎么这么不小心?嗯?别的孩子都是在山庄里习武吧……你怎么一个人偷偷在这里?”陆明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手伸到他背后格住孩子细弱的腰身,又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看插在一侧的重剑,藏剑弟子那重剑十分沉重,陆明烛曾经试过拿着叶锦城的织炎断尘,足有七十多斤,重量十分惊人,陆明烛双手才能很勉强举起一小会儿。小弟子习武用的重剑虽然要轻上许多,可也足有十几斤重,五六岁的孩子若是底子不好,招式又不熟练,十分容易受伤。陆明烛曾经听叶锦城说过,常有藏剑弟子重剑使得不好,腰背扭伤的。   “来,你别动,我带你回去。”陆明烛说着将自己外面的宽幅黑色束腰解下来,给叶九霆缠上。那孩子痛得面如白纸,尽管陆明烛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仔细,可看叶九霆那大眼睛里泪水还是因为痛不住滚落,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简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有的神情。陆明烛看得心疼,他还是少年时,在圣墓山据点也曾经经常照顾师弟师妹,小孩子受不住练武辛苦,哭闹是家常便饭,可从没见过叶九霆这样的孩子。想来他偷偷在此练武,大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说不定经常如此。陆明烛给他缠好束腰,道:“你且缓一缓,稍微好些我马上带你回去。”   叶九霆痛得倒吸冷气,只是不住点头,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叶锦城回到宅子,进屋发现陆明烛不在,不由得担心起来。不过转念一想陆明烛已经好了许多,大约是出去走走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穿够了衣裳。叶锦城走到桌边,桌上还放着青瓷盏,里面还有半碗残茶,想是陆明烛喝剩下的。叶锦城伸手试了试,还有点余温,陆明烛大约也没出去多久。叶锦城这么想着,打算出去找找,便顺手端起那残茶饮尽了。他这纯粹是下意识的举动,再是自然不过,喝完自己却愣了愣。   叶锦城对着手上茶盏发了一会儿愣,嘴里似乎微微回味着一点甜,仔细一品却好像又有点苦——他想起在巴陵县,陆明烛给他煮的莲根红枣茶,他曾经故意骗陆明烛喝一口,端回来故意找陆明烛唇迹未干的地方喝,当时自己似乎是在做戏,如今喝这残茶却如此自然而然——这念头只是一瞬,他没空细想,搁下茶盏就出门去寻陆明烛。   两人是在陆明烛回来时的小径碰见的。陆明烛抱着叶九霆,他大病初愈,还没什么力气,尽管叶九霆人小身轻,陆明烛却已经显得吃力,额上渗出微微的细汗来。叶锦城瞧见他,赶紧三步两步走上前去,道:“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出来了!你这病才好——咦,小师弟?这是怎么了?”   “……大……大师兄好。”叶九霆还疼得厉害,说话都不利索。   叶锦城下意识地想去伸手抱他,陆明烛赶紧避开,道:“我出来走走,在林子里瞧见他,一个人习剑,把腰扭了。你——小心点!”   “知道了知道了。”叶锦城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叶九霆接过来,托着他腰抱好,“回去我给他处理——你没好利索,下次不要一个人出来!知道么?”   两人回到宅子,叶锦城问了叶九霆受伤在哪一侧,随即将那孩子侧着身子放在榻上,转身进屋子里倒腾了一会儿,拿出药油与止痛散剂来。   “你这孩子,”叶锦城板着脸,“偷偷跑到外头练什么剑?嗯?师父不管你?下次在庄内习剑就好,万一有个意外,大家还能照应你!”   叶九霆瞧着这大师兄容貌俊俏,板着脸却颇有几分凶神恶煞,不由得不敢说话。陆明烛赶紧上来拦着他道:“他还小,你不要吓着他。”   “……明烛哥哥,大师兄,我……”叶九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眨就掉落在精致的枕面上,洇成圆圆的泪印,“……对不起,我——”   “好了好了,别哭了。”陆明烛赶紧去摸他头发安慰着,叶锦城却不吃这一套,板着脸接着道:“到底怎么回事?!不在庄里习剑,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干什么?嗯?”   “大师兄……我……”叶九霆终究是小孩子,被他板着脸这么一问,终于撑不住了,边哭边道,“我……我在庄内习剑,师父师姐每日只准我练两个时辰……我……我功课赶不上那些一起练习的师兄师弟,我怕、我怕……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多练一会儿……”   他虽然没说出来,可下面的话明明白白就是“我怕他们看不起我”,叶锦城与陆明烛立时听出来了,两人一时默然无语。叶锦城想起见面时师父说叶九霆是他从万花谷领回来的,叶锦城看看叶九霆,只觉得这小师弟骨骼细弱,并不是特别适合藏剑的功夫,况且这孩子若是本来在万花谷,为何不直接做万花谷弟子?他心下立即猜到八九分,这孩子只怕之前在万花谷,也过得并不好,师父心善,估计是去找白竹,巧合看见,才将他领回藏剑山庄。这孩子之前在万花谷估计也没少受气,如今才会如此害怕落于人后,以至要找地方偷偷习剑。叶锦城思及此处,脸上也板不住了,线条多少柔和下来,语气却还是凶巴巴的:“胡闹!师父让你每日只练两个时辰,自然有师父的道理!你如今年纪还小,筋骨柔软,这重剑这样沉,练久了伤人——你小心日后长不高!怎么样,如今疼了吧!”   叶九霆瞪大眼睛听着大师兄这么一通教训,嘴角不由得抿起来,模样似乎又要哭了。陆明烛赶紧道:“有什么话擦了药再说,锦城,你叫人弄点热水来。”   叶锦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出去。陆明烛一手掀开叶九霆的衣服,将药油倒在手心揉热了擦在他腰上,一面道:“别哭啊,你大师兄是担心你,他着急了说话才凶,都是为你好,下次乖乖听师父师兄的话,习武这事,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知道了么?”   陆明烛声音温柔,说得又是官话。叶九霆来藏剑山庄并没有多久,师父师兄们说的吴语,他其实听不大懂,不免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他们虽然对他说话时会说官话,可这样一来,交谈难免少些。如今陆明烛一直说着一口官话,叶九霆听起来毫无障碍,又觉得陆明烛十分温柔好看,好感油然而生,乖乖点头答应,咬牙忍着痛。陆明烛的手法十分温柔有力,那药油在腰上被均匀推开,随着陆明烛的动作逐渐发热,受伤的地方也渐渐不那么疼了。   叶锦城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叶九霆半趴在陆明烛腿上,露出一截细白的腰,陆明烛正为他擦药。叶锦城走过去,只见陆明烛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从这个方向看去,也温柔地低垂着,陆明烛十分认真,听见叶锦城走过来也不抬头,道:“把水放在旁边吧。”   叶锦城几乎有些发怔,陆明烛平时英气俊朗,这时却又简直温柔得让人心生恍惚,他差点弯腰去亲吻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却猛然想起小师弟还在场,不由得轻咳一声,再看叶九霆,这小家伙已经不哭了,闭着眼睛趴在陆明烛腿上似乎快要睡着了,尽管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嘴边竟然还若有若无地泛出一点笑意来。陆明烛的动作愈发温柔,叶锦城看见他又拿起瓶子倾出一点药油,竟然还放在手心反复搓揉,捂热了才往叶九霆腰上涂抹。   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酸意来,却又不好意思跟身为小师弟的小孩子吃这种干醋,叶锦城咳嗽一声,板着脸看陆明烛动作。陆明烛又揉了一会儿,才将他衣服盖好,毕竟是小孩子,叶九霆不痛了就立时睡着了,陆明烛轻手轻脚地给他重新把腰束上,将他放回去躺好,这才用热水绞了手巾为孩子擦脸。一时收拾干净,陆明烛正想端着水出去,冷不防叶锦城将他手臂一拉。   陆明烛回头,就见叶锦城一张俊脸拉得老长。他还没反应过来,叶锦城已经连拖带拽地把他往里间拉去。   “你还没好利索,瞎忙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哎……”陆明烛还没说出话来,叶锦城就反手合上房门,阴阳怪气地看着他道:“真上心,我这个大师兄跟你一比,简直该钻地缝啦。”   陆明烛死也想不到他堂堂大师兄也要吃小孩子的干醋,还是未曾反应过来,只是眨着一双褐色大眼睛,有些困惑道:“这个……平常得很,我也是师门中的大师兄,小时候在圣墓山,师弟师妹都是我照顾,都是习武的,难免受个伤什么的,我经常——”   “哦!你经常!我也整日背着重剑,我也腰痛!怎么都不见你给我揉揉?”   陆明烛一愣,才反应过来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原是叶锦城在吃小孩子的飞醋,一个掌不住顿时笑了,心里却觉得有些甜意,却故意板起脸来道:“小孩子的醋你也吃?”   “小孩子?他叫你几声‘明烛哥哥’,你还真搞不清自己是谁了?你不是还比我大些么?哼,他叫得,那我也叫得,”叶锦城气哼哼地嘟囔着,又故意捏着嗓子道,“明烛哥哥,我也腰痛!”   陆明烛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腰痛?我看你腰好得很,每次……”话没说完却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刻止住了。叶锦城看着陆明烛扭开头去,双颊上竟然浅浅飞起一层红晕来,他大病初愈,脸色本来显着几分苍白,此时被红晕一衬,越发引得人心旌动摇。他病了这么些日子,叶锦城不敢碰他,已经忍了很久,看见这样子,立时再也忍不得,上前揽住陆明烛肩膀,将他抱住,去吮吻那粉色的饱满嘴唇。   陆明烛的手立时十分默契地从叶锦城腋下穿过反扣住肩膀,被他吻了一阵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偏头躲开了,话里且喘且笑:“不行,不行……你小师弟在外面呢。当心吵醒了他。”   “你还想着他!”叶锦城垮下脸来,浓丽尖长的眉梢却高高挑起,手掌猛地在陆明烛腰臀后面拍了一下,“那你就忍着!不要叫出声来吵醒他,不就得了!我是忍不住了!给他揉腰那么唯恐不及的,方才叫你给我揉揉腰怎么不肯?嗯?不叫你伺候我,我来伺候你,你居然还推!”   他一连串说了这么些,陆明烛听他油腔滑调装模作样,不由得将额头抵在叶锦城肩膀上吃吃地笑起来,又竭力忍着怕吵醒叶九霆,叶锦城看见陆明烛因为忍笑而耸动的肩背上一片深栗色的柔亮卷发微微颤动,只觉得再也忍不住,一手捉住陆明烛左手,将他的手强硬地拉下去放到自己两腿之间的位置。   “我说腰痛你不肯给我揉,那你替我摸摸这里好不好?”   (二十九)   “明烛……来啊,我想你好久了……”叶锦城湿热的低语在陆明烛耳边带起奇异的酥痒感,两人蹭在一处挪向床榻。叶锦城伸手到陆明烛腰带上,开始急急忙忙地摆弄搭扣和活结。陆明烛一手撑着他肩膀,可那个力度显然是邀请。大病初愈后的敏感让他两颊浮起薄薄的红晕。叶锦城几下就弄开了他腰带,手伸进两腿之间抚弄起来,另一只手拉住陆明烛手腕放到自己腰带上,陆明烛半垂着脸为他解开,两人的手相互抚弄了一会儿,叶锦城胳膊穿过陆明烛右腿腿弯,将他的腿抬高起来拉开,陆明烛十分配合地向后躺倒,叶锦城沉重地喘着气凑上去,在他嘴上落下几个吻,随即转移到下颌上,慢慢滑下脖颈,臂力反推上去将陆明烛右腿折起来,另一只在陆明烛胯间不住抚弄的手移开了,只让两人硬挺的下身凑在一处戳弄磨蹭,伸手到床头暗格去摸装油脂的小罐。   陆明烛上身衣物还整齐着,右脚的靴子和裤管被叶锦城依次褪下,腿被曲起重新反推上去,叶锦城沾了一手润泽芳香的油脂,指尖探到紧实的臀瓣中间去寻找入口,那里很久未曾被碰过,正紧紧地闭合着。灵巧的指尖浅浅戳弄两下,顶入的第一个指节试探着四下撑开内壁,第二根手指贴合着很快就送了进来。很久没做这事,陆明烛似乎有点不大适应,叶锦城觉得他喘息比往日来得沉重些。   他以为是自己弄痛了陆明烛,一面低头去亲吻那不住颤动的睫毛,指尖又旋转着浅浅往里推进些,试探着抽送了几下。陆明烛气息不稳,嘴角漏出低低的呻吟,他顾念着叶九霆睡在外面,虽然许久没做,此时也觉得情动着急,却还是竭力忍着不敢出声,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在叶锦城手臂上越扣越紧。正竭力忍着的当口,叶锦城两根手指已经顺利地一推到底,指尖勾着往前面一顶,陆明烛本在全力忍耐,措手不及地“啊”了一声,腰腹一阵颤动,叶锦城只觉得两人相贴的小腹之间陆明烛两腿间那物又颤巍巍地硬起几分,不由得笑了,两根手指在里面拧着转了一圈,复又突然技巧性地一顶。   陆明烛一声惊喘被叶锦城吻住了,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猛然攀上叶锦城后颈,像抓住浮木一般紧紧搂住。叶锦城用手指连连戳刺几下,唇齿间交叠的气息猛然破碎成许多短促的气音,陆明烛扭开头,栗色的眼睛里波动着一片粼粼水光。   “别……别弄了!要做就快……啊!……快点进来!”   “咦?”叶锦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直白的邀请,不由得笑起来,却不给陆明烛喘息的机会,立时抽出手指,向后挪了挪,扶着硬热欲望对准微微收缩的穴口蹭了蹭,挺腰用力顶进去。   陆明烛咬牙忍住了呻吟,直到叶锦城一推到底,发出满足的喘息伏在陆明烛身上连连亲吻他的脸颊和嘴角。陆明烛适应了片刻,抬起手臂推在叶锦城肩上,将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叶锦城诧异地瞧着他,随即转成笑意,顺着陆明烛的力气翻身躺下,那硬热的欲望随着上下位置的交换颠动着滑出来些,又随即被陆明烛跨坐在叶锦城腰上的姿势而重新压进去,这个姿势进入得格外深,陆明烛觉得胯间顺着入口燃烧上来的热度像是轻轻摩挲着脊背,不由得双手撑在叶锦城身侧停住了好一会儿。   叶锦城双手在他腰胯和前端不住来回抚弄,他有点担心陆明烛,感觉到陆明烛一直不自然地拿着劲,不由得轻声安慰道:“放松……明烛,放松,没事……”手指温柔抚慰着前端,一波波涌上甜美的快意,陆明烛顺着叶锦城的力气软了腰,后穴随着动作将肉刃根部也一并吞到底,叶锦城舒服得重重喘息一声,腰不由自主地向上挺了一下,陆明烛刚刚坐稳,随着他的动作一个颠动,不稳地摇晃一下,发出低沉的惊呼。叶锦城笑着加快手指抚弄的动作,那欲望尖端不住地渗出透明的清液,将手指弄得一片湿滑,几乎要握不住,陆明烛双颊飞红,两手撑着叶锦城肩头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过来,那深栗色的头发几乎披散下来兜头罩住叶锦城,带着一片沐浴过后的清淡香气将他包围。叶锦城忍了许久,此时终于心满意足,手上的动作不由得越发加快,胯下更是故意苛刻地往上顶弄,有意要作弄得陆明烛出声。   叶九霆睡在外面,其实叶锦城也顾虑着会吵醒小师弟,可这种近乎偷偷摸摸的感觉带来格外的刺激,他明显感觉到陆明烛的身子比以往收得更紧,因为情动连指尖都在颤栗,叶锦城的手指仍旧来回套弄着陆明烛抵在他小腹处的硬物,榻间缠绵着低沉的呻吟与陆明烛长发的清香,还有之前油脂的芳香,那里面不知掺了什么,好闻得紧,叶锦城搓弄一阵,陆明烛只是咬着牙,怎样也没大声呻吟,叶锦城似乎有点不满,伸手去重新够那床头暗格,天知道他又想拿出点什么让人得趣的东西来,却因下身挺动的动作和肩上陆明烛压紧的力道而滑了手,那床头的小暗格被他拉得整个掉了下来,里面各色的小物件散落满榻。   叶锦城调转了目光顺手摸过去,手指却陡然顿住了,连挺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陆明烛也下意识地望过去,就见叶锦城的指尖旁边正躺着自己先前见过的盛满红豆的琉璃小瓶。   叶锦城愣了,他还没反应过来,陆明烛已经一手按住那个瓶子,提溜着举到叶锦城眼前,叶锦城下意识地想去夺过来,手伸到半空,突觉自己行为不当,生生僵在了那里。陆明烛的头发散落下来披了一脸,逆着光叶锦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是什么?”   陆明烛的声音似乎有一点冷,带着情欲骤然冷却的迟疑和未满足的腻音,可嗓音低沉,还微微带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口音——叶锦城听过一回,那是之前在巴陵县,自己受伤时,陆明烛心神不宁,说中原话会不由自主地带出口音来。他自己意识不到,叶锦城却已然听出来了,他双手掐住陆明烛腰胯,向上用力挺动了一下,竭力要将这尴尬的僵持中断,重新代入情欲的交缠中去。陆明烛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却猛然一沉腰,将叶锦城死死压住不允许他再动了。   叶锦城试着挺动一下,随即感觉到陆明烛力气又大几分,似乎带着内力,确实无疑地将他压住,不允许他转移话题。那个琉璃小瓶还擎在他手中,里面一颗颗红豆在烛火的光泽下,隔着透明的琉璃发出温润而冷的微光。叶锦城的手在陆明烛腰胯上僵住了,他沉默着,陆明烛也并未再发问,只是腰上仍旧保持着压制,叶锦城知道他在用他的沉默逼迫自己打破沉默。   “这个……”   “……中原的有情人之间,会送红豆,不是么?”陆明烛低沉地开口,“这个,是谁送的?”   “这个……”   “叶锦城,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陆明烛的声音平板,听不出情绪,可叶锦城明显感觉他腰上在隐隐用力,虽然硬热的欲望还被包裹在后穴柔软的内壁中间,一阵阵的快感还在不住地涌上来,但他却不能动,也不敢动,陆明烛这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他曾经听过,他很清楚,陆明烛认真起来,绝对不是软绵绵可以糊弄过去的角色。   “我……”   “你亲口说过的。如今我已经跟你来了杭州,我不问,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不说?”   “我……”叶锦城张了张嘴,却只能说出这一个字来。先前明明一切都已经在心中计划好,当陆明烛问起自己这事的时候,要如何说,如何告诉他。可话到临头,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堵,那些汹涌而出的情绪堵住了喉咙,让他哑口无言,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个装着红豆的琉璃小瓶被塞到他手里,黏糊糊的血液散发着腥气,唐天越的手指已经痉挛着僵硬,血顺着手掌、指尖和瓶身不住地滚落,明明已经送到他手心的瓶子,唐天越却怎么也放不开,不知道是因为不由自主地抽搐无法松开,还是因为粘稠的血将它粘住了,抑或是因为那到死也不能忘记的牵挂和不安?瓶子落到地上,银制的塞子被碰落,那些玲珑的红泪滚落一地,他哆嗦着,哽咽着,用僵硬的沾满鲜血的手一颗颗地拾起来装回瓶中,血渐渐凝固,冷下去,身边唐天越的身体也逐渐冷下去。   叶锦城陡然回过神来,陆明烛还擎着那个小瓶,沉默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叶锦城顿了顿,陆明烛看见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什么也不是。这是……别人的东西,我忘了还。”   他瞧不见陆明烛的神色,看不见他脸上的波动。陆明烛沉默着,半晌才慢慢放下了手,叶锦城听见他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抬手将它丢到锦被上,叶锦城下意识地两手抓住陆明烛腰胯,却被陆明烛反手一拧,将他两只手腕按在榻上,随即陆明烛抬起腰,缓慢地从叶锦城身上抽身下来,他也不管前端还犹自硬挺着,只是冷淡地转身在榻沿坐下,竟然就忍着不去抚弄,一手拢了裤管来套上。   “……不做了。”   叶锦城愣愣地看了他一刻,才猛地翻身坐起来。陆明烛已经系好腰带,站起来离了床榻走到桌边去倒了杯茶,举起来喝了一口。   “明烛……”   “睡吧。我去看看你师弟。”   “明烛,你听我说……我不是……不,那个不是……”   “那是什么?”陆明烛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叶锦城看见他褐色的眼睛眯成两条线,里面闪烁着微妙的情绪。他明白陆明烛是真的在生气——为了自己的不守信,说好告诉他的事,却一再拖延。陆明烛是在为了那个白竹告诉他的以前的情人难受,叶锦城十分清楚——不枉自己处心积虑许久,陆明烛这样在意,显然是已经再也不能忍受自己对他有一星半点的分心,他想笑,他明白自己此时其实应该笑,可是胸口却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不安的惶急,因为陆明烛隐隐压抑着的愤怒,叶锦城明白自己完全可以按之前的说辞说出口来安抚他,可一种他自己也不能解释的情绪蜂拥而出,将他逼得说不出话——他打心底里不想说出关于之前的一星半点,尽管知道自己可以编出一套说辞来告诉陆明烛——他甚至早就已经编好——可又不知为何,打心底里不想用编出来的说辞告诉他。   是了,是了。这是为了天越。如果用编出来的那套说辞,是对唐天越的侮辱。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惶急不完全是因为唐天越,也没有精力细想——其实伪装了这么长久的时日,跟所有他做过的事比起来,再添上这一点点已经可以算得上无关紧要的欺骗,又算得了什么?可不知为何,却只是一味地不想说,说不出口。   “明烛……明烛,”叶锦城翻身下榻来,顺手套上衣服,“你听我说,我不是不告诉你,这个……我本来想挑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你——”   陆明烛却侧身踏了一步,轻轻松松地从叶锦城身边闪到桌子另一侧,抬起头来看他。   “……我有很多话想问你,”陆明烛微微侧着头,重复了一次道,“我——一直有很多话想问你。叶锦城,我总想着,是我先倾心于你,大约就没有资格要求什么,许多话,我不问,你也就从来不想跟我说。我总想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抬手拨开滑落到眼前的一绺卷发,叶锦城看见他之前的温柔与包容消退了下去,那是隐忍锋芒许久之后终于亮剑的神情,让他想起枫华谷,那个分区战场的指挥陆明烛,“……你性子就是如此,这种事情不能勉强,我不问,总有一天你会试着开始接受,自己告诉我……”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等得也太久了,嗯?”   叶锦城没料到他突然这么直白地锋芒毕露,心里猛然间怦然乱跳,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陆明烛已经从里到外把他彻底看了个透,只等着他自己露出马脚。还好这慌乱的想法只是一瞬,他很快冷静下来,陆明烛还抱着手臂侧头看他,眼睛里虽然闪动着愤怒与玩味的神色,却并不是恍然大悟后的勃然与恨意。叶锦城迅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试着开口叫他。   “明烛,不是,你好像有什么误会——这样,明日挑个合适的时候,我跟你解释……”   陆明烛懒懒地抬了抬下巴,指向床榻。“那个呢?留着旧情人的东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能顺便想着以前,一举两得,嗯?”   虽然是冰冷的语气,可叶锦城已经听出话中挡也挡不住的酸意,他心下立时安定下来。谁知陆明烛接着开口,叶锦城从没听见过他这样尖刻直白的语气。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连我想亲你一下,你都不让,嗯?”陆明烛微微一笑,“更不用说你我都是男子,我一直甘愿让步,你觉得理所当然了,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许多事情我都不想争,就像我同师妹说的,这江湖之大,纷争太多,长此以往,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原本都无所谓,只是……我竟然没有想到,你直到如今,都什么也不肯说。若不是白先生告诉我,我现在恐怕就像——”   “——够了!白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叶锦城猛然出声打断,陆明烛似乎有点诧异,斜着看他一眼,只见叶锦城一手抓着桌沿,手背上隐隐青筋暴起,像是竭力抑制着怒气,“我叫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白先生是胡扯?”陆明烛一声冷笑,“我都看见了的东西,你照样不是不肯承认!”   陆明烛表面淡然,不紧不慢地说话,其实心里乱成一团。他明白这不像自己,曾经自己是个从里到外都冷静的人。在战场上也好,在处事中也好,那种像大漠沙狼一般的直觉一直是引以为傲的本钱,虽然看起来性格温和,可其实是为了锋芒毕露时伤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在叶锦城这里,这种优势却在慢慢消褪,他厌恶自己这样,尽管竭力维持平和的语气,没有吵闹,可仍旧像是拷问情人的妒妇一般。   叶锦城似乎是竭力压制着怒意,想要解释,可是一抬手却不小心将桌上的一个茶盏带落下来,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同时刺激了两个人。叶锦城猛然抽身离开桌子,扭头森然道:“明烛,你还有脸说我不信任你,不告诉你任何事?若不是我求着你来杭州,你大概也是不打算来的吧?是打算及时行乐,好聚好散,还是别的?白竹……白竹……”他压抑地重复了两次这个名字,突然一抬手将另一个茶盏也扫落在地,猛地拔高了声调,“……你同他才见过几次面?!他说什么你都信!你宁可信他,也不信我,是不是?!”   “你……你!”陆明烛没想到他这样也能反客为主,无理也能生出理来,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一个,不由气得张口结舌。他病了将近两个月,之前先是忙得天昏地暗,却在教中诸多受气,师妹与他意见相悖,分道扬镳;更兼忙碌数年,一朝却被剥夺职位,纵使本来有隐退之心,也断然气愤难平。偏偏此时又病倒,病中深恨自己无力,一直郁结于心,仅指望着到了杭州,叶锦城能彻底以诚相待,如今却听见这番话,一时不由得怒极攻心,反手抓住另一个茶盏用力向叶锦城丢过去,叶锦城一偏头躲开,那茶盏直砸到榻沿,摔得四分五裂。陆明烛一手握住另一个茶盏,正待再掷,突然外间传来一声床榻嘎吱的响动。   两人立时愣了,立时想起叶九霆还睡在外面,他俩这么一闹,不知道被听了多少去,像是猛然被惊醒了般一前一后走出去。外面锦帐低垂,叶锦城走上前去一手掀开,却见叶九霆侧身躺着,虽然睫毛微微颤动,可呼吸平稳,显然是没有醒。他松了口气,转头去看陆明烛。   陆明烛皱着眉看了叶九霆一眼,目光重新移到叶锦城身上,随即嘴角只是不出声地挂起一个冷笑,转身拂袖而去。   叶锦城被他一笑笑得心底发虚,愣了好一会儿才赶紧奔回房间穿好衣服,随即追了出去。   (三十)   叶九霆听见楼下传来叶锦城带上大门的声音,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想翻个身,腰却痛得厉害,思及叶锦城方才的话,再想到方才听见的瓷盏碎裂的声音和二人的争吵,心里不由得砰砰乱跳,好一阵才返过神来。叶锦城与陆明烛争吵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中,叶九霆从小在万花谷就被人指指点点,十分懂得人情世故,方才两人说的话,虽然有些东西他听不懂,可隐隐觉得二人的关系不一般。他本以为陆明烛只是大师兄的朋友,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简单的状况。叶九霆小心地挪了挪脸,拉高了被褥扯到鼻尖上面,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不安地眨动。虽说他确实听不懂他们二人争吵的内容,也无法准确地明白这超越朋友的关系是什么,可似乎是天生的直觉让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叶九霆觉得脸颊发烫,不由得深深浅浅地出着气,那药油的效果似乎过了,腰上又痛起来。叶锦城的宅子里下人被调教得十分乖觉,听见这么大动静,也并无一人前来探头探脑,叶九霆也不想叫人,只能咬牙竭力忍耐,一面转念思索方才听到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房门突然一声响,下意识地睁眼去看,只见陆明烛走进来,借着微弱的一盏烛火,叶九霆瞧见他脸上还带着不悦的神色,修长锋利的眉头紧紧锁着。   陆明烛一走进来就往床铺这边看了一眼,叶九霆想要闭眼,却来不及了。   “……醒啦?”陆明烛露出微笑,走到榻边摸了摸叶九霆的小脸。叶九霆觉得他手指冰凉。   “嗯……明烛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大师兄呢……”   陆明烛并不知道之前他们的争执被叶九霆统统听了过去,只是微笑道:“没什么,睡不着,出去走走。我也不知道你大师兄去了哪儿。”   叶九霆做出睡眼朦胧的模样点点头。陆明烛拿了药油来道:“再给你上次药吧,好了赶紧睡觉。”说着就打开瓶盖为叶九霆将药油揉在腰侧。叶九霆感觉到他手的力度明显比之前重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神不宁的缘故,可那节奏依然温柔而细心。叶九霆吸了吸鼻子,突然有点想哭。之前在万花谷,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对他,除了白竹白师叔对他还算耐心,可白师叔天生性子冷淡,不好多管闲事,也不可能真正照拂他多少。后来被师父带来藏剑山庄,师父虽然性格温柔,对他也很好,可师兄师姐们有许多,师父总归不可能只盯着他一人,他又初来乍到,师兄师姐大多是杭州或者附近本地人,他与他们总不能很好地融在一处玩耍。像陆明烛这样,虽然现下心情不好,却仍然温柔而且耐心地照顾自己的人,几乎就没有第二个。叶九霆这么想着,这边陆明烛却已经忙完,伸手给他拉好被子,门忽然被拉开了,叶锦城站在那里,他似乎跑了一阵,累得直喘着气。   “明烛……”他一转眼看见叶九霆也醒了,正眨着眼望着这边,立时收了声。   陆明烛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里间去,顺手带上了门。叶锦城踏上前一步却又站住了,转身往叶九霆这边走来,偷偷摸摸像是做贼一样低声问他:“……明烛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大师兄,就在刚才,没一会儿。”   “知道了,”叶锦城摆摆手,示意他躺好,又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你睡吧。”看着叶九霆合上眼睛,他才转身走进里间。   门被闭得紧紧的,叶锦城伸手推了一下,并没锁,可他却也没再走进去,只是贴着门缝低声道:“明烛……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我……我跑了好大一圈都没找见你。”   里面陆明烛并没出声。   “明烛,”叶锦城低声说着,在门框上轻轻敲了敲,“是我不好,我错了,不该这样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想蒙混过关。你生我的气,也是理所应当……现下太晚了,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明日……明日是进香的日子,我要陪着师父与师弟师妹去灵隐寺,许久没回杭州,我不能不去……你病才好,什么都别想了,明日我回来,就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去客房呆着,你好好休息。”   陆明烛似乎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是叶锦城细微的脚步声,房门和楼梯先后轻微响了几声,随即归于沉寂。陆明烛动也没动,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帐顶,随即一翻身面向墙壁,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倒是个好天气,也方便了杭州附近的善男信女们去灵隐寺上香祈福。叶锦城心中有事,步伐总是不由自主地殿后。前面叶思游与叶秋红走得快些,清晨的薄雾已经渐而消散,山道上前来上香的香客渐渐多了起来,叶秋红频频回头催促,叶锦城心不在焉地走着,灵隐寺早晨的钟声悠长地响起来,清音入耳,驱散最后一点薄雾,叶锦城想着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年轻的叶思游牵着年幼的他,在上香的日子穿过山道上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来灵隐寺烧香祈福。钟声是旧时的钟声,灵隐寺掩映在白墙青顶下的梅花枝干也随着一年年香气的迁延而变得越发虬结粗壮。可师父不再是年轻的模样,自己也不再是小孩子,与他一起在山道上洒下欢歌笑语的唐天越,也已经不在了。   “大师兄啊!”叶秋红一副高爽的嗓子,柔软的吴语在她嘴里也变得又急又快,“你磨蹭什么呢!快一点!昨日师父与住持约好了今天的头炷香,再磨蹭下去,其他香客要闹事了!”   叶锦城陡然回过神来,赶紧加快脚步一路攀上石阶,两侧树木虽然因初冬而萧索零落,可从繁密的枝桠依然可以想象在夏季的蓊郁繁盛。飞来峰的峰尖堆叠着雾蒙蒙的青灰,无言地俯瞰着整个古刹。三人跟着年轻僧侣走入大殿,各自取了香火上香祝祷。   叶思游看了一眼叶锦城,只见他低着头,额前的黑发滑落下来半掩住脸,沉默着持香参拜。叶思游不作声地转过脸去,默然叩头。   一时三人烧完香,叶秋红说要替师妹们求些个平安符,跟着僧人去了后殿。叶思游与叶锦城先走出来,叶思游才低声问:“锦城,你那个朋友病好了?”   “……啊?嗯……好了,多谢师父挂心了。”叶锦城似乎才被惊醒,立时笑着回答,可叶思游却看得很清楚,那笑容只是在他嘴角稍纵即逝,连半分也没多留,叶思游没给叶锦城迟疑的机会,猛然丢出一句道:“吵架了?”   “……啊?师父——”叶锦城没料到叶思游突然丢出这么一句,被问得措手不及,只拖了个长音就张口结舌接不下去,眼见已经被看穿,只能低头讪讪道,“……师父怎么知道。”   叶思游却只是微微一叹,摇头道:“年轻人意气盛,谁不吵架。你既然对我说过,你是真心对他——为师看他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你定然是做了什么事惹了人家。锦城,做人别太咄咄逼人,否则虽然一时意气风发,凭风踏浪,最后疾行无止,不得安宁。”   叶锦城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叶思游。叶思游本来只是规劝的意思,许多话顺口而出,并未多想,倒被叶锦城这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没什么,师父……没什么,只是……”叶锦城心里乱跳,说话声音也没了底气,他想起暗杀阿契斐长老的前一日,在大慈恩寺,少林来的僧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为那一支好签高兴,如今陡然在叶思游这里听见近乎一模一样的话,不由得大感诧异:“师父……我想起一件事,倒是忘了说。我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日大慈恩寺来了少林高僧讲经,我去求签,那少林高僧听我报了名字,就说出师父的名字来,说是师父旧日友人,我却不认识,师父可知此事?”   “什么?”叶思游闻言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你可记得那位大师法号?”   “……徒儿忘记了。”叶锦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确实记不清了,当时心中装着太多事情,对那位少林僧人也并没太多印象。叶思游思索了一刻道:“原也没什么奇怪的,为师也认得几位少林的大师,可能是其中的某一位吧。怎么了?”   “……那位大师倒也说过方才与师父同样的话。”叶锦城笑了笑,最初的惊诧过去,他已经缓过来,笑容里也挂上了无所谓的意思,“师父放心,小争执而已,明烛不会计较。”   叶思游只是嗤笑一声道:“小争执?你这孩子。”说罢竟然自顾自地走下台阶,也不等叶锦城。叶锦城无奈地一笑,只能跟在师父后面。他早已经不是小孩子,在商会,在武林,都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可是在师父眼里,他似乎永远都还年幼,永远都需要师父来帮忙做决定。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哪怕就此万劫不复,也不会回头。任凭叶思游还是少林的大师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头。   “锦城,不用跟来,你等着秋红就好。为师约了寺中大师喝茶。”叶思游留下这么一句,叶锦城只看见师父金色的衣摆一闪,就消失在一丛梅树后面。   叶思游顺着寺中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慢慢走向禅房。每年初冬的这个日子,他都要来进香。并不是因为这是进香的吉日,而是一种习惯。叶锦城方才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那无所谓的笑容,年少轻狂得与他当年一模一样。叶思游想着露出微笑,掩映在山石曲径后面的禅房已经若隐若现,叶思游踏上石板阶,已经有阳羡茶的清香微幽,飘散在初冬的寒风里。   “叶施主还是如此守时,还是这日来了。”灵隐寺泊智禅师站在门前,对叶思游行了个礼。叶思游低头还礼,就听得泊智一叹道:“许多年过去了,贫僧每年都想着叶施主能够看开,再也不在这日来寺中进香,叶施主今年又让贫僧失望了。”   叶思游微笑着摇头,他的腰身依旧挺拔,面容也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清俊,可那怎么也掩不去的愁绪让他显出老态。   “大师多年来一如往昔,坐看人情冷暖。我这样的人,在大师眼中,只怕是比前年更减了慧性了。”叶思游微笑着走进禅房去,在茶案前跪坐下来,“十九年前大师就劝过我,”他说着突然合眼一叹,“……世事如浮萍,情仇一揭歌。劝我不要陷得太深,以免日后痛苦。我却没有听进大师的话,以至于如今仍旧不能释怀。白竹经常说起他,说他当年虽然走得潇洒,如今只怕并未心境安宁。我……却是不希望如此,只愿他从不后悔,平安了此一生。”   泊智大师念诵一声佛号。“叶施主心善,只是心善却并未看开,再这样下去,只能痛苦一生。”   “半生已过,不过如此。我早已习惯。”叶思游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如今已经是冬季,茶叶不如春初采摘时新鲜,微微泛着黄,在白瓷杯中载沉载浮。叶思游想起当年陆沧海最注重茶道,他曾经被陆沧海带着回万花谷,陆沧海给他看万花谷弟子如何制茶,笑他藏剑山庄徒有虚名,一点也不风雅。他不服气,总要同陆沧海吵架。每每闹过一次,第二天又和好,好得一刻也分不开。   二十年前杭州城还不如现在这样繁盛,藏剑山庄建立不过十几年,弟子也不像如今这么多,却已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藏剑子弟多富贵,在江湖也显得要不可一世些。杭州城畔西湖灵秀,藏剑子弟风雅多金,在江湖中多有风流轶事,可在当时风月圈子中,最有奇名的却不是藏剑弟子。   万花谷陆沧海,工书法,美姿容,在江湖有风流艳名。修得一身凌厉花间心法,在江湖风月圈中有盛名,却不是为了情仇纠葛,只因非杏林弟子,离经易道亦无半点涉足,却擅治花柳。   这个名声说是风流,其实固然不太好听。叶思游当年年少轻狂,风月之地也并未少去,多少还是听过这人名字,当时有朋友染病去问花柳,陆沧海性子刁钻,不肯医治,那朋友又急又气,也不再管面子好不好看,在朋友圈中说出此事。叶思游年少气盛,听朋友这么一说,当下就去找陆沧海的麻烦。他辗转打听到陆沧海在教坊有一相好姑娘,便先去买通教坊,在姑娘那里等着陆沧海。原本只是少年人心高气傲,所谓为朋友出头,陆沧海到来只见一不相识的年轻藏剑弟子,尚未来得及询问缘由,两人已经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却又所谓不打不成交,转而喝起了酒,陆沧海本来性格浮浪,叶思游亦是少年轻狂,两人阴差阳错一夜欢情。第二日叶思游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转而想起昨夜之事自己吃了大亏,不由得后悔莫及,只恨自己不够严谨。转而气愤难平,不由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陆沧海,决意要整整他,于是转头去寻人。   陆沧海并无医馆,治花柳只是凭他心情,若是瞧着病人不顺眼,任是人千金来求,他也不看人一眼。他更早有高论,说是寻花问柳不过轻狂之辈不值同情,所谓医者仁心,不用在他这里说。有人不得诊治,便嘲笑他这话是将自己也骂了进去,何其愚蠢。陆沧海也古怪,并不放在心上,还是我行我素。可是前一日晚上才与叶思游一夜欢好,他自诩风流温柔,又见这藏剑公子清秀可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将他拒之门外,只是冷然道:“你既知我名声,我昨晚也已经说过,不过一夜欢情,又何苦再来纠缠?”   没想到那藏剑公子脸色一红,只是道:“我有事找你。”   陆沧海暗暗忖度,不过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他自负美貌,只怕这藏剑公子纠缠不清,因此只是冷然道:“有什么事?”   那藏剑公子脸更红了,低头沉默了一阵,才一咬牙道:“……昨晚我不知道是陆先生,本来在等相好的姑娘,走错了屋子,才发生这事……在风月场的人,有谁不知道陆先生圣手仁心——我本来,是来找陆先生……谁知道阴差阳错,先发生了昨晚那一出……在下叶思游,昨晚未能及早说明来意,对不住先生了。”   陆沧海闻言一怔,随即脸色一层层地青了下去,平素的风雅冷峻差点扔到九霄云外,叶思游说完这话就强忍笑意盯着他,只见陆沧海额角青筋暴跳,嘴角都隐隐抽动,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什……什么?你、你、你——你昨日去教坊等我,是为了问花柳?”   “……不然……找陆先生还能为了什么?”   陆沧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副五雷轰顶追悔莫及的模样落在叶思游眼里,只觉得昨晚吃的亏全部讨了回来还有富余,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陆沧海尚不明就里,见他大笑,脸色青白红紫交错变幻,恰似打翻了染料铺的染缸。   一声悠长的钟声敲醒了叶思游,回忆被温柔而决然地驱散了。即使是这样轻狂不堪的段子,如今竟然也成了记忆中温暖的罅隙。叶思游露出温柔而自嘲的笑容,端起茶杯来又抿了一口茶。对面的泊智法师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又是摇头沉沉一叹。   钟声一声声响个不停,叶秋红在内殿求了平安符,走出来的时候却没见师父师兄,不过藏剑山庄与灵隐寺路程很短,分头回去也无妨。叶秋红顺着石阶走出来,一路听得见清幽的泉水滴漱之声,她转过成片的梅树,突然看见青石小道上走来一人,虽然披着大氅,可里面黑红白三色衣衫依旧十分显眼,那一头深栗色的头发更是与周围人不同。叶秋红笑着迎上去道:“这不是陆公子么?是来找锦城师兄?”   “叶姑娘好,”陆明烛认得她,立时露出笑容来,“锦城昨天是对我说,今天来这里进香。不过我只是随便走走。”   “叫我秋红就行。师兄比我早出来,可能先走了,陆公子这是病好了?昨天小师弟伤了腰,在师兄的宅子里对不对?他与我说了,我回头去看看他……要么陆公子与我一起逛逛?说不定能遇见锦城师兄。”   叶秋红说话很快,语气爽朗,陆明烛觉得她让人颇感亲切,便点头与她一起走。说他出来找叶锦城也并不是,可若说不是,也算勉强。叶锦城走后他觉得心神不宁,一面回头想想又有些后悔,想到叶锦城昨晚在房门外低声下气说了一番话,自己却不理不睬,现下有些后悔,又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旧日一段情缘,自己何必像个吃醋的妇人一样,倒显得自己掉价,因而思及此处心烦意乱,便出来走走。   两人说着一路走出来,湖堤上的垂柳只剩下了柳条,千丝万缕地随风摆动,雾蒙蒙的湖面上似乎笼着一层水烟,连带着远处山色空濛。此时香客们进香的进香,回程的业已回程,湖堤上倒没有多少人。叶秋红说着闲话,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一截。湖边有湖亭水榭,还有石木掩映,寂寥烟水四下笼罩,从这里看出去是一片朦胧。叶秋红绕过一棵棵柳树,走到石头后面望了望,随即转头对陆明烛笑着轻声道:“陆公子,你听见了么,唱歌的是大师兄啊!”   陆明烛一愣,也轻轻走上前去。叶秋红笑着指给他看,又侧耳倾听。   延伸到湖中的亭子环境清幽,笼罩着初冬朦胧的烟水。叶锦城半靠半坐在那里,只是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与远处的隐隐青山,湖风轻送,将他杏黄色的衣摆吹得不住轻漾,更撩起万千烟岚。陆明烛站住了,那确实是叶锦城在唱歌,只听歌声低沉柔婉,虽是吴中缠绵的曲调,咬字却清晰,微冷。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三十一)   冷的湖风不住地吹,陆明烛的头发被吹得纷乱地飞飘起来,叶锦城唱的歌他听得懂,正因为如此,才觉得说不上的凄凉。正在这么想着,叶秋红却突然“嘘”了一声,道:“陆公子,我可好久没有听见大师兄唱歌了。自从他之前的朋友去世,他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如今看他这样,恐怕是陆公子的功劳,嗯?”说着她还冲陆明烛眨了眨眼睛。   少女的表情十分纯真,陆明烛听出她的话中并没有旁的意思——她仅仅认为他们是朋友,仅此而已。可她提到的“之前的朋友”让陆明烛心中猛然一跳:这人,恐怕就是叶锦城之前的情人了。陆明烛这么想着,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问叶秋红:“之前的朋友?我没听他说起过。”   “咦?大师兄没同你说过?”叶秋红蹙起眉毛,“他是……蜀中唐门的人。”她说完这话好像又有点后悔似的,看了看陆明烛,可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即使少女单纯,她却也知道蜀中唐门与明教在枫华谷的那一段故事。   陆明烛一听见“唐门”二字,心里立时一个激灵,可面上并未现出半分波澜,仅是“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叶锦城。叶锦城似乎已经唱完了歌,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风吹。叶秋红似乎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低头道:“陆公子去与师兄说话吧,我不打扰了。告辞。”   她说罢很快地走开了。陆明烛低着头沉思了一刻,才缓步绕出山石往湖心亭方向走。那水廊很长,他走到中途叶锦城似乎才听见,回过身来。陆明烛瞧见他脸上很快露出愧疚混合着不情愿的复杂神色——显然提起之前那人仍非心甘情愿,可看神色,他却又像是下了决心的。   叶锦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陆明烛的手腕被他攥住了,拉着往回走,陆明烛有点诧异,叶锦城摇头道:“这里风大,你病才好,我们回去吧,路上同你说。”   陆明烛沉默地等他下文,之前叶秋红不小心说出“唐门”二字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隐隐有些了然。难怪叶锦城不肯提及,恐怕除了因为情伤,还有些别的原因。   “明烛,你不要生我的气。”两人慢慢走着,叶锦城突然抬头叹了口气,陆明烛看见说话时涌动的白色水汽一瞬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他是唐门的人。”   陆明烛本来绷紧了全身等待他下文,听见叶锦城说出“唐门”,整个人顿时如蒙大赦地放松下来,他控制不住地想长长出一口气,却又怕被发现,只能忍着慢慢吐息。   没错,是了,唐门的人,他没有骗自己。   陆明烛觉得自己差点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又只能竭力忍住,只好扭开头去。   “唐门的人。”陆明烛一时控制住了神情,才转过脸来看叶锦城,脸却竭力板了起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唐门的人有什么不能说?江湖恩怨这样多,听见是唐门的人我就要生气,哪里气得过来?”   叶锦城转过头,面对着湖上萧瑟的风。陆明烛看见他额前的刘海被吹得不住飞飘,风有些猛,叶锦城半眯着眼睛,不断吐息着将白汽送进寒冷的风中。   “我师父与他师父有些交情。你是清楚的,唐门与藏剑山庄都精于铸造,小时候师父带着我们经常往来,算得上是一起长大。”叶锦城的声音低沉,静静地像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没说过喜欢,没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誓言,可是早就知道彼此心意相通。”   陆明烛不说话,他也无话可说。叶锦城陡然这么开始叙述,详细出乎他的意料,可一点点酸味从舌尖泛上来,又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可又实在是忍不住。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甚至不曾言明爱意,可是谁都知道对方的心思。那自己呢,自己与叶锦城相识不过未满两年,又能有多深厚的感情在其中?   “……直到他说要同我不再往来。”叶锦城的声音更低了,语气却没有半分迟疑,“他从小家境贫寒,有弟妹要养活,他进唐门,也是为了给弟妹挣些钱粮;他告诉我我们不要再往来,他找到了中意的姑娘,要与那姑娘成亲,踏踏实实过一辈子,让我也早些长大,不要胡闹,”陆明烛看见叶锦城嘴角露出笑来,不知是在嘲笑谁,“我去找他,他避而不见,再去找,唐门的人说,他出任务去了。他死的时候我正巧在成都,刚完成一笔生意。快马加鞭赶到唐门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出任务的时候出了事,出任务的时候……”   陆明烛突如其来地听见一声哽咽,他诧异地转过头去。叶锦城依旧望着远处的湖面,风似乎把他脸上的神色全部抚平了,刚才那声哽咽十分突兀,陆明烛只看见他浓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眼角突然就滑下两行泪水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神色并无半丝波澜。   “……出任务的……时候,失了手——不,不是失了手……是、是、是……是他们派他在第一路送死……箭头全部扎进胸口旁边,咳出一丝丝的血,他是……被同门救回来……还不如不救……箭头拔不出,上头有倒刺,过一日深一寸……”叶锦城慢慢蹲了下去,他还不知道,自己说话已经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伤口都开始腐烂……偏偏人还没死……那种味道,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是了,一辈子都忘不掉。浓重的血腥味,伤口腐烂的味道和枫华谷满地的叶片芳香,泥土的土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辈子都忘不掉,只有嗅到这种味道,他才觉得,唐天越还仍旧活着,尽管面临的是濒死的绝望,却也比这种死后的彻底沉寂要好上太多。   叶锦城几乎感到后悔,他不该对陆明烛说这些——即使已经到了不说不行的地步。尽管这并不是真相,可是终究提起了这件事,长久以来,在他在唐天越死后,到剑庐没日没夜地为铸造那把孔雀羽发了一阵子疯之后,他曾以为自己的伤口开始愈合,只有愈合了,才能冷静地去报仇。可如今这样,像是生生剥开伤处刚刚长起的嫩肉,又重新残忍地填进一把盐。他疼得直哆嗦,却只能自己拿着刀子用力往里面切,横三竖四地捅——随它吧!应该是随它的!不该说这些,哪怕瞒不过去,哪怕就此复仇的脚步走上岔路,一年多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何苦来,何苦这样与自己过不去?   他心里这么嘶喊着,理智却催动着他竭力咬牙忍住。肩膀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他只能竭力抱紧了双肩,只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转身失控地扑向这个明教弟子,这个在枫华谷曾经与自己打过几个照面,却对自己丝毫没印象的人,这样费尽心机地复仇,还不如扑上去掐住他,或者抽出剑来一径捅个对穿,这样就了啦,什么都了了。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如此。不能将所有的仇都归在这一个人身上。心里似乎有人这么对他说。根本不能将仇归在这个人身上。似乎又有人添了一句。叶锦城咬紧了牙。是了,是了,是明教,是整个的明教。江湖情仇,本就说不清,若要复仇,还是要按照心中计划走下去。他紧紧环住自己,拼命抵御着似乎开始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有人环住了他。熨帖的体温从后背传了过来,有手指温柔地在额头上抚过,插入绑成一束的长长黑发中温柔地梳理,最后落回颈背上,叶锦城被人拉着拥进怀里,低沉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将寒冷的湖风一点点吹散了。   “别哭,锦城,别哭……”   陆明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看到他这样难受,似乎连自己心里本来的一点点酸意都被盖了过去。江湖儿女,有旧日情缘本属十分平常,叶锦城不肯说,一来顾忌明教与唐门间的嫌隙,二来如今听见这番话,旧日事情不堪回首,自己却硬逼着他一点点剥开旧伤,展露以前的伤口。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这般咄咄逼人,逼得叶锦城非要坦白不可,简直是不近人情。   “锦城……别哭,对不起,别哭……”   湖上的风渐渐小了,天光渐而昏暗,叶锦城两手抓着陆明烛上臂,僵硬地将额头抵在他锁骨的位置。两人站在一片梅树林旁边,这是西湖较为僻静的一角,并无行人经过,陆明烛紧紧抱着他,将手指环过他颈间,在他耳边低声安慰。   “我……”叶锦城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师父,梅芳师兄,他们都知道,我回来发了许久的疯,在剑庐呆了三个月不肯出来,打了一把孔雀羽,握着锤子不肯松手,连手心的皮都蹭掉了,粘在木柄上,血淌得到处都是……白先生给我治了许久才好。那把孔雀羽,现在还在剑庐管事那里收着,”他发出轻轻的一声笑,“我也不知道……为何当初会那样发疯,人都已经死了,打出再好的武器,又给谁呢?明烛,我之前一直不给你说,只是怕自己下不了决心,旧日的事,总去想个不停……明烛,你陪我去一趟剑庐吧。”   “现在?你……”   “我没事……我……很好。”叶锦城似乎是终于缓过来,低沉地咳嗽,摆手的动作却很镇定,“我之前就想好了,既然把什么都告诉你,也是该跟过去做个了断了。那没用的东西,我不再留它了。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要同你在一起,再不分离。你——陪我去一趟剑庐。”   外面依旧十分寒冷,剑庐里面却陡然热起来,这地方一般不让藏剑弟子以外的人擅自进入,叶锦城一路带着,陆明烛才走到里面。幽深的室内排列无数暗格,叶锦城用钥匙开了锁,那孔雀羽在其中沉寂数月才被取出,在幽暗的室内却依然不减光华。陆明烛将举着灯的手微微抬高,一瞬间那弩身泛出流光百转的幽幽钢蓝色,陆明烛诧异地发出一声低呼。这显然是把神兵,若是不论叶锦城铸就它的本意,只是在江湖中出售,定然也有人重金购买。陆明烛只知道叶锦城是碎星门下弟子,除了习剑,大多数时间都在学习经商手段,却没想到他在铸造武器上还有这样高超的技艺。叶锦城却不待他看清楚,将弩机一收,那千机匣根本没发出一丝声音,两边的弩弓就悄无声息地折叠在两翼。陆明烛心下赞叹,叶锦城却倒提着那千机匣,大步走了出去,外面叮叮当当的铸剑声音响成一片,叶锦城大步穿过人群,走到熔炉旁边,陆明烛还未来得及反应,叶锦城已经拉开熔炉门页,抬手将那千机匣丢了进去。陆明烛惊呼一声,却知道再也没法抢出来了,那熔炉挖得极深,里面空间又大,火焰数丈之高,要熄灭十分困难,这好好一件绝世神兵,是无论如何也保存不下来了。   “你——”陆明烛喘着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叶锦城转过身来看着他。炉门还未合上,跃动的火星在他杏色的绣着橘子花的衣襟上燎出一片细小的破洞,他却像是浑然不觉,陆明烛看见他眼底里跃动着炉子里隐隐绰绰的火光,像是在燃烧着什么异样的情绪。那深黑的眸子被半垂的眼睫轻轻笼住,像是蝴蝶翅翼般猛地扑闪一下,扑得陆明烛心中一动,仿佛是沙漠中旅途许久的信徒突然瞧见光明圣火一般,猛然跃动出一片温暖的悸动。那心悸的感觉从胸口倏然爬上,攀到喉间,他无意识地吞咽一下,开口道:“锦城……”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明烛,”叶锦城走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他一只手腕,全然不管旁边的铸剑弟子们,有些已经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从前就说过,有很多好的地方,都想跟你一起去。你身体已经好了,我们不呆在这里了——你看看这个。”他说着递过来一小匝东西。陆明烛注意到,这是以前与孔雀羽一起被锁在暗格里的。那上面系着杏黄与银色的丝带,陆明烛接过去徐徐展开,随即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喟叹。   “这是……”   那是锻造武器的图纸。只见图上刀身锋利,微弯的线条从刀格一直延伸到刀刃,黝黑色刀身上细细的两条金线流畅地拉伸直到刀尖,光是看着图纸,就已经能看出这定然是一对绝世神兵。   “这是夜帝大人手里的那对悲魔饥火是不是?!”陆明烛扭头转向叶锦城,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道,“这个图纸——怎么可能——”   “我费了许多力气才得到的。”叶锦城伸手抚摸着那图纸中刀身上的金纹,“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神兵。我辗转多方打听,也只能知道是西域陨铁打造,陨铁我已经托人找到了,只是不知道凭我这双手,是不是能打出这样的绝世神兵。”他说着摊开手掌,自嘲地笑了笑,“师父对我说过,铸成一把绝世神兵,定然不仅是铸造者技艺精湛,更不能少了决心与机缘巧合。我听说夜帝手中双刀刀性通灵,有杀机发动能得其警示之悲音,而饮血之时更有若吞咽之奇声,故名悲魔饥火。我不知我是否有此艺力,能铸如此神兵,可是——我总想试试。藏剑山庄附近,无论是西湖水还是虎跑泉,水性太柔,只有嘉陵江水,为大金之元精——明烛,你可愿意陪我一起去?我想试试,为了你——我想试试。”   陆明烛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鼻尖莫名其妙地开始发酸,似乎是因为剑庐里碱水的味道太过呛人。他下意识地垂下头,耳边的耳坠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动。陆明烛突然停住了,缓缓伸手抚摸着右耳上的耳坠,那是叶锦城做的。耳朵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陆明烛觉得胸口有点胀痛,他不敢眨眼,老觉得有什么东西会从眼睛里滚落下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青砖地面上的纹路在视野里逐渐模糊了。   “好。”   (三十二)   “师父,您写封信,或者派个人,把梅芳师兄叫回来吧。”叶锦城低着头,声音也很低,可十分坚决。   “梅芳在洛阳商会的分号,前几日信使还来传信,说他做得挺好,你为何让为师叫他回来?”叶思游面露不解。叶梅芳并非他门下弟子,只因叶梅芳师父是叶思游的师兄,去世得早,又多年来一直由叶思游教导。   “洛阳那个地方……”叶锦城顿了一下,“我之前在长安,总觉得是是非之地,洛阳……师父,你久不离开杭州,大约是不知道外面的世事了。锦城从小就是不肖徒儿,师父您为我操了不少的心——可这一次,您就听我的……总之,叫梅芳师兄回来吧。”叶锦城说完对师父弯腰一拜,“我要与明烛去一趟嘉陵江,近日就要出发了。”   叶思游沉沉一叹。“为师倒真的不是很赞成你们这时候去……临近年关,春节你不在这里与大家一起过了?”   “我们只是去嘉陵江取水铸刀,尽量赶早回来吧。师父不用为我们担心了。”叶锦城说着站起来往门口退了几步,转身往外走,左脚已经跨出门槛,他突然停了下来。叶思游本来在沉思,此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叶锦城一只手扶着门框,维持着一只脚跨在门外的姿势,黯淡的天光从他身后照进来,侧着的肩膀看起来薄薄的一片,像是剪出来的纸人画上的暗色轮廓。   “师父,梅芳师兄的事,您可千万放在心上啊。”   叶思游还未说话,叶锦城已经跨出门外。他转出月亮门,正巧碰见叶秋红从外面过来,她刚去叶锦城的宅子接了叶九霆回来,叶九霆的伤经过几日将养,已经好得差不多。叶秋红一见他就拦了道:“大师兄,我听陆公子和小师弟说,你们要去嘉陵江?怎么偏偏挑这个时节去?就要年关了,你不在杭州过啦?”   “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就是。”   “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取水铸剑?用虎跑泉的水,怎么就铸不出好剑了!”叶秋红失望地噘着嘴,“好不容易大家都在杭州……一起过个年不好吗?什么要紧的东西,这么急着铸——是给陆公子的刀?”   “我刚同师父说了,写信到洛阳叫梅芳师兄回来,我不在,让梅芳师兄帮衬你们过年。”叶锦城点点头,叶秋红看见他眉头皱了起来,嘴角却挂起一点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师妹,不要想我啊?”   叶秋红不悦地一扭腰甩开他的手。   “大师兄一点也不近人情!师弟师妹们盼你回来好久,你这么快就要走,为了给陆公子——大师兄,就是以前的唐大哥,好像也没见你这样上心啊!”   叶锦城脸色一变。叶秋红看见他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像是霜雪倏然笼罩,叶秋红吓得一愣,叶锦城已经厉声道:“不要胡说!你跟陆明烛说了什么?”   “啊?我……我、我没说什么啊?师兄,你跟陆公子,到底——”叶秋红的脸也白了,半是被叶锦城的模样吓的,但是眼底里却渐渐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双颊上的颜色渐渐回转,竟然又噗嗤一声笑了,“师兄,我知道啦,你跟陆公子……嗯?我觉着陆公子人不错,你要送他兵器,他自然是高兴的,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呀?你就同他说,要到年关了,大家一起先过了年,你们再去,不好么?”   “……我的事不用你管。”叶锦城其实从小就十分疼惜叶秋红,可此时只能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冷冰冰地开口,“你记着,不要乱说话就是了。还有小师弟,你们多看着他些,小孩子挺可怜的,不是杭州人,还听不懂咱们方言,认生——每日自己不是偷偷练功就是胡思乱想,他年纪还小,整日练重剑又不得章法,伤了筋骨可怎么好。我走了。”   叶秋红见叶锦城虽然面色冷若冰霜,可说到小师弟,却杂七杂八嘱咐了一大堆,心中滋味复杂。叶锦城冷冰冰地说完这些,转身就走,半刻也不想留的模样。   唐天霖当初回到唐家堡复命,风连晓不知道怎么的执意要跟来——说得好听,是来成都分舵办事,可唐天霖却很清楚,丐帮势力主要在洞庭湖一带,在剑南道的整个分舵都没什么力量,哪里有什么事要办。唐天霖当时复了命,堡中便允许他休息一段时日,他在唐家堡养伤,风连晓整天不知道做什么,不过自从枫华谷一战之后,唐门与丐帮之间为针对明教而多有通气,也许是风连晓真有什么事也不一定。唐天越死后,他将全家从成都迁到渝州,不为别的,只为水路更方便,养伤一趟,他回家中看了看弟妹,却碰巧见到了杭州来的信使。是叶锦城派来的,自从唐天越死后,叶锦城一直接连不断给他们送来钱物,唐天霖已经不再拒绝,只是这回那藏剑山庄来的信使探头探脑,变着法儿地问了唐天霖各种情况,只是想套他话的模样。唐天霖又怎么会应付不来,一一作答,说是自己常年在成都做生意,连渠道和依仗的商号情况都说得分毫不差,他平常跟弟妹们说的也是这套,弟妹们先来跟藏剑来的信使说的也未穿帮,那信使以为探得了想要的消息,随即回去复命了。唐天霖安排好家中一切,想着该回唐门,随即雇了船,顺着嘉陵江顺流而下,谁知道在路上又碰见风连晓。   “你怎么还在这里?”唐天霖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往渡口上走。   “干嘛遇见我就像这样?”风连晓笑嘻嘻的,“我去渝州办事,这不正要回分舵?既然遇见了,不如同行?”   唐天霖笑了笑,倒也没赶他。天刚下过小雨,渡口上湿漉漉的,冬季已经很冷,到处弥漫着湿冷的味道。渡口上已经聚集了些人。唐天霖雇的船仍旧停在渡口上,此时冬季北风,顺流而下顺风顺水,其实航程十分迅捷,只是因为到了枯水期,船夫不敢行船太快,唯恐出事,行程这才耽搁了几日。此时船家大约是去渡口后面的镇上采买东西了,一时还未回来,唐天霖便只好走进渡头的茶棚里。他没穿唐门的黑蓝色劲装,风连晓也没作典型的丐帮打扮,二人皆只是普通衣物,扎紧袖口像是个一般的江湖人。风连晓跟着他走过来,两人在桌边坐下才没片刻,就见进来几人,皆着白衣,身后都是弯刀,神色皆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唐天霖端起茶杯半掩住脸,往另一侧侧过身子,饮了口茶。风连晓也一声咳嗽,转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明教的人?”   唐天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风连晓装模作样地扒了一把头发,借机将眼神瞟向几人,随即对唐天霖道:“这不是你们唐门的地盘么,自从枫华谷那事之后,我还以为成了死对头总要收敛些,怎么明教这些人都大喇喇地上到你们的地盘里来耀武扬威了?”   唐天霖又是哼了一声,似乎不想接话。风连晓也不在意,又瞟了一眼,继续转头低声道:“你看,这些明教弟子都是中原人,与我们在长安见的那些显然不一样,明教势力都延伸到你们家门口来了,你们堡主难道一点反应也没……这些明教的人,你看看他们那副样子,啧啧,以为朝廷庇佑就了不起了?简直……”   他话音还未落,陡然斜地里飞来一只茶盏,带着劲风从他耳边一扫而过,风连晓与唐天霖一起转头,就见对面的几人已经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已经取下身后弯刀,正斜眼瞧着他俩。   “你小子,嘴里说些什么呢!”   唐天霖一瞬间蹙起眉头极快地剜了风连晓一眼。风连晓一时说顺了嘴,最后那几句话只怕是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被明教弟子听了去。两人还未及反应,雪亮的刀尖就已经顺着递到风连晓鼻尖上,唐天霖眼疾手快地一手按住风连晓,只觉得手下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风连晓性子多少有些急躁,保不准就要冲突起来。唐天霖赶紧道:“几位光明使者看来是明教中人没错?我兄弟刚入江湖没多久,不懂规矩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了,在下愿意赔罪——我说你!”他说话间已经一把拍在风连晓头上,“说的什么屁话!还不道歉!”   “哎哟!”风连晓给他用力打了这么一下,惊得差点没跳起来,却明白眼前不能生事,只好嘟哝着道,“几位,对不住了,我刚入江湖,不懂规矩,一时说错了话。”   “你这小子!是不是诚心道歉!”迫于唐天霖给的压力,其实风连晓的模样十分低声下气了,但是如今明教气势日盛,弟子们的品行也越发良莠不齐,本来明教宣扬光明,荫济世人,弟子处事更应宽容大度,可这几个明教弟子却不依不饶,为首那拿刀的又将刀往前一送,明晃晃的刀尖直在风连晓眼睛旁边划来划去,“我光明圣教岂容你随意侮辱!你以为道个歉就了事了?小子,既然你说出入江湖不懂规矩,今日就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唐天霖连忙站了起来,按住那刀尖,想要推开去,风连晓没料到对方这么盛气凌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噌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那凳子一下子就掀翻了。唐天霖的手指本来已经压在刀背上想要推开它,哪知道风连晓这动作实在太大,情势急转,只听那为首的明教弟子笑了一声道:“哟!你这小子还不服呢!”说罢弯刀一抡,两片光影裹挟着寒风就冲风连晓急袭而来。风连晓反应也极快,一猫腰躲了开去,那明教弟子一击不中,立时有些恼羞成怒,手上招式一变,就要再打。唐天霖眼见已经拦不住了,心中叫苦不迭,问候了风连晓的祖宗十八代,深恨只要跟这人在一起,永远都能惹上麻烦。茶棚里的客人眼看江湖人的械斗,忙不迭地纷纷退让,几人周围瞬间就扩展开一片空位,茶棚老板吓得哆嗦,又不敢上来拦,只能退到远处愁眉苦脸地蹲下。   唐天霖一翻手腕,藏在衣袖深处的化血镖已经滑到指尖扣住。谁知此时突然有个身影从人群一侧轻轻巧巧地挤过来,没人看得清他到底是用什么步法走上前的,那明教弟子的弯刀已经抡在半空,陡然被一股大力掰得弯向一侧,大惊之下恼羞成怒地要拔,却见来人三根手指捏住刀背用力一抽,那刀就轻轻松松被他抽了过去。   “你!你什么人——”   陆明烛将刀在手里打了个转,握在手中。   “几位既然也是明教中人,便为光明圣使,传播光明,荫济世人,有话不能好好说,周围都是百姓,何必打打杀杀呢?”   几个明教弟子见他五官轮廓比中原人深上一些,又褐发褐瞳,开口说的也是明教偈语,可是穿着打扮却又不像是明教中人,不由得怒道:“你什么人!多管闲事——”   唐天霖转头,看着陆明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他认得陆明烛。   “明烛!明烛你——”人群中陡然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即一个一身贵气身背重剑的公子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一转身你怎么就跑来这里!吓死我——”话没说完,他眼睛已经一下瞟到后面还维持着防御姿势的唐天霖和风连晓身上,嘴里说着的话瞬时就打了个顿,“我……这怎么回事?”   唐天霖快速地给叶锦城使了个眼色。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罅隙,叶锦城立时会意。风连晓也不说话了。陆明烛并没瞧见这些,只是叹了口气从腰后摸出一面令牌。   “几位卖个面子,有话好好说吧。”他拿出的是明教高阶弟子的圣火令,那几个明教弟子看见只有妙火旗下副掌旗使才能有的令牌,立时愣住了,愣了半日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陆明烛叹口气将刀还给他们,那几人拨开人群愤愤离去,周围人也纷纷散了。茶棚老板上来不住给陆明烛道谢,陆明烛只是摆摆手,对唐天霖与风连晓二人道:“二位见笑了……我也是明教中人,教中弟子行事这样,实在是……”说着摇摇头。   “明烛,你……”叶锦城急了,在后面猛地扯了把陆明烛,陆明烛只是摇头。   “多谢这位光明使者解围了。”唐天霖开口,风连晓也抱拳道谢。唐天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叶锦城,回到风连晓身上道:“兄弟,船家恐怕回来了,我们走吧。”说罢拉了风连晓就走。   他只是这一动步,陆明烛余光瞧见,突然转过了目光,定定地看在唐天霖背影上。叶锦城一手用力拉了他一把,陆明烛被他拉得硬生生调转了目光。叶锦城拖着他走下渡口,两人回到船上,关起舱门来,叶锦城才怒道:“你这人!你是缺心眼还是怎么样!这周围都是唐家堡地盘,我们出来是取水的,欣赏风景就好,你管他们的闲事——说什么自己是明教弟子!你存心让我担心是不是!事情解决完了还不走,还看!看什么看!”   陆明烛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打开船舱上的小窗。已经快要入夜,冰冷的江风瞬间就灌进来。叶锦城不悦道:“你才好,又要找病是不是?关上!”   “开着吧,我心烦,吹吹风都不行?”陆明烛猛然回头呛了他一句。夜色已经快笼罩寒冷江面,船在水中轻轻荡漾,能隐隐听见渡头的人声。陆明烛觉得十分奇怪,方才那人转身走开的一瞬间,那轻盈而浮动的步伐,这样的身法和步履让他觉得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他想着转头瞧了瞧叶锦城,只见对方一脸怒容,陆明烛想想又觉得好笑,随即暗自否认,恐怕是自己想多了。可那些离他而去已经好几个月的云翳又重新聚拢在心头,阿契斐长老曾经说过的话一点错也没有。势力扩张过快,弟子德行不经考核培养,良莠不齐,行事乖张霸道,恃强凌弱,这样下去,怎能不叫人忧虑?陆明烛忧心忡忡地想着,肩上却被一只手捏了一把。   “想什么呢!”叶锦城一张俊脸凑到跟前,气哼哼地龇着雪白的牙,“你又在担心你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不对?他们都那样对你了,你还为他们操心呢!真是天生的劳碌命,离了长安也不行——”   “怎么啦?”陆明烛倒让他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转身坐正了仔细看他。叶锦城浓丽深黑的眉毛因为不满高高挑着,深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明烛。因为气愤抿着的嘴角露出一点梨涡浅浅的印痕,陆明烛看着看着又想笑,索性两手摸上他的脸,捏住了用力往两侧一拧,“我想些别的也不行?你管得还真多?”   “不行!不准看除了我之外的人,不准想除了我之外的事,懂不懂,嗯?”叶锦城反手捏住陆明烛的脸颊,“记住了么!”   陆明烛笑了。船舱里燃着一点幽暗的灯火,陆明烛微笑的模样十分好看,饱满的嘴唇抿着,只是嘴角翘起来,昏黄的灯火将他的嘴唇照得像是饱满欲滴的熟透的李子,泛着微微的光泽。叶锦城凑上前去在他嘴角一亲,随即辗转着加深亲吻。   (三十三)   衣物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响成一片。叶锦城雇的船有船家,可叶锦城早给了他足够的押金,打发他到渡口的集市里过夜,这船上只有他们二人。陆明烛觉得有点冷,不由自主地瑟缩着肩膀向一边蹭过去。叶锦城雇的船并不大,但是里面布置得十分妥帖,连桌案下面都铺着厚厚的毡垫,柔软的皮毛撩拨着陆明烛光裸的小腿,一阵阵地酥痒。许久没做这事,陆明烛觉得身子格外敏感些,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栗。叶锦城伸手拉过狐裘从陆明烛光裸的后肩上围住,在脖子下面系上束带,两只手却伸到大氅下面来回抚摸陆明烛后腰和脊背。周身立刻就暖和起来,全身赤裸又偏偏被罩上厚厚的外衣,底下情人来回抚摸的手让陆明烛觉得比平常格外羞耻些,可欲望却来得更快,催促着他紧紧揽住叶锦城的肩膀发出舒适的喘息。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在叶锦城后背抚摸,陆明烛突然觉出有些不一样,仔细一想才发觉,叶锦城平时到了这种时刻总是格外急躁些,从未像此时一样脱得一丝不挂的模样。陆明烛用手心来回抚摸着,感觉到手掌下一粒粒的脊骨骨节因轻柔的快感而微微弓起。他手下感觉得到一些细碎的伤痕,陆明烛将下巴抵在叶锦城肩膀上,向他后背看去。   “这怎么弄的?嗯?”后背伤痕细密,虽然颜色都很浅了,但还是能看得出。陆明烛有点心疼,手指滑过去沿着较长的伤口来回抚摸。不知是被他刺激到敏感处还是怎样,叶锦城的双手滑到他臀瓣上用力拧了一把,陆明烛猝不及防地喘息一声,叶锦城这才扭着腰嘻嘻地笑了:“别摸,痒……”   “到底怎么弄的,啊?”陆明烛知道他是碎星门下弟子,常年在外多是做生意为主,身上这么多细碎旧伤实在是出乎他意料。   叶锦城凑上去追逐亲吻他的唇瓣,一面喘着气道:“我哪里记得怎么回事……都是习武的人,切磋什么的,小时候挨打也没少,有点伤什么奇怪!”   陆明烛没来得及接话,下身已经被叶锦城用手指圈住,根部被技巧性地一箍,本来就已经半硬的地方立时敏感地完全挺翘起来。叶锦城拇指食指卡在根部来回轻轻滑动几次,另一只手随即感觉到手下陆明烛腰上的肌肉绷紧了。叶锦城轻声地笑,蜻蜓点水般一下下啄着陆明烛嘴角,圈住根部的右手松开,滑到会阴处用指尖来回按压,陆明烛绷直了身子,似乎是想要从他身上站起来避开,却又不由自主地往下坐,迎合着叶锦城的指尖按压那处。一迎一送之间敏感前端流下透明的清液,叶锦城沾了一手,探向那个紧闭的穴口浅浅戳刺了两下,陆明烛皱了眉,眼睛也无意识地合起来,叶锦城追逐亲吻着那不住颤动的褐色长睫,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拉过陆明烛右手。   “你自己摸摸这里……”   陆明烛睁开眼睛,喘息着发出抗议,叶锦城看见他颧骨上开始染上羞愧的薄红:“什么……”叶锦城也不多话,只是笑着掰开他手指引导他握住自己。陆明烛想抽出手,可手心一握住自己就停不下来了,叶锦城的手带着他来回上下滑动,酥麻的快感立时在下腹和胯下扩散开来,前端沁出更多湿滑的液体,叶锦城故意撤开手,陆明烛却已经停不下来,那液体让手下动作更加顺畅,叶锦城看他正自得趣的模样,不由得停下了手只是笑着欣赏。也只是一会儿,他立刻攥住陆明烛的手腕,强行将他的手拉开,陆明烛不肯移开手,无奈叶锦城强力拉开,前端失去触摸抚慰,却硬挺地颤动着溢出更多液体,陆明烛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呻吟,左手一拳捅在叶锦城肩头。   “唔……你干什么……嗯!啊?!”怒斥的声音陡然变了调,随即转成一声拔高了的惊喘。叶锦城拉着陆明烛那沾满了湿滑液体的手放到他身后,引导着指尖去触碰那闭合的紧紧的入口。陆明烛挣扎起来想要撤开手,叶锦城却执意地拉着他,两人的食指贴在一起拨开褶皱浅浅探入,陆明烛惊叫着想退出来,可叶锦城的一根手指在里面绞着强行将入口撑开,被迫张开的肌肉紧紧箍住手指指节。陆明烛不敢动,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将左手伸向身后去抓叶锦城的手腕,却没想到这个姿势失了平衡,他本来分开两腿跨坐在叶锦城身上,现下这么一动,整个人都往后仰去,那戳刺在后穴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往里猛然推进一节,叶锦城连忙伸手揽住他腰,那停留在后穴里的手指却也用力往深处一递进。   “……呃……啊啊!”陆明烛没防备,叶锦城的指尖不知道顶在哪里,带着他自己的手指也一并往里推进,一阵抽紧的快意从身体里扩散开来,前端颤巍巍地翘着搏动两下,细孔里随即涌出一大堆清液,滴滴答答地全落在叶锦城小腹上。叶锦城低头看着吃吃地笑,陆明烛目瞪口呆地也盯着看,只觉得脸烫得快要烧起来,叶锦城的手指偏偏还没停,连连戳刺,前端沁出的清液像是泪滴一样不断滴落,陆明烛受不了地扭动着腰呻吟起来。   “……啊……别碰!嗯……别动!锦城!叶锦城……我叫你别动!……啊啊!”   叶锦城恍若未闻,又用力狠狠抵了一下才猛然抽出手指,陆明烛叫了一声,叶锦城却引着他另一根手指,趁着那不断张合的穴口还未收缩,十分用力地顶进去,陆明烛忍无可忍地一口咬在叶锦城肩上,这一下用了实在的力气,叶锦城却突然兴奋地喘息了一声,攥住陆明烛的手腕,引导他两根手指不断在后穴里面戳刺顶弄。陆明烛手臂被他反着钳到后面去,只是几下之后那指尖被指引着推到方才那舒服的一点上,叶锦城感觉到咬在肩膀上的力道一紧,尖锐刺痛下陆明烛一声闷喘,火烫的鼻息喷在他颈边,叶锦城立时知道这是找对了地方,连连握着陆明烛的手推进几下,才松了开去,陆明烛已经控制不住地自己戳弄起来,那后面得了趣,也不由自主地收缩蠕动着,从指缝间漏下清液来,股间和叶锦城的小腹上都被弄湿得一塌糊涂,咬在肩上的力气时松时紧,陆明烛叫不出声,躁动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像是烈火从下面烧上来,将整个身体都裹挟燃烧殆尽,湿滑的穴口被手指进出得渐渐松开,他随即又递进一根手指,抽送的节奏也越发加快,却越来越不能满足。不知何时嘴角突然尝到血腥的铁锈味道,陆明烛一下子松了口抬起头来,叶锦城的肩膀上渗着血,可眼睛里笑意盈盈。   “锦城……我……”陆明烛情不自禁地向后挺起腰来,叶锦城看见他褐色的大眼睛里蓄着闪动的水光,在舱内灯火的照耀下晃荡不住,似乎随时都要落下来了,“我……”陆明烛似乎是想说对不起,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呻吟,“……嗯!不行……不行……你……你进来……”   他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偏偏叶锦城嘻嘻笑着凑上来逗弄那樱子色的乳尖,打着圈舔弄,下面却没有一点动作,只是任陆明烛颤抖着用手指不断戳弄自己。   “我看你自己玩得挺开心的嘛……”   “不行……嗯!难受——你……”陆明烛摇着头,散落的栗色卷发随着动作不住颤动,叶锦城忍得辛苦,但是还是下手熬着他,正打算再逗弄他一番,就见陆明烛突然从后面抽出手指,虽然因为骤然而来的空虚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左手却已经握起拳来毫不犹豫地又捅了叶锦城一下,声音里头带着急喘的气音和颤抖的怒意。   “你这个……!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我——”叶锦城只瞟了陆明烛一眼,立时就被他现在情态震得有些发呆,还没反应过来,陆明烛已经挺直了腰杆,一手扶住叶锦城早就硬起来的下身捋了两下,弯腰用手撑住自己,对准了用力坐下去。   叶锦城再想熬着他逗弄也忍不住了。双手一瞬间改了方向按住陆明烛腰胯,将他用力向下压去。陆明烛拖长的呻吟骤然拔高了一截,两手抵在叶锦城肩膀上直推过去,叶锦城后腰没坐实,这船泊在渡口,此时已经入夜,渡口的船却仍旧有不少,挤挤挨挨地停在一起,两人一时向右舷歪去,那船被压得一个轻颤,只听外面一声闷响,似乎是撞到了旁边船只的船舷,陆明烛察觉了,急撑起身体想要往后挪动,叶锦城却比他更快,只是这不比平地,那船不住晃动了好一刻,叶锦城吃不上力,试了几下才将陆明烛掀过去,随即自己压上去,双手卡在腿弯处用力推高,反折着顶上去,陆明烛呻吟着伸手去抓案角,却被叶锦城压住大力地抽送起来,那案几上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全落在舱内厚厚的毛毡上。   “小心那灯油……”陆明烛还没说完,就被叶锦城在喉结上狠狠咬了一口。   “真不专心!”叶锦城头都懒得回,一抬手伸到旁边去准确地捻灭了灯芯,舱内瞬间黑暗下来,倒猛然让人萌生出一种遮掩羞耻的安全感,陆明烛不敢叫得大声,渡口的船这样密集,里面说不定都有人,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听见?叶锦城将他重新抵在窗边,按住了用力抽插起来。炽热的情欲从下身中心处一路蔓延开来,陆明烛咬紧了牙关却还是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呻吟,舱里漆黑一片,他只能隐约看见叶锦城伏在身上的轮廓,耳朵里沉重的喘息声因为视觉的消褪而变得更加情色。   “……嗯……啊?轻……轻点……轻点……嗯!”叶锦城的动作沉重而且用力,每一下都顶弄到最深处,陆明烛后背蹭着舱壁,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往左上舷蹭过去,船体渐渐失去了平衡,向一侧倾斜,虽然有缆绳系着,可还是逐渐随着江水往另一侧飘荡而去,随即又渐渐开始斜得厉害,连船舱内的东西都开始统统往左舷滚落。陆明烛急促地喘息着用手推叶锦城,他从小生长在大漠,虽然来中原多年,可仍旧不熟水性,此时不免开始害怕,又急着想推叶锦城,偏偏底下被死死顶弄个不住,快感铺天盖地一波波涌上来,一时间推也不是揽也不是,只觉得船更倾斜着向一侧漂去,不由得惶急起来,手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叶锦城的手臂。那慌乱的喘息呻吟和借着一点点窗缝透进来的微光而闪动着的眼睛取悦了叶锦城,他稍稍调整了姿势,伸手将陆明烛一揽,两人抱在一起借着翻身的动作回到船舱中心的位置,陆明烛骑在叶锦城身上,只觉得惊魂未定,偏偏底下被紧紧撑开的穴口还能感觉到叶锦城那东西在一下下地搏动,更觉得脸红心跳,又只庆幸现在黑灯瞎火什么也瞧不见,两人喘息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叶锦城挺了挺下胯,用力向上戳弄。陆明烛左手撑在他胸膛上,时高时低地呻吟,他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已经过了肩胛骨下线,额前的头发又多又密,随着他不由自主地迎合叶锦城颠动的动作而纷纷扬扬地不住甩动,他只好不停地用手将头发向后拨去——虽然在这漆黑的船舱里他看不清叶锦城,可是他还是直觉地觉得想要看清楚他。   叶锦城却不让他管那些纷乱的头发了,他抓住陆明烛的手腕,引导他去触碰身后两人结合的地方。陆明烛发出羞耻的叹息,却已经被叶锦城顶弄得失去力气,腰上更是被快感激得阵阵发软,指尖顺从地随着叶锦城牵动。那结合的地方不住溢出粘滑的体液,也不知道是谁的,陆明烛觉得眼眶发热,因为情动而敏感的泪水堆积在眼角,渐渐滑落下来。   “明烛……”   “……嗯……”   “明烛,明烛……”   “嗯……”   “明烛——”   陆明烛还没来得及回答,叶锦城已经直起身子,两人互相扣住对方肩背,极尽缠绵地吮吻在一处,船舱的木板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咯吱的声音,那船随着节奏在渡头的江水中轻轻上下颠动,经过方才那一阵疯狂,似乎移了位,左舷又传来轻微的碰撞声,两人都听见了,可对面的船上也并未有人出来说话,他们谁也懒得管了,只像是许久没见或者下一刻就要分别的情人一样紧紧搂在一起,唇舌交缠间透明的涎液无法来得及吞咽,不住地从嘴角处滑下,又落在紧紧贴着的胸口上粘成一片。陆明烛只觉得夹在两人小腹间的硬挺不住地被结实紧致的腹肌来回挤压碾动,那快感不亚于用手抚慰,一层层地堆积起来,却又一直达不到临界点上,故而被逼得腰上越发没了力气,只是在亲吻的空隙间来回呻吟。   叶锦城抽送的动作不紧不慢,陆明烛想去迎合,却提不起劲,只能像在江水中晃动的小舟一样随波逐流地任他摆弄,时间越拖越长,已经硬挺许久却得不到发泄的前端快感变成堆积的煎熬,他难耐地想要伸下手去。   “锦城……快一点……我、我……”   叶锦城挺了挺脊梁,似乎带着泣音的叹息让他觉得脊骨后面通过一股热浪,随即迁延到下腹,深深插入陆明烛身体里的那部分硬得发疼,又舒服得让人无所适从。他不住亲吻着陆明烛的脖颈和肩头,低声地絮语。   “不要动……明烛,不要动它……用后面……用后面好不好?”   “……啊!”陆明烛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觉得侵犯到身体深处的肉刃一个又快又狠的戳刺,瞬间让人头皮发炸的快感从后穴深处蜂拥而出,四下扩散,大腿根部不由自主地抽紧,继而痉挛起来,随着破碎的呻吟和喘息在叶锦城腰胯间不住磨蹭辗转起来,几个又深又快的抽送像是刻意苛责着全部顶在那处,陆明烛绷直了身子,环在叶锦城肩背后的手指猛然蜷起抓挠着,腰杆颤抖得像是从后面被人抽了一鞭。前端没有手指的抚慰持续着一股股吐出粘稠的白液来,好些都喷溅到二人胸口的位置,淋漓地沾在乳尖上,又滑落下去——他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这更为敏锐的羞耻的触觉随即转化成更多汹涌的快感,陆明烛死死抱着叶锦城断续呻吟着软下去,只能任凭他继续为所欲为。   船头位置的左舷依旧随着江水的晃动轻轻撞击着另一侧的船只。停泊在渡口的船只上大多没人,不急着开船的,大多去集市中过夜了。他二人这样胡闹了一通,也不见有人有动静。只有夜色下的江水轻轻晃动。   风连晓没好气地往船尾处白了一眼。他们这条船的船尾右舷被触碰,轻微震动着,发出恼人的轻音,虽然不至于太大,可也足够叫人坐立不安。风连晓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却发现已经快要空了,随即没好气地将坛子往旁边一顿。在码头上偶遇叶锦城和陆明烛后,他俩本来是打算直接开船走的,却没想夜里风向开始变了,只能耽搁下来。   “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唐天霖动也不动地坐在一边,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他侧耳听着对面的动静,除了船尾的声音,还能听见隐隐的呻吟喘息,声音不大,但是也够刺耳的了。他仔细听了听,有叶锦城的声音,但是听不出个所以然。   “……这个叶锦城!还让不让人活了!”风连晓低声嘟哝着,人却噌地站起来,伸手就去开舱门,后面唐天霖不动声色用脚轻轻一勾,船上本来就有些不稳,风连晓没防备,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你不要打扰他。”唐天霖的声音很低很冷,喑哑的,“现在除了长安内城,我们能打探到的有直接接触的教内弟子中,身份最重要的就是那个了,”他说着对那一侧扬了扬下巴,“我们费尽心机到今日,现在可就指望着这条线还能持续……等待,是等得太久了,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惊喜呢?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   “可是——”   “你听着不痛快?”唐天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双眼睛突然在风连晓身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道,“要不我们也让他们不痛快一下?我保证让你叫得更大声。”   “你!”风连晓那俊朗的脸瞬间涨红了,恼羞成怒地看着唐天霖,半天才憋出一个字道:“滚!”   唐天霖也不恼,只是嗤笑一声重新回头盯住桌上跃动的烛火。风连晓见他神情有异,也安静下来,却听见唐天霖突然道:“你听着这动静不痛快,其实我听着比你不痛快何止百倍。”   他像是话里有话,风连晓不禁一愣,再看唐天霖,那漆黑的眼睛里又恢复平淡无波,连着那有些萧杀冷肃却平平的五官,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什么?”   “没什么。你若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听着。”唐天霖冷笑起来。   (三十四)   晨光熹微。日头从江道两侧陡峭的青山后头升起来,千里江水被巍峨山壁拢在崖下,顺着东边的山坳边透进来金色的柔光,在千里碧波上荡漾不止,拉扯成长长的金纹。舱壁上窗户糊着透光的油纸,此时船舱内的轮廓微微显露出来。叶锦城先醒了过来。他撩开睡得凌乱的头发,目光立时就转向身侧。陆明烛半趴着睡在旁边,一侧的锦被滑落了,露出半个光裸的后肩,形状漂亮的肩头在颈边凹下去小小的肩窝,栗色的头发丰融地环绕在颈背和脸颊周围。   叶锦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将滑落的锦被给他拉到肩头上面。   他做了一夜的梦。   叶锦城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坐起来,光裸的上身觉得寒冷,可他也不穿衣服,似乎是忘了,只倾身上前,凝视陆明烛的脸。   睡得这样沉的毫无防备的脸。叶锦城看着看着,竟像是才第一天认识旁边这个人一样显出诧异又兴奋的神色来。欢爱时陆明烛的呻吟和喘息都很好听,低沉,平常硬朗清晰的声线还带一点甜腻和柔软——他的声音的确很好听。叶锦城饶有兴味地回想着。第一回 听见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听——叶锦城碎星门下,做了这些年生意,还是头一次见到官话说得这样好的、仿佛他本就生在中原的西域人。第一回听见陆明烛说话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来着?对了——他头一次听见陆明烛说话,是听见他在斥责手下明教弟子,带着怒意却仍旧硬朗、清晰、字正腔圆的官话——他说,一群蠢货,我忘了叫你们下手轻些,你们就真的往死里打?!那个唐门的眼看着不行了,回头可怎么交差?   叶锦城笑了。他伸出手,拨弄了一下陆明烛光亮的栗色卷发。他直勾勾地盯着陆明烛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紧盯猎物的蛇。   明烛,你当然是不记得我了。可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渡头上开始恢复热闹。风向在后半夜又转了回来,正是适合航行的北风。船只在江水中顺流而下,两侧万仞苍山,虽然因着冬季的缘故,不像夏日那样层叠耸翠,可别有一番萧杀壮美的感觉。陆明烛没来过这里,只觉江水滔滔,青山叠嶂十分壮观。一时船行半日,顺风而下,正所谓流传的“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他们在下一个渡头换了大船,叶锦城也不惧江风寒冷,一整日都坐在船头,陆明烛看着他数次从江中舀起水来,用指尖蘸了送进口中品尝。船一路顺流而下,直到了中段,流水开始趋缓,叶锦城才吩咐船家停船。   “明烛,你来。”叶锦城舀起一桶水,只待沉淀片刻,才又尝了尝,“你尝尝看,有什么不同没有?”   陆明烛尝了一下,只觉得不明所以。他以前未到中原来时,在家乡也曾经练习铸造,却并无太大建树。叶锦城笑道:“尝不出来?上游水性刚烈,流到这里,温和许多,微带着些甜味呢。我一路下来都在留心,就是这里了。”说罢吩咐船家与几个船工停下,就地取水。这东西还要运回杭州,故而准备的都是很大的瓦罐,舀进江水,像封酒一样用泥土封好再以布料包扎,置入船舱下。   陆明烛虽然早就痊愈得彻底,可叶锦城非说他不能用力,半点活也不让他做。江水全部封坛装好,再从码头搬运上去,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才差不多搬完。叶锦城不放心那些雇来的码头工人,一直自己监督他们做活。此时已经寒冬腊月,叶锦城穿得也不厚,一身衣服从后背全部都湿透粘在身上,陆明烛看见连绵不断的汗珠直顺着叶锦城俊俏的鼻尖和下颌往下滴落,只觉得窝心不已,叶锦城这边才忙完,陆明烛赶紧拉住他用衣袖去擦拭他脸上汗水。这动作已经十分亲密,是要引旁人侧目的,可两人都已经意识不到了。   “赶紧回客栈换衣服了,当心伤风。”陆明烛直摇头,叶锦城听出他话里带着莫名其妙的鼻音,“……你……何必如此。兵器再好,也是伤人的东西。劳民伤财的,太费周章了。”   叶锦城用袖子擦去脸上汗水,乌黑的头发被粘在脸上,显出几分狼狈,但是笑得十分灿烂,是那种终于要完成大事的高兴笑容。   “话是这么说,可你又不是姑娘,不然我送些首饰花粉,倒是省事,嗯?”   他促狭地冲陆明烛眨着眼睛。此时渡头上夜色降临,四周的景色渐渐沉寂下去,夜色笼罩下天幕上出现满天的星子,灿烂无匹,像是银色丝缎一样在夜幕上陈铺蜿蜒,脚下江水滔滔奔流入万仞苍山对立间的轮廓中,风声吹动江声,湍流不息。远处暮色下传来渔歌,唱的是听不懂的蜀地方言,只听得旷远悠长,萦绕江水尽头,夜色下晚归的鸟一群群扑闪着翅膀飞过,白的羽翼在星光下隐隐闪动。陆明烛听着那远处渔歌,突然想到叶锦城之前唱的歌,他唱的什么?对,他唱,淅淅风吹雨,纷纷雪积身。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陆明烛想起此行这样大费周章,简直劳民伤财,都为了一把兵器,不由得叹气。叶锦城手中虽然钱财一向充裕,可陆明烛思及他比自己年纪还稍小一些,这样年轻却如此富贵,表面看着风光,其实背后付出多少代价,恐怕很少会有人想到。叶锦城父母去世得早,师父虽然很好,可弟子众多,毕竟不可能如亲生父母一样全部关照得到。他想起自己刚结识叶锦城那时,当时大光明寺的材料生意不归陆明烛负责,后来这批生意被藏剑山庄得了去,就是叶锦城找教中人谈的,赚得多,付出的东西定然也艰辛。在长安的日子里,许多次叶锦城来到他这里相会,都是喝了不知多少酒回来,难受至极的模样。叶锦城办事利索,成绩出众,在藏剑山庄也人人说好。叶锦城从来不跟陆明烛提起这些,可陆明烛十分清楚——他自己也曾是这么过来的——表面上位高权重,或是贵气逼人,其实背后有多少辛苦,只能自己忍。正因为如此,陆明烛才越想越觉得心疼。   “你听那边的歌声,”陆明烛微笑着往江水那头一指,“你唱得可比那个好听得多。”   叶锦城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怔,怎么也想不起来陆明烛为何突然这么说。再一想,才恍然记起自己那日似乎是随便唱了几句,唱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你听去了?”   “我听了啊,”陆明烛点点头,“你唱的我听懂了,好听,”又摇摇头,“就是意思太不好了,什么叫‘俱是梦中人’,我到中原好多年了,中原人伤春悲秋自寻烦恼的这一套我还是不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要当时真心,又怎么是在梦中?锦城,”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叶锦城的眉头,“我看你睡着了总是皱着眉,你想的我现在懂了,想要忘记……他,大概是很难,不过以后不要再唱这种歌了。听得人心里难过。我这样喜欢你,”陆明烛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十分坚定,“不想看见你不开心。”   叶锦城一怔。渡头上恰巧有一阵寒风吹来,后背汗湿的衣服被江风一吹,猛然间觉得极冷的一个寒颤从后脊骨爬上来,可风明明过去了,他还是能感觉到牙根酸涩,直打哆嗦,这是怎么了?他刚这么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陆明烛赶紧拉着他往回走,一时两人回了客栈,第二日收拾好东西,叶锦城去了趟信使处,回来时拿着信,是叶秋红寄来的,信里竟然说藏剑山庄来了明教的客人,正是陆明灯与谷清霜二人,他二人本来是因为年关将近,来探望陆明烛,顺便到杭州游玩。叶锦城将信拿给陆明烛看,反正水也已经取过,两人便商量着这就动身回杭州,还能赶上过年。   两人回到杭州城的时候年关已过,正是正月初三,到处张灯结彩的气氛依旧热闹,这正是庆祝的时刻。叶秋红自来熟的性子,看样子已经同陆明灯和谷清霜混了个熟,外加一个叶九霆在藏剑码头接的他们二人。叶九霆怀里抱着的竟然是桃桃,当时去嘉陵江前考虑路途辛苦,就没带它。不过桃桃来到藏剑山庄后,倒是过上了滋润的好日子,之前在藏剑山庄那一段时日,早就被叶锦城师门上下当做宝贝一样来回抱着,只是仍旧不亲近叶锦城,见到他就要躲到八丈开外,陆明烛颇为遗憾,叶锦城自己倒不在意,说这些小动物都与他不亲近。叶秋红见到陆明烛就是一叠声的道歉,说是他走了后桃桃躁动得很,恐怕瘦了,不过倒是唯独与叶九霆十分投缘,小师弟也将这猫当做宝贝,整日除了习剑,就是抱着它不撒手。   陆明烛将叶九霆连着桃桃一起抱起来,一时一大一小两个团子都争着往他怀里钻。叶锦城在一边哼了一声,陆明灯和谷清霜听出他这声极酸,立时笑了。   “笑什么笑?”叶锦城瞪回去。   陆明灯立时收了声,却还是忍不住笑意,谷清霜噗嗤一声笑得更厉害了,一面道:“师兄,你瞧瞧,叶大哥的小师弟倒像是你的孩子呢。”说罢还眨了眨眼睛。陆明烛一愣,再看叶秋红和陆明灯,全是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再看叶锦城,那不悦的神色竟然褪了下去,隐隐变成一点得意。陆明烛反应过来,觉得脸上一下子热了,这几人竟然都知道了。不过想到以后他们迟早会清楚,笑了笑便也释然。   陆明灯与谷清霜一直住在杭州城的客栈,叶锦城听说后数落了叶秋红一顿,问她怎么这样待客,叶秋红好不委屈,陆明灯与谷清霜连连替她辩解,说是住在杭州城里方便,但终是拗不过叶锦城,只好跟着叶锦城回宅子里住。白天一通忙乱,当晚收拾停当,陆明烛才有空找陆明灯与谷清霜问话。   “师兄看来过得不错,好像是胖了,是不是?”陆明灯用胳膊肘戳了戳谷清霜,后者嫣然一笑,促狭接道:“师兄,叶大哥对你不错吧?”   他二人对叶锦城熟悉之后已经早就并无什么芥蒂,只是不明白当初谷清泉为何一直对叶锦城抱有敌意。现在想来,大约只能是因为情敌的关系了。不过这种事情不能勉强,既然师兄喜欢叶锦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怎么说话呢?他对我不错?你怎么不说是我对他不错?”陆明烛有点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但是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清泉呢?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她啊?”陆明灯想了想,也皱了下眉,“她……她过得不错。她在洛阳,很受那边教中长老们的赏识,升迁也快,可能是太忙了,我与清霜师妹给她寄过信,她只回过一次,我们也只知道个大概。”   陆明烛听见“升迁也快”几个字,立时沉默下来。经过这么久,他已经隐隐猜到师妹突然去洛阳的原因。多年来师妹一直对自己有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小时候,只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长大自然就会有新的更合适的情郎,谁知道多年来她仍旧如此执着。如果自己中意的不是叶锦城,如果能对师妹不仅仅是兄妹之情,陆明烛有些怅然地想着,她恐怕也不至于这样满怀希望来到长安,又失望至极地一走了之。师妹如今去了洛阳,得到教中长老赏识,升迁也快,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为师妹高兴,也的确应该高兴才对——可那种熟悉的忧虑和隐隐的不安又像云翳一样浮上心头,这是一种直觉,说不出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暗藏危险。他想起在嘉陵江的渡头上看见的那一幕,嚣张跋扈的明教弟子寻衅滋事的模样,更觉得心中不安,不管事件是不是偶然发生,可阿契斐长老的话已经开始应验,这种现象一定亦不在少数。光明圣火这样迅速地燃烧中原,真的能持续燎原?   自从阿契斐长老去世,他再也没有办法将这样的疑问说出口,在教中被压制的地位,已经让他没有开口的资格。而近到周围,不说如今野心勃勃一日千里的师妹谷清泉,就是陆明灯与谷清霜,说起如今的形势来,也是一副兴奋的模样。陆明烛与他们谈了一刻,知道教中甚至开始有人提出应该给当今皇帝上书,加重明教地位,也许成为国教,让光明圣火永远普照中原亦非难事。这样的想法虽然只是雏形,但是已经开始有人响应赞同。   陆明烛越听越觉得心慌,却也隐隐觉得兴奋,开始有别的想法在心中滋生起来。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就不说别的,当今大道国教,纯阳宫的地位,又哪里是一开始就这样如日中天的呢?什么事情总归有个过程。也许这正是明教的契机——他甚至觉得当年在枫华谷战场上的那种叫人热血沸腾的感觉好像隐隐重新浮现,尽管只是一点苗头,可已经足以让人兴奋起来。陆明灯将长安的状况描述了一阵,陆明烛虽然心思千回百转,却一言不发,只是用心听着。三人正说得起劲,就听见叶锦城远远招呼了一声,似乎是让他们去吃饭。三人便中断了话题往那边走,叶锦城见他们三个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说什么你们教中的秘密,这样起劲不让我听?我才不感兴趣。”   “没有没有!对了!叶大哥,我跟你说件事,算是我们教中的,但是一定要同你说!”陆明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睛闪闪发光有点兴奋,“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师妹谷清泉?”   “哦,那个……”叶锦城老是说不顺口她的名字,只记得模样和她那满眼的敌意,更联想到之前的情况,只得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金色头发的姑娘是不是,去了洛阳的那个?”   “对对对!”陆明灯笑了,谷清霜也笑了,陆明烛倒是一脸不解。   “就是她!叶大哥你知道么,当时她赌气去了洛阳,前一阵子我听洛阳那边过来的认识的师姐说,叶大哥,你是不是有位叫叶梅芳的师兄?他跟着清泉师妹去的洛阳!听说整日地追着,简直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清泉师妹开始还不高兴,现在说是已经要好得很了!”   “……啊?”   “……什么?”   叶锦城和陆明烛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陆明烛只是一惊,随即如释重负地笑了,虽然以后见面可能会有些尴尬,不过听到这个,真算是个十足的好消息。叶锦城“啊”了一声之后也很快露出了笑容。   “那个姑娘啊,当初还看我不顺眼呢,明烛,是吧?”叶锦城对陆明烛笑得眉眼弯弯,“她看梅芳师兄也不顺眼,啧啧,我当时就想她是小看了梅芳师兄,我这个师兄英俊潇洒,文武兼备,从小到大,没有追不到的姑娘——呃,不是,我是说,”他挠了挠头,赶紧解释,“我替他担保,他对清泉姑娘,绝对是认真的。他从前就跟我说过,我还嘲笑他来着,长这么大,我也还从没看见他对哪位姑娘这么上心,看来这回是真栽了。”   他急慌慌解释的模样看着十分有趣,几人笑着转身回屋,只是一转过头,叶锦城脸上维持着的笑意就渐渐冻结,却还竭力挂在脸上,看着十分怪异。   (三十五)   山庄内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成一片,叶锦城大步踏过满地的红色碎纸屑,一些小师弟小师妹欢笑着一溜烟地跑来跑去,到了这样的节日,小孩子总是格外兴奋些。白色的雪积得厚厚的,和红色的碎纸屑混在一起,让叶锦城觉得有些刺眼。   “秋红!秋红你过来!”叶锦城在楼外楼旁边看见了叶秋红,立即招手叫她,“师父呢?我怎么没看见梅芳师兄?师父没叫他回来?”   “叫了叫了,”许是他神色不对,叶秋红一叠声地回答,连连点头,“师父写了两回信呢,本来嘛要过年了,师父是想让他回来一起过,可是梅芳师兄不回来,怎么办呢?”叶秋红说着就笑了,“我听谷姑娘说,梅芳师兄是喜欢上了她家师姐啦,难怪不肯回来呢,嘻嘻!”   叶锦城只觉得牙根咬得咯咯作响,竭力沉住了气才没破口大骂。他在长安就看出叶梅芳对谷清泉恐怕颇有好感,当时就有意阻止,后来谷清泉去了洛阳,正合他心意,他还暗暗高兴了许久,可做梦也未曾想到,叶梅芳竟然是真的上了心。这下事情变得棘手起来。叶锦城暗暗想着,只觉得头大无比。   最近唐门与丐帮那边也没有消息,天策府也平静得很,长安那边倒不是很安分,明教中滋生出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虽然没法具体探知到底是什么,可叶锦城已经隐隐感觉到机会来临的前兆。陆明灯与谷清霜盘桓几日,就告辞回了长安,只有叶梅芳那边半点动静也没有。   叶锦城无法,只得自己写信去催叶梅芳,变着花样地找理由让他回来,可无奈去信几封,叶梅芳说什么也不肯回杭州,叶锦城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去,心里思考别的出路。整个年关和上元节倒是相安无事地过了,叶锦城卸了长安商会的职务,开始打理杭州附近的生意,日子反而松快下来许多。每日还有时间做做门派修行,大约是在二月的时候,从嘉陵江取来的水运到杭州。叶锦城将它们归置好,随即一头扎进剑庐,每日不呆足五六个时辰绝对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上次走之前拜托过叶秋红多关照叶九霆,也许是陆明烛实在算得上温柔耐心,又与叶九霆投缘,叶九霆十分喜欢他们,倒是往叶锦城的宅子跑得更勤。加上他最近又开始学习铸剑之术,又听说大师兄这样声势浩大地收拾了一通,是要打一对神兵,不由得十分好奇,十日有九日都去剑庐找叶锦城。这日傍晚,叶锦城刚去剑庐外面的露台上取回晾晒多日的江水,就见陆明烛带着叶九霆往这边来,叶九霆近来熟悉许多,渐而适应,又被照顾得不错,脸上都长了肉,他本来就生得聪明俊秀,此时的模样看着十分可爱。陆明烛在后面一叠声地叫他慢点跑,模样像个操心小徒弟的师父,叶锦城将手从水桶里抽回来,笑了。   只是这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带上自己,这不过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一家三口。随即冰凉的水激醒了他,这样冰凉的触觉,像是唐天越的手。叶锦城不由自主露出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边,叶九霆却已经一头扑上来,抱着他道:“大师兄!明烛哥哥说,你还没开始铸刀呢,你在剑庐里呆了这么多天,都在偷懒玩吗!”叶九霆胆子大了许多,说话也显出小孩子语气,天真可爱,叶锦城听着不由得会心一笑。   “你不懂这个。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打造兵器呢,先要静心。要打造绝世神兵,更要摒除杂念,否则心有挂碍,打出来的兵器不会好。来,你看这个,”他说着将叶九霆一把抱起来放到高高的石台上,那上面立着的木桶只比叶九霆矮一个头,叶锦城道:“你尝尝这里的水……对,用手指蘸一点儿,尝尝看?”   叶九霆乖乖地蘸了点水尝了尝,叶锦城将他抱到石台另一侧:“你再尝尝这里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嗯……”叶九霆的手指还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咂摸了一会儿,才扬起圆鼓鼓的脸,“大师兄,这边的水好像有点涩涩的味道。”   “哈!”叶锦城笑了,一把将他举起来,对着后面正在笑的陆明烛道,“明烛,他的悟性可比你高多了!当初我叫你尝,你什么也尝不出来!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你也不嫌丢人得慌?”   陆明烛笑着摇头:“我看你是装模作样,九霆,你不要信他的。”   “不对!明烛哥哥,大师兄真的没骗人!这里的水,味道真的不一样哦!”叶九霆瞪着圆圆的眼睛,认真地纠正他。陆明烛本来是逗他玩,被他这么一说立时笑得不行。叶锦城更是大笑起来,道:“小师弟聪明得很,知道信谁——我跟你说,你方才尝的第一桶水,是晾了十日的,第二桶是晾了七日的。铸剑时一层层淬火,要用不同的水,知道了么?想学的话,以后我再慢慢教你?”   叶九霆睁大了眼睛点头,陆明烛倒也头一次听见这么多门道,也算是开了眼,心中暗暗想着难怪天下神兵十有八九都是出自藏剑山庄,这里面学问倒实在是深。若要打出那对刀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叶锦城把叶九霆放下来,对着陆明烛笑道:“我要去虎跑泉那边取些水来兑一兑,不如一起去?”   叶九霆毕竟是小孩子,一路上撒着欢跑在前面,后面陆明烛与叶锦城慢慢走着,二月末的天气依旧很冷,陆明烛走着走着,竟然发现路边湖堤上的垂柳已经冒出了一点点新鲜嫩绿的翠芽。他瞧着不由得叹气道:“锦城,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嗯?”   “我总不能一直这么闲下去,之前那点病,早好了。”陆明烛忧心忡忡地向后扒了一把头发,“我想回长安一趟,如果没什么事可做,就回杭州——”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你上次也听明灯说了,近来长安那边发展得不错,如果杭州这里也有据点的话,我就——”   “如果你在长安有事可做呢。”叶锦城猛然出声打断了他,陆明烛一愣,有些接不上话了。叶锦城似乎有点不高兴,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两人一时沉默,随即听见有人从后面快步跑上来,是庄内信使给叶锦城送信,似乎是十分紧要的感觉,叶锦城揭开来看了一下,随即道:“杭州城内商会有急事,有批定制的兵器出了纰漏,我去看看。你带小师弟回去吧?”说罢将信随手往陆明烛怀里一塞,急匆匆地走了。陆明烛下意识地打开看了看,信上确实是这么写的,也没想什么,随手收了起来,唤了叶九霆回去。   叶锦城一路快马进了杭州城。商会在城中最繁盛的街上,两侧商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叶锦城下了马,回头左右看了两眼,才转进商会往楼上走去,最里面的房间其实窗户是临街的,能听见街上喧嚣。叶锦城敲了两下门,门随即开了,是风连晓。叶锦城再往里面一看,果然看见那个唐门弟子坐在临街的窗户下面,穿着普通的黑衣,脸上也没戴面具。叶锦城已经见过他好多次,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奇怪,唐门弟子执行任务,很多都只是用个毫无意义的称号来代指,问了也没有意义。   “叫我来什么事?”   “我们,十三日前从长安出发,现在到的这里。”风连晓道。   “什么?”叶锦城大感诧异,从长安到杭州,十来日几乎是不可能走完这路途,两人这是用了什么样的速度日夜兼程才到这里?   “有什么不得了的事,送信不就行了,还要亲自来一趟?”   “送信的渠道,不敢再用了。”风连晓摆手道,“明教最近活动频繁,似乎比往常戒备更严了,各大门派其实没准都藏着明教的人,天策府虽然早就答应给我们开辟送信渠道,但是如今形势未定,不到关键时刻,还是——”   “官家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唐天霖坐在窗边,冷冷地接了一句。他的声音还是低哑难听,配着平淡却萧瑟的容貌,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叶锦城看到他就想起巴陵县那次,立时整个人都不自在。但他也知道唐天霖说得对。   “怎么个频繁了?”   “东都那边据点的长老,从护法以下一级,都开始往长安聚集。本来长安明教弟子最多,如今却又从洛阳派来许多弟子。说是不经意的,动了一个,两个,可几个月下来,还是能看出问题来的。这么多明教高层都往长安来了,你说——”风连晓说着斜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往身后桌子上一靠,一手捻着下巴沉思起来。   “你,不是带回来一个明教弟子?”唐天霖突然开口,“他说了什么没有?”   “……还真的说了。”叶锦城挺直了腰,“他今日突然跟我开口要求,说要回长安看看……不过,这也太巧了,会不会是巧合?”   “什么巧合。你不是先前费了好大力气,给他在萨宝府弄了个职位?萨宝府虽说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过老子也清楚,他是萨宝府府史,虽然是闲职,但是跟着你来杭州,京中来了明教重要人物,萨宝府都要登记在册的,也不能不给他知会一份。他肯定就是看见了那些——”   “他看得见,我又看不见,我只能猜,你急什么!”叶锦城没好气地白了风连晓一眼,“他们通信是官道信使,那些公文我又不能看,又不能找他要来看,不过你这么一说……”   “那就是没错了,有事情要发生了。”   “话已带到,你注意留心吧。必要时知会天策府一声。”唐天霖说着站起来,半句废话也不肯再说,转身就往门口走去。可没想到他一动步,有个小小的瓷瓶就从腰里滚落了下来,唐天霖似乎没有看见,仍旧往门口走了一步,叶锦城下意识地俯下身子拾了起来,那药瓶刚到手,一丝深刻在记忆深处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在鼻尖,叶锦城的手一僵。   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猛地响了一声,随即如雷鸣般的鼓点轻轻响起,越来越快,最终变成一片恍惚的叠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浮地、试探地响起:“天……天越……不……天霖?”   叶锦城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可目光却不知因为什么仍旧十分敏锐,他看见这个唐门弟子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随即就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大惑不解的意思:“什么?”   叶锦城噌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快,唐天霖正凑过身来看,冷不防被他一下撞在鼻梁上,立时痛得刷刷地流出眼泪来,掩住鼻子往后疾退几步靠在门板上直往外呛泪。叶锦城的手直哆嗦,五根手指却像是痉挛一样死死攥住那小瓷瓶,用一种战斗中递招的姿势将它猛地戳到唐天霖眼前。   “这个药……别人没有……这是天越做的……是——是——”叶锦城听见自己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轻微地咯咯作响,脖子下面那条经络连着手臂不住哆嗦,他想放松,可是整个人都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停不住,“天、天、天霖……是你——是、是你对不对……”   风连晓不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叶锦城眼神僵直,模样十分吓人,他明白自己应该平静下来,却怎么也止不住那痉挛似的颤抖,直到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他握着药瓶的右手上,将他缓慢地往后推去。   唐天霖轻声地叹了口气。虽然声音还是低哑难听,可是之前话里时时刻刻藏着的冰凌子一样的刀锋不见了,那语气十分温柔,听得风连晓目瞪口呆。   “……叶大哥。”   他这么叫了一声,叶锦城却像是突然被尖锐的东西戳到般猛地往后一缩。他穿着杏色绣银的衣服,裁剪合度反而让衣料紧紧贴在肩头,那肩膀从这里看过去虽然挺拔,但是薄薄的一片颤抖得像是冬日的枯叶。叶锦城看着唐天霖,脸色渐渐褪成一张惨白的纸,转瞬间无力地靠着身后墙壁慢慢蹲下去,风连晓见他抬起一只手来按在胸口,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觉得不妙,唐天霖也怔了,两人一起俯身去查看,就见叶锦城哆嗦着咳嗽起来,高高绑在头顶的大束黑亮长发随着咳嗽簌簌颤动,整个人蜷成一团。风连晓见势不妙,赶紧去托住他后颈,想让他舒展开来——他那副模样瞧着像是快要窒息了。叶锦城手上力气大得惊人,风连晓唐天霖两人合力才将他手臂抻开,叶锦城痉挛着呛咳出模糊的泣音,唐天霖突然觉得手背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竟然是星星点点的血沫。   “叶大哥?叶大哥?!”   “……叶锦城!”   叶锦城控制不住地向后一仰,咳血后的喘息还没平息下来,唐天霖看见他挣扎着瞥了自己一眼,那眼底黑漆漆的,连一点儿光都没有了。嘴角边的血线划过下巴,一直流到脖子里。唐天霖有些慌了,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擦,叶锦城的手却哆嗦着抬了起来,第一次没找准,晃晃悠悠地滑落下去又举起来,将唐天霖的手推开了。   “别管我……本来……已然生无可恋,没……想到……”他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就喘成一团,哆嗦着又是星星点点的血沫溅落,“……死了也……我……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叶大哥,你……”唐天霖已经镇定下来,他抬手又去擦叶锦城嘴角的血迹,叶锦城疲倦而带着怒意地躲闪,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只能将眉头拧成一团任唐天霖揩干净嘴角血迹。一时室内只听见他沉重急促带着呛咳的喘息,风连晓没吱声,唐天霖沉默了一刻,才重新开口。   “叶大哥。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从我哥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因为我跟你想的一样。叶大哥,你不要自责,大哥那样的性子,临死前恐怕也放心不下我们,我知道他总希望我们过得平安,普普通通地活着。他却不知道,人生下来,天生该做哪一行,早就是注定的了。我不是在他死后为了报仇才进的唐家堡,否则——你看,我如今的功夫,没有十几年,怎么可能练成?很多年前,我就是斩逆堂弟子。大哥长年累月没有空回家,他是真的关心我们,为了我们连命都可以赔上——是我,从小就违逆他的意思,偷偷进的唐家堡,大哥他……一直都不知道。”   叶锦城脑子昏昏沉沉,像是被用钝器敲过一般不能思考,却又偏偏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他觉得痛,辗转着不愿听,又无可奈何。唐天霖低声道:“叶大哥,大哥死前的事,我后来都知道了。虽然有些话没亲口听他说,想必他也是拜托过你照拂我们,是不是?大哥一生辛苦,为了我们入的唐门,却偏偏不适合做这一行,他太善良。唯有我的师兄师姐们都说,我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大哥死了,你要给他报仇,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叶锦城胸口痛得哆嗦,却又无法缓解,疼得他扭曲起来,后脑一下下地往墙上撞,唐天霖赶紧伸手到后面垫住。   “叶大哥,你不要这样——”   “……你……你不用说这些话给我听……骗我到现在……呵呵,呵呵!”叶锦城痉挛着发出破碎的冷笑,“你是存心……咳!存心、存心要气死我,好让我去见你大哥是不是——你——我告诉你……我现在……没脸见他了!”他手里还痉挛地攥着那个小瓷瓶,唐天霖掰不开他的手,突然觉得手臂下叶锦城的脊骨抽紧起来,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唐天霖见势不妙,赶紧从腰里摸出颗药丸来顶进叶锦城口中,那药丸入口就化成一片清凉,滑入喉咙带来的却是胸口排山倒海的剧痛。叶锦城整个人都抖起来,要不是唐天霖和风连晓早有准备,力气又大,早就给他掀开几丈去。那药物带来的痉挛似的剧痛逐渐平息下来,叶锦城的头发衣服都已经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唐天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风连晓看出他神色不忍。两人将叶锦城架起来,正要叫商会中的人来处理,叶锦城却突然呻吟了一声,唐天霖凑过去,只听他气若游丝道:“……当初……天越身上……只有半瓶药……若是……若是得——!若是得了整瓶……跟他一起去了……倒也不用……面对今日!”他说完连咳带喘地怪笑起来,笑得唐天霖和风连晓都觉出森然冷意。   一时稍微平静了些,两人赶紧叫了商会中藏剑弟子来照顾叶锦城。一通发作,叶锦城虽然再也没了力气,但好歹还能摆摆手吩咐弟子们事情与唐天霖和风连晓无关,不要声张,回头慢慢解释。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唐天霖重新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风连晓愣了一会儿,才道:“这……这演的到底哪一出?老子怎么搞不清楚?他认得你?认得你大哥?你大哥死了?他既然认得你——不对,他之前不是也见过你么?怎么那时不认得?”   他这一连串问题一古脑地抛给唐天霖,唐天霖却只是瞥了风连晓一眼,风连晓看见他脸上露出一种疲倦的神色,不似往日的冷若冰霜。   “他认得的是唐天霖,不是斩逆堂弟子唐天霖。”唐天霖低声道,“他是为了给我大哥报仇,我也是。为了给我大哥报仇,也为了不叫他认出来,我这张脸,是假的。”他伸手做了个揭开面具的手势,“我易了容,喝了药毁了嗓子,就是不叫他认出来。可他还是认出来了。这就是天意。”   他头一次在风连晓面前一下子说这么多话,风连晓听得似懂非懂,唐天霖又是一摇头:“以后跟你慢慢解释。等他醒了我们告辞之后,就赶紧回长安吧,话已带到,我留在这里,只是让叶大哥看着烦心。”   (三十六)   二月和三月初一转眼就过去了,叶锦城自从认出唐天霖之后,话少了些,又因之前的那次发作而经常咳嗽。好在天气逐渐转暖,西湖之畔本来就是风水宝地,此时一派莺飞草长的融融春景,气候与风物都十分宜人。叶锦城大部分时间仍旧呆在剑庐里,陆明烛和叶九霆也经常去剑庐找他,那陨铁经由锻打,已经初步成形,叶锦城不敢贸然妄进,只能将半成品先搁置一边,整日只是在剑庐中打坐。他觉得心神不宁,纷纷往事总是在他竭力摒除杂念时纷至沓来——他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自己想着的是报仇,思念着的是唐天越,而手中兵器,是给陆明烛的。这又如何能静得下心呢?陆明烛当然并不知道他与唐天霖在杭州商会那一出,但是也觉出叶锦城身子不好,忧心忡忡却也束手无策。他曾经阻止叶锦城去剑庐耗费心力铸剑,但是叶锦城只说自己这不过是之前他知道的宿疾,每年春天都是这样,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不去剑庐就是去商会,也是闲不下来的模样,久而久之没有办法,陆明烛觉得还不如放任他去剑庐,所谓静心,恐怕对身体倒还有好处。倒是白竹来拜访叶思游,给叶思游一点暗示,说是叶锦城这模样虽不致命,却也堪忧。叶思游急了,逼着叶锦城卸了商会的职务,让他安心休养。叶锦城这下更乐得整日呆在剑庐闭门修心。   只是他修的什么心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论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一想到处心积虑布置的棋盘终于有了初露征兆的契机,他就觉得抑制不住的躁动从胸口升起。想到唐天越,依旧会痛,痛入骨髓,想到陆明烛,却开始觉得越来越焦躁。这种焦躁让他十分莫名,因为以前从没有过,叶锦城思索了很久,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终于归结为大仇也许就要得报的兴奋,每每陆明烛带着叶九霆来,他总是趁陆明烛不注意的时候充满玩味地打量他柔韧的背影;每每陆明烛带着叶九霆走,剑庐重新归于沉寂,他又觉得空虚中有种迫不及待的躁动,似乎是冥冥之中总有种情绪催促着他思索,却又什么也想不出。   他每日在剑庐中过得心浮气躁,剑庐外面西湖的春景却一点也不受影响地渐而葱茏。陆明烛去过杭州的据点几次,打听过长安和洛阳方面的消息,谷清泉似乎的确如陆明灯他们所说,过得不错;陆明灯谷清霜那边也一片安静。然而萨宝府时常给他发来的公文却让他觉得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长安周围重镇中明教据点的长老们开始逐渐往两京聚集,更多的去往长安。虽然看来只是普通出入,萨宝府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将这些出入给他这个闲职官发来一份,但是这样的调动,必然有什么原因。陆明烛去往信使那里跑得勤了,这日又收到新的信件,却是陆明灯与谷清霜写来的。   两人卸了长安的职务,看这样子,竟然是出门游山玩水去了。陆明烛沿着湖堤一面往回走一面读信,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眼看着这又是一对神仙眷侣,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不过他最高兴的还不止于此,只见两京局势渐而变动,那种在他心中压抑了许久的不安也从未消褪过,师弟师妹这样卸了职务,在他心里倒仿佛是远离了风雨一般地安全了许多。陆明烛心情颇好,连周围的葱茏春景都变得更加动人起来。   湖堤上暖风拂面,四处种植着的垂柳,嫩叶已经成形,却还显着浅嫩,那种介于嫩绿与嫩黄的颜色,简直美到不可思议。千丝万缕的柳条被暖风吹得芊芊摆动,湖上被刚过午后暖暖的春日耀出一片金鳞,逐层波动着一直迁延到远处的湖面和隐隐青山上,近处鸟雀啁啾,花香浮动,远处的山水却隐隐笼着薄烟。西湖的确是风水宝地,这样的景色,只怕别处着实难找。陆明烛转过沿湖的石子小路,前面是三潭印月,延伸到湖中的水榭空空荡荡,在中午时分没有一个人。陆明烛转头一看,看见一侧有个小小的浅水湾,一部分被暖风春阳照拂着,另一半却掩映在湖堤垂柳的阴凉下,偏偏那里还有一株孤零零的桃树,三月天气,上面已经开满了粉红色的蓊郁桃花,今年的春季似乎格外暖些,那些桃花已经因繁盛而开始飘落,纷纷浮动在清泠的浅水湾里,粉色与嫩绿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这江南美景和陆明烛家乡的景色实在太不一样了,那浅水湾里泊着一艘小小画舫,不是很大,船舱大约也就一间屋子大小,能容五六人的模样。陆明烛认得这条船是叶锦城的,抿嘴笑了一下,他虽然不熟水性,可被眼前这样的美景吸引,想着就走了过去踏进船里。   叶锦城今日从剑庐出来得早了些,他只觉得心浮气躁得越来越厉害,久坐伤骨,想着不如早点回去。说来也奇怪,陆明烛不在身旁的时候他一想到陆明烛就心烦得格外厉害,只恨不得这一切早早结束;可真见着了人,摸着了,抱着了,反而那种烦躁的心情就似乎淡下去些。叶锦城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走出剑庐,沿着湖堤回家。   日头已经西斜,挂在楼外楼青色的屋顶上,显出柔和的暖意。湖上的暖风依旧一阵阵地往堤上吹。叶锦城快步走过小路,本来只是急着回去,倒也没注意太多,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转过的湖堤下面有个小小的浅水湾,被柳树和一株孤零零的桃花掩映着,叶锦城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有一日将船系在那里,往下走,垂柳被风缓缓地吹动,叶锦城走下去,拂开掩映着的垂柳,一瞬间整个人动作都变慢了,撩着柳条织就的帘栊,他瞧见陆明烛半侧卧在船头睡着了。   夕阳下的暖风轻轻地吹。四周花香清浅浮动,些微鸟儿叽喳更显得周遭静谧。夕阳斜斜落在陆明烛身上,那白色的外套柔软而熨帖地勾勒着腰胯,显出柔和的曲线,又被夕阳晕染开一片浅淡的金色。陆明烛似乎睡得十分安稳,叶锦城轻轻撩起衣摆,连自己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小心翼翼地踏到船上。   船在浅水中轻轻地沉浮了一下,这轻微的晃动并没有惊醒陆明烛,叶锦城只看见他动了动,嘴角却随即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像是沉浸在什么香梦中一般。陆明烛没戴手甲,叶锦城看见他枕在脸颊下面的右臂斜斜地伸出垂落在船外,黑色的袖子因为动作的缘故被蹭上去,裸露出来的手腕上笼着一大串细的金镯,约摸二三十个,错落有致地滑落下来掩住腕骨,指尖微蜷,放松地向下垂着,离水面不过一两寸的距离,那水面上浮满了粉红色的桃花花瓣,正随着浅浅波动的水流颤动不住,看上去仿佛是陆明烛的指尖在拨弄它们一般。   叶锦城怔怔地把目光从那蜜色的指尖和铺满水面的粉红色花瓣上收回来,陆明烛半侧着脸,凌厉的眉峰柔和地放得很松,密匝匝的栗色眼睫在下眼睑上投着小扇子似的阴影,大丛褐色的柔亮卷发在脸颊旁边堆拥着,将侧脸略嫌瘦削的冷硬线条掩盖住了,左臂蜷曲着,左手十分安静地搁在脸颊旁边的船板上,这边的手腕上套着两个暗金色宽镯,因着姿势向下滑落,露出圆润却又线条分明的腕骨来,那宽镯上零星镶着几颗宝蓝的细小瑟瑟,在柔和的夕阳下只能折射出柔和的一点靛青,却偏偏正贴在陆明烛的嘴边,周遭无论是景物还是陆明烛身上的衣物色泽都十分柔和清浅,此时唯显着这艳丽的嘴唇成了唯一的亮色。那圆润饱满的像是熟透的李子一样红润艳丽的嘴唇,正微张着显出侧面挺翘的弧度,像是柔软鲜艳的花瓣要去亲吻那几颗细小的宝蓝瑟瑟。   叶锦城目瞪口呆地看着,好久才喘上来一口气。桃花的花瓣被风吹起,不住地打着旋儿飘落在船头,陆明烛一头光亮润泽的栗色卷发已经很长,这头长发实在是太过美丽——叶锦城只觉得陆明烛这人,全身上下最让人心神动摇的就是这一头长发,光亮丰融,似乎全部的活力都融在上面,无论是纷纷扬扬地摆动,还是被高高地绑成一束——这柔亮的一片栗色上面也落着零星的花瓣,一片片的浅淡粉红看得叶锦城有点恍惚,甚至忘了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   不知从浅滩边哪里的草丛里飞来一红一蓝两只小小的豆娘,一前一后地停留在陆明烛的头发上。它们细长而色泽格外艳丽的身子和透明纤薄的翅翼缓缓地一张一合,像是再精致不过的发簪,只在陆明烛发间盘桓不去。陆明烛浑然未觉,却微微一动,一红一蓝的豆娘飞了起来,陆明烛嘴角只是露出更甜美的浅淡笑意,换了个姿势又沉沉睡去,纤薄的翅翼震动着,在周围上下飞舞了一阵,竟然又重新落在陆明烛的发间休憩。   叶锦城屏住气,只觉得胸口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一阵阵地翻涌,让他觉得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他向后退了一步,慢慢退回船舱里,那里面有笔墨纸砚,被他轻手轻脚却又抢慌抢忙地翻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船头外琴案上的东西挪开,将画纸铺在上头,又瞧了一眼陆明烛仍旧沉眠未醒,这才提笔落纸。   夕阳渐渐隐没在楼外楼的西侧,周遭开始渐渐暗了下去,叶锦城轻轻地喘出一口气,小心地将堪堪风干的画纸卷起来,一面偷眼瞄着陆明烛,湖风渐起,周围开始渐渐冷下来,三月的晚上,春寒依旧沁人。叶锦城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收拾了笔墨,手里攥着那卷画,站在船头上瞅着陆明烛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格外快,一下下地在腔子里搏动,简直像是要冲出来一般,连太阳穴周围都开始发疼,他还以为是又要发作,连忙竭力平复吐息,可胸口却没有熟悉的刺痛,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酸胀感,他眨了眨眼睛,眼角也有点酸,用手去揉却是干燥的。湖风吹得他有点冷,叶锦城想了一阵,只觉得大约是最近实在太闲了,身体也不好,只怕是胡思乱想得多了,情志不抒。叶锦城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船舱里把那卷画收了起来,随即出了船舱凑近去,手指将要触碰到陆明烛肩头的一瞬间他顿住了,只是一瞬,却还是贴上去轻轻摇了摇。   “明烛,醒醒……”   陆明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竟然忘记身在何处,可落入眼中的是叶锦城温柔熟悉的深黑色眼睛,心里便觉得没来由地温柔愉快,只迷迷糊糊地微笑起来。   “……锦城。”   话音刚落叶锦城已经扑上来,陆明烛被他拉起来一把拥进怀里,两人身量差不多,他自然而然地反手抱住叶锦城,疑惑道:“……怎么了?”   叶锦城不说话,只是下死力气抱着他。陆明烛被他死死拥着,简直觉得有点窒息,不过他知道,叶锦城有时候有点小孩子气。他之前也断断续续听说过一些事情,有些是叶锦城自己说的,有些是周围人说的。叶锦城的父亲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去世了,母亲在他三岁时也去世,叶思游把他养大。陆明烛虽然早早来到中原,可在家乡的时候,父母从小对他也十分疼爱,虽然年岁不大就在教中习武,可家人对他也不缺关爱,直到后来来到中原。叶锦城虽然从小生在富贵之地,可比起这点来,只怕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至于后来那个唐门弟子,陆明烛思及此处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可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他也不至于这样放不开。他多少听叶秋红说过一些,也听叶锦城自己说过,那唐门弟子与叶锦城从小要好,虽然不是总在一起,可小时候就格外投缘——这一起长大的情分,直到后来的相知相爱,只怕更让这人后来的死变成一种更为残酷的事实。   “怎么了?锦城,你怎么了?”   “我心烦——”叶锦城将额头抵在陆明烛肩上,喘着气道。   他没有说谎。莫名其妙的烦躁越来越厉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觉得夜里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梦见唐天越——这没什么,从唐天越死后的日子里,他就总是梦见唐天越,可他如今除了唐天越,也总梦见陆明烛,尽管他如今一醒来,就能看见梦里的陆明烛躺在身边。   “……我心烦,明烛……我……心烦……”叶锦城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鼻尖紧贴着陆明烛的后颈,埋在那些蓬松柔韧的卷发中,“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对不起……我想,我是不该跟你说这些……我最近总梦见他……”他喘了一口气,“我总梦见他……我不该想他的……我不该想……对不起……”   对,他不该再想唐天越。从唐天越死的那一天起,他就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不要再想念唐天越,只想着报仇就好。只要报了仇,就能去见他,就能见到他再也不分开——现在不要急着想念,不要打乱自己的脚步,可他还是时时想念,情难自禁地想——在越来越频繁的梦境中他总是回到枫华谷,他觉得窒息,渐渐喘不上气来,如今又多了一个陆明烛——这个莫名其妙闯进他梦境里的人,占用了他白天的时间,还将留给唐天越的夜晚生生地挤走了一半。   陆明烛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叶锦城的后背。   “会忘记的。不要想了……会忘记的……”   “明烛……”叶锦城艰难地喘息着,“明烛……”   “嗯?”   “对不起……”   “没事,没事,啊。别想了,没事……”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锦城,不要想了……真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天越。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实在是太久。对不起……明烛……不,是天越。只有天越。叶锦城不堪重负地喘着气,只觉得思绪昏昏沉沉,胸口阵阵微痛。   他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已经分不太清,这道歉到底是对谁说的。   (三十七)   关于明教契机的幻想很快就被打破。明教长期以来发展过快,也许终于是明教各地据点长老开始进京的动作惹怒了朝廷,破立令的颁布几乎是突如其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明教就被列为应当遣散的邪教,当然朝廷倒并未使用雷霆手段,只是下令不在破立令名单上的各教派自行解散,似乎是留有一定时间余地。   陆明烛阴沉着脸踏上了回长安的路。之前并没有半分预兆,朝廷突然如此,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教中如今倒是想起了他来——因为他在萨宝府的职位并未被革除。本来在明教势头日盛之时,这萨宝府的职位可有可无,也没有人将它当做一回事,但是如今这成为了探知朝廷动向的前沿。   叶锦城开始十分担心,说什么也不准陆明烛回到长安。他自己在杭州的商会还有事情,一时半会处理不及,不能陪陆明烛去长安。可陆明烛一刻也等不了,急着就要回去。如今教中有难,维护圣火的职责,身为明教弟子,如何能推脱?明教弟子虽然如今还不至于被官府缉拿,仍旧在四处或明或暗地集会,抵抗这突如其来的破立令,朝廷却也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之前支持明教的举措一概被停止或者收回,大光明寺也不再允许香火参拜。   临行前那对弯刀已经进入最后铸造阶段,只差最后几道工序就可完成。叶锦城十分遗憾没赶得及,便与陆明烛约好三个月之后到长安相见时带给他。陆明烛回到长安之后,果然见各地据点都已经零星解散,平日的集会活动也逐渐变少,只是大部分开始转入暗处。教中没有人甘心就这样沉寂下去,朝廷由支持转为压制,只是一时——只是一时。这样的说法一直在流传,没有人屈服,没有人停下来。   公开的教众活动和集会虽然没有往日盛大景象,却依旧在进行。陆明灯和谷清霜也回到长安,陆明烛不让他们参加公开集会,只在暗中吩咐他们做事。他自己更是从不参加各种公开活动,只是每日去萨宝府公干,一日不落,简直前所未有地兢兢业业。萨宝府专管佛教道教以外的其他宗教,一切活动都登记在册。府中官员都知道陆明烛是明教弟子,如今明教直接被从萨宝府中除名,这人却仍旧在职位上,人人都觉得蹊跷,心道这人恐怕有些来头,却也总是忍不住要调侃他。于是便经常有人半开玩笑地明知故问,陆府史,你以前不是明教弟子么?陆明烛对此似乎十分淡然,每每只是微微一笑,道既然朝廷下令教派解散,自己身有公职,自然不会再参加明教集会。人们半信半疑,却也挑不出他的错处,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个月。叶锦城倒是时时通过商会来信,他的书信来得勤,几乎是隔日就有一封,从来不间断。在这突然变得艰难的时局和日子里,这简直是最大的安慰。   叶锦城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他看了它一会儿,又伸手将它握起来。手心溢满了汗,连着锤子的手柄也变得滑腻得握不住。已经成型的弯刀就搁在旁边,刃口还未开,但是已经泛着黝黑的寒光,通体上下显出一种沉重迫人的煞气。这是最后一次的锻打和淬火,十分重要,稍有差池,成刀的品相就可能差之千里。叶锦城只觉得心神不宁,不敢下手,几次拿起工具,几次又放了回去——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为何对这对弯刀如此重视——也许是因为大费周章才弄来的材料,也许是因为藏剑山庄弟子铸造、爱惜兵刃的本性——管它是给谁的,只要拿起了手中工具,就要对每一把刀剑负责。   陆明烛已经去了长安三月有余了。叶锦城却觉得梦境不减反增,这让他十分困扰,却也无可奈何。铸刀时焦躁的心情时平时起,叶锦城想了想,最终还是静下心来。   “大师兄!”   这是叶九霆的声音,自从陆明烛走后,他显然有些难过,却更粘着叶锦城,时时来剑庐看他打造弯刀。这两把弯刀一步步成型,可以说叶九霆一路看过来,算是开了眼界,又对叶锦城佩服得五体投地,整天诚心诚意地要来学铸剑术。   “……嗯,来了?”叶锦城应了一声。叶九霆是知道的,这双刀就要最后成型,早就盼了许久,兴奋得要命,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大师兄,”叶九霆扒着铸造台,一双大眼睛亮得出奇,“今天这刀,可以完成了么?”   “……可以。”叶锦城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叶九霆来了,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平复下来一些,也许是因为看见他,就想起陆明烛的缘故。他拿起锤子来,开了炉门,将刀身放进去。叶九霆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模样十分认真。   “九霆,去,把那边台子上的小桶水提来,倒进这边。”叶锦城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手上的锤子却是一下下稳定地锻打刀刃,那均匀的声音掩盖了他不安宁的心跳。叶九霆忙不迭地跑过去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叶锦城又锻打一阵,才小心翼翼地住了手,叶九霆看见他用钳子夹着通红的弯刀刀刃,将它们从尖到尾压进水里,他的动作很慢,手很稳定,那赤红的刀尖一触到水面,顿时发出嗤嗤的响声,白汽一下子升腾起来,叶锦城匀速地将刀刃往下推,那水就快要浸没到刀刃尾部的位置,却猛然听得叶九霆道:“大师兄,你想不想明烛哥哥?”   小孩子问话本来无心,叶锦城却不知怎么心中一紧,手上动作一下停了。那刀刃尾部还未匀速压入水中,只是这一下愣怔,叶锦城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里的刀刃整个压进水中,蒸腾的白汽立时涌成一片,潮湿而热,叶锦城眨着眼睛,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九霆这一句话打乱了他的动作,这最后一道工序尤为重要,他直觉不妙,却也不忍心责备叶九霆,只是将刀刃重新夹出来,仔细观察,那乌黑的刀身一出水面,顿时泛起一层黝黑中带着蓝的青光,那光泽犀利,从上而下地反射着阳光,叶九霆瞪大了眼睛看着,不由得发出惊讶又艳羡的喟叹,叶锦城将刀刃提到眼前看了看,只见光泽流转,乌黑发亮,刃口处隐隐透出白森森的颜色,显得煞气迫人——没有问题,成了,已经成了。   叶锦城的心一下子放下来,这才感觉到冷汗从额角滚滚而落。   “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说,大师兄,你想明烛哥哥吗?”叶九霆只顾着看那刀刃,随口重复了一句。   叶锦城微笑地叹了口气。   “你啊,还小呢,不懂这些。刚才我做的那些步骤,你记着了没有?还有一把刀,你再看一遍。我给你准备了其他材料,等等你自己试试看——师兄教你啊,乖。”   他说着用手摸了摸叶九霆的脸。叶九霆嗅到他手上有火墨和木炭的味道,还有湿润的水汽,手指却冰凉冰凉的。   叶锦城再次来到长安时已经入秋。   屋子里有种微暖的暧昧气息。锦帐最外面的湖蓝色锦缎起了微微的波动,陆明烛光裸着上身站起来,叶锦城觉得有些累,只是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陆明烛的鞋底似乎有点硬,走在房间里一下下清晰地响。叶锦城感觉到他燃起一盏火光微幽的灯,拿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周围更加安谧,叶锦城懒懒地侧过头,只见陆明烛走到书案旁,那上面是一块摊开的锦缎,上面搁着那对弯刀——只是这么昏暗的灯光一照上去,那对兵刃立时就散射开乌黑的柔和冷光。   “你摆弄它干嘛?”叶锦城疲倦地翻了个身,拖长了声音,“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这么久没见,你倒舍得不看我?”   陆明烛笑了。“还要怎么看你?我不看它,你回头又要说,你费尽力气铸刀,我却看也不看一眼。”   叶锦城也给他逗笑了。陆明烛侧着身子同他说话,桌上的灯火微微闪动,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大丛披散的头发从光裸的后脊背上垂落下来——他的头发已经很长,褐色的柔亮的卷发,垂过了腰际,恰恰在臀线上面一点的位置,柔韧的线条硬朗的腰线流畅地微向里收,由于光线的缘故,肤色显着比平素要暗一些,可也更显得那瞧着自己的眉目浓丽深刻。   “……你可真好看。”   这话完全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突如其来得连叶锦城自己都一愣。陆明烛也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两人相处这么久,他早就习惯了叶锦城那种公子哥儿式的略带轻浮的赞美,在长久的时间里,他知道叶锦城说的是真话。   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隐隐的雷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叶锦城侧耳听了听。   “什么声音?”   “要下雨了。”陆明烛端起灯盏,走去开窗,只是猛一推窗子,一股疾风就直灌进来,吹得手上灯火猛然间狂乱摆动,陆明烛赶紧将窗子重新拉上,只听得又是一声炸雷,显然是要有一场大雷雨了,“你等等,我去关窗。”   陆明烛端着灯盏往外走,叶锦城却突然坐了起来,双臂搭在膝盖上,披头散发地发着呆——又是这样的天气了。雷雨的天气。陆明烛略嫌急促的脚步在外间响起,叶锦城听见他用力合上窗页的声音,那嗒嗒的脚步声,虽然急促,可稳定,实在——就是这种脚步声,在梦里,在无数个他想起唐天越的梦里,像是梦境中残酷的利爪死死攫住他,一下一下敲击在地面上,同时在眼前晃动的,还有那头纷纷扬扬晃动的光润栗色卷发。   又是一声沉闷的雷声,随即紧接着是一个炸雷猛地炸响,屋子里本来因为陆明烛拿着灯台走了出去黑了下来,此时猛然被紧随而来的闪电照得清晰,电光透过窗纸一下子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照得惨白地闪了一闪。叶锦城慢慢地转过头,这炸雷听得人只觉心惊,又觉满心凄凉。   父亲去世得早,他没有了印象。可是印象中母亲去世的那日是师父抱着他前去跪拜灵柩。也是这样的大雷雨,那灵柩停在灵堂里,被闪电照得一明一暗,漆黑的棺木反射森白冷光,师父的脸上流着泪,他转过头去,抱着师父的脖子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哭。印象中,枫叶泽的水是那么冰冷,雷雨和闪电裹挟起泥土的腥味,临时的牢房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鲜血渗进了地里,叶锦城的手腕被铁链束着,这屋子里昏暗无比,只是随着外面炸起的惨白闪电而时不时地获得短暂的明亮。他挣扎着往另一侧爬过去,鼻尖蹭在地面上——泥土和血的腥气、雨水的潮气充盈着鼻尖,让人烦然欲呕,身上的伤口已经从火辣辣的痛变成麻木,左臂大概是断了,从两日前肿胀的痛变成了酸麻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手臂是否还保得住,也没空去想。铁链牵制了他,他动不了,凌乱四散的头发被血块粘在一起,披在眼前,他看不清对面的唐天越,没法拨开头发,也没力气甩开它们,只能竭力地蹭过去,像条被挖出来躺在阳光下曝晒着扭动的蚯蚓,可笑而惨烈地挣扎,却只是徒劳。唐天越一动不动地趴在对面,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突兀地向前支出来。   剩一点,只剩一点——喉咙里的血腥气直往上翻涌,粗粝的地面顶着腹部,作呕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痛,痛得简直连罅隙时间都再难以忍受,偏偏还只能绵然无绝地咬牙硬捱,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只是这几步的距离,就像是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他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唐天越为何从来不参与危险的任务——倒不是怕死,怕只怕的是,经过这样绵然无尽的折磨,却还要在折磨的过程中担心死亡降临后家人孤苦无依——这才是唐天越最怕的,就好像他害怕,怕自己死前,不得不看见唐天越的死。只剩一点,叶锦城的手指受了伤,蜷缩颤抖地终于触碰到唐天越的手背,入手的是一片冰冷,他挣扎着,想去探探脉搏——够不到,够得到,也摸不出,短短的两日之内,几乎所有的感官都要丧失。   外面又是几声炸雷,哗啦啦的暴雨落个没完。叶锦城觉得心跳都停止了,全身一冷一热,似乎是有什么想向外涌,却再也没有多余的汗可出了,只觉得心惊,那死人一样冷的手——唐天越的手——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也像死人一样冷。门外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火把隐隐绰绰的光隔着窗就已经刺痛了叶锦城的眼。他还能竭力收回手,那收回的一瞬间简直像是放弃运命一般的绝望——门被拉开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靠近了,隔着那么远他就已经感觉到光和热——这明教弟子手上拿着的火把,似乎都因他们那种狂热的信仰而格外灼热些,纷纷乱乱的脚步走进来,约摸有六七人的模样。   有人一脚踢在叶锦城的身上,将他踢得半翻了个身。这一脚足够狠,那痛对他来说却已经微不足道,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他——只是随随便便给了他一脚而已。火把太刺眼,叶锦城却竭力地想要扭头看,脖子已经僵硬,他动不了,只能用模糊的余光看见,六七个人都穿着明教弟子的白色外衫,腰间和颈子上的金链隐隐绰绰地反着光。唐天越趴在另一个角落一动不动,身下泥土血迹斑斑。那支出的手惨不忍睹,黑蓝色劲装早就在审讯中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白色里衣的一角像是惨白的灵幔。   “就是这个,到现在也不说。”有人开了口,一种奇怪的语调,带着点口音。   为首的是个高个子年轻男人,白色的外袍,其他几个人都拉着兜帽,只有他散着头发,那一大束蓬松光亮的栗色头发,像是最好的锦缎,绵延着冰冷美丽的色泽,他看不清他的脸,那男人往这边走了几步,沉稳的步伐,一下,一下,靴子底和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响声。叶锦城感觉到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即走了几步往唐天越那边去,余光里只能看见他黑色的靴尖,上面亮晃晃的有一点金属镶头,那鞋尖在唐天越肩膀边上轻轻一拨,只听沉闷的一声肢体响动,唐天越被他轻松地翻了过去,却依旧半声没出。   心已经痛得麻木,麻木过后是绝望。外面的炸雷响个不停,交织着疯狂的雨声,那男人拨弄了两下唐天越,随即用力踢了一脚。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只是在心里,他已经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是一下,再一下,唐天越像是终于醒了,一声模糊不堪的痛苦呻吟,断续地、难以为继地响起,已经是气若游丝的感觉。叶锦城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已经全哑,什么也说不出。那个为首的明教弟子又踢了一脚,外面又是一声炸雷,叶锦城听见他开口,低沉的、硬朗的声音,带着轻蔑,那中原话说得十分流利,没有一点口音。   “……一群蠢货。我忘了叫你们下手轻些,你们就真的往死里打?!那个唐门的眼看着不行了,回头可怎么交差?”   “头儿,我们——”那手下急着想辩解,似乎是被阻止了。叶锦城看不清,只觉得方才那话将稍微褪去一点的绝望又铺天盖地地赶着蜂拥上来,慢慢淹没自己。   “给他喂点药,拖个一日半日的,再不开口,这个不是藏剑山庄的人?出现在这里,”那个年轻的明教弟子冷笑一声,“肯定跟这个唐门的关系不浅。这个不说,就拿这个开刀。看他们撑到什么时候。”   几个弟子连声答应着。那男人走上前来,脚尖勾着叶锦城的肩膀又踢了他一脚,叶锦城彻底翻过身来,虽然头发依旧凌乱地挡在脸上,他还是瞧见了这个人的脸,略嫌瘦削的双颊,眉峰英挺,眼睛很大,褐色的,流转着凌厉的冷光。那极长的褐色卷发,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摇来摆去,像是活的——他根本不屑再看叶锦城一眼,兴许是这临时的牢房里气味太难闻,他掩住鼻子,道:“走。”说着转身就出去了,叶锦城只瞧见褐色的长卷发和白色外袍飘逸地一闪消失在门外,隐隐约约还听见一声“下手轻点,别弄死了”。   “天越……呃——天越——”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唐天越似乎是被踢得痛了,也许是终于醒了过来,发出断续的呻吟,不知是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天越……天……越……”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巨大的森白闪电划过上空,随着闪电一起被照亮的,还有唐天越的脸,清秀的脸上血迹纵横交错,从额上流下来的血划过鼻梁,干涸在脸上,几乎要将脸颊生生划成两部分,那惨白的颜色泛着奄奄一息的青。又是咔嚓一声巨响,光影不住摆动,一明一暗地快速变幻,那屋子里的东西瞬间扭曲出奇形怪状的阴影,每一片都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   叶锦城只觉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再看那张没了生气的脸,只能竭力转头将眼睛合上,颤抖着咬紧牙关。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   “锦城……你怎么了?”   叶锦城睁开眼,白森森的闪电依旧闪动,哗啦啦的倾盆大雨已经倾泻而下。陆明烛一手端着灯台,凑近前来,睁大眼睛关切地望着他,那头美丽的长卷发,和映照着灯火的褐色大眼睛,皆流转着温柔的光晕。   (三十八)   一转眼又是一个冬季过去,这一年的春季来得似乎比往年晚些,却格外燥热,才四月的工夫就隐隐的有点夏意,让人无端觉得心浮气躁。明教的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可朝廷倒也没有步步紧逼,似乎对他们或明或暗地对抗集会禁令的行为视而不见。   叶锦城是被敲门声吵醒的。陆明烛这住处屋子不小,却没个下人收拾。外头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显着焦躁不堪,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叶锦城白日里在商会觉得闷,干脆早早跑来陆明烛这里睡起了觉,显然这一觉被吵醒了,陆明烛还没回来。叶锦城急急忙忙地拢着衣襟去开门,陆明烛这里平日不会有人来,至多不过是陆明灯和谷清霜回到长安,有时候会来串门,他满心以为不过是这几人,因此衣衫不整,谁料到一开得门,门口赫然站着个砂金色头发的姑娘,一双碧色大眼睛直直盯着叶锦城发出半声惊呼。   是谷清泉。   叶锦城也吓到了,道了声歉急急忙忙地转身整理衣衫。谷清泉却没有好声气,只是冷冰冰地往后退了半步,道:“叶公子,我师兄呢?”   “啊?”叶锦城有些打顿,他没料到谷清泉突然回了长安,“你师兄——我、我不知道,还没回来呢……”   “告辞。”谷清泉看起来半句话也不想同叶锦城多说,提着弯刀转身就走。叶锦城下意识地叫了她一声,她只是不理,叶锦城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迅速离去,脸色也沉了,整理了衣衫挎了剑,转身就去商会找人。谷清泉回来了,叶梅芳定然也回来了,竟然说也不说一声。   第二日谷清泉又来找了陆明烛一次,偏生巧得很,陆明烛又不在,竟然又是叶锦城开的门。谷清泉还像之前一样,一看见是叶锦城,二话不说扭头便走。叶锦城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现在已经渐渐明白过来,谷清泉显然是当初对陆明烛有意,没想到自己插了这么一脚,以谷清泉那样聪敏的心思,恐怕也就是早已察觉他二人的关系,才每每脸色这样难看,虽然她现在与叶梅芳要好,但是想起师兄,恐怕还是不能释怀。想着叶梅芳,叶锦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找叶梅芳谈过,可又觉得没法深谈。他凭什么不让叶梅芳与谷清泉在一起呢?多说多错,可若是不说,只是一味阻拦师兄让他远离谷清泉,没有理由,师兄定然不会听他的。叶锦城想着觉得头痛,伸手去揉眼睛,揉着揉着突然停了下来。   谷清泉为何要来找陆明烛呢?   叶锦城知道,自从谷清泉去了洛阳明教据点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打探,谷清泉办事利落,风格激进,深得教中长老们的赏识,因而升迁很快。她之前因为赌气去了洛阳许久,连口信也不曾给陆明烛捎来半句,如今突然不声不响回到长安不说,还连着两次来找陆明烛——也许不止两次,说不定自己不在的时候,她还来过?明教如今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集会,可私下接触,谁能管得了?若是有事,直接去萨宝府找陆明烛,也是可以的,何必一次两次跑来这里?谷清泉并不高兴见到自己,若是只是私事,去萨宝府又能避开自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叶锦城思来想去,开始越发觉得有意思。   桌面上气氛很是尴尬,唐天霖握着杯子,在手中不住揉捏,仿佛能捏出花儿来似的。他素来性格冷淡老道,几乎从来不会有类似尴尬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可如今却因说不上来的尴尬而额头冒汗。对面的叶锦城倒是十分淡然,好像上次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他提起桌上酒壶,倒了一杯酒,推到唐天霖面前。   “……呃……叶大哥,”唐天霖顿了许久,还是将这个称呼叫出了口,“我不喝酒。”   他其实还比叶锦城稍微年长半岁,却因着兄长唐天越的缘故,心服口服地叫他大哥。   “喝。”叶锦城不容置疑地将杯子推过去,“上回我那副样子,叫你见笑了,喝了,我有话跟你说。”   “叶大哥,我——”唐天霖低下头,他仍然戴着易容的面具,平淡无奇的脸上没什么太多表情,可闪烁的眼睛显着翻涌的心思,“你怎么不拦我?我还以为你会——”   “我拦你有用么?”叶锦城自嘲地一笑,“师父一直拦我,也拦不住,我尚且如此,何况你是为了你亲大哥。我只恨我自己,竟然被你骗了这么久。我对不起你大哥。”   其实他已经想明白,诚然如唐天霖所说,这身功夫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练出来的,唐天霖恐怕的确是在唐天越还活着的时候,就偷偷进了唐门。唐天越身为兄长尚且未曾发现,其实这并怪不着叶锦城——可是那种深刻的自我厌恶还是不断往上翻涌,只觉得愧疚在心中越积越多,说不清是对谁的,他已经想不清楚,也不愿再去想。   “喝了吧。这酒,没什么后劲。”叶锦城摇头一笑,看着唐天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这个语气让唐天霖瞬间抬起了头盯住他,这是一种嗅到猎物气味的感觉,那种斩逆堂弟子特有的敏感让他立刻挺直了脊背。   “我觉得有事要发生了——”叶锦城又倒了杯酒,“这事我一个人完不成,你,跟我一起吧。小心行事就是。”   叶锦城在榻上躺下来,软垫十分轻柔,他将脸颊整个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这床榻和被褥软枕,全是陆明烛的味道,很是好闻。叶锦城有点昏昏欲睡,这几天他都精神紧绷,唯恐漏掉一点蛛丝马迹。那种强烈的直觉挥之不去,的确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门口突兀传来一声猫叫,叶锦城朦朦胧胧间抬头一看,正是桃桃,这畜生在藏剑山庄过了段美得流油的日子,长胖了不少,一身的奶蜜色毛简直油光水滑,黑色的湿润鼻头和大眼睛熠熠生辉。它仍然和叶锦城不亲,但是总稍微好了些。   叶锦城平时都不怎么理它,今日却心中一动,招呼那猫道:“来。”   桃桃不太情愿的模样,却还是走近叶锦城,迟疑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打着转将尾巴摇来晃去。叶锦城没来由地觉得它有点像陆明烛,最早的时候就是如此,当初他刚接手大光明寺的那笔生意,开始并没往这方面想,直到有一日才发现那个监工的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一直在迟疑地想接近自己,却又因为自己的冷淡踟蹰不前。   “来啊。”叶锦城从软榻上支起身子,伸出双手,桃桃徘徊了片刻,还是一跃而上,跳到叶锦城怀里,叶锦城抚摸着它,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猫当初那样不喜欢自己,见到自己来都必然不呆在屋子里,如今也还不是乖乖地躺在怀中?   外间传来响动,伴随着陆明烛的声音,是在叫叶锦城的名字。桃桃一听见陆明烛的声音,立刻转身从叶锦城怀中跃下,一溜烟地蹿到外间去。叶锦城坐起来,拢了一下头发,应道:“我在。”   陆明烛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叶锦城走出去,就见陆明烛提着两坛酒,放在桌上。   “喝点么?”   叶锦城一愣,下意识地去看陆明烛的脸,陆明烛脸上还是带着笑,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是了,叶锦城心里一阵悸动,是了,自己猜得没错,最近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陆明烛没有喝酒的习惯,这样突然约他喝酒,定然是有什么原因了。谷清泉最近也没再找来,他也曾去找过师兄叶梅芳,叶梅芳无意中也提及最近谷清泉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似乎是很忙的模样。   “明烛,你这是……”   “没什么,”陆明烛摇摇头,流泻在肩头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天气就要热了,再不喝酒,要错过好时候了。”他说着坐下来,桃桃十分亲昵地粘过来,跳上他膝盖,陆明烛伸手摸了它两下,伸手拽过桌上的杯盘,打开酒坛往里面倒了一杯放在叶锦城面前。叶锦城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是诧异的表情,陆明烛可没看见,又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叶锦城的眼神动了动,端起那杯酒来慢慢地喝着,就是这工夫,陆明烛已经连着倒了好几杯酒一口喝掉,那样子无疑是有事。叶锦城看了他一会儿,那深栗色的眼睛闪烁着,可能是因为酒的关系,泛着点盈盈的光泽,不住地涌起清澈的波澜。叶锦城移开了眼睛,攥住陆明烛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陆明烛拨开他的手,微笑地看着他,“九霆最近怎么样?”   叶锦城没料到他问这样一句,愣了愣才道:“挺好的,师父前一阵还来信说,整天吵着要来找我,跟我学铸剑呢。”他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啊,有个小师弟总是有趣的——”陆明烛又喝了口酒,微微一笑,“我本来还见你整天对他板着脸,吓着小孩子,如今看来倒是肯粘着你了,看来你这个大师兄做得……还不错。你知道么,我可不比你差,还没到中原的时候……”他说着突然停住了,像是喘不上气来,哽咽了一下,却又举起杯子将酒饮尽了,“……明灯,清霜,还有……清泉,都最喜欢粘着我。清泉,她……”   “我知道,”叶锦城的语气突然冷冰冰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不由自主地换上了这种语气,“她喜欢你。”   陆明烛愕然地瞧着他,许久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连连摇头。   “没有,你不要这样,锦城——我对她,没有,从来就没有,她是我最爱的师妹——只是师妹。”他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师妹。”叶锦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瞧见陆明烛已经不用杯子,只是一手端起那个酒坛,显然酒劲已经开始有些上头,“小时候……她什么都学得快,阿契斐长老教我们读书写字,她也是最聪明的那个——喜欢跟我争,明明年纪还那么小,就已经……那么好看,锦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瞧着叶锦城,恍惚地微笑,“你不要生气,我没别的意思……那时候我也还小,她最喜欢跟我在一起,因为性子像——什么都要争,我告诉她,什么都要争,没得争,人活着原也没什么意思,是我告诉她的,她记得……可清楚了。”他说着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叶锦城身上靠,竹叶青的气息四下扩散开来,“……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   叶锦城听得心浮气躁,陆明烛虽然再三强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谷清泉当做师妹,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再是像陆明烛说的一样——叶锦城知道他没有说谎——可是,既然能用这样温柔而充满回忆的语气说起谷清泉,在始终温暖的师兄妹情谊中,说是一点点别的情绪都未曾掺杂,又有谁信呢?   哪怕那只是遗憾和愧疚。   叶锦城不大想听,但是又不得不听,两人闷头喝酒,像是拼酒一样。陆明烛这样多半是为了谷清泉,只要与谷清泉有牵连,说不定就有突破口,他强迫自己接着听下去,可还是显出了不耐烦,陆明烛发现了,不满地攥着他的手腕凑近前。   “锦城——锦城,你听我说,认真点好不好?”陆明烛不满地嘟囔,模模糊糊的声音带着酒气,在叶锦城耳边缭绕不去,来回拨弄他的情绪,“……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我说叫她等我回来,她不大高兴,”他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师兄,不用你回来找我,我总有一日要到中原去,见识见识没见过的东西!’,我还笑了她……”   当初的谷清泉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女,如今窈窕动人的身姿还未曾长开,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着永不服输的一股坚毅,像是在大漠中艰难生长的美丽花朵。陆明烛大笑,告诉她,那就要记得师兄说的话,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只有成了最优秀的弟子,长老们才会带你来中原,才能让你为了圣教散播光明出一份力。只是星月轮转,春秋交替,他在中原数载,看过明教气势逼人,声威浩荡震慑武林,经历过枫华谷之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像当初一样,什么都要争一争。大漠的环境是那样残酷,不争的,就没有生存的机会,苟活着的,也没什么意思——可到了中原,经历了许多事情,才发现有些什么东西,与当初想象的并不一样。   她满怀希望来中原找他,所找到的陆明烛,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也许这对她来说本来不要紧,可这个人不仅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还早就将那些朦朦胧胧的约定放在了一边,一心一意地认定一个藏剑弟子,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可既然给了她这样的希望,他陆明烛也并非全然无辜。   “……我笑了她,要是想来中原,就一定要成为最强的那个。”陆明烛断断续续道,“锦城,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要争一争,成为最强的那个,在这江湖里……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得好……所以,我是那么教她的。可如今,我想……我是……错了……中原人教会我许多东西——有时候退一退,也许……没什么不好。”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只觉得心中一窒。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喝了不少酒,陆明烛的眼睛里汪着盈盈水光,像是随时要滚落下来,可偏偏那浓密如潭边水草般的丰茂睫毛将那水光兜住了,只是闪烁着怎么都不掉落。   “我觉得心烦,锦城……我每天都问自己,问明尊,到底怎样往下走才是对的,明尊没告诉我——不,我不是……”他似乎又有点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摇头,“不是故意亵渎明尊,明尊智慧无上,也许只是……我,是我领悟得不够深……”   他在担心谷清泉。叶锦城觉得头晕乎乎的,胸口因陆明烛眼睛里那欲滴的水光而一片躁动,可心底里却冷静得像是玄冰。这种奇怪的感觉夹击着他,反而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他在担心谷清泉——他担心谷清泉什么?   叶锦城将手放在陆明烛的肩上,那肩头上的骨骼凛冽,硌着他的手。   “明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陆明烛抬头笑了,两颊上晕着一片嫣红,“你当然听不懂,”他说着举起双手揉了揉叶锦城的脸,“你啊……你就像小孩子一样呢,当然听不懂我说的话。”叶锦城看见他眼神都散了,却还是笑得十分灿烂,“锦城,你笑什么?你不要笑……不要笑!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比起你小师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锦城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头晕得狠了,没有力气和他辩解,可越是这样,越是有股寒意从心底里漂浮上来。   后悔。他如今后悔了。人活一世,就是要争,在这江湖中,不争的,只能成为刀下亡魂,即使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他想起枫华谷暴雨中,在隐隐绰绰的火光中推门走进来的年轻男人,那人一脚一脚地踢在他和唐天越身上,森寒的眼神,发卷上流转着冰凉的冷光。那个时候他懂得要争,如今唐天越死了,枫华谷那么多人死了,他如今来跟自己说后悔。朝廷嘉许,明教在武林中不可一世时他不说后悔,如今破立令一下,他才来跟自己说后悔。   什么后悔。什么后悔?   叶锦城在心底里无声地冷笑起来。   这宅子离平康坊很近,傍晚的平康坊,正是歌舞酒色之花开放最繁盛的时刻。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远处大光明寺高高飞起的殿角,逐渐地沉沦在昏黄的暮色里。这平康坊的后街上,能听见隐隐的喧嚣之声。这尘世喧嚣此起彼伏,和着群鸟晚归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一两声咕咕的鹧鸪低鸣。   唐天霖抬头听了听,那声音十分低微,却咕咕地重复着又响了几次。这后街上的小摊繁杂,售卖各种东西的都有,他默不作声地冲周围人笑笑,动手收拾摊子,说自己今日要早些回家。   (三十九)   春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温柔缱绻得像是情人的手。此时恰逢正午,从洛阳往北邙山的官道上没什么人,卫天阁收了收缰绳,让胯下的马儿放慢了脚步走。转头迎着风他舒了口气,挺直后背舒展筋骨。近来他并不轻松,唐门与丐帮都来人与他接触过,他从另外开辟的通信渠道得到过不少消息,而除了这些外部送来的消息本身,天策府也早就留心明教动向。尤其是破立令颁布了足有一年多,却也不见明教真正解散——他们仍旧隔三差五地进行集会,仍旧在向长安聚集,只是这些集会或明或暗,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朝廷也并未给天策府下达什么新的指示,只叫他们观察待命。卫天阁一面策马慢慢走着,一面在心中思索着这些事。天策府有一部分势力在长安,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如果要临时调配,恐怕时间上也牵强,未必够用——明教知不知道如今动静已经引起朝廷注意?他们是只会集会反抗,还是会酝酿别的事情,或者另辟蹊径?   卫天阁想着想着觉得头痛,身后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奔雷样急促地打破了春风的和煦,也许是官道上的信使。卫天阁想着也未抬头看,那马蹄声从身边掠过,一径往远处奔去,那马蹄声远去却又绕了回来,卫天阁正在头疼,却冷不防凌空一声马鞭的抽响,近在咫尺,惊得他一提缰绳倒退几尺。   “……啊呀,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卫天阁确实是有点被惊到。他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人。对面叶锦城拉住缰绳让马儿转了半个身子,两匹马侧身贴近,连带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一大截。叶锦城漆黑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织金的发带和绣着大片橘子花的杏色衣摆依旧贵气逼人的模样,长时间骑马,他还在微微喘着,俊俏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可卫天阁一眼看见他眉宇间云翳密布,连这暖洋洋的春风都驱不散。   “卫将军几时变得这样胆小了?”叶锦城皱着眉奚落他一句。   卫天阁策马往前走,叶锦城自然而然地跟上。   “你路过?”   “不。我偏巧特地去天策府找你。”   “找我?”卫天阁偏偏头,脸色立时严肃起来,“有事?”   “没事找你做什么?这里不好说话,你先走,我随后再跟上。到了屯营再说。”   卫天阁明白他是真有事来找,立时扬鞭策马,轻叱一声跑在前面。叶锦城后面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错开了时间进了天策府。卫天阁支走屋中所有人,倒了茶,叶锦城大约是在门口换腰牌,耽搁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卫天阁此时才看清,他的确是累得够呛,额角一颗颗的汗珠直往下滚,有些汇聚到下巴尖,不住地滴落。可让卫天阁心生警觉的是叶锦城的神情,他显然热得要命,可眼睛里的神情冷得像是冰凌子,深黑得看不见底。卫天阁抬头丢过去一块布巾,叶锦城接住了来回擦了擦。   “说。”   “你看看这个。”   叶锦城伸手掀开衣襟,却没掏出什么来,卫天阁正在诧异,只见叶锦城两手攥住衣襟内里,嗤地一声用力撕开,那里面缝着的一个细长圆筒掉了出来,叶锦城拔开塞子,从里头抽出一卷东西,手指一捻,是好几张信纸。卫天阁接过一张,却只见满篇尽是自己不认识的文字,他有些愣,再看了看,似乎依稀有点印象,像是西域的某种文字,自己以前偶然见过一两次——长安和洛阳,胡商多得很。   “这是我找人抄下来的。”叶锦城的语气平板,“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我和唐天霖,能拿到这个东西……”他突然顿了顿,“……不容易。偏生还看不懂,动用商会的关系,将这信拆开成许多小段单字,找了许多西域人来辨认,想方设法才拼凑出这么一篇东西。商会中明教的势力很大,你是知道的——要避开他们的耳目,为了凑齐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这是译成了之后的,你看看。”   他语速很快,并且什么前因都不曾解释。卫天阁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却也沉得住气,只是听叶锦城说完了,看他又递过来几张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卫天阁接过去看了几眼,却越看越诧异,这怎么看都像是女子写给男子的情信,看了一阵只见回忆往事,风花雪月好不啰嗦,不过倒是情理皆备,若是闺中思春女子看了只怕要潸然泪下。可卫天阁看了半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抬头望叶锦城,叶锦城正在喝茶,见卫天阁望过来,便伸手将信纸一拨,指尖在一处敲了两下道:“你别看那些没用的,看这里。”   卫天阁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表情未变,却立刻抬起了头,那模样像一只警觉的狼。   “这哪来的?”   “那个叫陆明烛的人,你还记得吧?”叶锦城语速依旧很快,“这是他师妹谷清泉写给他的——他师妹,你认得,唐天霖跟我说过,你们在洛阳风雨镇见过的。”   “她?啊,我知道了。”卫天阁点点头,显然是已经想了起来。   “这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了。我之前一阵的情况你大概不清楚?”   “我清楚。”卫天阁突然道,“唐天霖时时都告诉我。”   叶锦城沉默了一刻,接口道:“那好,我推测,这信有一段时日了,是谷清泉还在洛阳的时候寄的,她是通过明教内部信使传信到长安,可当时破立令的风声还很紧,我猜,要么就是据点内的信使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据点撤散,或者出了什么别的意外——她人在洛阳,当时还不清楚长安的变动,陆明烛没收到信,或者——隔了很长一段时日才收到。她见许久没有回音,急了,或者是正巧教中派遣,来了长安,找她师兄想问个清楚。我不知道这信到底是何时到了陆明烛手里。但是谷清泉如今在明教内部的地位——我不说了,”他摊摊手,“看你的模样似乎很是清楚。”   卫天阁沉吟地盯住信纸。   “顺着这个查一查,我觉得没什么坏处。我听唐天霖说了,突入口你们找不见,老是静观其变,恐怕也累得慌。”叶锦城轻笑了一声,卫天阁敏锐地抬起头来盯着他,那笑声里没有欢愉,也没有痛楚,似乎就是平平板板的一声笑。他其实一直不太清楚叶锦城为何要这样费尽心力地针对明教,可他也并不关心。   “你看,约着三月底到商会见面。如今四月了,时间早就过了。他们见了没有,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四月份谷清泉来找过他,他不在,被我见着了,她见我转身就走,那他们也许是没见着。你看看这里——提了一笔,六月,没说日子,大光明寺相见,说是能助他升迁,定要赴约,要紧——”叶锦城的手指轻轻地在信纸上点着,天色已经黑了,卫天阁身后的桌案上燃着一盏油灯,不断跃动的烛火似乎迁延着冷风,那信纸在叶锦城的戳弄下轻轻颤抖如同一片焦黄的枯叶,“要紧——你猜,到底有什么事这样要紧?”   叶锦城的指尖停留在“要紧”那两个字上不动,卫天阁也没将他推开,只是沉吟地盯住。   “信至少是三月以前寄的,如果四月他们见过,那这件要紧的事情,大约他们口头谈过了,我们是没法知道。而且时间已经隔了这么长——谁知道有没有变动。我不清楚这东西的价值有多少,我这里的线索有限,总之送来了给你,你顺着查查看,也许有用。”   “不,这东西有用。”卫天阁突然开口,双眼盯着那信上内容,将之快速从上到下完完整整地浏览了一遍。叶锦城看着他将那份西域文字的信件卷起来收好,却将读完了的那一份转身放到灯火上引燃了。明亮的火光瞬间扭曲开来,燃成一大片,卫天阁手一松将它丢进灯碗中,两人默不作声,安静地看着那信纸烧成数片深黑色的灰烬,在灯碗里静静沉底。   “奇怪。”卫天阁沉吟地看着灯碗,“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这东西他当时看完了怎么不烧?还留给你做手脚的机会。我见过他,谨慎得很,不像会犯这种错误。”   叶锦城陡然呵呵笑了一声。他这声笑声太突兀,引得卫天阁立时转头盯住他。   “为什么不烧?不烧就对了。”叶锦城的声音空洞洞的,却阴阳怪气,卫天阁越听他的语气越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又不知奇怪在何处,“……师妹写来的情信,舍得烧吗?换了你,”他扭头对上卫天阁的眼神,“有个女人,是你师妹,从小对你死心塌地,一心想嫁给你,你原来喜欢她,可后来喜欢上了别人,她万里迢迢地追着你来了中原,赌过气,说着恨你,要紧关头却还是想着你,对你一诉十几年的衷肠,还不忘给你留一份好处,这样痴情的女人,你——英雄难过情关,管它是信,还是口脂盒子,扇坠儿,换了你,你舍得烧?”   他的语气玩世不恭,像是在风月场所调笑的公子哥儿,又好像隐隐压制着什么激烈的情绪,卫天阁心里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越发强烈,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叶锦城,只好笑道:“这倒是了。她倒算是帮了我们的忙。”   “帮了大忙了。”叶锦城似笑非笑,“虽说大恩不言谢,有机会我还真想请她喝酒,聊表谢意。”   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实在吓人,卫天阁听着听着,突然也觉得春夜还是有些冷,大约是窗户没关,后颈似乎起了一层粟。   “好,我知道了。”卫天阁的语气突然有点迟疑,“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没了。”叶锦城言简意赅,拢起衣襟,又拢一拢鬓发,“有没有水,我洗把脸,立刻就走。”   “这边。”卫天阁隐隐觉着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军人的敏锐让他察觉到叶锦城那似笑非笑无情外表下的一点波动,静水深流,谁知道底下藏着什么呢?他只是隐隐感觉出一点趋势罢了。   叶锦城走出两步,突然又转过了身。卫天阁下意识地绷紧了腰往后退,他不知道叶锦城要说什么,只是直觉觉得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对叶锦城来说很重要的事。   “天阁……”他这么开口,语气似乎突然软下来,“我求你件事。”   “你说。”   “若是查出什么——你要设法知会我一声。若是发生什么……陆明烛,”卫天阁似乎看见隐隐的不忍在叶锦城脸上一闪而过,可半掩的窗外吹来一阵寒风,灯火一阵跃动,屋子内所有陈设投下的阴影都颤动不住,连带着叶锦城脸上的表情也闪烁着归于冷酷,卫天阁想自己也许是看错了,“陆明烛。如果有什么事……你,不要动他。我要自己来解决。”他顿了顿,似乎是不太情愿说出后面的话,“还有……谷清泉,你认得她的,也放她一马吧。”   卫天阁一怔,道:“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能查出什么,会发生什么,到时候的情况谁也不能预料,我就算有心关照,恐怕也未必能……”   “谷清泉……”叶锦城重复了一次,“你若遇见了,就放她一马;遇不见,就各凭天意吧。至于陆明烛……总之,如果查出什么,你无论如何知会我一声。”他说完这些话,从桌边抽身就走,那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是不想给卫天阁拒绝的机会,或者不想给自己改变主意的机会。   卫天阁低头一扫,却猛然扫见那桌案旁边两三个深深的指印,是叶锦城留下的。   叶锦城的手已经拉开门闩,冷不防卫天阁的声音从后面冷冷地响起来。   “要我留他一命?你舍不得了?”   一瞬间他心中一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罅隙的时间叶锦城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很像自己小时候练习轻功,飞到楼外楼屋檐的上层,却陡然发现气力将尽,直直摔下来时那种悚然的惶恐,虽然只是一瞬,也足以让他脸色唰地褪成苍白。可一种奇怪的热意却从胸口直窜上来,直将他喉咙堵得发痛,叶锦城猛然转过身,却见卫天阁逆光站着,环抱着双臂,方才那句话虽然听着冷肃,可逆着光,他还是能看见卫天阁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的神情远没有他的语气那样认真和尖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锦城突然笑起来,那在喉间涌动的痛楚突然四散开来,有关枫华谷的潮湿而带着血腥气的记忆一瞬间扑上来,温柔地用血淋淋的双手紧紧地拥住他,缠绵悱恻地拥紧,“我舍不得!我是舍不得!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后悔!若是这么容易就死,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他耸动着肩,抑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的怪笑。   卫天阁动也不动地抱着双臂,灯火的微光从他身后照过来,闪动不住,他不动,表情也看不清,只有头上红红白白的两根翎子被灯火照出一个柔和而冰冷的弧度。叶锦城难以抑制地笑着——他停不下来——看着卫天阁银色的肩甲和手甲被灯火照耀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好,我知道了。我一直以来没有问过你,究竟是为何这样费尽心机针对明教——如今我明白了,个人恩怨,对吧?你刚才说的,我答应你。日后若是查出了什么,也一定知会你。”   他说得很是爽快,叶锦城深深盯了他一眼。   “真的。我是天策府军人,说话定然算数。”   叶锦城这才收回目光,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瞧见几个兵士带着个戴斗笠穿着黑色衣袍的人往这边走来,叶锦城大踏步地走出殿前广场,同那些人擦身而过。他没放在心上,那走在兵士中间的黑衣人却抬头看了他一眼。暮色四合,殿前燃起的火把在春夜暖带微寒的风中不住颤动着燃烧,爆出毕剥的响声,叶锦城的脸色被映出微微的虚假的红晕。   除了这黑衣人,没有人注意,连叶锦城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泪流了满脸。   这黑衣人收回目光,微微摇头,跟着几个兵士上了台阶走到门口。带头的校尉敲了敲门。   “卫将军,少林寺静亿大师到了。”   (四十)   平康坊一整夜的笙歌才刚刚开始。姑娘们倚着阑干添画口脂,匀净了粉面,回廊间三三两两的乐妓抱着乐器走过,四下里飘来婉转的歌唱,时而又被嘈嘈切切的琵琶与忽雷琴的声音搅散,这时断时续的丝竹歌舞最是撩人心神,叶锦城走过廊下,手中紧紧攥着线人传来的信。卫天阁的传信渠道的确是隐蔽,在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反而更为安全。叶锦城侧身走进房门,径自踱到桌前,端起灯盏来引燃了那信件。   三日后,明教主要人物将在大光明寺集会,目的是策划进宫逼谏,让朝廷立明教为国教。   叶锦城将燃着的信举高,看着跃动的火焰不住吞噬着信纸,洁白的纸笺扭曲着变成薄脆的黑色灰烬,随着叶锦城手指的捻动而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叶锦城一直拿着它,直到火焰开始燎灼着他的手指,他才整个地将剩下的一截纸头塞进桌上的银瓯子里,看着它变成一片死寂的黑。   体态娇柔的女人端进酒来,叶锦城回过身,自然而然地将她揽进怀中,女人吃吃地笑着将酒杯递到他嘴边:“叶公子好久不来,可叫大家想得慌,纵观这里,大家都说,还没有哪一位能像叶公子这样,对得出我们所有的诗呢。”   叶锦城瞥了一眼杯子里的酒,像是红宝一样璀璨的西域葡萄酒,还未入口就已经被醇香的气息撩拨得醺然欲醉。他也不接话,美丽的女人在他怀里蹭动了一下,足尖却被地毯绊住,一个失手,半杯葡萄酒洒在叶锦城的衣袖上,衣袖袖口绵延往上以银丝线绣着大片的橘子花,此时被鲜红的酒液浸染了大半。女人慌慌张张地从他怀中抽身,连连道歉。叶锦城只是盯着那袖口被染红的一块,随即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听说你们这里有旧年的橘子酒,拿些过来,我一个人静静就好。”   女人听着吩咐端了橘子酒来,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叶锦城伸手拿起银壶斟了一杯。八瓣莲花的银酒盅里盈满黄澄澄的酒液,一股极其清新又缠绵至极的酒香,混合着柑橘浓郁的甘甜味道弥漫开来。叶锦城把酒杯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这酒虽然闻着甘甜,可是有些年份了,劲力十分绵长浓郁,入口就能从醇厚的香气中品出辛辣的味道来。随着酒液滑过舌尖,在口中弥漫开来,这芬芳馥郁的柑橘香气,陡然像是旧时光温柔的双手将他包围住。叶锦城慢慢挺直脊背,人却颓然地往一侧坐下去,甘甜的酒带着辣和苦味,在舌根后面滞留不去,他咬着牙,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这口酒咽下去,负气似的举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酒并不辣,可他却被逼出了眼泪。   浓郁的酒香和柑橘的清甜味道弥散着,像是回到了江南的春日。橘子花在枝头盛放,芬芳馥郁的气息充盈着鼻间,洁白略微肥厚的花瓣落在地上,厚厚的像是带着香气的毯子。叶锦城绕过几株橘子树,唐天越靠着树下睡着了,白色的橘子花掉在他高高扎起的头发上、黑蓝相间的衣服上,他安谧地合着眼,长长的睫毛上也悬着一小片破碎的花瓣。叶锦城凑近他,彼此轻柔的呼吸拂到脸上,也带着淡淡的花香,唐天越睁开眼睛笑了。   叶锦城翻身在他旁边坐下。   “一坐一整天啦,动也不动,你不嫌烦啊?”   唐天越微笑着摇头,乌黑头发上的白色橘子花零落着掉下来,有些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周围的橘子花开得繁盛蓊郁,暖风徐来,花雨缤纷。   “好难得这样清闲,再坐一整天我也不嫌烦。”   叶锦城细细咀嚼唐天越的话,他才十五岁,还不能切身体会这话背后藏着的东西,只是没来由地陡然觉得一阵心酸。唐天越脸上挂着浅笑,伸手去捻起一朵小小的白色橘子花,凑到鼻尖上嗅了嗅。   “这花真不错。”   “平淡无奇,有什么好看。”   “你仔细闻闻看?可香啦,同橘子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叶锦城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简直没听过这样蠢的话!橘子花不是橘子的味道,还能是桃子的味道不成?”   “桃花也不是桃子的味道。”唐天越并不生气,只是把玩着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微笑,“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橘子花,小时候家里穷,这花管它看起来如何,只要闻着像是能吃的,那就是好了。”   叶锦城咬着牙,将最后一口酒咽下去。柑橘的清香在口中化成苦涩的味道,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冷,只是又伸手去拿起酒壶。屋子外面隐约的丝竹声已经汇成一片,平康坊进入了一日之间最欢愉的时分,只有这间屋子里的气息,冷得像是要结冰。酒液倾入杯中的声音清亮而冷肃,叶锦城重新将酒杯提起来,仰头一饮而尽。酒滑过喉咙,开始生出一种热意,随即很快地在周身扩散开来,这种感觉很熟悉。鼻间嗅到的清香似乎渐而远去,只有朦胧的丝竹声渐渐入耳。他似乎听见一点雨声,可侧耳细听,又似乎只是错觉。叶锦城挪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更深地陷入后面的软垫里。这样轻柔的背靠,却让他觉得冷。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酒辛辣的气息在持续扩散,甜中带着一点腥。   叶锦城觉得不对,想去仔细分辨,却怎么也找不到之前甘甜的清气,只有无尽的血腥味道渐渐弥漫开来,他想喊叫,伸手想驱散这梦境似的迷雾——唐天越死后就一直追逐着他的可怕的梦境——可一开口却发觉舌尖几乎和上颚粘在一起,咂出铺天盖地的腥气,横卧的姿势牵动了内伤,咳了两声,那腥气更是翻滚着涌上来,呛得他一阵恶心,却再也干呕不出什么,只能一阵阵痉挛地抽搐。屋子外面哗哗的暴雨又开始了,枫华谷这年的夏季尤其多雨。他挣扎着往屋角另一侧蹭过去,牵动着无数外伤内伤,撕心裂肺地疼。气息急促夹杂着咳喘,手上冰凉的铁链微微地响,碾过潮湿的地面。他艰难地伸出手,一寸寸地伸出去,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像是千山万水。唐天越的指尖寒凉入骨,沾满凝结的血迹,蜷曲着像是死去的雏鸟。他够到那指尖,拉扯了两下,没有反应,冷的。冷到骨子里去。   他突然想嚎啕大哭,脱力地伏在地面却只发出奇怪的气音。手中的指尖却突然有了反应,随即气若游丝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又被屋外轰鸣的大雨声拉扯得断续破碎。   “……锦……城……”   很轻的气音,短短两个字,每个字咬到后面,都带着奇怪的飘忽和抽搐,已经到了极限的模样。   “……天、越……天越……天……”他喊着唐天越的名字,却觉得下颚的肌肉奇怪地抽搐起来,从口中发出诡异森冷的断音,听了很久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哽咽。唐天越脱力的指尖在他手心抓挠着,冰冷地垂死挣扎。绝望慢慢淹没他,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知道是第几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经得住多少次拷问——不知道自己还经得住多少次看着唐天越被拷问。   “我……天……天越……”他竭力聚起最后一点力气爬过去,眼睛里干干的,眼泪流不出来。唐天越仰躺着,眼睛半合起来,睫毛微微颤动,叶锦城爬过去,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能将头勉强凑到唐天越跟前,唐天越似乎感觉到什么,想要说话,偏头却吐出一口血来,那血液已经粘稠,泛着微微的黑色。   “……天越……天越……你——”他除了重复这个名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唐天越又咳出一口血,神色却是惨白的一片平静,那是种将死的安宁。叶锦城觉得浑身上下都哆嗦着,却抬不起手去摸他的脸,唐天越又是一阵抽搐,叶锦城猛然感觉到手腕被唐天越的一只手攥住了,那力气大得要命,是将死前最后的暴发力。   “……锦、锦城……你……你听我说——”他说到一半抽搐起来,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一阵阵腥甜的血气随着他说话扩散开来,“他们想要问我……你是……跟着我来的,这……不关你……的……事……我死了,他们不会……逼你……太久……你要——你要活下去,若是因为我……连累了你也……死在这里,我纵使死了也魂……魄不安……你、你、你……”叶锦城突然感觉到被一只手攀住了脖颈,弥漫着血腥气的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一股苦涩无比的味道从交叠的嘴唇间泛开,一个硬中带软的药囊被唐天越用舌尖顶进叶锦城口中,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唐天越已经用力一咬他下唇,叶锦城措手不及,瞬间那小小药囊就在口中破碎,清苦的气息极其古怪地弥散开来。   “这……什……”   唐天越脱力地一偏头松开了嘴,抽搐着连连喘息起来,却又间或发出奇怪的笑声,又像是在哭。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活下去……叶、锦城……这是……既然不能一起活……着,那还不如……就……一起……死……哈、哈哈——”一个冰凉的小瓶子被推进他的手里,叶锦城头目昏沉,一时反应不过来唐天越说的话,只能下意识地抬头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个琉璃的小瓶子,里面盛着红豆,这红豆是他们两人一起摘的。大约是见这个没用,那些明教弟子才没将它搜走,叶锦城咬着牙收回手,用尽力气将它揣到怀中,昏沉的头脑终于渐渐反应过唐天越方才的话,陡然的惊讶过后是想笑,想哭,只是不论哭还是笑,他都已经发不出声。唐天越安静地不再出声,他的手彻底冷下去,渐渐地发出一种死人才能有的森寒。对。对。活着干什么,活着还干什么?天越做得对,不愧是唐门弟子,够狠,也够绝,一起死,一起死吧,一起过奈何桥,一起隔世相见。就这样,再好不过了……外面的暴雨小了些,凄厉白亮的闪电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叶锦城渐渐听不见了,胸口开始剧痛不止,剧痛过后是渐而温暖的平静。手中的冰冷手指蜷曲着交缠,温柔而顺从,一瞬间仿佛又回到江南春日里芬芳的橘子花雨中,甘甜的香气弥漫,缠绵地包容着他们,春风静美,芳草茵茵。他和唐天越并肩走着,一直走进温暖的春风中去。   他渐渐睡着,一声声的炸雷听在耳中,却逐渐变成安谧的曲调,似乎有人说话,似乎有暖风拂面,渐而这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归于彻底的沉寂。   酒杯落地的声音惊醒了他。叶锦城悚然一惊,猛地直起身来,屋子里艳丽奢靡的陈设渐渐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显出模糊的轮廓,丝竹声渐渐弥散开来,越来越清晰响亮——是了,这是长安城平康坊的教坊内,不是什么枫华谷。   他当初再次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藏剑山庄,看见的是师父叶思游熬得通红的双眼。白竹搁下手中的银针,右手搁在叶思游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又摸到他额头上来,他感觉到白竹的双手凉爽得十分舒适。全身没有一点知觉了,他想问唐天越在哪里,又想着自己怎么没死,可身体抵挡不住一阵阵的倦意,疲倦不堪地又合上眼睛重新睡去。   后来他才听白竹说,唐天越喂给他的确实是唐门毒药,若是服用双倍的剂量,必死无疑,可这一半的剂量封住血脉,让他胸口气血淤积逆行,继而封住血脉,形同已死。当时叶锦城已经重伤,内伤出血,若不是这一口唐天越渡过来的药封住血脉,他必死无疑。白竹跟他说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是唐天越救了你,既然他救了你,你就好好活。   叶锦城已经无从知晓其他的。他只知道后来自己被路过的万花谷弟子发现,送到隐元会的营地,后来藏剑山庄才派人来将他救回去。最后的对唐天越的记忆,停留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的苦涩里。他后来才慢慢记忆起这药的味道,这是唐天越自己做的药——他在药堂修习过一段时日,在这方面十分有天分——这独特的味道,叶锦城记得很清楚。唐天越,说着让他好好活下去,将藏在口中药囊里最后一口的药渡给他,在那一瞬间也许唐天越是不甘心的——救了他,从此就要天人永隔,他是否是因为怨愤和不甘,因为多年来苦涩的生活终于痛到极点——而终于脱口而出不如一起死这样的话,可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他还是将药喂给他,还是救了他一命。   他记忆中的唐天越一直都活得隐忍卑微,善良得几乎有些愚蠢。枫华谷之战后期,唐门已经处于劣势,有一批唐门弟子,被明教围入枫叶泽,众人几乎都带伤,没有药,没有食物,多支持一日也是万难。枫华谷那年的暴雨尤其大,哗啦啦地落个没完。唐家堡已经重创,外围的队伍渐而撤退,他们这一支似乎被人遗忘了。枫华谷一面出口被明教弟子守住,雨太大,枫叶泽里水汽弥漫,还有一步踩错就会陷下去的泥淖,没有明教弟子愿意冒这样的风险——里面的唐门队伍实力留存情况,他们不知道,也不敢进去,可是另外三面皆是高山,只要守住这一侧,就没有人能逃出来——没有必要急,明教弟子们没有必要着急。只需要困守数日,只待里面的人走投无路,就只能一死。外援迟迟不来,被围入枫叶泽的他们渐渐开始绝望。叶锦城在枫叶泽里呆了四日——他本不该跟来,唐天越断然不会跟他透露任务,可他辗转得知消息,跟来枫华谷,唐天越并不知道他在——第五日,他们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只能冒险派人,趁着夜晚大雨,明教守备稍微松懈之时派人出去求援,看是否能争得一线生机。唐天越和他的师弟,还有悄悄尾随的叶锦城,冒着大雨想从枫叶泽的出口潜出去,唐天越的师弟受伤,暴露行踪,唐天越不忍心丢下他,拖慢了速度,唐天越与叶锦城两人被察觉状况的明教弟子擒住,那受伤的师弟却在混战中逃了出去——他最后也未能求到援兵。唐天越与叶锦城被连续拷问几日,可直到唐天越死,他也未曾对枫叶泽内的状况吐露半个字。   如今看来,唐天越的坚持十分可笑,枫叶泽里的那批唐门弟子,定然最后一个也没活下来。叶锦城在事后的几乎每个夜晚都梦见唐天越微笑的脸,梦见他曾经微笑着对自己说,所有危险的活儿他都不想接,他还要养活弟妹——他曾经嘲笑他对唐家堡并不忠诚,可谁料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个平日里连稍微危险一些的任务都不愿接的人,至死也没有背叛唐门。   叶锦城用手掩住了脸,呵呵地冷笑起来。他想站起来,可酒劲上头,刚撑起膝盖就重重地跌回软榻里。外面伺候的姑娘听见了动静进屋来,想要伺候他就寝。叶锦城抬起手,抚弄到她胸前的一团绵软,随即抱紧,女人发出娇俏的喘息,腰肢扭动起来。叶锦城喝了太多酒,只觉得昏昏沉沉,陡然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猛然推开了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却踉跄着差点摔倒。   “叶公子!叶公子你去哪儿?哎——外面已经宵禁了,叶公子,你——”   叶锦城在门口又踉跄了半步,他扶着门框,竭力压制着翻涌的酒意,一步步挪出门外。   (四十一)   他运气好得很,一路走回来也没有被值夜的金吾卫们抓住。他跌跌撞撞了一路,回到宅子里的时候才觉得略微清醒了些。门没锁,陆明烛大约是在。叶锦城扶着墙壁定了定心神,竭力稳住了步伐往里面走。他觉得胸口燥热得让人无法忍受。   奇怪了,之前喝的酒,分明不是什么烈酒。   有人扶住了他。借着这支撑的力气,叶锦城更觉得眼前昏沉,茫茫然不知所处,调转目光,只能看见昏暗的灯火闪烁,渐渐分辨出熟悉的气息和视线中披散的栗色长发。   “你这——”   陆明烛欲言又止,只是将他扶到桌子旁边坐下。他一松手,叶锦城就控制不住地往桌子上一趴,手臂直直地支出去,带翻了桌上摆着的几个杯子,其中一个滚落下来,叶锦城几乎有些期待那东西跌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他没听见,旁边的陆明烛一伸手接住了那个杯子,重新放回桌上。   他又觉得酒意渐渐褪去,随即也感觉到陆明烛的动作并不温柔,同他自己一样,带着隐隐的焦躁。叶锦城嘲讽地微微一笑,一头扎在自己臂弯里懒得再抬头。   他当然清楚陆明烛是因为什么焦躁。   一旦思及此处,他就开始后悔起来。从卫天阁传给他的信来看,已经没有几日的时间,自己既然知晓了此事,就断然不该喝酒,喝酒容易误事。可是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方才那些酒让自己软绵绵地惫懒——   ——他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直接掐死陆明烛了事。   这几年他无数次地涌起这个念头,又无数次地压制下去。枫华谷之后,动静皆痛,俯仰亦苦。其实事后他想得明白,唐天越是断然活不了的,可为何又要让他独活呢?若是一起赴死,倒是省去许多无谓之痛。   他将脸埋在臂弯里不想抬头,可陆明烛却在摆弄他,这让他觉得十分不耐烦,先前好不容易褪去的焦躁又涌上来。   “喝这么多酒干什么?我本来还有事想同你说。”   叶锦城不耐烦地将额头更深地抵在臂弯里,他好像是在笑,肩膀轻微地簌簌颤动。   “生意上的事……哪里由得我……哪里……由得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你有什么事就说……我还能听得懂。”   陆明烛沉重地叹了口气,叶锦城没抬头,但是能感觉到他站起来,在屋子里四下踱步,鞋底摩着地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屋子里是有些局促了,又局促又压抑,桃桃不知道去了哪里,除了他两人的呼吸声和陆明烛来回的脚步声,就再也没别的动静。   “锦城。”   “……嗯。”   “我们相识多久了?”   “……开元二十四年。”叶锦城仍然埋头于臂弯,说话的声音有点闷,还拖着一点懒洋洋的调子,“三年啦。”   翻涌的酒意渐渐平息下去,叶锦城觉得十分清醒,以至于他清楚地听见陆明烛发出低沉的苦笑。   “……三年?不对,三年不到。”   “明烛,”叶锦城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伸手去抓他手腕,“我没喝多,不可能记错。”   陆明烛又笑了一声,叶锦城感觉到他反手抓过来,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捻。   “我认识你的确三年了,你认识我——不到三年……两年半……不,我也不知道你认识我有多久。”   叶锦城有些发怔,一时间只觉得陆明烛这话莫名其妙却又暗藏深意,全身立时紧绷起来——如今风雨欲来,自己不能出一分一毫的差错。他被陆明烛这莫名其妙的话吓到,转瞬竟然沁出一身冷汗,立时清醒了不少,赶紧一只手支起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陆明烛。   “什么意思?”   陆明烛摆手苦笑。   “既然话已至此,我就直说了吧,不知为何今日我特别想翻翻旧账,”他又笑了笑,叶锦城从他笑容里读到一些不安与苦涩,“要说相识,的确是三年了。只是头一年里,你从来也没正眼看我。”他说着又是一笑,这笑容里明明白白是自嘲了,“如今我再来说这话,大约是十分无趣,只是有些话忍得太久……心烦。”   叶锦城瞧着他发怔。这些话的意思他一时难以理解,思绪像是爬满了锈迹的钝剑,怎样都无法在心中斩出一条清明的路。他咀嚼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陆明烛这句话的意思。他说得够含蓄,也够直白,说到底也无非就是,陆明烛心里也很清楚,相识的头一年,他们的关系,对叶锦城来说,无非就是纯粹的轻浮发泄。   他没有再往下想。只要一想明白陆明烛话中的第一层意思,他立时就觉得放松下来,舒松的快意立时爬满全身,连指尖都放松了,他扭头重新将脸搁在臂弯上,酒意趁着精神的松弛张牙舞爪地再次袭来,叶锦城觉得好久都未曾这样开心,宛若浮于云端,飘飘然不知所往,莫名其妙的快意抓住了他,他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这话根本就不对,明烛……你这话根本就不对。”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和嘴角小小的梨涡,“我认识你不是什么三年,更不会不到三年……是四年……四年。”   “什么?”陆明烛今晚本来也心浮气躁,他才见了谷清泉回来,如今谋事前夕,内心更是不安至极,谷清泉从二月就开始给他传信,这毕竟是教内事务,他与叶锦城再怎样要好,也断然不能不防备叶锦城,更兼他极为不赞成逼宫进谏一事,却无力反抗,而谷清泉一心要叫他加入,他虽觉不妥,却不能将谷清泉从中拉出,更兼对教中到底有一份放不下的责任,这些事情纠缠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有理由不参加三日后的集会。可叶锦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没听懂,却觉得隐隐有种更加焦虑的感觉浮动起来。   “……不是四年吗?”叶锦城嘻嘻地笑,像是酒意上涌得更加厉害了,他低头又往臂弯中埋下脸,“是四年,不会记错的。四年……四年……”   陆明烛满心焦躁。他听不懂叶锦城说的话。转念一想,同喝成这样的人争辩这种问题,恐怕才是真的可笑,他再看叶锦城,对方的脸半埋在臂弯里,似乎快要睡着了,醺然的酒意让他的脸颊显出酡红,他还在犹自念叨着似乎是四年之类的字眼,陆明烛摇头苦笑,却见叶锦城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床榻方向走,陆明烛想扶他,又收回了手,眼睁睁看着叶锦城一头栽进床榻里面。   陆明烛走上前去。叶锦城送给他的那对弯刀搁在身后的桌案上,即使在昏暗的烛火下,它们也依旧散发着耀目的光芒。叶锦城一倒下去就似乎睡得死了,满室只能听见他略显沉重的呼吸——他并没有睡着,脑子里全是纷纷乱乱的往事,它们接踵而来,四肢沉重,可它们将他不住地逼入更清醒的角落里。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的双手在抚弄他的腰带,腰上感觉到疏松的快意,是束腰被抽走了,陆明烛的手指修长、干燥,但是此时微微有一点冷,可叶锦城正觉得热,陆明烛用手探到下面握住他的时候,他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可随即就觉得恹恹地提不起精神,那手指冷冷的,突然让他打心底里觉出一种烦然和不堪回首,它们让他想起不愿想起的事情。情绪上的厌恶和身体的快感交织在一起,胸口渐渐升起矛盾的呕意,后颈却酸痛无比,连起身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似乎是夜里了——他不清楚,被抓进来似乎没有多久,可似乎又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这里一直是昏暗的,让他分不清外面的昼夜。对面的唐天越被锁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受了伤,叶锦城知道他不说话,是为了保存体力。有人走了进来,火把燃烧着驱散潮湿的水汽,辛辣的油脂味道和土腥味儿混合在一处,让人觉得想吐。叶锦城茫然望去,那是好几个明教弟子,为首的一个一看也是高鼻深目的容貌,并不是中原人的长相,刚垂到肩头的头发是乌木的颜色。他凑过来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的脸颊感觉到火把的灼痛,他不由自主地扭头躲避着火焰的强光。那人笑了一声,转头去看唐天越。他们并不理会叶锦城——叶锦城觉得心紧紧地揪起来,就听那个明教弟子又笑一声。   “你是逃不了了,”这人的官话里有一点口音,叶锦城这才恍然认出,这是在枫叶泽出口处,带人抓住他们的那个明教弟子,“指挥派我审你,为着少受罪,我劝你早说。”   屋子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噼噼啪啪地驱逐着水汽。随即响起一两声铁链的轻微碰撞声,唐天越默然无语。叶锦城费力地想看那边,可眼前一片模糊。   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能感觉到陆明烛的双手将他的裤腰向下褪了一点,少了阻挡,手指更加密实地圈住他下身上下攒动着,被迫享受到的刺激让叶锦城喘了口气,陆明烛摆弄了一阵,叶锦城却没有给他更多的反应,只是仰躺着,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动也不动。   “你别动……”他的声音说到一半就沙哑掉,只能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累了。”   陆明烛并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叶锦城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   “别弄它,我不想——”   他话音未落,陆明烛另一只手却一拳捅在他肩头。   “什么都是由着你,你想就想,你不想就不想?哪有这种好事!”陆明烛的声音发冷、干涩,全是满满的焦躁和火气,“你要是真累了,老实躺着,让你像我往日一样享受享受。”   叶锦城由烦转怒,由怒转笑,不由得怪声怪气道:“好……好!你要是能弄得它起来,算你本事。”   他这倒是并没虚张声势。陆明烛双手来回抚弄了好一阵,那手中的肉刃却仍旧只是半软半硬着,蔫着没多少精神。可陆明烛今日不知怎么,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就是不肯松手,只是执着地要将它捋起来。叶锦城冷笑着合上眼,任由陆明烛摆弄。   屋子里除了火把的声音一片静默。唐天越不出声,那为首的明教弟子听不见他的回答,又笑了一声。   “我们指挥心善……那句话怎么说的?”他的话被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撩拨得断断续续,“慢工出细活。叫我轻着点审你,我对他说唐门的人都耐得住,这样不行,他还不信——看吧,果然你是个不识时务的。”   这人的中原话还是带着口音,可叶锦城隐隐觉出一点端倪,这话不是说给唐天越或者他听的,更像是说给其余的明教弟子听的。他不知道这明教弟子口中的指挥是谁,大约是负责这片战场的指挥,可这已经不关他的事——眼下面临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酷刑,他正这么想着,就见后头的一个明教弟子大步走上前来,叶锦城被锁着一动不能动,猛然的一击正在他额头上,剧震下只觉得眼前猛地暗下去,那明教弟子手上又是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倒抽着发出一声气音,却咬着牙没叫出声来——他怕唐天越听见。那边似乎发出一声哽咽,叶锦城挣扎着抬头想去看,却渐渐陷入一片云翳似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被粗暴的铁链拖动的刺耳噪音吵醒,一只手捏到他下巴上来,他听见呵呵的冷笑声,刺眼的火光在他周围来回晃动。   “那小子够硬气的,什么也不说。你呢,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叶锦城只是呛咳着不说话——头痛欲裂,想说也说不出。外面的雨似乎又大了,哗啦啦地下得人心中也洪水滔天。那捏在下巴上的手指猛然用力,那手指上粘湿潮热,还带着一股腥气。叶锦城下意识地扭头想要挣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粘湿的触感,是唐天越的血。   下身突如其来感觉到一阵湿热而密实的包裹,叶锦城猛地弹起腰来,陆明烛栗色的卷发纷乱着在他小腹处散开,口腔内壁湿热地紧紧吸吮着他,叶锦城却像是受惊一般一把攥住了床单往后蹭去。   “……松开……松……开!”   陆明烛似乎也被他惊到了,很快地抬起头来。叶锦城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硬生生地僵住了动作,陆明烛皱着眉看他,可偏偏从小腹处抬起脸来的模样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奇怪,淫靡中更有几分滑稽可笑——是的,可笑。那硬挺的肉刃就贴在他光洁的蜜色脸颊边,被吮吸得水淋淋的柱身在陆明烛长而直的蜜色手指间泛着一点点的光亮。那肉刃陡然离开了温暖的栖身之所,立时感觉到空虚的凉意,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只是瞪着陆明烛——这湿热的感觉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心底里的怒意和恨意压抑得太久,早就成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陈年毒酒。陆明烛的眼睛里也有怒意——他似乎也压抑得太久,叶锦城清楚他在压抑什么,不过他已经没有余力来安慰陆明烛,他也不想安慰他,这人是他的仇人。   他已经自顾不暇。   “你——”   叶锦城翻身跪坐起来,酒意仍然在头,起得太猛不免晕了一下,他却再也不管那么多了,一手伸出去攥住陆明烛的手腕。陆明烛正要说话,猛然被叶锦城向前一扯,一时不备当场一头栽进床铺里面,叶锦城丝毫不客气,陆明烛感觉不对,身后叶锦城伸出手来,陆明烛觉得那只手带着不容反抗的压力,啪地一声落在他两片肩胛骨之间,死死地将他上半身压进柔软的床铺里面。陆明烛挣动一下——他也压着火,三天以后的事情让他感觉到不安的焦躁和未知的恐惧——可叶锦城认真使上力气,那里面带着醉酒后的蛮力,用力压得他根本动不了。   (四十二)   “你!”陆明烛又惊又怒,两人在一起这样久的时日,他还从未见过叶锦城用这样的力气认真对付自己。叶锦城醉得厉害,只顾用力压制陆明烛,未免失了平衡,膝盖未曾顶稳,陆明烛的反抗挣动让他失了平衡,两人重叠着摔进柔软的被褥中,扭打的招数沉默无声,只有暧昧的粗重喘息在四下蔓延。陆明烛一个反弓挣开一只手,随即腰上发力将叶锦城顶开,往前蹭了一截,叶锦城抓不住他,索性放弃,只是迅速地撩开衣服下摆,隔着裤子在他双腿中间用力掐了一把。   陆明烛猝不及防,短促地叫了一声,叶锦城的手指隔着布料扣在要命的地方微微用力——陆明烛能感觉到,今晚叶锦城的动作充斥着暴躁,除了暴躁外还带一点莫名其妙的杀气,他说不清原因,可就是觉得不安——可几乎是与此同时,勃然的怒气控制不住地涌上来,陆明烛用手肘撑住身体,侧身抬腿用力踹在叶锦城肩头上。   “松手!”   叶锦城还存了几分清明,似乎怕伤到他,竟然真的松了手。陆明烛转身想去拧他手腕,却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另一只手重新卡在他肩胛骨中,随即用力递进,陆明烛上半身重新被结结实实地压住,他扭头想要破口大骂,但是叶锦城并没给他机会。只听得几声金属碰撞的急切声响,随即下身微凉地裸露在外,硬物分开臀瓣抵在入口,只是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就在没有任何润滑开拓的情况下用力往里面抵入。   陆明烛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怕疼,这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他今天心烦,倒希望来这么一场粗暴的情事来转移些许注意力。只是叶锦城丝毫不为人考虑的态度让人心头无名火直冒。那硬物突然离开入口,后背叶锦城压着自己的那只手却又用力几分,连带着肩胛骨后面的筋络都开始隐隐抽痛起来——只是很短的工夫,那东西重新贴上来,强硬地推开入口的褶皱往里面深入。陆明烛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双手陷在被褥里握得暴起一条条青筋。   叶锦城也不好过,那甬道里面干涩紧致,夹得他火辣辣地痛——先前并不怎样硬挺,他只能退开,用手撸了几下,将它拨弄得硬起来,才重新挺腰强闯。恐怕叶锦城自己也清楚,若是正面相对,恐怕两人就都非常容易受伤了。奇怪的暴躁情绪迅速充斥蔓延——一模一样的晦暗,一模一样的暴躁,只是两人却都已经没有余力理会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抵在肩胛骨后面的手离开了,陆明烛想要挺起腰,却被叶锦城重重的一个抽送瞬间抽走了力气,腰上一软。叶锦城不给他机会,连连挺腰几个深入,陆明烛虽然不想与他发生争执,但也觉得难以忍受,犹自在竭力地咬着牙不出声,可叶锦城似乎是不太满意,腰上刁钻地动起来,似乎是下死力气要将他作弄出声音来才罢休。   叶锦城的手像是冰凉的蛇,贴着大腿根内侧游走攀附过来,在腿根处的毛发丛中来回抚弄着。陆明烛被他顶弄得一截一截往前踉跄,柔滑的薄薄锦被和竹簟来回摩挲着控制不住去势,他很快被叶锦城逼到墙边,倒反而找到了支撑点,只好立时用手撑住墙壁。后面被粗暴的动作摩擦得一阵阵火辣辣地痛,可偏生叶锦城对他的身体已经熟之又熟,每一次挺进都恰到好处地顶在敏感的位置,痛感混合着快感从尾椎的位置攀附而上,后颈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颤。后穴持续着不由自主地收缩,夹得叶锦城十分难熬,埋在陆明烛身体里的肉刃又涨大了几分。陆明烛怒上心头,却一时只有喘气的工夫,又因为姿势落了下风,没办法认真反抗——他其实也并不太想认真反抗——心中因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隐隐不安,这样的疼痛让他更清醒。   叶锦城不知是因为感觉到陆明烛的不适,抑或是自己累了,动作总算稍微缓下来一些。陆明烛得了工夫喘息,正想扭头质问,冷不防叶锦城的手从他腋下伸过来,将他往后一带,两人换成交叠相坐的姿势,此时天气粘湿燥热,叶锦城又喝了许多酒,陆明烛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与叶锦城赤裸的胸膛贴在一起,热得不可思议。他的头发随着摇晃的动作散开了,蓬松的一大团,燥热不已。   汗水顺着鬓角流淌下来,叶锦城还是一言不发,动作却渐渐放缓,痛感褪去了些,又渐渐升腾成灼热的快意从腰线以下的位置蔓延上来,陆明烛想扭头看看他,可两人贴得极近,他看不见。叶锦城的吐息从耳朵后面轻轻地拂在鬓角,叶锦城揽着他,不紧不慢地动作着——与之前表现出来懒洋洋的不耐烦完全不同,他的精力好得出奇。灼热的呼吸里弥漫着酒的辛辣味道,还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甘香——不是陆明烛偶尔会用的西域香料的味道,也不是叶锦城华丽衣服上的熏香。陆明烛被一阵阵潮水般涌来的刺激逼迫得无法思索,只能反手以颇为别扭的姿势握住叶锦城的小臂,在因顶弄而发出的不稳喘息中迟疑了许久,他才恍惚觉出那是橘子的甜香,这种若有若无的甜香本来应该是十分熨帖安慰的,可不知怎么让他发自内心突然觉出一阵没来由的惶恐。叶锦城身上特有的味道本来应该让他觉得安心,可这种味道混合着柑橘的甜香,突然让陆明烛警觉起来,他动了动,两人相接的地方因为长时间的顶弄早已泥泞成一片,发出粘腻羞耻的水声。   “住手……呃……住手!”陆明烛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他猛然发觉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可身体里那持续着抽动的欲望不仅没有一点点要泄的迹象,反而愈发灼热滚烫,相贴的肌肤津津地渗出汗水来,燥热到开始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酒气和柑橘的甜香,混着情动时渗出的粘腻液体的味道一起包裹着他们。陆明烛的视线被额上流下来的汗水浸染,有些模糊,他艰难地扭头,无意识的目光恰巧瞟到榻边,叶锦城的轻剑随意地丢在枕头边,织炎断尘却靠在床榻一侧,那重剑上所有的火焰纹路都升腾起来,在屋内昏暗的烛火下发出炽热的杀意——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叶锦城突然在下面猛然一顶,陆明烛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低沉呻吟,反手用力攥住叶锦城的手腕。   “住、住手……”这一下他真的开始觉得后面那处火辣辣地从酥痒的快意中泛起疼痛,连带着刺激得大腿根处不住抽搐,偏偏两人相接处湿滑不堪,他简直要坐不住,腰更是酸痛不已,几乎是完全被叶锦城一双手臂固定着不紧不慢地起落。这种完全落入掌控的形势让他难以忍受——他虽然温和,可从来也不是受人控制之辈。   “停下……停下!叶锦城……呃!你怎么——”陆明烛栗色的卷发被汗水黏在脸上,颧骨上泛着一大片艳色的红晕,他终于觉得忍无可忍,两条腿挣扎着跪坐起来,却因脱力而一时无法站起,只能用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往前爬去,叶锦城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连忙用手去握他胯骨,陆明烛却已经一翻身半坐在榻上,连连往后蹭了几分,盯着叶锦城怒道:“你……你怎么了!怎么这样长时候也不——”   叶锦城自始至终都不说话,那心烦意乱的样子混合着情欲冲动,看起来格外瘆人。像是终于听见了陆明烛的质问,他终于嘴角一抿,依稀露出一个笑容,手上动作却不停,陆明烛下意识地抬腿去蹬他肩膀,叶锦城虽然酒意上头,可手上的动作却出奇地精准,一翻手臂用外侧格开陆明烛的腿,整个人瞬间压了过来将他两腿顺势分开极快地反推上去——陆明烛并没认真跟叶锦城计较,他毕竟没喝酒,到底还是在竭力压制着情绪——这一下进得极深,陆明烛忍无可忍地漏出半声低吟,双手一把攥住叶锦城手臂,瞬间留下暗红的指印。   “轻——轻点!你!”话音未落叶锦城又是一记凌厉的顶弄,陆明烛后面半句话生生噎在嗓子里,哽咽了一下,“……你发什么疯!到哪里喝了这样多的酒,你——”   “我说了,生意上的事,哪里由得我——”叶锦城的声音模糊不清,整个人却更加强势地压过来,陆明烛被他死死压着,心中升腾的怒意让他想要用力掀开叶锦城,却被一下接着一下强势的顶弄刺激得大腿抽搐起来,上半身却不由自主地竭力绷紧了,整个人都微微反弓起来,却被叶锦城用力压制着只能被动接受。   “你……啊!停——停下!住手——我受不住了——”   “先来喝酒才抱了个姑娘,所以现下时间难免长些,”叶锦城突然怪怪地冷笑一声,陆明烛感觉到他呼吸中橘子酒的甜香,混合着辛辣的味道直喷在自己脸上,“难为你把它弄起来,算你本事……不好好享受,却叫我停,这算是怎么回事?”   陆明烛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叶锦城觉得双手压制下的手臂一阵撼动,要不是早有准备,他险些要被掀出去,一个错手,陆明烛已经挣脱开压制,叶锦城被他结结实实地一拳捅在肩窝下面,只觉得身体一阵剧震,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跄,肩头上的剧痛却也让他本来就不稳定的情绪瞬间无限扩大。叶锦城反手撑住身子,一扭腰反身直扑而上,陆明烛本来被他推成仰卧,想要起身却终究是慢了一分,立时被叶锦城合身压上,两腿被牢牢制住。叶锦城说话流利,动作敏捷,根本不像是醉酒之人,可力气大得简直匪夷所思,显然的确不在常态。陆明烛来不及叫出声就被他死死压住,叶锦城右手用力按住他一侧肩膀,另一只手强硬地伸到陆明烛两条长腿之间将它们分开,下身用力向之前那已经被顶弄得湿软泥泞的穴口推进去,几乎是同时陆明烛没被压制住的右手啪地一声搭在叶锦城肩上,叶锦城猝不及防,已经被陆明烛一把钳住了脖子。   那手上力气极大,简直像是藏剑山庄打铁时用的钳子一样刚硬有力,叶锦城被陆明烛推得被迫缓缓抬起上身,两人的距离拉开一尺有余。   “……滚下去!”   叶锦城知道挣脱不开,便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管还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只是用力挺动了一下腰,陆明烛呼吸一窒,半声喘息被硬生生压在喉间,可叶锦城看见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泛着怒意,不炽烈,却绵延持续,像他这人的性子一样——钳在脖子上的手指收紧一分,叶锦城觉得喉间被捏得微微作痛,窒息的感觉随着陆明烛丝毫不放松的力道而逐渐加深起来,他却并不停下动作,只是竭力往下倾出身子,下身报复性地用力往陆明烛最敏感的地方顶过去——他们在一起太久,三年的时间太久,每一次怀着不可告人目的的情事都太久,久到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身体无比熟知。   “你……发什么疯……滚下去!”   他能感觉到陆明烛钳着自己的那只手腕骨颤动,可力气却一点也没有放松,窒息的感觉逐渐让他觉得眼前开始模糊,又像是之前弥漫着温暖柑橘芳香的酒意重新上头,他摆动着腰,不管不顾地往那紧紧包裹住他的甬道深处顶弄。   就这样,就这样也不错,什么也不用想,即使两人一起就这么死了,那也不错,也算是报仇了,也算是——陆明烛似乎发出不稳的哽咽,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突然松了力气,他能感觉到包裹着他的甬道猛然抽搐收缩起来,一阵阵地咬紧他,猛然松开的手让他瞬间能够自由吐息,窒息后倏然的舒松让叶锦城觉得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迸,本能却促使他竭力咬住了牙,忍住想要释放的快感。陆明烛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叶锦城忍得辛苦,脱力的感觉让他往前倾去,小腹相贴处一片冰凉的潮湿。   屋外似乎传来隐隐的雷声,他分不太清。夏季多雨,每个夏季都是这样多雨。尤其是四年前枫华谷的夏季,没完没了的暴雨简直能淹没一切。一切都是模糊的,目力与听觉都不大清楚——听着陆明烛急促的喘息声,叶锦城骤然觉得太阳穴两侧抽搐地痛了起来,窒息的余韵让他开始觉得胸腹间升起一股呕意,后心冷一阵热一阵,极其不适的感觉滚过肌肤,那感觉十分诡异,为了要摆脱这种感觉,他咬着牙竭力动起腰来——到了这份上,这已经不是两情相悦的情事,而是报复或者掩饰。陆明烛适才刚刚泄过一次,根本没有休息的余地,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弄法,立时发出忍无可忍的呻吟,竭力往后躲去,无奈腰腿酸软没什么力气,被叶锦城拉着顶弄不休,刺激太过强烈让他只能抽搐着躲闪,榻上的被衾顺着竹簟滑落到地上,反而将更大的空间留出给两人。   叶锦城只觉得呕意越来越强烈,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之前的窒息所致——他竭力抽送了一阵,下身却变得更加灼热硬挺,丝毫没有要泄的意思。他开始觉得惶恐,又抽送一阵却仍然泄不出,快感持续着堆积成许多层,渐渐聚合成痛楚,胸口的呕意褪去了——那不是因为酒,也不是因为窒息,他发现那是因为惶恐和茫然,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惶恐和茫然从何处而来。陆明烛似乎再也忍受不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你……你到底怎么了——住手!我……啊!我明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别太过分……啊!”   叶锦城的动作猛然一停,陆明烛尚未反应过来,叶锦城却两手按住他腰胯,狠狠地用力往里面一顶,陆明烛只觉得撕裂似的痛,还未叫出声,叶锦城已经凑过来,陆明烛看见他双眼眼神模糊不清,那俊俏的脸因为酒意泛着桃花样的红晕,白森森的牙齿咬起来。   “……我知道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们教中来来回回,总归是那么点事情,哪件对你来说是不重要的?!陆明烛,你骗我,你们都骗我——说好跟我去杭州,果然最终还是舍不得长安这一摊子事情,终究又回了这里来,你心里装着的那些教派是非我不懂,你们心里装着的那些门派是非我不懂,我都不懂!我……我就是不明白,为何平安相守这样艰难——你放不下,你们都放不下这些是是非非——这江湖我烦了!陆明烛!我烦了!”   陆明烛惊讶地瞧着他。叶锦城说着说着一眨眼睛,两颗泪珠先后落在陆明烛光裸的胸膛上,洇开两个湿热的小点。   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哭了。   他确实不知道。连此时此刻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他都已经不太分得清是真,是假;是醉乡一梦,还是发乎情切。   (四十三)   朦胧的光很早就透了进来。叶锦城醒了。宿醉的头痛反而让他醒得更早。他挣扎着撑起了身,下衣还半褪着,身上的衣服却穿得好好的。他也不记得昨夜到底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能隐约回忆出一些朦胧的片段。头剧痛不已,无法持续思考。叶锦城忍着不适穿好了衣物,将轻剑佩好,再将重剑挂在腰后——他头一次觉得这重剑这样沉,甚至沉过了他幼年第一次练习重剑时候的感觉,沉得他简直要迈不开步子。他挪动着步伐,走到榻边撩起纱帐。   陆明烛俯卧着,凌乱的栗色卷发散在脸上和后背,发尾盘踞在腰间。他没有醒,眼眶下晕着两弯浅浅的青色。叶锦城动也不动地站着,像是俯视猎物的蛇。清早的天光虽然是光明的征兆,此时却还未能完全照进屋中。叶锦城逆光站着,他脸上的表情藏在屋中本来弥漫着的昏暗和额前垂发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他伸出了手。修长泛着青白的手,像是要触摸熹微的晨光,却终于一路探了过去,停留在陆明烛的耳边。指尖微微颤栗着,做了一个拨弄的动作——他似乎想要将陆明烛脸颊旁的卷发拨开——可这最终仅仅是个虚空的手势罢了,指尖在将要挨到那光泽卷发的一瞬间缩了回去。   叶锦城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双手环抱,猛然转身大踏步地走出屋去。   他走到院子里,冷不防猛然一道蜜色的影子从一侧的屋顶直窜而下,发出威胁的呼噜声,横挡在他面前。叶锦城本来心烦意乱,被吓得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正是桃桃。这猫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离叶锦城几尺开外弓起脊背,龇着嘴露出尖尖的牙,竟然是一副要拦他去路的样子。叶锦城镇定下来,抬手用力挥了一下,示意那猫滚开,可桃桃不但不走,反而逼近前来,像是发了疯一般不断冲他发出低沉的咆哮。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瞬间让叶锦城想起四年前枫叶泽里那些明教教徒,怒意陡然涌上心头,下意识的反应比理智更快地牵制了他,叶锦城想也未想,一脚冲着那猫踢了过去,可桃桃出奇地灵活,猛然弓起腰跃到另一侧,四肢着地一个打滚,重新冲着叶锦城龇起牙发出威胁的咆哮。叶锦城一踢不中,又见这猫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只能反手一扯轻剑,桃桃已经转身跃起,冲他扑来,这一跃简直气势迫人,叶锦城闪身并没躲开,桃桃已经跳上他肩头,叶锦城只觉得左边脸颊颧骨处一痛,随即散开一片温热,他知道这是被猫抓破了脸。桃桃扭身想一跃避开,可痛觉激发怒意,叶锦城杀心顿起,桃桃来不及躲,被叶锦城用带着剑鞘的轻剑一甩手拍了出去。这一下实在够狠,虽然没将它重伤,可桃桃伤了前爪,也终究不能再阻拦叶锦城,只能发出刺耳的叫声,蹒跚地逃向一边去了。   叶锦城低声骂了一句,按捺住升腾而起的杀意,用丝帕捂住脸,反手推开院门走了出去。轻微的带门声,像是早晨的光线一样晦暗。   陆明烛昨晚累得狠了,很迟才醒过来。先是觉出腰痛,整个人一动,随即浑身都痛了起来,只觉得有人砰砰地在自己的耳边敲什么东西,他用力捂住额头,那声音却还是挥之不去。他思索了好久,才突然意识到是有人在敲大门,那敲门声急促无比,显然是有急事。   “糟了!”陆明烛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穿了衣服快步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是谷清泉,一双圆睁的绿色杏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师兄啊!你在干什么呢——这、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好不容易……”   “对不住,我——”   “师兄!别废话了,赶紧走啊!”谷清泉俊俏的鼻尖上布满细细一层汗水,说话间连推带搡地催促陆明烛出门。   陆明烛觉得满心愧疚。谷清泉叫他参与这回的会议,是明教最高机密,他知道,她一个姑娘,在教中攀到如今的地位,并不容易。自己之前那样让她伤心,她却仍然想着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争取这样一个机会,自己却这样怠慢,恐怕又是在伤她的心。   虽然她并不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诚然,被拉下原来的位置,让他难受,可教中如今密谋发动事变,企图逼迫朝廷承认自己为国教——这个野心太大,大得让他怀疑熊熊明尊圣火能否托起这样沉重的希冀。   他并不想要这样的局面。可她从来不懂。   陆明烛跟着谷清泉到的时候屋子里面的人倒是都来齐了,今天的会议只是为讨论三日后定在大光明寺的明教高层会议的安全布防事宜,并没有教主或者高层长老在场。只有各旗下副使,带着几个高阶弟子。   他俩是迟到了一会儿的。陆明烛被降职已经许久,对上层的升迁调动早就不太了解,只是这次谷清泉力荐他来担任,这让许多人不快,可谷清泉现在正得上层信任,众人也仅仅只能止于不快。陆明烛觉得对不起师妹,正要开口对众人道歉,就听见一声冷笑。   “陆府史,许久不见,架子越发大了。”   这个声音他有几年未曾听到了,此刻甫一入耳,却觉得无比熟悉,陆明烛立时转过身去,就瞧见角落坐着一个人,穿着普通的白外衫,乌木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拢到耳后用小小的金环扣住,在及肩的位置修剪下来,斜挑的眉毛带着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的神情,只是他的口音变得多了——陆明烛记得,四年前,他的中原话说得还没有这样好,带着西域的方言口音。陆明烛皱了一下眉,对方回应他一个依稀的笑容。陆明烛将目光移到他腰间,看见他挂着星木旗副使的腰牌。   “副使大人,许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陆明烛微微一低头行了个礼,语气却冷冰冰的。   那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众人有些知道以往的事情,有些不明就里,却一时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激流暗涌,片刻间没人开口打破冷场。谷清泉并不明白这两人之间怎么回事,看看陆明烛只见他神色平静,但是也不算友好,她不明情况,但是自然向着自家师兄,便立时转头不满道:“陆荧!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谷副使,我同你师兄是旧相识了,好久不见,打个招呼而已。”陆荧却不接招,只是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向其余人道:“既然人到齐了,就开始吧?”说着眼风却又在陆明烛身上一扫,“今日开会就迟来,谁知道三日后靠不靠得住。”   谷清泉还想说话,却被陆明烛拉住,使了个眼色。   一时众人讨论结束,各自凭心记住三日后布防——这事太过冒险,是绝对的机密,没人敢写下来——便各自散了回去安排。唯余下陆明烛一人默不作声地清理会场。谷清泉想留下陪他,却被他打发回去了。陆明烛一个人倚在门上,双足却分立在门槛两边,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一声嘲讽的鼻音和低沉的轻笑,是先来走了的陆荧又折了回来。   “指挥大人,怎么不走?”   这是四年前的称呼,嘲讽的意思简直不能更加明白。陆明烛岿然不动,只是抬头挑眉道:“你不是也回来了么。”   “我恐怕指挥大人有话对我说,就又回来了。”   “别一口一个指挥,副使大人,即使是四年前,我也从不曾拿什么指挥的身份来压你,”陆明烛厌恶地一皱眉,却还是恭恭敬敬地低头行了个礼,“四年不见,不知副使被派在哪里,但是如今既然此役关系到我圣教千秋功业,还请副使不要计较四年前的事情,更不用——”他顿了一下,“更不用怀疑我。如今你是副使,我自然听从你命令,绝不擅自做主。”   这句“绝不擅自做主”被陆明烛咬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颇有深意。陆荧显然觉察到了,立时转过身来正视着陆明烛,两人身量差不多,目光交缠在一起像是在暗暗拧着股劲,气氛渐而如坚冰冻结,随即陆荧抬头大笑一声,打破了冰封。   “当初是我年轻不懂事,难得陆府史不计较。你说得没错,此一役关系到我圣教千秋功业,别的事就先放放吧。只是,”他本来已经转身走了两步,此时突然停下步伐,冲着陆明烛回过头来,“……即使再回到四年前,我也不觉得我做的有什么错。陆明烛,光明圣火普照之路艰辛,若是不付出代价,焚尽敌人,怎么能永不熄灭?四年前我就知道,不论做什么事,你都不喜欢看到死很多人,可是——都要死人,死很多人。”   陆明烛看见他眼中的神色狂热,与四年前无一分别,更同谷清泉像得出奇。   “方才听说,副使大人这几年一直在洛阳据点办事?”   陆荧微微一笑。   “副使大人可知道阿契斐长老?”   “这个自然。怎么?”陆荧又是微微一笑,神色中多了几分轻蔑。   陆明烛显然看出来了,这轻蔑实在太过明显了,又是同谷清泉像得出奇的神色。他瞧着双手抱臂的陆荧,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虽然时下说这话不该……可我总觉得,阿契斐长老会是对的。”   陆荧笑出了声。“对的?”他这个词几乎是用鼻音哼出来的,陆明烛看见他的目光划过天际,落在远处在夕阳下巍峨斜挑的大光明寺殿角上,“你看看如今这长安城,看看圣教——你是从哪里看出来,他是对的?”   “……我说的是‘会是’。”   这下轮到陆荧一愣。尽管对阿契斐长老与陆明烛这一派无比蔑视,可他张了张口,才发现一时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陆明烛。就是这一打顿的工夫,陆明烛已经转身走下台阶,他白色的外衫被风吹得不住飘动。   “副使大人,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别介意。如今我也不会给您造成麻烦。三日后见。”   陆明烛一面思索着三天后的事情,回到家中,从门缝下发现字条,是谷清泉留的,约他明日有空再谈,陆明烛想着,她大约是想问自己与陆荧之前有什么过节——她没参加过枫华谷那一役,不明白此间关系。   当年枫华谷一役,他们的队伍取得大胜,并将枫华谷北部的一部分唐门弟子围入枫叶泽。这一围数日,陆明烛下令不准明教弟子擅自入内寻找,只需慢慢困死。唐门丐帮大败,外围纷纷撤退,没有人有余力和耐心来管剩下这些残部的死活。围了几日,里面的唐门弟子再也撑不住,派人出来求援,可落入明教手中,陆明烛派陆荧去审问作为信使的唐门弟子,希望他能交代枫叶泽内部唐门弟子状况,自己好带人进入。陆荧素来不太服他,陆明烛也嫌他行事偏颇,可嫌隙虽有,却无法否认陆荧的能力,故而将这差事派给他。陆荧说是指挥副手,可当时麾下弟子有不少听从他命令,陆明烛也不能叮嘱太多,唯恐陆荧又不愉快。他总以为陆荧还分得出轻重缓急,只没想到就是忘了叮嘱,待有人来报而他得知消息去看的时候,那个唐门弟子已经不行了,甚至等不及见势不妙的陆明烛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再试图用新的审问手段。死了个战俘,这倒没什么,枫华谷那一年的血染红了枫叶,死了无数人,不差这一个。可陆明烛并没想再下杀手——胜负既然已经分出,多余的死亡在他看来,就变得没有必要。他并不想再死更多的人,明教虽然此役大胜,可还是有许多明教弟子被唐门俘虏,他总想着用唐门的俘虏将他们换回来——陆荧极力反对,与人私下非议陆明烛妇人之仁,只说要将枫叶泽内的唐门弟子困死。大雨接连不停,枫叶泽内水汽弥漫,泥淖遍布,唯一的唐门信使已死,别无他法,陆明烛也没法派人进去寻找,只能死守出口。   而被围入枫叶泽的唐门弟子,最后一个也没活下来。   他觉得自己并未回忆多久,可醒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黑。桃桃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连喊了几声也没有反应。陆明烛觉得疲倦,他心知这样不好,成事在即,三日后大光明寺,明教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要聚在一处共商大事,此时绝不能出错,自己既然负责守卫,就必然要尽力——不论带着什么样的疑问,不论认为什么道路是对的,阿契斐长老,自己,或者陆荧,或者师妹,最终都是为了光明圣火燃遍大地,说到头来,不过殊途同归。   叶锦城当晚并未回来,第二日也没有。陆明烛忙碌起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倒并未来得及细想,故而也没往心里去。叶锦城有商会中的事情要忙,去别处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他一般都会对自己提前说清楚。可能是太忙,可能是去了别处——陆明烛这么一想,倒觉得叶锦城不在也不错,他总觉得不安,觉得这长安城背后的江湖隐隐要迎来一场风暴,下意识地希望叶锦城远离。尽管这对于风暴的预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陆明烛早早就醒了。心里装着事情,怎么都睡不着。他收拾停当,才将叶锦城送他的那对弯刀扣在身后,只是一推屋门,虽然是早晨,可外面阴沉湿热的气息就争先恐后扑面而来。   天阴沉着,连一丝风都没有。今日像是要下一场夏季常见的大雷雨。   (四十四)   卫天阁被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侧耳细听屯营四处传来响动,有条不紊地,是士兵们在各自着装。天色微微的亮,他伸手摸了后颈一把,全是粘腻的汗水。这天气热得出奇,又闷得不寻常,似乎在孕育一场大雷雨。副手在身边走动,燃起桌上的灯火。这沉闷的气氛被灯油的腻气一蒸,更让人难以忍受。卫天阁本来和衣而卧,此时十分不耐烦地撑起身体来。   “几时了?”   副手不答,却道:“将军,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卫天阁一个激灵坐直了,伸手去摸桌子上大光明寺的建筑图纸。副手立在那儿等候吩咐,卫天阁一摆手:“去,先遣他去杨将军那里,我随后就来。”   副手却并不走,只又道:“那个藏剑山庄的线人夜里就来了。在西边屯营等将军很久了。”   卫天阁却立时警觉地转过头来,那样子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狼。   “他二人可曾见过?”   “……谁?”   “回来的探子,和藏剑的线人。”   “不曾见过。”   “别让他们碰见。你叫西边屯营的人看住门,别放他出来,我先去见了杨将军,随后再来找他。”卫天阁一面说着一面迅速起身取了头冠戴上,红白的两根翎子一晃,他快步打开门走出去。外头阴沉粘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看天,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大光明寺自从破立令以来已经被禁止信徒往来和香火参拜许久,这宏伟寺院当初花费了无数人力心力财力建成,如今却孤零零地矗立在城中,成为繁华汪洋中的一尾突兀浮槎。两日前趁着夜深人静之时,陆明烛等人已经悄悄回来探查过一番,教主、法王以及诸位长老一致认为会议选在藏经偏殿最为合适。如今明教任何形式的集会都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更何况他们此次与会内容非同一般,怎能不小心谨慎。手下的明教弟子在前夜早已经就位——虽然只是商量大计,并非起事,可如今明教所有重要人物都在场,是万万松懈不得的。   大光明寺已经许久没有香火,只是定期由萨宝府拨出人来洒扫,看守的人也十分稀少。这个事情一直归于陆明烛管理,他对此中关窍自然十分清楚,因此早就安排得妥帖。内部一切就位,只是从外头看,这冷冷清清的大光明寺依旧像是沉寂了许久。即使今日朝起就天气阴沉,云翳翻滚,也断然不会有人料想到这冷清的寺院里面将要蓄积更多的暗涌。   日头从东边移向中天,又渐渐西沉,一整日都沉闷湿热,这雨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似乎全部沉甸甸地凝结在了周遭,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给人沉重的拖曳之感。大光明寺久未有香火,疏于打理,虽然寺中引入城北流来的活水,寺中水渠池塘都未干涸,可久未清理,池底皆粘滞着厚重的绿苔,散发隐隐的腥味。整个寺庙框架构造仍旧华丽,却从细节显着一股颓然的破败。   陆明烛擦去额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黑,这显着的是一种纯然的黑,没有一颗星子,更无月亮,守卫弟子怕引起注意,并不敢打太多火把或者灯笼,只在殿角四周有些守卫弟子零星地提着灯笼四处走动。与会的教中高层都已经到齐,藏经殿大门紧闭,从外面听不见一丝声息。陆明烛当初负责大光明寺建设工程,他心中是十分清楚的,这藏经殿内构造幽深往复,在里面商议事情最合适不过,外头绝然难以听见动静——思及此处他突然想起叶锦城,突然想起有几回,他甚至和叶锦城在藏经殿里做了那种事——陆明烛猛然回神,陡觉双颊发热,不知是天气太闷,还是因为羞愧。   他知道自己今日不应该想别的,只是应该将全副心思放在守卫工作上,可是不知为何,只是思绪一触及叶锦城,突地就觉得一种比今日天气还要阴沉的厚重云翳浮上心头。他今日并没有太多空闲来分辨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也许是因为相处三年来叶锦城若有若无的距离感,或者是因为几日前那场情事中叶锦城反常的表现。三年了,情事中的叶锦城从最开始的粗暴到后来的渐趋温柔契合,陆明烛曾经以为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不再会出现这种状况,可两日前——想多了,也许是想多了。陆明烛越想越觉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颗心撞得腔子里砰砰作响。   他站起身来,吸了口气,却觉得更闷了,只能反手摸摸背后的刀。玄铁入手森寒,这森寒反而让他感觉到安慰,想到叶锦城挥汗如雨铸刀的模样,他渐而觉得安静下来,便站起身来四处走动。   藏经殿周围木石掩映。陆明烛四下又查看了一番。夜色黑漆漆的,茂盛的夏草里藏着无数的夏虫,发出刺耳不断的鸣叫,草木混合着池水中青苔的味道,被热气一蒸,散发一种腥腻的气息。   陆明烛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一整日都没瞧见谷清泉。大光明寺占地面积不算小,谷清泉负责外围布防,不能擅离职守,天色又黑,两人一整日都没打照面也实属平常。可陆明烛今日不知怎么,总有种格外强烈的感觉——他很小就离开家乡,来到中原,与师妹分离得也早,尽管如今谷清泉早就长大,甚至比他更强、更有能力,再也不需要所谓的师兄的保护——可在陆明烛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漂亮的、固执的、像沙漠中顽强的沙狐崽子一样的小姑娘,尽管有着像光明圣火一样燎原不熄的勇气,可这并不足以成为保护她的力量。陆明烛今日不知道为何,总想把谷清泉放置在眼皮底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晚会有什么意外,可他就是想,似乎只有看到谷清泉,才能觉得她是安全的。   但愿自己是多虑了。陆明烛推门走进藏经殿,自嘲地摇头苦笑。他从来直觉敏锐,这过于敏锐的直觉其实多年来也带给他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担忧。幽深的书架一排一排,藏经殿后面有好些个密室,教主法王还有各位长老正在后面的小密室中开会。藏经殿外殿里也有好些守卫弟子,陆明烛从他们中间踱步过去,又转了个身往外走。乌木的书架投下一排排的阴影,其上的经卷在外面透进来的一片虫鸣声中森然沉默,深藏它们腹中的一切人世万象。   陆明烛突然侧耳听了听。似乎是哪里响了一声,再听,似乎是错觉。靴子后跟的金属镶边敲打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又转了一个身,外面夏虫鸣叫嘈嘈切切,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嘈杂,并且随着越发蒸腾的热气而更加嘈杂纷扰起来,开始渐渐转变为一种隐隐约约的喧哗。   陆明烛猛然又转了一个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门外,旁边的明教守卫弟子看见指挥使的脸色变了,随着哗啦一声拉开藏经殿的殿门,外头浓重的黑云后面月亮竟然猛然一闪探出了头,照得陆明烛的脸色如雪一样惨白。   陆荧从殿角另一侧转出来,陆明烛对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一个交错,随即都看见对方的脸色随着外面嘈杂起来的声音渐渐转白——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被月亮照的。陆荧随即惊叫一声,一脚踹开藏经殿的侧门,飞也似的往里面跑去,白色的衣角在陆明烛视线里上下翻飞,鞋跟踩出急促的鼓点,连着藏经殿里外的守卫弟子也开始纷乱地跑动。   “——保护教主!保护教主!出事了!”   陆明烛心下如擂鼓一般响了起来,砰砰的声音从胸口深处升腾迁延,他还闹不清具体是什么状况,但是直觉已经告诉他,大事不好。殿外的守卫弟子不明就里,抽刀在手却一时无敌可杀,三三两两慌乱地聚集在一起,刀刃发出轻微的响声,交错着纷乱脚步声,夏虫的鸣叫似乎倏然停止,陆明烛听见藏经殿里传来纷乱的跑动声和叫喊声——这些所有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在他耳力所及范围内无限地放大,却大不过外围四面八方传来的喧哗之声。   身体比心绪更快地反应过来,陆明烛抽刀在手,大喝一声:“别慌!守住藏经殿外殿,一个都不许动!你!你——!还有你!跟我来!”说罢脚下一个急点,往外掠出去,外围的嘈杂喧哗之声越来越大,大光明寺原本为了迎合中原人的喜好,曲径通幽,寺中遍植花木,此时成了掩体,却又成了迅速行动的障碍,陆明烛不敢贸然往外查探,他的职守在藏经殿这一片范围之内。   喧哗又大了起来,他敏锐的耳力已经可以听见隐约的兵戈嗡鸣交错之声——出事了,一定出事了,这已经确凿无疑。陆明烛快步跑过连接前面进香大殿和圣火龛的回廊,他离嘈杂的声源越来越近,月亮只探了一下头,重新躲进漫天沉甸甸的乌云中,周遭一黑下来,他觉出外围已经火光缭绕,到处都是火把闪动和兵器交击的锐响,还有大声的纷乱喊叫。他瞧见远远的回廊另一头跑过来一个年轻的明教弟子,凌乱的火光下,他那白色的外袍上沾满了血迹,随着他惶急的步伐飘动得像是破败的惨白旗帜。   “快跑——快跑!天策和少林的人杀进来了——天策——”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猛地顿住了,陆明烛看见他身体一震,胸口挺出一个雪亮的箭头,那明教弟子僵直地倒下去,发出沉闷的一声,陆明烛瞪大眼睛,他瞧见那人背后插着的一支红白翎子的羽箭还在微微颤动。   耳边一道劲风掠过,陆明烛几乎来不及躲避,只能就地一打滚躲了开去,直觉让他尚未挺身弹起就举起了手臂,只听当的一声锐响,刀身一下抵挡住疾刺而来的枪尖,陆明烛借力跃起,他来不及惶急——也没有惶急的资格——手中的刀已经横劈而出,疾速飞旋,这两把刀出自叶锦城之手,实在算得上是兵中翘楚,只听金石嗡鸣,炽热戾气升腾,硬生生将进攻的天策士兵们逼退三尺开外。陆明烛动作根本不停,转身之间反手刀刃斜推,温热的鲜血立时从弯刀刃口处喷溅开来,在他白色外衫上洒开一道血花,罅隙间他看见回廊的另一头,还有隔着草木石头的掩映下,远处几个偏殿旁边,开始出现零星的天策士兵,他们的银甲红翎在四处闪动的火光下发出森寒的冷光。   后面有陆荧带人镇守——他们还算警觉及时,教主和法王等人应该暂时不会有事——藏经殿在大光明寺最里侧西北角,南侧大门面对正殿,其后还有供奉圣火的大殿,神龛,数排僧侣住所,香客殿,陆明烛知道自己没必要回头,谷清泉带的人守卫的防线一定已经被突破——这是必然的事,没人料到如今的情况。陆明烛反手挥出一刀,反身踏上身后山石一个借力,殿击金虹的轻功一跃而起,且战且突,直往谷清泉守卫的前殿方向急掠而去。   谷清泉太年轻,太年轻,没有实战经验,她若是慌了手脚,守不住前面,只能伤亡更大。陆明烛跑到了殿前广场,四下火光闪动,兵器交错之声冲天刺耳,明教弟子守卫人数并不算太少,可怎敌天策少林有备而来。陆明烛来不及愤怒,来不及惶恐,天策士兵们训练有素,显然早就得了命令,明教活口一个不留——陆明烛从殿后台阶上急掠而上,香客大殿四周空旷,他四下寻找谷清泉,可天色漆黑,火光嘈杂,四周一片纷乱,更兼随时要抵挡天策士兵和少林弟子的攻击,他哪里能分出神来寻找谷清泉到底在哪里。陆明烛疾奔入香客偏殿,一扭头就瞧见一侧的神龛后面聚集着数十明教弟子——这些人都这样年轻,慌乱得像是一群沙暴中的小沙狐一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陆明烛无法愤怒,没有工夫愤怒——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他们这样年轻,只知道信奉无量光明,哪里懂得这光明背后的东西,又怎么能不惶恐?陆明烛疾奔上前,外面的明教弟子还在奋力抵抗——为了明尊、为了光明圣火——只能这样无畏地走向战死的命运。陆明烛无暇他顾,只能大声道:“谁看见谷副使了?!谁看见了?!”   年轻的明教弟子们畏惧地摇头,外面的杀伐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如狂澜呼啸穿透殿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来,陆明烛看见他们眼中的恐惧,电光石火间他看见有人的眼睛里开始蓄积沉甸甸的泪水——陆明烛猛地转身,手上的弯刀在空中一划,收归左手,陆明烛掌心朝上伸出右手,快步走上前,大声高呼。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这声音坚定有力,穿透一片杀伐之声,猛然击得人心头剧颤,殿内明教弟子罅隙时间内纷纷抬起头来,陆明烛手心向上,随即另一只手叠上去,两只,三只,高呼的声音逐渐响起,只是很短的时间,那齐声的和诵就如海潮一般汹涌高涨起来,穿透殿门。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一浪叠一浪的高呼挣扎着压制兵戈杀伐之声响起,如狂涛一般席卷一片纷乱的战场,随着火把燃烧的声音,和满地的鲜血、挥之不去的呻吟哀嚎一样,在浓重沉闷的云翳下升腾起来,殿外苦战的明教弟子们也听见了这声音。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之前的恐惧和彷徨已经一扫而空,众明教弟子纷纷疾奔而出加入战场,奋力抵抗,陆明烛提着双刀,喘了一口气——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江湖风雨不测,圣火照耀之路漫长无极,荆棘遍布,他本想缓步求索,可无奈圣火燎原,焚尽一切,也难免烧到自己——罢了!罢了!此役身殁,就算让熊熊圣火焚尽残躯,也是为着追求光明普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陆明烛心中一叹,反手握紧双刀。   只是对不起叶锦城,只是……对不起叶锦城!   一时间香客大殿内空寂无人,陆明烛正要提刀而出加入战局拼死抵抗,突然觉得两侧太阳穴剧烈搏动,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精神紧张,心陡然狂跳不止,像是要跃出胸腔,擂鼓一般地急促频响,不知是什么促使他回过头,不知是什么——他回过头去。   有个人从香客殿的一侧的偏门跨进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比夜色还要黑,上面拿银线绣着绵延的橘子花,从肩头迁延而下的飞飘花瓣,均匀地向下洒开去,织银的腰带下,连着大片银线图案,已经都被鲜血浸透显着一种森然的深褐色,衣摆因为浸透了血沉重地下垂,坠出无比优雅的垂线——他向陆明烛走过来,短短的几步在渐渐逼近的浓重血腥气中被无限延长。陆明烛看见他拖着重剑,重剑无锋,那剑刃却是开了刃的,拖曳在青石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陆明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伤了,血从额头浓密的栗色发丛里蜿蜒而下,流入眼睛里,火辣辣地疼,陆明烛眨了一下眼睛,他觉得目力所及范围内,都是一片浓重而血腥的赤色。   叶锦城?   叶……锦城?   ……锦……城?   “陆明烛,我等这一日,等了四年。四年前枫华谷之战,在枫叶泽,你们连着唐门信使,抓住过一个藏剑弟子,你还记得么?那是我,是我,叶锦城。那个唐门信使唐天越,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   殿外几乎要喧哗沸腾的声音猛然一滞,复又轻响,像浪潮一样逐渐退去,退成模糊的一片,唯余着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四十五)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在淡褪、消散,唯余自己格外响亮的心跳,一下复又一下。   陆明烛轻轻地摇摇头,他看见叶锦城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如水纹一样波动着——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他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不解的模样。周围仿佛很安静,静谧得像是那一年在巴陵的桃花树下,在暖融的午后阳光中,叶锦城安静地抱着他看粉色花瓣飞飘时的感觉。这样安静,安静得让他觉得恍然——叶锦城,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什么意思?   陆明烛又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想驱散耳目和胸中的不清。他觉得头剧痛起来,又如坠云雾,他听不懂叶锦城的话。血流进眼睛里,火辣辣地疼。他想伸手去擦,又有点想伸手去触碰叶锦城——他今天这身衣服戾气逼人,却又诡异地显得他格外俊俏。   是做梦吗?做梦?这人不像叶锦城,三年了,陆明烛虽然不敢说自己已经对叶锦城了如指掌,可他说的话,从未像此时这样让他听不懂——是梦吧,一定是梦吧?陆明烛不大确定,他看不清叶锦城的表情,只好想伸手摸摸他。   只是一动手指,他立刻觉出异样。手心和刀柄接触的地方传来粘腻的触感,他觉察出自己双手握着刀,那刀身淋淋沥沥沾着鲜血,连指缝间都是迸溅的血迹,已经被刀身散发的炽热杀气蒸得干涸,凝结,模糊的浪潮拍岸的声音逐渐褪去,喧哗声像是心痛一样渐渐膨胀清晰起来。他还是未懂叶锦城的话,只是话中的字眼像是扑面而来的箭矢,挟着腥风射中心口,疼得让他哆嗦起来。枫华谷,唐门,唐天越,唐天越,唐天越……唐天越是谁?唐天越是谁?模模糊糊的印象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又束之高阁好多年,却在这时被陡然刨出,带着扑面而来的大把灰尘和血腥袭来。   叶锦城往前走了一步。陆明烛瞪着他,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手上,叶锦城像是配合他的目光一般,左手移到右边腰侧,双手握住织炎断尘的剑柄。   从喧哗到安静,再到喧哗,在陆明烛的感觉中无比漫长,漫长得让他差点把这世上所有心痛的滋味都挨个咂摸过来一回,其实却只是一瞬间而已。陆明烛睁大了眼睛,门外的杀伐之声一浪高于一浪,更混入一种模糊的轰鸣——是天际闷雷滚动,这场大雨,孕育了许久,终于要倾盆而下了。   他举起了右手,用叶锦城送他的刀指着叶锦城。只觉得眼角旁边微微一热,他以为是额头上的血流了过来,他此时已经来不及想到,温热的也许是眼泪。   “你……怎么能……你……怎么……”   他看不清叶锦城脸上的表情,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模糊的云翳,又好像无比清晰,清晰得像是此刻的痛。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格外刺耳的凄厉哀嚎惊醒了他——也许是天策的人,也许是圣教弟子,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在此情此景下,什么性命都贱如蝼蚁,什么情谊都卑如尘埃。骗人的,都是骗人的,这赤裸裸的欺骗简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戳得他所有的勇气消失殆尽,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毫无招架之力,只待宰割。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高呼如泣血一般凄厉悲壮,他还混沌着,还痛得发抖,双手却像是跟随灵魂深处的本能一般举起了弯刀,刀刃随着劲风破开浑浊湿热的血腥气,划开闪亮的寒芒,几乎是与此同时,叶锦城那边也双手抡起重剑,只听当的一声钝响,织炎断尘的剑刃正砸在弯刀的刀背上,随即兵刃相交处爆开一连串火星。   这一击二人皆是用了全力,陆明烛被逼入绝境,以命相搏;叶锦城满腔恨意与矛盾交织整整四年,这一击更是倾力而为,两人各自只觉得一股大力从手腕处反推而来,不由自主地各自连连往后倒跄出去数步。陆明烛只是刚一落地就转身跃起,两把弯刀推出一片森寒杀气,转身冲叶锦城飞掠而去。叶锦城拧身躲过,右臂发力,牵动着左手想要抡起重剑一个风来吴山,这织炎断尘却是太重了,陆明烛的身法简直快得像是一道白色电光,右手的弯刀划破一片血腥气冲着叶锦城颈边左侧袭来,叶锦城下意识地往右侧一倾,那重剑因力道的改变而失了先有的势头,随即因为陆明烛左手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剑锋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陆明烛左手的弯刀扎在叶锦城右边的肩膀里。速度太快,叶锦城还一时感受不到痛,可手上已经不由自主地顿时失了力气。   外面的杀伐之声还未停止,明教弟子拼死抵抗,天策将士和少林武僧虽勇,却也一时半会不能将他们彻底杀伐殆尽。仿佛是上天要成全他们这一场好戏,这香客殿里没有进来一个人,在一浪又一浪的喧哗和惨叫声中,陆明烛左手用力往前推去——他的刀尖扎在叶锦城的右肩里,手上发力,想将叶锦城往后逼入殿角。   距离太近了,只隔着一个刀身的长度,却又像是隔着重峦叠嶂,凝着万年玄冰。他看清了叶锦城的表情——依旧是俊秀的脸,只是蒸腾蕴藏着极其奇怪的表情,像是痛,又像是快意,像是大仇得报的喜悦,又仿佛下一刻就要懵然恸哭——陆明烛没有时间分辨他的表情了,刀尖上传来奇怪的力道,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叶锦城。   叶锦城全然不管肩膀里扎着的刀尖——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刻意的,倾着上半身往陆明烛这边走来,陆明烛的手臂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力气却没有一分松懈。叶锦城直直地往前走了两步,陆明烛眼睁睁地看着悲魔饥火那带倒钩的刀刃刺穿了他的肩膀,大量的血一瞬间涌出来,那冰冷的弯刀因为饮血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之声,有更多的血顺着刀刃和刀背流下来,流过刀格,流到陆明烛的手上。   这血是温热的,竟然是温热的——既然有着这样温热的血,又需要怎样冷酷的心,才能面不改色地骗了自己整整三年?那些春日秋夜里的绵绵絮语,锦屏后和船舱内的火热纠缠,一句一句的情话,一字一字的坦白,都是骗人的,都是精心策划的刻意欺骗。唐天越……唐天越是谁?唐天越是谁?血蜿蜒过虎口的位置,流到手腕上,这绵延的温热激醒了他——枫华谷!枫华谷!他们在枫叶泽抓住的唐门信使,对,他叫唐天越,叫唐天越没错——陆明烛终于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陆明烛!他心中最重要之人不是你,从来就不是你!是唐天越!一切的情话、爱语、赠与、付出,乃至闪烁其词、欺骗、谎言和中伤,到如今的生死相搏,只是为了唐天越,为了唐天越!   叶锦城那些缠绵情话言犹在耳,叶锦城的脸近在咫尺,叶锦城送的双刀在手,叶锦城温热的血直流到手腕。痛意在小腹和胸腔处充满恶意地缓缓蓄积,又像是陡然决堤一样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恨而暴涨起来,突如其来的压迫使得陆明烛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窒息挣扎——他张口却感觉不到吐息的畅快,只觉得无尽的压迫让人如坠深海,他哆嗦着咬紧了牙,那窒息和压迫漫延到喉间,让他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声泣血的长长悲鸣。   陆明烛逼迫内力和恨意全部蓄积在手腕,随着那声几近凄厉的悲鸣,他左手死死攥住刀柄,陡然向下发力,竟然是要将叶锦城的右臂生生卸下来!那一股内力却因为激愤之下难以掌控,这刀之前被织炎断尘砸过一下,随着这股大力陡然从刀刃根部森然崩断,发出金石嗡鸣的一声锐响。几乎是差不多时候,叶锦城也已经不顾右肩剧痛,提起重剑直抡而过,织炎断尘迸发炽热杀气,在陆明烛腰侧豁开一条伤口,大量的鲜血一瞬间涌出,却随着肩部插着的刀刃崩断而四下飞溅,这股大力突如其来,两人都猝不及防,被倒退着各自甩出去数步。弯刀的那一截断刃插在叶锦城的右肩里面,手上的重剑直砸在地上,当的一声脱了手,一连串的血珠从上面滚落下来。   陆明烛被甩出去几尺,却在半空中一个蹑云逐月,直冲向香客殿偏门。他一反手甩掉了还握在手里的那截刀柄,再也没有回头看叶锦城一眼,像只受伤的白隼一样转身直扑出大殿,消失在一片杀伐之声的狂潮中。   卫天阁用手一抹脸上飞溅的血迹,长枪用力挑开尸体,毫不留情地踢到一侧凌乱倒伏的花木中间。背后副手靠过来,两人背后的银甲相碰发出轻微的响声,副手显然累得不轻,卫天阁听见他连咳带喘了好一阵子,才大声道:“多少人杀进后殿去了?”   “之前安排的几队都过去了,咳……”副手咳嗽着回答,一面握紧长枪环视四周,零散的打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明教这布防显然也是下了功夫的——今晚来的都是高手,兄弟们损失恐怕也不少——”   两人后背紧贴慢慢往回廊另一头移动,前面是香客殿了,有高高的牌门矗立在前,夜色深黑,闷雷滚动,显然大雷雨很快就要倾盆而降。四周草木掩映,只听得远处四下兵戈相交之声,卫天阁知道,此役已胜,大约没有多久就要结束了——朝廷得知明教企图逼宫,天威震怒,给天策府所下命令是明教上下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告诉外围布防的兄弟们,如有余孽,一概——”卫天阁话音未落,只觉得后心一痛,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抓,却抓住另一柄长枪的枪尾,同时整个人往前踉跄出去,差点摔倒。竟然是副手用长枪枪尾狠狠顶了自己一把。卫天阁心知大事不好,回头同时只听见一声闷响,只见副手跪坐在地,随即沉重地倒向一边,借着周遭不知哪里映出的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他看见一个明教女弟子将手里的弯刀从副手胸口抽出,随即刀尖一抖,甩开上面的血。卫天阁看清了她砂金色的卷发,沾满血迹的脸泛着杀意,却依然俊俏动人——是了,卫天阁记得这张脸,是洛阳风雨镇外见过的明教女弟子,叶锦城关照过的,陆明烛的师妹谷清泉。   风声在耳边呼啸,头顶上漆黑苍穹闷雷滚动,皮肤上粘滞着的血腥气和汗水在飞速的转身腾挪中蒸干又流出,陆明烛拿着手上另一把单刀掠出偏殿,几乎是同时,他开始渐渐感觉到一种空白的麻木,挥刀,转身,胸口的痛楚都在一层层褪去,不再疼痛,只留下一片荒凉的空白。在前殿转角处,陆荧两把弯刀血迹斑斑,从屋顶一跃而下,抓住他大声喊叫。   “没找见谷清泉!天策和少林的人太多了!我们出不去!”   陆明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是大喊着的,在渐渐剧烈起来的闷雷声中格外刺耳,像是钝器刮擦的声音。   “教主呢!”   “教主无碍,找找谷清泉!”陆荧陡然压低声音,“我们这样出不去,叫她聚集其他人,看看东南角那块能不能突围——我们不能束手待——”   陆荧的话没说完,就被直刺而来的雪亮枪尖逼断,两人就地一个翻滚,随即拉开几丈距离,数个天策士兵突刺上来,陆明烛立时看不见陆荧了,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兵戈相撞之声划破头顶持续滚动的雷声。他手上只剩单刀,腰侧的伤口开始冷一阵热一阵地疼痛——苦战这么久,却也不至于如此——香客殿中叶锦城一句话,抽走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情势至此,生死全凭天意,战斗更是本能,陆明烛挥手挡开攻击,松开了压住伤口的左手,他已经无暇他顾,师妹,师妹去哪里了!他转身往东南方向跑去,后面的枪尖却如影随形,肩后一痛,温热的血在风中迅速变得冷腻,肩头被挑开了口子,陆明烛不得已反身接招,且战且退,半途又遇上一波胶着战,混乱之下各自被冲散,身上有多少伤口已经不知道,气力已经到了极限,天色漆黑,四处火光闪动,只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开始逐渐淡褪,东南边找不见谷清泉,他想回头,却发现防线已经胶着,前面全是天策士兵,而他已经连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   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他跪了下来。仅余的那一把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陆明烛双手撑地,咳出一口血来,手指却哆嗦着伸了出去,捡起那把刀来——还不能死,不能死,从现在起,他就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如果想要活着出去,手上的武器绝不能丢——陆明烛以刀拄地,踉跄着站了起来,前殿的战斗几乎已经结束,四周火光跃动,零星的战斗还在继续,四下横尸,血迹大片干涸着被火光耀出诡异的阴影。   陆明烛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一路上又与人交手几回他已全然不记得——他像是受伤濒死的凶兽,即使将要力竭,浑身上下也爆发出炽热又冰冷的杀意。香客殿前高高的牌门在漆黑的苍穹和滚动的闷雷下沉默高耸,无言地俯瞰一地血腥。陆明烛连滚带爬地穿过高耸的牌门,那上面的榫头花纹繁复,刻着明尊偈语,当初的每一笔都是在他小心翼翼的监工下描绘上去,如今却见证着他垂死挣扎的狼狈逃离。   噼啪的火光在周围的草丛中燃烧,在摧折的箭矢们的尖头上燃烧,在尸首们的衣摆上燃烧,灼热的、冰冷的、嘈杂的、安静的——陆明烛跌跌撞撞地穿过牌门,哪儿都找不见谷清泉。膝盖下又是一个踉跄,他跪了下来,连咳带喘地扶着门柱大口喘气。膝盖上一阵痛,他跪在一把弯刀上,不知是谁的弯刀,沾满了血迹。陆明烛想也没想就捡了起来,双刀在手,他骤然感觉到奇异的安心,随即踉跄起身,抹去脸上的血,嘶哑地喊着谷清泉的名字,连滚带爬地往东南角跑去。   “——清泉!清……清泉!”   一声一声的闷雷在天际滚动得越发湍急,陡然一个霹雳在西北天边炸响,青白的闪电像是巨大的嘲讽,尖啸着照亮一片惨烈宛如地狱的大光明寺战场。陆明烛喊着谷清泉的名字向前跑去,他身后高高的门牌上,谷清泉双脚悬空,离地足有两丈,一支长枪穿胸而过,将她牢牢钉在门楣上描着的一行明尊偈语下。又是一道青白的闪电,随即一个炸雷轰然在天际爆响,森然的白光照亮了谷清泉的脸,砂金色的长发血迹斑斑,随着她的脑袋无力垂在一侧,那碧色的大眼睛睁得滚圆,涣散地瞪着陆明烛踉跄消失的方向。   (四十六)   闷雷频响,兵戈交错的声音渐渐淡褪了,只剩下零星的叫喊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血迹和倒伏的尸首每几步皆是可见,在战斗中掉落打翻的火把到处燃烧,一簇簇的火焰跃动得这战场宛若地狱。风开始刮起来,破碎的旗帜和衣摆在风中招展开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又很快被吹散了。这江湖里,无论再浓重的血腥,被风一吹,都会散,散得无影无踪,散成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中人们口中轻描淡写的传说。   叶锦城从一片风烟中,沿着大殿前面青石板铺就的路走着。高高的牌门在他头顶巍峨耸立,缭绕着烟火腥风,沉默地睥睨这一地生死狼藉。叶锦城脸上凝固着血迹和烟火的痕迹,他只是茫然地走着,对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连那截插在肩头的断刃似乎也被他遗忘了,这弯刀刀刃煞气极重,描着金线的血槽一直持续不断地将细细的血线引出来,叶锦城肩头那一块原本用银线绣着精美绵延的橘子花,此时银线已经完全被浸成深褐色,渐渐在风中凝结成僵硬的干涸。他左手还拖曳着重剑,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在青石地面上留下苍白的一道笔直划痕。   大雷雨就要到来,风急云卷,陡然又是一道巨大森白的闪电,随即一个炸雷尖啸着轰然炸响,振聋发聩,叶锦城似乎才陡然惊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远处香客大殿、圣火龛和藏经殿的檐角在断续的森白闪电中一明一暗,四周火光摇曳,狂风肆虐,零散的尸首和火焰到处都是,广阔的殿前广场被照耀得爆出一片惨白的反光。叶锦城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面前不远的牌门上。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直劈在似乎极近的地方,牌门上突出的长枪枪杆泛着幽蓝的冷光,突兀凸出的枪杆直戳到叶锦城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谷清泉胸前凝结的大片血迹和血肉模糊的伤口,连着她失去光泽的金发,圆瞪的碧色眼睛一起,以森寒白光为背景俯视着叶锦城,被钉在明尊偈语下的她像是在黑暗中以身为光明献祭的女祭司。电光断续闪动,一明一暗之间,谷清泉凝固的表情似乎也波动起来,像是又活了一般。   叶锦城双膝一软,脚下一个踉跄,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坐下去。   他没跌在地上,后面有人一把扶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抓住那人的衣服,入手是冰凉的甲胄,他大声地喘着气,痉挛地哽咽起来。   “你他娘的跑到哪里去,啊呀!你这伤怎么——”   叶锦城肩头剧烈颤抖,猛地站起来,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肩上断刃,他一把拽起卫天阁的衣襟,这手上力气也不知道多大,卫天阁差点被他扯得失去平衡,能感觉到叶锦城双手一阵剧烈的撼动。   “——卫天阁——卫天阁!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卫天阁差点没喘上气来,手忙脚乱地攥住叶锦城的手,用力想将他拧开,两人无声扭在一起,直到卫天阁一把甩开叶锦城,叶锦城踉跄地跪坐下去,单手撑地,大口喘气,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地向上怨毒地瞪着卫天阁。   “你——你明明跟我说——”   “她杀了我天策府兄弟,难道叫我把她放走?”卫天阁的声音平板,冰冷,顺着风清晰地传到叶锦城耳中,“更不必说生死相搏,刀剑无眼,即使我有心照拂,谁能保证她不死在别人手里?”   “她——她是我师兄的——”   卫天阁冷声一笑。   “我是答应过你。”卫天阁抬手扶了一下头冠,他身后远处跃动着隐隐绰绰的火光,时而被风撩得陡然膨胀跃动,逆着赤红的光,他手里的长枪枪尖上闪烁着赤金和微微的血红。他逆着光线,低头看着叶锦城,“可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多次的,你自己也知道,我说过,一入天策府,‘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任你说我无情无义也罢,明教祸乱江湖,还妄想逼宫,朝廷下令,明教上下格杀勿论,一个不留!”他说着又是微微一哂,转动了一下手腕,看着自己的枪尖闪动着一点光,声音却是猛然拔高,变得凌厉,“叶锦城,你太天真。”   叶锦城双手抓着卫天阁赤红色的衣摆,在微幽的火光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持续雷声下,卫天阁仍然可以听到轻微的咯咯作响之声,那是叶锦城控制不住咬牙的声音。   “将军,我们——”远处传来跑动的声音,是天策的士兵来找卫天阁汇报战况,见了这情况,不由得迟疑起来,卫天阁只是一挥手,道:“叫外围拉紧布防,小心有人逃走,此役已胜,所有明教余孽,一个不留。”   他能感觉到叶锦城抓着自己衣摆的手猛然紧了一下,随即是抑制不住的一阵颤抖,卫天阁不理他,只是高声叫人来带叶锦城去寻军医。叶锦城全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哆嗦,只是断断续续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卫天阁!你——”   一只手拉起了叶锦城。有人诵了声佛号,卫天阁连忙转身,叶锦城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人少林武僧打扮,面色淡然,道:“叶施主,好久不见。”   卫天阁看了看静亿,突然一摇头,纵声大笑起来。   “是,我是答应过你,叶锦城,佛家更是主张慈悲不杀生,那如今的模样,你要怎么算呢?”他的语气几乎带着点怜悯的意味了,“难道说整个少林寺,整个佛门都是骗子不成?”   他语气十分放肆,可那里面强烈的讽刺意味让人又觉出隐隐的沉稳和尖锐,简直叫人无法反驳。静亿抬头看了卫天阁一眼,又看了看叶锦城,只是摇头叹息,双手合十,再诵一声佛号。   “杀为法门。”   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大光明寺正殿的后面直劈下来,咔嚓一声尖锐的巨响,四周陡然泛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和土腥气,噼啪的声音像爆豆一般刷地升腾起来,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倾盆大雨酝酿了整整一日,终于轰然倾泻,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就蔓延成瓢泼之势,将人浇得透湿,卫天阁动也没动,任狂风暴雨肆意吹打,只是站定了看着叶锦城。   叶锦城突然转身往一侧走去,大雨冲刷掉了脸上的血迹和尘土,乌黑的长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在持续的闪电照亮的间隙中,卫天阁看见他脸上连绵不绝地滚动着水珠,乍一看像是在流泪,那断刃还插在肩头,血丝还在持续地流淌出来,又在瓢泼大雨中被浇散得无影无踪。叶锦城踉跄着走了几步,那姿势不堪重负的模样,卫天阁陡然生出一阵同情,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扶。   叶锦城已经走不动的模样,卫天阁看见他极缓慢地蹲了下来。暴雨来势疯狂,青白的闪电在天际不住闪动,尖啸着的雷声一次次地炸响。叶锦城像是支撑不住,十分迟疑地坐了下去。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流淌着血迹和灰尘混合的雨水,将他绣银的黑色衣摆浸湿,沉重地拖曳在地上,卫天阁走上前一步,他看见叶锦城的双肩在轻微地颤抖——卫天阁觉得不大好,静亿不再说话,快步往另一侧走去。卫天阁一手伸出去,用力想把叶锦城拉起来——这种颤抖,像极了失血过多后的那种痉挛。   “你——”   叶锦城伸手推开了他。卫天阁诧异地倒退了半步。   这颤抖是来自于他的笑,并不是因为哭泣或者抽搐。卫天阁惊讶地瞪着叶锦城从膝弯中抬起头来——又是一道白亮的闪电,他这才发觉叶锦城早已经笑得不可自拔,浑身颤抖。   那无声的大笑似乎是哽在喉间,或许是因为气息的断续,电光下卫天阁看见叶锦城惨白的脸上流淌滚动着雨水,雨势滂沱,冲走先来一切的土腥和血腥气,叶锦城笑得露出两侧两颗尖尖的牙齿,连带着嘴角的梨涡显得异常深刻——这无声的大笑衬着叶锦城青白的脸,在这瓢泼大雨的大光明寺内显得格外瘆人。卫天阁伸出去的手僵在疯狂的雨声中,隔了不知道有多久,只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他才听见叶锦城断断续续的笑声,这笑声压抑、低沉,像是沉淀在胸腔深处许久——太久太久了,久得已经很难听出那是笑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天、天越——天越!天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雨水在他青白的脸上滚动不住,连带着头发上的水珠汇聚成长线,不住滚落,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陆明烛觉得冷。大雨浇在脸上身上,连带着无数伤口开始剧痛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是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只能躲在东南角的花木丛中间,紧紧盯着不远处来回走动的天策士兵。大雨突如其来,浇熄了火把,一时间布防陷入短暂的混乱——没有了照明,天策的防线会出现短时间的漏洞,陆明烛急促地喘息着,腰侧的伤口已经痛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又因为失血和雨水的交替,一阵冷一阵热,握着弯刀的双手酸痛不已,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即使天策的布防出现短暂的错漏,他也没有信心能够借此逃离。   机会如此短暂,稍纵即逝,短得就像那些甜蜜的日子一样——陆明烛紧握着双刀,合上了眼睛。两侧的天策士兵出现了短暂的躁动,他们需要寻找避雨的地方重新燃起火把,虽然皆是训练有素,可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他们只需要坚守原地,等待战场内部清场,心中多少有那么一丝的松懈,更因为这大雨浇熄火把,雨帘阻挡视线,雨声干扰听觉,使得这黑夜更加黑暗。   陆明烛觉得后心被雨水持续冲刷着,冷热交替的奇怪感觉让他好几次都从脊骨下面不由自主地泛起哆嗦,他知道那是因为失血带来的反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意志才绷住——不能死,还不能死——里面的情况他已经不敢再想,师妹没有找到,他藏身此处不知道有多久,长得像是千年万年,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陆明烛攥紧了双刀,他能感觉到上臂的肌肉绷得太紧,开始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他没有把握冲得出去,却又不甘心就此成为枯骨。天策士兵布防成一长线,有点动静,左右不可能不察觉,只是因为这时四周漆黑,更兼雨势滂沱,若是动作够快,恐怕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陆明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弓起腰来,清场的大部队很快就要到来,再不走,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盯紧数十尺开外的天策士兵,正要拼死一搏,突然看见那人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随即又站稳了,然后慢慢地软倒下去,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响动,陆明烛睁大了眼睛,却猛然觉得有人从后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差点失声惊呼,挣扎着扭头一看,竟然是陆荧。两人早就各自丢弃了外面那显眼的白色罩衫,捂住他的手极快地松开了,耳边是陆荧的一声低喝。   “你已经重伤不能调息,还不快走,巡逻的要来了!”   “你——”陆明烛一怔,胸口和喉头立时涌上来一阵火辣辣的哽咽。来不及再说出一个字,他只感觉后腰被陆荧一个推举,身体一轻,他却也根本不再犹豫,这机会稍纵即逝,他不能浪费陆荧用性命为他争来的最后一线生机——凭借着最后一点气力,陆明烛纵身跃起,在半空中一个提气,转瞬扑进外面漆黑一片的雨帘里,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的雨帘里已经响起一阵喧哗,是天策士兵们纷乱的喊叫与跑动,也不知陆荧是否已经暴露了踪迹。陆明烛不敢停下,只能从丹田压榨最后一丝内力,在漆黑的雨夜中发足狂奔。瓢泼的大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也阻碍了天策士兵的追踪。可大光明寺虽然离城郊很近,对此时的陆明烛来说,要出城,也是不短的一段路,更何况时间已近午夜,城内早就宵禁,虽然大雨滂沱,可他知道,金吾卫的值夜并不会停止——以自己如今的状况,他着实没有信心不被抓住。   可即使已经走入绝境,却好不容易得来一线生机——不想放弃,绝对不能放弃,陆明烛只听得雨势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腰侧的血迹淋淋沥沥地洒落在地,每跑一步都重逾千斤。哗啦啦的狂风暴雨终于交织成一片纷乱嘈杂的声音,陆明烛觉得意识在奔跑中渐渐模糊起来,却仍然咬紧了牙关,执着地往前跑去。   耳边陡然擦过一道劲风。这和风声不同,是带了内力的气劲,混合着满满的杀意——陆明烛心中一惊,却陡然被迫寻回了几分神智——这熟悉的气劲,是唐门的追命箭。   他已经无暇顾及对手是谁,只是头也不回地发足狂奔,可身后连着几道气劲破空而来,道道夺命,逼得他不得不反身来接招。双手弯刀一划,陆明烛往斜地里一个蹑云,避开了那几支弩箭。   大雨让漆黑的夜色更加模糊不清。十余尺开外,在一道道箭刃似的雨帘中,走出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手上端着千机匣,行走的步伐像是水上浮莲。   雨声喧嚣。陆明烛握紧了双刀,不由自主地艰难喘息。他听见对面来自唐门的男人说了一句话,思路却随着受伤变得迟钝,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叶大哥会放走你。”   (四十七)   雨势似乎稍微小了一点,陆明烛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对方的话。可更为响亮的,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那人说完一句话,似乎也并不着急攻击,只是端平了千机匣,隔着雨帘沉默地望着他。思绪虽然已经无限迟钝,可字面上的意思却还能理解。这人话里所指的,除了叶锦城不会有别人。   雨像箭矢一样在他身上摧折,又前仆后继地接踵而至。叶锦城?叶锦城?陆明烛只觉得一股奇怪的情感涌上心头,要是还有力气,他简直想纵声狂笑。   放走他?放过他?谁放过谁,谁又放过了谁?雨声这样嘈杂,这样喧嚣,他想起四年前血风交织的枫华谷,那时他也曾手握双刀,将端着千机匣的唐门弟子们逼入绝境,尽管最后让那批唐门弟子死在枫叶泽中非他本意,可是在之前的战场上,他一声令下,又死了多少人呢?这是报应,报应——没有谁曾经放过谁,也没有谁需要别人来放过,他在江湖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这点觉悟也没有。陆明烛想放声大笑,可断续不继的粗重喘息让他只能艰难地咳嗽。事已至此,他总要放手一搏到最后一步。唐天霖沉默地看着他,却往后退了两步,陆明烛死死盯住他走路的步伐——是了,见过,他见过这个人,不止一次,巴陵县的龙饮丘,阿契斐长老死亡当夜逃走的刺客,如今对面的唐门弟子——他们交过两次手,这将是第三次,三次都和叶锦城脱不了干系。没错,一切都是早就谋划好,只为将他操控于股掌。潮水一般的绝望激得身体更加无力,陆明烛无助地握紧弯刀。他知道对面这人实力稳健,如今自己已经连一成胜算都没有,要么束手待毙,要么反抗至死。   “你跟叶大哥好了三年,也算够本了。”   雨声太大,陆明烛听不清、也再听不懂这句话了,他只能沉默。   沉默只是对峙中短暂的罅隙,全部被哗啦啦的雨声填满。陆明烛不再说话,弓起腰来转身向前跑去。既然已经没有胜算,对面的人还不动手,显然就只是存了玩味的心思。将敌人玩弄于股掌的爽快,他也不是不懂。果不其然,陆明烛刚踏出一步,只听一连串密实的轻响,一排弩箭几乎是同时从后方飞来,在他脚尖前一尺有余的地面上扎出一排小小的栅栏。陆明烛向后一倾避过这一拨箭雨,反身一个流光囚影高高跃起落在唐天霖身后。   唐天霖却像是早就知道他这一招,还未等陆明烛挥刀,已经一个迎风回浪往后疾退,两人的肩膀在这交错的过程中狠狠撞了一下,牵连着陆明烛腰侧的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应变奇快,几乎是瞬间稳住身形,紧接着又是一跃,唐天霖才疾退数尺,还未稳住脚步,陆明烛已经又如影随形地掠至背后,唐天霖拉不开距离,陆明烛的刀锋已经接踵而至,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挡,唐门的护手上带着精铁尖刺,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爆开的火花转瞬间被大雨浇熄。   唐天霖只觉得手臂剧震,一阵疼痛从左边小臂尺骨处蔓延开来直延伸到上臂。剧痛之下他却在心中无声地暗笑起来,陆明烛早就受伤,这一击几乎是用了全力,后面必然再也占不到便宜了。唐天霖转身点地,在雨帘里斜跃出去数尺,随即转身抬起右手扣动机括,陆明烛一击之下刚刚落地站稳,一股狠戾气劲已经扑面袭来,他反应不及,被迎面而来的一支弩箭直插进锁骨下方的位置,那股伴随而来的力气实在太大,推得他倒跄出去几尺。   脚下失去平衡,身不由己地跌坐在地的一瞬间他看见对面漆黑雨帘里的唐天霖又一次抬起了右手。战斗中摔倒,生死立判,陆明烛想爬起来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闪着杀气的寒光划破雨幕,冲胸口直射而来。   几乎是同时一波浑厚的气劲从陆明烛身后的方向推过来,连万千雨箭都被这气壁逼得生生改变了方向,拉扯成千万条长线斜坠出去,携带着穿破雨帘的箭矢在半途中被气场冲得失了速度,随即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陆明烛只觉得周身一股气劲笼罩,连打在身上的雨都小了许多,他反应极快,根本不去看到底是谁在这生死关头出手相助,只是挣扎着往后连蹭了几尺,咬紧牙关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重新握紧双刀——视线透过雨帘,他看见面前那人的背影和白色滚黑边的道袍,这人根本不回头,只是叫了声:“你先走!”言毕手中长剑平举捏个剑诀,只见青色剑气升腾,一道气劲直落在数尺开外唐天霖脚尖前面,那股力气显然十分浑厚,逼得唐天霖向后一跄,身不由己地直被推出去十余尺。这道士手上不停,又是一道气劲落在前面,内力交叠直铺开一条路,趁着唐天霖被逼退,他已经急速转身来,手上剑花一挽,剑诀落在剑身,随即长剑一指,一道气劲直落在陆明烛身上。差不多是与此同时,那边唐天霖见到情势急转,也不再近身,更不对这道士动手,只是抬手连扣弩机将攻势全部对准陆明烛,正是一心要取陆明烛性命的模样。那道士手上不停,长剑又是一甩,一股气劲直推在陆明烛身后。   “走!”   陆明烛用手腕抵住胸口下方的位置,再不回头看一眼,扭头狂奔。他心中很清楚,再留在战场上只会成为拖累,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尽快逃离。锁骨下方插着的弩箭上有倒刺,随着动作似乎在一点点往深处蠕动,胸口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从喉管下部和胸腔中间蔓延开来,他觉得喉咙深处开始泛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随着急迫的难以为继的呼吸而越来越浓。前一阵的暴雨雨势太大,此时逐渐细微,从两腿上泛起的麻木渐渐蔓延到四肢,手上两把轻重不一的刀此时都开始变得同一般重逾千钧。陆明烛踉跄地跑着,步伐终于随着渐而稀落的雨点慢了下来。冰冷的雨水不再冲刷,奔跑带来的热意渐渐盖过了剧痛,疲倦过后是茫然而不知方向的轻快感,他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奔跑。渐渐他听见轻柔的诵读声,像是在家乡的时候,长老们夜晚面对熊熊不熄的圣火吟诵的教义,那语调轻柔、奇异,像是抚平焦躁的甘露。   他渐而感觉不到沉重,随即陷入温柔又无尽的黑暗。   唐天霖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一动不动,任凭风雨吹打在身上,只是端着千机匣,双眼越过无数高低的建筑,一直望向漆黑的长街另一头。天空终于开始有了云收雨散的势头,月亮的一角从乌云背后探了一下头,又缓缓地将自己掩藏起来,那瞬间的月光连带着唐天霖脸上冰冷的半边面具一闪。他也不知站了多久,猛然后面一股疾风,唐天霖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一样转身极抬右臂,对着前方射出一箭,随即却觉得身体一轻,正是被人用轻功带了起来。   风连晓收了气力,两人落在一处佛寺的偏殿顶上。唐天霖站定了将千机匣收在腰后,冷着脸不发一言。雨转成连绵不断的细丝,不住飘落在他二人的身上。   “好大的杀气,老子差点被你钉在地上。穷寇莫追,跑了就算了,你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着巡夜金吾卫来抓?”风连晓咂着嘴,见唐天霖面色生冷如霜,只好摇头一笑,那笑声里有大仇得报的满足,却也有胜利后的落寞,“跑了就跑了。今夜事成,江湖从此已经天翻地覆,当年我师门上下全殒命枫华谷,如今……你我都算是大仇得报,你何必这么执着。”   “……你懂个屁。”唐天霖突然脱口骂了一句,仍旧是冰冷缓慢的语速,可语气恨极,像是淬了毒液的针尖,“该死的道士,若是早知今日,你同他打的那次,我不该拉你上来,原应该趁早将他弄死,以绝今日之患。”   风连晓听他提当日自己与凌尘打架的事情,本来想大笑,可随即被唐天霖后面的话戳得一愣,随即只能沉默不语地转头去看天。   一轮明亮而冰凉的硕大圆月终于从乌云后头探出头来,大雨洗去了血腥,掩盖之前刀光剑影,长安城一片安宁。   卫天阁指挥士兵收拾残局,待到忙完,已经是接近天亮,宵禁就要解除。他擦去脸上的烟火血迹,往城东方向望去。那里已经透露出一点新鲜的鱼肚白,夜里的暴雨冲走了一切,天地间一片天朗气清。这即将东升的旭日,将要照耀着一片新的江湖。卫天阁疲倦地摇头一笑,将副手遗落的长枪和自己的并在一起负于背后,策马而去。   叶锦城被天策医官弄到屯营,整个过程中一直昏迷不醒,肩头断刃让移动他成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那断了的弯刀刀刃穿透了肩膀,两边露出的部分长度相当,那悲魔饥火的刀刃形状诡谲,刀身上数条极细的血槽断续汩汩引血,随着搬动,伤口的血总是止不住,流失的气血推送着叶锦城陷入更深的昏迷。   那刀刃形状带有倒钩,扎穿肩膀后着实难以取出,陆明烛这一刀毫不留情,位置格外刁钻,取得不好,这条手臂多半要废;可若是不取,陷在肩上不断造成伤口,血凝不住,且不说手臂不保,连性命也要不保了。天策医官不敢贸然取出刀刃,一时半会却也请不来医术高明的大夫,正在束手无策,就见静亿大步走进来道:“交给贫僧来吧。”说罢挽起衣袖,将叶锦城推成盘坐的姿势扶住,随即运指如风直点叶锦城肩上几处穴道。那指法十分特别,一旁的天策医官们有人似乎发出了轻微的疑惑感慨,静亿神色凝重,显然也并不十分有把握,可情形已经容不得犹豫,只见静亿仔细观察刀刃的位置,又是出手连点叶锦城几处穴位,随即从后肩位置并拢两指捏住刀刃,缓缓向前送了送。   叶锦城虽然昏迷,可静亿这一动,身子剧震,连额头上的筋脉都一条条浮起,显然剧痛入骨,却由于穴道被封,只能坐着一动不动。静亿手上不停,用力一扯,那刀刃随着一股血液被反向抽出,叶锦城脸色一白,睫毛突然颤动不住,双眼挣扎着张开一半却闭合不拢,只能看见森然可怖的眼白,连着额头上不由自主暴起的青筋不住抽搐,随即彻底不省人事。这一下昏迷得彻底,连洒在伤口上是要剧痛的金创药都再也激不醒他了。   静亿处理完伤口,包扎完毕,只见叶锦城面如死灰,半干半湿的长发凌乱地覆在脸上,那脸孔本来青春洋溢,俊俏无匹,如今只能看见一片灰败,像是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下去。静亿看了他一刻,突地低声一叹,随即用旁人送来的水濯洗双手血污。   “大师这手法精妙,我等自愧不如。”有天策的军医道,“只是这手法,仿佛与青岩万花谷的大夫们颇有些……”   静亿摇头,诵了声佛号打断了这话。   “贫僧不擅治外伤,情急之下出手一试罢了。是好是坏,只能看叶施主因缘造化。”   “……这点穴截脉的手法……”   静亿又是一摇头,再诵一声佛号,转身走出屋子。迎面而来的正是卫天阁,他忙了半日,处理完所有事情,赶着回来看叶锦城如何。静亿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随即低头还礼。   “大师,事情已经结束。这原本是俗世纷争,少林寺原本佛门净土,却拉上了你们,在下——”   “何为俗世,何为净土?万物慈悲,可到底也杀为法门。世间多少般轮回因果,也不过如此,将军不必多虑了。”他说着陡然换了种竟然十分轻快的语调,“人在江湖,杀戮还是积善,原本已经是前生注定,随性而为,便也是佛性了。既然事情已经结束,贫僧也可回去向方丈复命。”   “这……”卫天阁面有难色地向后背方向望了一眼,“大师知道,叶锦城是我朋友,我之前已经听人说了大师为他疗伤,手法精妙,而且我一个局外人看了许久,觉得大师像是同他颇有因缘……他如今这景况……”卫天阁说着打了一个手势,显然是在暗示静亿之前在大光明寺时,叶锦城那不同寻常的情绪,“……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给杭州送信,至于向方丈复命之事,我派人去替大师做完,烦请大师留在此处照应他一阵,待他师父来此,再……”   静亿听罢最后一句,沉默片刻并未答复,可他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痛得要命。全身上下,细微到指尖,嘴角,无一不痛。陆明烛恍然睁开眼睛,入眼的帐顶是一片靛青与白的交织,那细布织就的帐子朴实无华,显得素净。这不是叶锦城的风格,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心绪还纷乱着,可随即一幕幕刀光剑影渐渐浮现在脑海,一阵剧痛骤然从心口处传来,痛得他一下抽搐起来,手痉挛着伸出去却攥不住床帐,只能随着剧痛不住地哆嗦。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无暇顾及是谁了,只是病态地抽搐着攥紧了那只手,那人也不退开,任他握着,却伸出另一只手来拂过陆明烛身上几处穴位。   这一阵发作好一会才归于平静,视线渐而清晰,陆明烛看见面前一人峨冠广袖,白色道袍滚着镶边,眉眼清俊疏离,是纯阳宫道子的打扮,可自己却不认识。他心中一窒,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张口却不知怎么问,喉咙间的痛楚更甚,转头呛咳起来,立时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涌出血沫。   那道士赶紧伸手按住他,道:“在下纯阳宫凌尘。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可是昨日那支弩箭,扎在你这里,”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你喉咙受了伤,别说话的好,这里安全,有什么问题,都以后再问。”   他话音未落,那边陡然传来抓挠门板的声音,凌尘脸上表情微动,起身去开了门,一团奶蜜色的影子挪进屋来,竟然是桃桃。这猫脚爪似乎受了伤,见到陆明烛躺在榻上,立时嘶声叫起来,一瘸一拐地直扑而去,却被凌尘眼疾手快一把捞了起来。桃桃挣扎大叫,全身的绒毛都倒竖起来,显然是对不能与主人亲近十分不满。   凌尘脸上神色复杂,道:“这猫是你养的?我救你回来那夜,也难为这畜生怎么找到这里,这前爪受了伤,也不知怎么跟来的。我差点也没有发现,它恐怕就要死在外头了。”凌尘说着突然冷淡一笑,“这年头,畜生总比人还有情谊。可笑。”   陆明烛盯着那奶蜜色的大猫,随即艰难地将面孔转向床榻里面。他知道自己的嘴唇在不住地颤动,可不但说不出一句话,连眼眶里都是干燥的,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四十八)   他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静谧。首先恢复的是耳力,他听见窗根下夏虫吱吱的低鸣,有些热,嗅到带点潮湿的水汽的味道。好像是西湖的夏夜,唐天越跟着师父来了藏剑山庄,与自己同榻而眠。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躺在身边的人,可思绪滚动,似乎云山雾罩,夏虫的鸣叫逐渐清晰……是了,这不是西湖,旁边也不是唐天越,是陆明烛,是夏夜的长安。他脱口而出的的“天越”二字消散在唇边,理智重新掌控着他,他伸手去摸旁边侧卧的人,那皮肤的触感,手心微凉的汗水和温热的皮肤,是陆明烛,是他恨之入骨的门派明教的弟子。可这气息,这时令,包括这人的睡姿,呼吸的声音,都无比熟悉。看得久了,也就熟悉了;恨得长了,也就习惯了。他是有要事在身的人,所有的布局和殚精竭虑,不能因为一个名字的叫错就毁于一旦。   “明烛……”他很清楚自己的语气虽然焦躁,却极力保持温柔,他伸手去摸索,可入手似乎只有冰凉的竹簟。夏虫的鸣叫持续不断,他睁开的眼睛渐渐恢复目力。没有,不是陆明烛的屋子,他静静地躺着,双眼凝视昏暗的床帐顶。屋子里一片静谧,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也不关心。所有的脉络渐渐在心中清晰地浮现起来,他不动,也不能动,只是躺着静静任由回忆掀起狂潮,将他彻底淹没。   夏虫的声音在窗根断了一会儿,又吱吱地继续,大概是螽斯的叫声。这声音熟悉有韵律,他记得幼年的时候,经常跟着这种声音去捕捉草丛中的虫子,又被母亲唤回,在夏夜的晚上,他也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陷入安谧的梦乡。母亲杏色的衣服和发带,温柔拍打他入睡的手,成了深藏在心底深处,连唐天越也不曾分享过的回忆。他的武功基础在很小的时候由母亲教给,并非师父叶思游所授。   从记忆中起,就没有见过父亲。这对年幼的叶锦城来说,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一起长大的同辈孩子中,没有人敢嘲笑他。不光是因为他家境优渥,是叶家较近的直系一脉分出,也是因为母亲的强势。记忆中他从未看见母亲流泪,更没有同辈孩子敢在背后议论他什么,虽然他隐隐觉察到,长辈的师伯师叔提到母亲时,虽然鲜少背后议论,可脸上总带着惋惜的模样。他还太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在他还提不起重剑时,看过母亲与她的师兄弟们切磋,双手紧握重剑,英姿飒爽的模样和美丽却坚毅的面容,坚韧不输男子。   她是幼年的叶锦城全部的勇气,即使没有父亲,他也觉得只要有她在,什么都能担当,只要在母亲杏色的衣摆旁,就总有安宁和温暖。她挺括又飘逸的杏色衣服,她手握重剑的英姿——全部是力量,是不惧别人议论,能我行我素、掌握运命的力量——他还太天真,天真得不知道运命充满欺骗和假象,感知不到力量在重压之下也会一点点碎成齑粉。   母亲开始频繁地接到信件,她的躁动和不安,即使年幼的叶锦城也感觉得到。在入夏的时候,母亲在夜里挑起一盏灯火,坐在桌边读信,读完信不叹气,也并未哭泣,只是沉默地将信件放到灯火上引燃。叶锦城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像是平静冰面下暗涌的潮水,指不定哪一日就要破冰而出,引发滔天巨浪。他询问母亲,她却从来只是微笑,告诉他好好读书与习武,不用想其他的事情。她开始频繁地抓住每一个在外行走江湖或者做生意的师伯师叔,询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情。叶锦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可远远看着他们,已经能感觉到,那些师伯师叔,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从脸上流露出来,有的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个夏日很长,少雨,直到有一日他下学归来,天空暗沉沉地布满阴云,闷雷在灰蒙蒙的湖面和飞来峰的峰尖上滚动,孕育着夏季的大雷雨。这闷雷听得人心慌,他又未带纸伞,只能急匆匆地往家中跑。   宅子里没有人,下人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闷雷一声声滚动得越发急促,年幼的叶锦城奔过月亮门,跑到屋檐下,雷雨前的疾风吹了起来,他用力推开比他高上许多的门,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身后刮来,衣摆、头发和地上散落的凌乱几张惨白信纸,都疯了似的狂乱飞舞起来。屋子里无比昏暗,直到外面一道白亮的闪电直劈下来,随即惊雷惨叫着炸响,他瞧见自己头顶上的位置晃荡着杏色的衣摆,无力垂在半空的双足和随着狂风不住摆动的惨白绫子,像是活了一般冲他扑来。他直瞪着眼睛,只觉得手足俱软,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类似刚出生的猫狗崽子一般呜呜的哀鸣,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之前母亲踩踏着自缢的凳子绊倒,怎么都爬不起来。外面炸雷尖啸着接踵而至,整个屋子一明一暗,随即豆大的暴雨狂泻而下,天地之间骤然拉起昏暗惨白的帘幕。   他被一群冲进门来的人拽住手脚,为首的是师叔叶思游,他用力捂住叶锦城的眼睛,将浑身哆嗦的叶锦城往外面拖去。他挣扎大哭,四肢乱踢,死也不愿离开母亲身边,可终究抵不过大人们的力气,只能尖叫嚎哭着被拉出门外。挣扎踢打间有人松了手,他被拖开的一刹那,看见叶思游弓着脊背瑟瑟发抖,双膝似乎不堪重负地一软,跪在还在横梁上摇晃的母亲下面。   他没有生病,却一连数日地沉默,不再说话。叶思游流着泪收他为徒,抱着他去送别灵柩,他用双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的衣领里面,那漆黑的棺木太过可怕,尽管知道那里面是他的至亲,他却不敢再看一眼。直到下葬结束,他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来,平常聪明伶俐,却一下变成了这样,叶思游焦虑痛苦,辗转反侧,他却仍然一语不发。母亲的死引发山庄里突如其来的沉默,那段时间,与母亲认识的人都不说话,可谣言终究止不住,他冷眼旁观,总能在每一日人们悄悄的、背着他的议论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有一日听见师父叶思游与人争执,直到大打出手,言语间涉及到母亲,那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却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叶思游挂了彩,回来因为私自与同门师兄斗殴被庄主处罚,闭门思过。叶锦城沉默地去看,他看见叶思游在佛龛前面静坐,默然流泪。   他对叶思游道:“师父,不要哭。”   沉默的解冻也突如其来,叶思游虽然欣慰,却一直小心翼翼,不再同他提起这个话题。叶锦城天性原本开朗,经历此事后沉默不少,明明年幼,却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地习武与读书。直到两年后蜀中唐门来与藏剑山庄交流锻造之术,他遇见跟随师父前来的唐天越。   夏虫的叫声吱吱不停,叶锦城回过了神。肩头的伤开始剧痛,剧痛不止,额上也开始迸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小腹的位置也在剧痛,内力似乎散了,不受控制地到处流窜,胸口也隐隐地痛。他凝神躺了一会儿,却觉得越发难捱,只能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用未受伤的那边肩膀挪动。身体像是磐石一般纹丝不动,他用力挣动一下,努力地往墙壁另一侧蹭过去,手背上的筋脉因用力而浮起,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肩头的刀伤似乎又渗出了血,他懒得理会,只是兀自喘息不住,用尽全力地盘坐起来,背靠墙壁,合目调息。   吱吱喳喳的虫鸣总能引起关于夏夜的温柔多情的回忆。唐天越性格平和,头脑聪明。在认识了唐天越一段时日后,他发觉唐天越的小心谨慎,是个懂得保护自己和同伴的人。叶锦城渐渐长大,当年听到的话,言犹在耳,尽管事情过去数年,有些话还是会不胫而走,他渐而明白当年母亲自缢的原由和师父叶思游的愧悔来源。母亲年少时与师父定亲,师父年少气盛,对母亲却只有姐弟之情,直到后来与万花谷陆沧海情投意合。男子相守一生,虽然为世俗不容,两家长辈更是暴怒如雷,却抵不过师父执拗坚持,这门亲事只能告吹。母亲虽然伤心,却也未耽于此中太长时间,只是拿了剑出门游历,直到遇见父亲。   叶思游从未对叶锦城说过半句他亲生父亲的不是,直到多年过去,叶锦城已经成年,叶思游仍然用他教导幼年时叶锦城的话教导他,你的父亲母亲教导你,君子如风。即使也许他心中明白,叶锦城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到处都是,叶锦城的母亲独自怀着身孕回到山庄开始等待,直到他五岁那年,她才承认自己已经被第二次抛弃。   漫长的岁月在叶思游和叶锦城师徒二人的讳莫如深中沉默溜走。随着年龄渐长,他开始明白,她的温柔背后都是眼泪,她的力量不过是为了苦苦支撑。那些流言从一个人的口中肆无忌惮地说出,又在江湖中转成更加难听的传闻。对面的笑脸在一转身后可能变成讥讽的恶意,表象下的尊敬关起门来也许其实只是刻毒的嘲笑。藏剑山庄,君子如风,没有人会对母亲进行无情的嘲讽和讥笑,可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未必不能胜过唇枪舌剑。   他还太小,太天真,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去保护她。只能无知地袖手旁观,看着她被无尽的等待将青春和期望的力量一点点碾成齑粉,直到最终连爱他的责任也撑不起她的勇气时,绝望地选择了此一生。他不怨母亲,只是深恨自己的弱小。   唐天越不同。他一直都十分懂得规避危险。既然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命如草芥,那为何不好好活着呢?少年时代的叶锦城已经开始懂得许多事情,他的剑术有成,铸剑术更为出色,可他还并不懂得唐天越的温柔和退让,母亲的离去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年少气盛的他也会嘲笑唐天越,作为唐门弟子,他看起来缺少那种沉默的忠诚。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与唐天越相处的时光,在记忆中化成芬芳的橘子花雨,唐家堡纷纷飘落沙沙作响的竹叶,灵隐寺的钟声,嘉陵江的壮阔,手牵手小心翼翼的亲吻。这些美好温柔的回忆最终归结为他熟悉的一种声音和感觉——枫华谷的连天暴雨和雷声。许多事情不像看起来一样,沉默寡言的唐天越,为了家人而根本不肯去出危险任务的唐天越——面对明教弟子的拷问,他像是叶锦城在剑庐铸剑时那些淬过火的精钢一般岿然不动,哪怕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也至死不肯说出唐门弟子的下落。   叶锦城咳嗽起来,随即竭力地压住。涌起的心绪和胸口的气血一样翻滚不住。伴随着暴雨和白亮的闪电,屋子里明暗不定,为首的明教弟子讪笑着道:“我们指挥大人心善,叫我轻着点审你们,我对他说这样不行,他还不信。看吧,又是个不识时务的。”他的心思已经昏沉,听不大懂这个明教弟子话中的意思,更无力仔细分辨这到底是谁下的令,直到他瞧见那个所谓指挥的明教弟子的脸——他的靴尖有金属镶头,尽管踢的不是自己,可是一阵阵剧痛却不能更甚。这漫不经心的用脚尖拨弄的动作深深地刺痛了他——力量,时隔多年,他仍然如此无力,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天越变成冰冷的回忆。   大庄主说过,以心为剑。可究竟什么才是以心为剑?纵使心性坚定,不染尘埃,面对挚爱惨死,即使以心为剑,却救不得命。   苍天无情,总是用风雷闪电来告诉他至亲至爱的离去。他无力反抗,只能寻找机会,长久以来,痛苦变成无奈,无奈又变成仇恨,渐渐发酵沉淀,成为只许他一人啜饮的苦酒。叶思游阻止不了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可他知道陆沧海负心薄情,背弃师父而去,叶思游多年来隐忍不发,却将自己弄成那么一副模样——他不要忍,不要退让,只有掌握主动权,将力量握于掌中,才能指点运命。明教经过枫华谷一战,势力蒸蒸日上,中原门派尽管各自心中都将明教视为大敌,可表面却也不能不去以示亲好。叶锦城碎星门下,与其他人一起来到长安经商,朝廷下旨建筑大光明寺,对他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前去争取契机,却发觉负责建筑的主要监工,正是枫华谷暴雨夜的明教指挥。栗色的卷发和眼睛,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大笑,却用尽一生的力气忍住了拔剑的冲动,既然如此,正是上天赐予的绝好机会,与明教攀个交情,了解他们的状况,总是好的。只是他万万未曾想到,陆明烛会主动示好,表示倾慕。恨意和欣喜驱使着他向前走,哪怕前路险峻深黑,荆棘遍布,他也不回头,不呼唤,只要事成,就可以去见唐天越,就可以去见母亲。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过,像此刻一般轻松过。三年来自己的微笑是虚假,温柔是做戏,情深更是伪装。巴陵桃花雨,陆明烛因感染了风寒而微红的鼻尖,清苦的莲根茶,拥抱,亲吻,纠缠,藏经殿幽深的书架深处传来的暧昧喘息,龙饮丘下奋不顾身的营救,温柔的低语和安慰,剑庐中交织着火热和冰冷的弯刀,一罐罐封好的江水,叶九霆对着陆明烛的大声欢笑,三年的时光,甚至长过了自己与唐天越的相处,可这都是假的,假的。他很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在烟水朦胧的湖心亭里他给自己唱,给自己的运命唱,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无论是母亲离去那日的暴雨,还是枫华谷的惊雷,都不如大光明寺的雨夜那样暴烈而充满杀气。跟随着天策府的士兵进入大光明寺,周围闷雷滚动,暴雨前的风开始缓缓地吹,他手执重剑——这不是四年前的枫华谷,这是大光明寺,明教已经被围入浅滩,手上重剑虽沉,可他觉得自己此刻踏风掣雷。   暴雨前的风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涡,他感到自己已经平步疾风。直到前方传来兵戈交击的声音和惨叫,他跟随着天策士兵推进的路线冲进大光明寺,那扑面而来的腥风让他陡然清醒,全身的杀意一瞬间开始兴奋地流动,伴随着奇怪的心慌。这是他第三次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这死亡不光荣,不壮烈,只是血腥。天策士兵训练有序,英勇善战,他随着他们前进的步伐踏过尸体,明教弟子们倒伏在四处,白色罩衫被浸透鲜血——他想起师兄叶梅芳,他着急地寻找谷清泉,寻找陆明烛。为了师兄寻找谷清泉,为了亲手报仇,恶意地打碎陆明烛的美好梦境而寻找陆明烛。他找不到他们,四处战况纷乱,天策士兵形成的防线严密,他知道自己不能扰乱,更无法超越到他们前面。他弯下腰,掀开一具具倒伏的尸体,寻找陆明烛。刚死去的人,濒临死亡的人,汩汩地流淌鲜血,浸湿鞋面,重复地浸染衣摆,被豁开的喉咙,扎穿的心口,汹涌而出的血到处都是。死亡,这才是近距离的死亡,与唐天越的死不同,这火海地狱让他喘不上气来,如雷般的心跳开始响起,他只能竭力压制。   手腕酸痛,重剑开始重逾千斤。太重了,他从未觉得这重剑是这样重,重得超过他多年来的负担,重得让他觉得脚下鲜血开始凝住步伐。   没有后悔,他没有后悔,绝对没有后悔。   心口骤然一痛,叶锦城蓦地回过神来。屋子里深黑安静,墙根下夏虫依然持续地叫,他咂出满口的血腥气,手却像是抬不起来,只能任由血线流下嘴角。心口的痛楚开始翻涌,像是又要发作。夏虫的声音渐渐淡褪,陡然之间,雨声,雷声,屋梁下招展的白绫,唐天越冰凉的指尖,谷清泉血迹斑斑的金发,还有陆明烛那一声长长的泣血悲鸣,这些光影声像,陡然爆炸似的在脑海中纷纷扬扬,逼得他连连后退,踉跄跪坐。   天色渐渐放亮,夏虫的声音淡褪下去,人声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窗棂透进刺眼的光线,叶锦城微微动了动,他重新找回知觉。胸口的痛似乎消褪了下去,褪成一片呆滞的空白和麻木,他想用手摸摸,又莫名觉得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挣扎着爬起来,肩膀还在火辣辣地剧痛,双腿一挨着地面,就不由自主地哆嗦抽搐起来,他用未受伤的手扶住墙,一步步往前蹭去,屋中闷得难以忍受,他觉得想吐。   短短的几步路他走了许久,走出一身的淋漓冷汗。他推开了门,走到庭前,终于明白这里是天策府在长安的屯营。阳光从东边照射过来,早晨的庭院里还很清凉。   他合上眼睛。   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打断了他,那脚步声沉重、迟缓。叶锦城转过头去,叶梅芳穿着一身白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叶锦城看见他惨白的脸色与红肿的眼睛。叶梅芳似乎也未想到他走出来,叶锦城看见叶梅芳抬眼看着自己,那熬得通红的双眼一瞬间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脚步也骤然停下。叶锦城却未曾注意到,他干咳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沙哑,简直像是垂垂老矣。   “……梅芳……师兄……   “我……对不住……你。不过……你是知道的……   “明教祸乱江湖,甚至……妄想逼宫……这其中的利害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叶锦城说着不得不停下来喘气,“那个姑娘……她太……师兄,你不用太难过,她是……求仁得仁,师兄……你何愁找不到……更好的。”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觉得喉咙像是千万把匕首刮擦着一般血淋淋地痛,只能像是弥补空白一般干笑半声。   叶梅芳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红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你……”   叶锦城勉力扶住门廊,也发怔地看着叶梅芳。沉重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叶锦城愣了半天,终于发觉叶梅芳目光发直地盯着自己,着实奇怪。他疑惑地低下头打量自己,身上是白色缎子的寝衣,并没有什么问题。他再看叶梅芳,又低头看看自己,目光从腰上移到包扎起的渗血的肩头,他的眼角扫见一缕白。   叶锦城慢慢地抬起手来,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身后的长发全部拢到手中。那些原来粗亮乌黑的发丝,抓在手里厚厚的一把,在手心里泛出一种油尽灯枯的白色。他看了看叶梅芳,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把枯白的长发。   风不知吹动哪里的树叶,沙沙作响。   (四十九)   陆明烛十分清楚,大部分时间自己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力关心。一连数日过去,身体开始渐渐恢复,可心中一直是一片空白,有时候空得让他发慌。大光明寺的雨夜,刀光剑影都历历在目——谷清泉没有找到,陆荧生死未卜。死了,他们都死了,没有人活下来。他一直流不出眼泪,双目刺痛,无论睡多久,醒来睁开眼睛,还是干涩地疼,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大光明寺的雨夜随着暴雨悄然流走,半点也没剩下。   凌尘时不时地进屋来照料他,动作都十分耐心仔细,可脸上神色一直冷若冰霜。陆明烛一来喉咙受伤说不太出话,二来着实心力憔悴,没有力气发问。一连十日过去,亏得凌尘照顾仔细,陆明烛终于好了些,只是伤好了,精神却不济。他不问不道谢,凌尘也不说话,一间屋子里两人经常一卧一坐,各自想心事或者忙着手头的东西,半日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气氛甚是诡异,却又似乎无比自然。   这一日凌尘替他上完了药,门外突然又传来抓挠的声音,随即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正是桃桃,数日不见它似乎好了许多,走路没什么大碍了,但还是不如以前灵便。凌尘本来握着一卷东西在看,此时瞟了那猫一眼。桃桃见他并未阻止,立时叫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榻前,一跃而上,绕着陆明烛叫了数声,又乖乖地趴下来,用柔软的尾巴去扫弄他的头发。   陆明烛凝视着它,他很想伸手摸摸它,却觉得无比疲倦,力不从心——并不是身体已经倦怠到难于抬手,而是发自内心的劳累。他终于咳了一声,试着说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模糊、断续,难听得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伴随着喉咙一阵阵地发痛。   “道长……我……”   “能开口了?”凌尘像是早就在等着他问话,放了手上的书卷转过脸来,陆明烛看见他一对眼睛像是清冷的冰晶,“别问那么多了,你想知道的,我自会回答你。这里是终南山的道观,你已经躺了足足十一日,外头很不平静,你伤好之前不能出去,好了之后,是去是留,随你的便。朝廷下旨剿灭明教各地据点,江湖各门派自然不会放过你们,”他说着仿佛是特意地看了看陆明烛,不意外地发现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这几日,死的人可要更多了。”   陆明烛之前根本分不出神想这些事情,虽然凌尘说的这些话,按照常理来实属意料之中,可是对他来说却还是太残忍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哑了,嘴唇张合着说不出话。凌尘见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站起来,但是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怜悯。   “你在担心其他人?”   陆明烛说不出话来,只能盯住凌尘,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   “不用担心了,此役乃是朝廷下旨,剿灭明教,你若是出去了被人发觉,就是死。现在各地都在四处盘查,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记挂着的人,也没兴趣。你先保了自己再说。”   心里记挂着的人——陆明烛心中第一想到的是谷清泉,随即是陆明灯与谷清霜,虽说事发当时他们不在当场,可听方才凌尘所说,各地据点都很危险,不知他们……他不敢再想下去,思绪自然而然地转到陆荧身上,随即是教主和诸位法王,再还有,还有……还有么?还有谁?没有了,没有谁了,只有这些人是他重要的人,是他守护的信仰,可心里为什么留下一块贫瘠的空白,荒芜得微微发痛?一定还有记挂着的人,因为太记挂,记挂到不能再去想,是了,那是……   “别想了。”凌尘冷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大光明寺一役,你们教主和诸位法王都跑了,如今下落不明。”   他觉得猛然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瞬间觉出一种精疲力竭的松懈。可随即重新涌上来的不安淹没了他,师弟呢?师妹呢?死命为他争取机会的陆荧呢?   凌尘似乎看出他所想,只是挑起嘴角微微一个冷笑。   “若是还想着大光明寺内你那些同伴,也就罢了。天策府那边得来的消息,除了教主与法王,无人生还。当然……还除了你。”   松懈后面接踵而来的一个重锤击得他摇摇欲坠。陆明烛瞪着眼睛,却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只能听见自己喉头发出轻微的气音,听了许久才明白,那是发不出的哽咽。凌尘看他这副样子,却毫不动容,只是冷冷地抱臂凝视。陆明烛觉得后心冷一阵热一阵,顷刻间汗水就将寝衣湿透了。他不是不知道,在心底最深处早就有暗暗的预感,只是乍一听见这样的消息,还是觉得难以接受。身体不由自主地在褥单下面一阵挣动,连带着盘踞在陆明烛身边的桃桃也被惊得向后一缩。凌尘无奈地招手让它过去,这猫十分乖觉,似乎也知道凌尘是主人与自己的救命恩人,立时跳下榻来跑到凌尘身边。凌尘将它抱上膝盖,低头沉吟了一下。   “我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他似乎有些迟疑,说话也打着顿,可终究是说出来了,“你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关心。一切都是天意,是因果报应。明教初衷宣扬光明慈悲,普济万世,可到了下头,难免变了味。明教弟子在中原各处行事嚣张跋扈已经许久,有今日之祸,也并不奇怪。”   他膝头上的桃桃似乎听懂了这话,有点不满地龇牙咕哝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凌尘用手慢慢捋着它奶蜜色的毛,又沉吟了一刻。   “我说一切都是因缘际会。我不会无缘无故救你。当年在枫华谷,机缘巧合下你曾经助我躲过一劫。”   枫华谷!又是枫华谷!陆明烛听见这三个字就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这三个字刺痛了他,尽管他已经快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而被刺痛,明明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凌尘见他这副样子,却并不动容,只是淡然道:“你不用这样,我说了,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你定然是不记得了。没有关系,我记住就行。”   当年枫华谷之战,除却明教、唐门和丐帮,枫华谷并不可能只有这些人,故而难免波及旁人。凌尘领命去办事,路上因故耽搁,回来时时限已经逼近,枫华谷的残酷争斗已经有好几日,江湖上已经传开,不愿蹚这趟浑水的门派,早就避之不及;可凌尘收到消息晚了一步,更兼事情不能耽搁,只得咬牙取道枫华谷。他毕竟是纯阳宫弟子,纯阳宫向来高居华山,从来不参与太多江湖纷争,只要小心谨慎,即使碰见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总能解决。   他还太年轻,太过天真。那年枫华谷死了太多人,血染红了枫叶,也染红了人的双眼,杀心一起,不辨是非,若是有人一脚踏入,谁还听他解释。在红叶湖附近凌尘遇见一群唐门弟子,他自小性格冷硬,入了纯阳宫更是冷淡疏离,更兼说话天生不够和软,难免得罪人。其时唐门丐帮败局已定,唐门弟子个个仿佛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败绩郁积在心中无处发泄,人人的精神都被绷在最脆弱易怒的弦上,只待机缘的手松开弓弦。凌尘在此时遇见他们,难免发生误会,一番争执过后,唐门弟子见他言辞冷淡,一副不屑于说话的模样,便认定此人定然有问题,指不定是明教的奸细也未可知——其实这种说法十分可笑,当时胜负已定,外围战场的大部分唐门和丐帮弟子已经奉上级命令纷纷撤走,明教若是有什么奸细,此时也断然没必要四处活动了。他们人多势众,凌尘实在难以抵挡——人人都杀红了眼,短短的几日之内,参与这场纷争的人都见证了太多的死亡,风波一起,命如草芥;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一队明教弟子冲散了他们。纷乱过后,凌尘被人带到指挥面前,他脸上身上都沾了血,那褐色的血迹在纯白的道袍上凝成干硬的血腥。   “这小子说不准是唐门的奸细。”   凌尘偏头吐出一口血,无声冷笑起来。江湖无情,在每一场纷争里,无缘无故被卷入枉死的人何止千万,如今也不多他一个。之前被说成是明教的奸细,这会儿又成了唐门的奸细。他想笑,可是笑不出。这些人绑住他,将他全身上下都搜查过一遍,除了师门所派之事的信件和信物,并无其他东西。队中那个乌木颜色头发的副手抬起脚来踹在他肩上,将他踹倒在地上。是的,宁可错杀一千,这个道理凌尘懂得。他没有喊叫,只是静静地仰卧着等待一刀了断。有人推开人群走过来,动作干脆利落,还带点粗暴,他听见人群被推搡发出的碰撞声,是个容貌出众、栗色卷发的年轻人,那对与发色同样色泽的眼睛很大,冷光流转。他一把从副手手里夺过了信件,草草翻了翻,一面看一面漫不经心地瞟了凌尘两眼,看罢便将那信件与信物劈头盖脸地丢回凌尘身上。   “你们长不长脑子,这人是纯阳宫的人,路过的,赶紧给他松开。”   “他——跟唐门的人在一起,没准是唐门的奸细——”那乌木色头发的副手不满地叫出声来,却被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回头狠狠剜了一眼。   “陆荧,你还嫌麻烦不够多的?你们,”他说着回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凌尘和周围的明教弟子,“赶紧给他松开,让他滚!有这个工夫纠缠这些没用的,不如好好跟紧我。”说罢一转身拨开人群,凌尘看着那白色的外袍一闪就不见了。   “陆明烛——你……”   那副手的表情十分不满,显然怒火升腾,却碍于身份不得不硬压下来,动作粗暴地解开凌尘身上的绳索将他放走。   如今那个叫陆荧的副手,凌尘还记得他的名字,却不记得他的容貌;可下令放走他的那个叫陆明烛的,他却记得很清楚。直到四年后的长安,他在大光明寺落成的庆典上再一次看见这个人。两人甚至交谈了几句,时隔四年,时移世易,陆明烛显然已经不再认得他。凌尘看得出,那种锐气从他身上淡褪下去,没有了四年前的锋利。凌尘无声为运命叹息,为他如今知晓的情况,为四年前势如旭日、如今却陷入被动而一无所知的明教的运命叹息。他虽则知晓太多事,可必然不会因为四年前的因缘巧合,就将这些提前告知陆明烛。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凌尘慢慢地说完了这些,起身走到屋角挑起一盏油灯,拿过来搁在榻边的小几上。   “我特意等在大光明寺外,等的就是你。你若是死在了里面,我不会去找你;可你竟然逃了出来,”凌尘说着冷淡一笑,“当年你因果际遇之下救我一命,如今我还清这份因缘,等你伤愈离开,你我两不相欠。”   陆明烛静静地凝视着跃动不住的灯火。若不是喉咙喑哑,他真想放声大笑。   凌尘所说,的确是人世至理。一切起于因,了于果。他巧合之下救了凌尘,如今只能依稀回忆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却怎么也记不起当初那个满身血污的年轻道士的模样。记不起原也应当,他根本就漫不经心。就好像他记不起被同唐天越关在一处的那个藏剑弟子憔悴而绝望的脸——放人生路非他本意,迫人至死也不在他掌控之下。出于无心埋下的因,和刻意布好的局一样,都会了于果。如果他任由陆荧杀死凌尘,或者如果他未曾疏忽任由陆荧将唐天越拷问至死——没有如果,只有定局。唯一让他欣慰的就是,他知道凌尘对这个道理十分明白,所以无需赘言,当然,他如今也说不出什么。就好比凌尘所做的,若是他得以脱逃,便伸手相助,若是他死在大光明寺内,也是天意如此,与他毫不相干。是,他早就等在那里,天策、少林的计划,所有平静之下的暗涌,纯阳宫是知晓的,凌尘是知晓的,不仅纯阳宫知晓,其他的各大门派,又怎能一无所知?一切都是局罢了,只是若他是凌尘,也断然不会因为一次无心的施救,就将报恩置于门派利益之上。   凌尘虽然已经仁至义尽,却让人无法生出感激;虽然无法生出感激,他却也明白,凌尘着实已经仁至义尽。   事已至此,他已经无力判断对错。   静亿应卫天阁的请求留了下来。叶锦城一夜白头的消息在天策屯营内如潮水一般传开,众人以为罕事,真实的具体原因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得知,即使是叶锦城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传言很快就纷纷扬扬,卫天阁有心压制,却明白无论何种铁血禁令也抵不过流言纷乱,只能让它自生自灭,故而对众人的议论也不再置喙。叶锦城肩头伤口虽然未曾恶化,可也没有好转,静亿说自己无能为力,催促卫天阁去请更加高明的大夫来看。长安城医术高明的大夫极多,可一连请来数位擅治外伤的大夫,叶锦城的伤却不见起色。时日被不断延宕,静亿说不能再拖,得需尽快找到法子。卫天阁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叶锦城师父的消息。   这日酉时过后,屯营突然来了位万花弟子,三十多岁模样,玄衣广袖,容色冷淡,自称是叶锦城师父的好友,接到杭州来信,从万花谷而来。卫天阁正在为此事焦头烂额,赶紧请人去瞧叶锦城。   叶锦城大多数时间只是沉沉昏睡,人事不知。白竹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只看见他散在床榻外的那一把枯白长发——即使淡然如白竹,也不禁愣怔,脚步顿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卫天阁。卫天阁摇摇头,叹了口气,示意白竹查看。   白竹走过去坐在榻沿,抓起叶锦城一只手,指尖搁在脉门上没多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了,卫天阁本来靠在门口,此时见白竹面色古怪,也赶紧走上前去。   “先生,这到底是……”   “这个,”白竹的语气很是缓慢,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又似乎在压抑着愤怒的叹息,“卫将军,你不知道这事,他身上原来有种毒,如今熬干了心血,血脉淤积逆行,不但这头发白了,连内功也废了一大半。废了……废了!”   白竹这一声语气古怪,像是在怜悯,又像是在斥责。卫天阁不敢再问,白竹也不再多说,只是自顾自地出门去采购药材,借了地方配药。一直忙到晚上,静亿前来同卫天阁告辞,道既然有人来照顾叶锦城,自己也该回嵩山复命。卫天阁同他道谢,正说了一半,就有人来报,说是藏剑山庄的人到了。卫天阁抬头一看,只见远处门廊下急匆匆走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叶锦城的师父叶思游,卫天阁小时就与叶锦城相识,是认得叶思游的。只见叶思游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大步走过来,连寒暄也顾不上,只是一把抓住卫天阁道:“人呢?人呢?”   卫天阁叫了声师叔,随即消沉地抬手指了指身后。一边的静亿却悄悄走开,他头上戴着斗笠,压得很低,上面均匀缀着的丝绦随着他的走动不住飘拂。他退开了几步,冲卫天阁稍稍颔首,不再说一句话,转过一道门廊,不见了。   叶思游松开了卫天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台阶,哗啦一声推开了门。   黯淡的天光穿透窗纸,变成一种枯萎的白。叶锦城盘坐在榻上,似乎是正在调息。他双目紧闭,微光从身后投射过来,身上黑色缎子的寝衣紧紧贴着肩头的线条垂落,露出的脖子和脸孔都苍白消瘦,那脸孔因为逆着光的缘故,显得黯淡死寂。大丛的长发显出枯败的灰白,拖曳在黑色的衣料上,一直垂到腰间,衬着那同样苍白憔悴的脸,显得触目惊心。   叶思游愣在门口。叶锦城循着声音转过头来。他的动作很慢,像是不堪重负,又像是迟暮者那种迟缓——即使他明明还这样年轻。从叶思游推开的门外射进的光线似乎刺痛了他,他极缓慢地眨着眼睛,抬起手挡住光线。随着他转过头来,迎面而来的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脸孔终于褪去了晦暗的青白,转成一种苍白得有点透明的颜色。   光点在他同样是银白的睫毛尖上凝聚成一个闪亮的小点。   “……师父?”他含含糊糊地发问。小时候的大雷雨夜,叶思游怕他害怕,总是带着他一起睡。这一声师父,像极了叶锦城小时候被雨夜雷声惊醒,却发现躺在叶思游怀中时,那种安心咕哝的语气。   叶思游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伸出不由自主颤抖着的手,将叶锦城搂在怀里。他的手指与那些枯白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眼泪滚落在叶锦城的发顶。   “孩子……回家吧,跟师父……回家……”   (五十)   一连数日在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气氛下悄然滑过。陆明烛几日前就可以站起来走动,凌尘惊讶地发觉,与他低落情绪截然相反的是,他身体恢复得极快,仿佛有什么事情在迫切地等他去做,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快速复原——事实如此,的确有许多事情等他去做。   凌尘择日去了趟长安,再回山中时不由得感慨。这终南山中平静如水,日子波澜不惊,可山外,长安,整个江湖,正在波动着腥风血雨。凌尘看得出他在焦虑,他急着离开,尽管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往哪里去。不过凌尘并不想再多管闲事,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陆明烛坐在榻沿,一言不发地反复擦拭着两把弯刀。凌尘走上前去盯住他,那两把刀一把通体乌黑,上面金线复刻,暗纹交织,细看数道血槽在刀身上顺着刀刃延展,整把弯刀散发炽热杀气,一看就不是凡品;另一把虽然也是一流,却要普通许多。凌尘想象一下大光明寺那晚可能发生的事情,随即感到了然,只是敲了敲桌子,对陆明烛道:“我去了长安了,明教周边据点都已经溃散。”   陆明烛抬起头来看着凌尘。他喉咙的伤并没有好,很少说话。   “……我四处打探了一下消息,你们教主与法王都下落不明,但是应该无事,只是朝廷现在下旨四处搜捕明教弟子,你这样子出去,危险得很,我救你一命,当然不想看见自己做的是无用功,”凌尘说着顿了顿,“不仅朝廷搜捕明教,各门派也……”   陆明烛苍白着脸看了凌尘一会儿,又低下头去擦拭弯刀。那些栗色的卷发才洗过一回,十分干净清爽,虽然不复柔亮,可仍旧大丛地堆拥在脖子周围。他的脸经过这一场变故苍白下去,衬着发卷越发消瘦。   他一言不发地又将弯刀来回擦拭几遍,才对着凌尘点点头。   “我……要……走了。”因为说不出话,他是比划着说的,说得很慢,声音轻微,沙哑,即使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凌尘也费了一些力气才听清。   凌尘点点头。   “好。要走就走罢。”   陆明烛不说话,只是拿过那一把平凡得多的刀来,瞧着它,轻轻地抚摸,那神色像是清明节出门洒扫、祭奠故人时的神情。   大光明寺的刀光剑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迅速平息下去,可江湖中掀起的剿灭明教的狂潮却一浪高过一浪。陆明烛咬牙又休养了几日,便觉得实在呆不下去了。他在去杭州之前,分管过长安周围数个据点势力,那些据点,从初来乍到一无所有,到慢慢发展势力,一步步走到后来的盛况,里面都是他的心血。教中开始将他降职,将这些据点分给别人,他虽然不甘,可并不会心痛。可如今听凌尘述说外面的情况,先是京城附近据点被一个个拔除,接着便是分散在各地的势力,这些势力已经不需要朝廷下令,各大门派对明教后来居上的势头积蓄不满已久,大光明寺之事一出,纷纷群起攻之,墙倒众人推,各地的据点也纷纷溃散。教主与法王下落不明,一时间各地明教弟子群龙无首,只能暂时小股聚集起来,由各地的头领领导,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即使用想也知道十分难过,江湖其他势力都对他们充满敌意,更要命的是还有官府,这样躲藏的日子,又能坚持多久呢?   更重要的,让陆明烛时时刻刻也不能安宁的,是陆明灯与谷清霜。他二人之前并未在京中,而是请愿去了京城附近的据点做事。如今京城风声最紧,无数明教弟子被下令搜捕,也不知道师弟师妹如今怎样了。   大势已去,并非他自私而不去担心更多,而是他如今只剩余力来关心与自己最亲近的师弟师妹。   明教弟子的服饰不能再穿,弯刀也过于显眼,他将它们统统打包收拾起来,换上普通人的衣物。明教虽然在中原发展起来,可最早从西域祆教脱出,弟子也多西域人,如今朝廷下令搜捕明教弟子,陆明烛这西域人士的容貌也成了潜在危险。不过好在长安素来胡商众多,倒也不至于让他立即成为怀疑对象。   陆明烛刚刚收拾停当,凌尘就回来了。他见陆明烛的模样,随即环视屋子一周,微微一笑道:“这是准备走了?”   陆明烛沉默地点点头。他喉咙上还扎着白布,眼下天气燥热,虽然伤口上敷着清凉的伤药,可还是觉得湿热难耐,隐隐作痛。桃桃的腿上倒是已经好了个利索,十分轻快地跳上桌来,在陆明烛手边乖乖坐好。   “你要带着它?”   陆明烛点点头,又摆摆手。   “也是,你养的这畜生乖觉得很,你倒也不用为它操心。”凌尘顺手挠了一下桃桃的下巴,“我去了趟长安,听见一个消息。朝廷下旨,明教弟子中,凡是有在朝廷担任官职者,只要悔改,不必格杀。”   陆明烛显然被这个消息触动,立时转头盯住凌尘。凌尘却露出一副仿佛说这话的人并不是自己的神情,双手一摊:“我是听人在传,也并未看见告示之类。万一是假的,你可不就是回去送死。不过,这也同我没什么关系了。”   陆明烛沉默地站起来,他盯着凌尘看了一会儿,随即提起东西,抬手招呼桃桃。桃桃轻巧地从桌面滑下来,顺着门缝溜了出去,瞬间就没了踪影。陆明烛缓步走到门口,迟疑着又转过头来。   “……多……谢。”他这两个字咬得十分清楚,但是因为喉咙受伤,还是不由自主带着颤动的沙哑尾音。   凌尘一挑眉道:“反正后会无期,不必谢我。”   “正是因为……后会……无期,才该谢……你。”   他离开终南山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即使他并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身上所剩的财物不多,明教在天都镇附近有两处据点,那都曾是他费尽了无数心血经营起来,可如今恐怕早已毁于一旦。天都镇靠近长安,是南方商人往来必经之地,胡商将西域的东西运往南方贩卖,也必走此路,因而倒是人来人往十分繁华。陆明烛唯恐碰见熟人,但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往人群中走。他下意识地压低头上的斗笠,但是却逼迫自己将腰杆挺直,以免躲躲闪闪反而更引人怀疑。   正午的阳光从盛夏湛蓝的天空投射下来,虽然戴着斗笠,可那白晃晃的日光照到地上,从下面返上来,刺得他眼睛生疼,疼且惶急,却流不出泪。四处都是熙熙攘攘,陆明烛站在茶馆旁边,犹豫了片刻。   他想去据点寻找师弟师妹,可听凌尘说,据点既然已经溃散,之前联络的线一定都被斩断,说不定正有官兵占据,专门等人前去送死。师弟师妹一定也东躲西藏,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更何况他如今身上并没有什么钱财,若是想要走得远了,只怕寸步难行。   唯一的希望是凌尘带给他的那条消息。假若是真的,他倒暂时安全了。可如今江湖风起云涌,谣言纷乱,官府又并未贴出正式公文,谁知道这条消息是真是假。陆明烛知道,如今明教势力如千里溃堤,各处财产一定已经皆被查封。   他曾经有一笔钱以叶锦城的名义存在柜坊,这件事叶锦城并不知道。可是如今凭据却没带在身上,自己也无法回去取,只怕已经变成了死钱。陆明烛思索着这些事情,一面缓步往前走,转角却瞧见一家质库。   陆明烛伸手摸到后腰,外衣里面挂着一把匕首,说是匕首,其实更像是装饰,那刀鞘上面掐金挖银,十分华贵,一连串细密的金流苏随着刀鞘上的细链摆动,那做工极其精致。这匕首是叶锦城送的,可陆明烛毫不犹豫地将它放在柜上的时候,几乎已经想不起这点。   柜台后的人接了那匕首,拿去观看估价,陆明烛等在原地,里头却走出来个掌柜模样的人,一眼看见柜头手里的匕首,便伸手拿了去,再看一眼陆明烛,道:“客官,这可是好东西,看着像是出自西湖藏剑山庄的手艺。”   “掌柜……好眼力。”陆明烛说话还不太利索,只能下意识地抬起手按住喉咙,那声音却仍旧沙哑,“我是西域来的商人,曾经与藏剑山庄做过生意,机缘巧合下得此物品。”   那掌柜的目光如炬,也不再多问,只吩咐柜头拿了银钱给陆明烛。这却比他估计的要少上许多,陆明烛不禁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那掌柜的就道:“既然客官也是生意人,必然知道最近官府严查明教那一伙人,我这质库中也被搜走不少相关之物,亏得厉害,如今这些东西,都是这个价了。”   陆明烛一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多问了,伸手捞了银子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来道:“掌柜,借问一句……我有事才从外地归来,掌柜方才说的那件关于明教的事……如此一来,既然质库也受牵连,那柜坊之类,岂不是更……”   掌柜的听他这么问,随即点头道:“说得不错,听说是明教势力素来占据商会,更不知有多少钱积在柜坊,如今朝廷下旨清查,可不是到处都伤筋动骨。”   陆明烛点点头,随即走出质库往长安城方向走。凌尘带来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得不进城一趟,不然什么消息都没有,他连眼下往哪里去寻找师弟师妹都毫无头绪。进城倒是顺利,他未被拦住排查,可进了城,他就能发觉与之前的不同,以前街上熙熙攘攘,时不时就能看见明教弟子,如今却一个也没有,反而多了金吾卫四处盘查,更有红衣银甲的天策士兵——陆明烛扭过头去,那红衣银甲刺痛了他的眼睛。虽然身上未带凭据,他还是一路走到柜坊,打算先打听打听。里头人不多,伙计正忙着接待几个商人,一时也没有人来招呼他。陆明烛四下打量,突然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金吾卫打扮,另一个是天策士兵,两人似乎是来找掌柜的有事,进了门就径直掀开柜台隔板,往里面走去。   陆明烛心中一紧,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出门,走在后面的那个天策士兵却回过头来,盯住陆明烛,道:“你,过来。”   陆明烛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慌乱,只好咬牙一步步走上前。   那天策士兵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哪来的?”   “我——”陆明烛话音未落,身后被急着出门的旁人一蹭,推搡间一个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看了一眼,立时煞白了脸。   那天策士兵弯腰去捡起那个腰牌,打量了两眼,突然笑道:“原来是萨宝府的府史大人,怎么这副打扮跑来柜坊?”   陆明烛一时说不出话。对方又看了他两眼,露出了然的笑容道:“最近清剿明教,想必府史大人也很清楚。不过既然是萨宝府府史,便回去知会一声,盘查一番,也就罢了。”   陆明烛心里轰然响了一声。凌尘听来的那条消息,看来竟然是真。他慢慢将腰牌握紧,这才察觉出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简直比大光明寺当夜还惊心动魄——死里逃生过一次,这条命仿佛就更加珍贵些。   白竹来过后几日,叶锦城肩上伤势有所好转,白竹医术精妙,屯营里的军医们在他配药看病时也常来观看研习,人人都觉得白竹虽然冷淡一些,可对人还是十分和善,唯独除了对他那位藏剑山庄的病人,总是拉长着脸,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而那个白了头发的年轻人似乎也格外不领情,见到白竹,本来就没有多少神采的脸上更是晦暗,两人仿佛隔着多大的仇一般。可虽然看起来苦大仇深,白竹却也照常尽心尽力为叶锦城看病,叶锦城对于那些汤药,也一滴不落地尽数喝下去。   人人都觉得奇怪,更兼叶锦城一夜白头,谣言传得更加厉害。卫天阁早就撒手不管,刚经历了一场大变动,逞一逞口舌之快,不啻为一种最好的放松,等到他们离开长安,谣言自然会由明转暗,这些可不用他卫天阁再来操心。   叶锦城伤势渐渐稳定,叶思游与白竹商量一下,几人即日启程回杭州。   叶梅芳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也拒绝再见叶锦城。叶锦城更是很少再说话,无论是叶思游还是白竹,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十分顺从地完成。叶思游欣慰之余,总觉得隐隐不安。叶思游因为对师姐心存愧疚,对叶锦城管教总是严厉不起来,幸好叶锦城无论习武读书,还是铸剑经商,样样都学得有模有样,在同辈弟子中十分优秀,从不用他操心,只是在有些事上,主意太大,他从来就管不住。如今这样听话顺从,又沉默寡言,叶思游觉得十分不安。他们一路到扬州,再从扬州以水路回藏剑山庄。   叶思游之前听卫天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痛心疾首之余明白再也不能大意,他心疼叶梅芳,更心疼叶锦城。思及当年唐天越死后叶锦城反应,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刚到洛阳,就修书一封给叶秋红,严令她告知师弟师妹和周边之人,绝对不许在叶梅芳与叶锦城面前提到与明教相关之事。路途遥远,他们回到藏剑山庄的时候,叶锦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与叶梅芳各自沉默,互不交谈,一路上过来,气氛都沉闷得可怕。   他们到达藏剑山庄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夏花凋零,绿意也不复极盛。叶秋红带着人来迎接他们,所有人见到叶锦城的时候,即使是因叶思游之前的信件而保持沉默,可仍旧掩饰不住震惊。叶梅芳与叶思游告别,跟着另一众师弟师妹离去;叶锦城倒是一改路途沉默,对着他们笑得如同往常一样。   叶九霆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之前听师姐叶秋红说梅芳师兄与大师兄要回来,他到底是小孩子,并不清楚其中发生过什么,只觉得十分想念,可是见到叶锦城的第一眼,着实受惊不小,以至于叶锦城像以前一样笑着,用左手一把抱起他来的时候,叶九霆只敢怯生生地用手搭住他的肩膀。   “大师兄……”   “长高了,嗯?还挺沉。”叶锦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嘴角边的梨涡还是跟以前一样,可那枯槁的白发,仍然秀丽上挑却已经变白的眉和眼睫,都让叶九霆觉得陌生而害怕。   “大师兄……”他怯生生地重复了一句,手指不自觉地挠着叶锦城的头发,“你的……头发……”   旁边的一众人都觉出不好,叶思游煞白了脸,立刻给叶秋红使眼色,让她将叶九霆带走。叶秋红扎手扎脚地走上前来,那模样十分尴尬,不知道要怎样将叶九霆接过去。叶锦城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扭头看了看叶九霆手指勾起的那一绺白发,笑眯眯道:“没什么要紧,师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夜没睡,就变成这样了。所以你啊,可不要熬夜。”   人群后头白竹对叶思游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走开。   (五十一)   从天都镇往西南方向走,可以进入长蛇谷,谷底是骆宾王墓,此时虽然已经过了仲夏,可山谷两侧高深陡峻,草木萋萋,入夜四下一片安谧,只有渐而开始响亮的秋虫哀鸣。   谷清霜醒了过来,她四下看看,周围歪七倒八地睡着一群人,黑漆漆的并没有火光。即使可能会有野兽来犯,他们也不敢点火,只怕惹来杀身之祸,只好派人轮流守夜。紧随大光明寺之变之后,各地明教据点先后被官兵击杀溃散,谷清霜与陆明灯都在长安附近的据点做事,也算运气十分不错,究竟是逃了出来。   眼下风声正紧,他们这一批数十名明教弟子逃入长蛇谷,只能躲在谷中,不敢再出去,只是隔三差五派人去附近镇上打探消息——这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仅官兵要防,更要防着其他门派弟子。他们躲了许久,不敢出去,即使出去,他们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有关大光明寺的流言迅速传播,难辨真伪,只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除了教主和法王以下,无人生还。   陆明灯与谷清霜都知道,陆明烛和谷清泉,当日都在大光明寺。他们思及此事,只能恸哭,除了恸哭和祈祷,他们眼下还能做什么呢?   毕竟夏季未过,谷中白日晴热,夜晚寒凉。虽然这里人迹罕至,只时不时有些长歌门弟子,但是他们也不敢四下走动,只能窝在山上,隔三差五出去寻找食物。白日里天气燥热,出了汗水在夜晚又被夜风吹干,时间久了反复如此,十分难以忍受。谷清霜到底是姑娘,生性爱洁,渐渐觉得实在忍受不住。   陆明灯抱着弯刀睡在旁边,清秀的脸上明明还稚气未脱,眉头却深深锁着。谷清霜四下看了看,这才轻轻推了推陆明灯。   “师兄,师兄……”   “什么?”   “我想……去谷底一趟……”   “干什么?”   “我想洗洗……”   “不行!”陆明灯一口回绝,“小心出事!”   “不会的,不会的师兄,”谷清霜急了,压低声音拽住他的衣摆,“这三更半夜的,谷中哪里有人?”本来山中还有山涧,可最近晴热少雨,山涧水渐而枯竭,只够饮用,唯有下面骆宾王墓前面的水潭中还有清水。   陆明灯拗不过她,只好无奈道:“那我陪你。”   两人小心翼翼地离开营地,运起轻功往山下去。今晚的月色朦胧,山谷中凉意阵阵,景物和草木山石的阴影,都在时隐时现的月色下不住颤动。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谨慎地摸到骆宾王墓前。影随风摇,周围的草木沙沙作响。他们不敢点火把,只能凭借黯淡的月色四下查看一番,周围并无异状。陆明灯给谷清霜丢了个眼色,告诉她要小心,自己识趣地走到数十尺开外。四下只有草木沙沙,和山涧水潺潺作响。   谷清霜蹑手蹑脚地脱下衣服,搁在岸边放好,才光着身子走进水里。山涧水本来就寒凉,更兼山谷中夜间冷风吹彻,她一走进水里,立时就打了个寒颤。可这究竟比满身汗渍舒服太多,她叹了一口气,将身子沉入水中开始擦洗。水声风声更显得四周静谧,这水潭虽然不深,可看起来黑黝黝的也颇有几分可怕。明教弟子已经如惊弓之鸟,如今草木皆兵,心境着实无法松懈。谷清霜手忙脚乱地沐洗干净,赶紧上岸来将衣服裹了起来,往陆明灯的方向走过去。陆明灯听见响动,回头看她缩手缩脚,不禁皱眉低声道:“你赶紧穿好衣服,这样慌张做什么?”   “师兄,你……”谷清霜的牙齿格格打战,说话也断断续续,“难得下来一趟……你……你不去洗洗?”   陆明灯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走到水边褪下衣物,谷清霜背对着他站在数十尺开外,靠着一棵树整理腰带,她听见陆明灯走进水里的声音,些微的一闪,很快就被山涧流动的声音掩盖过去了。月亮从云朵后面探出头来,只是一下,又极快地缩回去。周围的景物渐渐淡入无声无息的黑色阴影里。   谷清霜刚刚捡起弯刀来,猛然察觉身后情形不对,她吓得懵了,手上的弯刀却下意识地随着转身向后直挥过去,那刀刃映着月光,划开一道雪亮银芒,却陡然撞上一股大力,她的手腕运不上劲,被对方顺着力道一带,一下子跌进那人怀里。   “啊——”谷清霜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而低微的尖叫,那人不等她的叫声拔高,就一伸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力气太大,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一口咬了下去。温热的血一瞬间涌出来,那人痛得一个抽搐,力气却丝毫不松懈,只是在她耳边低声而急促地说话。   “清霜!是清霜吗!是师兄!我是陆明烛,是我啊!”   谷清霜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疯了似的开始踢打。那边陆明灯似乎听见了动静,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连滚带爬地上岸捡起弯刀,两边一时对峙,月亮却像是有心襄助,陡然从黑云后面探出头来。陆明灯的弯刀已经举起,却生生定在了半空。   对面的男人挟持着谷清霜,月色把他的脸照得惨白又憔悴,可那对大眼睛,英气的眉,大丛的卷发,可不正是陆明烛。   陆明灯手上的刀没握住,掉在草丛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清霜,清霜……你……看看我!”   谷清霜被吓得几乎发疯,可看见陆明灯的反应,一时也愣了,手脚不自觉停了下来。耳边的声音沙哑,模糊,讲话带着不自然的气音,听起来十分陌生。   她回过头去,陆明烛低头看着她。月光从一侧斜斜地投射下来,他神色里充满着憔悴和疲倦,可眼睛还是十分温柔。谷清霜发怔地看着他足足有好一会儿,突然一扭头死死抱住陆明烛,将头埋进陆明烛胸口,抽搐着发出低沉的呜咽。   陆明灯回过神来,赶紧回身去找衣物,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穿着穿着就觉得喉咙泛起一阵热意,逼得他眼眶里一瞬间蓄满了泪水。   陆明烛紧紧抱住谷清霜哆嗦的身子,听着她低沉的呜咽,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刃反复剜刮一般的痛。他知道,她是想大放悲声的——可即使是在这样的重逢时刻,她也仍然如惊弓之鸟,不忘竭力压抑声音,只敢低声呜咽。他们已经连嚎啕大哭的资格都没有。陆明灯穿好了衣服直冲过来,一头扑上来将他们两人一起拥住。   陆明烛闭上了眼睛。月亮又隐去了,山谷里逐渐暗了下来,谷清霜还在难以抑制地哽咽,她哭得打起了嗝,那模样分外凄惨。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陆明烛最先冷静下来,一手拽住一个,将他们拉进一侧的草丛中。   “师兄,”陆明灯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话音颤抖不住,“我们还以为你……你到底是怎么……”   “先别管这个,”陆明烛的声音低沉沙哑,和以前听起来大不一样了,但语气还是一样温柔,只是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他此言一出,谷清霜一怔,又难以抑制地低声哽咽起来。陆明烛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一面问陆明灯道:“只有你们两个?”   “不,不是……山里面,营地中还有几十人……”   “躲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陆明灯摇了摇头,“大光明寺那件事……”他说着看了一眼陆明烛,却见陆明烛只是侧着脸,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之后没有几天,据点就出了事,四处关卡都走不通,我们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能躲在这里……师兄,你、你到底——”   陆明烛听他这么说,突然伸出手来用力拍了谷清霜一下。   “别哭了。听我说。”   他的声音还是很低,沙哑,可是陡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谷清霜一怔,立时竭力压制住哭声,只是抑制不住地间或小声哽咽一下。   “这里不能再留。我听到的消息,不出这几日,天策府要四下调集兵力,重点清查长安周边,这里呆不住了。先带我去你们那里……”似乎是说话太快,他咳嗽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按按喉咙,“……等天亮了,必须想法出去,往西走。”   “……往西走?师兄,你到底是怎么——”陆明灯与谷清霜的疑惑太多,尽管陆明烛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俩却着实不能不问。   “我没死,”陆明烛说着合了一下眼睛,又迅速地睁开,“朝廷说,原先有官职的明教弟子,只要所谓悔改,不必格杀。我在萨宝府有个官职,你们是知道的……总算死里逃生,”他说着自嘲地一笑,“钱与时日,都争取出来了。”   “师兄,”陆明灯突然瞪着他,“你说往西走,你也……”   “我……自然,跟你们一起。”   陆明灯愣住了,好一阵子他才惊呼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谷清霜还未曾反应过来,被陆明灯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发怔地看着他。   “师兄,你……你……”陆明灯的声音在发抖,身子也随着声音不住地哆嗦,“朝廷说只要悔改,不必格杀……你……你是不是先去了萨宝府,又来找我们……你……你……这是罪加一等,要是给朝廷知道了……可是……可是要……”   陆明烛却像是事不关己,只是低声一笑。   “明灯,换做是你,只怕也会跟我一样。”   陆明灯哑然无言,半晌才瑟瑟发抖道:“可是师兄……你这样……你这样……”   “明灯。”陆明烛突然转头过来盯着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朝廷说,只要悔改,不必格杀,甚至还能继续在萨宝府做官……你真的相信?”   他这话的语气十分特别,陆明灯一怔,才道:“既然是朝廷许诺过……白纸黑字的公文一直都在,总不会变卦……”   陆明烛微微一笑,陆明灯看见他站了起来,一面拉起谷清霜。   “先带我去你们那里,”他说多了几句话,嗓子又开始更加沙哑,陆明灯看见他偏过头去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液,不由得愣住了。陆明烛却像是事不关己般拉着谷清霜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步伐,回头看了看陆明灯。   “白纸黑字的公文的确一直都在。明灯,长安城里……朝廷下旨建的……大光明寺也还在。”   叶思游给白竹斟了一杯茶,后者端在手中,那茶盏是瓷的,似乎有些烫,他又将它放下了,碗碟接触乌木的桌子发出一声轻响。白竹很少露出这种心神不宁的模样,叶思游看看他,最终也只能重重叹口气。   “你……”   “游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下去,许久之后叶思游才道:“你先说。”   “游哥,”白竹也不再犹豫,“我瞧着他状况不好。你可得小心着些。”   叶锦城的伤口愈合得不错,整个人看起来也十分安静。回到杭州数日,他除了休养,顶多也就是闲暇时出门走走,绝不走远,连西湖也不去。叶思游几乎一直盯着他,无论说什么,叶锦城都沉默寡言,从不多话。   “他那天对我说,想去剑庐。”叶思游忧心忡忡地瞧着白竹,“这……”   “让他去。”白竹沉吟道,“只不过剑庐那里人多,藏剑山庄上下,对他这事全然了解的,恐怕并没多少人,游哥,你小心着点,我看他,”他说着用手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儿……你让他们别对他乱说话。等过了这阵子劲儿,一来流言平息,也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想要一探究竟,二来他自己,能想通透了也未可知。”   叶思游摆了一下手。   “就是这点我最担心……庄中人多口杂,我哪里管得住每个人的嘴?”   “你先管好他周围这群人就是了,聊胜于无。”白竹冷哼一声,满面的嫌弃之色,“游哥,我没有工夫在这里陪他耗着,如今他伤也好得差不多,我该走了。至于他这儿,”他说着又讥嘲地用手指了一下头,“我可是提醒过你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可与我无干。”   叶锦城肩上扎着白布,坐在窗前。从他这一侧的窗台望出去,可以看见西湖上烟水朦胧,湖岸垂柳袅娜,两侧树木繁茂,那下面的小径,即使在盛夏最为炎热的时候,也格外凉爽,在树荫之间穿行,连心绪都能一起愉悦起来。   他合上眼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却又有窗外透进来的光,隔着眼皮,含蓄地给他一点敞亮的感觉。眼前是垂柳掩映的小径,他能看见两个少年,从小径那头一路欢声笑语地走来,走过凉爽的树荫,走过鹅卵石路,一直走向另一头的无尽岁月中去。那是唐天越,他频繁地回忆唐天越,唐天越的名字、脸孔和声音,都随着大光明寺风雷雨夜的消逝而日渐变得清晰,逐渐将他的心填得愈发满胀。可无论如何,似乎都只能填满一侧,另一侧,一直寥落地空寂着,蜷曲着像是在胸腔中死去了许久。那里面似乎应该是有些什么东西的——是谁?到底是谁呢?   他间或能想起陆明烛,让他觉得无限烦然的是,回忆总在他思念唐天越到最深之时而不受控制,转向陆明烛。他一直在吃白竹开的药,那些药让他睡得沉寂。可是再沉寂,也时不时在午夜,被那声随着惊雷刻在记忆中的长长悲鸣打断,让他骤然醒来,辗转反侧,在天亮时再沉沉入睡。日子久了,白天黑夜颠倒,白日里睡得沉寂,随即就是一夜枯卧。这不算什么,对他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别的他都想不起,也没有打算再去回忆,只是那一声悲鸣,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逐开去。   他已经忘了,曾经他以为,大仇得报后,自己应该心绪平宁,了无波澜。   叶锦城回过神来,转头四下里瞧瞧屋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收拾收拾了。可屋中陈设整齐,又让他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不对,的确该收拾收拾了,到了出远门的时刻,而且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到底收拾些什么?他看着四下里规整的摆设,自嘲地微微一笑。是啊,收拾些什么呢?是仇,是怨,还是什么别的——也没什么别的——都了啦,都了了。这一走,说到底不过孑然一身,到底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五十二)   叶锦城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才发觉已经过了午后。天光却暗着,他看了看,外面好像不知道何时下起了朦胧细雨。桌上摆着饭菜,已经冷了,他也不想动,只是披了外衣起身,缓步走到窗口去看那雨。   初秋的凉意已经渐渐浸染整个西湖。湖岸烟水袅娜,一派朦胧的青灰色。叶锦城倚在窗口怔怔地看着远处湖中青黛山色,宛若水中巨大的绿螺安静地蛰伏。他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梦见唐天越,梦见枫华谷。按照惯例,他应该梦见唐天越,血腥的梦已经不再让他惊慌,反而让他安心。   白竹一直住在藏剑山庄并未离开,不过叶锦城很少同他打照面。叶思游看他看得紧,每日除了自己过来,还时不时打发人来询问好几遭。叶锦城对此并未有过任何想法,叶思游要来,他也就老老实实呆着。之前伤病昏沉,未来得及顾上许多,他数日前给卫天阁写了信,询问大光明寺之役后续,与陆明烛的下落。书信缓慢,没有两旬时间,定然没有回音。心像是被抽空了心绪,显出一种空洞的寥落,大光明寺之役已经结束,陆明烛留给他的最后背影,是如同受伤的白隼一般扑出大殿偏门。他后来再没见过他,三年的时光,折成一个背影,随着那些长久折磨他的仇恨一起消散了,消散得一点不剩,空空荡荡,空荡到他无所适从。他只想听到确实的消息,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明教在中原的势力都已然彻底倾覆,这段仇恨都了啦,彻底了了,如今只等长安回信,得知消息,从此了无牵挂。   初秋的雨绵密寒凉,下个没完没了,晦暗的天光让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模糊不清。他早就觉得自己该收拾,却想不起收拾什么,身子十分惫懒,不想动弹。叶锦城倚着窗棂看了会雨,随即动手挽好头发,穿了外衣取过纸伞出门往剑庐方向去,临走前他对下人吩咐,若是叶思游前来,就说自己去了剑庐。   他沿着湖岸慢慢往前走,手臂无力,撑着纸伞没有多久就觉得酸痛,他只得靠着一株柳树停下来休憩。这晦暗寒凉的午后,湖畔没有多少人,却突然有穿着杏色衣服的一男一女两个藏剑小弟子欢笑着打闹而过,在湖堤上你追我逐,笑语划破绵密雨帘,刺得他耳鼓中一阵阵发痛。两人不过六七岁模样,陡然见到叶锦城容貌年轻,可神情憔悴,更兼头发枯白,不由得愣住,也立时收了声,怯怯地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又不时地好奇回望。   叶锦城并不在意,只是冲他们笑笑。小小的身影们很快就从湖堤另一头消失了,绵密的雨帘重新交织,在伞骨上汇成水珠,不紧不慢地从四面散落成断线珠串。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许久。阴雨天的午后,剑庐并没有什么人,很是安静。只是外面的锻造场有几个弟子,本来在各自絮絮说着话,见到叶锦城,却骤然一齐住了口,默默拾起手上的活计,却又与方才那两个孩子一样,不住地偷眼瞄他。   叶锦城视而不见,只是打了个招呼,径自往里面走去。他有许多东西收在这里,锻造的图纸,未成形的剑坯,还有没开刃的兵器。剑庐里面温度陡然升高,一热之下,倒反而让他舒服了些许。叶锦城缓步往里面的小间走去,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转过角门一看,竟然是叶九霆坐在里面。天光阴暗,炉子里的火却烧着,叶九霆站在那里,正将手伸过去靠近炉子,试探火焰的热力。他比叶锦城上次离开藏剑山庄时长高了些许,可仍然显着瘦弱,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一见到叶锦城,也愣了一下。   “……大师兄?”   “哟,一个人躲在这里用功。”叶锦城笑了,虽然他很想像以前一样走过去将叶九霆一把抱起来,可他着实没有力气了。   “大师兄……”叶九霆怯怯地站起来,虽然想念这个对他一直很好的师兄,可这次师兄回来,不仅白了头发,而且师父、白先生以及其他师兄师姐们,提起大师兄来,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叶九霆纵然有无数疑问,也不敢真的询问他们,只能默默憋在心里。更兼师父和师姐叶秋红数次警告他,不准在大师兄跟前乱说话,更不准提及明教相关之事,耳提面命得多了,叶九霆不禁也生出畏怯之心,此时叫了声大师兄,便尴尬地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叶锦城看出他神色中的畏惧,也只是微微一笑。   “没事,我来找点东西。”   叶九霆应了一声,叶锦城笑着抬起未受伤的手摸摸他的头,转身自顾自去高处密封的格子中翻找东西。叶九霆拉了几下风箱,将手拢到火前,转头却去偷看叶锦城。叶锦城似乎是想找墙壁上暗格里的东西,那暗格却太高了,他踮脚伸手去够,可显出体力不支的样子,叶九霆看着心焦,自己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叶锦城用左手费力地将暗格中一个个布帛包着的长形包裹够下来,在地上放好。只是这举手踮脚的动作,叶九霆就看见他额头上渗出一头的冷汗,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叶锦城突然回头看他,叶九霆被吓了一跳,却听叶锦城道:“你是要做剑坯?这火不行。”未及叶九霆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上前来,拉动风箱,火焰一下子升腾起来,带着四处迸溅的火星照亮了叶锦城苍白消瘦的侧脸,给他的双颊映上虚假的红晕。叶九霆在火星噼啪的声音间隙中,听见叶锦城因虚弱和用力而发出艰难的喘息。   “这样才行,”叶锦城自己像是浑然未觉,只是抬手擦去下颌上的汗珠,“这得两个人一起,才能做完。”他抓住叶九霆的手腕,凑到火前,“我以前教过你,你忘了吧?这样才行,这回记住了吗?”   叶九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感觉到叶锦城的手指冰凉入骨,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可那温柔的语气却又让他奇异地安心,之前一连数月,叶锦城都在剑庐教习他铸剑之术,那时候明烛哥哥常常领着他过来,或是来找他们一起回去,夜晚的西湖上悬挂起硕大的银盘,春夜的风温暖湿润,大师兄大笑着把他扛起来,轻轻松松让他骑在肩膀上,一路抚摸着湖堤的垂柳走回家,明烛哥哥就在一边瞧着他俩微笑。可如今为什么大师兄从长安回来,明烛哥哥却没一起回来呢?   话已经到了嘴边,师父与师姐的叮嘱却陡然跃入脑海,叶九霆倏然回神,连忙压抑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叶锦城已经收回了手,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叶九霆却全然没听见,只能胡乱敷衍着点头。   叶锦城似乎看出他其实并未听进去,倒也不恼,只是微笑道:“不要紧,大师兄还有几日时间,下次都教给你。你可要好好学,知道了吗?”   这话叶九霆听得似懂非懂,只好懵然点头。   叶锦城转身走到方才找出来的那堆东西前,一样样打开来看。叶九霆看不懂,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   那里面有图纸、刻好的模子、剑刃、已经成型的轻剑、未开刃的、开了刃却失败的一堆东西。叶锦城安静地一样样看过去。   轻剑的剑刃,与其说是剑刃,不如说是废铁。剑身不平整,刃口也薄厚不匀,十分拙劣,一看便是初学者的作品。这是打算送给母亲的,只是那时年纪太小,力气也小,技艺更是不纯熟,打出来的剑刃不成模样,只想着以后长大了,总能打出好剑来送给母亲,可未曾想到再也没送出去;有轻剑的模子,是说好给师妹叶秋红的,女儿家心思细腻,喜欢奇巧玩意,可雕刻技艺又不精,叶锦城为她刻了剑刃的模子,正反两面有银杏叶与梅花纹样,叶脉丝丝分明有致,花瓣片片巧夺天工,只差一点就可完成,本想在师妹生辰送她,却未料到枫华谷一劫,让他从此再也无暇他顾;还有好几把已经开刃的剑,都算得上是完美了,是给师父的,只是面对师父,他总不好意思将自己那点微末技艺拿出手来,一拖再拖,重复数次,最终将铸成最好的一把送给了师父,之前的这些,虽然件件都是好东西,拿出去卖也可卖个好价钱,他却都悄悄留着。   还有什么?旧日时光温柔多情,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叶锦城不知道自己脸上挂着微笑,对了,这是孔雀羽的图纸,藏剑山庄长于铸剑,唐门千机匣内里机关精致,他费了无数心力铸成这把千机匣,却没来得及送出去,最终又重归熔炉,徒留图纸在此。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这图纸上面是一对弯刀,形状颇为诡奇,刀身金线复刻,暗纹交织——弯刀?是弯刀?这是给谁的?   叶锦城突然怔怔地抬起头来,叶九霆盯着他看,被他脸上的表情弄得莫名,也一径顺着他目光四下打量,却没看见什么。叶锦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连这张图纸从何而来都不清楚。   右肩忽然抽痛了一下,叶锦城回过神,咬着牙站起来,浑浑噩噩地将那一堆东西收拾了,抱着往外走。他的模样吓得叶九霆不敢出声叫他。   他一直走到剑庐外面,绵密的雨还未停,只是天光更加昏暗。叶锦城抬眼茫然地看了几圈,才想起图纸上这对弯刀叫做悲魔饥火,是他打了赠与陆明烛的。   风从山谷底部持续不断地吹上来,陆明烛用手撩起遮挡眼睛的头发,沉默地坐在一边看着众人各自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这一批据点中的明教弟子仓惶逃出躲入长蛇谷,各自身边除了贴身衣物武器,外加一点细软,也着实没有什么了。   “叫他们快点,”陆明烛捂住额头,不与走过来的谷清霜对视,那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不耐烦,“快点。”   尽管并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陆明烛还是严令他们将一切痕迹都销毁殆尽,不能留下任何人在此盘桓居住的迹象,以免生事。头天晚上他与陆明烛和谷清霜回到临时的营地,天亮之后众人陆续醒来,他曾经在京畿周围几个据点主事,有些弟子认出了他,更有些弟子以为他已经在大光明寺殒命,如今一夜醒来,却突然见到他,更觉得诧异惶惑。   不过这些诧异惶惑很快就变成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大光明寺一役过去已经有一段时日,在他们的口中,那早已成为无明地狱般的一夜,更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或者亲身参与,变得更加恐怖血腥。教主与法王以下无人生还,已经成了被朝廷证实的消息,如今再看到陆明烛竟然活着回来,这些弟子群龙无首,茫然失措,很快就自发地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这样倒也好,省了许多事情。陆明烛冷眼看着他们,默默地想。从枫华谷过去之后,他已经很久不再用这种绝对权威的姿态去命令旁人。不过这说到底也可笑,如今他们在旁人眼中,只是苟延残喘的一群所谓余孽罢了。   谷清霜本来想要说话,听了陆明烛的命令,又默默走开。她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点不同的气息。她觉得那大概是因为大光明寺一役,以前的陆明烛,对他们说话柔声细语,从未用过这种带着冷酷的命令的口气。她未曾见过枫华谷那时的陆明烛,也不能想象那时的陆明烛是个什么模样。除却昨晚相逢之时他表现过一点和往日一样的温柔,其余时间,陆明烛都沉着脸,沉默地看着周围人忙忙碌碌。   她不敢再打扰他,只能默默转身走开。   陆明烛拿出地图来,吩咐这群明教弟子各自结成小队,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路线往西走。之前朝廷所出的指令,给了他充裕的时间去准备这些。不过他知道,的确如陆明灯所说,朝廷给了机会脱离明教,自己却利用这样的机会争取时间,做了这些事,如今罪同欺君叛逃,上面定然下令缉拿自己。   但是他决然没有别的选择,若是再来一次,他依然选择如此。   人群陆陆续续地分好队,三五人一组,陆明烛吩咐过他们错开时间,分两三日离开山谷,尽量不要引人注意。虽然一起上路有利于抵御危险,但是这一行足有六七十人,若是结队而行,太过显眼了,很容易引起官兵注意,若是有人暴露行踪,也会牵连其他人。在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将消息打听得差不多,教主与法王得以逃脱,各地据点剩余势力都开始纷纷西迁——光明圣火想要普照大地,并没有那样容易,失败了一次并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陆明烛转过头,陆明灯正巧从另一侧走过来。   “师兄……”他开口道,“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   陆明烛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陆明灯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水,浅色的眼睛看着有点憔悴,神情里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稚气。   陆明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你们也走吧。”他招手叫,“清霜,过来,你们结伴出谷。”   京畿道,只要出了京畿道,一切就没有那么难对付了。朝廷下令肃清各种江湖教派,京畿道的盘查最为严格,眼线最多,只要离开,西迁的路途就会轻松许多。   谷清霜走了过来,陆明烛伸手拍拍她的肩,道:“你们走。”   “什么,师兄?你不跟我们一起……”   “我不跟你们一起。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谷清霜瞪大了眼睛,正要发问,却被陆明灯拽了一下。她不解地扭头看他,陆明灯却低下头去,悄悄让眼睛里的泪水掉落在地。   他很清楚,陆明烛不跟他们一起走,不过是因为,他如今可能是上了缉拿榜单的重点人物之一,不跟他们一起走,不过是怕连累他们罢了。   “不要紧,只要能平安出了京畿道,就能回家了。”   风从谷底吹上来,吹得树叶草木哗啦啦作响,炽烈的日头在碧青的天空中安静地照耀着。   (五十三)   “快走,清霜,不要回头看。”陆明灯连连拍了谷清霜几下,她才回过神来,转身跟着陆明灯往前,重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离开长安越来越远,谷清霜也开始经常陷入沉思,只要一停下来休息,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头,回头去望身后长安的方向。   陆明灯不知道她在怀念什么。连他自己,也时不时地回头往长安的方向望。是怀念那儿的繁华似锦,还是怀念那未能完成的关于光明圣火的梦想,或者,只是怀念那些永远不能再跟他们一起回到家乡的教中手足?   陆明烛一直没有跟他们在一起走,但是一路数日走下来,在人烟稀少偏僻处,桃桃时而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与他们同行,他们知道陆明烛就在后面不远处。有时候他们也会抱着桃桃走一段,不过这猫实在乖觉坚韧,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跟随,时隐时现。他们大多数时间在走小路,到了市镇,却也依照陆明烛说过的,并不躲躲藏藏。在这种时候,若是缩缩闪闪,反而容易引起注意,朝廷不可能对每一个人都严格盘查,只要装作是西域来的商人或者随从,便能平安无事。之前按照陆明烛的吩咐,他们已经将身上一切能表明与明教有关的东西全部丢弃,包括弯刀,只留贴身的短小武器。   这些弟子都习武多年,一朝手中没了兵刃,便觉得惶恐不安。只是迫于形势无奈,只能逼迫自己适应。他们没有代步工具,马匹毕竟珍贵,若是骑马太过显眼,也不敢去驿站租赁车马,只能单凭步行。这样的旅途进度缓慢,的确太容易让人劳累,一连十余日下来,几十人的队伍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失去联系,只能等到出了京畿道,去陆明烛之前与他们说好的地方汇合,再图谋下一步的撤离。   沿路他们经过一些明教据点,俱已经溃散,朝廷颁布破立令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真正大刀阔斧地清剿破立令上的教派,却是在大光明寺那夜之后,沿途他们还看见红衣教的据点,还有其他一些各类势力,俱已零零落落,不成气候。明教虽然之前与红衣教水火不容,多有过节,可如今看着这样的惨状,不由得也生出物伤其类之感。好在一连数日下来,他们沿着泾水附近,往西北方向前进,一路过了醴泉,奉天,再向西北,一直都还算顺利。   一路上,他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如同陆明烛所说,朝廷排查逐渐疏松,更兼中原武林势力不大向西北方向延展,他们也不用太担心会被其他敌对势力门派的弟子们撞见。只要过了永寿关卡,就彻底出了京畿道范围,一旦进入邠州,再赶路就要方便得多。   永寿已然不属于京畿道范围,却仍然受到京畿道势力影响,朝廷下令清剿江湖教派,多多少少向京畿道周边派出势力,永寿关卡大部分由神策军把守。陆明灯未曾参加过大光明寺那一役,从未正面与天策士兵交锋,但是纵观整个城中,也许是因为地域狭小,也许是因为远离了京城,抑或是因为神策军纪律较为松散,盘查十分松懈。本来陆明灯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节外生枝,但是干粮等物都消耗殆尽,必须进城补充,何况周围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好在进城顺利,并未发生什么事情。谷清霜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她还年轻,又是姑娘家,多日旅途劳顿,已经让她越来越沉默——这沉默来得太早,陆明灯暗暗忖度,回家的路,还万里迢迢。谷清霜一直沉默,直到奶蜜色的大猫不知何时出现,绕着她的脚下蹭来蹭去,她才笑了。桃桃那一身毛也很久未曾打理,脏兮兮的模样,奶蜜色的毛都变成了灰黄,抖抖身子似乎就能蹭下一层尘土。   谷清霜却不嫌弃,蹲下身把它抱起来——这猫比起她与师姐刚带它来中原时,也不知轻了多少,谷清霜想到师姐,鼻子猛然一酸,赶紧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止住想哭的冲动,贴到桃桃耳边轻声问:“你跟着师兄进城的?”   桃桃似乎真的能听懂的模样,喵地叫了一声,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扫谷清霜的手臂。谷清霜笑了,将它放下来,桃桃绕过街角,很快就不见踪影。   陆明灯拉了她一下,那模样惴惴不安。   “不要磨蹭了,赶紧买了东西出城,天一黑,就只能耽搁一夜了。”   谷清霜没有办法,他们的确不敢投宿客栈,官兵盘查各类来往,最常去客栈,万一被抓住,可就麻烦得紧。她赶紧跟着陆明灯,两人去买了东西,赶紧收拾一番准备直接出城。他们在街角遇见陆明烛,陆明烛却像是不认识他们一般,径自与他们擦肩而过,往城门方向走,却又在离城门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钻进路边一家店铺去买东西。陆明灯与谷清霜都看见了,陆明灯一言不发地推了谷清泉一把,让她走在前面。   因着天已经要黑了,城门口的人已渐渐稀少,这种时候出城最是不利,人少些,盘查恐怕也就严密些,不过好在这时候快要到晚饭时分,估摸着那些神策士兵也无心盘查。陆明灯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陆明烛已经走出来,离他们不过几十尺开外,街对面是个酒馆,那里面正巧走出来几个神策士兵,为首的那个看着年纪还轻,与陆明烛年纪相仿的模样,显然是带着手下刚喝够了酒,神色吊儿郎当,一双眼睛却十分犀利。陆明灯赶紧转过身挡住谷清霜,推着她往城门那边走。   陆明烛并未慌乱,只是从容地将包袱往肩上掀了一下,向前走。谁料到那领头的神策军官突然喊了声:“你,站住别动!”   陆明烛心里一沉,远处的陆明灯和谷清霜似乎也听见了这一声,齐刷刷回过头来。陆明烛心中暗道不好,极快地给他们使个眼色,让他们先走。这边那神策军官已经走上前来,一手搭在陆明烛肩上,道:“转过来。”   “这位军爷,有什么事?”陆明烛多少也有点紧张,说话顿了半拍,他声音沙哑,与模样十分不搭,倒弄得那年轻神策军官一怔。   “你,干什么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明烛,神情似笑非笑。   “小人是西域来的商人……这位军爷,不知……”陆明烛心里已经彻底沉下去,只盼这神策军官是突发奇想,不要再继续盘问下去,否则定然要出纰漏。他不敢回头看,只盼着那边的陆明灯与谷清霜快快离去。那神策军官却不遂他的意思,突然微微一笑,对两侧的手下道:“搜身。”   陆明烛暗叫不好,却明白反抗也是徒劳。他身上的圣火令并未抛弃,那两把弯刀也留着,只是用布包裹得服帖,收在包袱贴背处。后面的神策士兵一齐走上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搜查,不多一会儿就将所有东西搜了个干净。那年轻神策军官将包裹着弯刀的长形布包拿在手中,甚至都未曾打开,只是掂了掂。   “做生意的,嗯?你长得不错,太显眼了,朝廷发的通缉令上,就数你最好认。”他对着陆明烛露齿而笑,随即陡然变了脸色,“带走收押!”   陆明烛闭眼咬牙,硬生生将一声叹息压了回去。这是在街上,周围行人见状不对,早就远远避开,陆明烛余光一扫,竟然发现人群边陆明灯正站在那里,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陆明烛正觉得不好,那边陆明灯已经脱口而出道:“……师兄!”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神策军官猛然扭过头,十分敏锐地往陆明灯那边扫过去。陆明烛暗叫一声不好,就听见那人群里面谷清霜也慌了神,对着陆明烛也叫了一声“师兄”。   徐衡泽带人驻守在永寿已经一月有余,他们本来在京城屯营,好吃好喝,每日十分逍遥自在,突然被派离了京畿道,来了这个小地方,荒凉许多,每日所做的,便是盘查往来流动闲杂人等,重点是破立令上下令解散的江湖教派中的弟子,无聊不说,天策更是大光明寺一役的主力,受朝廷褒奖,他们如今做的这事,倒像是在为了天策扫尾。本来神策与天策一向不和,徐衡泽对此怨气极大,却也不能违抗命令,只能每日带人盘查。   明教与其他各教派纷纷溃散,弟子四散奔逃,苟延残喘,他在这里驻守许多日,倒是抓住了一些,但他生性懒散,也不想赶尽杀绝,故而有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不少人。只是今日这人,他之前坐在酒馆临窗的位置就看见了——这人虽然竭力打扮得晦暗不显眼,可容貌着实出众,即使蒙尘,也叫他一眼看见——他坐在酒馆窗边打量了许久,几乎是越发确定,这人是朝廷所发的通缉令上的人,叫做陆明烛的。这人为明教分旗下副使,在萨宝府有职位,参与过大光明寺谋乱。本来朝廷从轻处罚,凡明教弟子在朝中有正式官职的,只要愿意悔改,不必格杀,这人却利用朝廷宽宥,调拨银两,随即去向不明,但是八成是死不悔改,带领明教残余势力潜逃。   徐衡泽走到书桌边,拿起那有画像的通缉令又看了一次。这画像没有画出这人三成英丽,却十分好认。徐衡泽虽然当了多年兵,早就磨练成了兵痞,其实眼光十分敏锐。他卷起画像,想了想,便吩咐人带他去牢营。   陆明烛与陆明灯和谷清霜被临时收押在一起,只等着徐衡泽派人去上报,再做处置。徐衡泽一人进了牢营,他管理手下并不十分苛刻,此时防守不多,他也不怕,端了一盏油灯就往里头走。   陆明烛席地而坐,只是合着眼睛,那模样像是在调息。陆明灯一言不发靠坐在一旁,只是看着谷清霜缩在角落小声抽泣。徐衡泽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几人也不容易,走到这里来,明明都已经出了京畿道,也没被人发现,偏巧落在自己手里。他将油灯放下,戏谑道:“陆府史?”   陆明烛果然睁开眼睛往他这边望来,那神色波澜不惊,像是已经接受了事实。谷清霜被吓得一哆嗦,哽咽着止住抽泣,却发出小猫呜咽一样的声音。陆明烛顺着徐衡泽的目光,看见他在看谷清霜,便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视线。   “军爷,这么晚了,还打算审犯人么?”   他这态度不卑不亢,语气平板,倒像是生无可恋。徐衡泽一怔,正要说话,就见军师喘着气从牢营台阶上一路下来,昏暗走道旁边的灯火随即闪动不住,伴随着他吭吭的咳嗽。   “校尉,校尉,这事儿可让人受不了,我刚接到的消息,您说说看——”   徐衡泽瞟了陆明烛一眼,转身往军师那边走过去。“怎么了?”   “天策府最近的驻点来了消息,说是过两日就来领人,押送回京处置——这人,明明是我们抓住的,凭什么让他们押送回去?这里负责传信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果然是向着天策府的,我们辛辛苦苦在这里驻守,抓到了要犯,又让他们邀功请赏,白白得了便宜,校尉,您说说看,这……”   陆明烛靠在牢房的栏杆上,火把昏暗,但是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他看见徐衡泽脸上的神色连续变幻——那不是因为火把的跃动,而是他本身的脸色就变了。   徐衡泽沉默了一刻,军师兀自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抱怨,徐衡泽突然伸手在他头上用力敲了一下。   “聒噪什么!领什么人,谁说这几个人就是要犯了,昨天傍晚才抓的人,还没来得及审!写信给他们,叫他们不用急!”   陆明烛听在耳中,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皱眉,随即转头与陆明灯对视一下。陆明灯神色也有些变动,却也没什么主意的模样。陆明烛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坐到谷清霜旁边去。   那军师给徐衡泽敲了一下头,吓了一跳,徐衡泽抬腿就踹了他一脚。   “有空在这里给爷废话,还不快去!”   徐衡泽转过头来,凝视着陆明烛。   “唉,敢情老子是白忙活一场。”他说着啐了一口,突然隔着木栅栏踢了陆明烛一脚,“我看你是受过伤的,不过受伤之前,一定身手不差。都说大光明寺一役,明教法王以下无人生还,你倒是活着跑了出来,啧啧,”他说着啧啧感叹,“可见你实在不一般。怎样,长夜漫漫,我也无聊,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天策儿郎,到底有多英勇?”   他这话简直像是故意在戳弄被圈禁的犯人。陆明烛听了却只是低咳一声,缄默着低头。   “说说呗?”徐衡泽语气带着嘲笑,又带着轻浮的意味,倒不像是在对付犯人。   “……有什么英勇。不过是一群小人罢了。”   陆明烛突然说出这一句来,倒让徐衡泽一愣,不过这话听起来对他来说倒十分顺耳,便对陆明烛道:“这怎么说?”   “如今落在你手中,是我们的命。”陆明烛声音低沉,“……这位军爷,我也不怕你见笑。原先我与天策府一位校尉十分……交好,”他说着顿了一下,“许多事情从不欺瞒他,直到……那日大光明寺,我看见他也在队伍中。其他的……也没什么可说了。明教败在天策府手中,原是我们太蠢,军爷你如今费力抓住我们,好处却让天策得了去,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说到底,不过他们……占尽便宜。”   他这一番话隐晦模糊,乍一听又十分古怪。陆明灯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却不由自主地同谷清霜对视一眼。在他们的印象中,全然不记得师兄何时曾经与天策府的哪位军爷交往亲密,若是说与师兄亲密的中原人,也只有叶锦城罢了。他俩只觉得陆明烛话里有话,十分奇怪,但是又听不出其中玄机,只能闭口不言。   徐衡泽听罢,嗤笑一声。   “我就说,天策府中,尽是这等投机取巧的小人。”他说着又是一声冷笑,“你说得也没错,既然已经倒霉,就认了吧。好好呆着,过几日等天策的人来领。”   他说着端起油灯,转身走过牢房的墙角,在过道那一头消失不见了。   直到四周已经完全黑下来,陆明灯才轻声开口:“师兄……”   陆明烛只是轻声嗯了一声,随即睁开眼睛,面露责备。   “我叫你们走,你们却自己送上门来!都像你们这样,我明教弟子还未回到家乡,在路上都要给赶尽杀绝了!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许这样!”   “师兄,我错了……”陆明灯低下头去,还未再开口,那边谷清霜已经开始抽噎,“师兄,可是哪还有下次呀!”   “闭嘴。别说话,先睡一觉。”陆明烛像是听不见谷清霜那句话,只是靠着墙壁坐下,开始闭目调息。   月亮移过了中天,牢营守卫换了班。陆明烛却没有睡意,走道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他屏息凝神,随即听见有脚步声从那一头走来,走路的人倒没打算掩藏自己,走得大大咧咧,不多时就听见一声锁链开启的清响。   徐衡泽走进来,见陆明烛已经醒着,便走过去用力两脚将陆明灯与谷清霜踢醒。   “起来,都起来,死到临头了还睡。”他气哼哼地说着,却伸手用钥匙打开了陆明烛双手的锁链,“跟着我走,天亮前出城,就当老子没看见过你们!”   陆明灯与谷清霜瞪大了双眼,陆明烛也惊讶道:“军爷,这——”可是陆明灯看见,陆明烛眼底里并未有多少惊讶,倒像是早就预料到的一般。   “少废话,这地方老子说了算,老子大发慈悲,放你们一马还不行?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看着碍眼,”徐衡泽不耐烦地将他们赶出牢房,带着他们往外走。陆明灯与谷清霜跟在后面,唯有陆明烛与他走得很近,他们穿过牢营,并未有任何人前来阻拦,一直走到牢营外面,徐衡泽才停下来,在角门边拾起几个包袱,劈头盖脸地砸到陆明烛怀里。   “你们的东西,拿着赶紧滚,别在这碍着大爷的眼。”   “军爷,”陆明烛抱住那堆东西,“虽然不知军爷为何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可军爷若是放走了我们,那边岂不是——”   “嘁,你这人倒也有趣!”徐衡泽像是看怪物一样瞧着陆明烛,“还有空担心老子?老子告诉你,既然横竖功劳都是天策府的,老子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你们只管走,到头来老子就说抓错了人,他们又能怎样?”他说着露齿而笑,笑得戏谑,“快走,老子好人做到底,带你们出城。”   陆明烛不再说话,赶紧招呼师弟师妹跟上。几人在空无一人的城中街道上走着,这里离城门不远,很快就能到。徐衡泽神情奇怪,似乎不让天策府占便宜,他就十分开心,甚至不惜放走朝廷所说的要犯。   “你说的那个天策的朋友,你们后来可还曾见过?”徐衡泽突然发问,陆明烛倒是一怔,随即道:“大光明寺一役,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之前识人不清,活该被欺,自然也不曾再见过。”   “啧,这就对了。”徐衡泽啧啧有声地感慨起来,“天策府的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骗了人,还尽会说些假仁假义的话。告诉你,老子放走你们,才不是因为同情你们,纯粹不想让他们好过而已。天策府那群人——不光是男人无情无义,女人也无情无义。老子同她相好多年,临到头来她说上头听说她与神策军交好,不准她跟我,她呢,啧,”他说着突然一声冷笑,“倒也真的就不再理睬老子,说是什么两不相误,再不来往。什么狗屁情义,说到底都是虚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陆明烛,见陆明烛面露惊讶,突然又是一笑。   “你那个朋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了,什么情义,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我如今放你们,也不是为了你们,不用你们谢我……到了,快走快走,给人发觉了我也麻烦。”   陆明烛几人离了城门,外面夜色正浓,他们不敢停留,加紧赶路。桃桃这猫似乎已经修炼成精,他们走了一阵,它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凑到近前。谷清霜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先是被抓,又莫名其妙被放,此时终于崩溃了,扑过去一把搂住桃桃大哭起来。陆明灯停下来歇了口气,却陡然想起陆明烛之前那话,不由得心生疑窦,迟疑着开口。   “师兄……他怎么这么就放了咱们?这……这也太……还有,师兄,你几时有过……天策府的朋友?”陆明灯其实很想问问关于叶锦城的消息,可是陆明烛这一路都没有再提到过,他也不敢随便说话。   陆明烛不置可否,只是抬头望天,月亮又圆又亮,没有星子。他回想着方才那个神策军官说的那一番话,反复咀嚼,除了个别偏激之语,竟然句句在理,带着种麻木的苦涩。   “没什么奇怪的,”他淡淡道,“这就是江湖,谁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所以你们记着,别轻信别人,说得再好听,再真,也不要信……不要信。清霜,别哭了,赶紧起来走,我们已经出了京畿道了。”   (五十四)   白竹提着大包的药材,从杭州城的方向回来,他沿着湖堤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想着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印象中有个少林寺的僧人,他三番五次听见他们说起静亿法师,却完全没见过他,只在叶思游来到的时候,模糊地看见一个背影。那背影让他觉得莫名熟悉,熟悉得让他心惊。他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无法证实,只能暗自忖度。白竹沿着藏剑山庄外沿的湖堤走着,突然瞧见前面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走。   天上此时飘着些细雨,白竹定睛一瞧,那可不正是叶锦城。听人说他最近几日总是往剑庐跑,一呆就能呆上许久,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安静得出奇,本身就是一种反常。白竹这么想着慢慢走过去,开口叫了叶锦城一声。   叶锦城闻声回过头来,白竹瞧见他煞白的脸,衬着那满头枯槁的白发,更显得憔悴不堪。可与之相对的,叶锦城神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奇怪。白竹很清楚地记得,叶锦城素来与自己不和,一见到自己,连眼神都不一样,像是炸了毛的斗鸡,戒备又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反击或者给自己一击。可如今这些神情都消褪不见,那眉毛虽然已经变成银白色,可依然浓丽秀气,只是失去了之前微微上挑的姿态,几乎是有些柔软地低敛着。   “白先生。”   叶锦城微微低头,对白竹打招呼。那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娴静。白竹心中一紧,道:“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剑庐,白先生从杭州回来?”   “之前嘱咐你要静养,没事干不要四处跑。”白竹换上了医者对于病人的口气责备他,“还嫌让你师父操心得不够?”他说着说着语气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带上嫌弃,随即故意地对叶锦城扬了扬手中的药材,“还害得我一趟又一趟地跑。”   “有劳白先生了。”叶锦城低头道谢,走上前来举过伞为白竹遮雨,“是我给先生和师父添麻烦了,等我好了,自然会去跟师父认罪。”   他一走过来,白竹就觉出一种莫名的异样,不知是环绕在叶锦城周身的神态,还是别的缘故,他本来就比白竹要高上一些,可是即使是在剑拔弩张的以往,白竹也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压迫感。他不着声色地退开了一些,正打算告辞,就听得叶锦城道:   “白先生,以往我心浮气躁,不知礼数,对先生多有冲撞,先生是师父的好友,是我该死了。如今我这副样子,倒是要劳累先生,联想以往所作所为,我觉得……十分惭愧。”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是真有心,就好好养伤,伤好了老实过日子,别让你师父操心。”白竹后退一步,冷声丢下一句,随即快速走开。   叶锦城捏着伞柄,望着白竹远远走开去,随即摇头一笑,那眼神里倒是真的很有几分愧疚,可惜白竹并未看见。这愧疚很快就消散了,转而代替为一种略显茫然的神色。他这几日一直去剑庐,将旧日的东西翻拣出来,那些旧日所铸的兵刃,全部被他一件件扔进熔炉,逐一毁去,一连数日,总算将剑庐上下所留的痕迹销了个干净。之前给师妹刻的模子,他花了许多工夫,总算尽力将最后一点完成,装了起来,只待以后交予师妹。还有这一连数日,叶九霆都每日去剑庐,倒像是兵营里点卯一般一日不落,叶锦城虽然体力不支,可还是尽心尽力地教他。   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卫天阁的回信。   母亲,师父,唐天越,白竹,叶九霆。这些人和事开始不住地逼迫他去三番五次地回忆和遐想。有时候他席地而坐,靠着铸造台,耳边是另一侧叶九霆敲打剑身的叮叮当当的响动,思绪便也随着那些声音浮动了起来,恍然间又回到小时候,母亲离去时的风雷闪电,师父抱着自己入睡时窗外的雷声,枫华谷的连天暴雨,还有……还有什么?他觉得思绪一日比一日迟钝,可似乎在别的事上,他都能想得很清楚,只有枫华谷之后的记忆开始模糊。   他长久地抓着两张图纸。别的东西都已经尽数毁去,只有这两张铸造图纸,似乎在冥冥中某种力量的驱使下——那应该是一种叫做不舍的感情——他迟迟没有动手将它们投入火中。孔雀羽的图纸让他时时刻刻想起唐天越,关于他们这些年的回忆,点点滴滴,细枝末节,都十分清楚明了,这些记忆伴随他好多年,已经深入骨血,成为例行功课一般的东西,时时刻刻地想起。   另一张图纸,他能记起,这是给陆明烛的弯刀。可关于这对弯刀的记忆已经模糊——他时常用力回想,却总是只能想起一些窅然的片段,似乎隔着云雾轻纱,拨弄不开。陆明烛……陆明烛是谁?这个名字让他觉得陌生,可似乎又十分熟悉,这三个字念在口中,像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滞重和隐隐的血腥,胸口也隐隐作痛,又不知痛从何来。   他开始长时间地沉思,在宅子中临窗而坐,或在剑庐中看着叶九霆铸剑,陆明烛,陆明烛,陆明烛是谁?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人,师父,白竹,师妹,还有小师弟叶九霆,试图从他们的言谈中捕捉到关于这三个字的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没有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也没有人提起任何哪怕一点相关的事情,能催动他回忆的事情。这个名字像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仿佛梦中的突发奇想,醒来不过是一枕莫名其妙的黄粱。入秋以来杭州细雨不断,无数个冷雨缠绵的夜晚,他临窗而坐,以手抚额,执着地思索这个名字的来源。没有结果,没有一点头绪,可是胸中一直涌动着奇怪的鼓噪,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三个字绝对不是凭空得来,而是与他有重大关系。他开始觉得无助,因为不知道要如何向周围的人开口询问。别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疑惑和距离,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敬而远之,深夜里他抓起散落在胸口的枯白长发,或者是对镜端详自己的脸,苦思冥想这满头霜华究竟从何而来,却一点也记不起,所有的记忆从唐天越蜷曲着的冰凉手指开始弥散,像烟似的四下荡成虚无,只留给他一团模糊的惶恐。   叶锦城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湖堤上。前面是藏剑山庄的驿站,似乎刚好有信使到达,叶锦城心中一动,上前询问,倒是果然有了他的信。   卫天阁寄来的信。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卫天阁是谁,却不大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锦城站在斜风细雨中拆开信,卫天阁的信写了不少,开头是问他伤势如何是否痊愈,再来询问师叔叶思游可安好,藏剑山庄最近景况如何等等,洋洋洒洒足有三五页。叶锦城越看越发不耐烦,虽然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知道什么,却直觉觉出,这些都不重要。   他将信件翻到最后,终于瞧见了三个字。   陆明烛。   卫天阁在信中最后说,大光明寺事件已经彻底告一段落,如今各自搜捕明教残余势力。至于陆明烛的下落,他并未直说,只提了一笔道,大光明寺一役,明教自法王以下,无人生还。   这信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疑虑,甚至让疑云更甚。卫天阁提到的大光明寺一役,叶锦城回想了一下,全无印象。陆明烛这个名字——终于有人提起了,说明这个名字不是凭空而来,不是他的梦境,可他仍旧回忆不起。他盯住陆明烛三个字,又盯住“明教自法王以下,无人生还”那句话,怔怔地凝视了许久。   胸口有种奇怪的痛楚,很轻微,却绵延不绝,似乎要探入心口最深处。   叶锦城怔怔地抬起头。   湖上一片苍茫,灰蒙蒙地笼罩着轻纱似的烟雨。   风雨交加。山道小路泥泞不堪,土黄色的水流肆意冲刷,沉甸甸的泥浆沾在靴子底部,让行路变得万分艰难。大雨阻挡视线,更阻滞步伐。   陆明烛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被人放出永寿,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一旦远离京畿道,盘查明显成倍松懈,他们几人总算可以结伴而行。陆明灯与谷清霜到底未曾经历过大风浪,虽然在这途中,他们已经开始迅速成长,可到底有陆明烛在身边,他们才更觉得安心。他们在永寿往西的地方赶上了大部队,等待了两日,有些之前见过的弟子,并未出现,也许是被抓,也许是耽搁了,也许……在途中就已经丧命。更多别的据点的弟子也开始出现,众人应该都是从残余势力的线索中得到西迁的消息,渐渐汇聚成一股撤离的人潮。他们不敢以大部队结伴而行,只能仍旧三三两两分散而走,尽量选择不同路线。   只是路线再是不同,也终究是被光明圣火指引。   “师兄……前面,好像有人家!”陆明灯勉强用斗笠挡住雨,却仍然被淋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此处山路崎岖,并没有避雨的地方。桃桃被谷清霜抱在怀中,全身的毛都被淋湿贴在身上,显出瘦弱了许多的线条,看着模样分外凄惨。   陆明烛看了看,似乎前面是有人家,这地方并无村庄城镇,大约也是以砍柴打猎为生的山民罢了。今晚雨势太大,一时半会不会停,若是找不到地方避雨,就只能借宿。   “清霜,你去敲门看看。”陆明烛吩咐谷清霜,让她一个姑娘去敲门,旁人的戒心,终归要少一些。   谷清霜会意,将桃桃交给陆明烛,转身踩着一地泥泞艰难前行。她的衣服全部被淋得贴在身上,显出清瘦的脊骨线条。陆明烛看着她的背影,陡然觉得一阵鼻酸,赶紧眨了眨眼忍住。远远看着谷清霜敲开了门,里面透出一点灯火,随即看见谷清霜招手叫他们过去,陆明烛松下一口气来,今晚总算是有了着落。   这户人家住在山脚下,与陆明烛之前估计的差不多,是靠砍柴打猎为生,也种些地。一家五口人,夫妻二人带着三个孩子。他们收留陆明烛三人,倒是十分热情,又见三人都是异域相貌,也不禁有些诧异。虽然中原经常有胡商往来,可大多数都盘桓在城池与驿站,他们这等山野平民,也并未见过几个西域人士。故而三个孩子探头探脑,十分好奇,又见了桃桃,更加欢闹起来。虽然这猫刚淋了雨,又脏兮兮的看着狼狈,可样子依旧伶俐。   男主人询问陆明烛几人是从哪里来,陆明烛只说他们是西域来的做生意的商人,如今想要回家乡去,前一个驿站满人,他们算错了路线,没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故而借宿一宿。陆明烛虽然这么说,不禁也觉得心中发虚,他知道他们虽然竭力装扮,其实看起来并不像商人,更加上不伦不类带着一只猫,怎么看都十分奇怪。   好在这家人并未计较,也不像有所怀疑的样子——也许只是不想怀疑,在这样的世道上,许多事情,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天色渐渐晚了,外面的大雨却丝毫没停,谷清霜出门去上茅房,这家几间屋子,天又黑,她一时弄不清楚,不小心走错了方向,却走到西北面一间小屋子里去。那里面燃着灯火,在这雨夜显得分外温暖。   谷清霜一抬头便愣住了,这是间小小的屋子,一旁有小灯燃着,正中间却是黄土堆砌的一个神龛,挖进些许,里面端坐的,可正是一尊小小的明尊塑像。那塑像做工十分粗糙,可光明法相仍然在正前香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谷清霜发出一声抽泣,眼泪一瞬间迅速涌上眼眶,她热泪盈眶地跪下去,哽咽着向明尊像跪拜。长久以来的路途无比艰辛,她一个姑娘家,撑到此处已经十分不易,随时都濒临崩溃。与明教相关的一切,在中原都被否定,经卷被焚烧,寺庙据点被捣毁,之前那些中原的明尊信徒,仿佛也一夜间从人间蒸发,消失得了无踪迹,似乎从来不曾信奉过光明之神。此时突然在这样一户山野人家看见明尊像,无疑是崎岖归途中的一帘春风。谷清霜低头跪拜,好一会儿才起身,她要将这事情告诉两位师兄。她的步伐因为激动而惶急,连茅房也忘记去,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子去,将陆明烛与陆明灯拉出门外。   陆明烛十分诧异,檐下滴水,他不动声色地往里面站了站,道:“怎么了?”   “师兄……”谷清霜的声音因为激动在微微颤抖,不过却也谨慎地压得很低,“这家人信奉明尊,那边的小屋子还供着明尊像呢!”   陆明灯“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那边踏出去一步。陆明烛却一手拦住了他,使了个眼色,道:“你回屋去,什么也别说,清霜,你也回去。”   陆明灯与谷清霜虽然激动,倒也乖乖服从命令往回走。陆明烛一个人沿着屋檐走到西北面那间小屋,推开门来,果然如谷清霜所说,里面供奉着明尊像,小小一尊,前面的香火微弱,可看起来却格外温暖。陆明烛默默看了一会儿,冲明尊像行了个礼,转身带上门往回走。   夜色漆黑,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女主人开始收拾碗碟,陆明烛给她一些银钱,当做借宿的报酬,趁着她出屋,转身对陆明灯与谷清霜道:“方才看见的事情,就当不知道,什么也别说,不要节外生枝。”   谷清霜与陆明灯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来。   从另一间屋子走过来的男主人道了声奇怪,上前去开门,门一拉开,外面带进来一阵冷风,一时间火光摇动,陆明烛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门外的人戴着斗笠,身子隐在漆黑的雨夜里,但是颇为高挑,是个男人。虽然看不清,可陆明烛陡然觉得心头奇怪地跳了一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开口道:“在下是西域来的客商,路过此地,大雨迷了路,想借宿一宿。”   男主人闻言,奇怪地回头望了陆明烛等人一眼,短短一日,怎么这荒山野岭的,老有这样多的西域客商来。话虽如此,他还是将人让进来。那人走进屋子来,一手伸手揭掉了头上斗笠,目光在屋子里一扫,陡然定在陆明烛身上。   “你……”他的话卡在嗓子里,惊愕的神色随即转变成笑意,随即大步走上前来。   陆明烛如遭雷劈一样傻在那里,直到陆荧走上来用力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一张口却觉得一阵热意涌上眼眶,只好咬牙沉默,手臂却紧紧地揽住陆荧的肩背。   “二位……认识?”男主人在一旁瞧着疑惑,终于开口发问,打破了沉默。   “我们……以前认得。”陆明烛回过神,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当年一起从西域来中原经商,许久不见了。”   (五十五)   陆明烛与师弟师妹简单交代了几句始末。陆明灯与谷清霜听说这人不但在大光明寺一役中存活,还救了陆明烛,看陆荧的眼神立时就开始带上敬意。几人低声说话,说的是家乡语言,陆荧听说这户人家信奉明尊,也感觉十分诧异,惊讶地往屋子外面瞟了一眼。其时女主人似乎刚收拾完东西,正从外头进来,两人目光一下对上,陆荧只好笑了笑。一时天色晚了,床铺并不够用,陆明烛便同人商量,让谷清霜去睡多出来的床铺,几个男人在柴房将就一夜就好。   一夜平安无事地过去,第二日雨仍旧不停,更不太好的是,大约是淋了雨,谷清霜第二日有些发热,虽然没有大碍,可是赶路终究怕加剧病状。几人只好再留一日,陆明烛又给了这家人些许碎银,同他们商量好了。   午时过后雨稍微小了些,陆明灯之前学过些医术,看着谷清霜的模样他十分着急,便说去周围山中挖些草药来。陆明烛与陆荧自顾自交谈,嘱咐他小心些,便任由他去了。   陆明灯走出柴门,路过昨晚那间小屋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进去看看——对于他们来说,此时此地看见明尊,是一种莫大的安慰。那房门虚掩着,陆明灯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也并没有什么明尊像,更无香火,只空空有个黄土堆砌的神龛凹在那里。陆明灯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可这家并无多余房舍,昨日师妹师兄都说有供奉明尊,怎么如今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未曾多虑,只是出门上山去了。搜寻了一下午,倒也确实不虚此行,挖了好些草药回来,他走到柴房,陆明烛与陆荧还在说话,他俩共同经历一场生死,话倒是一下多了起来,即使观点仍旧不能立时合拍,却也不再互相计较那么多了。   “两位师兄,”陆明灯蹲下来分拣那些草药,“我方才特意去看了一眼,那边的小屋子,没有供奉什么明尊像啊。”   他本是随口说说,可陆明烛却一下子直起腰来,那模样有点狐疑。   “什么?”   “我去那边看了一趟,没看见供奉明尊,倒是有个神龛。”陆明灯往那边努努嘴。   陆明烛与陆荧对视一眼,陆明灯也许觉得没什么,可他俩都在对方的眼神中读出几分怀疑。   “哪有这种道理?我和清霜都看见了,不可能看错……”陆明烛小声自言自语,“你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连香灰也没看见,打扫得倒是很干净。”   “你别想那么多,”陆荧沉吟了一下,“如今朝廷对我们赶尽杀绝,这户人家就算信奉明尊,且在山野,可也终究怕官府来找麻烦,不敢光明正大地供奉,兴许只是在晚上悄悄参拜吧。”   他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陆明烛还是惴惴不安。那种关于危险的直觉,他一直都未曾丢弃,许多事情在发生之前,他就能敏锐地察觉——只除了一次,只除了一次——他摇了一下头,打断了思路,叹气道:“你去煎药,给清霜喝了,过了今晚,第二天一早就走。”   陆明灯去找女主人借了药罐熬药,这家的男人似乎大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女人说是去临近的城中集市采买用品,到了深夜才能回来。   渐渐入夜,雨淅淅沥沥了一日,到了晚上反而又大了起来,谷清霜喝了药沉沉睡去,三个男人依旧在柴房中过夜。这家的男人一直没有回来,陆明灯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带点玩笑意味地对陆明烛道:“这人也是,让妻儿跟我们一群陌生人呆在一处,自己进城去了,也不怕我们其实是过路山匪,弄出点什么事来。”   陆明烛本来靠在柴垛上,听着外头雨声闭目养神,听了陆明灯这话却猛然睁开眼睛,陆明灯给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就听得陆荧在一旁玩笑似的开口:“他的意思是,叫你不要乱说话,也许对他们来说,我们可不就是山匪,迫于无奈才收留我们的。”   陆明灯笑了笑,也并未放在心上。陆明烛一副疲倦的模样,靠着柴垛不再说话。夜渐渐深了,几人各自睡去。   陆明烛睡得不怎么安稳,屋外的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这是北方,素来干燥,这场雨下得也着实够久的了。半梦半醒间他总觉得回到大光明寺的雨夜,或是更久远的,枫华谷的雨夜。一阵剧烈的头痛逼迫着他睁开眼睛,雨水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陆明烛看了看一侧,陆荧和陆明灯靠着柴垛和干草堆,睡得都沉。陆明烛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想站起身来到外面走走。突然他听见院子外面柴扉开启的声音,似乎是这家的男人回来了。随即听见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冒着雨出去将丈夫迎进来,一面絮絮地低声说话,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又隔着雨打屋檐的声音,显得模糊不清。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男人咳嗽了两声,似乎是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们住得偏,要去一趟城中也不容易,你呆在家中,还有脸催我!”他说着压低声音咳嗽,又说了些什么,陆明烛也没听清。   “人带回来了没?”女人的语气很是慌乱,似乎微微提高了一些。   陆明烛从背后靠着的柴垛上直起了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柴房门背后。   “嘘!小声点!那帮人若是会功夫的,耳朵都灵得很!带来了……官爷们说……随后就到……都是你这个死婆娘惹出来的事!这帮人看着就有问题,老子让你夜里别去上香供奉……你偏不听!这下被他们发觉了,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呀!小声点小声点!官爷们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就快了……”   陆明烛脸色煞白地转过身,大步走回柴垛旁边,两脚踹醒了陆荧与陆明灯。   “起来!快走!”几乎是与他这低沉而急迫的语气一起,透过柴房的小窗,外面突然涌进来数点火光,是举着火把的官兵们,随即就听见一片抽刀拔剑的声音,纷乱的脚步一下子升腾起来。陆明灯还有些迷惑,陆荧已经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反手就去包袱中拿弯刀。陆明烛蹲在地上,极快地将包袱最底下的弯刀抽出来,一扬手扔给陆明灯。   那边陆荧已经夺门而出,刀剑相撞之声一下子升腾起来,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嚎哭,还有官兵大声呵斥叫骂的声音。   陆明灯不知所措,但也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去,去找谷清霜。师妹身上没有兵器,又吃了药沉沉睡着,反应定然慢了,十分危险。陆明烛跟在他后面,一开门就嗅见扑面升腾而起的血腥气——陆荧这人下手从来不留情,他很清楚。陆明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给那股温热腥气熏得下意识地倒跄半步,一侧的一名官兵已经挥刀砍来,陆明灯反手挥刀,两把兵刃相撞倏然分开,那官兵劲力输了半分,陆明灯弯刀疾递而出,眼见就要挨上他身,那官兵情急之下,陡然扯过旁边一人用力向前一推。陆明灯的弯刀已经收不回,只听嗤的一声,刀刃不偏不倚将这家的男人捅了个对穿。   尸体啪嗒一声沉重地倒向地上,陆明灯目瞪口呆,只觉得双手一下子震颤起来,差点连刀都再握不住了。旁边陆明烛一刀挥开一个官兵,不意外地被血迹四溅了满身,他瞧见了这一幕,可是眼下再顾不得其他,只能飞起一脚踹在陆明灯腿上,大吼道:“愣着干什么!找清霜!”   陆明灯如梦初醒,一路小跑进了屋子,不多时就将面色惊慌的谷清霜拉出来,持刀护在她身边。这屋子没有后门,他们一时逃不出去,官兵虽然有十来人,又如何抵挡得住陆明烛与陆荧?不消片刻刀剑声消,外面的雨声哗哗,重新变得清晰,陆明灯护着瑟瑟发抖的谷清霜,瞪大眼睛看着一地鲜血狼藉。屋子太小,施展不开,陆荧与陆明烛似乎都受了伤,倒也不严重。   陆荧喘着气,擦去脸上的血。他跨过几具倒伏的尸首,走到屋角。这家的妇人搂住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发髻散乱,瑟瑟发抖着嚎啕痛哭——她已经亲眼瞧见丈夫瞬间死于非命。   陆明烛站在门边,喘息着冷眼看他们,一言不发。陆明灯看见那女人嚎啕痛哭,涕泪横流,甚为凄惨,又联想到这家男人的确死在自己刀下,虽然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可到底心存愧疚,正想要开口说话,就见陆明烛丢了一记眼刀过来,那褐色的大眼睛映着落地仍然在燃烧的火把火光,凌厉而且冰冷。陆明灯只能收回步伐,抱住谷清霜,看着陆荧用沾满鲜血的刀尖挑起那女人的下巴。   “为什么报官?”   女人吓得气哽声噎,被陆荧用刀尖这么一挑,霎时发了疯一般地尖叫起来,也不知哭骂着什么,双手护紧了孩子,发了疯一般地胡乱踢打。陆荧也不说话,只是刀尖一转指向孩子,女人被吓得立时哑了嗓子,哽咽越发急促,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报官?”   陆荧又问了一次,那妇人脸上煞白,泪水纵横,看着丈夫的尸首不断抽噎了半日才勉强道:“小妇人也不知……是……是他说你们是明教弟子……那晚我出去浆洗衣服,看见她……她……”她惊恐地将脸转向谷清霜,“她看见了……我们小户人家,哪里惹得起你们这些江湖人!”她说着似乎再也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   陆明烛终于走上前,他已经平静下来,那凌厉的冷光从眼底消褪,开始笼上悲戚的神色。   “你们既然信奉明尊,必然也知道,凡我世人,同心同劳,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他的语气似乎有点悲哀,完全没有咄咄逼人的样子。那妇人突然抬头看了看陆明烛,又看看仍然近在咫尺的陆荧的弯刀,突然又大声哭泣起来,泪水将她脸上的灰尘和飞溅的血迹冲开了,连着她怀里的孩子们也放声大哭起来,谷清霜与陆明灯不忍听闻,紧闭着眼转开头去;那妇人一面嚎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大声道:“……我们小户人家……哪里……懂得这许多事情……只知道有一日突然、突然……官府就来下令……不准再拜明尊,谁再暗中供奉香火,就当作乱党处置……我们害怕,只能偷偷供奉……谁知道京、京城最近发生过什么……之前就有像你们一样的明教弟子路过我们这里……”她说着大声抽泣,眼神剜着他们,突然变得无比怨恨,“……我一时大意,叫他们发现我们供奉明尊……他们身上没钱,要挟我们,若是不给他们银钱做盘缠,就要去报官,说我们供奉明尊,横竖……活不成,大家同归于尽……我们只能给他们钱财……我们、我们……小户人家,”她哽咽不住,“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你们来了也就罢了,都怪我一时大意,又叫你们看见了香火……当家的怕被你们连累,只好先去报官!谁知道……谁知道……”   她恸哭不止,声音无限悲苦,三个孩子在她怀中更是放声嚎哭,其情景悲惨难言,连陆荧也一时默然无语。陆明烛沉默了半晌,走上前来,默默地将手搭在陆荧的手腕上,将他的刀尖挪开。   “你……”陆荧虽然看起来也十分犹豫,可还是眼神一拧,不赞同地瞪着陆明烛。他的意思陆明烛很清楚,如今死了这样多官兵,如果放过这妇人,她无论是向其他人求助,还是再去报官,对他们都十分不利。可见到孤儿寡母惨痛哭泣的场景,怎么还能忍心下手?明尊慈悲,这家人也供奉明尊,即是受明尊庇佑,他们一行人更是虔诚的明尊弟子,可为何又阴差阳错,酿成如此惨剧?   “师兄,师兄!”谷清霜的大声哭泣惊醒了他们,“我们快走吧!”   陆明烛回过神来,默然地给陆荧使个眼色。陆荧十分清楚他的意思,也不耽搁,当即与陆明烛动手,将官兵尸体一具具抬出去扔到后面不显眼的地方,又将这家男人的尸首抬起来搁在里间的榻上。随即进屋招呼陆明灯与谷清霜。陆明灯低着头,不敢看那嚎哭的妇人,内心愧疚已极,却又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丝毫没有补救的余地。   陆荧拍了他一下。   “你想什么呢,明明同为明尊弟子,他们还这样先不仁不义,再说了,人也不是你要杀的。他们若不死,死的就是你了,你摆出这副样子,着实没有必要。”   陆明烛叹了一口气,道:“快走,这里不能留了。”他说着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妇人,心知留她活路,她迟早会去报官——她除了报官,还能怎么办呢?所以他们不但不能留,而且得日夜兼程,赶紧离开。死了官兵不是小事,官府一定追查。陆明烛也觉得内心十分酸苦,虽然是这家人先去报官,可他仍然觉得,这到底是他们几个惹来的麻烦。陆荧不再说话,却突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些银子,扔到陆明烛手里,随即推搡着陆明灯与谷清霜离开,陆明烛叹口气——他身上其实也还有不少银子,掏出一些来,走过去将钱袋放在桌子上,随即咬了咬牙,扭头疾步而出。桃桃从一旁的暗影中转出来,喵喵直叫,叫声惶惑,陆明烛一把将它捞起来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走入漆黑的雨帘。   哭号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全部隐没在雨声中。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加快行进步伐。夜还漆黑,陆荧勉强辨认了一下方向,他们尽快赶路,泥泞粘住靴子,变得重逾千斤——陆明烛觉得自己一身血腥气,肮脏不堪,索性任凭雨水冲刷,他的头发已经极长,被他用发绳在头顶高高束成一股,尾端在腰间荡来荡去,被雨浸透,跟瀑布似的淌着水。还好,那户人家是荒郊野岭,那女人在这样的雨夜,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去报官,他们多少还有些时间。   天色渐渐放亮,雨总算停了下来。冒雨走了半夜,让人疲倦不堪,陆明烛看见谷清霜脸色煞白。   “停一停吧,清霜,你怎么样?”   “没事……没事,”谷清霜脸色难看,精神却还好,她对陆明烛微笑,“我很好,还能走。”   陆明烛心中难受,只好叫他们停下来休息。陆明灯默然无语,陆明烛看他神色有异,只好叹口气道:“不要多想了,这事虽然……到底也不是你的错。”   “师兄,”陆明灯的声音很低,他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浅色的眼睛几乎要望进陆明烛的心底,“他们既然信奉明尊,为何只要朝廷一下令,就能对所言所信立即弃如敝屣?既然抛弃明尊,为何又不抛弃干净?既然舍不得,大家就同为明尊之子,为何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这问题太尖锐,太尖锐了,陆明烛一时语噎,无法回答。   明尊慈悲,圣火永耀。是啊,为何在明教鼎盛、朝廷嘉许之时口口声声信奉,在朝廷下令后,那样快就能将曾经的信仰弃如敝屣?陆明烛觉得自己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信仰明尊也罢,别的什么神明也罢,不过是想得到庇佑。当对明尊的信仰面对朝廷的铁血刀剑,连生的希望都无法保证,这些普通的人家,不过想要求得一隅安稳的人家,不抛弃那些香火和圣像,又能怎样呢?也许他们终是舍不得抛弃,就仿佛他们投宿的这户人家——舍不得抛弃的下场,被运命的手阴差阳错地推动,就只能酿成方才的苦果。   现实能不能凌驾于信仰?信仰是否总会屈服于求生?   陆明烛沉默着,远处灰蒙蒙的雨帘渐渐消霁,远山开始显出苍青与灰黄交错的轮廓。   (五十六)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一路向西北尽量快地前进。途中碰到过些许明教弟子,应该都是从各地据点接到消息,各自向西赶路。他们不敢相认,都暗暗恐惧着对方的身份。这一路已经发生太多太多的事,谁也不相信谁,谁也不指望自己被人信任。   谷清霜病恹恹的,他们走不快,却更不敢停留,只能专门挑拣些偏僻的路途走。数日过去,他们早已远离京畿道,越往西北而行,天气越是干燥,水源也逐渐减少。他们不敢沿着水源行进,因为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即使在山中,也不敢靠近山涧溪流,唯恐叫人看见。更何况,越向西北,山涧溪流也越来越少,植被丰茂的景象不复存在,时常瞧见大片裸露的山脊荒原。   桃桃似乎病了,更显得瘦弱,之前它脚爪受伤,大约也未曾彻底愈合,就不得不随着他们一路奔波,时日一长,竟然有些一瘸一拐。陆明烛和谷清霜最心疼它,舍不得它再走,大多数时间轮流抱着。陆荧曾经对他们这副自身难保还不忘顾着这畜生的模样嗤之以鼻,可终究也未再多说什么。   干燥的风从北边吹来,日头已经西斜,残照劈头盖脸地落在人身上,周围树木稀疏,几乎没有遮蔽,尽管已经是秋季,可仍旧热得要命。陆明烛觉得发根里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脸上的尘土不知已经多久未曾清洗,他用手擦去汗水,不意外看见手背上发黑的汗渍。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谷清霜,男人尚且如此狼狈,她的模样更是凄惨无比,可是经过这些日子,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坚毅的神情,掩藏在灰尘和污垢下面的,是比之前冷硬数倍的眉眼线条。陆明烛看着她,不知道该觉得辛酸还是欣慰。   “要不要休息一下?”   谷清霜用力将桃桃往上抱了抱,摇摇头,抿住嘴唇。凌乱的头发掉落下来,挡住她曾经俊俏白皙的脸蛋,她看了看陆明烛,又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陆明烛早就看出,这一路走来,她一直都有话想问,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未曾问出口。   “我……”谷清霜迟疑地开了口,虽然神情已经变得坚毅许多,可一眨眼,那里面还是满载着天真,“明烛师兄,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清泉师姐……我知道,师姐她……师姐她恐怕是活不了啦……”大光明寺一役,谷清泉也在场,她是知道的,“……可我还是每天都梦见师姐,梦见师姐叫我不要放弃……师兄,我们这么一走,之前在中原认得许多的人和事,都来不及告别啦,师兄……”她咬了咬嘴唇,“你就这么一走……叶大哥会不会伤心?”   这个问题显然她压抑了许久,虽然声音轻微,显然是不太敢问出口,可咬字却无比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简直比他当年在教中对教义心生疑惑,跪在明尊像脚下,惶恐不堪地发问时来得还要沉重,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刀,带着腥风,瞬间在心口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随即开始顺着刀刃滴答着鲜血。陆明烛只觉得吐息猛然一窒,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只能沉默不语。   谷清霜却并未注意到这点,她还太年轻,年轻得猜想不到昔日两情相悦背后的残酷真相。这不怪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谁能想到呢?谁又能想到呢?   “……师兄,我常常看见你那把刀……当初叶大哥费了那样大的功夫,给你打了一对,如今只剩一把,叶大哥知道了,会不会伤心?”   绵密的疼痛似乎随着无心言语中的刀锋汩汩地流淌出去,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柔和,还有点飘忽。他感觉到自己伸出手,摸了摸谷清霜脏兮兮的头发。   “……你说得对,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谷清霜沉默地迈开步伐,往前走。陆明烛看着她的背影,也勉强牵动步子,可步伐无比沉重,离开长安这么久,无论是风雨泥泞,还是电闪雷鸣,都从未让他觉得步子如同此时沉重而疲倦。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荧一直走在最前面,不多时又见他折了回来,脸上带着笑意。   “前面有温泉。”他的语气有点兴奋,随即笑着看了看谷清霜,“你可以好好洗洗了,保证没有人偷看你。”   谷清霜听了这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连陆明灯也笑了,陆明烛却笑不出来,可听见前面有温泉,他也陡然觉出全身上下邋遢得难以忍受。   的确是有温泉,这是一片岩石状的山地,这温泉倒稀奇,周围旷无人烟,又到了晚上,借着昏暗的月光,的确能瞧见雾气升腾,随着他们靠近,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味儿,岩石形成天然的浅池,那水略有些嫌热,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倒是再好也不过了。谷清霜简直等不及,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绕到山石后面的一个浅池,对他们叫了一声。   “不许偷看!”   陆明灯和陆荧放声大笑,陆明烛转过脸,勉强牵动了下嘴角,却似乎只是为了应景,心中连半丝笑意都没有。陆明灯和陆荧显然已经放松下来,陆明灯是小孩子心性,陆荧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两人似乎开起了谷清霜的玩笑,谷清霜似乎急了,隐隐约约传来她恼羞成怒的声音,引得那两人更是笑声不断。他们沉默了太久,这笑声与其说是发自真心,倒不如说是一种发泄。陆明烛背靠岩石,旁边温泉的雾气蒸腾到他的脸上,他回过神来,越发觉得身上肮脏不堪,难以忍受。他伸手一件件除下衣物,随即缓步踏进水里。略有些刺鼻气味的水十分之热,久未沐洗的身体一路劳顿,被这样的热水一浸,阵阵刺痛又带着疏松的快意。陆明烛伸手拉开绑住头发的带子,那深栗色的卷发很久不曾清洗过了,脏腻不堪——他明白自己这副样子有多狼狈,心却似乎也被这热水浸得麻木起来,只是半坐在池中不想动弹。   黯淡而柔和的月光带着一点冷意从头顶投射下来,一旁不远的地方那三人似乎还在笑着说话,一时未曾注意到他。陆明烛抬起手来,月光落在手心,显出一种温柔的冷调。像极了藏剑山庄幽深的内室中,明亮的月光透过纱帐,落在叶锦城的背脊上,也是一样的温柔。无数个夜晚他们抵死纠缠,月光还是这月光,可是其他东西,早就时过境迁,散成易碎香梦,散成腥风血雨。   陆明烛低下头,朦胧的月光在微微摇晃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即使光线黯淡,也能看见双颊深陷,长发散乱,两眼深深地眍在阴影中,那憔悴已极的模样只是一闪,他很快就被温泉蒸腾起来的热气模糊了双眼。   陆明烛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到岸边与衣物堆在一起的弯刀。那刀冰冷而沉重,却在这黑夜里映照着一点微幽的余光,像霰雪般散开一点炽热的杀气。陆明烛摸到刀柄,拿了起来,捏住刀尖用它削去脸上凌乱胡茬。下颌一痛,似乎是削开了一点点伤口,水花溅落上去,微微地疼,可这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陆明烛发怔地盯着水面,雾气氤氲,那些栗色的卷曲长发,早已长过了腰背,大片地浮动在水面上。陆明烛用另一只手舀起水淋到头顶,无意识地一下下搓洗着头发——那头发浓密又极长,在手心里浸了水,油腻腻地粘滞着尘土,似乎怎么也洗不干净。陆明烛又搓了几下,滑腻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愣愣地盯住那些头发。   陡然间一股极其不耐烦的情绪尖啸着从心底里蜂拥而出,一下攫获四肢百骸,陆明烛缓缓抬起左手笼住那些头发,右手抓着刀柄凑上去,那只剩下单把的悲魔饥火仍然削铁如泥,更不要说是头发。刀刃散发着炽热而冰冷的杀气,从那些栗色的卷发上用力地划过去。   陆明烛面无表情,左手抻直了头发,他的手劲很大,头皮微微地痛,痛得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右手握着弯刀,一下,两下,三下,那些长发随着他缓慢而毫不犹疑的动作断开,散落,四处漂浮在水面上。   月光变得更加黯淡,给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一层轻纱似的光晕。   叶锦城坐在书桌前。黯淡的月光从半掩的窗页,和轻纱似的珠光黄的窗纸后面照进来,这月光虽然黯淡,却十分皎洁,显得桌上一盏孤灯在微微秋风中格外凄清。叶锦城一手托着腮,一瞬间他觉得,这样的月光似乎十分熟悉,伴随着习习凉风的,还有一些温暖的、充满热情的回忆。   他想了想,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只是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笑意。   桌上有一封信。信旁边搁着一把剑。叶锦城拿起那封信来,那封信似乎已经被翻过多次,纸张微微有些皱缩,他打开信看了看,试图最后回想一次,可是仍旧徒劳无功。想不起来,有些东西,像是被从记忆中活生生抽走,只剩下一段荒芜的白。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他举起信,凑到灯火旁边。手指停顿了一下,终究微微一递,将信的一角凑到了不住跃动的火焰上,明亮的火焰很快就开始吞噬焦枯的纸张,散出灰飞烟灭的呛人气味,信很快燃尽大半,剩下的四散成几页,灼得他手指微痛。叶锦城一松手,那最后一点信纸跌入灯碗中,一瞬间火焰升腾着扩散,最后一角被烧得卷曲扭动起来,上面正巧剩下陆明烛三个字,那三个字随着纸张的扭曲,霎时间竟然变得更大——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它们很快烧成一抔残灰,在灯碗中静静沉底。   叶锦城不知为何哆嗦了一下。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右手离开了灯碗旁边,左手已经再不犹豫地抓住冰冷的剑鞘,右手随即握上剑柄,锵的一声那剑被他拔出,叶锦城手腕转动,剑身搭上肩膀,随即剑刃贴在颈侧。   敲门声突如其来,伴随着叫唤大师兄的声音。叶锦城悚然一惊,只能放下剑来——他不能不开门,若是被人发现,师父一定会着人将自己看住。门外是叶九霆,事到如今,若是说他还有唯一一点点不舍,那大约也就是这个小师弟。   只是这不舍,完全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叶锦城只能收剑入鞘,走过去拉开门。   叶九霆站在门外,他穿着新做的杏黄色衣服,头上的抹额上嵌着小小的玉石,衬得那小脸眉清目秀。叶锦城看见他手上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白瓷茶盏。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叶锦城习惯性地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已经彻底不耐烦,每一日都那么冷,那么长,那么恍惚。够了,真的够了。   “白先生开了新的药茶方子,让师兄按时喝。我想着今天没见师兄,就过来了。”叶九霆虽然年纪还小,说话的语气已经和个大人似的,他走过去,将茶盏放在桌上。   叶锦城看也不想看一眼,他觉得疲倦,可叶九霆并没有走的意思,倒像是白竹特意派来监督他一般。叶锦城无法,只能打开盖子看了一眼。   茶盏里有一小段藕节,还有红枣。   “这是什么?”叶锦城突然觉得心里猛然有个什么地方牵动了一下,像是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快得捕捉不住,他发怔地看着叶九霆,又愣愣地将目光投向桌上灯盏。   “红枣藕节茶啊。白先生说这个温和补气,师兄喝了吧。”   叶锦城有点发怔,又回头看看叶九霆。叶九霆目光带着催促,叶锦城没办法,生怕表现出异样来,他会回去告知师父,只好茫然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味道有点清苦,像是很久以前喝过。叶九霆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叶锦城的侧脸很好看,因为这一阵子虚弱,双颊有些陷下去,可随着饮下茶水的动作微微抿嘴,嘴边那个多情而柔软的梨涡还是时隐时现。只是跟从前相比,那枯败的长发,和卷翘的白色睫毛,即使是叶九霆已经与他朝夕相处,此时呆在近旁,也顿时生出不忍目睹之感。叶锦城茫然地一口口喝着茶,两眼却直愣愣地盯着灯火。叶九霆自从见他白了头发以来,心中有无数疑问,可碍于师父与师姐三令五申,严禁他询问叶锦城过多的事情,什么也不敢说。可他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憋了这许久,如今又只有自己和大师兄两人,若是悄悄一问,师父和师姐不知道,大约也无大碍。   “师兄……”   “……嗯?”叶锦城像是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叶九霆咬了咬嘴唇。   “师兄……明……明、明……”他陡然想起师姐的警告,紧张得话都打了顿,可那个名字已经滑到舌尖,止也止不住了,“……明烛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叶锦城发怔地看着他。叶九霆在他眼睛里看见小小的自己,一脸怯生生的模样,可随即那影子立刻淡褪、模糊,叶锦城眼神涣散,突然推开茶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抽身离开桌边。   叶九霆看着他的背影,陡然间没来由地觉得后脊发凉。   “师兄……”   ——锦城……你……别怕啊,别怕……你先跟他们回去!   ——师父与白先生多虑了。锦城不想娶妻生子,也不想回什么杭州,只愿和陆明烛天上地下,永不分离。锦城真心实意,别无他愿,望师父与白先生成全。   ——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越是命如风灯,越是要懂得惜命,不是吗?这公主若是与情人真心相爱,只消略一想也知道,她的情人活了过来知道她的下场,不过徒增悲伤罢了。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生死有命,我们大光明教义也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样强求,甚至这样代替别人强求本来不该有的命,有什么意思?能活一刻,好好珍惜也就罢了。   ——别走。   ——咱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在哪里!   ——跟你一起去的地方,也一定都很好。   ——师父多虑了。师父……徒儿字字句句,全凭真心。我已经忘记唐天越,只愿同陆明烛相携此生,至死不渝。若是……若是此言有虚,锦城罪孽形同悖忠逆信,欺师灭祖;日后定然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   ——叶锦城,我总想着,是我先倾心于你,大约就没有资格要求什么,许多话,我不问,你也就从来不想跟我说。   ——你……怎么能……你……怎么……   叶九霆进来时未曾关好的门页陡然被一阵穿堂风吹开,随即反向重重地撞回去,随着这门扉撞击的砰然巨响,霎时间吹起来的风一下掀起叶锦城的头发衣摆,这些旧日说过的话,以陆明烛最后那一声惨烈的长长悲鸣作结,在模糊已久的思绪中骤然炸开,纷纷扬扬散落一地狼藉碎片。   “大……师兄……大师兄……”叶九霆恍然间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叶锦城无力地斜向一侧,叶九霆看见他一只手扶住门框,银白的长发从背脊上簌簌滑落。叶九霆煞白了一张脸哆哆嗦嗦地走过去。   借着黯淡的月光,他毛骨悚然地看见叶锦城弓着的脊背在瑟瑟发抖。他听见轻微的咳嗽声,随即看见一缕粘稠鲜红的血线垂落在地,伴随难以为继的喘息,滴答成小小的一个圆印。叶锦城两手试图扶住门框,可只能无力地抓挠几下,又是一声低微的咳嗽,声音很小,叶九霆看见他顺着门框一侧滑落下去,随即一头栽倒,半个身子挟着大把枯白长发倾出门槛外面,紧接着一切都归于沉寂无声。   (五十七)   来来往往都是来回走动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他哭着跪在门外,直到一双手把他拉起来,叶九霆回头一看,是师姐叶秋红,他哽咽了一声,一头扑进叶秋红怀里大哭起来。   “没事,没事,师父不会怪你的,啊。”叶秋红也脸色发白,可是仍旧柔声细语地安慰他。叶九霆两眼哭得通红,眼泪脏兮兮地糊了一脸道:“我、我、我不是怕师父罚我……大师兄……大师兄是给我害成这样……”   他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是知道叶锦城因他的一句话而变成现下这副模样,不由得心生愧疚,除了哀哀哭泣,着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不是你的错,啊,听话。”叶秋红哄着他。她其实也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是模糊地知道同陆明烛和明教有关。   纷乱一片的房间里有人大步走出来,一手摸了摸叶九霆的头。   “不怨你,要怪,就是你大师兄自己的不是,我早就说了,他迟早有这么一日。”即使到了这个份上,白竹说话也依旧刻毒直白。叶九霆抬头看着他,叫了声白先生,便又忍不住哭了,虽然白竹这样说,可到底叶锦城是因他一句话而病发,更何况叶锦城虽然让白竹觉得满心嫌弃,可对于叶九霆来说,这是为数不多最关心自己的人之一。白竹看他那神色,皱了皱眉,正想再安慰一句,就听得里面又是一片惊呼,白竹眉头一拧,转身大步走回去。   “按着他,按着他!”   叶九霆被那喧哗声吓到,从人影攒动的床边他只能看见叶锦城半个痉挛地蜷起的身子,随即听见剧烈的咳嗽,隐隐的血腥气渐渐飘散过来,更显得那咳喘撕心裂肺。他吓得睁大了眼睛,叶秋红看不下去,一手遮住他脸,将他连拖带拽地抱走。   持续的痉挛与咳血发作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住,白竹行了一回针,怕叶锦城乱动将针折在身体里,只得拔了,无奈地擦去额头上汗水,瞪着叶锦城惨白的脸。那毫无人色的脸孔,简直赶得上被汗水湿透黏在额上的白发的颜色。叶锦城神志不清,只是时不时地挣扎抽搐,嘴里却一直低声地念叨着什么。白竹凑近了些去听,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瞥了坐在一旁掩面不语的叶思游一眼,白竹抽身离开床榻边。   “游哥,我已经尽力。他这是情志积郁,一时由此失心。能不能好,就看他醒来情状了。”   叶思游不说话,只是用手捂住眼睛,一动不动。白竹叹了口气,转头又瞧了瞧叶锦城。他确实早就对叶锦城的心志状况开始有所怀疑,因此故意让叶九霆端茶给叶锦城,旨在试探,却没料到叶九霆一句话闯出大祸。不过这灾祸所伏,是他早就料到,如今迟一刻早一刻,原也没什么多大分别,倒只是可怜了叶思游,不仅自己本身情路多舛,已经这把年纪,还要为徒弟操心劳神,日夜不安。   一路往西北走,进入龙门荒漠附近,再被朝廷缉拿的可能性就开始变得微乎其微。尤其在龙门客栈这种地方,大家各自身怀秘密与故事,人来人往,相遇却又不相干,谁也不想管谁的闲事,这是最好。   一连几个月的路途,已经让谷清霜安静下来,她既不像之前那样容易哭泣,也不若之前那样容易生病。可是自从那次她提到叶锦城,之后便时常提起,陆明烛照旧沉默,她问得多了,也就顺着她说一句,并不多提别的。陆荧也多次听见叶锦城这个名字,但是也不曾过问。旅途的风雨在谷清霜与陆明灯年轻稚嫩的脸上留下痕迹,却开始显出另一种坚韧的美。他们在路途中开始遇到越来越多西迁的明教弟子,更得知教主与诸位法王的行进路途。各项事宜都还在被慢慢构建,消息传递不便,他们只能追随着先来者的步伐,大致寻找着方向和前进的缘由。几人在龙门客栈附近补充了些饮水干粮——这是进入沙漠之前最大的驿站了。再向北面走,穿过鸣沙山,进入杳无人烟、只有漫漫黄沙的孔雀海,能补充物资的据点就会变得更少,而且辨别方向都要依靠运气,万一明尊未曾眷顾,就只能变成黄沙中的枯骨。   这一点他们几人都十分清楚,他们的家乡都在圣墓山据点附近,当初来到中原,都是走过漫漫沙漠,深知其中厉害。更何况当初他们是跟随着大部队,人多,物资也充足,完全不比如今。   更何况,他们都清楚,这漫漫黄沙中并不太平,除了天气等原因,更有人为的潜在危险。沙漠中一直都有小股零散的马贼,这些人常年居于沙漠中,打劫往来客商,当年他们从圣墓山来到中原的时候,人多势众,而且个个身负武功,完全不必担心马贼侵扰。如今可不一样。陆明烛和陆荧嘱咐陆明灯与谷清霜二人小心,一行人总算踏入沙漠,开始向北前进。   石缝下零星生长着沙棘,临近龙门客栈的地方有水源,时不时还能瞧见沙狐和石狼,再向北,到了鸣沙山附近,便连这些动物的身影都看不见了。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漫漫黄沙,耳中只能听见风声呼啸。他们对此都有经验,只是用布料包住口鼻,闷头赶路。沙漠中昼热夜冷,夜晚只能找背风的地方睡,为了御寒,也顾不得那么多忌讳,只能挨在一起取暖。   陆明烛一直叮嘱陆明灯与谷清霜,除了小心马贼,还要小心红衣教,红衣教与明教向来不睦,西北方向有红衣教据点,之前朝廷颁布破立令,红衣教其实与明教一样,在中原倍受打击,也被迫西迁,大家自顾不暇,一路上倒是并未听说太多红衣教与明教弟子相互斗殴的事情发生。可如今在这沙漠里,又离红衣教据点很近,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他们一连走了几日,总算走过鸣沙山,到了孔雀海附近。这里有个小小绿洲,足够他们补充一下物资,再做下一段的打算。出了绿洲没多久,正是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日光将沙丘照出一片安静的惨白,四下里寂静无声,桃桃也缩在行囊中一动不动。他们刚好走到一个环形沙山的底部,最前面的陆荧停了下来,用手拢住阳光,眯起眼睛往远处沙山的最高处看了看,啧了一声。   陆明烛随即回过头去,顺着陆荧看的方向,沙丘顶端出现一个移动的黑点,是个骑着马的人。   陆荧笑了一声。   “走了这一路都这样太平,到底是来了。”   陆明烛已经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反手拍了陆明灯一下,之前在龙门客栈的武器商处,他们已经各自买了兵器,虽然比不得陆明烛手中的,总算比双手空空好上许多。陆明灯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抽出弯刀,三个人十分默契地将谷清霜围在中间。沙丘四面开始出现零星的人影,果然是一股沙漠中的马贼。   “真会挑,我们又不是商队,他们也能嗅出钱味。”陆荧调笑似的,回肘捅了一下陆明烛,“你身上可有不少钱,万一我们打不过,你可别心疼。”   陆明烛嗤笑道:“命都要没有了,还心疼钱?”   四周的马贼已经成包抄之势围逼上来。为首的马贼拿着长矛,首先一个突刺,显然是要将四人打散,却被陆荧一刀削掉了矛尖。弯刀快如电光,顷刻间被削落的头颅滚到地上,血腥气一下四散开来,后面的马贼见势,发觉这不是普通客商,一时畏缩,却禁不住首领一声令下,依旧呐喊着围攻上来。陆明烛眼尖,一眼瞧见那首领远远站在战圈外,马匹上却驮着一人,那人身形娇小,被绑了双手扔在马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看模样像个女人。他立时明白过来,那是个女人——这沙漠中的马贼,有时也只劫财,并不伤人性命,看今日这个架势,他们的目标不仅是财物,恐怕还有谷清霜——陆荧显然也看见了这一点,他们只能速战速决,不能拖延,唯恐生变。谷清霜武功平平,危急情况下连自保都很勉强,遑论杀敌。不过这十余人的马贼,他们倒也应付得来,一时战圈缩小,高下立现,那首领见势不妙,转身拍马想要逃走,却被一柄弯刀从后面直飞过去,斜下着插中后心,穿透腹部,那力气极大,将他整个人钉在马上。   马匹哀鸣着轰然倒下,连带着马背上被捆住双手的人也跌落在沙地里。陆荧被落进眼睛里的咸腥血迹和日光刺激得直眨眼睛,神色却明明白白显出惊讶来。   “看不出,你关键时刻还挺狠。”他诧异地看了陆明灯一眼,后者只是握紧了剩下的一把刀,安慰地摸摸谷清霜的肩膀。   陆明烛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随即跟着陆荧走上前去。那被捆住双手的人跌在沙地里,陆明烛将人翻过来,果然是个姑娘,看年纪和陆明烛差不多大小,眼睛微陷,睫毛浓长乌黑,显然是带有他们家乡血统的。她看起来受了惊吓,大眼睛惊慌地在陆荧和陆明烛脸上扫过来扫过去,陆明烛伸手扯出她嘴里布团,她才一翻身,抽搐着大声咳嗽起来。陆明烛不说话,沉默地从后腰抽出匕首,割断她双手上绳索。那绳索连着裹住她身体的布料,一割开就滑落下来,里面衣衫不整,陡然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直刺人眼。陆荧吹了声口哨,玩味地看着陆明烛,陆明烛却像是看不见一样,只是弯腰去捡起掉落在地的一样东西。   “你,是红衣教的人?”   他用官话问了一遍,那姑娘似乎只是听不懂,瞪着眼睛瞧了他们几人,一双手窸窸窣窣地将布料重新拢起来。又见陆明烛只是盯着那令牌一直看,自知也无法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陆荧皱了皱眉,那姑娘总算反应过来,伸手抓住陆明烛手臂道:“多谢相救……”她的模样十分虚弱,虽然他们与红衣教一向不和,可既然救了她,便也要救到底。陆明烛吩咐谷清霜,将包袱里的衣服给她一件,然后道:“往那个方向走,有个绿洲,也有驿站,这附近不会再有大股马贼了,我们不能与你同行,你往那边走就是了。”   那姑娘听他这话,竟然一下子急了,双手死死攥住陆明烛手腕,道:“不……不!我不能去驿站,他们,他们在抓我……驿站一定有人等着我去……我、我……求求你们带上我,若是他们找到我……”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随即抱头痛哭。   陆荧与陆明烛已经听明白了,陆荧无言地摇头,陆明烛也一脸无奈。情况大致已经明了,这姑娘多半是因故背叛红衣教出逃,路上又遇见马贼被擒,恰巧被他们救下。如果他们带上她,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她哀求地抓住陆明烛的手腕,“我只是想回家,你们是不是要往孔雀海北边走?求求你们带上我,我认识路……”她说话太急,差点被自己呛到,“只要过了孔雀海,我就能回家了,绝对不再拖累你们,求求你们……”   她提到回家,让所有人都无声沉默。走了这么漫长的路途,不仅是追随光明圣火西迁,更是为了回家。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想到家乡,似乎都能克服。   陆荧叹了口气。陆明烛也摇摇头,对她道:“起来,我们走吧。”   阴湿的秋雨下个没完没了。叶思游坐在床边,小心地擦掉叶锦城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他一日只要有空闲,就守在这里,人人背地里都说,就算是亲生儿子,也没见过这样上心的。叶锦城昏迷不醒,嘴唇都焦枯下去,只是时不时地抽搐惊悸,叫喊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这些话虽然没人能分辨出具体内容,可听在叶思游耳中,只觉得心如刀绞。他见过叶锦城为了唐天越伤心,可也不曾像这次一样——他当初去长安接回叶锦城,叶锦城十分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可叶思游与他朝夕相处,一手将他带大,对他最是清楚,只觉得他这样的状况不对,因此才一直留住白竹不让人走。果然到底出了事。他听叶九霆说了经过,也并未责怪叶九霆——究竟是小孩子,叶九霆已经算得上十分懂事,哪里能要求他像大人一样事事周全。叶思游其实也很清楚,正像白竹在谈话间讽刺地提起过的,这是叶锦城自己的事情,活该他命中有此一劫。可即使是这样想,他还是觉得心痛,痛到无以复加。   叶九霆趴在旁边,愣愣地瞧着叶锦城苍白的脸。并没有人责怪他,或者惩罚他,可他觉得痛苦愧疚,只认为这大祸是自己闯下的,师父师姐连番安慰,也没有用,他只是每日都来叶锦城这里陪着。   叶思游叹了口气,突然听见门扉被敲了两声,白竹站在门槛那一边,叶思游站起身来走过去。两人绕过正厅屏风,站到后面说话。   “还没什么起色?”   叶思游无声摇头,眼睛下面泛着青色。白竹看着于心不忍,又听叶思游忧心忡忡道:“九霆那个孩子,赶他也不走,只是一径要陪着他师兄,我怕他弄出病来。”   白竹挑起嘴角微微一笑,又讽刺地长叹一声。   “游哥,你让他呆着吧,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赶他回去也没有用的。就像——”他顿了顿,“像你这个好徒弟一样,你当初非要带他回去的时候,不也明白,其实就算他跟你回去,也照样没有用么?带回去了人,心带不回去有什么用?”   他说这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十分微妙,倒像是在自嘲一样,不过叶思游并未注意到。   “再说了,原也难怪他粘着不肯走。”白竹从屏风与房门的缝隙中瞥了一眼叶九霆蹲坐在榻前的小小身影,“我瞧着叶锦城,对他倒真是好;就算是猫儿狗儿,养得熟了也能忠心耿耿,何况是人。可你这个大徒弟,他不懂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有此一劫——人在一起久了,假装要好,也难免有了真心。”   里面突然传来叶九霆的叫声。两人立时中断了谈话往里间走去,只见叶锦城已经睁开眼睛,神色还有些茫然,却正在撑起身子,想坐起来。他似乎对自己的力不能支感到有些意外,直到看见叶思游才笑了。叶思游给他这一笑笑得愣住,他很久没看见叶锦城笑得这样自然。   “师父。”   白竹靠在门口,冷眼看着。叶锦城将目光移到叶九霆身上,先是愣了一下,才又笑了。他面色憔悴,可这一笑露出一口皓齿,两侧尖尖的虎牙和深深的梨涡驱散了他整张脸上的黯淡,可衬着那满头枯槁白发,更让人觉得不忍去看。   “九霆……?”   “大……大师兄……”叶九霆想笑,又有点想哭,语气怯生生的。叶锦城却像是没看出来,只是一径露出困惑的神色来:“……我这是,睡迷糊了?怎么觉得你之前不是这个样子……”   叶九霆先来没有听懂,陡然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脊背直窜上来,像是冰冷的小蛇沿着脊柱蜿蜒爬行,嘶嘶吐信。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师父,叶思游明显也愣了一下,正要开口,就见叶锦城四下看了一圈,想要说话,可是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大概是口中还有血腥气,他皱了皱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师父,你看见明烛了没有?”   白竹袖手靠在门边,听见这话一下直起身子来,环抱在胸前的手也放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叶锦城。叶锦城浑然不觉,只是一面低声咳嗽一面断断续续重复道:“我怎么在这里?明明说好带他回我自己宅子的……咳……师父,你看见明烛了没有?是秋红他们带他走了?他们……”他说着像是突然急了,挣扎着想要从榻上下来,“他刚来,不认识路,我还是先带他回去。”   他这话条理明晰,再清楚不过,叶思游的脸色却一下变得煞白,随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叶九霆也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却不敢再动。   (五十八)   被他们巧合救下的红衣教姑娘叫法图娜,谷清霜一路以来都与男子同行,见到姑娘,陡然觉得亲切,虽然先前还有些在意她是红衣教弟子,可后来交谈得多了,便也觉得投机起来。法图娜言谈之间似乎一直在恐惧,只怕红衣教派人来抓她,谷清霜问她为何逃跑,她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长老讲学,我听不懂,问了些不知轻重的问题,他们说我是异端……我一时不服,争辩起来,又觉得……”她低垂着眼睛,不再说下去。   陆明烛在一旁默默听着,无声叹息。不过是因为对信仰产生动摇,不再相信,既然茫然无措,又受人排挤迫害,只得叛教出逃。这样的事情,他自己其实颇能感同身受,之前教中长老们的排挤,同僚的嘲笑,虽然未曾像她遭遇的事情这样对人赶尽杀绝,可其实说到底,是一样的。   他们的饮水干粮本来还充足,可现在加上了她,就显得略微紧张起来。不过匀一匀,倒也还撑得过去。几人一行,越往大漠深处走,越觉得四周景色一日比一日寂寥荒凉,不但没有了马贼,连沙狐石狼,甚至沙棘蒿草都越发稀少。日头持续着毒辣,他们行进得越发艰难。陆明烛从未抱怨过半句,只是沉默地将饮水和食物尽量节省下来留给姑娘们。谷清霜自有陆明灯百般照顾,依照陆荧的性子,断然不会为一个红衣教的女人委屈了自己,陆明烛只能尽力照顾她,毕竟是他答应带人上路,总要负责到底。   不知是因为偏离方向,还是因为他们脚力不够,饮水越发紧张起来,可沙海却似乎一直没有尽头。女人们体力不济,时常需要停下来休息,就更加拉长了时间,饮水已经快要消耗殆尽。无尽的步履载着他们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头顶上炽烈的炎阳和夜晚寒冷的凛风毫不留情——这是沙漠的本性,他们都出生于大漠,十分清楚这一点。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放弃,只是体力终究有限。   陆荧无可奈何地将法图娜放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处挡风,夜晚沙漠的天空上漫天繁星。陆明烛抬头看着星子辨认了一下方向,确定他们并没有走错,随即也无奈地蹲下来,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只要有点水,她也不至于这样。”陆荧摇摇头,随即晃了晃水囊,里面只剩下不多的水,“我叫你不要带着她,到底是个麻烦,更何况还是红衣教的人,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现在什么都经历过了,你当初的毛病还是没改。”   “救都已经救了,总不能看着她又去死。”陆明烛无力地笑笑,将手指收了回来,连连叹气。他自己也干渴难忍,双唇都干裂蜕皮,再也不复当初那种鲜艳的颜色。他伸手到后腰摘下水囊,里面的水也不多了。他托起法图娜的脑袋,给她喂水。   “你他娘的疯了不成?”陆荧瞪圆了眼睛,“按照计划,我们三日前就应该走到孔雀海边缘了,那里之前有小绿洲,我们就算能补充饮水,也还得找找,再说过了这许久,谁知道那绿洲还在不在——如今都过了三日,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这水本来就不多,喂你那只猫我都嫌浪费,你还有心思管她的死活——还是你想找死?”   陆明烛将水囊里的水大部分喂给了她,随即淡淡扫了一眼陆荧,道:“没你想得那么糟,我还能撑到几时,自己有分寸。”   他这样轻描淡写,倒弄得陆荧气急无话。因了那些水的缘故,法图娜第二日倒是好了许多,有了力气,他们总算能走得快些。她一路上一直感激地瞧着陆明烛,这人从马贼手里将她救出来,又答应带她上路,在这种时候又让出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水来救她,她很难不由无尽感激而生出好感。可是陆明烛倒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他们如今已经没有力,自然更没有心情兼顾这些。   谷清霜再也抱不动桃桃——他们没有人抱得动,自己走路都已经很勉强——只能放它下来,让它自己跟随,桃桃的前爪究竟是未曾完好愈合,一瘸一拐地跟随的样子瞧着分外凄惨。又是一日过去,饮水已经彻底消耗殆尽,大漠却像是依旧没有尽头。   法图娜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乞求哪路神明。陆荧已经连祈祷的心都没有,听见她絮絮念叨不住,只觉得烦人,更联想到若不是带着她,他们也不至于狼狈至此,不由得心生怒意,转身骂了一句让她闭嘴,随即又泄愤似的道:“若是今晚再出不了孔雀海,明天太阳一出来,我们横竖也都得死,到时候,不如先把你杀了喝血,没准还能撑过一阵。”   他这是绝望中口不择言,并不是真心想要如此,可法图娜还是吓得一怔,差点哭出声。谷清霜看不下去,正要开口,陆明烛已经疲惫不堪地走上前来,一手虚晃一下隔开她,对陆荧低声道:“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别再吓她了。”   “要不是她——”   “师兄!师兄!绿洲!是绿洲!”走在前面已经上了沙丘顶的陆明灯突然叫起来,嗓音虽然嘶哑,可这声音在所有人听起来还是显得无比动听。陆荧愣了一下,转身用尽全力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沙丘,此时皓月高悬,身后沙海绵延无际,显着青灰色的冷光,可前方远处,赫然正是一片小小绿洲,更远处是隐隐约约的古城轮廓——那是座地标一样的废城,他们都知道——看见了它,就意味着这漫无边际的孔雀海,终于到了尽头。   所有人热泪盈眶地跪下去感谢明尊,法图娜念着的是与他们不同的神明,可此时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些,苦难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补充了饮水,当下最困难的事情总算解决。谷清霜甚至还顾念桃桃,给它找了些清水清洗了一下皮毛。可桃桃似乎十分不耐烦,在她手下挣扎扭动,最后一溜烟地逃开去,只是远远跟着他们。谷清霜怅然若失,陆明烛看在眼里,只觉得愧疚,可也无暇再顾及它了。这畜生忠心耿耿,大光明寺之夜难为它如何跟随自己——可跟随换来的却只有受苦,人有怨气,畜生为什么就不能有?   当晚只能在废城过夜。他们在孔雀海这一趟走了十数日,一直都是找岩石露宿,没有岩石的时候,在沙丘背风处凑合休息也是有的。这废城虽然毫无人气,又阴森了一些,可是到底有断壁残垣能够挡风,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几人精神紧绷了数日,总算放松下来,当夜选了处背风的地方,各自沉沉睡去。说是各自也是勉强,沙漠中夜晚异常寒冷,一连多少日,他们也顾不上避嫌,都是互相搂抱着入睡,以便取暖。   陆明烛醒得很早。风还非常冷,从他侧卧的外面那一侧肩膀上吹过去,冻得肩头冰冷。他睁眼看了看,周围还黑沉沉的,他想起来,可大家七手八脚挤得太紧,他也不想吵醒旁人,只得小心翼翼,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抽身出来。黎明前的寒气格外袭人,陆明烛绕过废城的断墙,往东面看去。苍穹繁星密布,还未褪去一星半点的苍青,只是在无边无际沙丘的地平线上,有一道极细极浅的鱼肚白。真正的天亮还有好久。他叹了口气,用手搓揉被冻得僵硬的双肩。   最为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之前的回忆,趁着他稍微放松了警惕,阴险地悄悄迂回,猛不迭地扑到他身后将他擒获。他想起江南的早春黎明,锦被滑落肩头,料峭春寒冻得双肩发凉,叶锦城早他醒来,会替他拉好被子,温热的手从柔软舒适的被褥下伸过来,替他搓揉冰冷的双肩——那动作沉稳、沉静,又有无限温情,手心干燥温暖,那熨帖的温度一直停留在他记忆深处。   陡然一阵冷风刮起,陆明烛打了个哆嗦,迅速从回忆中惊醒,愤恨与痛悔在他嘴角稍纵即逝,被他用力压进心底,强迫着封存。   不要想了,有什么可想的?有什么可想的?假的,都是假的,从来没有过什么温情与真心,一切不过是提前设好的局,不值得他再留有任何温柔回忆。   陆明烛醒过神来,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从后心和颈背冒出热汗来,顺着脊骨淌下却又成了冷的,他转身想回去,走了两步陡然觉得不怎么对,又尴尬地在墙角站住。下面那处硬得难受,一走动就觉出十分的难堪。自从大光明寺雨夜,到如今,路途上已经过去数月不止,一路疲于奔命,劳顿不堪,从未想起这些事情。   即使现下,他也无心想这些,只是为什么……陆明烛尴尬地看了一眼其他人睡着的方向,那边没有动静。离天亮还有很久,他们没有那么快醒。陆明烛想了想,转身顺着墙根连连走过几间坍圮的废屋,绕到隐蔽的一处,这才解开衣袍与腰带,一手扶住墙,另一只手伸进去搓揉抚慰起来。   他没什么心情,只是想快点结束。手指打着圈抚弄顶端,来回数次,没多久那下面已经在手中硬得发痛,如是又过了一阵,却没什么能发泄出来的迹象。陆明烛有些着急起来,用力加快速度套弄了几下,可是显然并没什么用,有种空虚的感觉,怎样也不能满足,前面硬挺着想要发泄,后面却渐渐升起奇怪的感觉,似乎还缺少点什么。这里横竖并没有人瞧见,他也没想太多,手指颤抖着松开柱身,从后腰重新伸进去,想要摸索那个位置。   他的手陡然停住。陆明烛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瓢冷水一样,从心口的位置刷刷地冷下去,一直冷到足尖。这是怎么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他愣在那里,旋即觉得一股愤怒羞耻的火焰从冰冷的足尖复又燃烧上来,他哆嗦着抽出手,手指攥成拳,正要一拳砸上墙面,却猛然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握住他手腕的手随即松开,一双柔软的手从他后腰的位置摸上来,缠绵悱恻地从后面紧紧抱住他。   陆明烛被吓得差点失声叫出口。他惊慌失措地推开那人,随即转身挣脱桎梏,只见熹微星光下法图娜一手掩着长袍,脸色似乎微微有点发红,她只看了陆明烛一眼,随即垂下眼睛不敢再与他对视,陆明烛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一直闪动,像是扑闪的蝶翼。   陆明烛尴尬万分,只觉得冷汗立时从额角滴下,他想开口问她这是做什么,却知道自己方才那副样子肯定让她给看去了,故而张口结舌,难堪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倒是法图娜沉默片刻,才将衣袍撩起,半掩住绯红的脸。可她虽然脸上害羞,另一只手却伸出去抓住了陆明烛。陆明烛下意识地就要劈手甩开,却陡然觉得不妥,只能无可奈何地僵住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可那意思是明明白白的。女性的手柔软纤细,将他的手腕捉得很紧,他感觉到她手心里微微的一层细汗。   “我……我……”陆明烛什么都说不出,不过倒也镇定下来。法图娜却凑近前来,抓起陆明烛一只手,将它引到自己胸前。她的胸脯浑圆厚实,柔软娇嫩,即使隔着粗糙肮脏的衣服,也能让人知道那里面多么美好动人。   陆明烛僵在那里。他想抽回手,只是微微一动,却被法图娜抓得更紧。这一拉一扯间,陆明烛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差点就想顺从她的意思——他看得出,她的动作虽然大胆,可脸上那一点羞怯的笑意是发自内心。   他抽回了手。法图娜用力抓住,陆明烛这一回却没有犹豫,只是用力将手抽回来,低声道:“别这样。”   “别这样。”冷风从他们中间吹过去,他又重复了一次,随即转身从断墙另一侧走开。   沙漠的另一头,熹微的晨光开始渐渐闪现,孕育着将要喷薄而出的红日。   陆明烛没有再睡,只是沉默地走回去收拾东西。法图娜过了很久才出现,陆明烛不敢看她的脸。一时天色渐渐亮起来,众人各自醒来,整理好了准备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一行人接着上路,陆明烛倒是一如既往,对姑娘们多有照顾,只是心绪烦杂,更为避嫌,越发地沉默寡言起来。又走了数日,他们已经将孔雀海远远抛在身后。   “你之前说你的家乡在更北面,若是再随着我们走,就是绕路了,不如在这里就散了吧。”陆明烛早在几日前就想说这句话,不过法图娜一直没有走的意思,他斟酌许久,忍了好几日才终于说出口。前面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也没有大片沙漠,更是即将脱出唐王朝所辖范围,无论是明教教徒,还是红衣教,都不再有被朝廷缉拿的担忧。   沙漠里的风吹起来,干燥灼热,撩得他们的头发都焦枯晦暗。法图娜看了看一边,不远处其他三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她转头又看了看陆明烛,陆明烛只是低头看着她,目光不像前几日一样躲闪,原本深棕色的眼睛因为微微皱着的低压的眉毛,显着深黑的颜色。连日曝晒,脸上的肤色都深了一层,鼻梁和脸颊上更是浮起一层深浅不一的斑点,凌乱的头发和焦枯的嘴唇都显出他的疲倦不堪。   “我不走。”法图娜突然道,“我不走,”她又重复了一次,伸手将头发别到耳后,脚尖在沙地上局促不安地划着圆圈,“我……原先教中容不下我,我也不再相信那一套东西……横竖无处可去,你们既然是明教弟子,先是从马贼手中救下我,又一路多加照拂,我……我也能感同身受,明尊教化你们慈悲宽容,定然是……我愿意随你们西去圣墓山,从此做明尊弟子。”   陆明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语不发。他已经看出来,尽管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她的双颊早就悄悄飞红。他其实亦很清楚,他们从马贼手中救下她来,一路照顾,确实是本着明尊所训,宽容慈悲,对有难之人施以援手,她本性聪慧温柔,定然也是有所感悟,所说的这些,其实是有五分可信的,只是另外五分……陆明烛又瞧了一眼她,她飞快地眨动着眼睛,脸色更红了,躲躲闪闪地不敢看陆明烛。   陆明烛摇摇头。   “不要这样。回家去,或者回到你们教中。你又未曾杀害同门,犯下什么大罪过,只要你诚心悔过,贵教也未必就对你赶尽杀绝。”   “我……”法图娜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自己提出皈依明教,陆明烛并不会拒绝——是啊,谁会拒绝呢?明教在中原之前激进急躁,不过也是为了宣传教义,普济世人罢了。   “我只是劝你不要冲动。”陆明烛摇摇头,若是在以前,有人要加入圣教,侍奉明尊,在他来说求之不得,当然不会拒绝。可是从大光明寺起始,一路过来更看尽明教弟子良莠不齐所带来的后果,他早就对此不再执着,“你看看,这前后都是沙漠,我们回到圣墓山更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面不知多少危险,你只要再往北不多久,就可以回家,向东面不久,也有红衣教分坛,无论如何,也比跟着我们走好。”   “可是!”她着急地叫起来,“不会有危险的!阿里曼大神一定会庇佑——”   陆明烛瞧着她,歪头微微一笑。法图娜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也噎住了。   “你看,你心中所信的,究竟不是明尊。你面临苦难,心中呼唤的,到底是你的阿里曼大神,”陆明烛摇摇头,他想起那日在大光明寺前殿中,那些高呼大光明教义、力战而死的明教弟子们,随即微笑着用手为她拉好兜帽,挡住越来越炽烈的骄阳,“不要走错路,信你所相信的。否则万一心性不坚,半途愧悔,到头来此岸已远,彼岸尚遥,只有中途茫茫苦海,上下求索,不得救赎,更无信念支撑,岂不痛苦?”   (五十九)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落下了,藏剑山庄到处被叠上一层柳絮般的轻白。初冬的寒风四处凛冽,叶锦城掀开门帘,身上还带进一阵寒气和清新的雪气。   “师父,白先生。”屋里笼着炭火,四下里很是温暖。叶锦城走进去,叶思游招呼他坐到桌边。白竹伸手为他把脉,又试探着问他几句话。状况并没有什么起色,白竹说了声去开方子,就掀起门帘出去了,屋里只留下师徒二人。   “你最近怎样?晚上还是常常做梦,睡不着?”   “还好,”叶锦城摇摇头,“师父别操心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一夜睡醒几次,统统不记得……至于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更不知道了。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大碍,师父,不要为了这点事整日麻烦白先生了。”   叶思游点头,顺着他道:“好,过几日他就走了。”   “回万花谷?”   “对,回万花谷。”   叶锦城低头思索了一下,突然微微一笑,嘴边的梨涡柔软地凹下去,稍纵即逝,那神情在叶思游看着,像极了叶锦城小时候的模样,乖巧、还有些狡黠。   “师父,白先生回万花谷,若是有空,能不能请师父拜托他去一趟长安,打听打听明烛的消息?”叶锦城说着,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走了这么久,他连一封信也不写给我。当初就不该让他去。”   叶思游叹了口气,道:“好。”   他叹气的模样正巧被叶锦城紧紧盯在眼中,叶锦城立时显出疑惑的神色来。叶思游顿觉不好,之前白竹同他说过,叶锦城如今十分敏感,且心绪破碎,旁人随便的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神情,都能不知道引起他什么联想,让他在顷刻间忘记之前的事,重新回到记忆中的某一隅去。这种情况周而复始,不过几个月下来,叶锦城也几乎将可能发作的情况全部轮过一遍,时间久了,白竹与叶思游也大致开始知道,什么话不能在他面前说,什么事不能在他面前做,并且逐一吩咐下去。   可到底还好,叶锦城终究没有想到叶思游担心的那一方面去。   “师父。”   “嗯?”   “师父,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我那天对您发的誓,字字句句,都是真心。”他盯着叶思游的眼睛,那眼神太过认真,叶思游几乎不敢看他,“明烛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既然下定决心要同他在一起,就必然不会再想着……不会再想着……”   他似乎是想说出一个名字,可是怎样都想不起来,眉头渐渐拧起,叶思游心知不好,赶紧岔开话题道:“为师不是不相信你,你不要多想,等陆明烛从长安回来,你们要怎样,但凭你的意思就是了。”   叶锦城听见师父这么说了,立时笑起来。叶思游装作收拾东西,抽身离开桌边,竭力压制住不让自己落下眼泪来。他其实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叶锦城在说些什么。叶锦城初次带陆明烛到藏剑山庄,自己那时候就看出来这徒儿不知在转什么心思,故而对他一再盘问,只怕他害人害己,到头来酿下的苦酒一力要自己饮尽。叶锦城见他不相信自己对陆明烛之心,曾经在他面前发下重誓,他当时说过什么来着?叶思游竭力回想,当时他只怕他这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的徒弟出事,故而叶锦城那弄得他措手不及的誓言,他一直竭力忘却,只恐叶锦城真的应了誓。   对,他当时说的是,若是此言有虚,形同悖忠逆信,欺师灭祖;日后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誓言的第一步,似乎已经开始应验。叶思游痛断肝肠,想着想着几乎要掉下泪来。可是他当时起誓之时,说的是如果对陆明烛用心不真,便活该应了誓——可是,如果真的用心不真,又何来今日这般情状呢?叶思游想着,手上佯装忙碌的动作也渐渐停了。   当年陆沧海也曾经与他发过誓,若是背信弃义,必遭报应。可后来陆沧海到底负心薄情,执意与他分道扬镳。当年誓言,言犹在耳,如今陆沧海却已经渺无音讯多年,不知他是否应了誓,还是照旧活得逍遥自在?说他如今不恨,这断然不可能,痛恨陆沧海的背叛,可在自己这里,他也从未后悔过。   叶思游想到这里,转头去看了一眼叶锦城,后者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只是一手托腮,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叶思游看不下去,陡然觉得屋子里的炭气太热,弄得人一阵阵憋闷,便转身快步走到窗前,支起窗页。外头寒风凛冽,雪下得越发大了,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隔着一片雪帘,能看见远近景物,都已经银装素裹,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亮眼的白。叶思游被扑面而来的寒风一吹,想要流泪的感觉总算消褪了一点,外面阴沉的天空却陡然传来一阵闷雷滚动,隐隐的,声音不大,却没完没了持续了好一会儿。下雪打雷的情状虽然极少,可叶思游也不是没听过,此时这一串雷声,却让他受惊似的迅速反手合上窗页,转头去看叶锦城。   他是太了解叶锦城了。果不其然,叶锦城已经转过头来,叶思游看见他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神情四下环顾。   又是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叶思游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想要站起身来的叶锦城按回凳子上,随即双手环抱住他,无声地抚摸那枯槁寒凉的白色长发。   “没事,没事……没什么,一下就好,没事。”   叶锦城不说话,可叶思游能感觉到他手臂下的双肩渐渐颤动起来,随即是叶锦城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天越……”   叶思游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挣脱开。偏偏那雷声似乎在屋顶上滚动,简直像是得了趣一样,不紧不慢地盘桓不去,流连驻足。叶锦城哆嗦得越发厉害起来,一面低声念叨着唐天越的名字,一面用力推拒叶思游。无奈他一直在病着,实在没什么力气,哪里推得开。好在那雷声终于渐渐不再响起,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炭在燃烧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叶思游抓着叶锦城的手,将用力握住的五指一根根地掰开,然后握住。叶锦城手心里面一片冰凉的汗水,脸色惨白,像是才受过什么大的惊吓。   “师父,师父,我……”他嘴唇惨白,双肩还在止不住地轻微哆嗦。叶思游强忍悲伤,用手摸摸他的脸。   “没什么,啊。方才你不是说要请白竹往长安带信?等会他开了方子,我就同他说。”   “……带信?啊……对,”叶锦城的脸上渐渐褪去茫然,随即像之前那样的笑意又重新浮现,“等到过年的时候,他总该回来了吧?”   “对,就要回来了。”叶思游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掀开门帘大步走出去。   没过几日就是冬至,叶锦城的状况越发不好,这种反复而混乱的思绪在他身上体现得越发明显,也不像那日刚刚醒来时温顺,寻找陆明烛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会以为现下是陆明烛刚随自己来到藏剑山庄——这还算好对付的,不过是逢人就问陆明烛去了哪里,别人只要随口搪塞陆明烛去做事,或是在什么地方云云,就能对付过去,因为叶锦城听进耳中,不过转眼就忘,重新拉着旁人询问陆明烛去了哪里;有时候则以为是陆明烛离开藏剑去长安的那段时日,总惦记着那对弯刀还未铸好,抓着那弯刀的图纸不肯撒手,想方设法地要往剑庐去,这种时候只得人连哄带骗,最终费上很大功夫,将话岔开去,才得缓解;最怕的莫过于下雨打雷,也不知道每一次会想起什么,毫无规律可循,不过只要一听见风雨雷声,就惊恐不已,有时会喊母亲,有时喊唐天越,更有时候喊着陆明烛,若问他怕什么,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哆嗦。不仅下人最怕这种,因为最难伺候,叶思游也最怕这种,尤其害怕叶锦城提到他的母亲。只要一听见他提起师姐,叶思游便觉得像是被活生生揭开陈年旧伤一样的疼。   叶锦城每日这样闹腾,旁人都看得出他渐渐憔悴下去。更不好的是,山庄中开始谣言四起,人人都知道,有个人,好好的就疯了,连万花来的医仙般的人物都束手无策;真正知道他为什么疯的,却没有几个人。可谣言就是如此,明明不懂其中究竟,偏会添油加醋,说得仿佛自己亲历其中,再四处传播,进行新一轮的渲染和描绘。原本的事实就并不简单,错综复杂,经过善意的、恶意的抑或是纯粹无聊的加工和改造,开始变成各种各样的情状,每一种都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让人分不清楚谁真谁假,甚至觉得它们全都真实可信。   叶思游不能堵住每个人的嘴。关于谣言,他经历过太多次,可只有两次最为可怕,一次是师姐当年上吊自尽,一次是如今叶锦城疯癫失心。第一次谣言,从师姐怀胎几月回到藏剑山庄开始,持续了数年,谣言,伴随同情怜悯、嘲讽讥笑的眼神,最后以一封信和三尺白绫作为终结,人一死,谣言转入地下,可他知道,这些谣言从未平息。叶锦城自小聪慧,读书习武,样样过人,后来更是年纪轻轻就成绩斐然,无论是武功,还是生意,都做得让人不能不服,可叶思游知道——也许叶锦城自己也知道——关于身世的不明不白的谣言,伴随着恶意,从未离他远去。他当做听不见,叶思游也当做充耳不闻。好在有唐天越,可唐天越偏偏又离去;叶思游当时从未如此希望叶锦城是真心对待陆明烛,可他到底失望。运命无情,推着唐天越走向死亡,又渐渐将他这个徒儿也拿捏得迷茫,再次亲手推开陆明烛。   很快就过了小寒,叶锦城的情况越发不好。叶思游再也坐不住,找到白竹商量,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他这么闹腾下去,白竹也觉得不妙,如今这样无休无止地闹腾,渐而憔悴,白日昏沉,夜晚惊悸,迟早是要出人命的。万般无奈之下,白竹只得应叶思游要求,开始给叶锦城服用安神药物。这药吃下去人倒是安静许多,只是整日昏昏沉沉,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都在睡着。白竹精心思索了几日,终于大致理清头绪,这才找叶思游合计。   外头又是下着大雪。今年杭州似乎格外的冷,雪也下得格外紧凑。桌上的茶盏底下压着几张药方,都是白竹斟酌了许久才谨慎写下的。   叶思游两根手指按着眉心,有一口没一口地叹气。   白竹写完了药方,将笔搁下,道:“你也别叹气了,听我说。他如今吃了这药,看起来是好了许多,可这药不能常吃,过了三年五载,他这辈子,大约也就这样了。如今这样,只是权宜之计,不找到病根,吃什么药也没用。”   “病根?”叶思游疲倦已极,听闻这话不由得苦笑,“病根,还不就是陆明烛。”   “游哥,你这是废话,我也知道病根是陆明烛。”白竹剜他一眼,“可如今这个人,莫管他死了还是没死,也只能当他是死了,这条路走不通,只好走别的了。”   他说着眼睛一转,拿起压着药方的茶盅,随手将里头的残茶泼到地上,将杯子扣回茶盘里。   桌子上摆着的,是个圆形的大茶盘,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杯子。一共八只,四白四青。每种颜色各有梅兰竹菊四种纹样。白竹一手拖过那个茶盘,道:“游哥,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按照平常人来,心里有许多事情,恰如这个盘子,里面许多茶盅。”他说着双手将茶盘整个托起来,在叶思游面前举了一举,“我们想事情,是这样子。他如今,是这样。”   白竹说着将茶盘放回去,伸手将里面的茶杯一个个捡出来,随意放在桌上。   “游哥,我们一次可以拿一盘,他只拿得起一个。”   叶思游若有所思地看着白竹:“这……”   “你再看。”白竹伸手,利落地将四个青色杯子推到一边,将青白两色分开来,用手笼住白色那一半道:“青色的这些还在,他也许心里从没忘记,可他只肯给我们看到这几个白色的。”他说着一手捡起一个青色茶杯,道:“这是他母亲去世的经历。”说罢推到一边。   “枫华谷之战。   “大光明寺。   “他自己那些小算盘。”   一时他将所有青色杯子推开,只剩四个白色的。白竹一手拿起一个道:“这个,是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   “这个,是同你相处。   “这个,是与唐天越相好的时候。   “这个,是与陆明烛相好。游哥,你看明白了么?”他说着将四个白色瓷杯依次翻过来,眼神在旁边一扫,随手拿起一颗糖莲子,扔进其中一个杯子里。   “你就当这糖莲子是他本人。”白竹端起那个杯子示意,随即将糖莲子倒出来,扔进另一个白色瓷杯,再次举起来向叶思游示意,随即将那四个杯子打乱,“这每个杯子花色不同,对于他和我们来说,也都没什么规律可循,他每次要选哪个,想得起哪个,完全是凭他自己,或者,他自己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游哥,你瞧明白了么?”   “别,我懂了。”叶思游讷讷地开口,白竹这个说法实在太过通俗易懂,易懂得过头,让他后脊梁瞬间浮起一层虚汗,“你是说他一想起一段时日,满心就只有一段,别的一概记不起,直到这一阵过去,再换作另一段,是么?”   “对,想起唐天越,心里就只有唐天越;想起陆明烛,心里就只有陆明烛;不仅如此,他还把那些不好的统统忘记,只记着这些好事。”白竹指指白色茶盏,将青色的那些隔开到更远一些的位置。   “那他每次听见雷声雨声都那样害怕,怎么解释?”叶思游凝视着手上的一个杯子,若有所思道。   “所以我说了,青色的这些还在,他也许心里从没忘记,但是大多数时候,只肯轮流给我们看白色的这几个罢了。”   叶思游沉默不语地拧起眉头,随即向里面的房间看了一眼,叶锦城正睡在里头。自从他病着,叶思游就不让他再住自己的宅子。里面恰巧也很应景地传来些响动,像是叶锦城醒了。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站起身来往里面走。   叶锦城果然是醒了,眼神一贯的有些茫然,他披着厚重的外衣坐在榻上,手里正抓着那张弯刀的图纸。叶思游已经近乎习惯了,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果不其然,叶锦城见他进来,开口道:“师父,你看见明烛了没有?”   话是一样的话,他问过不下百次了,只是白竹已经注意到,叶锦城今天的脸色似乎格外苍白些,神情也更为奇怪。因为一直久眠,他的脸似乎微微有些浮肿,几绺额前的白发被压得黏在额角,脸颊上还带着枕头上金线的压痕。   “他去长安有事了,你又忘了?过年的时候,就回来。”   叶锦城突然看看他们,又低头看看手中卷着的图纸,将它慢慢展开。那上面墨线精工勾勒的两把弯刀线条流利,力与美之间,透露出隐隐杀气。他怔怔地看了一刻,突然眨了一下眼睛,白竹看见两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掉落在图纸上,洇成两枚圆印。   “不,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是不是?”他倏然又抬起头看着白竹和叶思游,眼神依旧茫然,像是对自己的话狐疑不已,可听语气,似乎又很是笃定,“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再也不会回来啦。”   (六十)   冬季来到了。葱岭附近,已经开始出现明教的小据点,他们在这里得到休息。但是,没有人会愿意在寒风凛冽的冬季翻越葱岭。饥饿、窒息和劳累带来的死亡往往措手不及,在人放松警惕时悄悄降临。询问了据点的弟子,教主与法王所带领的其余先头队伍,比他们这些零散西迁的弟子们步伐要快上许多,早就在冬季来临之前过了葱岭,现在想必已经离圣墓山据点不远。陆明烛之前因伤耽搁,又找寻师弟师妹,耽误了很有些时日,所以更是慢了许多。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在附近据点停下,等到来年开春,天气转暖,再翻越葱岭。据点开始陆续迎来前前后后的明教弟子,皆是从中原据点溃散,历经旅途艰险,走到这里的。队伍开始渐渐变得庞大,有许多明教弟子在此渐渐聚集,准备着来年开春结伴翻越葱岭。   对于陆明灯、谷清霜还有陆荧来说,总算能够稍稍放松。陆荧有时候会同他们二人说起大光明寺之战,倒也不吝啬提起自己是如何救了陆明烛的命,这倒让听到了具体细节的谷清霜与陆明灯更是对他多了几分崇敬之意。家乡就在不远的地方,来年开春,再翻越葱岭也不是什么太艰难的问题,心中的伤痛渐渐被似乎已经近在咫尺的家乡气息抚平,年轻的心开始逐渐恢复欢腾雀跃,年轻的人们开始有说有笑,伤口已经在渐而愈合。   夜晚格外的寒冷。谷清霜一推开屋门,就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得几乎一个趔趄,外面夜色笼罩,青黑色的苍穹看起来广阔无边,上头满洒着无数星子,显得寒冷而高远。荒滩碎石延伸到远处夜色下黑色隐约的起伏山脊那边。谷清霜绕过坍圮的陈年木材搭的门,远处的碎石滩上,陆明烛坐在那里。   谷清霜心里有点难言的凄然。她听陆荧说过大光明寺惨烈一战,也多少清楚陆明烛与陆荧是经历怎样的艰难才死里逃生,面对同伴的死亡、敌人的杀戮,要怎样才能做到心中平静呢?这一路艰难,她也渐渐懂事,想起当初明教在中原发展,朝廷嘉许,江湖来贺,那时候陆明烛跟着阿契斐长老,他们便一直觉得一切进程都操之过急,根基尚未稳固,就急于求成,最后恐怕会出事——果然是出事了,这代价太惨痛,惨痛得他们谁也承受不起。她知道,陆明烛的抑郁也许就来源于此,他们到达这里已经很久,大家都开始逐渐绽开笑颜,振作精神,可似乎独独只有陆明烛不行。   路途中,他是可靠的师兄,他们靠他庇佑,只要有他在,似乎就什么都能解决。他经验丰富,坚定温柔,可是一安定下来,谷清霜发觉了——只要暂时褪去了劳累的折磨与死亡的威胁,他似乎就开始憔悴下去,谷清霜与陆明灯都看见过,陆明烛闲暇无事的时候,总是持续着格外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谷清霜究竟是个姑娘,心思格外细腻些。她注意到一些旁人都未曾注意到的事情。   从陆明烛找到他们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曾主动提起过叶锦城这个人。当初陆明烛随叶锦城回到藏剑山庄,两人要好之时的情况,谷清霜也是看在眼里,只以为他们两人会一直在一起。他们跋涉途中,谷清霜开始不懂事,无心地提起过叶锦城几次,陆明烛都是反应冷淡;后来她渐渐开始觉出奇怪,这让她更想知道其中原委。她甚至含蓄地同陆荧提起过这个名字,陆荧若有所思,却终究说不认得。   谷清霜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裹紧了衣服,一步步走上前去。碎石被踩踏的响声惊动了陆明烛,他回头看见是谷清霜,微微一笑。   “这里风这么大,师兄怎么不回去呢?”   “屋里人多,我想一个人呆着。”陆明烛微笑地摇摇头。他们路途中,陆明烛曾经用刀将头发削去,如今他的头发又长长了,被他低低地梳拢在一起,垂在后背上。   谷清霜心中一动,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与师姐谷清泉的倾慕不同,他在她心中,一直是可靠的兄长。她能感觉到,他被什么东西一直折磨着,尽管从来不说,可是她就是知道。   “桃桃好像病了。”陆明烛突然叹了口气,风凛冽起来,呼呼地吹,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破碎,“我带它去附近村子找人看了,也看不好。”   桃桃一路劳顿,也逐渐衰弱下去,如今虽然不再需要赶路,却像是好不起来的样子。   “师兄不要难过,会好的。”   谷清霜突然觉得一阵心酸。陆明烛垂下头去,沉默了一阵。   “回去吧。离开春也没有几个月了,有什么可准备的,也该开始准备了。我们就要走了。”他说着,似乎是不想同谷清霜独处,站起来转身拉着她要走。   “师兄!”谷清霜突然站住了,任凭陆明烛拉了一下,也并不动弹。   陆明烛回头看她。星子的光芒落进他眼睛里,可只有些微的闪烁,他的眼神是坚定的,沉稳已经是他的性格,似乎再也不会被什么磨灭、消褪,可是谷清霜看见,他的眼睛是黯淡的,甚至带着点死寂。即使星光明亮,也激不起涟漪。   “师兄……你……你是想叶大哥吗?”   她感觉到陆明烛拉着她的手松了一下,又缓缓地扣住。陆明烛缓步走上前来,他比她高上许多,俯视她的眼神也像是看着孩子。有什么东西从他眼睛里闪烁了一下,可随即又黯淡熄灭下去,谷清霜想,也许是她看错了。   “清霜,我已经不再想他啦,你也不要再想了,”陆明烛说着,抬手指了一下远处苍穹下起伏的青黑色山脊,“你看,如今我们落到这个地步,也只有家乡才是最安稳的。中原再好,终究不是我们的家。以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说罢拉住谷清霜的手,“回去吧。”   谷清霜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咀嚼着那些话。她觉得陆明烛的语气十分奇怪,本来两情相悦的人,即使是如今明教遭到打击,他们不得不远走,可相爱之人被生生拆散,哪里有说不想就不想的道理?她心中狐疑,可陆明烛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她再问。   风呼啸着吹过荒凉一片的碎石滩,据点前有些破旧褪色的圣火旗帜发出凌厉的招展声。   春季渐渐到来,封冻的河流开始融冰。大批的弟子们收拾东西,开始准备翻越最后的障碍。桃桃一直衰弱,开春了依然没有起色。这葱岭脚下,人烟稀少,只有往来零星商旅,生活也十分艰难,更难以找到能好好医治的法子。   如果带着它翻越葱岭,过了葱岭,回到圣墓山,中途还有一片漫漫沙漠。桃桃已经衰弱至此,难保不会死在路上。陆明烛万般不舍,却只能痛下决心,将它托付给葱岭脚下据点中驻守的弟子照顾。这只猫对他忠心不二,在大光明寺雨夜一路跟随,更在西迁路上不弃不离,走到这里,眼看家乡近在咫尺,却再也没法向前半步了。   他们动身的那一日,春日高原上的寒冷阳光从碧青的天空照落下来,陆明烛将桃桃交付给据点中的明教弟子,随即招呼师弟师妹,跟随翻越葱岭的大队伍一起离去。桃桃被人抱在怀里,开始还未察觉什么,却眼见熟悉的人一个个背上行囊,出门远去。它挣扎大叫,发出刺耳的声音,锋利的爪子在抱着它的明教弟子的手甲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陆明烛最后看了它一眼,转过身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步伐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只是一瞬,随即大步跟上队伍。刺目的光照下来,将他们的背影耀成一片空虚,融进灰白的荒滩中。   炽烈的炎阳直射下来,夏日的大漠里长风吹起来,扬起万千黄沙。圣墓山近在眼前。从遥远绿洲出发,穿过荒凉的不归沙海中唯一一条路,就是圣墓山。这里已经再不用担心唐王朝朝廷的追捕,教主与法王终归得以幸免,在前一年就带着大批弟子回到圣墓山,更有原先驻守在此的许多弟子,各短途驿站之间物资交通还算充足,来去往返之间,各处都有火焰燃烧,有大光明教义低声念诵。从中原历尽苦难归来的明教弟子还在陆续抵达,他们回来得不算最早,却也并不晚。无论职位高低,只要是明尊弟子,回来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从遥远绿洲穿过不归沙海,上圣墓山朝拜明尊与圣火。   苍穹恢廓,万里黄沙。圣墓山石道盘旋直上,巍峨高耸。一眼望去,只见一路向上,零星的明教弟子缓步而行,往圣墓山顶朝拜圣火。   风吹起黄沙,那些沙粒,跟随着风的步伐,翻涌而起,四散为无。   无数青灰色山脊绵延到天际,在苍黄的大地与青蓝的天光映照下,无言地俯瞰他们。它们聆听日复一日的光明教义低诵,见证将圣墓山石道踩踏得逐渐光滑的虔诚步履,感受光和热,暗与冷,风兼沙。   陆荧走在前面,陆明灯与谷清霜已经各自流下泪来。望着高耸的圣墓山,想到这一路万千苦难,怎能不热泪横流?他们太兴奋,太激动,此时谁都只能顾着自己,或者是流着泪感谢明尊慈悲,或者是亲吻粗砺石道黄沙,没有人能分出神来注意旁人,自然也没有人能注意到陆明烛——他跪了下来。   陆明烛伸手拉开兜帽,那些栗色的卷发长长了,却被沙漠里的风和热侵蚀太久,不复柔亮,随着他拉开兜帽的动作,枯槁地四散下来,堆拥在肩背四周,又随着他跪地的动作而垂落。   长风万里,呼啸着挟着黄沙从他面颊周身擦过去,带起一阵阵密实而钝重的触感。   陆明烛双手手心贴地,重重地磕下头去。   那些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到地上,石道地面粗砺,似乎冰冷,又似乎炽热。无数的记忆从他的额头与地面接触的时候开始涌现,年少的他随着一路驼铃清越,走上圣墓山,朝日灿烂,夜月明丽,光明心性,普济苍生;绿洲萋萋葱茏,思浑河潺潺不息;圣火燎原无尽,他跟随长老与其他弟子走下圣墓山,穿过茫茫沙海,在夏季艰难地翻越葱岭,来到中原;长安繁华阜盛,东都庄严美丽;春季洛阳牡丹娇艳无匹,夏季清凉雨水洁净多情;一转眼这些都消散淡褪,枯萎飘零,只剩血海地狱,仓惶奔命,路途险阻,危机四伏;弹指一挥间,十年光阴匆匆而去,星月轮转,四季交替,他如今只能跪在圣墓山下,亲吻地面,低声念诵光明慈父之名。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缓缓站起身,向前走上一步,随即跪伏,再次重重磕下头去。   “心王清静恒警觉……与信悟者……增记念……”家乡的语言听起来很熟悉,他以为是身旁一同上圣墓山的明教弟子,许久之后才发觉,那嘶哑破碎的声音,是来源于他自己,“……如有进发坚固者,引彼令安……平正路……我今……我今蒙开佛性眼……得睹四处妙法身……”   一路走来,他从未再念诵这些话。长风一阵比一阵凛冽,裹挟着黄沙,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向他吹来。宛若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中原,那些像风沙一样,随处而来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一支支,一句句,都带着恶意、嘲讽、考验,尖叫着,讥笑着横挡在深黑险峻的前路。他虽然当时年少,可是从未惧怕这些,只要勇气和坚定还在,明尊所赐的双刀,就能够披荆斩棘。那些光明慈父说过的话,早就融入骨血,沉淀在心底,成为力量和无畏的源泉。只是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如今中原圣火溃散,教中弟子如同惊弓之鸟四散飘零,受尽诸般苦难——苦难的尽头在哪里?在哪里?在中原十余载时光如梭,他孤身而来,年轻而身居高位的背后,是受尽冷眼奚落、孤独寂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不会再形单影只,可最后终究又孤身而去。   “……能听……三……常清静言……是故澄心礼称赞,除诸乱意……真实……”   石道上冰冷坚硬,似乎还有尖锐的石子,他能感觉到眉心开始微微地痛,痛入一种麻木中去。他并不去管,只是一步一念,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   “承前……不觉造诸愆,今时……恳忏……罪销灭……”   光明慈父,宽容悲悯。光明慈父,怜我世人。光明慈父……承前不觉造诸愆,今时恳忏罪销灭……在额头与地面接触的沉闷声响和模糊不清的低声念诵中,他知道自己犯了罪——诸愆已造,是否恳切忏悔,罪孽就能销灭?   风吹动石道途中小小驿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黄沙飞舞,它们四处无依,有些悬挂在他的长发间,又簌簌地被吹走。额头上火辣辣痛越甚,越开始转向一种冰冷的麻木,他忘了什么——他一定忘了什么。   “……慈悲听我真实启……名随方土……无……量……名……”   有沙被风裹挟,似乎吹进了眼中。陆明烛觉得眼角一痛,他眨动着眼睛,想让那沙粒自己落出来,却怎么也不能如愿。他跪在石道上,抬起右手去揉眼睛。   左眼被他揉出一点湿润,这点湿润滋润了他干燥的眼眶,他察觉出一丝丝的舒适,可那点湿润越来越多,连带着鼻梁上面开始微微酸痛,大颗的水珠在眼角聚集,陆明烛移开了手,重新磕下头去。   “……被迫迮者……为宽泰……被……烦恼者……作……欢……喜……”   他听见大滴的水珠落在地面的声音,眼前一片模糊。这声音像极了暴雨前奏的那一两滴雨点掉落在江南生长青苔的青石路上,模模糊糊中,有个人,似乎跟他一起看无数场江南夏雨,听飞来峰上雷声暗涌。江南夏夜,最是多情,西湖秀美,荷花四绽,风露动人。   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再想到过他。无论路途高深险峻,风雷雨电,都没有让他再想到过他。   “……慰……愈一切……持孝人……再苏一切光明性……”   他感觉到有湿润的水渍沉重,坠得眼底沉甸甸的,终于再也托不住,顺着两腮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身下粗粝石路上。风干燥而凛冽,很快就将脸上的泪水吹干,可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沿着先前两腮上的痕迹持续地滚落,他能听见滴答的声音,可是手臂重逾千斤,没法抬手擦拭,只能茫然地,一次又一次地跪伏,磕头,呼唤光明慈父的名字。   “我今恳切……求……哀诸……愿离肉身……毒火海……”   忘记他,忘记大光明寺外一见,君子如风,少年俊朗。   “……今还与我作留难……枷锁禁缚……镇……相萦……”   忘记他,忘记长安繁盛,风物万千,携手并肩。   额头在石路上撞出淤痕,渐渐只剩麻木。   “……令……我如狂复……如醉,遂犯……三常……四处身……”   忘记他,忘记招魂岗生死相救,忘记桃丘桃花如梦,四下飞飘。   “大地草……木……天星宿……大地沙尘及细雨……如我所犯……诸……愆……咎,其数……更多……千万倍……”   忘记他,忘记月夜朦胧安谧,中元水灯如星。   他感觉到眉心有液体流下,粘腻的,他嗅到咸腥的气味,那些液体顺着鼻梁一侧,流进眼睛,再蜿蜒而下,他尝到苦涩的咸。   “……广惠庄严夷数……佛……起大……慈悲……舍我……罪……”   忘记他,忘记夏夜多情,忘记荷花带雨,风露清甜;忘记灵隐寺旁雨泉合漱,西子湖边烟水朦胧。   “……愿施……戒香……解脱水……十二宝冠……衣璎珞……洗我妙性……离……尘埃……严饰净体……令……端正……”   忘记他,忘记无数次抵死缠绵,忘记多少回娓娓低语。   “……愿息火海……大波涛……暗云暗……雾……诸……缠盖……”   忘记他,忘记大光明寺风雷闪电,忘记他乌衣长发,忘记他神情如冰。   “……降……大……法日……普……光辉……令我心性……恒……明……净……”   忘记他,忘记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   长风不息,万里窅然。   他觉得窒息,额上似冷似热,那些蜿蜒而下的,不知道是血迹还是泪水。风声好像渐渐远去,似乎有驼铃清越,教义频响,焚香的气味安谧地将他包围起来。朦胧中陆明烛觉得耳畔似乎有隐约却又清晰的歌声传来,那声音低沉、好听,哀婉多情,这歌声是在他记忆深处的,他只记得当时听着哀伤,如今朦胧中,似乎才第一次真正听懂。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六十一)   梅雨冰冷而绵密,青瓦白墙,潮湿的石板上,母亲牵着他往前走。到处都很安静,只有轻微的脚步声,母亲不说话,他也就紧紧依偎在她身边跟着走。她站住了,松开他的手,他转了个身,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   “小公子,小公子……”   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是个女人的,模糊,又熟悉,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转过头去,没有什么人。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巷子。江南的梅雨天阴凉而绵长,两侧的白色高墙和青瓦在身边一路绵延向前。脚上杏色缎面的靴子踩在水中,被飞溅的泥水弄脏了。他走了两步,脚步声回荡在悠长空寂的青石板小巷里。   “小公子……”   他再次回头,身后还是空无一人。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满心惶惑。高高的粉白墙壁从两边聚拢而来,头顶上的青瓦给他留下一道细长而昏暗的天光。他重新迈开小小的步伐,从无尽幽深的小巷里往外走。并不知道要去哪儿,不过反正,横竖也只有一条路。   两边的白墙后似乎隔着无数深宅大院。他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知从哪儿飘来,低沉而诡谲,又嘈杂非凡,多如飞絮,从四面八方渐渐开始涌现。他开始觉得害怕,加快了步伐,可那些声音似乎渐渐穿透两侧高墙,向他飞扑而来,张牙舞爪地将他拢住。   那是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七嘴八舌,有低有高,可都无一例外地刺耳,并且难以听懂。他开始觉得头痛伴随着阵阵呕意,只能加快脚步,闷头穿过那些声音,步履越来越快,他开始飞跑,油纸伞脱手而飞,绵绵的阴冷细雨似乎也变成细细的利刃向他飞来。两侧的高墙越发阴暗,只有无尽延伸的小巷那头,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显着一团朦胧的白光。耳边嘈杂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简直到了尖利惊怖的程度,他迈开步子向着那团光亮疾奔而去——那尽头出现了人的背影,他以为是母亲;那身影越来越近,是师父叶思游——不,不是叶思游,那墨蓝色的衣摆,似乎是唐天越——不是,也不是。   他扑过去,面前只有一团刺目的白光,那些喧杂纷乱的说话声也似乎一并消失了。   叶锦城醒了过来,屋内光线昏暗,他看见精工刺绣的帐顶。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还在下,叶锦城觉得有些冷。他拢住衣襟,走到支起的窗前往外看。后窗下的草木被雨水滋润多日,正显着黄与青的交织。他倚着窗棂思索了很久,却连今夕何夕也弄不清楚,索性不想了。只是屋子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对,少了个人。他正在这么想着,陡然听见轻轻的一声叹息。   那声音似乎很近,又很远,好像从绵绵烟雨里面传来,又似乎是有人从后面环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轻吹气。   “明烛……明烛?是你么?”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喃喃自语,四下环顾了一圈,却什么也没看见。   外面的雨更是下得紧密起来,天色阴沉沉的,只听见雨打屋檐嗒嗒作响。   小丫鬟进来收拾盘子,又送进药来。她是个年轻的姑娘,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小,胆子也小,她觉得害怕,动作也就格外快些。   她知道少爷从来不伤人,就是神智不大清楚。可到底是疯人,总归叫人害怕。她匆匆端了东西,没想到叶锦城在后面叫她道:“你且站站。”   她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盘子摔了。好不容易稳住,才回身怯怯地看了看叶锦城,他穿着白色的里衣,只有身上披着杏子色的外套,脸色苍白地站在窗根下。她注意到他用左手按住右肩,眉头轻微抽动。   “少爷可是肩膀痛?我去请白先生……”   “没有,”叶锦城的声音飘忽,他肩膀显然是因这阴雨天而痛着,可神思飘忽,似乎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没有,你……看见明烛没有?”   小丫鬟松了口气,这是常有的问题了,她按照白先生的交代回答过数十次,倒也不怕,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叫陆明烛的和少爷发生过什么。   “少爷忘了?陆公子出门有事了。”她笑道,“要得好几日才回来呢。”   “出门有事?”叶锦城露出惯常有的迷茫神色,“出门有事……出门有事……”他喃喃地重复了几回,突然抬起头来,“我刚才听见他叫我了!他不是回来了么?”   “没有,少爷听错了,陆公子还没回来呢。”她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只因叶锦城两眼盯着窗户外面,道:“你听,他叫我呢。”   “……少爷听错了,是雨声。”她觉得后背开始泛起森森寒意,端着盘子的手臂也开始酸痛,不得不将盘子放回桌上,“我去请白先生吧?”   “你听,真的在叫我呢?”叶锦城脸上的神色突然急了起来,“你去开门呀?”   一股凉津津的寒意从后心涌上来,双肩都能感觉到森然,她后退了一步,竟然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哪里有什么人声,这屋子在雨天阴暗天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只能听见森森的雨打屋檐声,院子外面种着些芭蕉,此时从半挑起的窗户中看出去,那些绿也开始浓艳得诡异。她打了个哆嗦,正要敷衍说去开门,以便去请白先生来看,突然又听得叶锦城道:“明烛,你回来了?”   四下除了他俩没有别人。叶锦城脸上却绽开笑容,他凝视着窗户外面,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可除了昏暗天光,和芭蕉草木,绵密的雨帘笼着青瓦白墙,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她毛骨悚然地看见叶锦城靠近窗子,他那模样似乎有点困惑。   “明烛,你怎么站在外面?下雨了,不进来么?”   她已经吓得浑身僵硬,却还是强撑着往窗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除了阴暗的雨帘,什么都没有,屋子里静谧得可怕,只有叶锦城还在低低对着窗户说了几句什么。她陡然觉得一阵凉意从头到脚,像是寒冬腊月里被冰水浸了个透彻——这位陆公子,是少爷念叨了许久的,可也没见他回来过,少爷又是这个样子,这陆公子,莫不是已经死了?她战战兢兢地看了叶锦城一眼,后者依然站在窗下,像是跟人说话,阴暗的屋子里他白色的衣服和微微佝偻着的肩头,像是个孤魂。   她哆嗦着往后退了两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好容易稳住了,随即转身飞奔而去。   白竹带着人来的时候,叶锦城刚刚走到门口,他已经穿戴整齐,虽然一脸病容,袖口和腰际却用带子束紧,像是他生病之前在商会做事时那副惯常的打扮。他身上没佩剑——屋子里的所有利器,早就被叶思游带着下人收走,干干净净一件不剩。   “站住,上哪儿去?”白竹带着少见的严厉神情,开口道。叶锦城看了他一眼,那样子倒不像是神志不清的,只道:“我要去找人。”   “站着别动,你找谁?”   “……我……”他陡然像是迷惑起来,困惑地扫了一眼四周,“我找明烛。”   “他去长安了,你上哪儿找去!”白竹一手拦住他,“病还没好,回去养着,他过几日自然回来了。”   叶锦城站在那里,苍白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白竹毫不示弱地死死盯住他,两人对视了一阵,叶锦城突然一扭头,道:“我要去找他……”   他的语气还是很茫然,似乎只是为了“去找”,并不知道前因,也不知道后果,更遑论如何去找,可是那里面的意味却是相当坚决。   “找什么?过两日就回来了,你就连这两日都不能忍?”   “不,你骗我。”叶锦城突然凝视着白竹,“好多天啦,虽然我记不清了……”他脸上因竭力回想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一定好多天过去了,你们骗我……他好久都没回来了,我要去找……”   “没人骗你,过两天就回来了。”白竹用手抓住叶锦城的胳膊将他往回带,叶锦城病了许久,没有什么力气,白竹虽然主修医术,可到底是万花谷武学根基深厚,手上力气出奇地大,叶锦城挣脱不开,被他拉得往后倒跄了几步,却死也不肯再走。   “你拉着我做什么……他很久没回来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叶锦城盯着廊下的雨,似乎又开始渐渐陷入沉思,旋即又露出恍然一梦的样子,“我……我……他这么久没回来,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白竹暗叫一声不好,他瞧见叶锦城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癫狂神色,焦虑与惊慌混合在一处,将整张面孔迫得微微扭曲起来。白竹感觉到手里拉着的手臂上力量一阵撼动,他对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跟着他来的藏剑护院立时上前架住叶锦城,往房间里面拉去。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叶锦城脸色煞白,疯了似的想挣脱开去,可被牢牢挟制着,几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白竹看见他一双眼睛圆睁着,目光投向空中的一点虚无,似乎凭空看见了什么,那模样极是可怕,“放开我!你们别拦着我,你们别拦着我!他……他……”   几人听从白竹命令,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用力抓住叶锦城将他往屋子里面带,叶锦城挣扎不依,虽然病中无力,可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简直陡然像是发了狂一般用力挣动起来,几人不备,险些被他脱出手去。白竹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他走上前去,想封住叶锦城穴道,让他暂时安静下来,伸出去的手却顿了一顿。   叶锦城眨了一下眼睛,白竹突然看清他的泪水已经流得满脸都是。银色的睫毛上也挂着泪珠,有更多的泪水从他眼睛里不住地流淌下来,不等白竹的手指挨近,他已经整个人瘫软下去,又被几人勉力架住。   “你们……你们骗我……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流着眼泪去看白竹,白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与他眼神一个接触,不知怎么陡然一噎。叶锦城似乎也没有指望他回答,只是自己转过头去。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啦……是我害的他……是我……”   白竹心中一惊,又陡然觉得这是契机,定了定神,下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叶锦城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摇着头,又重复了一次。   “……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是我……是我害的他……是……”   “你,说什么?”白竹再次试探。   叶锦城却依然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白竹心里知道这并不好,他也许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些什么,更糟糕的是——不知是好还是糟糕——他似乎想起了陆明烛不再出现,隐约与他自己有关。此时隐约想起这些,也不知是喜是忧。想不起,只能持续着疯疯癫癫,吃药吃久了,便真的成了废人;想得起,也未必就是好事,白竹回想起来叶锦城刚随他们回到藏剑山庄那一段格外沉默的时日,那时他就看出叶锦城状况不对,却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万念俱灰,死志已萌,只怕是后面没来得及安排好一切,就被叶九霆一句话凭空打断,变成如今这模样。   白竹只怕他此时若是再想起完整前后始末,清醒过来,更是要寻死觅活。若是真的有点什么好歹,叶思游绝对承受不住。他与叶思游多年至交,着实不忍心看他为叶锦城持续伤心费神。白竹这么想着,只得让几人将叶锦城弄回房里去,叶锦城似乎是过了方才那阵的劲儿,眼神逐渐又迷茫起来,似乎也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只是用死寂的神情面对所有的摆布。白竹让人煎了药来给他服下,不多时药力发作,他再次沉沉睡去。   外面似乎是入夜了,春夜的风格外的大。他听见高处的风带着呼啸的响声,将厚厚的窗棂拨弄得发出沉重的震颤声。陆明烛醒过来,屋子里昏暗无比,只有枕边点着一盏如豆油灯,油似乎也快燃尽了,灯芯发出焦枯的毕剥声,还有呛人的气味。   疼,全身上下都疼,陆明烛竭力抬起手,去抚摸不由自主上下滚动的喉结,他觉出嗓子里刀割样的剧痛。之前这里受的伤并没有好全,落下了根,他说话再也不是之前那样低沉好听的声音,而是带着一点难听的嘶哑。腰侧的伤口也是在无休止的前进中勉强长好,那伤口本来很深,一路风吹雨打,愈合后也时不时隐隐作痛,更是蔓延到整个背部。   从长安一路回到圣墓山,他没有为这点疼痛抱怨过一次,可如今家乡的气息包围着他,陡然让他觉得整片腰侧和后背疼得难以忍受。   他侧过身去,竭力想要揉揉腰侧,手却怎样都无法弯到后面。   门被打开了,他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   “师兄,你醒了?”是陆明灯,他说着话已经走上前来,“你吓死我们了,怎么好好的就……是不是一路过来太累了?”他说着已经将手伸到陆明烛额头上,并不热,“……师兄,你想做什么?”   陆明烛疼得说不出话来,手在腰后颤巍巍地指了指,陆明灯一手掀开他衣服,这才低沉惊呼了一声,眼眶随即泛红。   腰上那条伤口从胯骨位置开始,一直延伸过整个腰侧,那伤疤极其狰狞难看,可见愈合过程有多么艰难,伤疤周围深浅不一的颜色直扩展出很粗的一道,可以看出是反复愈合又被撕裂,溃烂多次的后果。尽管已经彻底长好,却很是吓人。   “师兄,这……”陆明灯与他一路走来,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倒也不能怨陆明灯,只是陆明烛刻意隐瞒,连换药也是夜深人静时背着他们独自到僻静处完成。陆明灯只见陆明烛辗转疼出满额冷汗,立时在榻边坐下来,将陆明烛小心翼翼地搬到自己腿上趴卧,伸手去揉他后腰和脊柱四周。   “师兄,你这……怎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他看不见陆明烛的脸,只能看见一头栗色卷发,随着陆明烛微微艰难摇头而晃动。   陆明灯的手十分有力,也很是温柔,很快将那难言的疼痛驱散不少。陆明烛突然想起,在藏剑山庄,是叶九霆这样趴在他身上,他从瓶子里倒出药油,给那小小的孩子搓揉扭伤的腰侧,叶锦城当时看着模样十分吃味,最可笑的是他自己,竟然以为叶锦城那副模样发自真心。   陆明灯感觉到手下的腰肌传来一阵奇怪的震颤,他下意识地伸手拨开陆明烛披散的头发,想要问他怎么回事,却看见陆明烛紧紧合着眼睛,腮边的线条随着他紧咬的牙关而全部紧紧绷着,泪水大颗地从眼角涌出,连续不断地滴落下去。   (六十二)   屋子里燃着一些安神香,他翻了一个身,昏昏沉沉地只想再次沉入梦乡。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掀开帐子坐在榻边,额头上感觉到一些轻柔的触抚,似有似无。   他睁开了眼睛,有人坐在榻边微笑地看着他。   “我终于见到你啦。”   是唐天越。他愣了一下,急切地翻身用手攥住对方的衣摆。唐天越却只是摸摸他的脸,轻声劝慰道:“别急,我不走。”屋子里焚香的气味与他轻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安谧,又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叶锦城觉得惶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在唐天越竟然似乎能窥知他心思,只是微笑道:“不是我不来看你,我经常想同你说说话,可是五年啦,你一直都睡得太沉,我叫不醒你。”   他这话说得十分奇怪,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叶锦城的手不敢松,他心中模糊地知道,只要一松手,唐天越就会消失。这是他想了五年的人,从唐天越离去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做过什么?他摇了摇头,努力去想,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纷杂思绪,理不出个头来。   “你啊……想到什么事情,就一个劲地自己往前走,从来不停下来,听一听劝呢。”   唐天越的手指落在他头发上轻轻抚摸着,打断了他纷杂的思绪。   “……你病了,锦城,快点好起来。”   这话听在他耳中,只觉得懵然无措。他不懂唐天越为何说他病了,虽然急切地想去反驳,奈何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神示意。唐天越似乎真的看得懂他的心思,只是不住地抚弄他那些白色的长发。   他艰难地喘息,五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几乎要将那人的衣摆生生扯破。唐天越见状露出微笑,却也不阻止他。落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温热、安稳,偶尔在他脸上滑过。他觉得安心,不多时就沉入更深的梦乡中去。   梦中有人背对他而坐。四周贫瘠荒芜,显着一片惨然的白。他左右环顾,就只有那人坐在远处。白色的背影,长长栗色卷发拖曳在后背,双手的动作,似乎是在擦拭弯刀。他知道那是陆明烛,于是迈步向前走,可是无论走多久,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缩短。他加快脚步,状况却没有任何变化。那人就安静地坐在前方。叶锦城依稀记得,自己寻找这人寻找了许久,不能再忍受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的距离。四周不知何时开始飞起风沙,渐而将这段距离染成一种晦暗的苍黄,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只能听见风裹挟着沙,从身边呼啸而过,他甚至可以听清那些沙粒在风中相互撞击,咯咯作响。   他躺在榻上,感觉到窗棂上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度为昏黄,风呼啸着吹起来,敲击得窗响动不住。虽然室内安稳无风,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能辨出沙粒在风中相互撞击的声音。虽然离开家乡许多年,可这风声,听起来依旧十分熟悉,在他耳中甚至褪去了暴力,变为一种温柔的慰藉。   门响了一下,陆明灯的兜帽几乎向下拉到鼻尖上,裹挟着一身干燥寒冷的风沙气钻进屋子里,大声咳嗽。   陆明烛在榻上撑起半个身子。   “是沙霾?”   陆明灯点着头,咳得说不出话来。   “受不了,一下子就起来了,连点兆头都没有。”许久他才平静下来,一面说着一面掀开兜帽,回身将屋门死死闩紧,防止风沙从门缝中进来,“师兄,你今天觉得怎样?”   “好多了。”陆明烛低低应了一声。陆明灯走进里间,陆明烛听见他将水桶里的水倒进容器中,又端到灶上去烧煮。肩上有点冷,他下意识地将毯子往上提了提裹住双肩。腰一如既往地隐隐作痛。   如今一松懈下来,所有的伤病像是集中在一起爆发出来,弄得他措手不及,除了咬牙承受也别无他法。更何况陆明烛十分清楚,最糟糕的,从来就不是伤病,而是郁积在心里的那些情绪。一路走来,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些。可如今腰伤发作,一连数日,他躺在榻上几乎不能挪动,只能依靠陆明灯照料。谷清霜白天的时候会整日陪伴他,陆荧来过一两次,每次走得也很匆忙。陆明烛知道这并不奇怪,陆荧虽然一路与他们一起走来,大光明寺又救了他一命,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到底性子还是不同,说不到一处去,原也再正常不过。   如今他们刚回到教中没有多久,还有更多的弟子在陆续回到圣墓山,一时人手安排不过来,他们如今也并没有什么活要做。陆明烛本来倒是乐得用这段时间来养伤,只是这伤养了,自然也衍生出许多情绪来。   叶锦城。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逃避,不能拒绝去想叶锦城的事情。   陆明灯在里面来回走动,他听见他将煮沸的水倒进小罐里,随即又有淡淡的草药香气飘过来,微微有些苦,却也好闻得很。他想起巴陵县,自己也是这样,忙忙碌碌地为叶锦城煮草药茶。这记忆被封存了许久,如今陡然记起,让他觉得分外讽刺。   “师兄啊,你这个样子,也不是个办法,我明天下山去,到绿洲那边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怎样?”陆明灯一面咳嗽,一面在里面大声说话。   “……不用,我好多了。”陆明烛艰难地坐起来,将一个枕头垫在腰下。陆明灯在里间的灶上弄出一堆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在他听起来很亲切。   他已经不想哭,眼泪似乎已经流尽,只有零星的恨意开始拨开一片麻木,渐渐浮现。   叶锦城在大光明寺出现,绝非偶然。尽管在情势所逼下,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对话。直到今天,已经将近整整一年过去,他想起那天晚上的叶锦城,还是觉得无比陌生。三年的时光,叶锦城在他心中的印象早就已经被岁月沉淀为固定的模样,而不是大光明寺那晚的情状。可他说的话,做的事,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可否认。他爱的是唐天越,不是自己——他曾为这句话痛断肝肠,如今想来却只能发出连自己听了都心寒的冷笑。   既然他出现在大光明寺绝非偶然,事前定然也与天策府多有往来,甚至大光明寺他们溃败,兴许都有叶锦城一份功劳。陆明烛缠绵病榻数日,整日只能思索这些事情。伤痕累累的心渐渐开始长出一层坚硬的外壳,他感觉得到,恨意持续地翻涌上来——他再也找不到的师妹谷清泉,那些年轻的弟子,燃烧的火焰,冰冷的暴雨,在梦境中开始持续地涌现,声泪俱下地对他哭诉。   他开始不能原谅自己。叶锦城既然同自己在一起,又出现在大光明寺,自己三年来一腔痴恋,对他全无防备,傻到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从自己这里,叶锦城又得去了多少消息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即使想了,也没有用处。   “师兄,我还要出去一趟,你记得喝药。”陆明灯将煎好的药搁在床头,重新拉上兜帽,拽过一件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回来得晚,师兄先休息吧。”   陆明烛应了一声,重新扯过毯子将自己裹住,面向里侧躺下。   如今想来,许多事情,其实都有迹可循。巴陵县卫天阁的失手,阿契斐长老被暗杀那晚叶锦城的失手,大光明寺那件事发生前几日叶锦城的反常——其实有些迹象已经十分明显,叶锦城与他谈论风月时固然深情款款,任是什么人都看不出破绽;可不谈风月时,他着实算不上一个演技高明的骗子。陆明烛思及此处,只可笑自己当时被风月冲昏头脑,将往日的机警都抛去九霄云外——可是若是再来一次,他就能保证自己再不出类似差错么?   世间总有巧合,可要巧合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他恰巧遇见枫华谷结下的仇人,还一厢情愿地对他动心动情,最后落到万劫不复?若在以前,陆明烛自忖,他一定会说,明尊旨意如此。可明尊旨意,就是这样?明尊给他这样的天意,是为了告诉他什么呢?   他觉得想不通。其实细细想来,若不是叶锦城在大光明寺之时准确地说出枫华谷与唐天越,他几乎要想不起叶锦城同枫华谷的关联。弥散在记忆深处的,似乎只有连天的暴雨和无尽的时光。等待,杀戮,等待,杀戮。重复做着这样他觉得丝毫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甚至觉得已经不太能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而战。他们将残余的一队唐门弟子围入枫叶泽,他记得。后来陆荧带人抓住了唐天越,他也记得——可对于同唐天越一起被抓住的那个藏剑弟子,他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他去看过他们,准确地说,是去看唐天越,至于那个藏剑弟子,压根就没入他的眼,他甚至对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如今想起他来,也只能记得,那是个藏剑弟子——藏剑弟子,他在陆明烛心目中的印象,就仅仅限于这四个字和这四个字背后所具有的简单意思,没有别的,模样、年纪、性格、为人,陆明烛统统都没有印象。他那时是否惊慌?面对即将压迫而来的死亡,和漫天风雷闪电,他是否绝望?   没想过,这些陆明烛都没有想过。事到如今,只能说天意轮回,在他自己,他甚至在知道了真相后,仍然很难把枫华谷那个躺在阴暗屋子里奄奄一息的年轻藏剑弟子,同叶锦城——他所熟悉的,或者他觉得陌生的叶锦城——联系在一处。他们如今的模样,在陆明烛心中仍旧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可天意弄人,他们的确是同一个人。大光明寺叶锦城说过的话不多,可足以解释一切了。连之前那些反常的举动,也统统能够解释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可笑,而事实上,也的确可笑。面对谎言与欺骗,他就那样毫无戒心地陷进去,深信他们可以相守一生。眼底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灼热,可是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这并不是背叛,而是比背叛更可怕的,彻头彻尾的欺骗。   重剑给他留下的伤口还在腰侧隐隐作痛,可比叶锦城的重剑更伤人的,是从他口中说出的真相。陆明烛转过身子,压住腰痛的一侧,屈膝蜷缩起来,竭力抵挡着隐隐的疼。   恨意每一天都从心底里一点点翻涌。这个人骗了他三年有余,将他变成彻头彻尾的白痴。在大光明寺的雨夜,他还亲手揭开这一切,用满地的鲜血告诉他,所有都是欺骗。   叶锦城。   叶锦城。   叶锦城。   陆明烛翻身坐起来。腰上的伤口被牵动,再一次疼了起来。他在榻上曲起双膝,用手肘环抱住,腰却笔直地挺起来,向后靠着墙壁。屋角的案几上,搁着两把弯刀。一把在昏暗的灯火下发出隐隐的幽光,即使平放在桌上不动,也升腾着杀气。另一把弯刀看起来就要平凡无奇许多。陆明烛定定地看了它们一会儿,突然掀开毯子,下榻来走到桌边。他先是将那把悲魔饥火拿起来,手指还未挨近刀刃,就能感觉到一阵灼热的杀气。陆明烛看着那刀刃,将手指挨上去。指尖一痛,细细的血流顺着刀刃滑落下来,横向汇入凹槽中。那弯刀开始发出一种细微的饮血之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陆明烛移开了手指,他凝视着弯刀,屋子里静得可怕,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吐息声。他将刀搁下,又拿起另一把。这把刀要差上许多,可也算得是上品了,只是这刀是他当晚从大光明寺混战中捡到,本来历经血战,刀刃已经细微缺损,又跟随他一路西迁,遇到不少突发情状,更无条件擦拭保养,早就折旧蒙尘。   陆明烛无声地走到里间,拉开柜子的暗格,里面有些保养弯刀用的脂油和细磨石,这屋子是陆明灯旧日住的,他离开这里去中原也有好几年,那些脂油散发出一股陈年的气味,不过好歹还能用,陆明烛用布巾将刀上灰尘擦拭干净,又剜出些脂油来细细涂抹,然后用力擦拭。灯火闪烁,他认真地擦了一阵,那刀总算褪去些许血迹污垢,刀身开始将灯火反得雪亮,只是刀身上有些在战斗中被砍出的缺口,是怎么也去不掉的了。刀柄上也有凹陷,里面紫黑色的血迹早就干涸,一时半会也无法掉落。   他搁下手里的布巾,面无表情地从水罐中倒了一点水来洗净双手。弯刀就横放在他的膝头,散射着幽幽冷光。他用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清泉。”   他已经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认出这是师妹的弯刀。虽然谁也未曾告诉,可他知道,这弯刀的确是谷清泉的。   “……清泉。”   他抚摸着刀,低声地重复了一次。身旁还搁着陆明灯放下的药,已经凉了,只有些微的热气。陆明烛伸手端过碗,轻轻笑了一声。   “明灯,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等到了明天,你大概只会恨我。”   他说着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让他差点落下泪来。陆明烛抓过一件披风,拉起兜帽,吹熄了灯盏,仔细地将门闩好。外面风沙漫天,的确是许久未见的极大沙霾。陆明烛用披风将自己裹住,只留下双目视物,随即一步步往圣墓山上走去。   涅槃道上空寂无人,只有狂风呼号,夜幕深黑,风沙昏黄。陆明烛迎着风沙缓步走着,没有什么人会在沙霾肆虐的时候出门,而他,一旦想明白了所有事情之后,却只敢在这种时候上圣墓山。   他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最后一切突然都寂静下来,尽管还能听见外面狂风呼啸,可他所处的石邛下,安静无风,只有两侧的火盘长年不灭,燃烧不息。两侧的守卫弟子一如往常地值夜,见他深夜来此,正要过来询问,陆明烛已经对着紧闭的大门双膝跪下。   “妙火旗弟子陆明烛,有事求见法王,烦请禀报。”   (六十三)   守卫弟子不知他有什么要事,偏偏赶着这时候来,只好为他通传,告诉他在此等候。陆明烛面无表情,跪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一动不动。外面的沙霾似乎渐渐小了,风声开始逐渐归于平静。他模糊地想着,这大约已经是后半夜了。   黎明就要到来,他不知道为何通传了这么久也没有音讯。也许是法王并不想见自己,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听见门被拉开的响动,这才迟缓地抬起头来。   陆荧从里面走出来,他高高的个子逆着光,变成一片暗色的影子。他看见了陆明烛,突然站住了。   陆明烛有些疑惑,原来之前没有音讯,大约是陆荧在里面同法王议事。   他开口想招呼一声。可陆荧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手扶在腰间短刀的刀柄上。沙霾似乎将要平息了,西沉的月亮浮现在天际,泛出朦胧的白光。黎明前这高高的圣墓山上格外寒冷。陆荧站在那儿,他乌木色的头发在夜色和火把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纯然的深黑。陆明烛一时没懂他凝视中的含义,只能定定地回望他,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守卫们也寂然无声,只能听见火盘中火焰燃烧所发出的毕剥声。   “你来得真巧。”   陆荧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走到陆明烛跟前。陆明烛听见他靴子后跟摩擦着石板,发出轻微的响声。陆荧在他身边停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逆着月光,他五官的轮廓显得很深,一双眼睛更是深深陷进去,仅在眨动时间或闪烁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光。   “……什么?”陆明烛觉得自己嗓子又干又痛,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格外沙哑些。陆荧一走到他身边,他陡然就觉得心中怦然而跳,那种时常有的、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预兆感倏然浮现,惊得他整个人都挺直了后脊背。在与叶锦城漫长的相处时光中,他时常有这种感觉,可一次次都被他刻意无视过去,以致落到如今的下场。现下这种感觉又一次浮现,他不敢再无视它,却也只能抬头盯住陆荧。   陆荧清了清嗓子,这声音十分微妙,陆明烛听见衣服摩擦的沙沙声,是陆荧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平视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陆明烛从他脸上看见一种很奇怪的神色,那是种兴奋,混杂着得意洋洋,还有种奇异的犹豫——似乎是犹豫,陆明烛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他不解地盯住陆荧,陆荧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两人目光胶着了一会儿,陆荧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   那力道不小,陆明烛腰上撑不住力气,整个人差点被带着向下垮。   “……叶锦城……是这个名字,没错吧?”陆荧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跟他脸上相似的犹豫,但是又很冷,像是环绕在两人身边的飒飒冷风,“他是你的情人?”   陆明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冰冷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去。   “这个名字,是听你师弟师妹提到的。”陆荧微微一笑,“开始我并未在意,只是有些事情,我实在不能不想。大光明寺当晚,我在天策的队伍里,看到过一个藏剑弟子,在前殿的时候,我看见他与你对峙。虽然只是一眼,当时情况太麻烦,我来不及多想,”他说着从陆明烛肩上收回手,耸了耸肩,“只是两眼,我觉得他面熟,后来我才想起——”他顿了一下,语气陡然变冷,像是把冰刀一下下刮着冷风,剜到人心底里去,“五年前枫华谷,我们在枫叶泽抓过一个藏剑弟子,后来看他要死了,就把他丢了出去。你……”   他重新转过头,目光对上陆明烛的。   “指挥大人,你贵人多忘事,我却还记得,就是他,他没死。不但没死,还在大光明寺与天策的人在一起,我知道得不多,人也不机敏,想了许久才想出个端倪。你师弟师妹提到过的叶锦城……”他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却蹙起眉来,语气带上一点点不解,“陆明烛,指挥大人,我看不懂你。当初在枫叶泽,你就怨我下手太狠,是,我下手太狠,你倒是心善,心善到去跟敌人谈情说爱?”   陆明烛仍旧沉默地凝视陆荧,那对深栗色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暗沉而死寂。   陆荧一抽身站了起来,往反向走了两步,连连摆手。   “啊呀,别这样看着我,指挥大人,我胆子小,你这样瞧着我,我可要吓死了。”他语气夸张,可措辞间满满都是轻蔑,“陆明烛,我看不懂你。你当初怨我下手太重,我是对着敌人下手。你对他们手下留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日后他们会怎样对你?以德报怨?嘁!”他说着嗤笑一声,沉默了一刻,语气转为低沉,“……你对人那副不温不火的态度,迟早有一日要把你自己害死——如今已经应验了。喏,你的师弟师妹,一路都在跟我提起叶锦城这个名字……”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陆明烛虽然跪在那里,任他分说,犹自岿然不动,可一听见“叶锦城”这三个字,身子就会轻微地瑟缩一下,如同被针刺到产生的痛楚,不由自主地颤抖。   “……叶锦城,你没认出他来,是不是?”陆荧微笑起来,“你一定是忘记他了。”   陆明烛又是瑟缩了一下。陆荧鲜少见到他这副样子,一种恶意的快感爬上全身,汇聚在舌尖,一直以来他被陆明烛压制得太久,枫华谷虽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可是陆明烛与他的矛盾,从来就没有消解过。陆明烛可以放走他认为可疑的人,甚至可以对他认为的敌人手下留情,对敌人和风细雨,对着他,似乎从来都没少与他呛声。不满的情绪在滋长,却从来都无处发泄。   “你现在是不是也很想忘记他?”陆荧微笑,“我同你一路走过来,看着你那副样子,先前我还想不明白,如今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我总算想通了,你一定很在意他,是不是?”   他满意地看见陆明烛低下了头。即将日出了,遥远的天际青灰色的山脊后面,开始泛出一点点浅淡的鱼肚白。冷的风吹起来,将陆明烛那栗色的长卷发吹得纷纷扬扬,他低着头,陆荧看不清他的神情。   “别这么消沉。我没说什么。至多只是将我知道的这些,告诉法王罢了。你放心,刚才对你所说,不过是我的猜测,我可没有添油加醋。”陆荧歪头看着他,语气里甚至带有几分愉悦,“至于法王是否上报教主,教主是否派人去彻查,就看你的造化了……你这人处处退让,步步小心,断然没想过自己有这一天,是不是?你忘记他是枫叶泽里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是不是?啧,我猜,他是给那个唐门弟子寻仇来了——你现在是不是希望能像当初一样,忘记他?”他说着说着,语气已经开始转为嫌弃,“陆明烛,以我对你的了解,跟自己人对着干,你从来都很擅长;原谅敌人,放走他们,你更是擅长;若是我猜得都没错——你恨不恨那个叶锦城?恨不恨?一定是不恨的吧!”   他说着大笑起来,随即走上前去,用靴尖勾了陆明烛一下。陆明烛本来跪了许久,腰痛得快要支持不住,此时被他用足尖一带,腰上失了力气,不由自主地往一边软倒,整个人跪坐下去。那被风吹得不住飞飘的栗色卷发将他脸上的神情统统挡住,天还没有亮,火盘中的火光跃动不止,他的神情陆荧看不清。   陆明烛侧着身子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撑住冰凉的地面,另一只手却慢慢地抬起来,将那些挡住脸颊的头发撩开,拨到身后去。他抬起头望着陆荧,西沉的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照不进眼底,他眼底一片深黑,那神情在朦胧的火光和月色下显得有些奇异。他太沉默了,陆荧觉得不对,在往日,无论是在枫华谷,还是后来在长安,陆明烛再怎么温和到让他看不惯,却也终究是会同他争辩的。可现下他这沉默太久,非同一般,似乎他说的所有话都石沉大海。   “我……”   陆明烛的声音嘶哑,他的喉咙受过伤,声音就变成了这样,如今似乎要格外沙哑些,圣墓山上的风大,那低沉的一个字,被风一吹,就四分五裂了。   “我……”   无尽的往事翻涌上来。他和同门离开家乡,跟随长老们来到中原。在这些年月里,他跟随法王与长老,四处走动,去过许多地方,见证过圣火燎原之势,伴随这些而来的,还有疲倦、劳累、伤病,流言蜚语,唇枪舌剑,白日里努力奔波,夜晚只有孤寂无边。家乡虽然贫瘠,可是远离之后,就在心中成为最美的绿洲。可家乡遥不可及,他只能努力攀援,他对师妹说过,要争,不争,就没有出路。他争取过,有人与他不和,有人嘲笑讥讽,有人排挤中伤。这些都不要紧,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人生来孤寂,安然走过这些岁月,便已经是明尊眷顾,虽然要争,可是明尊慈悲,怜悯世人,何必事事都赶尽杀绝。与人为善便是积累因缘,终究会找到有情人,驱逐孤寂,一生相伴。可终究天意如刀,也许是他命中早就该有此一劫,他倒是很乐意如同陆荧所说,不记,不恨,可无论是从中原仓惶逃命,半生努力付诸东流,还是大光明寺情人反目,字字诛心,都太残忍,太出乎意料,事到如今,他怎么能不恨?   “我……哈……哈、哈哈……”他抬起头来,盯住陆荧,他想说话,却终于只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笑声,那些笑声低沉、像是哽咽一般从胸腔处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支离破碎地四散在夜风里。他想停下来,那些笑声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般,争先恐后地奔涌上来。陆明烛双手撑地,那大笑一旦开始,就再也止不住,他不能抑制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声嘶力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我——我……哈、哈哈哈!”他知道自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因大笑而颤抖着,却根本停不下来,也不想试图阻止,他抬头看着陆荧,后者脸上已经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我……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恨?我怎么不恨!一年了,快要一年了……哈……哈哈……叶锦城,我恨不得将他亲手了结,挫骨扬灰!这一路过来……明灯,清霜——”他大笑着抬起手来,指着陆荧,“多少次,多少个晚上,看着他们睡得毫无防备,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笑,又像是哭,“反正一直要走,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能不能活着回家——就算活着回家,又有什么用?他们那样天真,那样蠢,比我还蠢,”他说着盯住陆荧,用手在胸口用力捶打,“就算活着回家,哈哈……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样蠢,到头来还不是要遭人欺骗,遭人欺骗,还不是要伤心欲绝;就算不遭人欺骗,只要是人,就都会骗人,只要活着,就都会骗人……到头来害人害己,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死在哪里,不都是死?我恨不得再也不要受这些苦难,回什么圣墓山……回什么圣墓山?!我恨……我恨不得……”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像是钝重的刀片刮擦粗砺岩石,凄厉尖锐,叫人毛骨悚然,“我恨不得杀掉所有人,质疑我、嘲笑我、欺骗我、排挤我的人,管他是恶意中伤,还是无意伤我的人……我恨不得……我恨不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痉挛起来,一阵阵地咳嗽,他很清楚地知道,无数恶毒的言辞,像是自己有了意志一般涌出嘴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也不想再阻止,多年来的孤寂、委屈,仿佛再也不堪忍受胸中这么点狭小的空间,纷纷奔涌而出,寻找更为广阔的栖身之所。   是啊!是啊!胸中到底就只有这么小小一隅,能装下多少委屈与怨恨呢?   他听不见风声了,更听不见陆荧低沉而惊讶的叫声,听不见守卫弟子来回纷乱的脚步声,他只能听见那些恶毒的言辞,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更像是多年来他听到的、那些针对他的、如芒在背的话,它们纷纷扰扰,在周遭散成一片嘈杂的轰响,还有尖声的叫嚷,遥远,似乎又极近,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发出的。   有人一左一右用力架起他,他疯了似的开始挣扎,听见纷乱的脚步和叫嚷声。他听见有个声音,大声叫嚷,似乎是在下令。   “带他下去,法王有令,陆明烛通敌泄密,先收押无明地狱,思过待罪!”   他听见自己纵声狂笑,手上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两旁挟制着他的弟子被他一左一右地甩开,倒跄出去,随即有人扑上来,从两侧重新紧紧夹住他。他大声叫嚷,破口大骂。   “——事到如今,你们也就只能这样罢了!当初阿契斐长老怎么劝你们的?从教主到初阶弟子,个个耻笑我们,看不上眼只当是放屁!到头来呢?落得今天这般下场,一个个倒他妈的——放开我……操你妈的!我叫你们放开!”陆明烛疯狂挣扎,破口大骂,那尖利嘶哑的嗓音里夹杂着一连串难以形容的污言秽语,陆荧在一旁懵然矗立,已经目瞪口呆,“……一个个他妈的都撇得干干净净,好不无辜!好好说给你们,你们不听,非要等到被赶尽杀绝,狗日的都变成了事后智者,洞悉玄机!一个个都是活人,却做出这些不要脸的模样来,也不怕被死了的人笑话!”   两旁挟制他的弟子一时没有拉住,被他劈手挣脱开去,陆明烛状若疯癫,在挣扎中手指在他们手臂脸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这副样子实在太可怕,任是周围守卫弟子人多势众,也不禁心生惧意,却又万万不能让他闯入寝殿去,只能再次扑上去用力钳制住他。陆明烛疯狂挣扎,嘶声大喊。   “放开我!放开我!拦着我干什么?!……你们,你们……狗日的,放开!老子告诉你们——这样的差事,不做也罢!十年了——十年啦!受够了——老子受够了!从今以后,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就算跪下来求我——老子再也不伺候了!”陆明烛披头散发,纵声狂叫,这圣墓山地势极高,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声音也不知传了多远——陆荧已经感觉到,下层巡夜的弟子停止了走动,都探头探脑地走到附近来,涅槃道转角和法王寝宫大殿一侧广场那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想来都是被这撕心裂肺的高声狂叫给吸引来的。   “快,快带他走!”   (六十四)   叶锦城并无明显的好转,流言却在慢慢增多。这些似真似假的话,不胫而走,传出藏剑山庄,传到杭州城里,再从杭州城,传向更远的江湖。一年前明教的落败是武林中惊心动魄的大事,发生了大事,之后紧跟而来的,必然是翻天覆地的变动与无趣的空虚。人们需要一些谈资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各种各样的流言中,关于藏剑山庄叶锦城的,也许并不是最难听的,也并不是最广泛的,可作为流言,到底不会光彩。   初夏时节,傍晚显着湿热,更让人烦躁。藏剑正门的护院瞧见有个一身青黑色劲装的年轻人从码头方向走来,他半边面上覆着银色面具,看起来是普通唐门弟子的打扮,可他的身形似乎格外柔韧矫健些,步伐也更加悄无声息,说话的声音也比普通人来得低沉。   “请问叶锦城叶公子可在?在下唐门弟子唐天霖,想见他一见。烦请通报一声。”   藏剑护院听见叶锦城这个名字,立时紧盯着唐天霖,眼神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他虽然不太了解内中具体关窍,可零零星星的流言,总也听说过一些。   唐天霖看见了他的眼神,却也不为所动。那护院将消息传递进去,唐天霖倒是耐心,也不去门房就坐,只来来回回踱步,差不多快到一炷香的时分,叶思游才从里面急急忙忙地走出来。   “这位少侠找锦城有事?”叶思游对唐天霖拱拱手,“锦城可能不方便……见人,我是他师父,少侠有什么事,同我说了也是一样。”   “前辈,我……”   “少侠,等等。”叶思游突然突兀地打断了唐天霖的话,他仔细地瞧着唐天霖。唐天霖也直直地回望过去。面前这年轻人看起来同叶锦城年纪相仿,眉清目秀,可是斜飞的眉尖和紧抿着的唇,带着一种冷肃的气质,不十分明显,可这种气质在普通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身上并不多见。可那清俊还有些萧杀感的眉眼,似乎又十分熟悉。   “少侠可是……唐天……霖?”叶思游最后一个字说得艰难,带点疑惑的判断,又更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前辈好眼力。”唐天霖低头行礼,“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叶思游并未见过唐天霖,只是他与唐天越十分熟悉,这对兄弟眉眼到底还是相似,只是唐天霖看起来更冷,更尖锐。   “……你,是听到了些什么吧。”叶思游的话轻得像是在叹息。   唐天霖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道:“前辈可否带我去看看?自从听到……一些事情,晚辈寝食难安,就算……叶兄如今不太方便,我只看上一眼,不会打扰他的。”   叶思游正在叹气,白竹却出来了,想来也是听见了消息。唐天霖与白竹说话,白竹沉思了一阵,倒没拒绝他去瞧瞧叶锦城,只是对他说,不要被叶锦城看见。唐天霖默然无语,随即点头应允,白竹领着他去叶思游的住处,叶锦城一直被安置在相对僻静的小院里面,唐天霖跟着白竹走过一道月亮门,又走过回廊,左迂右转了好一阵,白竹才停下来,对着唐天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自己去吧。”   唐天霖点点头,正要走,白竹突然道:“你且站站。”   唐天霖闻言站定,却并没回头,他从白竹的声音里感觉到不善的意味。果不其然,白竹站在后面冷声道:“他如今已经是废人了,令兄也好,那个明教弟子也好,你听到的流言也好……不是过往云烟,就是虚无缥缈,人生在世,不过全凭一腔热念。少侠若是通透之人,看他一眼也就是少侠仁至义尽了。”   唐天霖听得出他言下之意,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打扰叶锦城。他只是听着江湖传言而来,并不知叶锦城如今到底是什么情状,可看叶思游与白竹的意思,这江湖传言,有一部分竟然是真的了。他默然无声地点头,随即转身往里面走去。   叶锦城居住的屋子后院种植着一株极大的海棠树,此时正是末春初夏,枝叶茂密,上头更是挂着一簇簇青红的海棠果,将整个小小的院子半掩映起来。唐天霖轻轻地跃上墙沿,他轻功出众,步伐悄无声息地顺着墙头走到海棠树的枝叶后面,屏息敛气,往院中看了一眼。   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瞧见叶锦城半卧在院中一张凉榻上,身上的黑衣和他满头白发对比着,触目惊心。唐天霖吃了一惊,差点没收住气息。江湖传言不很好听,可他并未曾知道叶锦城白了头发。   叶锦城合着眼睛,唐天霖目力甚好,看见那些密密匝匝的睫毛,也成了银白的颜色。他睡得不很安稳,许是衣服穿得多,额上微微渗出些细汗,眉头更是蹙在一处,一卷图纸被他压在手底下,一截露出来的手腕骨骼嶙峋。卷轴的图纸另一侧摊开一直垂落到地上,唐天霖定睛一瞧,隐隐看出那是千机匣的图纸。他心下觉得诧异,想想又了然许多,正觉得酸楚,叶锦城却眨着眼睛醒来。唐天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气息未曾收敛被他发觉,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了——叶锦城满脸惺忪地卷起图纸来,愣愣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随即站起身走了一步,他只这一走,唐天霖就立刻发现,他脚步虚浮,气息不顺,竟然真的如同白竹所说,已经是废人了。   唐天霖愣在那里,有些发怔地隔着枝叶瞧着叶锦城。叶锦城自顾自地将那千机匣的图纸卷起来,然后重新在凉榻上坐下了。唐天霖看见他油尽灯枯的脸——那眉眼依旧俊秀年轻,可神情气色,却显出无比的憔悴与茫然。叶锦城正盯着那图纸发怔,就听见屋子的门一响,是个小丫鬟,端着一盆水走进院子里来。   “少爷,来洗头发。”小姑娘脆生生地说了一句,将水搁在凉榻边的架子上。叶锦城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顺从地应了一声。那小姑娘将东西安置好,过来为叶锦城解开头发。那白色的头发已经很长,即使他坐在那里,一解下来,也铺散得到处都是。   “……明烛呢?”唐天霖听见叶锦城突然这样问。   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与此同时心中翻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那边小丫鬟竟然毫不惊诧,只是一面将叶锦城的头发摆弄顺畅,一面笑道:“陆公子出门有事,过几日就回来。”   叶锦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却又好像是信了,只是顺从地躺下。小姑娘拿着他的头发浸在水中,轻轻搓揉。那些白色的头发浸在水中,像活了一样飘动起来,唐天霖一瞬间觉得极其扎眼,一种格外酸涩的感觉从心底里涌上来。   “他去哪儿了……”叶锦城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要坐起来,那小姑娘只是按住他,仍旧笑着道:“陆公子去长安了,少爷又忘了。”   “是么……”叶锦城疑惑地低声自语,倒是又乖乖地躺下。初夏的晚风吹来,海棠树的枝叶带着清香沙沙作响。周围一切都很是安静,只有随着小姑娘手下动作的清泠水声。叶锦城脸上的神情很是茫然,眼睛半合着不知道看向哪里,似乎早就神游天外,想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思。小姑娘神色安静,将他一头长发都洗过一遍,拧干了去换水。   叶锦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唐天霖看见他的神色渐渐变了。那眉尖紧紧地蹙起来,显着悲戚的神色,他眨了一下眼睛,眼角突然滑落下泪珠来,那些眼泪连续不断,因为仰卧的姿势,从两侧眼角不住地滚落下去。他哭得悄无声息,也没有激烈的动作,甚至都不懂得抬手去擦,更像是仿佛意识不到自己在哭。唐天霖看得心中郁结,冷静淡漠如他,此时竟然也觉得焦躁不安,恨不得下去给他擦干了。   一时那小姑娘换了水回来,走到一旁,瞧了叶锦城一眼。令唐天霖惊讶的是,她也不出声安慰,只是走到叶锦城身边,拿起他一只手来,从他衣袖里掏出手帕,为叶锦城擦去脸上泪水。那些泪水越擦越多,叶锦城似乎反应过来一点,自己伸手接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就顺从地住了手,重新走到他后面,将他头发浸在水中洗过第二次。   “少爷,”她的声音笑盈盈的,“水凉么?”   唐天霖看着她的笑脸,陡然觉得一阵从心底里发出的深深寒意。这种寒意从心口最深处蔓延着爬出来,如蚁附骨走到指尖。那小姑娘固然是笑着的——可唐天霖看得出,她那种神色,是一种全然无谓的笑意。   人看见旁人哭泣,或是好奇,或是鄙夷,或是同情怜悯,或是暗暗观察,或是上前安慰,千般反应,唯独不该是这种。唐天霖看得出来,这流泪已经对她毫无触动,对她来说,这眼泪也许和她手里铜盆中盛的清水没有区别。即使看见了,也激不起她任何感情的涟漪——诚然,她只是一个下人,公子的事情,不需要她来多管,可她的神色太过自然,太过习以为常——唐天霖看得出,叶锦城如今这副样子,在她眼里,他的喜怒哀乐,都没有意义。就好像那些江湖上的流言——藏剑山庄,有个疯子。一个疯子,还算不算得上个人呢?算,可没人懂他在想什么,人们提到他,猜测他,却没有人愿意用心体会,这并没有人感兴趣。别人也许觉得,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无多少痛苦,可对他自己来说,可谓真真正正的冷暖自知,孤寂无边。   风冷冷地吹过敞开的衣襟。唐天霖微微瑟缩了一下。叶锦城手中拿着的,仍旧是孔雀羽的图纸,口中念着的,却是陆明烛的名字,他流的眼泪,是为了谁,唐天霖猜不到,也无法去问——如今他这副样子,纠结这些,似乎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唐天霖想起大光明寺之前的时候,他想起许多次他们因传递消息而接头,多少次叶锦城鲜衣怒马,仗剑而来,身姿挺拔,神情机敏,那时候他眼睛里一直多少燃烧着什么东西。甚至是那次他发觉了唐天霖的身份而勃然大怒的样子,唐天霖都深深记得。唐天霖曾经多少次地想过,兄长虽然死去,可却有一个人这样地惦记他、念着他,一心一意地为他报仇,兄长若是地下有知,也应该觉得欣慰。那时候的叶锦城全然不似如今这副样子——他已经彻底油尽灯枯,现下不过是了此残生。   他想起先前白竹说过的话。   唐天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不能说,他是想叫叶锦城一声的,尽管现下这样的情状,即使能同叶锦城说话,他也倏然之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了。   风连晓在客栈一直等到半夜,唐天霖才回来。风连晓觉得他神色不对,脚步也比平时来得沉重。唐天霖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饮下去,才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   “……看到人了不曾?”风连晓抱着双臂问他。他陪唐天霖一起来到杭州,多少也算是跟叶锦城有着交情,本来打算去看望,可越靠近杭州地界,流言就越来越难听,只要是江湖人聚集的地方,几乎时时刻刻都能听到。这些流言半真半假,连唐天霖和风连晓也无法分辨。唐天霖觉得不好,便不让风连晓去,故而白日里自己去了藏剑山庄。   “看到了。”唐天霖的脸色青白交错,回答也只有短短的三个字,随即一转身推开门,“我去找点吃的。”   风连晓看他神色,就知道那流言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唐天霖下到客栈大堂,却叫跑堂的上酒。风连晓也不劝,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此时已经晚了,大堂中除了他俩,唯有剩下的一桌四五人,看打扮也是江湖中人,那几人也在喝酒,同时嘻嘻哈哈地说着些什么,两边各自喝了一阵,风连晓突然听见那头话题一转,说起了藏剑山庄。这没什么奇怪,杭州地界上,若是说江湖轶事,不说藏剑山庄,反而奇怪。只是话题开始渐渐偏斜,从藏剑山庄说到一年前明教从中原败落西迁的话题上。风连晓听着不妙,反观唐天霖今日模样,正想找个理由把他劝走,就听得那一桌人大笑起来。   这时候已经很晚,这笑声在空寂的大堂里格外刺耳,那几人越说越兴奋,声音也大了起来。   “听说藏剑山庄出的那件事不曾?”   “……听说了,知道得不多而已,你既然清楚,说出来大家听听。”   又是一阵嗤笑,也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说是藏剑山庄那个疯子?听说这小子之前有个未婚妻,是个唐门的小娘子,可惜死在枫华谷了……”后面声音稍微低了些,夹杂了几个人的低笑和窃窃私语,“……这小子是个情种,为了报仇,让一个明教给操了三年的屁股……这是不是也算忍辱负重?”   几人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声音尖利刺耳。   风连晓一手没拉住,唐天霖已经铁青着脸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过去。只听一声哗啦啦的脆响,正是唐天霖一脚踹在他们桌子上,将那桌子踹得直推出去几丈,上头的杯盘哗啦啦碎了一地。   几人猝不及防,被唐天霖这气势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立时跳起来破口大骂。   “他妈的,哪儿来的小子,找茬么?!”   “大晚上的,老子嫌你们吵得慌!”   唐天霖的语气让风连晓心中一惊,他认识唐天霖这样久,多见他冷静自持,近乎冷漠,从未听过这种语气,只觉得大事不好,连忙走上前去,刚要说话,就听见有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疼得翻滚起来,正是已经被唐天霖一个化血镖打在腿上。只是这样一来,剩下那几人倒也露出惧意,只是手忙脚乱踩作一团,竟然一时也不敢上前。风连晓趁势对几人冷笑一声,像是警告,随即也一手拽住唐天霖,用力将他拉开。   他能感觉到手下唐天霖的手腕因怒火而绷紧。唐天霖到底性子一贯冷漠收敛,方才是怒到极点才一时爆发,此时已经竭力冷静下来,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风连晓掏了些钱扔在柜上,转身也上了楼。   唐天霖沉默不语地坐在桌边,只觉得一阵阵的心寒。这些话太难听,其中的关窍也太多,叶锦城当初做的这件事,他知道,却怎样也没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有些话,并不能问。他一心为兄长报仇,虽然对叶锦城也觉得有愧,却万万没料到如今这样的情状。思及叶锦城那副模样,他只觉得心寒越来越深,逼得他突然想哭——他哭不出来,在斩逆堂这么多年,他早就忘记了怎样流眼泪,即使当下能够大放悲声,他也不知该哭的是自己的兄长,还是叶锦城,还是这些年所有的事情。   他听见风连晓轻声叹气,随即感觉到一双手从后面环抱过来。男人的手臂,不像女人那样温软,可稳定安静。   “别想了,我早就叫你别想了。”风连晓摸摸他的脸,却只摸到冰凉的面具,他弯腰凑过来,在唐天霖嘴角亲了亲,“以后都不要再想这些事情。”   (六十五)   长长的甬道阴冷而干燥。虽则在入口处有些火把,可到了里面,光线就愈发阴暗起来,激得人身上发出一阵阵冷意。陆荧顺着甬道缓步往前走,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嗒嗒作响,无比清晰。两侧出现了火把,那影影绰绰的闪光,一瞬间照得这里比黑暗更黑暗。   陆荧打了个冷颤,他用手扶着石壁,停下来定了定神。这里太静,寂然无声的感觉让人格外不舒服。当初陆明烛尖利的叫骂声犹然还在耳畔,此时在这死寂的环境中,似乎显得更加清晰。   陆明烛被押入无明地狱前,曾经破口大骂,上至教主,下至教中普通弟子,都被他骂了个遍,陆荧曾经目瞪口呆地听着那些对明尊不敬的话从他口中毫无芥蒂地爆发出来——他在否定明尊,也在否定自己。而如今,这里是无明地狱,是慈悲明尊也眷顾不到的地方。   默然无声的看守弟子引领着他来回拐了几个弯,陆荧嗅到一股陈腐潮湿的味道。他心里思索着事情,浑然未觉地被看守带到某处。几声轻微的铁链响声惊醒了他,他回过神来,只看见看守对他无声点头。   “他原先被关在别处,只是太不省心,后来只能单独关押。”   看守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陆荧盯着他背影的白袍闪了一下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转过身来盯着陆明烛。   陆明烛坐在地上。这里的条件,并未差到让人发指,可这里是明尊眷顾不到的地方,这才是最可怕的。陆荧想开口说点什么,他走上前两步,却一时也不由自主地缄默,找不到话来说。陆明烛除了在他进来时抬头乜了他一眼,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难堪的静默一时从两人中间弥漫过去。   “你在这里过得不错。”许久之后陆荧才嘲讽似的开口。   陆明烛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他旁若无人地掸去身上尘土,从陆荧身边走过,去另一侧取水喝,陆荧的肩膀被他有意无意地用力撞了一下,没有防备之中几乎没站稳。   陆荧几乎想要开口骂人,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两人之间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里,直到陆明烛砰地一声将陶罐搁在那粗糙的桌面上,陆荧才被惊得回过神。陆明烛双臂环抱,扬起下巴,几乎是傲慢地看着他。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他这种语气是陆荧以前未曾听过的。   陆荧冷笑道:“你这里地方不小,多我一个,也不见得就将你挤死了,何必急着动手赶人?”   陆明烛又斜他一眼,这回似乎是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沉默地挥手,那动作简直像是在驱赶苍蝇,无声而侮辱地给陆荧下逐客令。如今他犯下罪过,明明是无明地狱中的犯人,可看他此时神情态度,竟然仿佛陆荧才是弱势的那一个。   “我听人说了,”陆荧冷笑,“说你折腾得太厉害,不得不给你换了单人的位置。看不出,你还真是可以——”   “滚,别来烦我。”陆明烛低声重复了一句,那语气在陆荧听来似乎有点困倦。这与他听见的传闻并不一样。传闻中陆明烛在无明地狱中闹腾得周围人都不得安生,连看守都要惧他三分,可如今他这模样,虽则傲慢,却没有什么精神。陆荧觉得心烦意乱,他对陆明烛本来三分愧疚,三分嘲讽,三分鄙夷,原先想到多少揶揄之词,如今到了这里,却陡然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好,回去见了你师弟师妹,我就照你这话说。如今阶下之囚,还讲什么声势。”陆荧连声冷笑,也终于不意外地瞧见陆明烛抬起头来,大约是因为陆荧提到了他的师弟师妹的缘故。   “……他们怎么了?”   陆荧看见他眼中终于出现些许松动的神色。   “你这是什么语气?”陆荧冷笑,“如今你也不是教中指挥使了,阶下之囚而已,对我不恭敬也就罢了,还指望我低声下气地听你差遣?”   陆明烛抬起头来,那头纷纷扬扬的栗色卷发晃动了一下,陆荧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那脸孔似乎比之前又瘦削了些,可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映着火把闪烁的光晕,亮得出奇,也冷得出奇,里面似乎燃烧着冷的火。   “我不是教中指挥使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陆明烛凑近前来,牢狱生活的时间太长,陆荧发现,他身上惯常有的那种因常做祷告而缭绕的焚香气味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一种阴湿的气息,“陆荧,你看看清楚,”他向前伸出手来,陆荧一惊之下想要躲闪,可陆明烛右手的速度一瞬间变了,陆荧躲闪不及,猛地被陆明烛抓住衣领用力按在墙壁上,石壁冰冷而坚硬,陆明烛冷笑的声音却更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你看看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无明地狱……这里,是无明地狱。你看看清楚。”   陆荧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越发用力,抵在咽喉处几乎让自己喘不上气来,陆明烛抬头看了看牢房顶部和四周,他的神情很是奇特,引得陆荧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去看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到,只是陆明烛换上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里是无明地狱,没有什么明尊!”陆明烛厉声道,“我确实不是什么狗屁的指挥使了,你也少拿教中的身份规矩来压我!这里连明尊都没有,教中那套又算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你要是惹了我,我就揍你,你要是不服,就揍到你服为止。我不怕你出去告状,横竖就这一条命。”   他说着猛然松手,将陆荧向后一搡,陆荧被他推得倒跄出去几步,扶着石墙才勉强站稳。陆明烛的神色很不寻常,若是换在平时,陆荧只怕早已勃然大怒,可如今竟然发不出火来。   “我是来告知你教中对你的裁定罢了,”陆荧板着脸,语气硬梆梆的,“你的事情,他们已经顺着调查过了,教主和法王们慈悲,不叫你死,”他说着顿了一顿,那语气说不上来是欣慰还是遗憾,“你在无明地狱好好忏悔便是了,不要生出许多事来。”   明教虽然溃退西迁,可在中土究竟有许多势力暗中留存,如今在圣墓山安定下来,打算休养生息,重整旗鼓,顺着以前的势力去调查当初大光明寺之变的前因后果,自然能牵出无数蛛丝马迹,继而按序寻踪,当初的事情被一点点地调查出来,众人不免捶胸顿足,有些事情,在如今看来,迹象已经十分明显。朝廷对于明教的不满,恰如冰冻三尺,根本不是一日之寒造就,各方面的迹象,早就在各处表露出来,可当时教中上下,竟然对这些迹象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人察觉。众人哀叹当日之时,又免不了想起陆明烛当时在法王寝殿外面破口大骂他们皆是事后智者,如今看来这句话竟然让人全无反驳的余地。众人更觉无地自容,有些人恼羞成怒,反而不免嚷着说陆明烛出言不逊,之前更是行为不检,与中原其他门派弟子厮混,导致教中机密泄露,理当重判。可教中教主、法王终究还是驳回这一说法。陆明烛与藏剑弟子叶锦城的关系,在调查中渐渐浮出水面,虽然陆明烛大意,导致教中机密泄露是真,可依照当时的形势,朝廷已经打算对明教下手,多条线索齐头并进,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明教在中原势头太猛,树大招风,浑身上下皆是不堪一击的破绽,陆明烛这里固然泄密,可其余多条线索也早已突进,从陆明烛这里得到的情报大约是被人送给了天策府,可这不过是为了完整的突进添砖加瓦罢了,并非关窍。   陆明烛沉默不语,陆荧也不想再与他多话,转身往外走。他的走动引得门口的烛火一阵摇曳,除了脚步声,四下一片寂静。陆荧突然站住脚步,又回头看了看,只见陆明烛站在墙角火把照不到的阴影里,半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神。那些蓬松的栗色卷发垂下来遮挡住他的脸,那脸孔半埋在阴影里,看不见神情。陆荧突然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这里是黑暗的,不是因为灯火不足,而是因为在这里的人,都是被明尊抛弃的人。他虽然多年来不屑于陆明烛的处事为人,可他心里却从来不怀疑陆明烛对明尊和明教的忠诚。   自己之所以去告发,除了出于对教中的忠诚,也还是存了一些私心——他知道,自己不甘心。可如今这无明地狱——他知道陆明烛笃信明尊,对明教更是并无半点二心,不仅仅是他知道,连教主与法王恐怕也能看出这一点。可如今在这无明地狱,没有明尊。半生诚挚,多年苦辛,只因一步走错,就一朝为信仰所抛弃,心中的滋味,恐怕只有陆明烛自己才能懂。陆荧想到当日在寝殿前,陆明烛无视尊卑,破口大骂的模样;更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这里是无明地狱,这里没有什么明尊——这是有多么绝望,多么怨愤,才能在口中否定自己多年来所笃信的东西?   陆明烛所说的这些,也许是真心话,也许只是气话。陆荧分辨不清,即使是陆明烛自己,恐怕也未必分辨得清楚。   整整一年又过去了。西湖畔又迎来这年的第一场雪,那些细白的雪花,缓慢地打着旋儿飘落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有一些雪花落在叶锦城的头发上,也不大分辨得出,很快就融化了,将他的头发沾得湿润起来。   有些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眼睛里,凉的触觉让他不住地眨着眼。岁月对他来说似乎短得像是区区一个罅隙,又似乎漫无涯际。他住的院落很安静,除了日常有下人服侍,叶思游和白竹也并不是每日都来,这样的安静,安静得不知岁月几何。   一些零星的片段渐渐开始缭绕在记忆中,让他觉得茫然无措。唐天越,陆明烛,枫华谷,大光明寺,这些纷乱的碎片在记忆中时不时地涌现,他渐而开始能想起一些事情,在想到陆明烛的时候,会想起唐天越;在想到枫华谷的时候,也能想起大光明寺的夜晚。可这些东西到底还是凌乱不堪,像是游鱼一样环绕在周身,灵活而油滑地翩跹来回,却抓不住。无数个或冷或热的夜晚,他苦思冥想,试图从散碎的片段中捕捉一些蛛丝马迹,可到底没有什么结果。在懵然无知中入睡,第二日醒来,枕头总是湿的,头目总是昏沉的——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时常觉得莫名其妙地悲伤,激得他不住流泪,可是转头细想,却又想不明白这郁结从何而来。   叶锦城伸手去接雪花,那些白色的碎片落在手心里,像是岁月一样转瞬即逝。   灵隐寺方向传来隐隐约约晚钟的声音。这声音掩埋在他记忆深处,伴随着或痛苦或甜蜜的回忆。叶锦城侧耳聆听,周遭很静,遥远的灵隐寺的钟声能传入这里,简直是奇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是他听错了也未可知。这声音悠远绵长,不紧不慢地响着。   叶锦城骤然觉得额角一阵刺痛,这阵痛激醒了他,冬日石阶上的湿冷似乎已经沁入骨髓。他挣扎着扶住廊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偏偏那灵隐寺的钟声连绵不绝,周围草木衰枯的气息混合着新雪的潮湿气味缭绕在四周,让他头目觉出几分清凉之意。叶锦城觉得这钟声似曾相识,却又不知道到底在何处听过——绝不是灵隐寺的钟声,绝不是。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被渐渐描摹得明晰起来,钟声似乎骤然变响了,带着些凌厉之意。   叶锦城发怔地抬起头,望着青灰色的天际。似乎在什么地方,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话——是了,他还想得起来。那是个少林寺的僧人,他甚至还记得,那人法号静亿,对他说过些话。什么时候说的,他已经想不起来,可他就是记得这些话罢了。   ——世人只见大势无阻,行如风浪;浪尖扶摇,纵然志得意满,却不知风浪飘摇无止,心境不宁,一路逆水搏击,不过徒造杀孽;若有一日倦憎愧悔,唯愿安枕一方而不得如愿,只能随浪逐流,疾行无止,再难得内心平静,又徒增一苦。   这段话陡然跃入脑海,像是灵隐寺佛堂内字字清隽的经卷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浮现出来,清晰得让叶锦城发怔。他来回想了两次,突然觉得鼻间似乎嗅到微微的荷花香气——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如今是冬季,哪里来的荷花。可这香气缭绕不去,像工笔一样几乎能描摹出散发这香气的荷花的模样。这是无数个晚上梦境里都能闻见的香气和听见的声音,他梦见自己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祈祷,祈祷的是什么,却怎样都不记得了。叶锦城枯立廊下,怔怔地将之前那段话又回想了一次,是的,这话分外清晰,像是在心底被封存许久的酒,如今陡然起出,酒气四溢,虽然带着意味不明的微苦,可让他觉出一点新鲜的欣喜。   叶思游这一阵子总算暂时放下心来,叶锦城这副模样已经一年有余,状况时好时坏,可从未像近来这样如此安静。不光是叶思游看得出变化,连下人们都来回报说,少爷近来那些无意义的问题,问得少了许多。白竹对叶思游说,大约是他自己想起了什么。叶锦城心思聪敏,一时失心疯,只要静静休养,倒也不是没有想起来的可能。叶思游高兴之余也觉得担心,只怕他全盘想起,又要经受第二次打击。白竹只能劝他,说是走一步看一步,即使想起旧时心中难过,也总比疯疯癫癫活着要强。景况最坏的时候,叶锦城不知冷暖,不辨人事,一切都要别人为他打算,如今好了许多,有时甚至也能不要下人伺候。   也只有白竹觉出几分不对,他曾经告诫叶思游,叶锦城这样的病,弄得不好,最是容易反复,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纵容他出门,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情,再说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叶思游听从白竹所说,虽然叶锦城已经有所好转,除了有时候还是想不清楚事情,其余时间看起来倒像是正常了许多,可叶思游仍旧不允许他出院落大门,至远也就允许他去剪风院之类的地方逛逛,还定然要派人跟着。可直到过了新年,叶锦城都十分安静,乖巧得出奇,再也没弄出半分让人不省心的事情来。叶思游不忍心成天将他辖制在小小院落中,便撤去人手,在叶锦城要离开屋子时,只是远远跟随,以防意外。如今又是两个月过去,一切仍然风平浪静。直到有一日叶思游回来,突然发现下人们个个面无人色,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准备领罚,立时惊得魂飞天外,一问之下,只听说本来早起叶锦城说去楼外楼附近走一走,下人们就照例远远跟着——叶锦城安静的时日长了,下人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半分不敢怠慢,只是一个错眼,就发现没了叶锦城的影子。   下人们吓得发了慌,若是叶锦城出了事,没人担得起责任,只想着趁叶思游回来之前速速找到,也就当没这回事,下次再多加小心就是了。本来他一个疯人,至远能走到哪里去?可四下慌慌张张找了一圈,竟然没有人。去大门和各处角门问了,也未见有护院说见过叶锦城。藏剑山庄人口众多,有关叶锦城的谣言,虽则传的沸沸扬扬,可终究是内部,那些低阶弟子和护院们,谁也不认得这传说中的疯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二来有些角门,出入并非一一盘查,叶锦城若是出了去,他们却并没发现,也是有可能的事情。下人们慌了手脚,只好连忙分出一拨人到庄外附近四处寻找,另外一群跪在院中等着领罚。   白竹赶来的时候,只见叶思游脸色煞白,站在湖堤上一动不动,胸口起伏着喘息不止。他自己刚找过一圈,更是已经借了师兄弟那里的人手来找,一直到日头西斜,却仍然连半点影子都找不见,灵隐寺,龙井茶园,甚至连九溪十八涧方向,都找了个遍,叶锦城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游哥,你别急,他身上既没什么钱,也没有兵刃,更没有代步马匹,走不远的。”白竹安慰叶思游道,“多半是迷路了,再让人找找,一定找得到的。”   叶思游闻言抬头看了看白竹,白竹看见他一双眼睛微微发红,眼底里盛着晦暗的恐惧。叶思游突然转头,凝视着傍晚阴暗天光下青灰色的西湖,白竹听见他声音嘶哑,带着惶恐的颤抖。   “他……他该不会是一时想不开……”   (六十六)   再来镇在扬州城西南方向,往来货品大部分取道东面的运河,也有相当一部分从陆路进入扬州,再辗转北上。镇子虽不大,可也十分繁华,尤其是交通,更为方便。驿站车夫充足,马匹也精良,足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南来北往的客商们。   这日来了个年轻人,普通江湖中人打扮,这些驿站车夫每日迎送往来,见的人多了,当下也就看出他身上那把剑着实是铁匠铺买来的三流货色,更兼衣着寒酸,模样委顿,容貌虽则俊俏,但是苍白消瘦,像是才生过一场大病。可奇怪的是出手倒像是十分阔绰,他花了不少钱包下驿站马车,只要求一路在驿站不换车夫,直接送他去嵩山少林寺。   他出的钱比寻常去嵩山的花费要多上几倍,虽然要求一路不换车夫,难免累些,可到底是趟油水丰厚的差事,驿站岂有不肯之理。他们从扬州出发往北走,白天赶路,晚上在能到达的驿站留宿。前几日都还如常,可时间久了,车夫也就看出不对。先不提这年轻人容色憔悴,精神困顿,每日在马车中似乎有大半工夫都在睡着,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似乎记性也极差的模样,虽则很少说话,可一旦开口打听些事,同样的问题,总要翻来覆去地问上数次,似乎是记不住。车夫虽然觉得不耐烦,可因为差事工钱丰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胡乱应付他,不过好歹这年轻人看起来虽然不大对劲,却牢牢记着他要去嵩山的事情,一路也不无事生非,倒也安分。   叶锦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沉沉,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他都在恍惚,一时之间跑了出来,长久以来的精神委顿却无法完全消除,只是他能感觉到,一些散碎的记忆在逐渐成型,虽然才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记不住,有时候却也能延续上相当一段。这些情况并不稳定,他也浑浑噩噩判断不了,只能竭力用意志克服,尽量维持清明。不过好歹他确实一直牢记着要去嵩山的事情,静亿说过的话,和当初大慈恩寺的影子一起模糊地浮动着,随着时日的流逝渐渐清晰,他隐约开始记起一段日子,一段在长安的日子,虽然自己做过什么仍旧记不清,可静亿的几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煎得他心里不安至极。有些话,似乎必须去求个明白。他躺在马车中,因颠簸而辗转反侧,思绪也因此幽幽地反复来去,静亿的那些话,像是偈语,给他命运下的偈语——事到如今,他仍旧不能理解这些话,却隐约觉得,这些话似乎正与他当下处境情状一模一样。   时日漫长,许多时候他并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根本无力无心去思索这种问题,只是在藏剑山庄呆得久了,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开始似曾相识。尘封在记忆深处许久的目光如今又出现了——那种小时候常常能看见的目光,他拾起零星散碎的回忆,在其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却时常能看见小小的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对他十分疼爱,甚至时常给他梳上一个藏剑山庄女童才有的发式,他有许多凌乱的模糊回忆交织在一起,但是其中十分清晰的几缕脉络丝丝分明——小小的自己拖着对他来说十分沉重的剑,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后面,走过藏剑山庄铺满金黄银杏叶的小路,庄子里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常常嬉笑说他是姑娘,这嬉笑中不带那种明显的蔑视——有母亲在,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可是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即使他们如常同他玩耍、读书、习武,他们看他的眼神,也依旧带着微妙的规避。那时的他,还没有成长到能让这些事情引起他的在意的程度,所以他也确实不甚在意。而这些目光,在母亲去世后,在他渐渐长成出色的少年、青年后,逐一消失了。   他曾经以为这些目光是消失了,可是如今他开始觉得,它们从未离他远去,那些微妙的鄙夷、嘲讽、讥谤,都躲藏在深深的角落,只待他陷入被动,就要倾巢而出。是了,如今他可以再次感觉到这些目光。他记不大清楚时日,但是浮动的记忆仿佛一尾尾警觉而心性不定的游鱼,时而猛地在水面上掀起一个小小水花,或者留下几串气泡。他能感觉到那些伺候他的下人们的眼神,斜睨着自己,仿佛在打量一只可怜的没有爪牙的怪物。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往往会沉入新的想法中去,暂时将这些抛至九霄云外。自从想起了静亿的话,他就一直牢记着,尽管对于其他事情仍旧昏沉,这些话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即使心里存着什么疑问,也不再去问人了——即使是下人。他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点点隐隐的不耐烦。这些目光刺痛了他,伴随着唐天越和陆明烛的名字一起刺痛他,让他在深夜里无声流泪。   他强忍着不再询问重复的问题,只因为要找机会去嵩山。师父将他看得很紧,他身上无钱无剑,想要长途跋涉去少林寺,谈何容易呢?更不要说叶思游与白竹对他层层看守,生怕他离开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他安静了足足几个月,只为了让每日跟随他的下人们对他不再严防死守。   出了藏剑山庄,他去了杭州城。他知道自己心思并不大清楚,总是不由自主地忘事,但是也只能强自硬撑。他去质库典当了几样不太显眼的随身物品,换得一些银钱,将自己打扮成平凡无奇的模样,去铁匠铺购置兵刃防身——其实这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习武之人的本性促使他去这样做。杭州城是他熟悉的地方,开始他觉得茫然,可几个来回后,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逐渐被拉扯出来,让他的一切举动开始有条不紊。他乘船去扬州,再从扬州由陆路去嵩山。思绪时而非常清醒,时而迷迷瞪瞪,沿途不换车夫是他提的,只怕自己路上又犯起迷糊来,交接的人多了,就容易节外生枝。一路上他都竭力保持清醒,有时候考量一件事情,开始那种熟悉的头痛,他就只能强迫自己赶紧停下来,以免又一次陷入迷惑中去。有关唐天越的一切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宛如昨日刚刚发生,这些事情已经在心里沉积为永远不可能磨灭的痛,让他多少个夜晚辗转无眠,枯卧一夜,久了,也就习惯了;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会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泪不止,痛入骨髓,却还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仿佛只要凭借陆明烛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   藏剑山庄已经足足闹腾了数日。叶思游差人出去找,却什么也找不见,整个藏剑山庄都被他们翻了个遍,确实没有叶锦城的影子。叶思游差人去了杭州城,试图凭借藏剑山庄在杭州的势力寻找叶锦城,可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询问到每一个人,找到每一间店铺。几日下来,音讯全无。   白竹沉默不语地站在湖堤上,凝视着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春季,本来这西湖美景是分外美好的,但是因为这件事情,连湖光山色似乎也变得阴郁起来。   “我这就去找人来下湖。”叶思游缄默了许久,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白竹听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话背后所包含的可能对叶思游来说,太过残忍了。   白竹说不出话,只好无奈点头。若是叶锦城真的一时想不开跳了湖,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今整个杭州城和藏剑山庄都已经找遍,就唯独剩下这一处地方。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叶思游强捱痛苦,没多久就疲倦不堪,不愿再多说了,只说回去找人来下湖。两人正要回去,就见有下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跑了来。   白竹一手挡住叶思游,自己快步走上前去。那下人手里拿着一封花笺,见了白竹就道:“白先生!今日小丫头打扫屋子,找见了这个!小的们不认识,不过这个……这个好像是少爷的字?”   叶思游站在远处,并未走过来,也许是无力再承受这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了。白竹回头看了他一眼,上头的字的确是叶锦城的。白竹翻开来看了几下,突然眼睛一亮,又立时一巴掌拍在那下人头上。   “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这样重要的东西,到如今才发觉!”   “小的,小的冤枉……”那下人挠着头,十分委屈,“伺候少爷的丫头说,这东西搁在架子最高处的青瓷瓶里,那上头的花瓶,按规矩是隔着七日才取下来擦拭一回,前一阵又都为了少爷的事情弄得手忙脚乱,今日才发觉,可不是——”   “好了好了,去吧。”白竹摆着手打发那人去了,转身对叶思游将事情说了。这信是叶锦城留的,说自己有事不明,想去嵩山少林寺寻高僧问个明白,又深知自己如今情状不对,只怕如果说给师父,师父也不信,只好出此下策,自行设法出门,日后再给师父谢罪云云。这信言辞恳切,条理明晰,倒不像是出自疯人之手。   叶思游看见这信,立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胸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去了,却又转瞬浮上云翳来,叶锦城身体不好,精神更是委顿,就算从这信上看来,已经有所好转,可这一路遥远,难保不出事。白竹不动声色,只看叶思游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因而道:“游哥,我看你是不必太担心了,你看看,他这信写得,文思通顺,措辞流畅,更不要说他为了骗我们,之前安静了好几个月,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跑得无影无踪;还有,你知道这信是放在哪里?他搁在几日一扫的地方,明摆着让我们隔几日再发现,又为自己争取时间,又还顾及到你,怕你担心太久——”他说着嗤笑一声,摇摇头,“我看,他这是要好了。你大可安心。”   “呸!”叶思游连日来受尽折磨,此时确定这个徒儿多半没死,放下心来,火气便也直窜上来,怒不可遏,他虽则多年沉寂,可到底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此时因为心疼叶锦城,由痛转怒,“顾及到我?这个逆徒,若是真的顾及到我,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非要折磨死我才罢休——简直——简直——”   白竹见他一双手拿着那信笺,却气得哆嗦起来,竟然少见地没有安慰,只是带着点善意的嘲讽笑了笑。   “游哥,你现在才晓得他是逆徒,这觉悟倒也不晚,还有救,还有救。”他说着却自己先笑了,只因他心中知道,以叶思游的性子,就算是嘴上忍不住终于发了火,心里也还是只会觉得叶锦城平安无事就好,“……我们去嵩山找人?只要路上不出岔子,他一定比我们先到。沿途到驿站打听就是了,应该很容易找见。”   白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阵不安。嵩山。少林寺。他想起大光明寺之变后,卫天阁对他说过的话,当时卫天阁提起少林寺静亿大师,说他似乎与叶锦城颇有渊源,这静亿大师白竹在江湖上听说过他的名声,却并没有见过。但一提起这个人,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情来,他就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甚至心里已经有个猜测,可这猜测实在离奇。当初师兄陆沧海弃叶思游而去,之后就杳无音讯,连万花谷的师父也不知道这个徒儿到底去了哪里。长久以来,陆沧海之于万花谷来说,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过白竹也已经早就想清楚,就算是应了猜测,也不过是天意难逃。尽管这对于一无所知的叶思游来说,不啻为一种残忍,可是这到底是因果命数,逃不掉摆不脱的。叶思游多年来都未曾忘记陆沧海,可这些年来他安静得过分,对于前尘旧事,也一概不提。白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是早就知道陆沧海的去向,只是觉得分别多年,重聚已无可能,提及旧事不过徒增尴尬;还是真的对陆沧海如今的情状一无所知。不过这些猜测对于白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他从来也未曾像叶思游这样,对一个人如此执念不绝,叶思游,陆沧海,他会在安静的时候想到这些人和事,却从来不会用这些东西将自己的心绪困死。   嵩山古木高俊,山势巍峨。即使只是早春,别处的草木还只显着些青黄的嫩芽,可嵩山上古木高耸,青松叠翠,往来的僧人香客虽然不多,可伴着从山顶寺庙里传来的钟声,显出一种格外的庄严气氛。叶锦城以前从未来过少林寺,也只能从那些零星模糊的回忆中记得,要进少林山门,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他沿着依山而修的石道拾级而上,耳边只听得幽远钟声不绝,比起藏剑山庄旁边的灵隐寺,更自成一派宗师风范。   关于静亿,是如何相识,以及模样,他都不记得。只记得那番话,和这个法号,他牢牢认定这些,一心只要进了少林寺寻找这高僧问个清楚。他体力不支,一路又是劳顿不堪,在山道上走走停停,才到了少林山门。山门前十七级青石台阶,东西两侧掖门,山门前石狮相对,气势凛然。叶锦城站定了,仔细想了想,才上前找到山门外知客僧,通报自己门派姓名,说是要找静亿大师。   他不晓得,自己生病的这段日子,江湖上关于他和明教弟子的传言,早就沸沸扬扬,若是在江湖人聚集的地方,他这样直报门派姓名,是要引起轩然大波和众人侧目的。不过少林寺为一方古刹,寺中不出外游历的僧人,并不太在意江湖上那些闲言碎语,即使知道了,佛家弟子也不屑于议论,因而门口知客僧倒未曾对叶锦城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叶锦城十分顺从地应知客僧要求卸下兵器,他一路没有休息好,精神难免又开始有些恍恍惚惚,要不是早上山风寒凉,他只怕又要不清醒起来,意识到自己不大对劲,也只能竭力忍着。   一时知客僧回来,却道静亿大师近期闭关,不见旁人。   叶锦城一听这话,立时急了,只求门口少林僧人再次通报,或者通融他进山门。可知客僧回答说静亿大师一向如此,闭关期间绝不允许有人打扰,还未到出关日期,不可打扰大师修行,如果想见,不妨在山脚下暂住些日子,等半月后静亿大师出关,再来上山门拜会不迟。   叶锦城哪里能等。他还记得自己临走前留书给师父,交代过行踪去向,争取过几日时间,若在这里等上半月,师父万一赶来,自己还未必能见到静亿大师,只怕师父又要强行将自己带回藏剑山庄,那还了得。他自己情状如此,好不容易避开人来到这里,路途艰辛不易,哪里还有机会再来第二次;可是若是见不到静亿,心中那点疑惑不解开,便觉得一刻也活不下去。   他只能苦苦哀求,知客僧本是按照规矩办事。少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高僧修行本来不能被打扰,有人前来拜会,听见这种情状,一般自然也会理解,或者自行离去,或者耐心等待,却从来没见像叶锦城这样的。叶锦城一路劳顿,本来精神情状不好,此时心中渐渐焦急,茫然无措,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更不听知客僧解释,一味要进山门。知客僧们伸手阻拦,叶锦城却不管不顾,只是要往里闯。   少林这样的门派,哪里容得他这样放肆。更何况山门弟子并不知他是病人,心绪不清,情急之下才会这样,只当他胡搅蛮缠,屡次解释不听,只好动手赶人。   叶锦城大病一年有余,身心俱损,哪里是少林山门弟子们的对手,只没有两下就让人牢牢挟制住,向石阶下拖去。他一路忍耐,皆是用意志竭力控制心思清明,此一番纠缠之下,早就理智全失,茫茫然分不清情势,只是死命挣扎,大声喊叫。   正在扭打间,挟着他的少林弟子却松了手,叶锦城也一时静下来,只见山门里面的石阶上走下来一人,无长袍袈裟,只是武僧打扮,颈上挂一串大颗佛珠,远看容颜年轻清俊,近看才能发现,有些年纪了。   “静亿大师?您不是闭关么,怎么此时突然……”   静亿向为首的山门弟子微微行个礼道:“闭关时觉得心绪动摇,难以安宁,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有故人来访,故而下山来看,果不其然。”他说着转向仍旧被人虚制着的叶锦城,“叶施主,果然是你。”   叶锦城一手甩开挟制着自己的少林弟子们,快步跑到静亿跟前,一头扑跪在地。他自己并不知道,长久以来的悲结愁煎,已经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流得满脸都是。   “……大师……当日对我说过的话……我——我不明白……”   (六十七)   禅房后面临水,在春日的午后散发着一些微暖的湿润水汽。静亿踏过竹制的廊子,那些陈年的上过桐油的竹子,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水上有些小小的绿色浮萍,像是泡沫一样聚集在池边的水草下面,有细小的虫子飞落去来,荷叶尖尖却还没有露头。静亿走到叶锦城身边,叶锦城坐在廊子上,靠着它,望着那些随着春水荡漾而聚拢扩散的浮萍出神,连静亿走到他身边也浑然未觉。   静亿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跟着他一起望着浅池。春风温暖,西斜的日头柔柔地照过来笼在叶锦城身上。片刻后静亿才开口道:“叶施主日日坐在这里,想必是与此处投缘,或是看着这里的风物有所感悟,可想起什么了?”   叶锦城这才发现静亿站在身边,他抬头瞧着静亿,摇摇头,片刻之后又点点头。   静亿了然一笑,也不再多问,转身要走。   “大师……”   “怎么?”   “大师……”叶锦城用手按住额头,那种熟悉的隐痛又开始在两边太阳穴位置渐渐浮现,“我想起来一些事情……可是,”他不由自主地顿了顿,语气里显着十分的迟疑,“我知道自己病了很久……有些事情,即使想起来了,心中也是觉得疑惑,不知道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凭空编造……大师……我好像记得……我好像记得……我对不起一个人,我……我骗了他,还……还……害得他……”   他说着说着,那本来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就颤抖起来,连着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下。他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在纷乱的回忆中捕捉住许多光影,这些东西叫嚣着,窃窃私语着,告诉他,陆明烛再也不会回来了,而陆明烛再也不会回来的原因,是因为他叶锦城。具体的事情他仍旧不记得,可这事因自己而起,这样的认知却逐渐清晰。如果说之前在藏剑山庄时,每晚的辗转难眠是绵密无尽的痛楚,此时的纷乱光影,就是一把在心口里反复捅过的刀刃,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说着说着那声音就难以为继,头也垂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只够用来喘息,那模样颓丧万分,瞧着很是可怜。   “……大师,我知道,您同我说过的那些话,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您知道之前发生的事……对不对?大师,我来这里已经有好几日了,就是为了求个明白,您为何不……”叶锦城的语气期期艾艾,又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您为何不……不告诉我之前的事情?”   静亿微微一笑,随即摇头叹息。叶锦城感觉到他的手按在肩膀上,带来一阵安稳的暖意。   “你自己尚未参透,我贸然将事情告诉于你,之于你来说,无因无果,徒增烦恼而已,这又是何苦呢?”   叶锦城闻言,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来。静亿见状,也不再强求,道:“叶施主,你若是再想起了什么,就来找贫僧吧,贫僧随时恭候。”   “大师!”叶锦城神情之间终于显出一点急迫,“我……我没有时间等了,不瞒大师说,我病了之后,师父就让人把我看得很紧,我好不容易才设法跑出来……不能让师父担心,我走前留了书信,可最多能延宕几日,师父迟早是要来这里寻我的,若是不能弄个明白,我——我恐怕……”   静亿听他这么说,仍旧微笑道:“叶施主,不要强求。不瞒你说,贫僧也早就知道,你师父会来寻你。不知叶施主可还记得,贫僧曾经与令师是……故交。本以为缘分已尽,故而多年未见,如今看来,到底是要有这样一出,逃脱不得。叶施主,顺其自然就好。”   “我……”叶锦城像是被他说得又有些茫然起来,随即皱着眉头懵然环视了一圈,“顺其自然……大师,我仿佛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了给人报仇,虽然记不清多少了,可看来我到底是逆天而为,才落到如今这样情状。”他说着突然低头,看了看垂在身侧的几绺白发,“我到了大师这里,才觉得梵音入耳,令人心绪清静许多,我想,我……”   静亿摆手。   “叶施主,万万不可如此。”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叶施主,你总说自己神智昏聩,依贫僧所见,并非如此。你心思其实从未失过清明,所有事情,你想不起来,只因机缘未到。至于遁入空门的想法,大可不必。诚然,佛法无边,救苦救难,”他说着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可如今这想法,倒像是逃避了。也许……”他说着说着,仿佛是若有所思,“……所谓遁入空门,本就是逃避。”   叶锦城听着他最后这句话,陡然觉得十分奇怪,他如今虽然对旁人的话解意艰难,可也听得出,静亿身为佛门弟子,却说出遁入空门是为了逃避世情这样的话来,显然是对佛法不敬。他是少林寺高僧,广受尊敬,修为高蹈,不该有此言论才对。只是他无法思索更多,只能听着静亿继续说下去。   “叶施主,你既然还记得贫僧当初说过的话,让你不必逆水搏击,徒造杀孽——当初贫僧出言若此,是因为并不知你身上恩怨是非,后来有人将前因后果告诉贫僧,如今贫僧就再说几句。你既然是为故人报仇,才造下孽因,原无可厚非。杀戮本来血腥,世间本来疾苦。江湖纷扰,说到头里,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八个字。你如今只后悔当初不该执迷报仇,但你可曾想到,若是你强压执念,必然为此伤心劳神,执念不了,总也放不下,又怎能求得心安?由此观之……”他喟然一叹,“一切不过因果轮回,自有定数罢了。叶施主,你如今情状,也是命中注定,不必为此苦苦纠缠。”   “可是……”叶锦城到底如今不似从前情状良好时反应机敏,静亿这一番话,虽然并不艰深,可听得他还是似懂非懂,“大师之前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执着于报仇,可如今却对我说,报了仇……”他说着艰难地喘了口气,像是试图用贫瘠的措辞解释,“报了仇,也是天意如此?”   静亿微笑道:“叶施主没懂贫僧的意思。世间世情,本来就说不清楚。叶施主何苦用此时去比彼时,徒增烦恼?当初贫僧所说不必逆水搏击,听起来是让叶施主不要耽于仇恨,其实莫若是说,请叶施主不要耽于过去;叶施主终究为故人报仇,在如今也已成过去之事,又何苦再为此耽溺?此岸已远,彼岸咫尺,还请叶施主向前看。”   叶锦城听着这话,似乎是微微一怔。与此同时,古刹深处也突然传来晚钟的声音,悠远肃穆,在斜阳笼罩下的少林寺上空幽幽弥散。两人都不再说话,侧耳倾听那悠长钟声。只闻俄而清响连绵,夕阳下一群归鸟浩荡盘旋,洁白的羽翼鼓着南风,向更高远的地方飞去。   叶锦城留的信掐着的时日是极准的,他来到少林寺六日后,叶思游与白竹就赶到此地。叶思游一路从驿站打听过来,的确在扬州的驿站打听到了消息,那里面所说的人与叶锦城很是相似。两人一路赶来,如今到了少林寺,与门口知客僧略一打听,就得知的确有叶锦城的下落。两人在少林山门交了兵器,徒步上山。   叶思游觉得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明明已经知道叶锦城到了少林寺,安全是定然无虞的了,可一路走上来,听着那佛寺清音,嗅见香火气息,总觉得心头砰砰乱跳,说不上来地慌张无措。他觉得奇怪,多年来他是灵隐寺的常客,也常常吃斋念佛,不可能听见这些声音反觉惊慌。可意志像是脱离自主,没来由地觉得心悸不已。这难言的感觉迫着他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一旁的白竹瞧在眼中,也觉得之前很早就有的预感越发强烈,可是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了结,更遑论这只是他们的猜想,所以二人脚步不停,仍往山上走。   额头上的冷汗渐渐汇聚成珠,顺着额角滚落下来。叶思游停下来,用袖口拭汗,白竹在一旁看了,也觉得他这副样子太过奇怪。   “游哥,到底怎么了?这天气分明不热。”   “我也不知,”叶思游脸上神情焦虑,“总觉得心里跳得厉害。”   “歇歇再走吧。你若是担心叶锦城,大可不必了,他既然能平安到这里,足以说明他真是要好了。这一路过来,即便是神智健全之人,若没有江湖经验,都谈何容易,他能走到这里,也真是……”他说着摇摇头,叶思游看见他长而直的黑发被山风吹得不住飘动,“游哥,找到他了,带回去,劝他安分过日子,你也别再操心了,你看看这里,都有白头发了。”   白竹说着,似乎是很自然地伸手去拂了一下叶思游的鬓角,那乌黑的头发里掺杂着几绺银丝,十分扎眼。   叶思游一怔,却也没有躲避。白竹仿佛觉出自己失态,手指只是在叶思游鬓边轻轻一触,就迅速地撤回来,低声道:“走吧……游哥,多年来我一直骂你这个徒儿不成器,其实我知道你疼他,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我也算看着他长大,有时候见他行事不妥,只怕他将来自食苦果……我知道叶锦城这个孩子,像你所说一样,原本心地不坏,只是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就要后悔终生……你我至交多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不会说话,骂他难免不中听些,有时候那些不过是气话,我并不是真心厌烦他。回头找到了人,你就带他回藏剑,他要好了,我也该回万花谷去。”   叶思游却不动步。白竹也沉默下来。只有山风吹拂青松草木,发出沙沙的声音。良久之后叶思游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说着拉起白竹的手,白竹能感觉到叶思游手心薄薄一层的茧,那手指凉沁沁的,却十分安定,“有句话我一直没说……已经这么多年了,多谢你。”   他并不松开白竹的手,只是拉着他往山上走去。白竹愣了一下,却终究只是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任他握着。   两人走走停停,足有很久才窥见古刹庙门。少林寺庄严大气,周围山势峭拔,溪涧泠然。两人又通报了一次,说是来拜会静亿大师,寻找藏剑山庄叶锦城。   年轻僧人将他们引入寺中,带他们往静亿修行的禅房走去。叶思游一路沉默,白竹却不曾停下,一直在问那年轻僧人有关静亿大师的事情。只是越听眉头越皱,越觉得不大对劲,不由得也开始心悸不已,转头看叶思游,叶思游似乎兀自在想别的事情,也不知听见白竹与旁人的对话了没有。   几人一路走到禅房,那年轻僧人请他们稍候,自己去进门请人。   这禅房幽静,能听见周围水声潺潺,零星传来鸟儿啁啾,更显得安谧非常。叶思游只觉得之前那种心悸又涌上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似乎有什么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心底里升腾上来,像是轻声絮语,又像是被压制着的尖叫,弄得他心底发慌。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禅房正门轻轻一声响动,叶思游像是被惊醒了一样陡然抬头,跨出门来的是叶锦城,那头白发被山风一撩,立时凌乱不堪,更显得脸色憔悴,只是反观他神情,反而像是清明了不少。   “师父,白先生。”   他撩起衣摆,在叶思游面前跪下来。叶思游来不及责备他,正要拉他起来,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正是静亿跨出禅房门外。他穿一身黑白交错的僧袍,袖口束紧,是武僧的打扮,项上一串佛珠漆黑发亮,在春日暖阳下静静闪着光。那脸孔清俊文雅,远看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他低声诵了声佛号。   叶思游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叶锦城突然感觉师父拉着他双臂的手指僵住了,随即慢慢松开去。他茫然不解地抬头看叶思游,却几乎是同时听见白竹倒吸了口凉气,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他迟疑着去看叶思游,却瞧见师父只是直直盯着静亿,面上的神色,像是凝滞住了。   “……是你……”叶思游的声音很轻,轻得叶锦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你?”   静亿喟然长叹。   “一别多年,你可还好?”   即使是叶锦城,也分辨得出,静亿对师父说话的语气,与对别人到底不同。   叶思游只是站着。白竹看见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是藏剑山庄初冬的新雪。   “是你?是你么?”   静亿默然无声。一时间的静默,却仿佛是岁月川流,世情奔涌。年少轻狂时的相逢,度为当年情好的甜蜜,再沉淀为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等待。   叶思游低下头,拉起叶锦城,道:“来,锦城,跟师父回家。”   叶锦城听出叶思游语气不对,却也只能顺从地站起身来。这几日他想过许多事情,静亿从不正面提醒他当初发生过的事情,却总是能引他一点点地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白竹自然而然地将他拉过去。叶思游说完这句话后,周围又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中去。叶思游深深看了静亿一眼,突然道:“多年未见,想来故人十分安好。我这就带他走,徒儿不肖,给大师添麻烦了。”   静亿沉默良久,才道:“贫僧送你们下山。”   叶锦城觉出气氛已经古怪到了极点,一时也不敢说话。叶思游一刻也不肯停留,静亿似乎也没有客套。白竹虽则神色震惊,可也一言不发。这着实奇怪。这一路走得简直各自心怀鬼胎,几人一直下了台阶,到了山门。   叶思游从知客僧手中接过轻重双剑,将轻剑扣在腰间,一双手反握住重剑剑柄,在手中反了个面,似乎要挂回腰后。只有白竹看见,叶思游的神色在一瞬间变了,那里面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情绪,他说不清,只是陡然明白叶思游的意思,立时拉住了叶锦城向后退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只见叶思游一步抢上,双手发力,一个峰插云景将静亿砸出数尺开外。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叶思游又是一个鹤归孤山直砸过去,那重剑结结实实地拍在静亿身上,毫不留情,静亿被他这么一下重击,立时支持不住,直被倒推出去数尺,跌坐在地咳出一口血来。   这一连串动作简直疾如风雷,招式凌厉非常,根本不给人半分反应的时机。白竹和叶锦城直怔在原地,山门的知客僧却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就瞧见静亿侧身坐起,以手撑地,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们……不要上前,各自去吧。这是贫僧与叶施主之间私怨,与藏剑山庄和少林寺,都并无半分干系。”   知客僧们面面相觑,但见静亿神情肃穆,终于各自行了礼,四散退去。白竹已经反应过来,可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唯有叶锦城兀自愣怔,大惑不解。   叶锦城看向师父,不由得暗自惊悸。印象中的师父,从来都温柔如风,叶锦城多年以来,从未见过这样如寒冰封冻的神情。   叶思游将重剑换到右手,顿在地上。他的声音跟神情一样,冷到极点,也恨到极点。   “陆沧海,别来无恙。”   (六十八)   天空是碧蓝的,蓝得几乎有些发青。炽烈的阳光安静地从头顶上一束束垂落,正值中午,采矿场上还能听见四处传来的声音。陆明烛将一筐矿石堆在一处,走到石穹的背阴里,坐下来擦去额上的汗水。长时间的日照让他鼻梁和脸颊上的肤色不太均匀,浮现出小斑点来。他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到并没有人来,便合眼休憩。双手自由,可是脚上镣铐沉重,没有办法走得很远。   无明地狱分为数层,除却有些教中重犯被押入最底,从不能出来,剩下的人,难免得承担一些繁重的活计。陆明烛表面对此毫无怨言,可若是依着他从前的性子,即使是坐牢服苦役,也会将自己分内事情做得规整妥帖;可如今他再不如此,在采矿场劳作,也从不过分热心,能少出一成力气,他从来就不会多做片刻。世情薄如纸,从前的自己是太愚蠢,自己为旁人着想,旁人未必领情回报,甚至也许还要反咬一口。   陆明烛坐在阴影里。他知道这里是明尊慈悲明性照耀不到的地方。   风吹起来,热汗被风带走,又陡然有些冷。大漠的风沙变幻无常,只要离开了日头底下,阴凉处都足够寒冷。陆明烛听见有人发出骂骂咧咧的声音,有监工,还有那些一同劳作的犯人。定然又是有人发现他趁机偷懒,找不见人,故而不满。陆明烛嘲讽地掀起嘴角笑了笑,重新合上眼睛枕在石头上睡去。   监工和狱中看守不知是因为他之前的身份,或者是另有缘故,对他倒不太严苛。早先他刚被押入这里,曾经与许多人住在一起,可他那时心中激愤,时常闹事,后来便被腾出来独自关押,可做活定然还是要一起的。监工和看守不管他,旁人却未必消停。   他听见监工大声呵斥队伍规整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觉得回到了长安,在大光明寺修筑的时候,他也曾经是监工,那些工匠中,有一部分苦役也是长安狱中抽调来的犯人。如今时移世易,终于也轮到他了。长安那座记忆中的明尊宝殿绝不仅仅是一座明尊宝殿罢了,随着那宝殿在大雨中轰然倾塌颓败了的,还有整个中原对于明尊的信仰;信仰也绝不仅仅是信仰,尽管他竭力想忘记,可在他记忆中,那是整整一段漫长的时光,漫长而甜蜜,甜得他忘记了一切,这些甜蜜的回忆都来源于一个人。可这些都不是真的,如今看去,不过一场春秋大梦罢了,梦中的一切,倒还不如如今指间的沙粒来得真实。   陆明烛嘴角挂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笑,他睁开眼睛,伸手想去抓一把身边的沙粒。   一片阴影落到他身上,他的手被一只脚踩住。那沙粒均匀地凹陷下去,手指倒并不是太痛。陆明烛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围在他身边抱臂低头睥睨着他,神色里皆是挑衅。   “我们累死累活,你倒是一个人躲在这里清闲。”   斜地里射下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这几个人的面目。不过这对陆明烛来说并没什么值得诧异的。陆明烛心中很清楚,一旦进了无明地狱这种地方,不论你之前在教中是何职位,只论所犯之事情状轻重来收押。这些人里,并不是人人都同他一般,犯了这些类似的错误,他们有些是教中势力斗争的牺牲品;有些只是低阶弟子,有当初入教之时考核不严而招进教中,原本就德行有亏的;还有后来不进教化走入歧途的,里面鱼龙混杂,哪样人没有?   陆明烛懒得同他们说话,只是将手抽出来,拍去细沙,摆了摆。   “别烦我。”   他这语气轻慢而且慵懒,拖着长长的不耐烦的调子,是能瞬间激怒旁人的。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话?”   陆明烛这才终于正眼看了看为首的那年轻人。他最早被收押时曾经与众人关在一起,因为当初心中愤怒,脾气也不好,时常闹事,动手打人也是家常便饭,许多人都惧他三分;可后来被腾出空来单独关押,就远离了这些人,再有人进来,只怕也不晓得他之前的名声,看如今面前这人的模样,想必在狱中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想要这地方?那我换一处。”陆明烛懒得计较,只是站起身来,掸去身上沙尘,往另一侧走去。   他栗色的卷发已经又长得很长,虽然没有之前的柔亮美丽,可仍旧十分丰融,随着他掸去沙尘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因为姿势的缘故,腰线也在粗布衣料下显现出来。他本来就生得出众,即使是落到如今境地,也依然是引人注目的。那些长发线条柔和,被风一吹,飞舞着依然显出好看的模样,低垂的长睫卷翘,上下颤动,偏偏眉峰线条冷硬,显出一种对一切都有些不屑的气质来,更兼他之前说话那种语气,让人陡然生出不服和恼羞成怒来。   “别急着走啊。”   陆明烛起先并未往旁的方面想,扭头的动作慢了些,立时被一只手捏住下巴,指尖在他喉结上方轻轻刮了两下,里面包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听见有人嬉笑的声音。   “好看得很呢。”   一阵厌恶像潮水一样攫获了他。这手指的触感,不对。不是他所熟悉的触感,他所熟悉的——陆明烛陡然僵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在想谁。一阵阵的反胃伴随着那只在他下巴上反复摩挲的手而涌上来,同时顺势淹没他的,还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恼羞成怒的邪火。   “……把手拿开。”   那手没有移开,有另外两只手从后腰摸上来,在他腰侧来回摩挲着。   “都是被明尊抛弃的人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干到你服帖为止。”   恶意的笑声响成一片。这边话音才落,陆明烛却已经反身挥拳,站在他左边的一人躲闪不及,被他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下巴上,倒摔着飞出去几丈。人群立时炸了锅一般闹了起来,这里人少,一时半会并不会有人发现。左右两边立即有人上来,用极大的力气试图锁住他两边手臂,陆明烛哪里肯束手待毙,奋力挣扎。他武功本来极好,几人纵然不弱,也一时制他不住,吃惊之余不免有些手忙脚乱,扭打之间有人手肘重重撞在他鼻梁上,陆明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眼前金星乱迸,那几人一个不防,让他挣脱了开去,陆明烛摇摇晃晃地后退,他觉得鼻子里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来,伸手一抹,只见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滴在沙粒上洇成深色的点。   之前那股隐隐的邪火随着这温热的触感和流入嗓子里的腥甜味道一下子暴涨起来,是的,就是这个味道,血的味道,枫华谷和大光明寺充斥的味道,被悲魔饥火刀身上的血槽引出的汩汩液体散发出的味道,浓郁腥甜,令人作呕。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陆明烛甩去手上血迹,反身扑上前去。   这地方在采矿场背阴处,监工找来也得耽误一阵。等到众人听闻动静赶来,只见沙地上几人七零八落地躺着,陆明烛鼻腔里和额头上流下来的血仍然没有止住,淋淋沥沥地滴得身上到处都是,看着触目惊心。似乎是听见了监工和看守弟子们的脚步,他用力往面前躺在地上的人身上又踹了一脚,脚腕上套着锁链,这一下幅度并不大,却仍然听见地上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众人冲上来,他也并不躲避,却又用力补了一下。   他们抓住陆明烛的手,将他向后拖开,他棕色的卷发散开了,被黏糊糊的血迹粘得脸上额上到处都是,陆明烛听见他们大声呵斥的声音,似乎是在质问他事情原委,他却无话可说,只是冷笑。   牢房干燥而阴冷,陆明烛双手都被锁铐分别铐在两边的墙上,冰冷的石地上坐久了,就能感觉到寒气一阵阵地蔓延上来,可陆明烛脸上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他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已经干涸凝结得到处都是,鼻子里的血结成了块,让他呼吸有些不顺畅——这些都被他脸上流露出的近乎玩世不恭的神情掩盖了。直到门口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火把燃烧,轻微地噼啪作响。   随即那些人似乎走近了一些,他半合着眼,感觉到有光隔着眼皮透进来。牢门被打开了,陆明烛睁开眼睛,只见陆荧走进来,牢门在他身后咔嚓一声锁上了。   陆明烛脚边摆着一个盛水的陶罐,脚上虽然带着镣铐,他却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将那个罐子踢了出去。   “滚。”   陆荧闪了闪身,那罐子撞在牢门上,咔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这声音引起那头的看守过来查看,陆荧连忙高声道了声没事,那边的动静才安定下去。   “你来看我死没死么?”陆明烛的声音百不耐烦,陆荧听着觉得诧异,却还有点新鲜,他以前很少听见陆明烛用这种语气说话。   “啧,你可真凶啊。”陆荧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笑,他搁下手边的酒罐,从腰后摸出一串钥匙来解开陆明烛双手的镣铐,“我好心来看你,你却不识好歹。”   陆明烛双手互相搓揉着手腕,陆荧听见他低声冷笑。   “你好心来看我?”   陆荧半蹲在地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都听说啦,”他那眼神在陆明烛看来有点幸灾乐祸,“你可真够厉害的,”他点了点头,“左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人差点被你打死——五对一,你也不让人占到便宜,嗯?到底是我记忆中的指挥使大人,”他说着啧啧感慨,那语气在陆明烛听起来十分欠揍,“厉害,还会看人下菜,我听说啦,那人到底也是活该,之前犯的事就原该处死的,上头网开一面留了一命,进了无明地狱还不消停,被你打死了,倒也是活该,”他说着双眼在陆明烛身上一转,突然玩味地笑了,“——当初大光明寺的时候,你要是有今天一半厉害,也不至于欠我人情;或是大光明寺之前,你要是稍微长点心,我们大概也不至于被赶回中原吧?”   陆明烛本来半躺在墙角,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听见了这一句,却陡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猛地挺直脊背。   “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你,你要是当初——”   陆荧其实心中清楚,这并非他的实话。教中早已调查清楚,陆明烛固然丧失警惕,与中原弟子厮混,导致教中机密泄露,可那并不是明教在中原失败的最紧要、最主要的缘故,否则陆明烛此时也断然不能还好好活着。可他俩多年积怨,让他不由自主地看见陆明烛便要与他呛声,往年陆明烛多不接话茬,让他十分挫败,如今陆明烛下了无明地狱,反而脾气暴烈起来,这让他终于找到一种全新的刺激,因而更加忍不住一发多年怨气,用些言语去撩拨陆明烛——只是如今话音未落,陆明烛已经一头扑上来,陆荧猝不及防,被他一拳结结实实捅在小腹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心里无名火噌噌上涌,一把扭住陆明烛手臂反推回去,将他按在墙壁上。陆明烛反手用手肘用力一捅,陆荧没躲过去,又着了一下,被那股疼痛激得发了狂,索性不管陆明烛的动作,只是用另一只手揪住陆明烛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用力在石壁上磕了一下。   这一下着实不轻,陆明烛觉得鼻子一痛,白日里鼻腔里的伤口好容易止血,此时又裂开来,滴答的血迹蜿蜒而下。陆荧被血滴在手背上,不由得一愣,放松了力气,他并没想把陆明烛往死里打——陆明烛却借着这个时机猛然转身,一拳挥去,陆荧被他打得倒跄出去几步,后背撞在石壁上,立时勃然大怒,反身扑上。两人心中皆是一股无名邪火无处发泄,此时陡然找到出口,也忘了用内力武功,只是毫无章法地全凭拳脚,你来我往打得惨不忍睹——看守们已经被陆荧打发到远处,两人打成一团,也没人听见来劝架。   陆明烛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鼻子里因为洇血太多开始渐渐发疼了——他知道陆荧也并未占到便宜,能听见他艰难的咳嗽声。两人一个多年积怨,一个满腔愤懑,各自不甘示弱,陆明烛感觉到血开始从鼻腔流进喉咙里,冷不防给呛了一下,立时不由自主开始咳嗽。陆荧的手从后面猛地揪起他的头发,将他拉扯过去用力按在地上,陆明烛咳得昏天黑地,连着呛出好几口血——他到底脚上还有锁链,白天里又受了伤,终究体力不支了。   陆荧摇摇晃晃地从他身上站起来,靠在石壁一角。陆明烛躺在地上,他听见陆荧疼得不断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两人平静下来,各自压抑着等待疼痛过去。陆明烛只觉得有些纷乱的光影声像从脑中飞掠过去,嘈嘈切切地似近似远。直到陆荧的声音响起来。   “……他妈的!你——嘶!老子不过说了句……咳……说了句实话罢了!你一股邪火没处发,发在老子身上吗?!亏我还替你求了半日的情——”他像是陡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猛然闭口不言了。   陆明烛一语不发,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陆荧才听见他急促地开始咳嗽,他似乎是想说话,却连咳出几口血来,这才嘶哑不清地开口,陆荧觉得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从陆明烛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笑意。   “……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一股邪火——真是……真他妈的疼——你带来的酒呢?”   (六十九)   石室里慢慢充盈起酒香,间或伴随着因抽痛而倒吸冷气的声音。陆荧后肩在方才的扭打中被陆明烛用力捅了一下,不得不歪着头,用另一只手提着酒坛。   “得了,这下可好,”陆荧歪着脖子,十分拘束地一摊手,那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笑,“我忘了带杯子,你先前把罐子砸了,这下怎么办?”   “你他妈的真烦,还用什么杯子——啊!”陆明烛满脸不耐烦地想伸手去拿酒坛,同样不知道拉扯到哪里的伤,疼得大叫起来。陆荧见状放声大笑,结果又牵扯到嘴里的伤口,笑了没有几声就变了调,也疼得大声呻吟。这一下连带着陆明烛也笑了起来,两人一坐一卧,捂着脸上的伤口,竭力抵抗疼痛和笑意,却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一阵疯疯癫癫的大笑过了许久才消停,陆明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去拿酒坛,先喝了一口漱口,再要喝一口,陆荧却不乐意了。   “你知道这酒是我多少钱弄来的!拿来漱口,真有你的!”   陆明烛闻言翻了个白眼,又喝了口酒吐出去。口中的血腥味总算淡了些,但是喉咙还是火辣辣地痒且痛,他好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成功,只能将酒坛子递过去。陆荧露出嫌弃的模样来,却也就接过去喝了一口。一时间石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两人动作间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动。   “对不住。”陆明烛突然开口。他这句来得突兀,倒让陆荧一愣。   “……什么?”   “我说对不住……咳,”陆明烛转过头去咳出口中的淤血,“下手重了些。你别记恨我——之前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实话,可也是气话,你救过我一命,我不该这样。”   陆荧没料到他语气听起来这样出于挚诚,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哼了一声。   “你说大光明寺?那不是救你,”他语调里有些气哼哼的意思,“都是明尊弟子,换了别人,老子也一样要救。”   “是,是,说得对。”陆明烛连连点头,附和的动作有几分夸张,在陆荧看来,便又带了点嘲笑的意思了,“说得对。”   “你——”   “我又惹出事来了,这下可好,”陆明烛摊手,“看来不将这无明地狱坐穿,我是出不去的了。多谢你为我说话。”   “我才没为你说话。”   “好,好,好,没说就没说。那多谢你的酒。”   陆荧这才哼了一声,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陆明烛换了个姿势,将手肘分别搁在两边膝头,来回揉捏着双手手腕,若有所思地望着陆荧。   “……你不是一直最厌烦我?从好多年前开始,嗯?”他说着伸手去够那酒坛,“做什么还总是帮我?”   陆荧一口酒尚未调动下去,闻言差点呛住。他好不容易才将酒咽下去,却一时也说不出话,更是尴尬得紧。   “我没……”   他话还没说完,陆明烛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陆荧被他一巴掌拍在后背上,刚喝下去的酒差点吐出来。   “你这个蠢货。”   这话轻描淡写,还带着点笑意。陆荧回过神来,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你说我?你他妈的不是蠢货?!”   他骂着转过身去,却只瞧见陆明烛像是意料之中会听见这句话一样,已经笑着将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往墙上靠去,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让陆荧一瞬间简直气得要发疯——这不是第一次,从枫华谷开始,几乎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他们就是如此,不光是意见相左,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截然相反的。如今陆明烛景况悲惨,却仍然能一句话将他气得半死,这也算是缘分了。   “我是,”陆明烛抬头看着上面,仿佛能在那黑洞洞的牢顶上看见星空一般,“我若是不蠢,怎么如今在这里呢。”   “你他妈的就是个蠢货。”陆荧底气不足地补了一句。之所以底气不足,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也如同陆明烛所说,是个蠢货。明教落到如今的境地,不可不说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责任要归咎于他们这些行事激进者的推波助澜。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如今想起来,陆明烛当初所做的部分事情,倒也是对的。如果当初能够徐徐图之,未必溃散成今天这般凄凉景状。只是陆明烛被关在这里,陆荧倒也不替他觉得冤枉——事已至此,孰是孰非,已经很难说得那样清楚,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没有必要。   “你既然还能来看我,想必在上面也是打过招呼的,”陆明烛低声开口,语气里褪去了几分笑意,恢复了几分陆荧记忆中熟悉的柔和肃然,“你如今还是副使?那我的事情,想必也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了。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大约是我自己得意忘形,被冲昏头脑,一个没注意,就让人将消息偷走了。这是我的错。”   “你得意忘形?”陆荧愣了一下,他没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陆明烛一直都摆着一副他不喜欢的苦大仇深的面孔,尽管他一直看陆明烛颇为不顺眼,可若要说陆明烛何时得意忘形过,他倒也不同意,“你得意什么了——”他说着陡然煞住了话头,他反应过来,陆明烛所指的,恐怕是他同那个叫叶锦城的藏剑弟子的事情。自己若是再问,陆明烛若是再发起疯来,只怕又要再打上一架。   果不其然,陆明烛已经转头瞪着他,拳头也提了起来。   “装糊涂很有意思?陆荧,你是还想找揍?”   “别别别,好好说话。我头还疼着,方才一时没想明白罢了。你说。”   陆明烛瞪了他一眼,这才抬起一只手来掩住脸,语气懒洋洋的带着点疲惫。   “每天晚上我坐在这里,有时候睡得着,有时候睡不着。睡得着了,就想一直睡下去,只觉得哪怕多看一眼周遭都累;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是看见有人来,就恨不得去找人打架,随便什么人,一直打到你死我活才好……不是说你,躲什么躲。”他从手指缝中瞥了陆荧一眼。   “你还嫌方才打我打得不够?”陆荧没好气道,“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老子最烦你的就是这一点,成日里杞人忧天,跟个娘们似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是杞人忧天?”陆明烛将手放下来,意味深长地盯住他。   陆荧无法反驳,只能很不甘心地噎住了。可陆明烛却道:“你说得也对,我成日里想的东西太多,中原人怎么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蠢人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举起酒坛子来喝了一口。   因为太在意明教,即使教中众人群起攻之,明知挣扎无用,也还是要竭力发出微弱呼声;因为太在意那个人,即使这三年如梦如幻的时光看起来甜蜜平静,也还是时不时地担心——是的,陆荧说得对,无论是担心,还是不担心,到头来所有香梦碎裂满地,溅开血腥,都是早已注定的,自己这些年来无论于公于私,都在汲汲营营,到头来又有哪一样是真正圆满了的?   陆荧觉得这阵沉默来得有些突然,半晌后也只能站起身来。   “我这些年来,是看你不顺眼,”他说到一半就沉默了,陆明烛也不接话,像是等待着他说完,“不过也并没你想象得那么……总之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多余,陆明烛,说你蠢,你倒也真的不蠢,我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是懂的。”陆荧一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按按脸上被打出的淤青,“别想那么多没用的,等到能出去了,还有的是机会。”   “机会?”陆明烛微微一笑,陆荧看出那是事不关己的表情,“明灯和清霜呢?很久没见他们了,他们还好?”   “好,他们一直想来,无奈上头不放行,你师妹去又哭又闹了几次,也没什么用,我是没有办法的。我自己能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明白。”陆明烛点头,“麻烦你转告他们……”他想了想,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又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在陆荧立刻明白了,道:“我知道了,会告诉他们的。我……”他说着揉了揉鼻子,“你别恨我。之前向法王告发你的事,也是我一时气愤,这些年总想着要狠狠治你一下,有了机会,难免就昏了头。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既然你我都从大光明寺逃了出来,又一起一路走,遇到的事情,也不算少,这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我去告发你,这事做得,说到底确实没什么意思。看到你如今这样,我也没觉得高兴。说到底,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这些话说得十分爽快,也足够坦诚。陆明烛听着觉得意外地十分顺耳。他因为许多事情堆积在一起,到底意难平,故而之前对陆荧十分粗暴,可说到底,他心中从未恨过陆荧,这人在大光明寺危急时刻舍命相救,单凭这一点,他就再也不可能恨他。   “没什么。你去找法王揭发的事情,也并不是无中生有,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为何要恨你。再说那日,”他的声音微微低下去,“我原本也是打算去坦诚一切的。你早了一步罢了。”   陆荧沉默了一刻。陆明烛靠着墙挪动了一个姿势,身上有伤,陆荧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头发与石壁摩擦窸窣作响。   “他们既然不想让你死,你就好好活着吧。听我一句话,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那些中原人,说到底,和我们不是一类。”陆荧的话有点打顿,又很快接了下去,“你这样子,是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做活了,谁知道你哪天又闹出点什么来。”   “……不会的。”陆明烛重新抬手遮着眼睛,声音懒散。   陆荧哼了一声。“我走了,你等着发落吧。”   陆明烛没出声,陆荧也没停留。谈话下来他们都能感觉到有一点默契在十分自然地萌芽。陆明烛听见陆荧走了出去,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陆荧在叫唤看守。随即脚步声由近而远,然后消失了。   陆明烛将手放下来。牢门外插着一支火把,上面的脂油似乎快要燃尽了,发出的响声格外大,断断续续地,明明灭灭地闪动,将他的睫毛在发青的下眼睑上投下浅淡两弯阴影。陆明烛怔怔地盯着那丛火光看了看,他眯起眼睛,让那团火光在目力中变为一片虚无。这燃烧的声音和气味很熟悉,就是少了些水汽。那时候枫华谷暴雨连天,火把燃烧发出的毕剥声几乎给盖了过去。他们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去过的地方,都在梦中浮现。他知道,自己对陆荧说的,都是真话。能睡得着的时候,总是梦见甜蜜的事情,大光明寺的刀光剑影,一次也未曾出现在他的梦中。那些梦那样甜蜜,让他不断重温过去三年的时光,在梦里他看不清叶锦城的脸,可那些梦境却依然让他眷恋不已;睡不着的时候,悔恨和鄙夷就会紧紧地抓住他——他应该牢牢记住的,应该是大光明寺的雨夜,是已经殉教的师妹和同门,是叶锦城撕下伪装后的模样,可那些东西,他竟然从不曾梦见。他觉得自己可耻,竟然为那些似乎本来就是一场梦的梦而流连不已,即使叶锦城已经彻底背叛他,亲口向他坦白一切,他也仍然对此魂牵梦绕。   背叛。不,叶锦城之于他,连背叛也称不上。既然从未有过诚意,又谈何背叛呢?   陆明烛靠着石壁转过身去,慢慢地在冰冷的地上躺下来。脸上身上的新伤旧创都在隐隐作痛,他觉得累。有些事情,正如他对陆荧所说的,是庸人自扰,大势所趋,非他一人能够阻止,这点他早已想明白,并且不再为此纠缠;可有些事情,有些人,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   江南已经开始透露出一些炎热的感觉。卫天阁一路从洛阳南下,到了杭州地界,便觉得气候炎热潮湿,已经让他十分不耐烦。这种不耐烦的感觉,跟他在酒肆茶馆听到的那些传言混合在一处,格外地让人心浮气躁。有关藏剑山庄叶锦城的传言,在江湖中沸沸扬扬,虽然那些传言中并没有叶锦城的名字,可卫天阁一听,便知道这说的是叶锦城无误。   而最关键的是,在传言中,叶锦城是疯了,疯得厉害。那些传言千奇百怪,有些事情是卫天阁了解的,让他听了哭笑不得,有些是他不了解的,他也不想去猜测真伪,只是传言中的藏剑弟子疯了,倒是众口一词;至于是为了之前的情人疯的,还是为了那个明教弟子,这就众说纷纭了。   卫天阁得了空闲,便决定去藏剑山庄一趟。他与叶锦城是少年时代的玩伴,曾经有过不错的交情。叶锦城为了私事去接近明教,卫天阁当初并不阻止,可如今叶锦城落到这副情状,他顾念旧情,终于觉得有些话到底不能不说,还得顺道看望叶锦城一趟。   有些话十分难听,难听得让他这等军旅出身的人也觉得招架不住。别的尚且不说,叶锦城一夜白头的事情,他是亲眼见了的,只怕传言中那些话,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真的。   卫天阁到了藏剑山庄,却被告知叶思游与叶锦城都不在庄内,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人知道。卫天阁犹豫了一阵,决定暂时住在杭州城等上几日。还好三日之内,就有藏剑山庄的人来告诉他,叶思游与叶锦城已经回到庄中。   (七十)   卫天阁被人引进内室,他转过屏风,见到叶思游坐在主位上,白竹坐在另一侧。   卫天阁吃了一惊。他看见叶思游的脸色极差,像是劳累过度后的那种颓败,再看了一眼又觉得不像。可是当下容不得他仔细思量,叶思游已经站起来招呼他,卫天阁拱手叫了声师叔,眼睛却瞟到一侧的白竹身上。   “……白先生。”   “没事,卫将军,”叶思游疲倦地看了白竹一眼,卫天阁敏锐地发现白竹正担心地回望叶思游,“他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卫天阁点头落座,道:“晚辈这一趟来得突兀,是为着两件事而来,头一件是叶兄的事情。”   叶思游点头,沉默地等着他说下文。   “晚辈在洛阳,虽然与杭州隔得远,前些日子也开始听见一些传闻,那里头的话,就不再多说了,师叔与白先生想必也知道。”卫天阁低下头,声音里有些愧疚,“那些话很是难听,依着我看来,大多是些无耻谰言,虽然传得风风雨雨,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个自然,”叶思游点头,“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过越描越黑罢了。”   “但是有些话,大约是真的吧?师叔不让我见叶兄,看来传言中所说,叶兄如今——”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卫天阁看了看白竹,白竹微微点头,叶思游蹙眉不语。   “晚辈有些话,如今该说了。”卫天阁无意识地用手拨弄杯盖,发出均匀的响声,他像是在沉吟着,斟酌着措辞,“当初刚刚剿灭明教,叶兄又是那个样子,有些事情,我纵然知道,碍于朝廷旨意和叶兄的情状,不便透露。可如今已经过去两年有余,叶兄还未能复原……他与晚辈自小交情很好,师叔也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说出来,大约对叶兄康复有所助益。如今既然白先生也在,那我说给二位前辈,由前辈们决定要不要告诉叶兄。”   卫天阁从军数年,多数时候说话言简意赅,没有多余,此时却一反常态,娓娓铺垫,像是有什么顾虑。叶思游听见他说事情与叶锦城有关,早就坐立不安,又不好催促,只能一力忍耐。卫天阁说完这些,又沉默了一阵,才道:“师叔,白先生,二位请告诉我实话,叶兄的病,是否与那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有关?”   “说到底就是为着他。”叶思游突然长叹一声。   他回答得太干脆,白竹也不禁瞟了他一眼。   “那就是了。虽然我没见着叶兄本人,可他二人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我多多少少,都有些接触,那个明教弟子,怎么说呢,”他停顿一下,挑选着措辞,“性子柔和,可是聪明机敏,而且从有些事情来看,对叶兄,出自真心。可是叶兄自己,未必……您知道晚辈的意思。叶兄这病,大约是因愧疚而起,大光明寺一役,我们对外所说,明教弟子除去法王以下无人生还,也不是真的。”   叶思游倏然坐直了,手掌带到杯子,发出哐啷的一声响。白竹也转过头来,紧紧盯住卫天阁。   “他逃了出去,没有死在大光明寺。”卫天阁慢慢点头,像是在认真回忆,“我认得他,事后我们清理战场,没有发现陆明烛。”   “他确实没死?”白竹道。   “确实没死在大光明寺。”卫天阁强调了一遍,白竹听出他话中意思,又沉默下来,听着卫天阁继续说下去。   “他没死,当时朝廷有令,凡明教弟子在朝中有担任官职者,不论职位高低,只要诚心悔过,与明教划清界限,不必处死。陆明烛在萨宝府有府史职位,这个职位,据晚辈所知,是叶兄早先时候,一来为方便行事,二来大约是为了……引陆明烛入彀,花了重金给他通融来的。这倒是阴差阳错救了陆明烛一命。陆明烛钻了朝廷这个旨意的空子,他回了长安,甚至回到萨宝府,争取时间调动银钱,却并未同明教一刀两断,而是带了部分残余势力西迁……这是罪加一等,当初官府内部发过数份通缉令,其中就有他一个。”   叶思游沉默着,白竹也一言不发。   “而且并不止这些,当时各地都在清剿明教残余势力,明教原先风头无两,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也不过是这样了。”卫天阁叹息一声,“明教残部要逃亡西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这里所知道的最后消息,是在永寿。”   永寿已经不在京畿道范围内,叶思游和白竹也对当初清剿明教的情状有所了解,这意思就是,陆明烛至少在京畿道的时候,性命无虞。   “我不能确定就是他本人。那个消息,说来也奇怪。”卫天阁说着陷入沉思,“当时消息是从永寿那边传过来,说是驻守在永寿关卡的神策军抓住了陆明烛等人。永寿没有天策驻点,说好第二日带人去交割,后来神策军那边却说,是抓错了人,不过是普通的西域商人,已经放走了。天策屯营离得远,也来不及确认,这事不了了之。至于到底是抓错了人,还是——”他的声音渐渐放缓,“晚辈觉得,未必是抓错了人。只是个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却不得而知了。不过以晚辈对陆明烛此人了解,这人看似温柔,其实精明机敏,关键时刻,未必不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   “他没死。”叶思游轻声地重复了一次,像是对自己说。   “是没死在永寿。”卫天阁又强调了一次。叶思游转头看着他,白竹盯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汤,沉默不语。   “晚辈言尽于此。之后的事情,晚辈就不知道了。”卫天阁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个礼,却沉默地不说下文。叶思游想问他还有什么要事,却见卫天阁跪下,抱拳道:“晚辈来此第二件事情,是请叶师叔成全,晚辈少年时曾经久居藏剑山庄,与师叔弟子秋红姑娘相熟,多年来虽然身在军中,无法常常相见,可总是念念不忘。当初从叶兄处辗转得知,秋红姑娘仍在闺阁,晚辈此番前来提亲,望叶师叔成全。”   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的天际开始响起一些沉闷的雷声。叶思游叫人送卫天阁出去,让他明日再来。他知道卫天阁与徒弟叶秋红从小就认识,也看得出叶秋红对卫天阁定然是颇有好感的,却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提亲。其实这事让他心中十分高兴,毕竟徒弟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他答应卫天阁,去问问叶秋红的意思,如果叶秋红愿意,就答应这门亲事。可是这喜悦完全无法掩盖心头阴影——方才听到的有关陆明烛的消息让他焦虑不已。   他与白竹从嵩山带回叶锦城,一路过来叶锦城都惯有地沉默寡言,但是白竹也暗示他,叶锦城这种沉默不同于之前,他似乎清楚了许多,一直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且叶思游还看得出,叶锦城一路上欲言又止,多次想问他关于静亿之事,可叶思游有意识露出闭口不谈的模样,叶锦城似乎也感觉得到,终究没有再问出口。叶锦城虽然比起之前清醒许多,可到底还是时不时地糊涂,只是发作时间越来越短,这倒是好现象。叶思游自己心力交瘁,总觉得再也操心不动,自从见过静亿后,他也渐渐地沉默下去,似乎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再没什么可执念的了。好在还有白竹在一旁帮衬,总算一路平安无事回到杭州。   白竹走到叶思游身边,伸出一只手,沉默地按在他肩上。   他知道叶思游不想提一个人,静亿,或者是陆沧海。于是他也就绝口不提。   “游哥,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他已经好了许多,要不要告诉他?我之前就同你说过,大光明寺一役,他是亲身经历了的,朝廷所说法王以下无人生还,固然如方才卫天阁所说,不是真实情状,可也足以想见战况惨烈。他自己亲历其中,大约是以为陆明烛必死无疑——他啊,还是不够狠。否则也不会疯了。如今既然说陆明烛没死在大光明寺,等他再好些,就告诉他如何?大约对他病症也有所助益。”   叶思游沉默着,白竹看见他眉头越拧越紧。   “……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他要彻底醒过来,总有一日要面对事实,与其让他觉得陆明烛死在大光明寺,不若将真实情况告诉他。陆明烛若是没死,他心里也许好受些。”   “‘若是没死’,”叶思游突然开口,而后又慢慢重复了一次,“若是没死。”他抬眼望着白竹,“——那若是他死了呢?”   白竹沉默下来。其实方才卫天阁言语间就已经带了这意思,他数次强调,陆明烛没死在大光明寺,没死在长安,没死在永寿——可后面呢?西域没有人去过,可人人都知道那一路万里迢迢,山长水阔,艰难险阻何止千千万万。当时明教残余势力不仅仅要面对来自朝廷的清剿,更有中原门派的围追堵截,群起攻之;路途本就艰难,如风中残灯的他们,能有几条命来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卫天阁没有将话说满,他们也心照不宣。不光是这些,从西域到中原,中间隔着漫漫沙海,他们没有人去过,可也听过西域商队的人,在茶坊酒肆讲述他们九死一生的经历。他们能躲得过人祸,又一定能躲得过天灾么?   “游哥。”白竹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他的语气很慢,带着斟酌的意思,却又很是笃定,“我虽没见过他这样严重的病状,却见过差不多的。这病,全因为心中执念,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他心中不敢想,不敢碰的,往往就差着那么些微,如果不告诉他,他恐怕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再也不会彻底清醒。游哥,已经两年多了,你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是不好受的,若是不告诉他,他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只怕就要这样下去了。”   叶思游低下头,用手捂住眼睛。白竹听见他沉重的叹息。那叹息是从心口深处发出来的,重逾千斤。   “……不。我宁可他就这样下去。陆明烛没死在大光明寺,没死在长安,有没有死在别处,谁也不知道。锦城这个孩子,我比你了解他,他既然能为了一句旧时的话,就一声不响地跑到嵩山去,也能为了这个消息,一声不响地跑去西域。”白竹听出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路途艰难,他身体是这样情状,哪能撑得下来——而且,若是陆明烛活着,断然不会原谅锦城,不过这些都好说……都好说。若是陆明烛已经死在路上,又怎么样呢?”   “……我知道。”白竹叹气,“游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说得对,这一路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算我们事先告诉他,陆明烛可能已经死在路上,可他心中,到底会心心念念,总觉得陆明烛一定活着,你说是不是?”叶思游摇头,用手揉着发红的眼睛,“若是陆明烛真的死在路上了,且不说锦城能不能顺利走到明教……万一真的……他如今可受不起第二次了。”   白竹脸上露出些怜悯,想了想却还是抽身从叶思游旁边走开。   “游哥,你说得固然没错。可是,你觉得这样下去,真的对他好?不告诉他真相,保他后半生平安,无悲无喜,就真的对他公平?”他语气渐渐提高了,变得激烈,“陆明烛既然没死在大光明寺,也许就是上天眷顾,那样的情状都能逃出生天,后面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游哥,我知道你总想护着他,但是以他的心性,我看,只怕倒是宁可知道真相。”   “你——”叶思游像是有点生气了,回头瞪着白竹。   “你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游哥,你从来都不知道。”白竹用一种细长而尖锐的目光盯住他,“我知道你们那些旧日的事情。你当年为了我师兄,毁了婚约,你总觉得你师姐后来遇人不淑,要怪罪于你,故而舍不得对叶锦城严加管教,是不是?后来他做的那些事情,你都管不住了,也不忍心管。游哥,有句话我忍了多年,实在不能再忍。他落到如今境地,与你并不是毫无干系。”   叶思游的肩膀似乎震了一下。他僵直地坐在原地,缄默着说不出话来。屋子里一时静下来,天际传来雷声,似乎比之前要近了许多,看来雷云移到了附近,就要下雨了。   “你……”   “游哥——”   “……不,我不能……”叶思游突然撑住桌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桌上的茶碗被他不稳的动作带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白竹见他脸色苍白,又陡然后悔起自己一时激愤,说话太重,连忙上前扶住他,叶思游双手抓在他手臂上,不住地哆嗦,手指上的力气却是奇大,让白竹觉得一阵阵抽痛。   “我……我不能……”叶思游不堪重负地低下头去,“我不能……”白竹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头发和衣服摩挲着簌簌颤抖,“……师姐……走了……她死前的几天,曾经叫我……好好照顾锦城,我竟然没有听出她的意思……陆……沧海……他也……走了……我不能……若是锦城再出什么事情……若是他也……也……我——”   “游哥,游哥你别这样……”白竹终于慌了手脚,“是我说话没过心,是我说错了,你别这样,我们不告诉他,不告诉他就是了——”   沉闷的雷声似乎在距离屋顶不远处滚动,有雨点渐而开始落下。   叶锦城站在门外石阶上,他听见屋子里师父和白竹的争执声从激烈渐渐低微下去,举起的手却再也敲不下门去。雨点越来越快地落下来,将他肩头的衣服砸出一片湿润。他的手僵在半空,不住地哆嗦,敲不动门,也放不下来,直到雨点越来越大,急促的雷声滚动不住,他才哆嗦着抬起另一只手,却握住这只手的手腕,一点点地将双手放下来,随即转身迈开步子,踉跄着走进雨中。   (七十一)   兴许是骤雨打屋檐的声音惊动了白竹,他下意识地推开门,当下瞧见叶锦城转身而去的背影,随即后面叶思游惊得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   大雨已经倾泻而下,叶思游疾步跑到叶锦城身边,一手揽过他的肩膀,白竹也顾不得别的,疾奔出去,一手去拍叶锦城的脸颊。   “锦城……锦城!你还好吧?!”   雨水顺着叶锦城已经浸湿的头发淌下来,从白竹和叶锦城脸颊相贴的手心中滚过,冰凉的,叶锦城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隔着雨帘,叶思游和白竹都看不清。白竹感觉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没事……白先生,师父,没事……我没事……”   大雨轰鸣的声音让他的话有些模糊不清。叶思游脸色煞白,脸上滚动着水珠,他几次去抓叶锦城的手,都被叶锦城拉开,最后反被握住,叶锦城语气坚定地劝他道:“师父,师父您放手……我没事,我很好,我没事。”   叶思游抓不住他的手。白竹瞅个空子仔细瞧了瞧他,只见他虽然眼神晦暗,脸色煞白,倒显得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仿佛真的是清明许多的模样。白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脸上的雨水,尽管怎么也擦不尽。三人纠缠间已经有下人撑着伞跑过来为他们遮雨,白竹瞅准时机抓住叶思游的手臂,将他从叶锦城身边强硬地拉开。像是为了让叶思游放心,叶锦城煞白着脸从下人手中拿了把伞,转身对着叶思游和白竹点点头。   “师父,让我静一静……让我静一静。”   他说着转身往另一侧的月亮门外走去。白竹用力拽住叶思游,对他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叶锦城,只要指派人悄悄跟着就好。   叶锦城出了月亮门,他撑着伞,沉默无声地穿过剪风院,一直从侧门走出山庄,他在剑庐门口站了一会儿,返身往西湖湖堤上走去。远处飞来峰在一片雨声轰鸣和乌云聚拢下,显着浅灰和苍青的层叠轮廓。大雨洗刷万物,风却不很猛烈,将雨点吹成万千斜线,在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这西湖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同,记忆中的西湖,春光明媚,夏雷爽朗,秋雨多情,冬雪妖娆。那些旧日的时光在记忆里散成碎片,不知道多久了,也不知有没有被岁月磨损,它们在方才听到的话中渐渐聚拢,形成清晰完整的画面浮现出来。叶锦城在湖堤上站住了,隔着雨帘飘洒的湖堤,他看见湖堤上千丝万缕的柳条随着风雨舞动不住,掩映着远处小小的湖湾,那地方每个春季都有桃花芳菲。   他撑着的伞挡不住斜飞的风雨,衣服被反复浸湿,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叶锦城顺着湖堤慢慢来到浅水湾处,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小颖园笼罩在一片风雨之中。他转过身,继续沿着湖堤往南面走去,一直走进潇潇风雨里。   叶思游派着的人一直远远跟着他,只见叶锦城走走停停,走过很大一圈,才重新缓步回头,重新回到剑庐前面。   风雨正酣。剑庐外面的劳作已经停止,只有那些工具堆放在各处锻造台上,里面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只是反复地被大雨掩盖住。剑庐前面的台阶上哗啦啦地往下流淌着雨水,那些雨水汇聚成水流,带着一些飘零的叶片,向叶锦城脚下漂来。从枫华谷一战之后,已经整整快要六年过去,这六年的时光,像是这带着叶片的水一样流淌而过。从幼年时代开始,到少年、青年,他无数次地踏上过新雨后的剑庐台阶,经过雨水冲刷的青石板看起来苍青洁净。可如今六年岁月像是这雨水样滚滚而过,却只冲刷得他的心头一片空白。那些空白的时光,如今又被一点点回忆起来的事实所填补满。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多少次地进出剑庐,通红的铁钎,灼热的气浪,叮当入耳的敲打声,都无比熟悉。他在这里打出过许多东西,有失败的,有成功的——那些他都忘了,都不重要。只有两样东西他记得最清楚,他在这里打出过一把千机匣,一对弯刀——前者从铸成初始就没有送出去的机会,最终毁于己手;后者被别有用心地送出,最终痛入骨髓。   他记得自己流着眼泪一下下锻打千机匣里的精细部件,唐天越离去的痛苦让他不堪重负,锤子砸在手上,满手的鲜血淋漓流淌到淬火的水中,让那炽热的孔雀羽发出冰冷又刚烈的气息;他也记得自己的手,抖得提不起锻造用的工具,纷乱心绪飘忽不定,像是炉膛中扭曲跳动的炽烈火焰,那火灼烧的不是他手中弯刀,而是他的心,他举棋不定,彷徨踟蹰,却终究有股力量推着他一直走下去,哪怕前面是深黑渊薮,也断然不能停步回头。   陆明烛是谁,他记得,他从未忘记——他直到今日才知道,他从未忘记。这剑庐通往外面的小路,是他们无数次走过的,他还记得,在他铸造弯刀的时日里,陆明烛领着叶九霆来找他,孩子清脆而无忧无虑的笑语,有那么一两个罅隙里让他觉得,似乎自己的痛苦也跟随那欢声而去了。他轻轻松松地将叶九霆扛坐在肩上,从夜色掩映的湖畔一路走回去。陆明烛的话不多,栗色的眼睛里却总是流露出笑意。这些笑意在大光明寺的风雨雷电中灰飞烟灭,只剩冰冷的对峙和赤裸裸的恨——他实在记不得了,他实在记不得,在那样的血烟腥风中,陆明烛的眼睛里除了对峙和恨意,是否有痛苦。   剑庐里面似乎传来急促跑动的脚步声,有人的声音隔着大雨隐隐约约传到他耳中,随即有人大声答应了几句,是个脆生生的少年声音。叶锦城煞白着脸抬起头来,剑庐出口处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孩子,他撑着一把伞,急匆匆地走进雨里,冲着叶锦城这边跑来,随即他像是看见了叶锦城,步伐一下子止住,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大师兄?”   叶锦城一步步走上前去。叶九霆还是个小孩子,却不是记忆中的那样了。叶锦城记得,他和陆明烛第一次来到藏剑山庄的时候,叶九霆才被师父从万花谷领回来,不过五岁年纪,细瘦弱小,神情怯怯。如今五年时光像被烈焰焚尽一般飞灰消弭,他重新看叶九霆,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小的模样,十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要长成少年,身条抽长了,神情也不再畏葸,只是当年记忆中的模样,还能捕捉到依稀的一点。   他在无尽的欺瞒与心计中度过三年,又在无尽的恍然与空白中度过另外三年。而陆明烛,他在被欺骗和无声的背叛中度过三年,后来的三年,直到如今,他又是怎么过的呢——也许,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机会来过这三年呢?   叶锦城缓步走上前去,手里的油纸伞掉在地上。风雨一瞬间将他包围,那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很有些疼痛,可他浑然不觉,只是跪下来,紧紧地搂住叶九霆。他流不出眼泪,只有那些雨水,纵横交错地在他惨白的脸上滚动。   他颤抖着张开口,却叫不出陆明烛的名字。   这间囚室阴森森地干燥,透露出一股纯然的死寂。陆明烛被人带进里面,待看守落了锁,他便转过身,往另一侧看了看。这不是普通的囚室,一侧的石道通往不知名的黑漆漆的地方,而且散发出一股奇怪的灰尘和霉味。他想了想,终于记起,在大光明寺的藏经殿里,他闻见过这种味道,虽然并不完全一样,可是是差不多的。陆明烛觉得奇怪,可也并不发问,径自盘腿坐下。果然不一会儿,就有看守走过来,隔着牢门对他吩咐了几句。   “法王有令,让你负责此处洒扫,闭门思过。别想着逃跑,好好思过吧。”   陆明烛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点头。他搞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过这石室幽深,通往另一侧,而且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人声也没有。那种废弃的死寂和藏经殿里才会有的经卷的灰尘气味和霉味,十分特别。不过说什么别想着逃跑之类的话,对他来说的确多余。这无明地狱不知道有几层,恐怕除了教主与法王们,连看守也不能真正清楚个中构造。这里头错综复杂,不说想要逃跑是万难,更何况他还根本没有半点逃跑的想法。   他只是愤懑。正如陆荧之前所说,不能将他同别人关在一处——他自己也很清楚。不是为了别的,似乎只是为了发泄而找人打架。中原三年一场春秋大梦,甚至都没有人来告诉他这梦因何而起,一腔真心终归落空,只剩下满身伤痕,怎能不让他痛不欲生,辗转反侧?和陆荧的谈话,言犹在耳,他知道陆荧说得对,让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凭空给自己添上更多烦恼惊怖,又是何苦呢?可世间世情就是如此,不该说的话,总要去说;不该想的事,总要去想;不该记的人,总要去记。   这里不太分得出白天黑夜,只能凭着看守送食物的时间来判断晨昏。看守弟子们早就听说过他之前在狱中的事情,对他倒也有几分好奇,有时候也会同他说几句话。那旧日的好声好气的性子并没有彻底弃他而去,他同他们说话,也还是温柔有礼,时间长了,看守弟子们倒也觉得传闻着实奇怪,越发闹不清他这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每日有多少时间睡着,又有多少时间醒着。入眠对他来说,是痛苦的事情。每当躺下,他就总能想起叶锦城。到了这种时候,被押入无明地狱,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让他痛彻心扉,西迁路上,他想不起叶锦城这个人——疲累、辛酸、痛苦,让他什么都不去想。他要想的,只有保护师弟师妹,让他们回到家乡去,回到明尊圣火照耀下的光明中去。他来不及恨,来不及后悔。可如今长夜漫漫,无所事事,那些旧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在静夜里扑上来,多少个夜晚,他盯着牢门外噼啪燃烧的火把,听着看守换班的些微动静,一夜无眠,枯坐到天亮。   恨,只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那些温柔缱绻,全部都在一夜风雷中碎裂成灰,成为彻底的笑话。如今他才明白,叶锦城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嘲笑他,在算计他,可笑他还如此愚蠢,只以为那字字句句都出自叶锦城真心。想着与他共度此生,甚至想着为他一辈子留在中原。事到如今,叶锦城做过的事情,已经不是他最痛苦的回忆,最难堪的,莫不是自己为情蒙蔽双眼,大祸临头还浑然不觉。恨,恨叶锦城入骨,可更恨自己——这些日子他早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梳理通顺——叶锦城既然是为了唐天越报仇,那三年的时光中,只怕也跟自己一样,恨,恨不得将每日面对的、夜里睡在身边的人挫骨扬灰——他有时候思及此处,竟然能奇异地跟叶锦城找到些许共鸣——大概就是这样的恨意,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恨意,那三年里,只怕叶锦城也时时恨不得与自己同归于尽吧?有些事情,是早就露出端倪的,只是他当时识人不明,根本想不到这些罢了。   将他独自关押在此处,说是要他洒扫思过,他却从来也提不起力气来干那所谓洒扫。牢房另一侧的石道不知通往何处,数日下来,他一次也未走进去看过。这地方阴森寒冷,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是要害怕的。可如今的情状,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怕——比这更可怕千倍万倍的事情也已经经历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明烛翻了一个身,身下石地隔着草毡透露出一股阴寒,他觉得腰侧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地方缺医少药,旧伤发作,只能硬捱。辗转反侧的长夜对他来说太多太多,已经快要习惯了。他盯住牢房另一侧黑漆漆的石道,突然翻身坐起来,抓住牢门上铁链摇晃,叫来看守。   外面显然已经是夜深了,那看守弟子睡眼惺忪,脸上颇有几分不耐烦,可对他还算客气。   “大晚上的,干什么呢?”   “给我个火。”陆明烛指一指那石道,“我想去看看。”   “哟,大晚上的!吩咐你来此洒扫思过,这都多少日子过去了,不见你动半步,这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法王也未曾吩咐过让我何时洒扫,半夜不行?”   看守弟子撇了撇嘴,不耐烦地将燧石扔进陆明烛手里。他们倒不怕他放火,此地就没什么能烧的,何况让他洒扫此处,没有照明,总是不行的。   陆明烛引燃了火把。火把牢房中原来就有,只是他一直未曾动过。他举起火把,走进石道中。扑面而来的灰尘和微微的霉味,呛得他不由自主开始咳嗽。陆明烛用手掩住口鼻,慢慢往里面走。空旷的石道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倒是有些吓人,前面黑漆漆的一片,那股与藏经殿似曾相识的味道,倒是越来越重。陆明烛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前面似乎到了一个大厅,他举高火把,四下看去。   是个大厅,连着另一条石道,这里面空寂无人,但是由于不与外界通风,倒只有薄薄的一层灰。陆明烛粗略看了一下,就发现这与他之前所呆的牢房十分相似,大厅四周都是一间间的牢房,那些门上还拴着锁链,但是都七零八落地开着,显然这地方,之前不管是做什么用的,都已经废弃很久了。   陆明烛举高火把,往前走了几步,的确是一片空寂,什么都没有,另一侧的石道还是黑漆漆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自己走过来的那条道,没有了火把的照明,也陷入一片黑暗——他嘲讽地笑了笑。这没什么可怕的,自己在中原的那几年,如今看来只会比这条路更黑。他懂得法王的用心。这大约是废弃的旧日石牢,将他独自一人关在此处,洒扫收拾,时间长了,只怕再大的不满和冤屈,都被磨得平了下去,这也算是修身养性了。他想着想着,又想转身走回去了。这里的味道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看见某些敞开的牢门里,堆着许多肮脏的像是书卷之类的东西,也许是经卷——可是这地方,怎么会有经卷?他懒得去看,那些故纸堆散发出灰尘和霉味,让他十分厌恶——不止是厌恶,陆明烛停了下来,用手撑住墙壁。   这味道,像是大光明寺藏经殿的气味。这些味道沉淀着其他一些记忆。在大光明寺的藏经殿,他曾经好几次与叶锦城纠缠不休,难分难舍——这些让人无地自容的记忆,随着这种味道一下子冲进脑海里——陆明烛转过身,只想赶紧出去,可刚动步,就像是牢牢被钉住了。这种感觉已经被他遗忘了很久,后脊梁有一股燥热不由自主地升上来——自从西迁路上与法图娜那件事发生过后,他就再也想不起这类事情。可此时——陆明烛一拳打在墙上,手骨的剧痛并没什么作用,他恼羞成怒地发现这个味道让自己硬了起来。   陆明烛一手扔开了火把,那火把掉到满是灰尘的地上,扑闪了一下继续燃烧着。陆明烛用手撑住石墙,那些栗色的长卷发披散下来,随着他气急败坏的哆嗦而簌簌抖动。他盯着地上燃烧的火把,终究还是将手伸下去。   (七十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很久都解不开衣带的绳结。陆明烛用另一只手撑住墙壁,右手去拢住已经半硬起来的部位。那半硬的东西在他手里微微颤抖,顶端渗出的透明黏液顺着他手指的空隙滑落下来。陆明烛咬牙用手来回蹭弄了几下,有更多的液体被蹭到手心,湿滑粘腻,他的手在哆嗦,伴随着下身一阵阵翻涌起来的热浪。   这空无一人的厅中弥漫着的书卷霉味和灰尘的呛人感觉对他来说,像是打开尘封记忆的钥匙。大光明寺藏经殿里面那屈指可数的几次情事,近乎是亵渎明尊,他本该忘记,或者本该牢牢记住,再也不做此种无耻行径,可伴随着记忆里那些让他惭愧不已的诵经之声的,还有叶锦城的手指抚摸在身上的触感。叶锦城的手白而且修长,手背漂亮,手心却因为常年铸造和练剑覆着薄薄的一层茧,尤其在指根处,那几个格外粗糙的触点抚在身上,经常会带出一种说不出的酥痒。陆明烛收回按在石壁上的手,靠着石壁滑坐下去,左手探入腿根内侧来回抚摸。这触感却不大对,不是记忆中的,可随即石室中弥漫的陈年书卷的味道又将他不容反抗地温柔拥住,一种止不住的亢奋从后脊骨上节节攀升,伴随着无地自容的羞耻——他不该想着叶锦城!不该还想着叶锦城!这不断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叫嚣的声音,压迫得他在心底里缩紧了身子,羞愧欲死,可身下得不到满足的欲望硬胀着让他无法忽视,他只能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想要快点结束。   陆明烛额头和鼻尖上都浮起一层绵密细汗。他已经太久没有做过这种事——恍恍惚惚的记忆浮现起来,在认识叶锦城之前,他年纪还很轻,又没有相好之人,他从前不算是特别清心寡欲,这种事情,自己一个人做得不少,只是并无与其他人一起的经验罢了。自从认识了叶锦城之后,用不着如此;与叶锦城分道扬镳后,只觉得心如死灰,连着身体的欲望也一起沉寂下去。那柱身在手里硬得发痛,又被顶端流下来的黏液浸得湿滑,他的手直哆嗦,好几次差点握不住,尽管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不但没有人,也没有明尊——若是从前在藏经殿的那些情事中,最让他觉得羞耻的,就是无所不在的明尊的凝视的话,如今在这空无一人的无明地狱的监牢里,还让他羞愧不已的,到底是什么呢?这些如潮水一般慢慢淹没他的羞耻,和着快感一起涌上来,压迫得他窒息而惶急,只能抬起头来大口喘气。   他强迫自己加快手上的动作,想要快点结束。食指滑到顶端按压细孔,打着圈反复抚慰敏感的头部,快感一层层地翻涌上来,却始终不足以让他满足,堆积在一起而不得发泄,很快就变成了折磨。陆明烛下意识地将手指并拢,小幅度地来回摩挲根部,这样弄了有好一阵子,却仍然没有半点要泄的迹象。额头上的细汗已经汇聚成汗珠,从鬓角和鼻尖滴落下来——这地方很阴冷,原不该这样热才是。   被扔在地上的火把突然发出一声噼啪的爆裂声,陆明烛被惊动,倏然觉得一股羞耻的热浪从后脊席卷而来,他才意识到,他在下意识地模仿叶锦城平日里抚慰他的手法,只是到底不是叶锦城本人,怎么也学不到十成,怎么也满足不了——这一下羞愧惊怖非同小可,他只觉得连耳朵尖都灼热不堪,气急败坏之下张口欲骂,却骂不出口,是啊,此情此景下,他还能骂谁呢?   那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压抑成一声哽咽。陆明烛松开了手,咬着牙接连几拳砸在墙上,血流了满手也浑然不觉,他只是收回手来,指腹滑到会阴处搓揉了两下,那些黏液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包裹住手指,他哆嗦着跪坐起来,将指尖伸到后面那干涩紧闭的入口。   这里已经不习惯这样的抚触,紧紧地闭合着,不让指尖侵入。陆明烛却管不了那么多,指尖强硬地拨开入口,向里面推进,随即急急地又挤进一指,他弄得自己很疼,却又无药可救地开始兴奋,手指左右拨弄着将那入口扩张开来。后穴似乎是渐渐熟悉了之前的那种开拓,手指进出逐渐顺畅,粗糙的指腹摩擦内壁带来的快感与之前截然不同,让他渐渐有种茫然的快乐,之前的羞耻渐渐褪去,只能感觉到内壁在进出中泛起的一阵阵满足的酥麻。他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后颈紧紧绷着,腰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顶过去,像是有了自我意志一般,追逐着给后穴带来快感的手指。手上的血还没有止住,更多的血迹混合着黏液被他推送的动作碾压进甬道深处,内壁却不满足地紧紧贴上来吸吮包裹着手指——这让他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他以前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可这快乐似乎又无可比拟。陆明烛能听见自己的喘息逐渐沉重,在空旷的石厅里回响成一片。   这里明明空无一人,更是连明尊也不眷顾的地方,可自己的喘息声在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羞耻和快意——管他呢,管他呢!他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下面手指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辗转着去按压内壁,寻找最刺激的位置。汗水将鬓角边卷曲的长发浸成一绺一绺,又顺着发梢滴落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潮湿的圆印,下身前端并无抚慰,却自己滴答着透明的黏液。他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全无尊严,若是落在别人眼里,定然是分外地可笑——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到如今,这些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咬着牙推入第三根手指,后穴被撑得发胀,又因胀痛而牵扯出更多的快感,他感觉腰差点要软下去,却又颤抖着挺起来,恬不知耻地追逐身后进出不住的手指。   一种熟悉的酥麻从指尖按压下的内壁渐渐爬上后腰,顺着脊骨攀升上来,陆明烛双肩颤抖,后颈骨咯咯作响地哆嗦着,一直竭力压抑的呻吟再也忍不住,断续着漏出嘴角,躺在地上燃烧的火把明明灭灭,将他半掩在长发后面泛起鲜艳潮红的脸照得恍惚。   “……嗯……”   他急促地喘着气,左右摇着头甩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大声叫了起来。那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穿行回荡在空旷的石厅中,让他猛然觉出一种身处烈焰般无地自容的羞耻,后颈爬上一股奇怪的温热,像是临近高潮时有人在后颈急促而满足的吐息,热情而熨帖的气息将他包围起来——腰上一软,他不由自主地趴跪下去,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只是紧紧绷着腰与蜂拥而来的快感抗争着,前端在并无抚慰的情况下吐出粘稠的液体,他不知道时间有多久,不过似乎前所未有地久。这快感持续着一丝丝抽空他的力气,他觉得全身一寸寸渐次软下来,拖长的呻吟里包含着羞耻而满足的余韵。   陆明烛跪行几步,一头扑到石墙上,双手抠住那凹凸不平的石壁,疲倦像是潮水袭来,他却仍然不肯彻底趴下去。   “……锦……叶……叶、叶锦……”   昏沉中一个名字似乎自然而然地涌上舌尖,却怎么也叫不完整。他张开双唇,半昏沉半清醒中另一阵熟悉的恨意和羞耻却同时涌起,将他喉咙闭锁起来,他呼吸一窒,陡然觉出一种被生生撕裂成两半的痛苦,嘴唇颤抖着想在快感如步云端时喊出那个名字,恨意却拉扯着他竭力下坠,尖啸着指给他看下面血与暗的仇恨深渊。他双手颤抖,在石壁上用力抠挖,一道道血痕伴随着指尖的力气,粘着经年的石墙上簌簌地掉下石粉来。他的眼睛泛红,蓄积了很久的泪水,终于从眼角蜿蜒而下。   叶锦城执意要搬回自己的住处,叶思游不放心,开始并不同意,直到白竹与叶锦城谈了两次,才告诉叶思游,那日不知道是福是祸,卫天阁的话和他们的争执,直接让叶锦城听了去,反而激得他清醒了。如今他已经能回忆出完整的事情,除了自己疯疯癫癫那段时日里做下的事记不太清,其余都无大碍了,也没有必要看他太紧,反而有助于他痊愈。叶思游无可奈何,只好派了些人手去叶锦城宅子里,让他们多加注意。   叶锦城并未表示反对,他未曾表现出过白竹预想中的一些激烈情绪,只是安静地回到宅子里。这两年虽然都没有住,可下人们依旧在打扫,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他开始更频繁地无法入眠,尤其在霏霏雨夜。   叶锦城半靠在榻上,床榻上的两张图纸被他卷起来归拢在一处。雨打屋檐的声音渐渐小了,停了,他能感觉到皎洁的月光逐渐照入室内,温柔而冰冷地一寸寸移过来,肩上的伤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疼痛不止,以前神志不清的时候,不太在意,如今什么都想了起来,便觉得难以忍受。可说到底他都能忍受,同心中痛楚相比,这都不算什么。他仍然能梦见唐天越,占据了他整个少年和一半青年时代的、最最亲密的人,在奄奄一息之际,说着同归于尽,仍然救他一命的人。爱他,爱到骨髓里,爱到在他死去之后固执地不辨是非,无所不用其极地为他复仇。因为爱他,所以违背他临终的话;因为爱他,所以挣扎着固执地拒绝再爱别人。   枫华谷的事,说到头来,已经再说不清。当初是他太过天真,在那样腥风血雨的战场上,谁又能指望谁来手下留情呢?他何尝不知道,陆明烛并非直接致唐天越于死地的凶手,可对于唐天越的死,陆明烛自然也不可能不负半点责任。几年前的每个夜晚,他都这样告诉自己,是陆明烛自己撞上前来,并非他刻意纠缠,处心积虑地要用一场虚假的感情做戏来获得复仇的契机。在无数的夜晚,看着身边入睡的陆明烛,他这么告诉自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用恨意的烈焰灼烧伤口,迫使它们狰狞地愈合。可临到头来,大光明寺一场风雷,理智仍然告诉他,没有爱,没有温柔,只有恨意,可身体背叛理智,比失去唐天越的痛苦更甚的,是他永远失去了陆明烛。唐天越死于敌人之手,而陆明烛死于自己的背叛。这痛苦让他难以承受,逼得他不得不躲入疯癫中去。   他捂住隐隐作痛的右肩站起来,惨淡的白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站在修葺华贵的屋子里,显得形影相吊,无所适从。不是背叛,谈不上背叛,既然从头到尾,对陆明烛只有纯然的欺骗,他连称得上是背叛的资格也没有——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不仅仅是背叛,还是多重的背叛,背叛了自己的理智,背叛了陆明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背叛了唐天越。   他的神智还是称不上彻底恢复,有些事情,依旧昏昏沉沉,怎么也想不清楚。可悔恨和痛楚,像是锋利的牙齿不住地撕咬,不分昼夜,没有尽头。叶锦城迟疑着走到柜子前,他拉开抽屉,那里面放着白布包裹的一样东西,是白竹后来着人送来的。他将它取出来,放在桌上,里面一截弯刀的断刃,在月光下发着点幽幽的蓝色,上面的血迹大多已经被擦拭干净,可是,可能是匆忙的缘故,那断刃上细细的血槽里留下了干涸的血迹,有些地方描着的金线衬底被覆盖住,凝固着一种黑紫色。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也许是别人的,也许是自己的。叶锦城下意识地捂住肩膀,他记得陆明烛将这刀刃插进自己肩膀时脸上的神情,他当时就瞧见了,却硬生生逼迫自己视而不见——那是纯然的伤心和绝望,没有掺杂任何别的感情的,伤心与绝望。   肩膀抽搐似的痛起来,叶锦城手指抓着肩头抽紧,又松开来移到心口。他大口地喘气,却觉得窒息。月亮西沉了,从窗口潜入的月光一点点地退出去,屋子重新被笼罩于阴影中。叶锦城伸手将那截断刃推开,把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流泪。   叶思游将香灰拨弄到炉内,置入新的香饼,重新闭目沉思。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本不想理睬,故而不作应答,叩门声停了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轻响了几下。   “……进来。”   “师父,是我。”叶锦城从外面走进来,他走得悄无声息,叶思游屋子里没点灯,只有黯淡的月光从身后窗口照入,叶锦城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同样白色的头发和煞白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孤魂,“……徒儿有事,打扰师父做晚课了,还请师父不要怪罪。”   “什么事?”叶思游抬眼看他,叶锦城看见师父的脸上一片平静。   “……我想去一趟西域。”   叶思游直直地盯着他,露出一种仿佛没听清的神色。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去一趟西域。”   叶思游挺直了身子,他手上本来拨弄着一串碧玉的佛珠,此时却停了下来。   “你想去找陆明烛?”   “……是。”叶锦城说着跪了下来。他知道师父定然会阻止他。   “你去找陆明烛,做什么?”   “我……”他觉得喉咙干涩,就好像几年前在这屋子里给师父发下誓的时候一样,“我……我得去找他。”他想了想,用笃定的语气重复一次,“我得去找他。”   叶思游闭目不语,半晌才道:“你为何要来跟我说这些?锦城,白竹说,你如今已经好了。更何况,你不是小孩子了,本事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你自小就聪明,想做的事情,没谁能拦得住,你想去西域,我难道还能拦得下?何必来跟我说呢?”   他语气平静,并不像是责怪,只显出隐隐的疲倦。   “师父……”叶锦城觉得鼻子里一酸,叶思游这种语气听得他伤心起来,“您别这样说,我——既然卫天阁那样说了,我只是想去……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怎么去?”   “我之前听人说过,冬季没有办法翻越葱岭。过几日,我到杭州城去,找人打听一下明教现在的消息……”他不敢抬头看叶思游的脸色,“如果现在走,在第二年春夏能到山脚,正好就……”   叶思游轻轻叹息一声打断他。焚香幽幽的气味四处弥散,显出一点凄清。   “锦城。”   “师父……”   “你告诉我,你还记得唐天越是谁?”   这问题突如其来,振聋发聩,简直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记耳光。叶锦城像是被狠狠抽了一下,抬头看着叶思游,却见叶思游双手握住珠串,脸上只是一片平静。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双肩战战,咬牙道:“回师父,至死也不会忘的。”   “好。你也记得陆明烛是谁?”   这接连而来的第二句话像是第二记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   “记得……至死不忘。”   “那好。我再问你,你去嵩山找静亿大师,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叶锦城一怔,他没料到叶思游会问这个。到底是大病初愈,思绪还是有些混乱,他沉默下来,竭力地想了片刻,才道:“大师早年同我说过……浪尖扶摇,志得意满,并不一定是好事,一路逆水搏击,徒造杀孽,到头来有一日倦憎愧悔而不得安宁,又徒增一苦……徒儿当初没有听进去,直到后来……后来大师又对我说过,此岸已远,彼岸咫尺……我……”   叶思游挥手打断。叶锦城似乎听见师父冷笑了一声,又觉得是听错了。   “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你既然觉得有道理,听进去了没有?”   “徒儿觉得有道理,”叶锦城不知怎么的,额上涔涔冒出一层细汗,“可是并不能全懂。”   “总算说了实话。”叶思游冷笑一声,这回叶锦城听得真真切切,“我往日总不想你多走弯路,你是师姐的孩子,我总想着你能事事顺遂,一生平安,无奈这天意如此,更不敌你自己执意行事。你还记得你在这个屋子里跟我说过的话?‘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如今看来,已然应验了一半。你性子固执,和师姐一样,和我也一样。不碰得头破血流,你就不会回头,我说什么也是没用。我早已想通了,这怪不得你,我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既然你如今记得唐天越,记得陆明烛,都至死不能忘怀,你想去,就去吧。此去一路艰难,你若是能平安回来,自当明白静亿大师话中深意;若是死在路上,我也只当从没收过你这个徒弟,等下了阴曹地府,我自向师姐请罪。别的不用多说,出去。”   “师父……”叶锦城愣了,他没想到叶思游一番话下来,字字犀利如锋,根本让他毫无辩解的余地,虽然他也并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可他总以为叶思游会阻拦,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利得有些反常。联想到方才师父问起静亿所说的话时的古怪态度,叶锦城突然觉得心思一沉。之前在嵩山,他亲眼目睹叶思游对静亿出手,而静亿并不还手,甚至不抵挡。叶思游打完就走,根本不作停留,此后也绝口不提此人。他虽然知道师父与陆沧海的事情,可他并未见过陆沧海,往后多年,师父对此讳莫如深,他也始终不再去问。   “师父……”他陡然明白过来,顿觉得后心粘腻,悄悄浮起一层冷汗。   “去。”   “……师父……我……”   “去!”   叶思游陡然站起身来,劈手将桌上茶盏拂到地上。他手上的珠串砸在桌角,拧成的几股金线随之一同断裂,茶盏脆裂的响声和珠玉四散落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刺耳无比,听得人阵阵心悸。   叶锦城流着泪看了叶思游一眼,重新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安静地跨出门去,掩上门扉。月光静静地从窗口流泻进来,房中只剩下叶思游,手里握着残破珠串,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清幽的焚香气息中。   (七十三)   明教虽然溃退西域已经将近三年时间,可若是用心打听,即使是远离长安的杭州城内,也还是有许多关于明教的消息的。叶锦城大病初愈,身体不好,可还是来来回回在杭州与藏剑山庄之间往返了数次,总算是大致将明教如今的状况打探清楚。杭州城内他熟人众多,可这些人都足有几年没见过他,虽然谣言漫天飞,如今再见叶锦城,见他虽然神志正常,头发倒是白了,不免又是议论纷纷。   他咬着牙,对那些谣言充耳不闻,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更何况,他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所谓谣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事实,而且他们见他许久未出现,一出现却打听的是明教的消息,更会议论纷纷,因为这简直等同证实了谣言。将明教的消息打听得差不多,叶锦城转头去商会中寻找商队,凭他一己之力,断然不可能独行如此之远的距离,只能借助与商队同行来完成这事。   那些嘲笑、他走进人群中时人们掩饰不住好奇却又故作若无其事的目光、在他转身离去时仿佛林中危险过后的群鸟啁啾样的窃窃私语,包含着鄙夷和兴奋,可这些他都不在乎,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人说话时的语气。他能注意到,所有人都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对他说话——与他在藏剑山庄时师父与白竹不同的——好好的一句话说完后,还偏偏要另作解释,仿佛怕他听不懂,或者无理取闹。这是一种对年幼的孩子或者是疯子才有的说话语气,带点无奈,还带点小心翼翼。   叶锦城没有余力计较这些。何况他知道,旁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原也无可厚非。关于他的谣言,他在神志不清的那两年中并不清楚,可如今看来,这谣言已经无孔不入,连刚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也都多少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而可怕之处就在于,若是事实也就罢了,谣言之所以是谣言,莫过于半真半假,让人无从分辨。那些关于他和明教弟子之间的事情,则更为难听,可对于他来说,那些所谓他被明教弟子睡了三年之类的传闻,让他无法反驳,他也不想反驳,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他甚至觉得,若真像谣言中所说,或许还能减轻他的愧疚,缓解无休无止的心痛。   “叶公子,商队出发就是半月之后,如果提早到了,冬季是不能翻山的,得在商会驻点休息,来年冰雪消融了再走……叶公子,你可明白?”   “知道了。”这最后一句话又是那种让他难以忍受的、小心翼翼的反问,仿佛怕他听不懂,他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只能竭力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知道了。回头我叫人把钱送来。”   叶锦城一步一顿,缓慢地走出商会大门,外面的街市熙熙攘攘,刺目的阳光从碧青的天空澄净地直刺下来,他突然有点想哭。   叶思游自那日之后就推说闭关,无论如何不肯再见叶锦城,只有白竹偶尔还能与叶思游说上几句话。卫天阁来藏剑山庄提亲的事,叶思游答允下来,叶秋红也愿意,卫天阁还有任务在身,先行离去,留下话说过些日子再来迎娶。   叶锦城知道,自己这么一走,决计赶不上师妹出嫁。他无可奈何,满心愧疚,却再也不能等——卫天阁带来的消息,像是在枯萎的灰烬上又重新燃起一簇烈焰,虽然灰烬已经燃烧殆尽,可这把烈焰来势汹汹,让其中未燃尽的残片又重新燃起一些熹微的火光。他不能再等,陆明烛,陆明烛也许没有死。他知道,即使不说这一路艰险,即使陆明烛没有死,即使他们能再次见面,只怕也是刀光剑影,势不两立,求得原谅之类的念头,他已经连想都不敢想,可即使无法获得原谅,甚至可能是徒劳无功,他也不能不去。   他在剑庐里呆了数日,旁人在铸造兵刃,他却独自缩在小间中为叶秋红打首饰。许多的记忆浮现上来,他雕琢金饰的时候,想起他曾经为陆明烛打过一只耳坠,这些记忆只能被容许一闪而过,因为如果反复地琢磨,他可能就会再次疯了。   月亮浮在快到中天的位置,叶锦城将做好的银杏叶花色的首饰放进锦盒里收好,转头看了看,屋里一切笼着一层轻纱似的冷光。他在金笺子上写了几个字,置入锦盒中,扎好红绫放在一旁,这才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他想起给陆明烛送弯刀的时候,也是这样放在盒子中,只不过如今是想见师妹与人百年好合,当初赠刀给陆明烛的时候,心思何其不堪。他的目光落到屋中剑架上搁着的重剑上。   叶锦城定定地看着那重剑一回,织炎断尘在这暗夜里也散射出炽热的微光。他咬了咬牙,突然走上前去,左手握住剑柄,用力提起它来。   根本提不起来。他病了太久,之前所中的毒,与内伤淤积在一起,早就让他的内力近乎废弃。这一点从他清醒的那一日,就已经慢慢意识到,只是还不甘心,不想承认,有哪一个习武之人,能坦然面对自己失去武功的事实呢?叶锦城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将那剑从剑架上提下来,拖曳着它往后院方向走过一截,临到门槛处,已经觉得冷汗从后心不由自主地渗出来。他咬牙将重剑提过门槛,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庭院中央。   叶锦城双手握紧剑柄,藏剑重剑武学是早就烂熟于心的,他的手腕下意识地想要去反手抡起重剑,可之前那阵拖曳和提拽,早就让他腕骨酸痛,上臂一阵阵扭绞着终于脱力,那重剑剑尖在空中提起一半,终于垂落下来,当地一声重重砸进地上,随即剑柄也难以自控地脱了手,整个剑身落在地上,磕到了石子路,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响声。   月光落在他脸上,叶锦城脸色煞白,终于还是慢慢蹲下身去,想将那重剑捡起来,可他的手握住剑柄,却再也没了力气,只能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发怔地半蹲在那里。风拂过院中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浑然不觉,直到身后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随即他听见有人轻声叫他。   “师兄。”   叶锦城像是被蜇了一下,猛然从剑柄上收回手。叶九霆逆着光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整整齐齐的一套杏色衣服,十来岁的孩子,身形即将开始长开,逆着月光,那还有些瘦棱棱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叶锦城自好了以来,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他,如今陡然看到,不由得有些发怔。他平白无故丢了三年,对叶九霆的印象,也始终停滞于印象中那个细瘦如豆芽一般的孩子,如今再看到叶九霆,不由自主地觉出几分酸涩的陌生。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哦,没……没什么,”叶锦城几乎有些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用手掸着衣摆上不存在的泥土,“睡不着,出来走走,九霆,你怎么不睡觉呢?”   叶九霆沉默了一会儿。他出身也不光彩,来到藏剑山庄以前过得也艰难,因此十分懂事,心思也比一般孩子深沉。   “……我,”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他们说,大师兄要去西域了,很久都不会回来,是不是?”   “……来。”叶锦城叹了口气,走过去,用因为脱力还在微微痉挛的手指牵住他的手。叶九霆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即转头狐疑地盯住叶锦城,可叶锦城装作不知,竭力抓紧了他的手,把他往庭院青石台阶那边带过去。叶锦城用手扫了扫台阶,拉着叶九霆坐下。   “师兄是跟着商队去做生意,西域不比长安,也不比你以前住的万花谷,是很远的,可说快也快,”叶锦城温柔地摸摸叶九霆的头发,“一去一回,快的,也不过一年多。”   “一年多,那可很久了。”叶九霆盯着他,神情带着稚气。   “很快的,”叶锦城微笑着摸摸他,“师兄第一次见到你,差不多已经是五年前了,都好像还是昨天一样,那时你才这么高,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月光落下来,照在叶锦城微微颤动的银色睫毛上,叶九霆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笃定道:“师兄,秋红师姐说你是去做生意,我觉得,你不是。”   “那我去做什么?”   “你……”话已经到了舌尖,就要脱口而出,却生生地被叶九霆咽了回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一句话惹下的祸事,而这祸事,到如今似乎仍然没有结束,师兄这副样子,似乎仍然是为了当初的事情。有些话灼烧得他火急火燎,却不敢再开口了,只能焦灼地转开眼睛。   叶锦城盯着他看了一阵,叹气似的笑了。他如今什么都记了起来,自然也记得之前叶九霆的问题。他并不怪叶九霆,甚至还在感激这个小师弟。若非他一句话,自己也许早就挥剑自刎,欠下的那么多债,就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你小小年纪,怎么心眼这么多?”他捏捏叶九霆的脸蛋,“还记着当初的事情呢?师兄早就记起来了,谢你还来不及,你整天都在想什么?你还记得你明烛哥?”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奇怪的震颤滑过后脊梁。他已经多久没有再清醒地说出过这两个字?之前疯的时候,整日疯疯癫癫,见人就要问陆明烛,这三个字说得理所当然,可清醒之后,涉及到陆明烛的问题,或是由别人发问,自己被动回答是否,或是默默地沉思,并不将这个名字付诸于言语。这两个字,恍若隔世一般,让他痛楚不已,从心底深处翻涌起一种深重的苦涩,苦得他差点掉下泪来。   “我当然记得!”叶九霆一听师兄也不避讳,顿时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两只小手抓住叶锦城的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紧紧盯住叶锦城。叶锦城正想流泪,给他这么一盯,难堪万分,只能竭力把持。   “师兄,你去找明烛哥?”   “……是。”   “那,还回来吗?”小孩子究竟是小孩子,说话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样有分寸,他并不懂这句话对于叶锦城来说,具有怎样复杂的意义。   叶锦城又微笑起来,叶九霆似乎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当然回来。”   叶九霆不放心地紧盯着他。叶锦城对他很好,他总想与这个大师兄多亲近,故而对于这些他似懂非懂却又像是十分严重的事,他觉得紧张,只好通过稚气的发问来求证。叶锦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对他道:“师兄这几天就要走了,你今天既然来了,我们喝点酒吧,算是你送送我?”   叶九霆长这么大,也没喝过酒,听了不免兴奋起来。   “好啊,可是……师父……”   “你长大啦,喝点酒有什么关系?再说又不让师父知道。”叶锦城被他蠢蠢欲动又畏畏缩缩的样子逗笑了,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和嘴角的梨涡。叶九霆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笑,陡然看见,猛然想起,这才是记忆中大师兄的模样,也不由得跟着傻笑起来。   “你去拿酒,那条路走过去,有酒窖。”叶锦城沉吟了一下,“拿青色封布的。”   叶九霆听他吩咐,不多时就将酒坛取了来。叶锦城打开酒,叶九霆本来拿了酒杯来,叶锦城却已经举起酒坛喝了一口,笑道:“用什么杯子?你长大了,这里又没外人,不用那些东西。”   叶九霆带着点兴奋和忐忑,也接过坛子,凑上去喝了一口。他没什么经验,只闻着这酒气香甜,一口喝下去,还有不少沿着坛口洒进脖子里,却只觉得一股浓烈的柑橘香气在口中蔓延开来,随即就是滚烫的灼烧感,这感觉太过刺激,他涨红了脸,好容易才伸直了脖子,将这口酒调动下去,随即大声咳嗽起来。   叶锦城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一面伸手为他拍背,一面笑道:“对了,就是这样,要是个男人,就不能不会喝酒,我们江湖儿女,这做人也像喝酒一样,要爽快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方才当得起藏剑山庄君子如风的说法,那些耍心眼的事情,不要去做。”   叶九霆本来咳得厉害,却陡然觉得叶锦城话中有话,不由得连擦着嘴角的手也停了下来,转头望着叶锦城,叶锦城却坦然地转头看他,叶九霆一怔,倒反而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月亮渐渐移到中天,又开始西沉。叶锦城双肘搁在膝头上,叹了口气抬头望天。周围是浓烈的柑橘香气,他喝得不多,却仍然能感觉热辣辣的酒意随着苦涩的眼泪,不住上涌,他需得竭尽全力才能忍住。庭院里后半夜开始吹起凉爽的风,却仍然挥不去这苦涩的燥热,一旁的叶九霆早就靠着廊柱睡去,晕红的小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意。叶锦城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伸手去摸摸他发热的脸蛋,叶九霆晕乎乎地睡得舒服,只当是有小虫子,挥手拨弄了几下,嘟囔着重新睡去。   叶锦城微笑着收回手,他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只剩下死寂的苍白。他伸出手去,拿起之前叶九霆拿来的杯子。坛子里还剩下一些酒,他站起身来,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随即又倒了一杯。酒坛被他扔向远处的院子里,发出砰的碎裂声,也没能吵醒叶九霆。   叶锦城举起酒杯。柔婉多情的月光洒落一片凄清的白色,将庭院的石子路和草木都照得异常洁净。浓烈的柑橘香气温柔地包围着他,像是春日江南的橘子花雨,又像是旧日情人温柔的抚触。   “天越……天越!”他哽咽着,泪水从眼角不住地滚落,“这杯酒……敬你……”   天亮时分他已经收拾妥当,其实除了一些贴身钱物,并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切都已经由商队安排,只需要去杭州城汇合。叶九霆在他的榻上睡得香甜,一时半会不会醒。叶锦城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叶思游闭关不见,他也不想再惊动师父,只能隔着几道门,远远往师父居住的地方磕了几个头。天光熹微,只在东边的天际有一线极浅的鱼肚白浮现。叶锦城看了一眼楼外楼巍峨斜挑的屋角,握住腰间轻剑剑柄,大步走向驿站方向。他却没料到,驿站处已经有人等着他。   白竹依旧玄衣广袖,站在驿站前的小路上。叶锦城看见他清峻微冷的脸,在晨雾浮动中,仿佛带着些说不出的神色,可看那姿势,又像是专门等了自己许久。   “……白先生?”   白竹突然叹了口气。他摇摇头。   “游哥不肯见你,”他看着叶锦城,脸上是以往很少出现的无奈,还有点担心,“你师父说得难听,其实他是担心你,怕看见你,又要伤心……你,不要怨他。”   叶锦城沉默地摇头,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师父,这三年来宛若一场大梦,他清醒过来才明白只有师父对他不弃不离,在流言蜚语与唇枪舌剑面前,毫无保留地爱惜他、保护他。他对师父已经是忤逆,可如今的情状,由不得他不继续忤逆下去,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让师父眼不见为净。   “白先生,您多虑了,我怎么会……”   白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你既然知道,那我也放心了。路上保重,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叶锦城只觉得眼眶酸涩,不由得红了眼睛。   “白先生!”   “怎么?”   “以前是我不好,”叶锦城的声音很低,“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却还是不懂许多事情,也经常对白先生不敬,我病的时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白先生却不计前嫌。大恩难报,先生受我一拜吧。”   他说着跪下去,对白竹磕了一个头。   白竹叹了口气,要拉他起来,叶锦城却不肯,只道:“锦城还有一事相求,白先生,我此去西域,一切未知之数,万一……白先生,还请安慰师父。师父为了早年的事情心中难过,我也是知道的,还请白先生……”   白竹摇了摇头,也不拉他起来了,只沉吟了片刻,道:“你还能想到这些,已经是很好了。我知道你心里疑问着当初你师父的事情……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孰是孰非,哪里还能说得清呢?其实你自己的事情也是一样,当初你师父与我,对你事事阻挠,不惜让你心生怨怼,意思并非说你做的事情样样皆错,只觉得这样下去,对你徒劳无益,故而出手阻拦。说到底,不过是为你好。”他叹口气,“事到如今,游哥想开了,我也想开了,他觉得这样好,你未必觉得痛快;当初你若是听从你师父的话,如今到头来大约确是没有今日之苦,可未必没有别样痛楚。一切情仇恩怨,强求不得,你好自为之吧。此去小心,你师父,还等着你平安回来。”   白竹说完,玄色衣袖轻拂,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缓步而去,只片刻就消失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   (七十四)   这里面着实分不出白天黑夜,只有例行换班的动静和守卫弟子送饭的时刻能提醒他还有光阴的存在。陆明烛大多数时间半梦半醒,因为着实无事可做,也不想做。因为这里没有别人,甚至不能用打架争吵来打发时间,只能用回忆来填补,所以过往的日子开始像是噩梦一般缠绕着他,每每辗转入睡,最后都以惊醒告终。无数次他梦见大光明寺风雨雷电,梦见叶锦城神情如冰,织炎断尘在他手里散发炽热杀意,从他肩膀里流出的温热的血液,顺着悲魔饥火的刀身一直流到自己手上,随即腰侧剧痛,每每急喘着醒来。醒来有时候眼眶干涩,恍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明教弟子在死亡之海的训练中;有时候泪流满面,因梦中的窒息而被压迫着哽咽,但是无论怎样,不会改变的就是寒冷和麻木,那种无休无止的痛苦,仿佛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缠绕着冷意挥之不去。   可比旧日的伤痛更让他害怕的,是仿佛无休无止的孤寂。他知道外面日月轮转,守卫弟子们日复一日地换班,兴许还大声抱怨着差事的无聊,可即使是他们认为的无聊,对于他来说,也成了奢望。时光仿佛静止下来,他靠在那里,有时候觉得是一瞬,有时候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这里黑暗,寂静,让他开始失去岁月的概念。这无聊和孤寂渐渐让他难以忍受,可他知道,即使大声喊叫,心中的郁结也不会消减。   看守将送饭的盒子放在一边,重新锁上门,转身出去了,牢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陆明烛盯着那盒子看了一眼,兴趣缺缺地转过头,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里搁着蒙尘的扫帚和火把。他想起之前被发落时听到的命令,洒扫此处,安心思过。   陆明烛转过头,目光落到另一侧黑沉沉的通道口。自从去过一次,他就对这个地方无比排斥,那堆放破烂老旧经卷的地方,散发着和记忆中某些羞耻又火热的记忆相同的味道,他厌恶至极的味道。   他盯着那甬道看了片刻,重新靠在石壁上,合上眼睛。只是片刻后,却又挣扎着睁开眼,重新看着墙角的火把等物。   陆明烛迟疑着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捡起几支火把,燧石和凝固的油脂被扔在一旁,他捡起来,擦着引燃了火把,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起扫帚,才弯腰再次走进那条窄小的通道中去。一路走,他顺手将通道中一些细小的石块杂物扫成一堆,只是片刻,就走到了之前的那个厅中。陆明烛强忍着扑面而来的书卷和尘土的味道,皱着眉举起火把照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支架。他将火把架在墙上,又将剩余的也点燃,分别固定在几处。厅中被火光照耀得明亮起来,他这才仔细地开始打量四周。   这里显然以前是牢房,不过如今四处栅门大开,每一间都堆放着许多残破不堪的书卷,上面都蒙着一层薄尘。陆明烛慢慢蹲下去,信手拾起一卷。上面的尘土飞扬起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纸张和卷轴被凌乱地像是一堆垃圾一样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处,他拿起的卷轴纸张,在他手底下似乎微微颤抖,仿佛是出于摆脱了蒙尘命运的惊喜。那因时间久远而薄脆的细微响动,让陆明烛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手里的动作——他拉开纸张,上面密密匝匝地写着文字,他借着不稳定的火光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这是他认识的文字——明教教中经卷上的文字。那些曾经沉默无声地堆叠在大光明寺藏经殿中的卷轴,里面记载的就是这样的笔画。   他看得懂,并且由于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他的手因激动而逐渐颤抖起来,抖得上面的文字都花成一片,他不得不将之放下,稳定了一会心绪,再拿起来仔细端详。   火光黯淡,脂油似乎开始不够燃烧了。陆明烛双手小心翼翼地撑开那曾经被像垃圾般丢在尘土中枯黄腐烂的卷轴,走到火把旁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那里面写着一段陌生的经文,歌颂光明与河流。陆明烛从小由师父和阿契斐长老教导,比普通的明教弟子,还多念过一些经文,却没见过这段。他读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这似乎不是明教的典籍。明教教义歌颂圣火日月,这里却更为虚幻,与他从小到大读过的经文,都不一样。   陆明烛困惑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那大堆散乱的卷轴旁,又随手挑出几卷来看。火把渐渐发出毕剥毕剥的爆裂声,火焰也渐渐小了下去,他也浑然不觉。直到书卷上的那些细密文字,开始在摇曳黯淡的火光中像蝌蚪一样浮动起来,他才恍然发觉火把上的油脂已经快要燃烧殆尽。陆明烛连忙站起来,胡乱将手上的经卷卷起夹在胳膊下,从墙上拿下那快要熄灭的火把往回走。那火焰越来越微弱,走到甬道的一半就熄灭了,陆明烛只得摸黑扶着石壁往前走,石壁触感冰凉,他突然站住了——这是祆教的典籍。他曾经看过类似的经文,在大光明寺的藏经殿里,也有那么一部分经卷,是旧日祆教的典籍,他看过几眼,对那些东西,还残存着一点点的模糊印象。   可也仅仅是几眼而已。明教从祆教脱出,有些东西源自于祆教,早期却不免尽早与祆教撇清,以示区别,好另立门户声势。这些旧日的典籍,被教主和跟随教主的一批长老们带出,有些被加以利用、修改、传颂,有些却渐而被遗忘。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几年前的明教上下,都被卷入一股莫名其妙的狂热中,所有人只看见据点不断增多,只注意教众人数不断扩大,并没有人还能记起这故纸堆里的东西——它们被像垃圾一样,丢在这冰冷而暗无天日的无明地狱中,就是最好的例证。   陆明烛缓步从甬道中走出来,走到牢房的一角坐下。他想清楚了这些事,却没有余力想太多,一旦克服心中的障碍,走出这一步,无聊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驱逐着他去阅读那些文字里记载的东西。   时间依旧在不知不觉地流逝,陆明烛却开始渐渐觉出一种平静。随着阅读的深入,他发觉的确如自己之前所料,石室中的经卷,大多数都是当初从祆教带出来的典籍,除了教义,还有山川河流,人文风物的大量记载,却不知怎么都被人草草丢弃在此,从未善加利用。这些书籍浩如烟海,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读完。他渐而不觉得难熬,甚至开始觉得时光匆忙短促,这里的东西这样多,似乎怎么都看不完。   守卫弟子也发现他渐而忙碌。在不读书的空闲时间里,陆明烛渐渐开始将石厅中整个打扫出来,那些书卷上面还能辨认出模糊不清的标示,也被他分门别类地大致整理出来。时间长久之下,这里仿佛成为被天地遗忘的角落——这里是无明地狱,是被明尊抛弃的地方,可如今他在这里,已经开始渐渐找到平静。   他也会想起陆明灯和谷清霜,担心他们如今过得好不好。陆荧也很久没有来,大约是太忙,或者是因为别的缘故。他曾经听叶锦城说过中原朝廷中争斗的事情,那些关于政治犯的传闻,他也听过不少,如今他明白,自己所犯下的事情,也同那些人差不多了,是断然不可能被轻易放出去的。更何况如今叫他出去,他反倒还开始真有些舍不得了。更何况他清楚,明教在几年前溃退到这里,如今想要休养生息,定然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这些都不再是他烦恼的事情。他孑然一身,并没什么可牵挂的。可只有一件事,让他一直难以忍受。如今醒着的时候他已经有事可做,不再害怕无边孤寂,可夜晚,那些关于叶锦城的梦境,仍然在持续纠缠、折磨着他。他排斥去想叶锦城如今过得如何,却又每每不由自主地去想。何必呢?何必呢?在寂静黑暗的夜晚,连外面的值守弟子也停止换班,一切悄无声息的时候,他手执书卷,面对脂油灯发出的微弱如豆的灯火,长时间地陷入冥想和沉思。他一定过得很好——大仇得报,他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呢?至于自己,恐怕早就被认为死在大光明寺一役,那些旧日的虚妄甜蜜,对于他叶锦城来说,恐怕不过是说忘就忘,无关紧要的一页罢了。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可思绪却有了自己的意志,他觉得无可奈何。西迁路途艰难,他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陆荧每次所做的事情,在如今看来,也是自有道理的。他二人多年以来对对方的行事风格都不屑一顾,直到如今,似乎才开始互相谅解。枫华谷的事情他想不清楚,那些经卷里没有答案,却让他渐渐有些模糊的观点。陆明烛凝视着那兀自燃烧的灯火,下意识地来回翻动手里的卷轴。   外面传来的说话声惊醒了他。陆明烛探过身子向前看了一眼,有个人裹挟着一身大漠夜间的寒气走进来,斗篷上大约是沾了沙粒,被他甩得哗哗作响。那人顺手拔下墙上一支火把,往他这边照了照。   “看起来你过得挺好啊。”这熟悉的语气,带一点点善恶掺半的嘲讽,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你。好久不见了。”陆明烛也不起身,只是拖着慵懒的长调回应。   陆荧打开牢门走进来,他也不坐下,只是看了陆明烛一眼,嫌弃道:“你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陆明烛接过陆荧扔过来的小刀,不紧不慢地道了声谢,放下手里的书卷,挪到另一侧,从灯碗里蘸了点油,慢条斯理地刮脸。陆荧看着他,脸上那浅浅的嫌弃神色还是没完全褪去,可开口的语气带着诚恳。   “许久没来看你,抱歉。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元气大伤,如今教中事务难免繁忙些,你师弟师妹都很好……他们是想来看你,已经不知道同法王说了多少回,可你犯的事,在外面的名声不好听,上面一直不准他们来看,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也就是我还能偶尔来看看。当初跟随教主西迁的人,基本都得到升迁……也只有你如今还在这里……唉。”   他突然叹了口气,瞧着陆明烛。   “你叹什么气……多谢。”陆明烛因为手上的动作限制,说话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他们过得好就行,我不担心别的……只怕……”刀刃不是很锋利,似乎弄痛了他,他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只怕他们受我牵连,不被重用,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的确,跟随教主西迁的那些弟子,几乎都得到升迁。明教被朝廷下令清剿,更有各大门派围追堵截,明教溃退匆忙,有许多弟子隐姓埋名,放弃信仰;还有许多无力跟随教主,只能在中原躲藏苟活。那些能活着跟随教主法王回来的弟子,几乎都是最优秀的,能一路过来,除了明尊眷顾,还有体力、智慧、应变力等等,这些弟子,几乎都是要比旁人高出一筹的。   “……我在说服法王和各旗指挥使们,重新调查你这件事。”陆荧沉默了一会儿,突如其来地开口,“你当初在圣墓山上破口大骂,他们也没有讯问你本人,就将你关起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叶锦城,跟你到底怎么回事?”   陆明烛猝不及防,手腕一颤,那刀就伤到了脸颊,在上面留下长长一条口子,血液瞬间滚落而下。陆荧也吓了一跳,要凑上前去看,却被陆明烛摆手制止了,他擦了两下,从衣角撕下一小段布条按在上面,很久都低头不语。   血滴答着滚落,从手背蜿蜒到手腕下面,同大光明寺里叶锦城的血流到他手背的触感一模一样。   “你记得他,是吧?”陆明烛表情掩藏在因为侧头姿势垂落下来的长发后面,“枫华谷,我们围困枫叶泽的时候,跟着唐门弟子一起抓住的那个人。”   陆荧无声点头。   “你去审讯的那个唐门送信弟子,你还记得?”   “……记得,但是记不清了。”   “唐天越。他跟叶锦城,他们是……”陆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陆明烛的声音突然似乎有一点哽咽,他没说下去,只是放下了按住脸颊的手,将左右手两根食指对碰了一下。   陆荧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那……他……他对你……”   “是了,他记住了我,可我在长安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他了。他是来报仇的。”陆明烛摇摇头,“唐天越死了,他被我们下令扔出去的时候,还没死,大约后来是被人救走了。”   陆荧目瞪口呆。他之前只是凭借自己所知道的零碎片段加以猜测,并不清楚这其中关窍。眼下陆明烛说了这几句,他陡然想起,当初在抓住唐天越与叶锦城时,陆明烛就曾经说过,这两人也许是一对,要撬开其中一个的嘴,不如对另一个下手。可自己当时对陆明烛极为不满,他说的话,全部嗤之以鼻,包括陆明烛下令过,胜负已分,就算唐天越不说,也不必无谓杀戮,至多不过延长围困时日——这些话他统统没听,或者阳奉阴违,因为陆明烛其实也奈何他不得。到头来唐天越死了,叶锦城却没死。   “我……”他觉得喉咙干涩,“我……”他再次努力,却还是没说出来,“……那他接近你,是计划好的?”   “我想是吧。”陆明烛叹了口气,陆荧看见他脸色刷白,却突然又浮起一点笑意,“你是想跟我说对不起?没必要,说到底还是我咎由自取,不关你的事。后来关于大光明寺的事情,我确实没有主动说给他听,但是我大意了,他自己察觉了,或者偷偷拿了我的什么东西,也未可知——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可——可是——”陆荧结结巴巴,往日飞扬的神情气焰全都没了。   陆明烛看他一眼,重新换上懒洋洋的拖长的声调。   “他记住了我,还能没记住你?”他的口气竟然有点像是大人在吓唬小孩子,“我没见过他几次,他都记住了我,你当时日日审讯他们,他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只是我活该倒霉,恰巧碰见他罢了,要是他碰见的是你,那你恐怕——也许这是明尊的旨意。”他语气里有点自嘲,“明尊显然更爱你。”   “呸!”陆荧如梦初醒,立时跳起来大骂,却因为心虚理亏而颇不顺畅,“就算……就算……老子可不喜欢男人!”   陆明烛抬抬手,露出无奈的神色,陆荧觉得他的手简直要摸到自己头发边上来了,带着让人火冒三丈的安慰意思,像是大人不与小孩子计较时的那副神情。   “别激动,我知道你没兴趣。可如果是你遇见了他,他照样能让你喜欢他。”陆明烛摆着手,“你别跟我争,我们争得还不够多?我不是说那些——我的意思是,你不喜欢他,可他只要存心引你入彀,总能拿出别的让你喜欢的东西。他这个人……”   他似乎本来还有下文,却终究顿住,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了。   陆荧无话可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说不过陆明烛,可也没什么办法。他沉默良久,最后只能站起来,没好气道:“你既然没事,我走了。你师弟师妹都还巴望着我带消息。我会跟法王禀报这事。只是,”他已经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那个唐门弟子的事情,我想过,你说不关我事,可到底还是我置他于死地。直到如今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我有时候想着,也许你当初说得没错。我……我很是后悔,至少,要是当初唐天越不死,你未必有今天的灾祸。”   他转头看着陆明烛。陆明烛坐在那里也仰头看着他。   “你说得没错,我也很是后悔,”陆明烛慢条斯理道,陆荧看见他眼睛里跳动着火焰的微光,在苍白的脸上闪闪发亮,“要是当初叶锦城死了,我也未必有今天的灾祸。”   (七十五)   数月的时间悄然而过,这期间陆荧来得勤了些,并且给陆明烛带来许多物品和消息。两人相处渐而融洽,虽然还是时不时地对呛,可这种呛声带着玩笑的意思,已经同当年枫华谷那种大不一样。   陆荧被看守弟子领着走过长而阴暗的石道,这里面安静寂寥,走路带来一步步的回音十分清晰。可是那头却陡然传来低沉的笑声,陆荧脚步一顿,那边却又十分配合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是陆明烛的,他喉咙受过伤,声音本来就沙哑,并不大好听,此时发出这样的笑声,在这个地方听起来格外瘆人。   “他这是要疯了?”陆荧瞪着带路的守卫弟子。   那小弟子带着点委屈,无可奈何地摊手。   “副使大人,最近他经常这样,您头一次遇见罢了。我们有时候值夜听见他这样笑,还真的挺吓人……”   陆荧摇了摇头,从他手里接过钥匙,打发他出去了。陆荧自己转了个弯,走到牢门前,一边开门一边没好气道:“你是要疯了?一个人笑什么笑!”   陆明烛对他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他手上拿着一卷书,正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在读,听见陆荧的话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哟,你来了?来来来,坐。”他心情似乎很好,异常热情地招呼陆荧坐下来。陆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又将注意力移到手中的卷轴上面去了。   “我是来告诉你,法王已经同意,重新调查你之前的事情。若是能证明大光明寺消息走漏并非从你这一条渠道……上面已经松口,你就可以出去了。”   “唔……”陆明烛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可是立时又低下了头,“多谢。”   “唔!”陆荧不大高兴地从鼻子里哼出半声,“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这副样子,是不想出去了?还笑——你还笑?笑什么?”   “……我确实有点不想出去了,”陆明烛慢吞吞的语气将陆荧气了个半死,“这里的日子,其实习惯了也不错,”他目光转到墙角堆着的一堆书卷上,“在外面有什么好?人心那样复杂,还不如在这里呆着。”   陆荧的目光转向那堆书,随即跳起来,走到跟前用力将那堆东西踢了两脚。   “你这看的是什么东西!难道看傻了不成!先前笑什么?也是笑这个?你——”   “别动别动,”陆明烛急煎煎地倾过身子来护住那些书,“我看到有趣之处,笑笑有什么奇怪?”他说着指了指牢房另一侧通往置书大厅的石道,“那边的东西,看久了可是有趣得很,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你别这样皱着眉,又没人踩你的尾巴。”   “那你笑什么?”   “我就是想起之前的事情,觉得自己蠢得可笑,所以就笑了。”陆明烛见他移开了脚,这才放心,“……枫华谷的事。”   陆荧狐疑地瞪着他。   “这些是我在那边屋子里发现的,许多是祆教旧日的典籍,我方才读到上面说,在一地传播教义,先来需得了解当地人。教主说到底是中原人的血统,自小也知道许多关于中原的事情,后来又在中原久居,自然是了解中原人的;可是其他人……”陆明烛说着摇头,那些栗色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晃来晃去,“教中法王、长老,还有我们这些弟子,我们的家乡是这里,从小也未接触过中原和中原人,更有甚者,长老们许多来自波斯——教主的初衷可能并没有错,可传达下来,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领悟呢?没有人了解中原,或者中原人,”他又摇了摇头,“不是说到了中原,认得了中原人,便算是了解他们了,如果弄不清楚他们在想什么,眼看着圣教发展,信徒济济,其实都是假的……当初在中原,只看见弟子信徒不断增加,却很少有人想到,有了人,却没有人心,他们心不在此,我们也从未了解他们,一旦有风吹草动尚且不可,更何况是朝廷下令……我圣教怎能不……”   他没说下去,只是用手一拂那堆叠起来的书卷。那些书卷随着他的拂动轰然倾塌,四下散落开来。   陆荧脸上的神色凝固住了,他静静地看着陆明烛。   “枫华谷一战,我们胜于唐门丐帮百倍,可是如今想来,胜了也不值得庆祝。后来在中原呆得久了,也听了许多话,有句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赢了唐门丐帮,但是上至长老下至普通弟子……有多少人是了解唐门丐帮的呢?”   “这……我好像没完全懂你的意思……”陆荧也皱起眉头,转头盯住一旁静静燃烧的灯油。   “我的意思很简单,”陆明烛叹了口气,“不过是说,我们只看见中原人加入圣教,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怎么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即使参拜明尊,却未必觉得这光明普照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一旦发觉没有好处,他们就会抛弃圣火,另寻他路。”他抬眼看了看陆荧,比划了一下,“我们回来的路上,你还记得那户人家么?”   “记得,可这家人也算是虔诚了,朝廷当时已经下令不准……他们不也在照样偷偷供奉明尊?”   “你怎么就只看见他们供奉明尊?”陆明烛不屑地看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伸手在陆荧脑袋上敲了敲,“蠢,蠢啊!”   陆荧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提起拳头,却见陆明烛并不回应他的怒气,只是仰着头,一双栗色的眼睛带着种说不出的怜悯看着自己,顿时觉得像是一拳打进了软绵绵的被衾里面,无可奈何地泄了气。   “好!好!你说,你说。”   “你就只看见他们供奉明尊,既然供奉明尊,那就是受明尊庇佑的弟子,我们也是明尊弟子,当初他们怎么就能偷偷出卖我们?你只看见他们供奉明尊是为虔心,那出卖明尊弟子,又作何解?”   陆荧哑口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我圣教一从中原撤出,他们才不会担心,以中原人的性子,很快就能找到别的神去供奉了。”陆明烛的语气带着点无所谓的意思,还有点调侃。   “你说到这个,我倒是最近听见留在中原的探子发回来的消息说,自从圣教撤回中原,红衣教在那里倒是开始有许多信徒了。”   陆明烛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我说什么来着?”   “可是红衣教那群人,说的那些东西,他们怎么也信——”   “你怎么还是没明白?”陆明烛看着陆荧的目光更同情了,让陆荧有种随时跳起来揍他的冲动,可想起上回两人打架两败俱伤的结果,又不敢轻举妄动,“红衣教说给他们的那套东西,不管对不对,只要他们听起来对他们有好处,他们就会相信——不是他们相信,而是他们愿意相信。我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几年,早就弄不清外面的状况了——不过这个道理,总归不会变的。我不知道阿萨辛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愿意相信,不过我知道,若是有一天他们发现许愿不能实现,他们立刻就会抛弃红衣教的阿里曼大神。”   陆荧让他说得有点发怔,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所以我说,以你为代表的这类人,根本就弄不清中原人在想什么。”   陆荧气得张口结舌,半天只憋出一句道:“难道你就清楚中原人在想什么?”   他这句话本是气急之下强词夺理,没想到陆明烛却沉默了。牢房中陡然静得可怕,良久之后陆明烛才低声开口。   “我不清楚。我不但不清楚中原人在想什么,我连睡在身边的人在想什么,都不清楚。”他的声音很低,“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   陆荧立时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内疚。他觉得自己不该又害陆明烛提起这事。   “行了行了,看你的书,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承认你之前说的话有道理——”他站起来拍拍手,“没什么事,我就走了,你等着消息吧。”   “等等,”陆明烛迟疑地开口,“你下回能不能……给我带些纸笔来?”   “哟!”陆荧讽刺地看着他,“阶下之囚,要求还是不少嘛!你别忘了自己是在坐牢,要纸笔做什么,写请愿书不成?”   “你到底给不给我带?”陆明烛盯住他。   “呵!你这是求人的口气?”陆荧的声音比陆明烛更加尖刻,他说着看了看陆明烛,只见他长发散乱,衣衫破旧晦暗,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旧日的光辉。   “好,好,”陆荧挫败似的点着头,“下次给你带来就是。”   商队一路往西北方向而行,终于过了长安地界。他们在长安换了领队,而且在中途的商队驿站里,又有不少本来等候在此的人陆续加入,叶锦城总算轻松不少。本来从杭州出发的那些人,无一不对他这个人或多或少有了解,或者听过关于他的传闻,行进途中他们虽然从未说过什么,可叶锦城总觉得一双双探究的眼睛,在他转过身去时,都好奇地盯在他后背上,让他时时刻刻如坐针毡。   好在现在商队中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带他们走完下半程的领队也换了人,他总算松了口气。虽然新来的人,在看见他年纪轻轻却满头白发时,还是免不了要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是越往西走,越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好奇过了,也就罢了,这些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客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年纪轻轻白了头发的人,虽然稀奇,可说到底也不稀奇。叶锦城与人相处性子温和,很好说话,加上他跟随商队,却不贩运货物,只是交纳费用,新领队见他出手阔绰,也有意结交,故而时时与他攀谈。   叶锦城体力不好,往往一整日赶路下来,十分劳累,不能骑马,领队照顾他,为他在运送货物的马车里腾出一小块地方,他偶尔也能进去坐着。出了长安,再往西去,商路上人口明显变少,天气也越来越冷,他们走得比预想之中要慢些,冬季早就悄然而至。驿站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大,如果不能加快步伐,就只能在中途露宿。   “叶公子,你还好?”领队是胡人,中原话说得很是流利,流利得没有一点口音。叶锦城很喜欢与他说话,又害怕同他说话。这样没有一点口音的中原话从一个胡人口中说出来,总让他想到一个人。   “好啊,”叶锦城裹紧了大氅,让出一个位置来让领队坐下,“我们这条路,是从阳关走,还是从玉门关?”   “玉门关。”领队从腰间拿出酒囊来,喝了一口递给叶锦城,叶锦城也不嫌弃,十分随和地接过来喝了一口。里面的酒早就在夜风里被冻得凉冰冰的,但是喝下去顺着嗓子又觉得滚烫如火。   “叶公子,你没跑过这条路。”   “我是没有。”叶锦城笑了,他的声音被风刮得晦暗,显得有些苍老,“你也看见了,我并不是来贩货的,不过是去西边寻人罢了。”   “那一定是叶公子至亲之人了。”   叶锦城又笑了。   “什么好像都瞒不过您啊?”   “这还用说?”领队摇着头,“不是至亲之人,谁肯冒这么大的险,去走这条路?一来一回都需要几年不说……叶公子,”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之前在杭州城说要来寻人,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再往西去,就十分危险了?”   “说过。”叶锦城笑眯眯地回答,领队看见他那笑容里几乎洋溢着幸福的意思,不由得又是摇头叹气。   “过了玉门关,路可就不好走了。”他拍拍叶锦城的肩,“我们来中原做生意,来时就已经在路上花去两年时间,我反反复复足有五次,当年才不到二十岁,就丢下妻儿来做这生意,此番若是能平安回去,这条路,我再也不跑了。”   这条连接西域的商途,虽然驿站并不间断,可仍旧艰难险阻。许多西域或者是中原商人,来去一回,带回贵重的香料、珠宝等物,就再也不愿意走第二回 。这些香料珠宝,已经足以卖上让他们受用许久的高价。而它们的贵重,正是这条路艰难险阻的映照。叶锦城从小就听说过各种各样关于西域商路的传说,却从未真正走过,可他知道他不怕。旁人是为了做生意,他是为了比那还重要太多的东西。   “前面的市镇过了,就是龙门荒漠,然后是玉门关,”领队往西北方向一指,“叶公子,我们到前面的市镇休憩几日,后面的路,可就真不好走了。”   他们在第二日傍晚进入前方的城池。因为是商贾往来的地方,因此与周遭相比,格外繁华,酒肆茶楼十分之多,街市也熙熙攘攘。往来的客商们在这里得到休息,西域来的胡姬在酒肆里招揽客人,为他们斟上美酒。按照传说中和领队方才对叶锦城说过的,再往前,有沙霾和马贼,缺水和烈日时时刻刻都能将人置于死地。因此往西去的商队,在此处都格外放纵,接下来的路途能否顺利,只能靠信仰的神明来保佑了。   叶锦城疲倦不堪,没有心情去跟随他们胡闹,独自早早去休息。一连数月的赶路,中途得到的休息不足,身体越发亏空,现在天气渐冷,让他时不时地咳嗽。他在有限的时间里从市镇中临时找大夫诊治,简单配过些丸药,总算还能支撑。他沉重地走上楼去,木制的楼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   叶锦城筋疲力尽地关好门。手边的盆里还有热水,是店里伙计才送上来的,已经不太热了,他草草地洗去一脸尘土,又洗净双手,疲倦地走到桌边坐下,却听见床榻那边传来一阵窸窣作响的声音,叶锦城惊讶地看过去,只见床上睡着个女人,穿着一身浅色的纱衣,腰肢和胸脯的线条都纤毫毕现。她抬头看见叶锦城,大约是因为叶锦城白发的缘故,她先是一愣,随即叫了声公子。   叶锦城虽然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可早年这些也见得多了,立时明白,这不过是跟店家认识的流莺,专门做往来客商的生意,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说不定走之前还会顺手牵羊一笔。若是放在数年前,他还极年少,性子风流,倒也不排斥这样的女人,可如今早就不是当年。叶锦城立时站起来,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那姑娘站起来,缠磨了他片刻,见叶锦城皱着眉,只是一口咬死了要她出去,也明白这生意是做不成了,只好极不情愿地往门口走去。叶锦城在后面盯着她曼妙的腰肢和栗色的粗大发辫,突然皱起了眉头,那少女偏又转回头看他一眼,栗色的眼睛里很是不甘。   叶锦城心里一动,道:“你且站站。”   那少女还以为他转了口风,立时喜出望外。叶锦城却道:“等等,你不是中原人?”   少女摇着头。   “家是哪里的?”   “奴家说了,公子也未必知道呀,”那少女眨着眼,眼神里还带点稚气,“出了玉门关,再往西北……”她显出困难思索的模样,“奴家两年前出来,年纪还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住在绿洲里,来往的有像公子这样的客商,都管那个地方叫遥远绿洲。”   叶锦城闻言一怔。他听陆明烛说起过这个地方,这地方离他的家乡不远。陆明烛对他说过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只是他当时心不在焉,没有听清,如今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了。他打量这个少女,栗色的发辫,栗色的眼睛,简直同陆明烛的头发和眼睛一模一样。她还小,小得两年前出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家乡在什么地方,都不太记得了,如今却在这里艰难讨生活,成为卖笑流莺。叶锦城突然觉得有点心疼,但是另一个急迫的问题催促着他,他急急问道:“遥远绿洲……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三生树,有明教据点?你两年前出来的时候,听说过什么没有?”   “呀……”少女的脸色变了,她盯着叶锦城,脸上渐渐流露出惧意,“公……公子,您可不要瞎说呀,什么明教,奴家不认得什么明教的人……”   如今他们仍旧在大唐疆土上,虽然大光明寺之变已经过去好几年,可关于明教的禁令仍然没有解除,她听见了,自然害怕。   “你别怕,”叶锦城安抚着她,“我就是问问,你记不记得什么事,我又不是官府的人。”   少女终究是年轻,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是……是有明教据点……两年前我出来的时候……我记不清了,总之我出来之前,有一段时间,听大人们和集市上的人议论说,是有什么明教弟子从东边回来上圣墓山,”她还保留着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当时绿洲里,是有很多明教弟子经过……奴家……奴家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叶锦城抓住她的双臂,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有些癫狂,已经吓到了她,“是个男人,明教弟子,像你这样颜色的头发和眼睛,长得——”   “公子,”她被叶锦城捏痛了,却又不敢挣扎,“那时候路过的明教弟子那么多,奴家哪里还记得——”   叶锦城恍然觉出自己失态,连忙松了手,给她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这个给你。”他掏出一些钱来塞进她手里,却终究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记得?”   那少女让他吓得不轻,摇了摇头,赶紧跑了出去。   叶锦城长长地喘了口气,直起身子。他一步步几乎是蹭到榻边,坐了下去。疲倦蹿上四肢百骸,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一心牵挂之人的消息所带来的压迫感,和旅途的疲劳,全部在此时涌上来。越往西去,路途就越艰难,他是跟随商队来此,一路住的是驿站,走的是官道,而且并不急迫,尚且如此疲倦;陆明烛当年大致从这样一条路回到西域,有伤在身,还得躲避官府与各大门派,官道不能走,驿站不能住,最最重要的是,他被自己——这样相恋三年的恋人背叛。身心俱伤的一路下来,又是怎样难以言表的艰辛呢?   叶锦城想着想着,突然转身趴到另一侧的小几上,无声地哽咽起来。   (七十六)   洞庭湖上冬季的风从后背方向吹来,推着那一叶小舟一直箭也似的穿过茫茫的湖水向南面漂去。唐天霖站在船头,冬日寒冷而炽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洞庭湖水泛着金色的暖光,将他覆在半边脸颊上冰冷的假面也照得闪闪发亮。他脸上没有易容,露出的半边脸颊清秀而且萧杀。即使风是从背后方向吹,也许是因为船行太快,他敞着的胸口也觉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   “到了到了,”风连晓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带着笑吟吟的意思,“我说你啊,一路都拉长着脸,累不累啊?”   唐天霖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转了一个身,弯腰走进舱里,留下风连晓一个人用力撑船。   若是在春季,君山四处杏花盛开,美不胜收;如今冬季虽然没有杏花,却也别有意趣。少了漫山遍野的娇嫩花朵和青翠草木,倒显得整个洞庭湖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滩涂上冬季的苇子杆被风吹得柔顺地倒伏,像是另一种色泽的波浪。   唐天霖之前终究放心不下叶锦城,故而再次去藏剑山庄探望。理所当然的,他并没有见到叶锦城,只被告知叶锦城之前病状已经好转,并且在半年前去了西域。即使是傻子也明白了,他这定然是去找陆明烛。唐天霖心中想得明白,又思及上次看到叶锦城时他对陆明烛念念不忘的模样,顿觉心中郁结难言,只好告辞。风连晓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可依着他的性子,也并不去问唐天霖,只是干脆邀请他来君山呆上一阵。唐天霖是斩逆堂弟子,没有任务在身之时,行动也很是自由,故而对风连晓的话算是默认,两人一起来了君山。只是唐天霖究竟对于叶锦城去西域一事不能立即释怀,故而一路都板着脸,更有甚者,两人一路走来,发觉有关藏剑弟子和明教弟子的那些谣言,经过这么些日子,不衰反盛,唐天霖听多了这些话,再想到自家兄长,更是觉得心思郁结,沉默寡言。   风连晓一声不响地撑着船,他能看见唐天霖青黑色的发带和扎成一束的长发随着湖风飘曳,挺直的腰背线条流利漂亮——若是他这性子也能有这般潇洒,那就好了。风连晓暗暗想着。他其实知道,唐天霖也未必就是真的埋怨叶锦城,只是想到自己亲兄长的死,终究不能释怀。对于叶锦城与陆明烛的事情,他们知道得并不详细,却也多少知道一些,这些事情,这么些年过来,早就说不清了。如果说是最错的,大约就是叶锦城意图探听明教消息的时候,不该以情为借口,到头来伤人伤己,不得安宁。而唐天霖——风连晓虽然大大咧咧,心思却很是通透,他看得出,唐天霖虽然表面看起来不如叶锦城那样受伤至深,可心底里对于兄长之死,未必能比叶锦城看开到哪里去。   小舟顺着风,一路往南,很快到达一处渡口。正是午后时分,帮中弟子大多数都在休息,四下走动的人不多。虽然没有漫山遍野盛开的杏花,可杏树仍然随处可见。两人收拾东西,将小船泊在芦苇丛的浅水滩处,一前一后地走下渡口。   风连晓是他师父的小徒弟,至亲的师门一门几乎都死在枫华谷,如今再回丐帮,也不过就是去拜见几位师叔。唐天霖也没流露出不愿意的意思,只是随着风连晓沉默地走过小路。可能是天气潮湿的关系,今日罕见地有一点点雾霭,不算特别浓厚,但是稍远一点的东西也就分辨不清楚了。风连晓走在前面,四处很静,只有一些没有落叶的灌木被寒风拂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路那一头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是那种扁担不堪重负的响动。随即小路那头雾霭中走出一个小姑娘,看年纪不过六七岁,戴着丐帮年幼女弟子常戴的那种帽子,宽松肥大的裤子随着她走路的动作甩来甩去,上身却穿着一件臃肿的厚实衣服,整个人裹得像是圆球一般。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将扁担重新调整位置,继续往这边走来。随着扁担吱呀作响的声音靠近的,还有小姑娘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她逐渐走近,唐天霖目力敏锐,先看见她圆鼓鼓的小脸和一对同样是圆滚滚的大眼睛。   唐天霖刚刚看清她的脸,却见到她站住了,随即用很快的动作将扁担从肩上卸下来。身边风连晓也大笑了一声,那小姑娘已经撒开腿跑了过来,一头扎进风连晓怀里。   “小师叔!小师叔你回来啦!”   “杏子!”风连晓大笑着揉她的脑袋,把她的帽子都揉歪了,掉下来露出乱蓬蓬的一堆头发,“这才不过大半年多不见,你又胖啦!”   “小师叔讨厌!”田杏子用力推开风连晓,转头看着唐天霖,“小师叔,这个叔叔……是谁啊?”   “哦,他,唐天霖,我朋友。”风连晓轻松道。   唐天霖很少同小孩子打交道,因此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田杏子,点了点头。好在田杏子根本不在意他,只听风连晓这么说,顿时将唐天霖也划归自己人一类。风连晓偏巧抱着她站了起来,竟然很自然地顺手将田杏子塞进唐天霖怀里。   “杏子,我师兄的小徒弟,也算是我师侄,怎么样,可爱吧?”   唐天霖从来没抱过小孩子,冷不丁被风连晓这么一塞,一个措手不及,只好发愣地抱住她,转头瞪着风连晓。风连晓却像是没看见他那能杀人的目光,只是笑眯眯地去摸田杏子的圆脸蛋。   “杏子啊,别人都睡觉,你一个人出来干什么?”   “去给杏树上肥呀。”田杏子忽闪着大眼睛,伸出小手指了指地上的桶和扁担。唐天霖百不耐烦,更觉得浑身都不知道该怎么用力,正想将她递出去,冷不防田杏子一只小胳膊自来熟地圈住他的脖子,圆圆的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也皱了起来,泪水一下子就涌进眼眶里了。   唐天霖给她这么一圈,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要炸了起来,他多年独来独往,连对亲生的妹妹都早已很少亲近,此番顿觉手脚僵硬,连手都要抱不住这小姑娘了,偏生田杏子还圈住他不放,转头对着风连晓嘟嘟囔囔地抽泣起来。   “小、小师叔……夏天你不在的时候,有、有、有贼来,把我种的杏子……”她说着打了一个嗝,又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把我种的杏、杏子全部都偷走啦!”   她说完一仰头,又咧嘴大哭起来,那哭声不加掩饰,惊得周围灌木丛里刷拉拉一阵小动物四散奔逃的响动。   风连晓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田杏子被他笑得也一怔,随即明白风连晓在嘲笑自己,也扯着嗓子毫无保留地放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立时糊了一脸。   风连晓笑着笑着,突然瞥见唐天霖手忙脚乱,抱也不是松也不是,连露在面具外面的那半边脸都涨红了,立时觉得好笑之极,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唐天霖和田杏子同时觉得恼羞成怒,唐天霖大步走上前来,伸出手臂,将田杏子往风连晓怀里一塞。   “拿走拿走!”   风连晓笑得直咳嗽,直到唐天霖恨恨地瞪着他,才用手擦了擦田杏子圆滚滚的脸。   “哭什么哭,嗯?整天说着长大了要当名扬天下的女侠,现在为了几颗杏子就哭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你再哭?你再哭信不信来年还有人偷你的杏子?”   田杏子打着嗝将哭声憋回去,眼睛里还含着一包伤心的眼泪。   “别哭了,啊!”风连晓笑眯眯地揉她的头发,给她把掉了的帽子戴回去,“别哭了,小师叔来年夏天不出门,谁偷你的杏子,我就揍他,啊?你看他,他是跟我来的,武功也比我好,”他指着唐天霖,“他也不走了,谁偷你的杏子,让他帮你抓,好不好?”   “我——”唐天霖气结,风连晓却对他眨着眼睛,他只好又将话憋了回去。   “真的?”田杏子眨着好奇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唐天霖,唐天霖只好别扭地移开视线。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破涕为笑,道:“小师叔,你说好不走的啊!你先帮我看着肥料,我去告诉师父!”   她说着几下从风连晓怀里挣脱下来,顺着小路,一溜烟地就跑到没影。   风连晓看着她跑掉,又笑了。   “怎么样?可爱吧?”他说着转头看唐天霖,却看见唐天霖也看着田杏子跑掉的方向,半边露在冰冷假面外的嘴角还带着点笑意。   风连晓顿时一愣。他自从认识唐天霖,就没见他笑过。   “……像我妹妹小时候的样子,”唐天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微笑,风连晓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温柔的意思,却又恍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我妹妹小时候,也像她一样爱动,哭哭笑笑,那时候我哥还在,我们……”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风连晓。风连晓看见他嘴角边的笑意似乎被一阵寒风般无形的手抹去了,转瞬恢复成如同假面一样的冰冷。唐天霖似乎觉出自己的失态,决定用并不高明的沉默来掩饰尴尬。他不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无言地催促风连晓动步。   风连晓却不肯走了,他从来都性子直爽,只是同唐天霖在一起的时候,为了顾及他的情绪,很多话一忍再忍,并不说出口罢了,如今看见唐天霖这副样子,顿时觉得再也忍不下去。   “你不要这副样子了行不行?从藏剑山庄出来,就没见你有过好脸色,叶锦城去了西域,你不高兴是不是?你不高兴有什么用,是,是,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把他当成大嫂,是不是?不是我说——寡妇都能再嫁呢!他去西域,你管得着么?”   “你——”   “你什么你,哦,有话说,长嫂如母,可就算长嫂如母,还有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是你娘要嫁人,你也管不着!他叶锦城愿意去哪里,你管得了?”   唐天霖猛然转头死死盯住他。   “是啊,寡妇都能再嫁呢。我要是哪天死了,你是不是也转头就去找别人了?”   风连晓一愣,唐天霖虽然平时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眼下说了,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只好硬撑着道:“怎么,你死了还不让我找别人?你看什么看?做鬼也不放过我吗?”   “我死?”唐天霖咬牙切齿地抓住风连晓的肩膀,“那我还不如立刻先杀了你!”   风连晓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唐天霖死命板着,却终究也大声笑了。   独居的日子郁闷难捱,可陆明烛已经开始觉出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要读的东西太多,要思索的事情也太多,他甚至开始常常觉得时间不够。为了方便查阅,他开始将那些典籍分门别类地标注出来。这里没有大光明经卷,可那些少年时代学习的内容,还深深地埋藏在记忆里。这地方本来就寂静无人,入了夜更是连看守弟子偶尔的来回走动也销声匿迹,让人恍惚觉得回归到一种万物空寂的情状。旧日记忆中的教义在模糊中逐渐变得清晰,开始此起彼伏地涌现。多少个夜晚他开始伏在如豆的油灯前面,执笔记录下记忆中的内容和阅读眼前这些典籍的感悟。   他在中原呆了很久,也去过许多地方,这些他曾经踏足的地方,山川地理,人文风物,都在无边的孤寂中浮起异常清晰的脉络。他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笔,思索当初枫华谷战场发生的事情。记忆是如此含蓄而清晰的东西,在寂静中开始渐渐展开它们丰富多彩的旧貌。他开始写下当初枫华谷发生的事情,写下长安、洛阳,甚至他最不愿意回忆的杭州城的风土习俗。以往在中原生活,他没有料到自己还记得这么多的事情——虽然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即使记得再多,他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中原人;不仅仅是他,从祆教脱出的大光明教,虽然有对中原了如指掌的教主,可整个明教,却从未真正了解中原,从未真正了解中原人。这是他们失败的原因,是他们在长安走向盛极一时的辉煌顶峰又骤然跌落于尘埃的原因,西迁路途漫长,何其艰难,其中多少艰难苦辛,在当时像是上天对他们骄傲的惩罚,可在此刻这样狭窄的石室里,在他心里,开始渐渐展露其苦涩后面的灿烂,变成明尊用特殊方式赐予他们的礼物。世事无常,万物更迭,这些东西被多种多样的方式展现出来。他渐渐不再抱怨,而只是静心整理。   只有一样,他仍然无法在漫长的夜晚,从梦境中将叶锦城遗忘。他已经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只要躺下合眼,叶锦城必然从梦境深处走来,拉着他一遍遍重温过往虚假的甜蜜。这梦境不由自主,他开始觉得困扰,可时间长了,也开始习以为常。习惯是件十分艰难又十分容易的事情,一旦习惯,他便不再觉得那么痛苦,总有一天,他会忘记叶锦城。   陆荧来的次数不多,可也足以在他每回觉得要入空灵之境的时候来恰到好处地将他打断。陆明烛偶尔觉得十分恼火,可也不能直接发作,只好将气拐弯抹角地出在陆荧身上,两人言语来往间互不相让,往往将对方气得跳脚,陆荧每每气得哆嗦,发誓下回再也不来,可到了日子,自然又要来打扰陆明烛入定。陆明烛用心写的和随手写的那些东西,他都看了,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可他是定然不会承认看不懂的,只会每每装作理解至深,然后再做出嗤之以鼻的模样。有时候他会将陆明烛写的东西带走,陆明烛往往信手书写,也不介意那些东西的去向,任由陆荧拿走,却也还时不时地嘲笑陆荧,说他即使看得再久,也未必能懂。陆荧照例会暴跳如雷,下一次却照样将东西带走。   “啊,你又来了,我这里就这样好?”陆明烛没有抬头,只能感受到一股冷风随着来人走近的熟悉脚步被裹挟着带进来,那风还是十分寒凉的,可他已经从里面隐约嗅出一点点早春的料峭气息。   陆荧一反常态,默不作声地走到他面前。陆明烛还未抬头,陆荧就将一大叠纸扔在他面前。陆明烛看了他一眼,再看那些纸张,都是自己旧日里写过的东西。陆荧也不摘下披风,只是大声咳嗽,双手去搓揉冰冷的脸颊。   “我把你写的这些拿给法王看了。”   陆明烛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住他。   “别这样紧张。”陆荧转身朝另一侧挥了挥手,立时就有几个明教弟子跟了进来。这是陆明烛几年以来除了看守和陆荧之外,头一次见到旁人,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狐疑的神色,往后退了半步。他看清那些弟子手中端着的是红白黑三色的衣物,和一副镣铐。   “我把你写的这些拿去给几位法王看了,他们要见你。”陆荧吩咐那些弟子将东西放下,又让他们退了出去,“到底还是犯人,难免委屈你些,”他指了指那副镣铐,示意陆明烛要戴在脚上,“委屈些吧,换好了这些,跟我出去,如果事情顺利,你很快就能见到师弟师妹了。”   陆明烛转过脸,深深地盯着陆荧,陆荧也抬头看他,陆明烛看见他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笑意。   “快点。”   (七十七)   屋子外面的沙霾吹了一整夜。清晨时分,阳光还没有从沙漠的东面升起来。伊丽哈姆早早出门查看了一圈,沙暴已经基本平息下来,远方透露出的熹微的晨光也洁净而透亮。显然今日不会再有沙霾了,只有些残余的微风,卷着细微的沙粒在低矮处盘旋。春季沙霾最多,如今已经是春末夏初,沙霾虽然变少,可往往每场沙霾就变得格外猛烈些,昨晚的那场沙霾,就是这样。伊丽哈姆家住在遥远绿洲的南面,与绿洲尚有一段距离。她多年来一人独居,也早就习惯了。眼看着沙霾随着东边逐渐升起的朝阳而逐渐彻底平息下去,伊丽哈姆背起筐子出了门,往西北方向走去。   绿洲里聚集着许多往来的客商,而荒漠中生长的为数不多的药材都还算名贵,采集一些到遥远绿洲的集市上兑换给收购药材的客商,可以换取一些银钱来生活。伊丽哈姆往荒漠深处走去,太阳渐渐爬上中天,将脚下的沙地炙烤得滚热。她走向远处一片有凸出石块的荒滩,那里偶尔会生长着草药。   脚下的什么东西将她绊得一个趔趄,她站稳了蹲下身去,从半掩埋的沙中拉扯出一个皮制水囊。那水囊还很新,伊丽哈姆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前看去,只见前面沙海延展,到处零星散落着东西。她惊得站起来,随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大声呼喊着。   没有人应答她,只有风卷着沙粒,贴着沙地表面吹过去。伊丽哈姆又连续捡起一些零碎的东西,终于走到地势较高的碎石滩附近,四处都是被半掩埋的凌乱物件,却没有一个人,伊丽哈姆又大声呼喊了两句,绕过几块因风蚀而奇形怪状的石头,却陡然看见不远处的沙地里反射出一个锃亮的光点。她加快脚步走近,沙地里露出一角衣物,是个人。那人面朝下趴在沙地里,一身衣物都蒙上了厚厚的黄沙,身上却支出细长的物件,伊丽哈姆认出那是他身上佩带的剑鞘,她快步走过去,顺着那人手支出的方向,瞧见前方不远处被半掩埋在沙中的长剑的剑身上有一点炽热的白光,正是她之前看到的光点。风带走剑刃表面的沙粒,让光滑的剑身露出一段,正午的烈日照在上面,明晃晃地刺眼。   伊丽哈姆将人翻过来,这人全身上下都是沙土,脸上混合着血迹和细沙一塌糊涂。露出的手背上也全是伤痕,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血迹,将沙粒都粘在上面。伊丽哈姆伸手探了探鼻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虽然微弱,却还是十分稳定。那人因为她的翻动开始咳嗽呻吟,仿佛胸中都灌满了沙粒一般越咳越狠,随即抽搐起来。这阵发作好一会儿才平静下去,伊丽哈姆用尽力气将他拖到不远的背阴处,又从腰里掏出水囊来给他喂水。尽管看不清楚容貌,可这人显然还很年轻,看模样是常常往来绿洲的商人的打扮,可腰里的剑鞘又显出与寻常客商的几分不同。伊丽哈姆拉开他的兜帽,看见一头白发,不由得一愣。可眼下也容不得她想太多,她将他放在背阴处,又四下找了一圈,转而在另一侧找见几具尸体。她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这商队可能是碰见马贼打劫,又遇到沙霾,凶多吉少了。再往西北一段路就是马贼营地,往东北方向是不归海,这两个地方,普通百姓平时都不愿靠近。伊丽哈姆大着胆子去看了看那些人,已经都没有了气息,她不敢再逗留了,只好回到背阴处,好在之前救下的那人已经醒了过来,他显然之前也多少有意识,知道有人给自己喂水,因此看见伊丽哈姆回来,似乎很快就明白是她救了他,他眨着眼睛,似乎想要道谢,可实在只能发出沉重的咳嗽声。伊丽哈姆明白,既然救了他,就决计不能丢下他不管,可这里离她家也有一段距离,她独自一人,哪有力气将一个男人弄回家中。无奈之下只能陪着他,提心吊胆地靠在石头后面,不时地给他喂水。   日头渐渐移过西面,沙漠中最炽热的时分过去了,寒意开始升腾。伊丽哈姆不敢再呆,这里离马贼营地实在太近。她只好尝试着将那人架起来,好在几个时辰过去,那年轻人显然也恢复了许多。看样子他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昏过去罢了。伊丽哈姆艰难地架着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这一路走得无比艰难,一直到了家中,大漠中皎洁的月亮已经当空高挂,伊丽哈姆更是筋疲力尽。她将那年轻人扶到床上,随即去生火烧水。   等到伊丽哈姆将食物和水端过去,那年轻人显然已经基本缓过来,只是才又走了一段路,虚弱不堪的模样。他挣扎着对伊丽哈姆道谢,说的是中原的汉话,伊丽哈姆没去过中原,不能完全听懂,可她住在绿洲附近,往来的客商也有许多中原人,她的丈夫和儿子也曾经到中原做生意,因此多少能断断续续地说上一些。   从这年轻人断断续续的话中她知道他们商队原本要去绿洲,却不知怎的偏离了方向,先是遇上马贼打劫,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抢走,商队的人也被杀死许多,后来又遇见大沙霾。   伊丽哈姆让他洗干净手脸,这才发现他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不过比她死去的儿子大上几岁,只是满头白发看着有些奇怪。这年轻人容貌相当俊俏,可仔细一看,连眉毛与睫毛,都是银白的颜色,身材瘦削,神情憔悴,脸色也不好。可他腰间佩剑,显然也是会武功的人,更兼他虽然景况颓丧,刚刚死里逃生,可是言辞温和有礼,对伊丽哈姆的救命之恩十分感激,更对她的照顾显出过意不去的模样,这让伊丽哈姆对他心生好感。   “你叫什么?叶……锦……城……是吗?”伊丽哈姆用不太标准的口音重复着叶锦城的名字,“从哪儿来?”   叶锦城点着头。他们之前遇到马贼,他虽然身体早就不行了,可到底曾经练过武,内力没有,招式与应变还在,到底没有受伤,后来又遇到沙霾,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可终究被人救了,不能不说是上天保佑。救了他的这个女人,虽然一看就是西域人的长相,可神色慈祥,让他心生亲切。尽管他觉得她不大可能知道他从哪里来,可还是认真地回答她的话。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杭州。”   “杭州……杭州郡?”伊丽哈姆操着不流利的中原话重复了两次。   “什么?”叶锦城有点诧异,“大嫂也知道那里么?”   “知道,”伊丽哈姆笑了,“你别看我这副样子,我丈夫还在的时候,也是去过中原的商人,我儿子比你小些,也跟着他一起去过……”她说着说着露出黯然的神色,“再也没回来。后来听人说,是在路上遇见马贼,都死了。”   叶锦城默然无语,他想安慰她,却发现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还好伊丽哈姆很快就不再想这些,抬起头来道:“你是来这里做生意?”   “不,我跟着商队来的,”叶锦城神色黯然,“我来找人。”   伊丽哈姆虽然没去过中原,更没去过杭州,可她以前听丈夫说过多次去中原路途上发生的事情,也知道这一趟何止万里之遥,更不要说路上艰险,若不是为了讨生活,一般没有人愿意走这条路。听见叶锦城说是寻人,她觉得诧异,随即又了然。   “小兄弟,我看你这副样子……”她来回打量了叶锦城的脸色和头发,“走这么远的路,受了这许多苦来这里找人,找的定然是至亲之人了。”   叶锦城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之前商队的领队也这么对他说过。他们说的也许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听在他自己耳中,却觉得无比惭愧。所有人都觉得,走了这些路,受了这些风霜雪雨,足可见诚心,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又算什么呢?比起他之前对陆明烛所做的事情或者是陆明烛西迁路上所受的苦难来说,自己这么一点点艰难又算什么呢?   伊丽哈姆看见他低头不语,便默认为是自己说对了,这才又试探着道:“是姑娘?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了,你要找什么人,也许可以帮你打听。”   叶锦城不置可否,只低头道:“是……是明教弟子。”   “明教弟子?”伊丽哈姆立时笑了,叶锦城看得出,她与这西域大多数人一样,对明教还是有很深的好感的,“那就更容易了,我们时不时也会上圣墓山朝拜明尊,既然是明教弟子,教中肯定都清楚得很,等过几日你缓过来,顺着东北那条路上圣墓山,一打听就定然知道了。”   叶锦城勉强抬起头来笑了笑。伊丽哈姆见他神色,以为他是累了,便不再同他说话,只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即带门出去了。   叶锦城觉得头痛难忍,嗓子里更是像刀割一样的疼,无论喝多少水下去都不管用,只好强忍不适朦胧睡去。   周身渐渐感觉到一种潮湿的寒意。他发现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雨帘里。不,周遭并不是全然漆黑,不知道哪里,或者说四处,都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光,将黑暗的夜色撕开无数条猩红的伤口。这些火光顽强地四处燃烧,雨水浇不灭它们。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兵戈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混合着许多人的嘶喊之声,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手臂十分沉重,他看见自己握着重剑,织炎断尘上滚热的血简直要灼伤他。前面是大光明寺高高的牌门,他看见陆明烛站在牌门下,白色的外衫在夜色里像是惨白的灵幔。陆明烛用潮湿的棕色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想开口叫他,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陆明烛看了他一会儿,四周杀伐的声音越来越紧迫,像是潮水一般前赴后继地涌来。陆明烛张口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看见陆明烛转身就走。   一种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攫获了他,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陆明烛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陆明烛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知道,他就是知道。他惶急地追上前去,却怎么也跑不快,自己同陆明烛之间,老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不长,但是足以让人崩溃。陆明烛突然停下来,叶锦城看见他眼睛里的冷漠和疏离,他冲自己挥了挥刀,那刀却是断的,顺着他手势的方向,叶锦城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一截断刃插在自己右肩里面,在火光雷电的映照下发出森寒的冷光。前方陆明烛转身就走,那些栗色的卷发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甩出一大串冰冷晶莹的雨水。叶锦城急踏两步,肩膀上却陡然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一下子跌坐下去。   雷声尖啸着轰然在近处炸响,他跌坐在地上,正好看见前面高高的牌门上,谷清泉被一支长枪牢牢钉住,她血迹斑斑的长发凌乱不堪,被风吹得四下飞舞,碧色的大眼睛瞪得滚圆,从高处定定地俯视着他。   他狼狈不堪地想要爬起来,却看见前方只剩下漆黑的雨帘,四处的杀伐声不知何时都消失了,电闪雷鸣更是归于沉静,燃烧的火光也寂灭于无形,四周只剩下一片纯然的死寂和黑暗。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已经分不清陆明烛离去的方向,肩上的剧痛被断在身体里的刀刃源源不断地引出来,疼得他终于失声痛哭。   明烛!明烛!陆明烛!回来!   他大声哭喊,四周的一片漆黑却像是将他的声音吸入进去,无论怎么大声喊叫,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   “……明烛……明……明烛!”   叶锦城满身冷汗地挣扎着醒来,好半天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屋子里还算是很温暖,隐隐能听见外面风沙呼啸的声音。大漠里昼热夜冷,他早就领教过了。肩膀里的旧伤剧痛不止,让他整条右手手臂都痉挛起来。白日里遇见马贼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右手使剑早就不太灵活,只能用左手,很吃了些亏。叶锦城咬着牙,用冷汗涔涔的手掌握住肩膀,弓起身子竭力压抑着这熟悉的疼痛。另一侧的屋子里传来些许响动,大约是伊丽哈姆被他弄出的响动惊醒了。不多片刻,就见她推开了门,叶锦城不愿再麻烦她,只好转头将脸埋进褥子里装作熟睡。伊丽哈姆伸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只留下叶锦城将脸埋在毯子下,任凭眼泪和冷汗流得满脸都是。   叶锦城一连在这里躺了三日,总算是恢复过来。他这人的确有一种亲和力,和大多数人都很谈得来,同伊丽哈姆也不例外。他给她讲了许多中原的事情,逗得她大笑;伊丽哈姆也告诉他关于这附近的许多故事。   他一直想向她打听关于明教弟子的事情,可终究鼓不起勇气。卫天阁的话当初他是听见了的,师父和白竹的担心,他也是听见了的,他不怕这一路艰难,毫不犹豫地就开始了这趟行程,可越是临近目的地,他就开始越发恐惧。   陆明烛是生是死,对他来说,都是可怕的事。他死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他还活着,他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呢?   伊丽哈姆不知道他这许多心事,只是那日听说叶锦城来找明教弟子,就理所当然认为他是来找一位明教的姑娘,因为她看叶锦城那副样子,多半是来找心上人的。她热心地给他打听,并且问他许多事情。叶锦城虽然有时觉得尴尬,却都老老实实回答她。伊丽哈姆告诉他许多这附近的事情。   “一直往北边走,过了不归海,就是三生树了。”伊丽哈姆站在院子里,一面劈开木柴,一面对因疼痛而搓揉肩膀的叶锦城说话,“一定要记得去看看。”   “三生树……”叶锦城突然转头往北边望了望,“大嫂,三生树……以前有人给我说过三生树的故事,我当时心不在焉,忘了,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遍?”   伊丽哈姆看见他的神色,立时心领神会地笑了。这年轻人一定是来找心上人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但是既然是明教弟子,那多半是个好姑娘。三生树的故事,也一定是那位姑娘说给他的。尽管她看见叶锦城的模样,心中明白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事情也多半与几年前唐朝廷清剿明教,明教弟子大批西迁回到这里有关。可这年轻人既然能万里迢迢找到这里来,也足以见其诚心了,既然有了诚心,即使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故事,你既然听过一遍,还能不记得?”伊丽哈姆笑着打趣叶锦城,“很久以前这里有位公主,她的情人死了,她每日在三生树下为情人祈祷,到底感动了神明,让她的情人死而复生,但是公主变成了大漠里的沙子——我们这里,人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姑娘们最爱听,怎么样,是不是你那位明教的姑娘告诉你的?她既然这么喜欢这个故事,还特意告诉给你听,你却忘了,这可不应该啊。”   “是,”叶锦城信手从地上捞起一些沙土在指间搓揉,伊丽哈姆看见他嘴角隐约带着点苦涩的笑意,那头白色的长发也显得枯槁不堪,他的身体显然已经损耗甚巨,时不时都在咳嗽,让人看了揪心,“是他告诉我的,可他当时跟我说,说这故事不好,简直是胡说。”   “什么?”伊丽哈姆一愣,好一会儿才道,“你的这位姑娘,可真是同别人不一样啊。”   叶锦城看着她微微一笑,又将眼神投向西北方向。烈日即将西沉,在天边留下喷薄而出的一缕殷红。他虽然快要忘记了这个故事,可一直记得陆明烛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带着一种少有的冷淡神情。他说这个故事不好,简直在胡扯,又说公主是在强求命中不得,她的情人纵然活了过来,说不定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如今想来,这些话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言——叶锦城记忆中与他长久相处的陆明烛,温柔、耐心,即使对待小孩,脸上也总挂着微笑,他当初说起这个人人听了都会感动的故事的时候,脸上却显着一种冷冷的神情。陆明烛说,这个故事不适合江湖人,人在江湖,命如风灯,更要懂得惜命。这样总是温柔的陆明烛,也许心中掩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决绝和冷淡。他还记得在大光明寺中,陆明烛在痛入骨髓的那一声悲鸣之后,渐渐冻结的、不再有半点留恋和痛楚的眼神。他以前从没有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来,就越发感到绝望。是的,陆明烛看起来温柔可亲,可叶锦城如今明白,他心底里的底线一直都在,在背负着这样的背叛和欺骗过后,即使他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可是,即使知道陆明烛断然不会原谅,他又怎么能不来这里?   叶锦城低下头,将脸颊埋在手臂里。大漠傍晚的风,裹挟着细沙,幽幽地吹起他银白的长发。   (七十八)   大厅里灯火通明,四处装饰着灿烂的织锦,名贵的地毯上花纹繁复,即使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看惯了黯淡光线和粗糙石壁的眼睛仍然不太能适应这种华丽。几年来重复看那间牢房,如今再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感觉到身旁的火盆里圣火的火苗在舞动舔舐着盆壁,发出灼热又熨帖的温度。   厅中的脚步声渐渐四下散去,陆明烛却还跪在那里,他穿着同陆荧身上一样的明教弟子的衣服,可双手双脚都锁着锁链。虽然在这厚厚的地毯上行走不会发出半点声息,他还是能感觉到陆荧从后面走近,听见陆荧手上的钥匙在叮当作响。   “起来吧,都走了,你还想跪到什么时候?”   陆明烛无言地站起来。那锁链很长,并不会太影响行动。陆荧站在一边,陆明烛发现他神情里有自己预料中的不满和若有所思。   “你是什么毛病?已经赦免你无罪,你倒自己说要去看守经库,你——”   “不然我还能干什么?”陆明烛微微一笑,“看守经库,有什么不好?”   “你……”陆荧露出那种惯常会露出的嫌弃模样,“那你可好好干啊,别惹事生非,记着是我保你出来的,你若是再犯点什么事,我可就也要进去了!”   他的语气嫌弃至极,仿佛陆明烛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惯犯。陆明烛听在耳中,也不甚在意,只是微微一笑,示意陆荧与自己一同出去。   外面已经暮色四合。陆荧走过来,很自然地蹲下去为陆明烛解开脚上的镣铐。   “话说回来,既然赦免了你,本来准备给你副使的位置,你好好的说去看守什么经房?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第二个无明地狱,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地方出来,自己却又要把自己关到另一个地方去,你是不是疯了,你……”陆荧本来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陆明烛,“……你是不是心里有气,故意的?”   他说着解开了陆明烛脚上的镣铐,将它丢到一边,又拉过陆明烛双手,道:“你就为了这个赌气?觉得他们要赦免你却还让你戴着这东西?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陆明烛微笑着打断他,还没等陆荧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抽出陆荧腰间那精钢的短匕首,换在右手上,对着左手手腕用力一敲,那锁链爆出几颗火星,随即应声断裂,只留下一个圆环扣在手腕上。陆明烛右手拖着掉落下来的锁链举高:“我该说你幼稚还是你把我想得太幼稚?我会为了这个生气?第一眼看见这个,我就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有些人看我不顺眼由来已久,我又确实犯了大错,样子不做足,总不能叫人说闲话。”   陆荧哼了一声。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只因为我不想干别的。”陆明烛平静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想再过原来那种生活。”   风吹得陆明烛长长的栗色卷发飘起来,在夜色和月光下它们看起来显着一种深黑色。在牢中的几年他都没有再接触到这样的风,虽然眼睛已经不习惯华丽的屋宇和装饰,可对这圣墓山上带着沙粒气味的风,他却觉得仿佛昨天还站在风中过。虽然是夏季,可在这高高的圣墓山上,晚上的风依然很凉。皎洁而硕大的圆月挂在东面的天上,和记忆中长安城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冰凉而洁净的月色照耀下,从圣墓山上望出去,能看见远处无数青灰色的山脊的轮廓渐次推向遥远的苍青天际,仿佛永无尽头地延伸着。脚下的石道也似乎永无止境地一直延伸着,他想起回到圣墓山的时候,他流着泪,念诵着光明经文,从这长长的石道上,一步一跪地跪上圣墓山。那一字一字,都是他自己妄图挥起的斩断过往的利刃,忘记以往的岁月,忘记叶锦城——他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叶锦城。不管现在到底是否忘记,说到底来,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伤口会愈合,记忆会淡褪,然后所有的东西,就能够同从前一样,对,就能够同从前一样。他还记得,圣墓山上这条石道的名字,叫做涅槃道。   苍凉的夜风一直在吹,他们的长发和衣袍都在风里猎猎作响。陆荧不再说话,他们沉默地一前一后走下圣墓山长长的石道。天色已经很晚了,除了守卫弟子们和他们,就再没有别人,因此下方一前一后跑上来两个年轻的弟子的时候,陆明烛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那两人原本快步往上跑来,为首的一个在不远处看见了陆明烛,脚步突然顿了一下,随即挥手大叫。   “师兄!师——兄——”   他听见那是谷清霜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被一双手臂抱住,随即又是一下冲击,是陆明灯从后面跑来,将陆明烛与谷清霜一把抱住。谷清霜泣不成声,连一声师兄都叫不出口了。   石道旁值夜的守卫弟子望着这一幕,虽然不明就里,姿势也岿然不动,脸上却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皎洁而硕大的圆月,像是玉盘浮在冰凉苍青的净水里,高高地悬在巍峨耸立的圣墓山上。   正如同伊丽哈姆所说,越往北面走,明教的小驿站和据点就越来越多,明教弟子更是随处可见。圣墓山下有明教弟子们的居所,也有许多普通百姓。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是明教弟子,有些是为了追随光明圣火而来。叶锦城一路打听,他仔细想过,大光明寺一役之后,陆明烛如果活着回到这里,当年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难免不被人发现,明教并不愚蠢,也许早就下令彻查。他不敢说自己是藏剑弟子,不敢说自己来自杭州,甚至连自己姓叶也不敢提及,只好胡乱给自己安上个名字,四下打听陆明烛。明教各旗下弟子在圣墓山下无数小据点里各司其职,叶锦城找遍了许多地方,向各处弟子打听陆明烛这个人,却一无所获。   可说到底,他没有办法上圣墓山。陆明烛原先在教中地位不低,他这样作为普通客商或者江湖人来打听,是断然接触不到高层的状况的。叶锦城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打听不到陆明烛的下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罢了。可是这样范围太窄,他转而打听谷清霜和陆明灯,可也没有人知道,这三个人,至少在他所问的范围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的容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陆明烛的模样,更是至死也不会记错分毫。按理来说,陆明烛这样的模样,在哪里都十分出众,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在圣墓山,只要见过他的人,定然不会忘记的。叶锦城给人描述陆明烛的模样,所有人,包括山脚下的百姓,包括那些明教弟子,却无一例外地摇着头,说从来没见过他所说的人。   这里只有给往来客商提供的简陋住处,他投宿在那里,白天便到处尽量打听陆明烛的下落。他原本就生长于江南水乡,虽然习武,可从小锦衣玉食,这一路走来,早就损耗得厉害,更何况之前大病初愈,内力几乎全废,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结果,已经开始渐而觉得支撑不住。可再是支撑不住,他也只好苦苦支撑。大漠的气候昼热夜冷,他十分不习惯,更兼一路劳累,白日咳嗽,夜晚低热,肩上的旧伤时常作痛,内力更是紊乱不畅,只要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已经虚弱得很厉害,却犹自凭着一股意念强撑。   他在圣墓山下盘桓数日,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他。这年轻人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明明年纪轻轻,却一头枯白长发,容貌虽然极是俊俏,可神色却憔悴枯槁;这里条件恶劣,大多数人都结实健壮,往来的客商也都是如此,他却看起来弱不禁风,显然生过重病,并且已经伤及根基,可偏偏那些习过武的明教弟子一看,又能看得出他虽然虚弱至极,可腰板永远挺得笔直,步态轻盈,举止协调,显然从前有过很好的武功基底。看他模样,显然是从东边的大唐来的,这副样子,是怎么万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呢?这着实叫人诧异费解。他每日在圣墓山下逢人打听,问的永远是一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这个人没人认识,也从来没人听过这个名字,偏偏这个明教弟子在他口中,被他形容得简直如天人一般,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明尊弟子,为何又没有人知道呢?有人问他同这位明尊弟子的关系,他说是友人,被问及这位明尊弟子所做过的事情,好替他打听时,他又露出迟疑的神色,犹豫着说不出什么。一连数日过去,已经有人开始觉得他的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他打听的,似乎是个想象中才能有的人,这个他口中的人,圣墓山从未存在过。   他却不死心,时间一长,所有人也就觉得他神智有问题,好在他只是拉着人打听,并无其他出格举动,他们也就放任不理。   叶锦城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也不关心。他只觉得焦虑至极。已经来了很久,却连半点陆明烛的消息都打听不到,不仅是陆明烛,连谷清霜和陆明灯的消息也没有。如果说,他们根本就不曾回到过圣墓山,还留在中原——不可能,他清楚地听见卫天阁说过,最后得到他们的消息,是在永寿,既然有意出了京畿道并且向西而去,就足以证明他们是想回到这里的,如果是在半路上……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路上这个念头其实都深藏在心底,在恍惚间让他惴惴不安,他却从不敢细想,固执地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他已经失去过唐天越,又亲手推开了陆明烛,是否能再忍受这第三次重复的失去呢?他不肯死心,执拗地盘桓在圣墓山下四处打听,不肯离去,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似乎在这里曾经留下过的一点点痕迹都找不到,他想过,也许是汉名的问题,陆明烛来到中原前,应该不叫这个名字,所以他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旁人描述他的容貌,期待他们给他一点回应,可到底他还是失望了。直到有一日小客栈的老板将一位圣墓山上的中阶明教女弟子带到他面前。圣墓山上的高阶弟子们大多数不常下来,山脚下的小据点中很难接触到他们。   古丽柯孜已经在圣墓山呆了很久,如今年幼的女儿也已经是明教弟子。她来山下办事,听小客栈老板说起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出于好心,她倒是耐心地听他说了一遍。她没去过中原,可在圣墓山的明教弟子开始大批往中原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陆……明……烛。”古丽柯孜对着面前的年轻人看了看,她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焦渴的希望,顿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你说的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大约是看见他失望的脸色,她赶紧摆摆手,“如果他在教中,应该很容易找才是。教中有汉名的弟子,并不太多。”   叶锦城以前并没想到这点,听见她这么说,立时认真起来。   “陆明灯……谷……清霜。”古丽柯孜反复将这几个名字念了几遍,“这些名字,都像是早期从这里去中原的那批弟子的汉名的起法。小兄弟,我没去过中原,”她抬起头,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叶锦城,“如果你说的真有其人,并且跟随同门们回来了,这样的名字并不多见,应该一打听就知道的。”   叶锦城觉得她目光灼灼,似乎能看穿以往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不由自主地有点心虚。   “既然你找不到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就没有回到这里,”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因为叶锦城似乎因为这话流露出受伤的痛楚神色,“另一种,就是他如今是高阶弟子,或者因为什么缘故,不太出来。我在教中身份也不高,不过就好管闲事,这样吧,看你诚心寻人,我回去给你从名册中找找,可我接触范围也很是有限,你别一心指望我。”   她言简意赅地说完离去,只留下叶锦城满心忐忑不安。她说的这两种可能性,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第一种,他从来不敢去想。   古丽柯孜说到做到,数日后回来,给叶锦城带来的消息却很是奇怪。   “有这个人。”   叶锦城差点失声叫出来,可古丽柯孜打断了他,道:“有这个人,我托人打听到的,可是这消息,是在十几年前了。按你的说法,这个人,当年还是个小孩子吧?”   “我……”叶锦城发怔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眼眶泛红,只觉得目力有些模糊。   古丽柯孜摇摇头道:“十几年前的名册里,确实有陆明烛这个名字,他是当时被此处据点往中原派遣的弟子之一,当年还不过十多岁,此后就再没有消息了。陆明灯与谷清霜的名字,也有,是在陆明烛许多年后被遣往中原的。”   叶锦城有点发怔,古丽柯孜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于心不忍,道:“可是说来也很是奇怪,大光明寺后,教中将所有的弟子都重新编制过,下落不明或者殉教的弟子,会被划入新的名册里,可那些名册里——至少那些我能看到的名册里,也没有他们。”   她这话说得十分迟疑,却也显出不解的意味。若说是登记错漏,这绝无可能,因为每份名册,都核查多次。其实古丽柯孜也知道,她后面那些话,安慰的成分居多,若说在名册上没有,更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多半就是已经殉教了。   她并不能做什么,只好安慰叶锦城道:“既然下落不明,你若是愿意,就在这里再呆一阵,慢慢找吧,若是真的有这个人,迟早会有人听说过他,给你带来好消息的。下月中,普通百姓也可上山朝拜圣火,你若是愿意,也可以来。”   叶锦城回过神来,赶紧向她道谢。她说的,与他想的是一样,若找不到陆明烛,他也绝不甘心就此离去。   (七十九)   “行了,行了明灯,别弄它了。”陆明烛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忙碌的陆明灯拉开,“去歇着吧,这地方横竖我也不会回来长住,你收拾它做什么?”   陆明灯被他强硬地拉着,迫不得已住了手,闷闷地坐在榻边,道:“我听陆荧大哥说了,师兄,你好不容易出来了,放着自己家里不住,要去看守什么经库,那地方破旧不说,多少年连人影子都不见一个,你这是何苦?”   “你们啊,”陆明烛笑了,伸手去揉陆明灯的头发,“我喜欢清静,不好么?你要是嫌那里人少,和清霜有空常去看看,人不就多了么?”   “师兄!”他这样的语气让陆明灯忍无可忍,“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呆了几年无明地狱,也没什么!你怎么就这样了!你……你还年轻啊!”   “哦,也许吧。”陆明烛微笑了一下。   他这种哄孩子的口气让陆明灯露出无奈的神色,但是至少也让陆明灯明白,他要去看守经库的决定必然不会动摇,什么劝阻的话都是枉然。他也知道,无论是陆荧还是陆明灯,他们都在为自己惋惜。明教经过中原一场浩劫,元气大伤,原先教内那种党同伐异的风气也削弱许多,教中既然查清了事情原委,只要他愿意,从当下开始,可以重新走向大好的前程。可他已经不太愿意去跟人唇枪舌剑勾心斗角,经过这些年,他开始觉得那些往日的争斗,即使是赢家,最后也都站在浮夸不实的基础上,一旦有外力来袭,整座大厦都要轰然倾塌。明教从未真正了解中原人,在这样虚浮的基础上,什么教内的争斗都是枉然可笑。他如今不想再参与这些,守着经书青灯,固然寂寞,可也自有其深意。   之前他通过陆荧向教主和法王请示过,并且开始着人将关押他几年的那间牢房中的废弃经卷都搬运出来,挪到经库中暂时归置起来,待到有空时整理。陆明烛从狱中出来这么些日子,除了与师弟师妹相处,就是忙着这件事情,对于其他倒不甚在意。陆明灯帮他大致收拾了一下藏经库的住处,又四处看了看。这地方已经很久不受重视,到处都是积灰蛛网。陆明灯不免又感慨一番破旧,陆明烛却十分淡然,只是动手又将那些旧日的书架大致整理了一番。经库前殿年久失修,之前派来看守的弟子因为教中很久不重视此处,已经不大上心,殿中许多东西都闲置着。两人撩开积灰的帐幔,挪动书架和明尊塑像。陆明灯本来被浮灰呛得不由自主直咳嗽,却陡然发出惊讶的声音。那前殿塑像后面隔着一面铜镜,足有两丈高一丈宽,上面虽然落满灰尘,可是仍旧看得出是十分贵重的东西。   “这地方这么破,怎么有这样金贵的东西?”   陆明烛伸手拂下一把积灰。   “你不记得这个了,”他微笑地看着那镜子,“这东西我小时候见过,小时候阿契斐长老带我们来这里读书,这镜子贴在正殿入书库的门口,是为了提醒人要身正神清,心思澄明的意思。看这样子也废弃好久了。”   陆明烛说罢叹了口气。是的,什么都废弃好久了,这面镜子,这破旧的书库,还有人们澄明的心思,都已经被捐弃良久。当初圣教只顾着在中原扩张势力,收纳教众,这些本真的东西,却被人束之高阁,遗忘在厚厚的积灰中,最终连着洁净澄明的心思也一同忘记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为了叶锦城,他也曾经忘记了许多事情。   陆明灯看出他神色伤感,赶忙将话题扯开。两人又收拾了一阵,谷清霜也来了,说旗下副使找陆明灯有事,将他叫走。陆明烛送了两人出去,重新回到那才稍微被整理出一个样子的前殿中。说是经库,其实很是简陋,不过是在圣墓山较为偏僻无人的地方搭建的一些建筑。可陆明烛知道,这里面的藏书其实十分丰富,上面记载了许多几辈子都无法了解的知识。当时他还太年轻,年轻人总是躁动,每个人都对圣教的将来尤为关注,跃跃欲试,像是才出生的不安分的沙狐崽子,有谁愿意坐在这里,读这些枯燥的书籍呢?   此时正是午后,这地方又本来人少,寂静无声,空阔的屋宇里回荡着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先前那面铜镜已经被他们擦拭干净,靠在墙壁一侧。陆明烛本来已经走过去,走了两步却又退回去,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这镜子被擦拭后依然锃亮,很清楚地照出他的模样来。长发已经重新长到腰下数寸,很长了。他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身影,瘦棱棱的,形单影只地站着。狱中数年饮食不好,他很是熬干了些,可因为他从未放弃过武学基础,几乎每日都有自己设法练习,因此那些旧日的肌肉线条都还在。他身上穿着明教高阶弟子的最新服饰,一大截的腰胯都露在外面。陆明烛走近了些,黄澄澄的镜面看不出什么,可他知道自己脸色不好。当年在西迁的路上,脸颊鼻子上被晒出的深浅不一的一些斑点已经褪不去了,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苍白的脸上。陆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手臂,这几年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让他身上肤色褪去了那种原先的浅蜜色,成为另一种匀净的苍白。左手手腕上,那日被他斩断铁链所留下的圆形镣铐还扣在手腕上,陆荧曾经想给他取下来,却被他拒绝了。那精铁做的镣铐圆环紧紧地贴合着手腕,乍一看倒像是个腕饰。   他不愿意将它取下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忘记这段牢狱中的日子。更不会忘记许多的事情,这东西套在手上,仿佛就再也去除不掉了。陆明烛的目光移到腰侧。那条狰狞的伤口盘踞在腰间,张牙舞爪地一直延伸到最下方的肋骨附近。当初没有愈合好,留下的伤疤也显得格外狰狞。这伤口和手上的镣铐圆环一样,都提醒着他绝对不愿意回忆、却也绝对不愿意忘记的两段岁月。他其实不大愿意穿如今明教高阶弟子这种服饰,这让他腰侧的伤口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中。尽管作为一个习武的男人,身上有这些并算不了什么,甚至反而有可能成为荣誉的象征,可这条伤疤见不得人,不仅仅是因为它太狰狞难看,惹人侧目,更是因为它所代表的回忆太伤痛不堪,让旁人看见这伤,就好像是重新扒开了心里的伤口一般。   陆明烛摇了摇头。他不愿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这镜子本来的意思是让人心境澄明,如今却让他心绪纷乱。他无言地走出前殿,回到自己屋中,将身上的衣服褪了下来,换成原先那种带着白色外衫的衣服。这种衣服样式如今已经很少有教中高阶弟子在穿,他换上身却陡然觉得安心不少。它掩盖住腰腹上的疤痕,好像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旧事也一并掩藏了起来。陆明烛叹着气,他知道,自己的心绪仍然不够平静,想到那些旧事,想到某个人,他仍然无法坦然面对。即使经过了这几年由愤懑不平到渐而看淡的生活,他还是不能彻底释然。到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让那些痛楚如冰而释呢?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明尊才知道。   月亮缺了几回,又悄无声息地圆回来。夜晚的风开始带出初秋的凉意了,叶锦城开始渐渐绝望。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无法找到陆明烛,连关于他的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打探不到。除了古丽柯孜给他带来过的消息,陆明烛、陆明灯和谷清霜这些名字,仿佛凭空消失在了明教里,唯一的可能只有一种,一种他不敢想的可能。不是他不愿面对现实,可只要稍稍一想,心口剧痛就让他难以忍受,冷汗涟涟,连气也喘不上来。身体比思绪更顽强,在固执地抗拒有可能彻底失去陆明烛,抱憾终身的痛苦。叶锦城很清楚这一点,却无能为力。   他离开杭州已经一年多了。他想念师父,想念小师弟,却也无法跟他们联系。他一直都在旅途中,书信不济,他写过几封信,却收不到回信,也不知杭州那边是否能收到。秋意开始渐渐深重,尽管在这了无绿迹的圣墓山,秋意只能显现为越来越寒凉的夜风。伤病总是发作,持续的咳嗽和虚弱让他痛苦不堪,却比不上陆明烛杳无踪迹所带来的痛苦之万一。   第二日又是这个月月亮最圆的一日。叶锦城想起古丽柯孜对他说过,每月月亮最圆的那日,从白日到夜里,圣墓山下的百姓,都可以上山朝拜圣火。叶锦城没有去过,可这一次,他却开始思索这件事情。陆明烛这个名字已经彻底销声匿迹,连一点点的印痕都没有留下,他找不到任何线索,来填补心中因这个名字而留下的至深伤口,只好绝望地放弃让它愈合的希冀。更何况,古丽柯孜对他说过的话还在心里盘桓不去,他们没有踪迹,却也不在殉教弟子的名单上,这是否是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呢?   月光从小客栈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同时一阵阵灌进来的,还有冰凉的风。叶锦城半倚在榻上,定定地看着那束月光由短变长,又由长变短。他睁着眼睛,月光落在他银色的睫毛和眉头上,像是冻结了的寒霜。他不动,也不睡,直到暖色的光线取代了冰冷的月色,他才试着活动冰凉的手脚,今日可以上山朝拜,他要上山去看看。往日相处的时光里,陆明烛尊重他,从未试图跟他传授过任何明教的教义,更没有强迫过他相信什么。他曾将陆明烛对他的尊重当成懦弱,将陆明烛的宽容当成愚蠢,对于陆明烛心里想的、在意的、喜欢的、虔信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留心过。如今陆明烛已经不在这里,他最终能做的,也只能是去看看记忆中陆明烛直到最后都在虔诚笃信的东西。   外面起了不太大的风沙。陆明烛躺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风声,辗转反侧。他自从来到这里,甚至觉得比先前在无明地狱的单间牢房中还要寂寥和孤独。无明地狱是被明尊抛弃的所在,那个地方离群索居,成为汪洋大海中理所当然的孤岛。可这里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明明身在人间,在明尊圣火所能照耀的范围内,他的周围有这么多人,可依然孤寂无边。他不能排斥入睡,因此只好夜夜接受叶锦城入梦而来的烦扰,有时候他也会冒出恶毒的念头——也许叶锦城过得并不好,也许他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死了,怎么会夜夜入梦,搅得人不得安宁呢?可每每醒来,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叶锦城将自己像是白痴一般耍弄于股掌,到最后还大仇得报,世上断然没有比这更加称心如意之事了,叶锦城又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呢?陆明烛思及此处,终于翻身打算入睡,他听着外面的风声,心中想着,就算是叶锦城再从梦中惊扰他千次万次,他也不怕。梦境只是梦境。   他却没有梦见叶锦城。他梦见的是谷清泉。他梦见小时候,他拉着她,还有陆明灯和谷清霜一起去看三生树。花树静美,灿烂如梦,连附近沙漠中的风都十分温柔。陆明灯和谷清霜玩累了,在树下睡着了,只有谷清泉没有入睡,他拉着谷清泉在三生树下坐着,给她讲她听过很多遍却也不会腻的三生树的故事。尽管在仍旧是个小小少年的陆明烛看来,这故事着实可笑,是用来哄小姑娘的罢了。然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季,他离开这里,跟随长老们启程去中原,谷清泉哭着喊着扑过来,拉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他笑了她,说让她努力习武读书,他会在中原等她。这是他一句无心而且不负责任的承诺,可她记住了,多年后真的来中原找他,面对疼爱多年的师妹——只是师妹而已——他觉出一种无能为力,并不想伤害她,但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明尊说得对,没有什么人没有罪愆,叶锦城伤害他,他伤害过唐天越,伤害谷清泉,说到头来,不过因果循环,最后都将归于平静。少年时代的场景消失不见,他看见谷清泉从大光明寺的惊雷闪电和血烟腥风中走来,他惶急地奔上前去,想要拉住她——奇怪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又清楚地记起自己当初在大光明寺战场中遍寻师妹而不得的那种心急如焚——可他同谷清泉间,总隔着一段距离,他只能隔着间隙飘过的烟火,看见谷清泉血迹斑斑的砂金色长发在风中招展。很多的血从她胸中流淌下来,渐渐蔓延到他脚边。他想说话,想大声喊叫,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谷清泉在前面走着,脚下深黑险峻血迹横流的路,渐渐变得明亮,最终延伸成一片浅色的沙地。   四下里不知何时风停了,一切都寂静无声。唯有三生树上那些泛着莹白和浅淡蓝紫色的奇异花叶,不知何故轻轻摆动。谷清泉在花树下驻足,陆明烛急急忙忙地追随她的脚步走上前去,谷清泉在对他微笑。   师兄,你还记得么,三生树的花,从来不谢。   陆明烛发怔地点头,他想伸手去触碰她,他对她虽然没有男女之情,可是她确实是他最疼爱的、最对不起的师妹。谷清泉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什么,陆明烛只看见她鲜艳的嘴唇微微张合,却听不清她说的后半句话。   师兄,你走了之后,我经常来这里,许过很多可笑的心愿,这些心愿,一个也没能实现。她微微地笑着,好看的脸上流露出让人于心不忍的失望,师兄,你……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在喊谷清泉的名字。四周一片寂静,屋子里的东西在暗夜中看不清楚。屋外的风声已经渐渐快要停了,他这里与别处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可他知道今天是山下百姓能上山朝拜圣火的日子,四处一定早就熙攘起来。陆明烛掀开毯子,走到外面,清晨的光已经隐隐透向四面八方,他转身望着西北方向。今日他不去朝拜圣火,他要去看看三生树。   轻功许久没用,颇有些生疏了,可赶到三生树的时候,也没有花多少工夫。这里原本经常有许愿的年轻恋人,可今日因为是朝拜圣火日子的缘故,四下里都空荡荡的,只有一树灿烂花叶,静静地兀自绽开。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四下里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陆明烛在树下坐了片刻,他想起许多往事。烈日渐渐升高了,虽然晚上的风尽是秋季的寒凉入骨,可此时还是很热。陆明烛被照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摸摸身后,谷清泉的弯刀安静地贴服在后背上。他深信头天晚上之所以没有梦见叶锦城,是因为谷清泉托梦给他——师妹,的确已经死了。这是他理智中早就知道,却一直排斥去承认的。   四周开始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陆明烛提了口气,攀上树干,三生树花叶浓密,这里面没有烈日的炙烤,一下子凉爽下来,连心底里那种烦然的燥热都瞬间褪去了。陆明烛将弯刀取下来搁在一旁,将双手垫在脑后,在枝干上躺下来。这枝干十分粗壮,躺他一个人绰绰有余。耳边响起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似乎是小孩子们在花树下天真的对话。陆明烛知道这是记忆深处的声音,因此只是微微一笑,合眼沉思。   这树荫里面太过凉爽舒适,他很快就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直到被寒凉的风重新吹醒。陆明烛一面惊讶着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一面扭头看看天际。外面已经黑了,从缝隙间可以看见一轮皎月当空高悬。陆明烛侧耳听了听,这里听不见远处的圣墓山上任何动静,不过想必朝拜圣火的活动尚未结束。   他觉得有点冷,打算回去。陆明烛半坐起来,从花叶掩映的缝隙中,他看见远处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沙地上,有个人踏着一地白霜似的月色缓步而来。陆明烛停住了动作,他觉得稀奇,今晚上,竟然也有人不去朝拜圣火,却和他一样来到这里。   那人渐渐走近,瘦高的身材,虽然披着大氅,可仍旧能看见里面的衣物被月光照得反出一种浅浅的杏色。陆明烛停下了动作,倚在树干上,皱了皱眉,这色泽他很是熟悉,却并不想再看见。   那人走到距离花树十来丈开外停下了。他伸手除下遮挡着脸的风帽,月色如水,一瞬间流泻在他满头霜白上。寒凉的风温柔地吹着,将那些流动的月色从他扬起的银色发梢上吹下来。   花叶深处陆明烛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看见的是叶锦城的脸。   (八十)   皎月高照,芳树静美。偶尔有一阵柔和的绵长冷风吹过,三生树上延伸出来的那些纤巧枝桠下悬着的古旧铜铃,在风的温柔抚触下轻轻摇动,发出沉淀着无数回忆的吟唱。   陆明烛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期望自己是看错了。可叶锦城站在那里不动,只是仰头凝视着树冠。月光皎洁而清晰,陆明烛可以很清楚地从浓密的花叶后面看见他的脸。在他艰难苦恨的记忆中的叶锦城,满头青丝消失不见,像是凭空给洒满天地间的月光清辉洗成了白色。陆明烛能看清他的脸,那触目惊心的银色眉头,都在月色下显出一种柔和的光泽。与那些虽然泛白却依然被月光照耀出光泽的头发相比,他看见叶锦城的脸,原先柔和俊俏的线条全部销蚀下去,他的脸显出憔悴的苍白,像是秋日里枯萎的花草——即使是这样,他也认得出他是叶锦城。即使他死了变成灰,他也认得他。   陆明烛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抽紧,冷汗顺着后背涔涔而下。他没有看错,这是叶锦城,这真的是叶锦城。痛苦不堪的记忆扑面而来,一下子将他紧紧包围住,从心底里涌上来的一股难以名状的恨意,尖啸着冲他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你怎么站着不动!你怎么还躲躲藏藏!刀就在手上!刀就在你手上!杀了他!管他下面是人是鬼!杀了他!将他挫骨扬灰!陆明烛没发觉弯刀已经被他拿在手中,他只能听见一阵阵轻微的咯咯响动,不知道是后脊骨互相挤压发出的声音,还是自己紧咬的牙根在剧烈颤抖。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瞪着叶锦城又往前走了几步。   无数的回忆蜂拥着尖叫着随着叶锦城的步伐扑向他,让他连吐息都困难了。心中的声音持续尖声叫喊着让他提刀而上,可陆明烛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在树枝上站得笔直,紧紧地贴着身后的树干,像是害怕被叶锦城发觉一般。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感觉到后颈滚滚而下的冷汗将头发粘了起来,极不舒服。只有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因为紧绷开始酸痛不堪,他心中已经开始大笑,笑这样胆小如鼠的自己——刀就在你手上!你躲什么呢!此时不是大光明寺战场,他也再不是那个深爱叶锦城到丧失判断力的陆明烛,还躲什么呢!无数这样的念头尖叫着,咆哮着,可他不知怎么,就是连半步也挪动不了,那些声音越是大喊,他竟然发现自己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更是紧紧地往树干上贴去。他以为这是恐惧,开始更加尖刻地嘲笑自己的胆怯,被人伤害了而不敢还手,这不是他的性格——可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比恐惧更复杂千万倍的东西,他说不清,可他就是不敢动步。   他开始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叶锦城离他仅仅有几丈之遥。隔着浓密的花叶,他看见叶锦城抬起头来。   一阵寒意猛然滚过陆明烛的肩背,他心绪激荡之下,忘记收敛气息,这么近的距离,恐怕是被叶锦城发现了。他握紧了双刀,正准备硬生生逼着自己迈出这千钧一步,却突然发觉叶锦城有些不对。   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叶锦城只是仰着头,打量着那些在夜色中泛着温柔银白和浅紫的灿烂花叶。夜晚的三生树有多美丽,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了,叶锦城似乎也被这种显而易见的美丽所折服,陆明烛看见他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很快被那种先前的憔悴神色取代了。他这么一走近,陆明烛才终于察觉,叶锦城虽然依旧腰身挺拔,步态轻盈,可那种原先的武学根基已经所剩无几,气息更是清浅虚浮,再看他在月光下越发白寥寥的脸色,竟然仿佛是内力尽废的模样。   陆明烛僵在那里,握着刀的手本来在簌簌颤抖,此时渐渐稳定下来。风善解人意地吹得花叶沙沙作响,连带着铜铃们也发出清越而温柔的声音,掩盖了陆明烛不稳的喘息声。陆明烛松了口气,虽然他看得出,就算没有这阵风,自己也不收敛气息,以叶锦城如今的情状,也未必发觉得了自己。更甚者,自己若是直接轻功离去,他也是追不上的,断不必有什么顾虑——   他想着想着,突然恼羞成怒地咬紧了牙齿。掩藏,或者离去,他一瞬间将这些念头转了个遍,却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这个从前的情人、如今让他日夜不安的仇家,彻底了事呢?这个念头像一阵灼热的烈焰,将他的心绪瞬间焚烧起来,偏偏此时又吹来一阵更大的冷风,陆明烛只觉得身上冷热交替,哪怕是当初初入圣教,接受圣火试炼之时,也断没有这般煎熬。   “明烛。”   这两个字清晰地传入他耳朵里,陆明烛只觉得全身一阵酥麻,随即是铺天盖地的疼。这两个熟悉的字,这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江南口音的官话,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此时却像刀子一样冷飕飕地捅进心里,让积攒了数年的痛和冷一点点地流淌出来——他看见自己了?陆明烛觉得全身冷而且疼,却又听见叶锦城道:“明烛,我来到这里,也有半年了,我是想来找你,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他并没有发现陆明烛,不过是在对着自己心中臆想出的那个陆明烛自言自语罢了。   “我……”他听见叶锦城似乎哽咽了一下,不过也许只是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断续了一下罢了,“我找不到你……可是即使能找到你,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见你。”   陆明烛听见窸窸窣窣响动的声音,是叶锦城又走上前几步,一直走到树跟前。陆明烛低着头,从脚下花叶的缝隙中,越过自己的鞋尖,他看见叶锦城一手扶着树干,艰难地依次曲起腿,跪坐下来。在花叶的沙沙作响和铜铃的铃声中他听见叶锦城虚浮而且短促的喘息,说话的声音夹杂着断续的咳嗽。   “……我不知道……就算你在这里,我也没有办法见你。”叶锦城安静地跪坐下来,陆明烛一直隔着花叶缝隙盯住他,看见他伸出一只手,艰难地揉捏着右肩,似乎那里疼痛难忍。   他恍然想起,大光明寺的时候,自己那把弯刀,有半截断在了叶锦城的右肩里面。   “……我……对不——”陆明烛听见他在哽咽,“算了,还是不说了。事到如今,已经快五年了……我没脸跟你道歉。我总想着早点来……可是,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如果当初能早点醒过来,就能早点来,也许……也许就不一样,也许就能看到你,可是我……有段日子,什么也想不起来,连身在何处,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他说的这些话陆明烛听不太懂。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从这些话中,从叶锦城如今的模样中可以看出,有件事他想错了,这些年叶锦城过得一点也称不上好。   风不断地将温柔的月色从那些银白的长发上吹落,月光又慷慨地重新流泻上去。尽管从这个角度看不太清楚,陆明烛还是能听见他确实哽咽了起来,话也开始说不下去,他看见叶锦城抬起双手,拼命掐着自己不争气的喉咙。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他的哽咽中夹杂着咳嗽,让下面的话难以为继,“……你跟我说过三生树的故事,还说过……要……一起来看,我是看到了,可是……可、可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陆明烛双手簌簌发抖,脚也站不太稳,只好扶着树干,慢慢蹲坐下来。一块树皮因为踩踏在他脚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碎裂声,惊得他哆嗦起来,可叶锦城并没有听见。   什么意思?他现在再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陆明烛觉得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不得不伸出颤抖的手勉力按住。他恨不得扑上去掐住叶锦城的脖子,大声质问他,事到如今,多少次日月交替,几个春秋变换过去,师妹谷清泉已经死去,大光明寺雨夜也成了记忆,光明圣火在中原零落不堪,自己几年岁月全部在暗无天日的无明地狱中度过,连他自己,连他叶锦城自己,也变成了这副模样,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早先在长安城遇见你的时候,我是……我是骗你的,”哽咽的声音夹杂在断断续续的话里,止也止不住,“我是……我是为了……”   陆明烛双手向后反身抱着树干,闭上了眼睛。尽管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可如今这样赤裸裸的真相从叶锦城口中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心中刺痛不已。   “……是为了……可是……可是后来……我说,要跟你去杭州,要跟你去很多地方,我说的时候……是真心的……我知道,如果你听见,肯定不会相信……可是……”说话的声音断了一会儿,像是因太痛苦而喘不上气,陆明烛以为他会听见哭声,可只听见一声沉重的喘息,随即说话的声音又挣扎着响起,像是那些临终垂死的人,一口游丝般的气差点难以为继,却在一阵痛苦的抗争后,又一次艰难地缓了过来的感觉,“……我、我说的时候……是真心的……我知道你不会信,连我自己也不信……既然是真心的,又为什么还对你做了后面那些事……”陆明烛听见他喘了口气,一阵咳嗽牵引出另一段痛苦的沉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认真的……我……”   陆明烛无声地转过头去,将脸颊藏进花叶更深处的阴影里。两颗泪水从两边眼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下颌,又干涸在风里。   最初看见叶锦城的震惊已经过去,这些话听在耳中,他已经并没有多大的诧异。他曾经在陆荧面前,在法王寝殿前面纵声狂笑,他说他恨,恨不得将叶锦城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没错,他恨死了叶锦城,却并不意外他说的这些话。他一直因敏锐的直觉而显得出众,这敏锐的直觉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告诉他,叶锦城对他,并非发自心底的全不在意。多少个寂静黯淡的夜晚,他被梦境折磨着从冰冷的牢房中惊悸醒来,只好静静坐着,不由自主地思索这些事情。可越是明白这点,就越是恨,既然并非全不在意,既然——既然如他叶锦城现在亲口所说,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是发自真心,为何又要一开始就选择欺骗,而明明付出感情后,又昧着良心,恬不知耻地无视,最终连累他一起万劫不复?叶锦城,叶锦城,自欺欺人,连自己的心都不能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身在江湖,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是他想要潜心报仇,干脆练就铁石心肠,自己被欺骗三年,是自己愚蠢至极,江湖险恶,活该倒霉,他认了。可是既然能做下这样的事情,大仇得报,干脆就顺理成章地享受胜利,又何必跑到这里来说这些话?更让人恨之入骨的是,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地波澜不惊,即使想到叶锦城,除了冰冷的恨意,再也不会有别的感情,可如今这一阵阵的心悸又从何而来呢?   “……我常常在想,虽然他们都说我病了很久,想不清楚事情,可我……我还是觉得……”叶锦城的哽咽渐渐彻底掩藏不住,开始带出低沉而沙哑的哭声,“……虽然,虽然我不该在这里再提起唐天越,可是……他是我真心对待过的人,他死在枫华谷……我心里……实在没有办法不恨……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说假话……如果能重头再来,我还是会报仇,我……还是会报仇,可我再也不会这样报仇,我这不是报仇,是利用你……是欺骗和背叛……藏剑山庄、君子如风……天越,”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变了调,听起来本来应该很是可笑,可陆明烛根本笑不出来,“天越临死前,叫我不要报仇,师父也这么说过,我却一心复仇,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对不起藏剑弟子的名号,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天越……我最对不起的……”陆明烛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再一次中断,“是你……”   陆明烛无力地倚靠在树干上,他抬起手来,遮住了脸。连从花叶缝隙里透入的这么一点点月光,都这样刺眼,刺得他泪流不止。   “我听说过……在三生树下许过愿的两个人……明尊听见了,会保佑他们三生三世的姻缘……我……我虽然不是明教弟子,也不提什么明尊庇佑……可如今在三生树下许愿……明烛,明尊会为着你的缘故,听见我说的话,是不是?”他确实已经哭了,陆明烛能听见他因咳嗽而含糊的话中开始夹杂着低沉的哭泣声,“明烛……他们都说找不到的明教弟子,就是死在了西迁的路上,可我……我不相信,你没有死,你都没有死在大光明寺,怎么会……怎么会死在西迁的路上呢?你一定是不肯出来见我……你一定是不肯出来见我,是不是?没关系……没有关系,”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心酸而且痛苦的哭声,“我才说过……不再自欺欺人,可是我还是得再告诉自己一次……你一定还活着是不是?只要你活着就好……一愿……一愿我叶锦城,三生三世,不忘陆明烛;二愿……愿……”   陆明烛听见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哆嗦得厉害,而自己的手也随着那声音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二愿……愿你此生平安,再无苦难……三……三生……三……世……都不……不要……再……遇见我……”   陆明烛听见他放声恸哭。风依旧温柔地吹拂,花叶沙沙作响,铜铃轻轻吟唱。硕大而冰冷的圆月开始西沉,将一地冰冷的清辉笼罩着静美的花树和沙海,还有那些无边无际的青灰的山脊。陆明烛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盯住一绺漏下来的月光。直到那缕月光逐渐变短,从叶片的另一侧消失了,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已经怔了很久。树下没有什么声息,陆明烛挪动着脱力的身体,从花叶缝隙间向下看了一眼。他看见叶锦城半倚花树,一动不动,可是仍旧能听见他不安的急促的喘息,似乎是睡着了,却睡得并不安稳,还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咳嗽。陆明烛盯住那些银白的头发,它们看起来无比陌生。他恨了这么些年,早就深深记住那头乌黑的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可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叶锦城头顶有两个发旋,有一个生得较为靠前,这让他右边的额发有一些总是向耳朵后面翘着。   陆明烛猛然收回了目光,恨恨地闭上双眼。他站起身来,打算离去。可双腿根本走不动路,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一般打着颤,他不得已只好又坐下来。耳力极好,他能听见叶锦城睡梦中痛苦不安的喘息,和因为凉风发出的咳嗽声。沙漠的夜晚很冷,而且有许多野兽出没。如今的叶锦城,只怕对任何危险,也没有还手之力。陆明烛定定地盯住他,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不由自主,根本无法停止。   月亮还没有沉入西边的山脊后面,另一侧就已经开始出现熹微的晨光,很快的,暖意开始渐渐浮现。陆明烛最后看了叶锦城一眼,这才站起身来,轻轻点了一下树枝,转身用轻功离去了。   既然他许愿,愿自己此生平安,三生三世不与他相遇,三生三世的事情,谁也不能知道,可此生不再相见,又有什么难的呢?   一大片明亮的晨光从山峦后面浮起,三生树繁茂的花叶很快就沐浴在阳光下面了,早晨还没有风,天地间遥望无际,一片清朗。   (八十一)   暖光落在他脸颊畔,清晨的风也开始吹了起来,叶锦城醒了。四周已经开始染上清晨特有的生机勃勃。叶锦城觉得身上痛得难受,因为哭泣的时间太长,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颇为费力。夜间着实太冷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何就在三生树下睡着,就好像哭泣的小孩子一样哭累了,就睡了。叶锦城费力地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夜间的寒气却很是厉害,他只微微一动,立刻就引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三生树上飘落下来一朵花叶,在他咳嗽渐渐止息的时候,恰巧落在他的手背上。叶锦城怔怔地把目光转向那落在手上的花叶。三生树十分奇特,不分花叶,那朵泛着温柔浅紫色的花,又像是叶子,静静地停留在他手背上。叶锦城轻轻拈起它来,凑近嗅了嗅,没有什么香味,只有一股微微带着清苦的木本气息。这香味他从来没有闻过,可是陡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来,他说不清是为什么,奇怪的莫名的安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陆明烛似乎恍然就在身边。他一定没有死,他好像方才还就在身边。   叶锦城突然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向四周环顾。沙漠和山脊恢廓延伸,周遭除了三生树花叶沙沙作响和铜铃轻吟,再无其他杂音。   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光线爽朗地穿透青空。叶锦城向三生树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快步地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三生树渐渐被他抛在身后。   叶锦城回到圣墓山脚下的村子里。他死了心,这里的确找不见陆明烛半点踪影,更何况,如果他执意躲着自己,是断然没有办法找到的。与其执着地挖地三尺,倒不如顺其自然了——更何况,自己已经在三生树下许愿,愿陆明烛此生平安,三生三世不再与自己相见,自己似乎就已经失去了打扰他的资格。也许,也许他早就从西迁途中平安归来,此时伤口愈合,慢慢被时间抚平、遗忘,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再持续打扰他的安宁呢?若是机缘巧合,此番找不到,还能再来,不需要遇见,他许愿陆明烛与自己三生三世不再相见,如果他还活着,只要自己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知道他平安就好。   他也有放不下的人。至今为止,他仍然爱唐天越。真心因唐天越的死去而终结,虽然停留在那里,却永远不会淡褪。他爱陆明烛,可他明白得太晚,已经追悔莫及。他的在意很重要,重要得让他多年苦辛,摇摇欲坠,那旁人对他的在意,他又有什么资格无视呢?他临行前师父闭关不再见他,只有白竹前来送行。他当初没有细想,如今回想起来,只怕这到底是师父的授意,师父对他终究放心不下,却不愿自己前来。他想起叶九霆仰着头,天真地问他到底还回不回来时候的模样,想起叶秋红因他赶不上自己出嫁而哭红了眼睛,想起至今对谷清泉之死不能释怀、却仍旧对他尽力友善的叶梅芳。他一去至今,他们也会想他。   叶锦城去了一趟信使那里,想要先寄封信,告诉他们自己要启程回去。尽管也快不了多少,可哪怕能早一天也是好的。只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在信使那里找到了给自己的信。叶锦城惊讶非常,他这一路走来,路线不断变动,师父他们,并不知道具体他会在哪里停留,山长水阔,无法及时告知消息,这信能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怕信使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只好收着,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去找信使,恰巧发现。他们一定寄了许多封信,只盼有一处能得回音。叶锦城陡然觉出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急急忙忙地拆开信,一看就变了脸色。   信是大半年前叶梅芳写来的,写信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达圣墓山。信中提及叶思游身体不适,白竹尽力医治却总不见好,只能任凭他衰弱下去,长此以往,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信中让叶锦城尽快寻找,办完事情就赶紧转回,不然只怕与师父相处的时日无多。   叶锦城一刻也坐不住了,距离这信寄出来已经有很久了,师父如今是什么情状,他根本不得而知。此时已经是秋季,前路很快就会开始下雪,若是没能赶在冬季之前翻越葱岭,就又要活生生耽误一年,到那时候——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出发。   这一趟回程比来时要更加艰苦。一路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支撑不住,损耗甚巨,这一趟又比来时要更急,总算赶在冬季来临之前翻越山路,下到玉门关附近。连以往伤感的时间都没有,只要还有赶路的可能,就不作停留。这样的代价太大,临近长安之时他已经开始渐而支撑不住,不得不在长安稍作休憩,趁这个空当赶紧往杭州写信。而在长安他已经又接到杭州来信,还是叶梅芳写来的,信中一再催促他见信速归,叶思游病势沉重,就算是白竹也开始束手无策。   叶锦城慌了手脚。这些信件,就像是当年母亲决意离去之前那些日子的叹息和沉默一样让他惊慌失措。他从长安赶往扬州,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中途在驿站连着接到叶梅芳的来信,一封比一封催得更急,让他心慌到了极点。   在夏初时分他到达了扬州,终于与叶梅芳接上了头。天色将暮,他急急忙忙地从扬州城里下到码头,叶梅芳带人在那里等他。叶锦城满心惶急,脚才踏上甲板,就有个少年从船舱里钻出来,那少年穿着藏剑弟子惯常的杏色衣服,头上高高绑着马尾,一头漆黑油亮的长发在光线下显得青春盎然。他转头看见了叶锦城,突然大喊一声,已经渐渐开始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秀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来。   “大师兄!”   他说着一头扑上来紧紧抱住叶锦城,虽然是半大的孩子,可常年练习重剑,力气一点都不小,叶锦城让他抱了个措手不及,下巴抵在那孩子的发顶上直发怔,直到叶梅芳掀开船帘从舱房里面走出来,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拔高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正是叶九霆。两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叶锦城第一眼才没认得出来。   “大师兄,你真的回来啦!”叶九霆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说话开始带上哭腔。   叶锦城搂着他看向叶梅芳,叶梅芳站在船篷旁边,没有上前来打扰他们,神色里虽然还有几分疏离,可是那焦急的模样是无法掩盖的。他看了看叶锦城,只见他瘦削憔悴,神情煎熬,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经过了艰难的快马加鞭的赶路才来到这里。叶梅芳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道:“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叶锦城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赶紧扭过头去生怕叶九霆看见自己落泪。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他感觉无比愧疚。叶梅芳一直不能忘记谷清泉,也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却也没有跟他翻脸,如今还愿意这样同他说话。叶锦城定了定神,往船舱里面走,叶九霆跟在后面掀开帘子进来。叶梅芳吩咐船夫开船,随即也走进来。   “师父……师父到底怎么样?”   叶梅芳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沉默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叶锦城。叶锦城接过来,只觉得手哆嗦得厉害,茶水直往外泼溅,只好将茶杯放在案上。   叶锦城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转头看向叶九霆。半大少年本来就正在伤心,一听这个话题,再看看叶锦城憔悴已极的神色,眼圈立时红了,转过头咬着嘴唇。   “师父……师父他……”   “……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师叔最想见的,就是你。”叶梅芳沉默了好久,才低声开口。   虽然天气早就热了起来,可是叶锦城还是难以抑制地直哆嗦。   “师兄……师父、他到底……到底怎么……”   “你还知道问师叔?”叶梅芳突然怒极,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你以为师叔为什么变成这样?师叔嘴上不说,心中天天牵挂着你,连小师弟也时常念叨你……若不是师叔病危,你是不是就打算在明教呆到天荒地老?是啊,你从来就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想到哪去就走,从来不管旁人怎么想……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啊!”他说着说着,眼眶红了,拂袖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连着重复了两次,“……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啊!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啊!”   叶梅芳这话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因着谷清泉的死,他虽然不能对叶锦城释怀,可是终究没有真正地责怪过他。可他知道,叶梅芳说得对,他当初就是这样,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看不到周围任何人的喜怒哀乐,看不见任何人的关心担忧。若是当初能顾及唐天越舍命救自己,就该惜命,不该满心仇恨,只想报完仇便追随唐天越而去;若当初能顾及叶思游对自己牵挂,就该听话,不该一意孤行;若是当初能顾及陆明烛对自己一腔真心,就该及时收手,另寻他途。所有这些错,一环扣着一环,一步错,步步错,他别无选择地走下去,越陷越深,到头来害人害己。他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去任凭叶梅芳训斥。   他本来就憔悴已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让人看着难受,连叶九霆也看不下去,他并不清楚叶梅芳与叶锦城之间的微妙过节,故而站起来拉着叶梅芳怯怯道:“梅芳师兄,你……你就不要再骂大师兄了……他……”   “来。”叶梅芳看了叶锦城一眼,随即牵了叶九霆的手,拉着他出舱去了。过了片刻,船尾方向传来两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叶梅芳在耐心地哄着叶九霆。   藏剑山庄的起居作息日复一日,这天刚蒙蒙亮,码头就开始陆续有船只靠岸。藏剑护院们刚刚换了班,就听见持续不断的喧哗声开始响起来,叶梅芳和叶九霆跟在后面,前面的叶锦城已经放开步子跑了起来,他快步跑过剪风院,不顾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诧异好奇的目光。   叶锦城一直跑到叶思游的住处附近,栽种着荷叶的池子里,初夏的荷花已经娇嫩地即将绽开,一点也昭示不出寒冷的死亡即将来临。这距离并没有多远,可他却觉得像是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似的,沿着池子修建的回廊里青瓦白墙随着他的跑动而在目力中模糊地晃动起来,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跑动的脚步声敲打在青石的地面上,一步一步,一下一下,似近似远,似快似慢。隔着轻纱般的岁月,他想起母亲死去的第二天,年轻的师父抱着自己,走过这条长长的回廊。那时候旁边的池子里也是荷花盛开,粉红的娇嫩花瓣美得残酷至极,让人完全无法同寒冷的死亡联系在一处。他用小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缄默地将脸蛋埋在师父的衣领里。叶思游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但是抱着他的双手有力而且温柔,叶锦城还记得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地说话。乖,不要哭,不要哭。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父了。   回廊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叶锦城冲进月亮门,三步并作两步向台阶上跑去,两扇合页门被他哐地一声推开,从身后射进来的斜阳的光束一下子照在暗沉沉的室内屏风上,一瞬间他看见光束里有无数微尘在上下浮动,疯狂得像是在垂死挣扎。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极重的药气,比这药气更可怕的,是那里面挟带的若有若无的死气。   叶锦城僵住了。他怔怔地收回手,绕过那宽大的屏风,缓步往里面走去。   室内一片昏暗。他听见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显然是被他惊动了。从里面疾步走出来的是白竹,光线昏暗,他显然一下子没有认出叶锦城,刚欲张口呵斥,却陡然定住,随即默默站到一边。   “白先生……”叶锦城低声地开口。   白竹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默默将目光投向屋子里面的床榻上。叶锦城看见他眼色,终于移动着僵硬的步伐挪过去。天色将黑未黑,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看起来更觉昏暗。他一步步地挪动,突然觉得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终于看见榻上叶思游形容枯槁的脸。他一瞬间恍惚起来,这脸孔和记忆中的师父差得太多了,叶思游虽然一直都显得有些憔悴,看起来却依然是年轻的。   似乎是听见他细微的窸窣的脚步声,叶思游好像醒了,他转过头来。   叶锦城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刷刷褪去,双膝一软跌坐在榻前。叶思游仔细地辨认了他一会儿,嘴角依稀露出一个笑容。他似乎是想伸手去摸叶锦城的头发,可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举不起来,只好放弃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   这声音充满温情,又如释重负,与叶锦城要出发去西域前那种严厉而绝情的口气截然不同。叶思游的声音十分低沉微弱,沙哑得像是很久没说话了。他不在的这短短两年多时间,叶思游竟然像是油尽灯枯了一般。叶锦城凝视着那像旧日一样温柔微笑着的脸,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师……师父……我……我、我回来……我回来了……”他哽咽着伸出手,握住叶思游的手。那手只剩一把枯骨,冰凉的,透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寒气。   叶思游的手指微微回勾了他一下,他懂得,师父是想握一下他的手。   “回来……回……来就好……”叶思游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摸索着,叶锦城转过头,顺从地顺着师父的动作将手腕也送到他的指尖上,“你……瘦了好多……在外面……很……辛苦……是不是……你找到……陆明烛……了……吗……”   “师父……师父!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哽咽得更厉害了,泪水渐渐涌上眼角,从两边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闪亮的泪痕。   叶思游摸索的指尖却不动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叶锦城。叶锦城知道,师父是要他回答方才的问题。他不能撒谎,只好轻轻摇了摇头。   叶思游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微微侧过头去。身后白竹像是魅影一般走上前来,悄无声息地在床头搁上另一盏大些的油灯,又将灯芯拨亮。虚假的光晕一瞬间扩散开来,将周遭温柔地照亮,连叶思游灰败的脸色都显得好看了些。叶思游似乎已经不习惯这样明亮的灯火,却还是仔细地打量着叶锦城。   “你……脸色……不……好……”   “……师父……师父啊!”叶锦城终于哭出声来,“您看着我做什么啊!您自己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叶思游敛着眼睛,嘴角却带着微笑。似乎是看见叶锦城平安归来,显着无限安心的样子。叶锦城感觉到叶思游的手指在自己手心里轻轻地触动。   “……不要哭……锦城……不要哭。”   不要哭,不要哭,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父了。   叶锦城一头扑在榻沿,呜咽着肩膀簌簌颤抖。叶思游露出一点无奈的神情,转头看着白竹。   “帮我把香……点上。”   白竹脸色不好,尽管竭力克制着,还是显出那种深深的疲倦的绝望。   “别点了,你这样子闻不得熏香的味道……好,好,我给你点上。”他说着转身去找到香插,燃起香来,转身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消失了。   叶锦城这一阵哭泣终于消停了些许,他感觉到叶思游的手指还在温柔地摸索自己的手心。叶思游并不再阻拦他哭,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等他自己平静下来。   “……师父……师父……”叶锦城虽然平静了些许,可那些泪水还是止不住地顺着腮边滚落,“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往日师父是为着我好,可我从小、从小就不让您省心……您为我生了那么多气……我不配,是我不配做您的徒弟——”   “说什么呢……锦城,你看着为师……”叶思游的话让他不得不抬起头看着师父,他看见叶思游的眼神平静而温柔,“你是我……最好的徒弟,从小……就是……习武……铸剑……读书……到你后来出去……闯荡,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好……为师……”他说着喘息起来,像是没了力气,只好暂时停下来。   叶锦城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像他说的这些真心话一样,习武,铸剑,读书,后来出门经商,都是最好的,从未给他丢过脸,他对师姐心怀愧疚,如今命数将尽,依然不能释怀,故而从未下狠心管教叶锦城。直到叶锦城深陷情劫,心怀恨意不可自拔,他才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阻止,只能放纵,只能日夜忧心。   叶锦城哭得哽咽难言,却听见叶思游道:“九霆……九霆在外面么?你去……将他……叫进来……我……有话说……”   (八十二)   同样是泣不成声的叶九霆被带到叶思游身边。叶锦城一手搂着他,一手抬起来去抹那些怎么也擦不尽的泪水。   “锦城……”叶思游费力地转过头来,“九霆……九霆是我当初……从万花谷……带回来的,当时只是觉得这孩子身世艰难……想要……收他为徒,”他说着说着艰难地喘了口气,“只是到底愧对这孩子……为师……没教你多少本事,就已经……”他转向叶九霆,叶九霆哭着跪下来,握住叶思游的手,“……为师没有多少时日了……你以后要……”   他示意叶锦城靠过去,叶锦城大惑不解,凑近了些,却听见叶思游道:“为师……时日无多,你这个小师弟……年纪还小,只怕将来……无人教导……锦城……你……”   “师父?”   “……师父?”   叶锦城和叶九霆不明其意,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锦……城……你……从小样样出色,九霆就托付给你……从现在起,九霆不再是你小师弟,你这就……收他为徒……”   “师父?!”叶锦城诧异地喊了一声,叶九霆的泪水还含在眼睛里,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叶思游,又看看叶锦城。   “你当着为师的面……收他为徒……”   “师父……师父,”叶锦城忘了哭泣,惊慌得声音都开始结结巴巴了,“这怎么……这怎么行,他是我师弟,是师父的徒弟……怎么能……怎么能……”   叶思游的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指。叶锦城迟疑地站起来,这是师父的临终遗愿,他虽然觉得十分稀奇,不明其意,虽然师父说了,是放心不下叶九霆无人教导,可庄中师叔辈的人甚多,十分容易找到人教导叶九霆,那些人的剑术,更比自己强过几倍,何必这样乱了辈分呢?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师父这样的安排另有深意,但是悲伤一阵阵拉扯着他,让他觉得窒息,更不提思考,让他没有办法明白叶思游此举的真正意图。叶思游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面对着叶九霆。叶九霆已经又哭得抽噎不住,勉强地转过身来对着叶锦城跪下。   室内没有风,昏暗的灯火静静燃烧,叶思游看着叶九霆跪下去,恭恭敬敬给叶锦城磕了三个头。   “师父。”   叶锦城深感别扭,可是悲伤一阵阵袭来,其他感觉没有工夫多想。可扭头看见叶思游嘴角浮起的一丝欣慰笑意,他只觉得心里恍惚又轻松了些,却很快又被揪紧。   “锦城……从现在起……九霆……就是你的徒弟了……你要……好好教导他……好好照顾他……知道了么?”   “是,”叶锦城哽咽着握住叶思游的手,“是,师父,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叶思游微笑地看着他,叶锦城凑上前去,将额头抵在叶思游的肩头旁边。屋子里一时静下来,除了叶九霆还站在旁边,发出细微的抽噎声。这姿势很像小时候,在静谧的夏夜夜晚,他被母亲上吊自缢的噩梦惊醒,光着脚,在夜深人静时抱着枕头去找叶思游。叶思游会搂着他一起入睡,那些记忆里窗根下吱吱喳喳的虫鸣似乎还在耳畔。他感觉到温柔的抚触,是叶思游终究费力地抬起了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锦城……为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九霆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他的话突然顿了顿,叶锦城似乎听见了一声哽咽,却又觉得听错了,“……锦……城……为师对不起你母亲……若不是我当初……悔婚……师姐也许不至于走上绝路……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恨我……”   叶思游的声音颤抖起来,最后的尾音已经几不可闻。叶锦城发怔地抬起头来盯住叶思游,灯火闪动下,他看见叶思游形容枯槁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就好像当年他在幼小的自己面前蹲下来,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然后将自己抱起来的时候。这是一双温柔善良的眼睛,里面包藏着许多他一直都没有懂的、现在明白却为时已晚的无奈。叶思游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滚落下来,瞬间就滑落进鬓发里。   叶锦城双唇哆嗦,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   “师父……师……师父……我不恨您!我从来都不恨您!”他终于崩溃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伸出手臂环住叶思游,将额头抵在师父脸颊旁边,那些银白的长发随着他的颤抖而簌簌作响,“我从来都不……从来都没有恨过您!从、从来都没有!没有!”   叶思游流着泪用无力的手反抱住他。叶九霆并不是太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中深意,可是大人们这样的哭声让他觉得满心凄凉——师父真的快不行了,他忍不住,终于也放声大哭,一时间屋内充斥着哽咽和哭泣的声音,叫人心酸。   白竹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他苍白的脸掩藏在垂落下来的黑发里,一双漆黑的眸子闪烁着隐隐的愤怒。   “出去!都出去!不要打扰他!”他说着已经走上前来,一手一个拖住叶锦城和叶九霆,将他们从床榻边生生拉开,声音压抑着怒气,隐隐颤抖,“游哥!游哥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没死呢!带着他们在这里嚎什么嚎!都滚出去,滚出去!”   叶思游着急地想去拉叶锦城,白竹却已经将他拖开。灯火随着他袖子带起的风而不住闪动,明灭着像是将熄未熄。   “锦城……锦城你先出去……九、九霆……九霆别走,我还有话说……”叶思游咳嗽不住,着急地吩咐。白竹一看他要起身,也急了,无奈之下只好拖着不住回头的叶锦城往外面走去。一时室内终于平静下来,灯火也不再颤动,只有叶九霆竭力想要压抑着的抽噎声。叶思游喘了口气,这才艰难道:“九霆。”   “……师、师父……”   “还叫我……师父?”叶思游微笑地看着他。   “我……”叶九霆一时改不了口,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叶思游微微一笑,也不强迫他,只道:“九霆……我对不住你……当初把你带来藏剑山庄,却没有工夫教你什么……如今让你做你师父的徒弟……也是……有我的私心……”   “没有,没有,您别这么说,”叶九霆流着泪用力摇头,“大师兄……不,是师、师父,师父一直待我很好,我很小的时候,师父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愿意做师父的徒弟……我……”   叶思游闻言露出欣慰的浅笑。他自己很是清楚,即使叶九霆对做叶锦城的徒弟心甘情愿,甚至感到高兴,可这里面,终究还是有自己的私心。自己一生有徒弟数名,叶锦城是大徒弟,是师姐的儿子,他对师姐抱愧终生,对叶锦城更是付出了无数心血,后面的那些徒弟,比如叶秋红、比如叶九霆,虽然他也尽心尽力地教导,爱护他们,教他们君子如风的道理,可没有一个,赶得上他对叶锦城付出的心血。可这心血似乎终究付诸东流,他只想叶锦城过得好,可叶锦城如今过得并不好。这些伤痛淤积在心里,终于沉疴难返,让他一病不起。他此生没有孩子,可听那些有孩子的师兄弟们说过,后面无论有多少个孩子,都永远不会付出像对待第一个孩子那样多的爱和心血。叶思游以前并没有仔细体味过这句话,而如今他垂垂将死,终于明白这话有多么正确。师姐和陆沧海,是他此生最大的伤痛,他穷尽一生想要走出来,却终究没有成功。虽然觉得对不起叶九霆,但他也终究是个凡人,没法做到一碗水整个端平。说到底,他还是担心叶锦城更多些。不过说到头来,叶九霆与叶锦城十分投缘,将他给叶锦城做徒弟,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   “九霆……”叶思游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来,温柔地抚摸着叶九霆抵在肩头的脑袋,“你……要好好照顾你师父啊。”   叶锦城被白竹推着搡着一直推到庭院里,他倒退着踉踉跄跄,脸上还挂着泪痕,十分不情愿离开那里。但是白竹强硬地架着他,他抵不过那双有力的手,只能不甘心地被推到院中站定。双脚站稳,他才陡然觉出一股无与伦比的疲倦和伤心。   白竹无声地凝视着他哭泣。叶锦城哭了一阵,才道:“白先生……师父怎么就……师父怎么就……”   白竹沉默了一刻。   “你这么一走,就是要了他半条命了,你难道都不知道么。”   叶锦城无言以对,有些话哽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白竹看看他通红的双眼和绝望的神情,再看他满身风尘,形容憔悴,心里也明白,他恐怕是接到了叶梅芳的信之后,一路不要命地赶了回来,否则断然不会这么快。风拂动庭院里的草木,沙沙作响。白竹抬头望天,随即袖起双手。   “你也用不着这样。这是游哥的命。他一直忘记不了我师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白竹的声音低沉,“所以看着你深陷情劫,不能脱出执念,他就更为心痛些。他方才跟你们说什么?”   叶锦城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只能断续道:“师父……师父……让我收九霆为徒。”   “呵。”白竹发出一声轻笑,叶锦城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白竹见他神情,又摇了摇头。   “你还不了解游哥的意思,是不是?”白竹突然微笑起来,“既然你答应了,那就好好教导叶九霆。总有一天你能明白他的用心。”   白竹说罢丢下叶锦城,转身走上屋前台阶。叶九霆正巧擦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白竹看了他一眼,转身绕过屏风,走到叶思游榻前。叶九霆的步伐声消失在外面,屋子里重新恢复一片寂静。榻前的油灯颤动着,里面的灯油好像快要烧尽了。叶思游已经没有什么精力,这么嘱咐了许久的话,白竹看见他侧着头,脸颊埋在阴影里,好像是要睡着了。   白竹轻轻地走过去,想要给灯碗里面添上一些灯油,却突然听见叶思游轻声道:“别弄它了……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并没有睡着。白竹闻言转过头,放下手里的灯盏,撩起衣袍坐在榻边。   叶思游的神情憔悴而平静,白竹似乎看见他嘴角挂着一点点的笑容。   “游哥,”白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不知名的情绪,平板而且生硬,“你这下,心愿可了啦。满意了么?”   叶思游笑了,笑出了声,随即笑声又消失在一阵咳嗽中。   “你啊……何苦来,我说过……的,锦城不回来,我是……不会死的。”   “他如今回来了,你可该放心去死了吧?”   “……你啊……”叶思游又笑了,“都……这么多年了,说话还是这么……难听,也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白竹僵直地挺着脊背坐在榻边,直到叶思游摸索着伸出手,握住他掩藏在宽大玄色衣袖下面的手指。   “事到如今……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是要死的人了,你就……别再数落我了……好不好?”   白竹反手握住他的手。他还记得,这双手曾经那样有力,那个年轻的藏剑弟子,穿着一身杏色绣银纹的衣服,跟着师兄陆沧海,在百花灿烂的季节回到万花谷。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小少年,从没出过万花,明明对叶思游身后那把重剑赞叹不已,却故意板着脸做出不感兴趣的模样来。趁人不注意,他偷偷去拿,那重剑哪里是他举得起来的?偏巧还被陆沧海和叶思游回来发现,两人放声大笑,弄得他恼羞成怒。叶思游那时候很爱笑,是那种典型的藏剑山庄的意气风发的少侠。他看着师兄和叶思游紧紧扣在一起的双手,觉得两人都这样好看,连漫山遍野灿烂的花朵都比不过。他虽然从小性子冷肃,可与叶思游却十分投缘,两人很快就要好至极,叶思游对他照顾有加,什么事情都护着他,甚至比师兄陆沧海对他好上更多。岁月匆匆流过,一转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师兄陆沧海遁入空门,了绝尘缘,而眼前这个曾经年轻爱笑的藏剑弟子,那双能提起百十斤重剑的手,如今握在他手里,像是一把冰凉的枯骨。事到如今,是师兄陆沧海的错,还是天意弄人,孰是孰非,早就已经分辨不清,也没有必要分辨了。   白竹觉得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酸,他连忙低下头去,企图用额发来挡住叶思游审视的紧紧盯在他脸上的目光。   “我听他说了……你让叶九霆拜他为师,是不是?你可真够操心的,”白竹的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语速却一如既往地既尖且快,“自己都成了这样,还不忘给他们安排!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掺合什么?掺合了那么多年,叶锦城那小子,哪件事听过你的?而且,就他那个模样,能不能管好自己,都还是未知之数,你倒好,还塞给他一个徒弟!游哥,可真有你的啊!”   他这些话逗得叶思游又轻声地笑起来。白竹看见叶思游的双眼一反常态地亮晶晶的,在微弱的灯火下闪烁,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他能带好九霆……我知道……我知道。你……若是不信……就跟我打赌……十年后的清明,你再告诉我……就是了。我……一定会赢。”   “说什么屁话!”白竹厉声呵斥他。叶思游却不为所动,只是微笑道:“你心里明明知道……说不说……都已经无所谓了……锦城和九霆……定然能好好过下去……秋红……”他说着咳嗽起来,“……只……可惜……卫将军,接到朝廷旨意,戍边几年,没来得及迎娶她……秋红年纪也不小了……我没能亲手送她出嫁……我这个师父,实在是……还有其他徒弟们,他们都……”   “好了好了,好了!”白竹慌忙打断他,“你够了没有?他们自己会过得好,不用你操心了!”   “好……好……我不说了,”叶思游接了一句,突然沉默了下来,直到白竹转头看他,他才重新开口,“我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   “我……我死了以后,不要墓碑……不要洒扫,不要……香火供奉……”   “什么?!”白竹失声惊叫,衣袖扫过旁边的小几,差点将灯碗碰落,“游哥……游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要怎么样,我知道……我知道你如今心中还是放不下师兄!你为着他成了这样,难道还非要再把自己弄成孤魂野鬼不成么?!”   他激愤之下,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微微颤抖。叶思游摇了摇头,白竹看见他脸上一直笼着的那种温柔的微笑终于褪去了,剩下的,只有纯然的憔悴和悲苦。   “……对……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我至今……”叶思游说着痛苦地喘息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至今,也没能放下……不要墓碑,不要洒扫,不要香火……供奉……只愿在黄泉路上……一路乞讨化缘走到奈何桥……以此结下善缘慧根,来生……来生……”白竹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按住叶思游,却仍然止不住那急促的哽咽般的吐息和痉挛,“……来生……入空门,驻佛寺……从此无悲无喜……再不结……孽……缘……”   垂死之人激动之下,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白竹也不敢挣开,任由叶思游将自己的手腕连着掐出数道淤青。挣动间他看见叶思游合着眼睛,眼角却有泪珠不断滚落,口中说的话,白竹已经听不清了,可显然叶思游已经开始神志不清,白竹扭头看他,发现他喉间已经只剩下哽咽。白竹少见地慌了手脚,忙乱了好一阵,终于将叶思游这一阵发作平复下去。叶思游脸颊犹带泪痕,转头沉沉昏睡而去,口中只有一丝微弱吐息尚未断绝。   白竹心知已经到了最后,无言地转身走出门去找叶梅芳,又让叶锦城带着所有师弟师妹前来见叶思游最后一面。叶思游这一昏睡过去,终究再也没有醒来,两日后便去世了。叶锦城一路从西域赶回来,本来就已经快到极限,又遭此师父离去之变,心力交瘁,病根发作起来,连着数日卧床不起,连数日后为叶思游出殡扶棺,都不得不让人搀扶。白竹将叶思游临终前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过叶锦城和叶梅芳,两人商量之下,都觉得不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叶思游的话,却也不敢彻底违背叶思游的遗愿。墓碑到底是立了,只是约好头七之后的烧七,按照叶思游的遗愿,不烧纸钱,不行洒扫。   出殡那日天气清朗,白竹一反常态,并未跟随久送灵柩。待到叶锦城等人回来,他早已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东西。叶锦城劳累已极,本已回去休息,可听说他要走,立时又强撑着来送。   盛夏时节,到处都是绿茵茵的一片。白竹执意要走,叶锦城没有办法,只得让人将白竹的行李送上船去。藏剑渡口碧波荡漾,叶锦城一直将白竹送上码头。   “先生……一定要走?”   “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白竹这话说得尖锐,让叶锦城无言以对,“我与你师父半生挚友,为着他的缘故我才留在这里,现在他不在了,我自然要回万花谷去。”   “先生……”叶锦城只觉得一瞬间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甚至还没有时间能够仔细思索,只顾得上悲伤。   白竹突然一摆手,道:“别那么多废话。叶锦城,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有些瞧不起你?”   叶锦城怔了怔,下意识地摇摇头,可是只是很短的一瞬之后,他又点了点头,白竹看见他脸上的迟疑又渐渐褪去了,随即又一次重复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不是没救。”白竹冷声道,“游哥的遗愿,是让你照顾好叶九霆,你自己该怎么做,看着办吧。”   叶锦城沉默地点头,渡头上的风,拂动周围绿茵茵的草木。   “……白先生走好。”   “后会无期。”   白竹头也不回地登上小船。船夫撑动竹篙,恰在此时来了一阵疾风,那小船一下子就箭也似的飞了出去,叶锦城站在码头目送白竹,只见他头也不回,只有那头长发和玄衣广袖,被风吹得不住飘动。风送轻舟,那小船倏忽间就消失在水天尽头。   (八十三)   这地方静得简直空无人迹。陆荧一踏上这连个人影都没有的路,心里就嘀咕了一声。尽管圣墓山的人口不能同中原相比,可此情此景也叫陆荧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教中所有常用的典籍都收在常用的书库中,陆明烛要来看守的藏经库,里面都是些早就无人问津的故纸堆。平常这地方,只怕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陆明烛这哪里像是从无明地狱被放出来的模样,倒像是准备开始新一番的坐牢。   殿门未关,陆荧直接踏了进去。他叫了一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厅中。他又侧耳听了一下,才听见陆明烛的声音,似乎是在答应他,隐隐约约从后面传来。陆荧跨过几处门槛,转过后面的回廊,这才发现陆明烛的住处。   陆明烛躺在榻上,陆荧看见他脸色不好,刚想开口说话,就开始咳嗽,只是神色却还算轻快。   “哟,你来了。”他喉咙本来在大光明寺一战中受伤,声音毁得不轻,此时却更加沙哑了,“我不太舒服,就不客气了,你自便吧。”   陆荧皱了皱眉,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很是有些热。   “病了?”   他说完就闻见了药香。陆明烛摇摇头道:“寻常风寒而已,你坐。”   陆荧十分自然地坐下来。在陆明烛呆在无明地狱的那段日子里,他们虽然嘴上不曾说过,可实际上已经成为相当熟识的朋友。陆荧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周围陈设简陋,只有唯一的桌案上堆叠着许多书卷,简直跟陆明烛之前那间牢房没什么两样。   “啧……你是打算把自己一个人闷死在这里?做什么到这种鬼地方来,有空不如多出去走走,就算平时不愿去,朝拜圣火的日子总可以出去,没准还能碰见漂亮姑娘……”   陆明烛发出一阵笑声,边笑边咳地打断了他。   “你碰见漂亮姑娘了?”   “我不能碰见?”陆荧哼了一声,可陆明烛看出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有些掩饰不住,不知道是碰见什么中意的女子了,“你下次也去,也能遇见——呃。”   他陡然反应过来,住了口。陆明烛却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可偏偏他这副假作无事的模样落在陆荧眼里就让他觉得有气。   “你那是什么模样啊?”陆荧说着说着,又开始带上那种惯常的嫌弃神色了,“知道你不爱听,你不爱听我就偏要说!你该不是这么没出息,还在想着那个差点坑死你的叶——”   “他来圣墓山了。”   陆荧愣住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他来圣墓山了。”陆明烛神色平静地转头看他,陆荧看见他褐色的眼睛没有波澜,很是沉寂,“几个月前我去过一趟三生树,看见他了。”   “呸!”陆荧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他既然在圣墓山,你还有心思像个娘们一样呆在屋子里摆出这病歪歪的模样给谁看——他人呢?”   “不清楚。我后来先走了。”   “你——”陆荧只觉得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一时气结,半晌只憋出一句,“你怎么不一刀砍了他?”   他以为陆明烛会回避这个问题,可陆明烛却并没有。陆荧看见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索。   “他来圣墓山是做什么的——我不太在意。”陆明烛慢慢地开口,“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也觉得奇怪。当时我是想杀了他——这么说虽然丢脸,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杀了他,却又动不了。后来我听见他在三生树下许愿。”   “他妈的,他许的什么愿?”陆荧谩骂一样地笑出了声,“他?在三生树下许愿?你他妈的在跟我开玩笑?”   “没有。”陆明烛的声音很平静,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咳嗽,“他许愿三生三世别让我再遇见他。巧得很,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就像你说的,明尊不会保佑他,大概也听不见他说的话。我想杀他,却没杀得了,这是够丢人的。他大约是以为我死了,”陆明烛说着冷笑一声,“可我还没死呢,活得好好的。明尊既然听不见他说的话,一切不过顺其自然,当时——也许我是害怕。不过没有下回。若是此生不再相见便罢,若是再见,不解决个中恩怨,绝不罢休。”   陆荧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扭头仔细看陆明烛,只见他脸上神情古井无波,一时也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嘁,你?解决?我看你连自己都解决不了。”陆荧双手叉腰,连连摇头,“依着我的性子,他若是现在还在圣墓山下,我就去找他出来,一刀扎个对穿,以绝后患。”   陆明烛微微一笑:“也是。”可他这么说着,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陆荧想着这已经过去数月,恐怕要找人也是很难了,其实这话,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这些漫长的时日过去,他已经对陆明烛身上发生的事情了解了八九分。若说明教在中原覆灭,叶锦城并算不上什么关键人物。陆明烛最终所不能释怀的,无疑是叶锦城对他真情切意的欺骗罢了,这说到底,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手。   “好了好了,”陆荧摆摆手,“我就是来看看你缺什么不缺,没事就走了。”明教西迁已经有几年,听从东边来的商队和之前留在中原的探子们发回来的消息,中原的风声已经渐渐过去,而如今明教偏安一隅,之前大大损毁的元气也开始复原过来。教中事务忙碌,陆荧混得不错,空闲时间也不太多了,并不似陆明烛终日埋首故纸堆这般清闲。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是再遇见那小子——”   “我要是再遇见,定然要杀之后快。”陆明烛微微一笑,那些卷发随着他歪头的动作滑落下来,竟然显得有些俏皮了,俏皮中又带着一些说不清楚的冷冷的意味,“若是你遇见了他,”他开玩笑般道,“也直接杀了,回来告诉我就是了。”   “你自己的仇,我掺和什么?”   “横竖都是死,死在谁手里,不是都一样?”   “嚯!都一样?我替你杀了人,到头来你这没出息的,兴许又舍不得,反而转头来怪我,那我可连喊冤都没地方了!”   “我舍不得?”陆明烛又是微微一笑。   陆荧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他似乎是觉得,陆明烛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与之前在无明地狱中的那副模样,不太一样了。也许是时间终究能够疗伤,他渐渐能看得更开的缘故。比背叛更不能容忍的是欺骗,既然不能容忍,那就不要容忍。他多年来不喜欢陆明烛的处事方式,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可如今陆明烛变了,他自己也变了。各自占据的极端渐渐开始被舍弃,往更能理解对方的方向上退却。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叶思游走后,叶锦城因为之前赶路,病势复发,又因为太过伤心,足足躺了好几个月。直到前一阵接到卫天阁的书信,说是已经从任上回来,打算来择日迎娶叶秋红,他才松了口气。   陆明烛,他一日也没有忘记过,甚至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心中越来越深刻,可师父如今已经离去,他自己也是有了徒弟的人,更有师弟师妹们,作为大师兄,他已经不能只顾着悲伤。那些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生树下风沙的气息和味道,伴随着那些古旧铜铃的清音,时时刻刻都萦绕在身边,自己亲口发下的誓言,反复回响,像是刀子一样扎得心里鲜血淋漓。他甚至想要奢望,自己不是明教弟子,三生树下的誓言,尽管出于挚诚,却并不能成真,那便好了。可是说到头来,即使不能成真,陆明烛未死,他们能再次相见,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些情绪比之前更加旺盛地滋长,之前他疯疯癫癫那段时日,只留下了些模糊的印象,现在再想起来,竟然成了一种奢侈——因为那时的悲伤,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日深过一日。那时他是病人,是人人不屑多看一眼的疯子,能管好自己尚且已经不错,没有人会要求他去做什么——尽管他其实早就应该做点什么。   师父,陆明烛,唐天越,师兄,师弟师妹,还有白竹,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从未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只是固执地走下去,到头来痛得哭喊,却发觉什么都已经为时太晚。   也许还不晚。这些铅灰色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制得他喘不过气来,旧日的伤痛不止留在心里,还留在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他只能咬死了牙关,跟它们抗争到底。去圣墓山,固然是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可即使他已经从圣墓山回来,却仍然未能减轻一丝一毫的负担——当然,他也从未认为过,去过了圣墓山,就可以心安理得。陆明烛有没有死,对他来说终究是个谜,也许此生都不能知道了。   有时候这种痛苦太过强烈,让他觉得难以再支撑下去。对不住的人太多,随便拎出一桩事情来,已经足以让他肝肠寸断,更何况在有些夜深人静的晚上,它们前呼后拥,纷至沓来,吵闹着彻底将他包围。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多少次他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上,甚至已经将剑刃送到脖子旁边,却终究又收了回来。   他很清楚,也许自己仍旧是之前的叶锦城,可之前的叶锦城身边的那些人,都走了。他不能再是那个彻底陷入仇恨不能自拔的人,也不能是那个在大光明寺雨夜之后心心念念想要一死了之的人,更不能是那个以疯疯癫癫的形貌作为借口而固执蜷缩在自己小小一方天地中的人。师父已经离去,唐天越、陆明烛都已经离去,这些人需要他用一生来忏悔或者怀念,可是师弟师妹还在。师父临终前口口声声的叮嘱——师父以前从没少叮嘱过,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他还记着。当时只顾悲伤,可此时却开始渐渐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   月色渐渐移动过院墙,将墙边那些枯萎的芭蕉和美人蕉照出黯淡的枯黄。叶锦城费力地拖曳着重剑走到庭院里。尽管试过很多次,确实已经无法提起那重剑,可他仍旧觉得不死心。曾经那样沉重的织炎断尘,在他手上也照样挥舞自如。藏剑重剑武学招式,个个都有好听的名字,云飞玉皇,鹤归孤山,一招一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手臂却再也提不起重剑——只是自己提不起倒也罢了,可如今叶九霆成了他的徒弟,尽管叶九霆已经不是没有武学根基,又是非常好的习武的料子,可他如今却无法再从重剑武学上指导他一星半点。轻剑便罢,叶九霆的重剑招式,全凭之前叶思游所授的根基,再由他自己的悟性和叶锦城从言语上的指点来加以练习,可无法手把手教导,这重剑也学出了一股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意味。   叶锦城擦去额角的冷汗,将手支在重剑剑柄上,忍着肩膀隐隐作痛的旧伤去看那西斜了的月亮。夜已经很深了,可他还是睡不着。   身后传来草木轻微的窸窣响动,叶锦城的内力大不如从前,回头去看,叶九霆已经走得很近了。十多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渐渐有了少年的身条,眉宇在青涩与稚气间徘徊。叶九霆看见他回过头来,便站住了。   “师父。”他轻声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改口称叶锦城为师父。他渐渐长大,也逐渐开始将幼年那些模糊不清的事情用少年人特有的敏感整理出头绪来。大师兄——如今已经是他的师父——和陆明烛之间的事情,师父的病,旁人看师父的目光,他都能感觉到。可师父对他来说,却不像是那些流言蜚语里的存在。叶九霆自己出身不好,从小就甚少有人细致地关心他,叶思游是一个,师父是一个,那相处短暂却有着异乎寻常耐心的陆明烛是一个。旁人对叶锦城指指点点,虽然那些话叶九霆还听不太明白,可却不由自主地产生排斥的心绪,那些说叶锦城不好的话,他充耳不闻。他模糊地知道,是师父对不起陆明烛,却对其中关窍不甚明白,也不想去问,日后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师父,”少年站在枯草丛中,眼睛闪闪发亮,“师父,你别弄那重剑了。以前那些武学招式,我都会了,以后勤加练习就是了。”   叶锦城心里涌上来一阵说不出来的酸楚。他知道,叶九霆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他走上前来,无声地搂住叶九霆,轻轻抚摸少年黑亮的长发。   “没事,”叶锦城的声音很低,“没事,这重剑,你一定能学好。没事,我会想办法。”   他很是清楚,算得上是自己连累了徒弟。自己的武功已经废去大半,无法手把手教导叶九霆重剑武学,而藏剑山庄上下,也鲜少有人愿意主动教导叶九霆——为着他的缘故。他之前所做的事情,以及后来的情状——流言很多,尽管表面似乎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可他知道,它们从来都没有消弭。人们对他彬彬有礼,君子如风,可背地里说起他,总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轻蔑和好奇。叶九霆成了他的徒弟,没有人愿意与他们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流言能够杀人,比刀剑更为可怕,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一直意欲拜托旁人来教导叶九霆重剑武学,可其他师弟师妹们自己的功夫也很是平平,其他有能力教导的,态度却都暧昧不明,他唯恐叶九霆被人当面羞辱,思来想去,竟然无人可求。   第二日天气持续阴沉着,直到中午,就开始落下小雪来,到了午后傍晚,雪片越来越大,地上很快就薄薄积起一层。   叶锦城刚刚出门,就有下人过来,说是在杭州城听见人议论少林寺之事,因为之前似乎听见叶思游提起过相关的名号,唯恐有关,故而回来告知。   “少林寺?”叶锦城听见这三个字,心里突如其来地跳了一下。   “……那群人提起少林寺静亿大师。”   “静亿大师?”叶锦城神色变了,“怎么?”   “说是静亿大师几个月前圆寂了。”   “……啊!”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你可曾听见到底是哪一日?”   下人说了个日子,叶锦城一听,竟然就是在师父去世后第二日。他默然无语,站在那里怔怔地想了好久,直到雪片掉落在头发上和身上,将衣服浸得半湿,他都浑然未觉。师父的墓几个月也无人洒扫,叶锦城心中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因为之前答应过叶思游,烧七过后一段时日,都不能去祭拜探望。师父去世前的情状,只要想起来就让他痛心不已,心中便也对陆沧海生出更多的埋怨——只是如此,在他的情绪中,仍然无法直接地将陆沧海与静亿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些都不重要,已经都不重要。如今陆沧海也已经跟随师父去了,无论他们在九泉之下是否相遇,是怨憎还是欣喜,是牢记还是遗忘,都已经不是活着的人能知道的。   他害怕,因为有朝一日,也许了解他与陆明烛之间故事的人,也会觉得,不重要,都已经不重要,岁月能抚平旧事,模糊对错,让是非都渐渐虚无,这对他来说,恐怕反而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可对陆明烛来说呢?受过的伤害,流过的眼泪,都终将化为如烟往事,没人记得,也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为他鸣什么不平。   一旁的下人轻声叫他,叶锦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吩咐派人去嵩山打听消息,看是否属实,若是属实,虽然已经错过吊唁,可也要派人去一趟。   叶锦城吩咐完了这些,才发觉天色已晚,四周夜色都笼罩下来了。他本来打算去找叶梅芳,却耽误了,此时太晚,只怕叶梅芳不见他。叶锦城转念想了想,又觉得夜深人静,倒也有好处,免得彼此尴尬。   (八十四)   叶梅芳的屋子外面种着许多梅花。在这深冬时节,还未开春,它们都还没有开放,只是一堆沉默的青灰色枝干罢了。叶锦城绕过梅树,看见后面的屋子里亮着一盏孤灯。大光明寺之变已经过去几年,叶梅芳却也一直没有成亲,也许是因为谷清泉的缘故,也许并不是。叶锦城不知道,他也不能去问。   雪片还在打着旋儿不住地飘落,叶锦城轻轻踏上门前台阶,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动作很缓慢,可敲门的时候并没有半点迟疑。   只是那手指还没落到门上,里面就传来叶梅芳的声音。   “谁?”   “……师兄,是我啊。”   叶梅芳似乎沉默了一刻。叶锦城听见他推开椅子的声音,然后是往这边走动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叶梅芳站在门后,有点诧异地看着他。自从谷清泉死在大光明寺,一来是叶梅芳终究多少有些不能释怀,二来是叶锦城情况不好,自顾不暇,他们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尽管愧疚一直在折磨着叶锦城,他也想要道歉,可随着时间的绵延,越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进来吧。”叶梅芳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屋子里面走,叶锦城沉默地跟在后面。屋子里燃着炭火,很是暖和,他之前未曾撑伞,肩膀上的积雪悉数化了,将外氅弄得有些潮湿。叶梅芳走到火盆旁边,沉默地扭头看了叶锦城一眼,随即转身拿起火扦子,将炭火拨弄得更旺一些。   “什么事?”叶梅芳的声音听不出不自然,可叶锦城能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疏离,也许叶梅芳本人并不想这样,可也无法控制。   “师兄。”   叶梅芳一扭头,就看见叶锦城除去外氅,撩起衣摆,双膝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起来!起来起来!”叶梅芳被他惊住,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他,叶锦城却固执地不肯起来。两人僵持片刻,叶梅芳长叹一声,松开了双手。   “你想做什么?”   “师兄。”叶锦城半垂着头,叶梅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他说的话却开门见山,并不拐弯抹角,“我想求师兄一件事,求师兄教导九霆,练习山居剑意的心法和招式。”   叶梅芳一怔,随即沉默下来。   “师兄,”叶锦城听他不答话,心知他是预料之中的不愿意,只能咬着牙道,“我知道,若不是到万不得已,我决计没有脸面来见你。可我已经带着九霆见过各位师叔以及庄中其他师兄弟,人人都推诿说他既然是我的徒弟,就不必再多余拜他人为师了。师兄,九霆这个孩子,你也熟识,平日里也喜欢他,如今山居剑意的心法这样荒废着,若是错失良机,将来他武学上恐怕难有成就。”   叶梅芳似乎在沉吟,叶锦城听见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带着惯有的冷淡:“我也是这个意思。师叔既然临终将他托付给你做徒弟,就定然也考虑过这些。你从来不听师叔的话,这回师叔已经去了,怎么不遵从他老人家的遗愿,让九霆安心做你的徒弟就是了,何必再来找我?他已经这个年岁,心法根基已成,让他自己练习,稍加点拨便是。将来也不至于差到何种地步去。”   “师兄,”叶锦城抬起头来,叶梅芳看见他的脸色煞白,简直白过那头长发,“我如今再不甘心,也知道自己着实没有能力教他重剑武学。”   他说着突然抬起手臂,松开腋下几个扣子,外氅下面的衣服似乎特意穿得不厚,三下两下就被他褪下手臂,一直褪到腰间,叶梅芳初始时微微一惊,再看叶锦城跪在那里,少年时代他们经常一起习剑,热的时候,也经常光着上身嬉笑打闹着一起去冲凉,记忆里叶锦城身条结实颀长,骨骼筋肉匀停有力,可如今只见苍白肌肤,薄薄的筋肉覆在身上,颈背肩头线条显出嶙峋之意,右肩两处旧伤,从肩窝延伸到最上方的肋骨处,一处稍短,叶梅芳知道,那是当初在巴陵县的时候留下的,另一处更是狰狞,颜色极深,像是凝着陈旧血迹一般盘踞在肩上,这是大光明寺一战留下来的。屋中虽然燃着火盆,可叶锦城这样跪在这里,也忍不住觉得一阵阵的寒意压迫得人想要哆嗦,他只能竭力忍住,抬起右臂——这右臂是抬不起来了,一抬过肩头就开始拉扯着筋脉,阵阵剧痛。当初被那样煞气极重的弯刀扎个对穿,他很清楚,陆明烛当时绝望悲愤至极,有意卸去自己整条右臂,若不是刀刃意外崩断,自己这手臂定然不保的;这样的情状下,怎能不伤及筋脉呢?   “师兄,”他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如你所见,我已经是这样了。我对不起师父,师父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体会过师父的难处,师父临终的时候把九霆托付给我——我常常想着,师父是用心良苦,可到底对九霆不公。我自己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如今还要连累他,我不能教他武学,还要累及他跟着我一起听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是流言蜚语,那些话里,有许多都是实话。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活该这样,可孩子无辜,我……”   他说着突然双手伏地,低下头去冲叶梅芳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下磕得极重,叶梅芳看见他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立时淤肿破裂,渗着点点血迹。   叶梅芳愣住了,讷讷道:“你……你做什么?起来!你这是要折死我?”   “谷清泉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师兄,”叶锦城的眼睛闪闪发亮,可是里面全是绝望,“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这样,绝不是逼迫师兄做不愿做的事情,若是师兄愿意教导九霆,我感激不尽,我知道,师兄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想见到我,不想与我打交道,我绝不再多烦扰师兄,只求……若是师兄不愿意,也没关系,师兄方才说笑了,这三拜,本来就是我欠师兄的,只是我之前胆小怕事,自觉无颜面对师兄,拖至如今,何其懦弱可笑!师兄若是不愿意教导九霆,也受了我这三拜,当作此事没有发生,我决计不会再对师兄提第二遍。”   叶梅芳略略低头看着他,眼神微微闪烁。关于谷清泉的记忆,都很清晰。那个明教姑娘,永远充满活力和不服输的精神,可是在大光明寺战场上,说死,也就死了。天子震怒,被东都之狼铁骑践踏个措手不及,活不下来,也并不意外。他固然因为谷清泉的死对叶锦城耿耿于怀,却也明白不能将一切都归咎于叶锦城。   “你为着九霆这样,何苦来?”叶梅芳低声叹气,语气却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你这样为着他,他却不知道,到头来就算学得一身本事,也未必领你的情。”   叶锦城心中一痛。他虽然在几件大事上糊涂至极,终究铸成大错,可是素日心思敏捷,哪里能听不出叶梅芳话中暗含的意思。心中苦涩翻涌,他只能咬牙道:“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当年师父为着我,不知操了多少的心,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领情,直到师父故去,才晓得后悔。如今……如今才能体会师父当初心情,师兄自己也有徒弟,我多说了也是废话,师兄必然明白的。若是师兄肯教导九霆……我不用九霆知道些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好!他如今不能练习山居心法,本来就是受我连累……我只盼他能在武学上有所成就,其他别无所求。”   他说着话,苍白的额头上大约是有细小的伤口破裂开,细细的血线顺着眉心淌下来,他也不去擦。   “师兄,我让九霆明早到剪风院那里去候着,你若是答应了,就……若是不愿意,只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他不再说下去,只是伏在地上,又冲叶梅芳拜了一拜。   叶梅芳看着他,沉默不语。叶锦城默然无声地穿好衣服,站起来退到门口。本已经掀起门帘来,他却又回过了头。   “……拜托师兄,不要向九霆提及此事。”   冬季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第二年一开春,卫天阁从任上回来,没过多久就来藏剑山庄提亲,正式迎娶叶秋红。两人耽搁了几年,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卫天阁觉得对不起叶秋红,加之父母都已经去世,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了,直接上门迎娶,在藏剑山庄摆第一桌酒席。   成亲当日热闹非凡,叶秋红的父母也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一切都是由叶锦城安排。他身体不好,半日忙下来,就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了,却只能硬撑着。叶秋红早就由一群师姐师妹打扮好了,在房中只等待吉时。   叶锦城疲倦地走上台阶。师妹嫁给她喜欢的人,他自然高兴,可是心里总觉得空寂。这些曾经与他亲近的人,一个个都在离去。尽管天下没有不散筵席的道理他很清楚,可终究觉得高兴中带着酸楚。卫天阁这个人他清楚,严格自律,处事圆滑却又果断,很是靠得住。叶锦城站住,轻轻扣了扣门。   叶秋红在里面应了一声。叶锦城推门走进去,只见师妹坐在那里,神情羞怯,却也容光焕发,显得比平日漂亮许多。吉时未到,她还没有盖上喜帕。叶锦城走过去,将两样东西放在她手边。   一样是他出发去西域之前为她打的首饰,那时还以为她早早就会出嫁,另一样装在长形锦盒里,叶秋红一眼望去便看出是剑盒,连忙接过打开,随即发出欣喜的惊呼。   里面是一把轻剑,比寻常轻剑细些,是女子所用样式,剑刃雪亮,剑身精工雕刻,两面一面银杏,一面梅花,片片朵朵都精致异常,巧夺天工,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好多年前,师兄答应做给你的,你还记得吧?”叶锦城笑得落寞,“只刻好了剑刃模子……后来总忙着自己那么点事,就耽搁了。如今师兄这副样子,也铸不出什么好剑,只得将模子拿去,托付别人做了。是师兄对不住你。”   “师兄,我——”   “你这就要嫁人了,出嫁后,要跟着他去洛阳,那里不比杭州,你也从没去过,”叶锦城伸手为她将鬓边珠花拨正,“自己多加小心,好好保重……”   尽管他极力掩饰,一直在微笑不住,可连叶秋红也能看出他神情里掩饰不住的失落。她想说话,又觉得一阵阵的心酸说不出口。叶锦城这几年的情状,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却帮不上什么忙。从小师兄对她就很好,她甚至觉得,没有见过比师兄更具备耐心的男人。师兄与陆明烛之间的事情,她是大概知道的,直到今日,她也想不通,师兄到底是为什么,能做出这样连累他自己愧疚终生的事情。   叶锦城左右也没什么太多话可说,转身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大师兄!”   “嗯?”   “大师兄,你……”叶秋红的声音哽住了,“你这几年,都……以前的事情,秋红虽然弄不清楚,可是能忘,就忘了吧!我不管谁对谁错,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你是我师兄,往日有些话,我不敢说,如今要走了,就都说了吧……师兄,管他唐天越,还是陆明烛,你若是能忘,就都忘了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多想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并不清楚事情原委,说话的理据偏颇,可叶锦城能听出她一腔情真意切,是全部都向着自己的。他本来想摇头,为师父,为陆明烛,为唐天越摇头,可想了想,到底只能点头微笑了。   “好,秋红,你多保重。”   婚宴颇为热闹,近来喜事不多,所有人都指着这一场婚宴好好闹腾一番。叶锦城之前简单主持了一下,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名声不好,呆久了反而让师妹尴尬,故而早早退到后面去独自喝酒。胡乱应酬了一段时间,他开始觉得确实难以支撑。好在婚宴已经将近尾声,叶锦城乘人不备,站起来往后面回廊上走。这一动步,就觉得酒意上涌,只好扶住廊柱站着。有人从后面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乖巧地扶着他。   “师父,你还好么?”   他知道是叶九霆,却只有力气胡乱地点着头。大厅里纷乱的声音被抛在身后,随即又有一双手扶住他,他扭头一看,尽管看不太清楚,却也认出是卫天阁。   “还有菜没上呢,你去吃,你师父我来照看。”   叶九霆松了手,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大厅里去了,卫天阁扶着叶锦城在回廊上坐下。春夜的风暖中带凉,缓缓地吹着额头,让人多少清醒了些。   “新郎……不招呼客人,跑出来做什么?”叶锦城一手支着身体,一手困扰不堪地抚着额头,“回去,回去。”   卫天阁也不说话,原本一直维持的笑容在他脸上褪去了,换成另一种忧虑的神情,不过叶锦城此时倒也看不清。   “我听说……你真去了西域?”   叶锦城猛然推开他,往另一头挪了一截,动作快得不像是醉酒之人。   “去了,怎么样?”   “……找到人了?”   叶锦城无声摇头,卫天阁看见他眼神涣散,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却硬逼着自己将目光重新聚拢起来。   “你今日娶我师妹,说这些做什么?回、回去……回去喝你的酒,把我师妹一个人扔在那里,算是怎么回事?”   卫天阁却并不动步,只是道:“我当初说那些话,原本只是觉得,若是不说出来,太不够朋友,我倒并没料到你真的会去。”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道:“去过了,找不见人,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说到底,这也不仅仅是你的事情,门派之间,还有朝廷的事,”他摇摇头,“说不清的。”   叶锦城转头看了他一会儿,这才重新去看夜色下的庭院。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是想劝我……我一直没谢你……多谢,多谢你当时来藏剑山庄告知陆明烛的消息。如今……你说得对,过去了,不提了。好好对秋红。”   他说着站起身来,扶着廊柱似乎在平息一阵阵的酒意。卫天阁看着他缓步走到廊子另一头,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廊上宫灯昏暗的余光。   (八十五)   皎洁明亮的月亮高高悬在圣墓山后面。月光从窗棂洒进来,桌上虽然只有一点如豆的灯火,却将这月光驱得黯淡了。陆明烛伏在书案上,低头一笔一笔地写着字。为了书写方便,那些栗色卷发被他全部拢到头顶梳起来,柔亮的一大束垂在耳边,一直拖曳到胸口下面。虽然已经是春季,可大漠的夜里很有些冷,笔尖的墨汁也显得滞涩。他手边搁着一卷经卷,上面密密麻麻的西域文字,古旧的笔迹在同样古旧的泛黄纸张上显得已经有些模糊了。陆明烛左手食指指尖点在文字下面,随着右手的书写逐渐移动。笔尖下写出的是非常工整的中原文字,字体虽然算不上丰神俊逸,可清秀的骨架历历可数。   习惯了执刀的手,手心里的硬茧因没有放弃习武而始终没有褪去。这双手开始是不习惯拿笔的,字写不好不说,而且只要写上小小一段,就觉得酸痛,比一对沉甸甸的弯刀还让他费力。可日复一日,圣墓山春秋交替,他如今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陆明烛搁下笔,揉了揉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站起身来。昏暗的油灯照映他的侧脸,陆明烛跨过桌案周围一堆堆杂乱堆叠的书卷和纸张,那些头发随着他肩背的动作纷纷扬扬地晃动,灯火从中间透进来,也闪动不住。陆明烛跨到一叠堆在旁边的书卷中间,伸手抽出几卷翻看了一下,随即伸长了手臂搁回桌上。这屋子很小,快要被这些书卷和纸张占满了,陆明烛伸手掀开一边的箱子,里面搁着的都是未曾封卷的东西,有些是他早几年写的,字不好看,也不够工整,可是厚厚几大叠,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陆明烛翻找了一阵,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停下来环顾小小的屋子,思索着到底将需要的东西搁在什么地方了。他的脸显出沉思的表情,虽然栗色泛着微光的眉峰还是看起来英气锋利,可那对眼睛里的神情,和以前不笑时就会显出凌厉意味的嘴角,却已经柔和了许多。思索中的陆明烛,早些年因怨愤而时常显出的憔悴已经几乎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种沉寂的平静。   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陆明烛站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拉开了门。他这里虽然偏僻,可也并非全然无人造访。   门口站着一个明教普通弟子,月色从他背后照过来,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陆明烛像是习以为常,也不在意去看,只是行了个礼,低声道:“何事?”   “副使大人说,旗下有几个弟子犯了事却不知悔改,请您去讲经,若是他们能诚心悔过,就不必押入无明地狱了。”   这弟子的声音十分年轻,而且带着几分紧张,措辞也很奇怪,对陆明烛说话时,开头也没有称呼,似乎因为某种尴尬的原因,在刻意规避,乍一看很是无礼,可偏偏语气显得十分尊敬,奇怪得紧。   可陆明烛一点也不惊讶,似乎习以为常。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副使大人说,请您立即就去。”   “大晚上的,烦是不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陆明烛嘟囔了一句。那年轻的明教弟子原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有些战战兢兢的,听见陆明烛这句话,突然睁大了眼睛,显出诧异的模样来。那神情就好像是看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明尊像突然跟祈祷的弟子开口说话了一样。   “看什么看?既然要去,那就走啊。”   “您……这空着手,没什么要带的?”   “不就是给他们讲讲,劝他们悔过,有什么可带的。你跟人说话,还要拿着经卷照读?”   那年轻弟子显然还有点发怔,却听话地转过身去,在前面带路。夜晚的风很冷,硕大冰凉的圆月照着圣墓山远处那些高高的青灰色山石。   午后的骄阳照着绿荫,蝉声吵得人心烦无比。草木的香气混合着烈日蒸起的屋后池塘的水汽,是最最常见的夏日的气息。   “师父,师父?我进来啦?”   叶九霆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条已经几乎完全长开,高高的个头,因为抽条的缘故,还显得有些清瘦,可因炎热而卷起的衣袖下面露出的手臂,筋肉结实,匀停有力。因为天气太热,藏剑弟子们常常束着的抹额也未佩戴,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浓眉大眼,虽然还带着未全然成熟的清秀生涩,可看起来已经十分的英俊。   “……师父?”   叶九霆小心地穿过空无一人的房间,推开后门走到廊子上。果不其然,叶锦城背对着他,斜躺在院中绿荫下的一张凉榻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叶九霆又试着叫了一声,叶锦城没什么反应。   叶九霆跨出门廊,走到树荫下面。叶锦城合着眼,叶九霆走到他身边他也没醒来。半是因为在自己家中睡得沉,没有什么戒心,还有一半缘故叶九霆也很清楚,叶锦城没什么内力,不似一般习武之人那样耳目聪明。几年调理下来却也没有太多成效,大约是心事郁积的缘故。   天气明明这样,即使在树荫下也热得难以忍受,更何况周围还有蝉鸣不住,实在算不得一个睡觉的好去处,可叶锦城身上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穿着轻薄料子做的藏剑弟子们的白色绣银纹的衣服,头发额带也一丝不苟地束起,清凉无汗的模样。只是眉头习惯性地在睡梦中也微微蹙起,连带紧紧抿着的嘴角,显出一种这些年来在他神情里惯有的憔悴。   “师父?师父?”叶九霆伸手去碰了碰他。   叶锦城眨着眼睛辗转醒来,银色的睫毛上下颤动,显然还有点没睡醒的模样。   “真热。”他轻声感慨了一句。   “师父,你还知道热啊!”叶九霆促狭了一句,“起来啊,师父,今日不是要出门么?”   “嗯……嗯?哦,对,我都忘了……几时了?”叶锦城挣扎着撑坐起来,“今日有生意要谈……忘了,这两年记性不好了。”   “师父,你才多大年纪啊,就说什么记性不好。”叶九霆撇着嘴,双手抱胸,面露嫌弃,“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行了,别慌慌张张的嘛,还来得及。”   他虽然喊着叶锦城师父,可态度显得轻松,更像是与师兄弟们在一起的语气。显然叶锦城也不在意,只是道:“去,去收拾,这就走。”   这些年他身体一直不好,除了没法教叶九霆习武,其他的事情倒是一样也没少做。叶思游名下的产业当初也不少,如今几乎全部在他这里。几年前刚从大病中恢复过来,要下手打理,累得简直挺不住,可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地习惯了。   “师父,”叶九霆跟着他走进屋子里,“你还没告诉我去哪里?”   “余杭。”叶锦城头也没回,动作利索地四处拿了几样东西,偶然抬头斜睨一眼叶九霆,“苦着脸干什么?害怕?又不是没去过。”   “不是……”少年英俊面孔上显出一种与之十分不相符的纠结神色,“我不喜欢这些地方。”   “哦,不喜欢,”叶锦城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然后你就一辈子呆在这藏剑山庄,这可就出息了!”   “师父,我不是……”   叶九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些年来,他跟着叶梅芳习武,跟着叶锦城学的,大多数是些处事经商的手段,跟着叶锦城也去过不少地方。他生性开朗活跃,对什么事情都兴致勃勃,倒不是因为所谓的不喜欢或者害怕不愿跟着叶锦城出门,而是因为他比叶锦城这个当事人更清楚。叶锦城与明教的纠葛,虽然已经是旧事,可旧事有旧事的味道,这一桩武林旧事,已经成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旧日艳闻。这些流言从当年开始,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平息,几乎要成为一段让人唾弃却又忍不住要伸长脖子去打探的故事。叶九霆也一个人去很多地方办过事情,在茶馆酒肆,他听说过很多,藏剑弟子众多,江湖中人更是千千万万,悲欢离合无时无刻都在上演,许多却远不如这桩多年前的事情来得吸引人。叶九霆听过许多话,传闻中的师父与陆明烛,与自己如今每日朝夕相对和记忆中温柔的明教弟子,完全不符,可偏偏被传得有声有色,而且难听至极。他不喜欢去这些地方,是因为不喜欢听这些话。师父的确有错,可也断然没有那样不堪。他听着这些,心里觉得不舒服,回来也不忍心告诉叶锦城。这些流言,永远只可能背着其中的主角流传。   “你不是?”叶锦城的声音惊醒了他,“那你想的是什么!”   额头上被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叶九霆叫了一声,捂住额头后退几步。   “师父!做什么那么凶啊!”   “小小年纪,满心胡思乱想,”叶锦城三两下收拾好东西,“年纪不大,心眼还不少。”他说着走到镜子前仔细照了照,确认仪容无不妥之处,又转头看一眼叶九霆,随即大步走上前来,动作利索地将他卷起的两边袖子全部放下来。   “师父,干什么,热啊!”   “热也忍着!”叶锦城打量他一下,“不行,皱了,我这里有你的衣服,在那边收着呢,你去拿了换一件。”   叶九霆撇着嘴,无可奈何地换了件衣服。叶锦城很是耐心地为他抻平了,一手拿起抹额要给他系上。叶九霆热得慌,也没办法,可叶锦城的手举到他脸颊边,突然就放了下来。他这才回过神看着叶锦城,只见叶锦城神色复杂,眼神闪动着像是笑意,又有点说不清楚情绪的感慨。   “……九霆,你比我还高了。”   他说着将抹额塞到叶九霆手里,伸手用力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好了,走吧。”   叶九霆看看手里的额带,那边叶锦城已经走出门去,带门的声音轻微的一声,在透进来的骄阳的光束中间,闪烁着无数微尘。叶九霆抿了抿嘴,赶紧拿了东西快步跟出去。   夜晚的风冰凉的。在这高高的青灰色石山上,风更大,也更冷。月亮是尖尖的勾形,像是明教弟子们的弯刀一样锋利而且萧杀,可那冷色的清辉却依旧明亮,将无数延伸向远方的石山都勾勒出暗寂的轮廓。陆明烛坐在高高的山石被风蚀出来的一处石邛上,闭目调息。那些栗色的长长卷发没有束起,随风被月光照得泛起一点银色。白色外衫被轻柔的月光一笼,更显得明亮,像是青灰色石山上的一片新雪。   有人远远地在喊他,叫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里虽然听起来很远,可也格外清晰。   陆明烛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是陆荧在大声喊他。   “你他妈烦不烦!三更半夜,又有什么事!”陆明烛忍无可忍,周围横竖没有别人,也就大声地吼了回去。借着不甚清晰的月色,他看见陆荧站在远远的山石下方,通向自己住处的石头小路上。   “你先下来!”   陆荧大声喊着回答他。陆明烛无可奈何地提气点地,用轻功跃下高高的石山,足尖在岩壁上一点,提气向前纵身一跃,几下就落到陆荧附近的地方。   “什么事,你别告诉我,三更半夜的,又要讲经,”陆明烛没好气地走近他,“明尊慈悲,不能不让人睡觉——咦,这大半夜的,你把她带来啦?”   陆荧手里抱着个孩子,此时看见陆明烛,立刻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师叔。陆荧将孩子往陆明烛怀里一塞,阴阳怪气道:“见到我就不能有个好脸?多少年过去了,还记仇呢!再说了,讲讲经怎么了,法王也说你讲得不错,自己又是蹲过大牢的人,”他嫌弃地看着陆明烛,丝毫不介意地猛揭疮疤,“教训那些不知悔改的小子,最是合适了——对了,你替我照顾她几日,我有事要出去。”   陆荧的女儿有三四岁了,长得圆滚滚的十分可爱。陆明烛伸手接了,诧异道:“她娘呢?”   “她也有事,出任务去了不在家中。”陆荧一边说着一边忧心忡忡地摸着女儿的头发,“交给旁人看我不放心,一帮疯小子,就只知道带着她胡玩,还是放到你这里清静些。”   他神色严肃,陆明烛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也正色道:“这是没问题……不过你出去做什么?”   “旗下有高阶弟子,不知怎么的,好像是投靠了红衣教,等到发现的时候,偷了教里许多机密消息,还杀了好几个弟子,跑了。如今得快些将他们追回来。这事不小,光派人去不行,我也不能在这里干坐着。哦,对了,你师弟也去。”   陆明烛一听这偷窃教中重要机密又杀了教中弟子,就明白这不是小事。   “明灯也去?这些人既然下决心叛逃……还杀了旧日同门,也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了,”心念闪动了一下,他想起当年西迁,那样艰苦,几乎丧命,他们也从来没有动摇过,从未产生过背叛圣教的念头,“明灯……会不会太危险了?要不……我替他去?什么时候走?”   “下半夜这就走,没什么时间磨蹭了……你刚才说什么?你替他去?”陆荧笑了一声,“别瞎操心了,你那个师弟,如今厉害得很,不比你差,你看好我家孩子,回来我就重重谢你了!”   (八十六)   余杭似乎比藏剑山庄还要热。叶锦城带着随从的人去商会,却说约好的人还没来,随即打发叶九霆先去别处传了话,再到近处客栈中休息。叶九霆心里清楚,叶锦城大概是有意要放自己出去玩。余杭繁华,他来过几次,可多是替叶锦城来商会传信,并没好好逛过。眼下夏季虽然炎热,可余杭水网密集,富庶繁华,此时又正是夏日明媚,绿荫青翠之时,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到处都是。   叶九霆从商会出来,先去办完了叶锦城交代的事情,才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夏日炎热,街上人少,街道两边的酒肆茶坊中,人却到处都是满满的。叶九霆觉得有点口渴,也不急着回客栈,就随便挑了家酒肆走进去。   酒肆的老板一看他打扮,就知道是藏剑山庄的人。藏剑山庄离余杭不远,又经常有藏剑弟子来这里,这附近的生意人,都熟悉得很。叶九霆被领到二楼临街的窗口边坐着,此时人正多,统共也只剩了这么一个位子。周围有不少江湖人,都在各自说各自的热火朝天,叶九霆这个位置清静,也没引起他们注意。   他庆幸是个清静位置。之前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让他不高兴的流言。师父这几年来除了打理生意,照顾这一师门内其他师侄辈的人,再就是每年清明,去叶思游坟前祭拜一番,还会去枫华谷一趟。尽管路途不算太短,可这规矩雷打不动,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去干什么。其他时间,他基本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太多人去打扰。自己虽然是个例外,可叶九霆看得出,叶锦城始终没能从旧日的事情里走出来,也许永远都走不出来。   叶九霆托着腮,隔着半挑起的竹帘往下望着街市。耳边却听得砰的一声,他一转头,只见一个酒坛搁在自己手边。坛口的封泥和红纸还没拆开,上面按着一只手,那手指白皙纤细,指节却突出,皮肤也并不十分细腻。叶九霆顺着手指往上看,只见一个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穿一身劲装,乌油油的高高马尾极长极黑的一把,圆圆的脸上,一对同样是圆圆的极大杏眼,黑白分明的,带着一股笑意望着自己。   “这位少侠,拼个桌好不好?没位子了。”她爽朗地笑着,把腰间的竹棒拨到一边,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是似乎已经笃定着叶九霆会答应,已经自顾自地一屁股坐下来。   叶九霆有点发愣,只好笑道:“……好,姑娘不嫌弃,就请坐。”   从装束看得出她是个丐帮弟子,只不过还很是稚嫩,应该是刚入江湖没有多久的。可她浑身上下自带一股精气神,黑白分明的杏眼上面两道短短的浓密眉毛,满满的都是倔强的朝气。   “哎呀,喝什么茶,没意思。来,我请你喝酒!”她说着起开酒坛,又顺手从身后摸出一个丐帮弟子都随身带着的酒坛来,将酒倒了一半进去,剩下的往叶九霆面前一推。   “别客气,喝吧!”   “呃……”叶九霆有点怔,虽然江湖中女侠不少,可像这样自来熟的,他还没见识过。可少女劲瘦的手臂抻在他面前,纤细结实的手腕压在酒坛上,都推到他面前了,他哪能拒绝,只好伸手端了过来。   少女满意地笑了,她一手把落下来的额发拨到一边,一面问叶九霆道:“你在这里等人?”   叶九霆不想多说,只是沉默地点点头。那少女也好像很了解地跟着点起头来,道:“你是藏剑山庄的少侠,对不对?我叫田杏子,是丐帮弟子。”   她这样自报家门,叶九霆也没法不作答,只好道:“在下藏剑山庄,叶九霆。”   “哦……”那少女点点头,用丐帮弟子们特有的豪爽动作喝了一大口酒,她名字叫田杏子,那双眼睛也像杏核一样圆圆的,灵巧又好看,叶九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见那双大眼睛转动了几下,越来越缓慢,蝴蝶般的睫毛扑闪着,转过头来死死盯住自己,那口酒还没咽下去,把她两腮撑得鼓鼓的,看起来甚是可爱。   “姑娘,你怎么——”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田杏子咳嗽不住,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少……少侠……咳咳……对不住……咳!咳咳!我——我给你擦……咳……擦擦!”   叶九霆维持着之前半探出上身的动作僵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和额发上全部是滴滴答答的酒液。他的手抬起来两次又放下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田杏子的脸涨得像是红红的杏花一样。她手忙脚乱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布巾,胡乱地往叶九霆脸上擦去,擦了几下,叶九霆终于从僵直中缓了过来,同样手忙脚乱接过布巾,向后仰着身子躲闪。   “别……别别别,我自己来就好……我……”   “少侠!咳……对不住!实在……咳咳……对不住!对不住!”田杏子万万没料到,自己方才一下子没撑住,竟然将满满一口酒喷在这认识还不到片刻的藏剑公子脸上,顿觉无地自容。她慌慌张张地要去找小二端水来给叶九霆梳洗,却被叶九霆拦住了。   “姑娘留步,不用。你坐下……”叶九霆脸颊上还没擦干净,额发湿成一绺一绺,样子狼狈至极,可一双眼睛已经恢复镇定,并且显出几分严肃的神色来。田杏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藏剑公子莫不是生气了,要找自己算账。两人认识才没一会儿工夫,自己就喷了人一脸的酒,任是谁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可自己一来没钱,二来初入江湖,没什么经验,三来,她想起眼前这人方才说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又偷偷打量了一番——能有这样传言的人,定然不是省油的灯,一会儿万一要找自己算账,自己哪里是对手?田杏子暗暗叫苦,已经做好了开溜的准备。他俩这番动静不小,还好这位置在角落,大多数人只是回头看了几眼,便作罢了,并没引起什么大的骚动。   “少侠……我……”田杏子颇识时务,赔着笑刚开口,叶九霆就摇摇头打断了,可手还牢牢钳着她手腕子不放。   “方才的事,姑娘不用在意,只是……田姑娘一听在下说了名字,就这样惊讶,是什么缘故?”   “哎?”田杏子万万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么一句,立时站住了,大眼睛将叶九霆上下打量一番。她性子豪爽,有事憋不住,此时见叶九霆没有怪她的意思——方才忙着尴尬,倒把先前的震惊压制下去了——她立刻就不打算走了。   “叶……叶公子。”   “嗯,是啊,怎么了?”   “叶……九……霆?哪两个字?”田杏子有点畏缩,又一副好奇的样子。   “九天雷霆那两个字。”   “啊……”田杏子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死死盯着叶九霆不肯移开,“我……我说了你可别打我啊,你……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呃……”   “我?”叶九霆愣了,他也不过十七岁,入江湖也没多久,哪来的什么传说,田杏子这话莫名其妙,语气更是期期艾艾,“我怎么了?”   “那个……那个……我听说过……当年破立令颁布之时……藏剑山庄……叶、叶九霆和明教弟子相……相好……后、后来……”田杏子声音越说越小,大概是觉得这桩江湖传说着实不算好听,正主又在眼前,唯恐惹叶九霆生气。   叶九霆愣住了。田杏子看他一脸苍白,心知不好,只怕自己一时嘴快,先喷了人一脸酒不说,又说出这话来,这梁子大约是结下了。叶九霆还抓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田杏子也不敢说话,只好僵在那里,只盼叶九霆赶紧放开她。   叶九霆连连吐息几次稳定心神,这才开口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他这语气里颇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田杏子听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小声道:“都……都在说……我到了余杭这里,也听见过这些话,但是没听过名字……但是在我们那儿……反正——反正我听的就是……”   “你坐下,坐下。”叶九霆攥着她的手把她引回位子上,“你说的这故事,我知道。大光明寺那件事,对不对,你算算,”他敲了敲桌子,“你自己算算——明教西迁,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咦?”田杏子像是突然悟了什么了,猛然转头看了看叶九霆。叶九霆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伸手在桌子旁边比了比,道:“你看看我多大年纪?十年前?十年前我才这么高,按姑娘你的说法,都已经会骗人了,真出息啊!”   “啊……”田杏子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那……那到底……”   叶九霆也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年来他渐渐长大,总听这些流言,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桩事情能传这么多年,并且添油加醋,越来越夸张离谱,居然还有扣到自己头上的一日。也不知道是山庄中什么人传出去这些名字,几番错漏,就变成了田杏子听到的这样。自己的名誉受损,他固然有些气急败坏,可转念想了想,倒是更多地心疼起师父和陆明烛来。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还小,里面到底谁对谁错,有几多无奈,几多挣扎,自己都是不清楚的,不能妄加评论。可是有些事情他是确确实实知道的,记忆中温柔耐心的陆明烛,大光明寺一战之后,再无踪迹,师父后来去寻,也不见下落;而师父,这些年来,虽然表面平静,可是从未有过一刻能脱离倦憎悔愧。田杏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想要为自己澄清,就必然要解释。可怎么解释?难道说——那不是我,是我师父?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当然他明白,自己也可以一言不发,提剑走人,就当没遇见过她。可这样走了,他心里又无端憋屈得慌。为着师父,为着陆明烛。谁对谁错他已经不知道,可是这两人一定都受伤至深。不管陆明烛是生是死,不管师父是对是错,在他叶九霆看来,都不该再被这样的唇枪舌剑所攻击。   一直到傍晚时分,小二上来收走茶碟,问叶九霆要不要点菜,他才恍然悟来,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了。这日晚上还有应酬,是叶锦城早就跟他说好的,不能不去。叶九霆连忙摆手,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提了剑就要走。他和田杏子聊了整个午后,从开始觉得晦气,倒是越说越投机,只是桩桩件件,他都刻意绕开了最初的那桩传闻。田杏子见他不愿说,倒也识趣,不再询问,只是听叶九霆说杭州郡一带的各种故事。她倒也不再怀疑,因为叶九霆看起来,的确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断然不可能是十年前武林旧事中的主角。   “叶少侠!以后有空,来君山找我玩啊!”两人在酒肆门口分手,田杏子满脸闪闪发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叶九霆点了点头,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故意摆出一脸严肃的模样,道:“田姑娘,以后记住了——流言不可轻信!不可轻信!姑娘可记得了?”   “记得了,记得了,哎呀,对不起嘛,不要板着脸——那后会有期啦!”   “后会有期。”叶九霆转身策马而去,倒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虽然之前有那么一出,他却觉得田杏子很是可爱。叶九霆抬头看了看天色,赶紧策马往叶锦城先前告诉他的酒楼赶。   他到的时候迟了一会儿,不过要请的客人还没有来。叶锦城一个人坐在雅间的屏风后面,见他来了,也没责怪他迟到,只是照常嘱咐他,等会在席间应酬,要多注意仪态举止,学会说话之类。叶九霆答应着,却显然是魂不守舍。叶锦城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却也没说什么。当晚宴请的客人是北方来的客商,宾主尽欢,气氛很是不错。   叶九霆什么都好,就是唯独酒量不怎么好,在席间也有人敬酒到他这里,却多数是叶锦城替他喝了。几乎每回都是这样,叶九霆知道师父身体不好,多次劝阻过,可叶锦城却执意不让他喝。叶九霆知道,这是应酬,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恨自己不能分担。师父代徒弟喝酒,几乎让人见所未见,可也是给了敬酒之人好大的面子,众人只当叶锦城溺爱徒弟,也就一笑置之。   夜深之后酒席才散去。叶九霆扶着叶锦城回房,叶锦城数次说自己没事,不要他扶,可自己却站不大稳,两人踉踉跄跄回了房间。叶九霆把师父扶到榻边,自己下楼去吩咐小二弄热水。回来时却没看见榻上有人。这屋子是客栈最好的房间,屋子深进深出,陈设贵重富丽,此时灯火昏暗,叶九霆自己也喝了酒,头目昏沉,看得不太清楚。   “师父?师父?”   他找了一圈,才猛然发现叶锦城站在窗边。   “师父啊,不好好躺着,站在那里……做……做什么不出声?存心要吓死我不成吗!”叶九霆没好气道。   今日招待宾客,叶锦城装束华贵,长发在头顶紧紧束着冠绑成一股,杏色锦缎长袍被宽幅腰带束得紧贴腰身,上头悬着玉佩,外面罩着的一层极薄的杏色纱衣被傍晚的光线一笼,像是烟雾样,看得叶九霆眼花起来。本来叶锦城人物漂亮,虽然白了头发,可反而更显出一点别样雍容,穿这身还颇给人眼前一亮之感。他喝酒不上头,只是后来脸色越喝越白,脚步不稳,便压不住这身贵气装束了,现下整个人在夜色中,看起来像是要浮起来一般。   叶锦城惨白着脸,不屑地撇嘴。   “你这孩子,自己心中怕是有鬼……不然会被吓到?你……你骗得了我?今日在城里……是不是碰见了什么人?还是听见了什么话?从、从……从晚上开始,你神色就不对。”   叶九霆头壳发沉,没法思考,也一时不能反驳,只嘁了一声,站起来慢吞吞地挪向窗边,欲学师父一般吹吹冷风,把自己弄得清楚明白些。   外头在下入夜的雨,一股凉风带着清凉的雨丝从窗口吹入,驱散了白日的炎热,让人觉出几分秋意。叶九霆被凉意一浸,立时清醒了三分,倒一下子觉出头痛来。他瞧见叶锦城脸色刷白,双眼发直,却亮得出奇,叶九霆不知他看什么这样值得目不转睛,却不知叶锦城是酒意上头,双眼胀痛,不欲观近处的物事罢了。可偏巧这客栈临水而建,这上等客房的地基更有一半是打在湖畔水中,从窗口观望就如水榭一般风景怡人。此时新月已经爬上中天,山水迷蒙,更有孤鸿渐隐,如青白水墨卷陈铺,烟岚雾气,长堤上柳树青翠,却仍有柔婉多姿的柳条在灰蒙蒙的雨雾夜色中款摆不已,十分温婉好看。叶九霆本来是北方人,虽然一直在杭州长大,可此时还是觉得又新鲜又亲切,忍不住看得入神。再看叶锦城,只见他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叹了口气。   “怎么?”   叶锦城伸手去扯头上发冠。“好沉。”他哼哼着道,不像平日不紧不慢的温柔语气,“好沉……压了这么久,脖子都要断了。”   叶九霆看他似乎极为不适,却似乎还清醒明白,又怕他手重,便不由自主地伸手道:“师父,我替你拆?”   他自己也有些醉意,那手在叶锦城发冠上抖来抖去,那发冠本来就戴得复杂,叶锦城一头银发都编结成小股束在里头,叶九霆手抖眼花,拆了好一会儿也拆不下,只听叶锦城不耐烦道:“行……行了!我自己来,你们这些人,一点小事也做不好……”   叶九霆从没听过这语气,不禁一愣,只道这人似乎不如看起来那么清醒,便索性撤了手,让他自己弄。   叶锦城自己看不见,摆弄了一会也不得其门,不耐烦起来,一手扣住,竟是慢慢用力往下扯那发冠。叶九霆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那冠被他扯下来,上面扯落了好些头发,叶九霆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痛,叶锦城却是浑然不觉一般,依旧冷着脸走到床前,把那冠随手一抛,只听一声响,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叶九霆在屋中觉出酒气来,让人不舒服,便想要去开门。哪知叶锦城猛然道:“你干什么!”   “开门啊?透透气。”   “吵死了,让它关着行不行?”叶锦城说着往床上一倒,叶九霆跟着他这么些年,除了多年前他病着的时候,几时见他这样难伺候名堂多的模样,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便走到他跟前,床上铺着水红色锦缎床单,衬着他一头白发,叶锦城躺在上头,脸色看起来又白了一分。叶九霆自己也不舒服得很,却还是弯下身道:“师父,你没事吧?我去叫他们给你煮醒酒汤——”话没说完,就见叶锦城一睁眼,叶九霆一愣,只觉得那双眼睛平日里含混温柔的情绪都不见了,目光尖锐像钉头一般戳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住。哪知道叶锦城伸出双手,一下捏着他的脸道:“不用了,回你自己房里去老实呆着吧……你们……这样人,什么事都做不好。……不敢……劳、劳动尊驾。”   叶锦城似乎突然是酒意上头,转身向里,一手搁在薄薄的被子上,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叶九霆站着,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再想起今日田杏子最初对自己说的那番传言,突然觉得一股酒气从胸口直涌上来,逼得他眼角酸痛。   他听见师父方才说的,是陆明烛的名字。他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似乎已经睡着了,眉头却紧紧皱着,极不舒服的模样。他想起方才叶锦城嘟囔着去摘发冠时说的话。好沉,压了这么久,脖子都要断了。   (八十七)   天色重新黑了下来。村庄在沙海的边缘一角,被茫茫的黄沙衬得无比渺小。陆荧燃起一盏孤灯,从半开的窗口看了看昏黄的天际。一旁的陆明灯打发手下一小队人各自去别处休息,一面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外面。   “看这样子,是要起沙霾了。我们出来两日了,还没有见到人,恐怕是不是让他们给跑了。”   “哪这么容易跑?”陆荧瞥他一眼,“他们跑不了,也不能跑。若是他们跑了,我们失职,恐怕也就死到临头了。”   陆明灯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沉默地低头擦拭弯刀。陆荧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户,道:“之前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跑不了的。两日没睡了,再不让其他人休息,就算赶上了,我们也未必能胜。先在这里休息两个时辰,半夜启程。”   他说得很是笃定,其实自己也已经累得不行,需要勉力才能支持得住。陆明灯不再说话,自顾自转头睡去,陆荧一沾床铺,也就立时合眼睡得不知人事。   半夜时分他被陆明灯推醒。陆荧反应极快,立时翻身坐起来,双手去摸弯刀。陆明灯转身猫着腰站到窗缝前,向外窥探。陆荧悄无声息地凑上前去。   “怎么了?”   “别出声,师兄,你看外面,他们回来了。”陆明灯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是贴着陆荧的鬓发在耳语,“……外面不够亮,你仔细看看?”   这个村子很小,村民此时断然都睡下了。陆荧眯起眼睛仔细看去,果然看见几条人影在前方鬼鬼祟祟地来回走动,没发出半点声音。   “前面是孔雀海,他们定然是没有食物和水了,只能趁着夜晚,冒险回头来找,”陆荧也转过头咬着陆明灯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窃窃私语,“方才看那样子,迟早要有沙霾,他们就算在沙漠边沿暂时找地方安顿下来,也一时半会不敢深入……别惊动他们,让他们拿了东西,找时机悄悄跟着就是了,务必一网打尽。”   陆明灯的神情在黯淡的光下看不清楚,语气尽管极低,却也带着淡淡的懊恼:“我们失策了,不该将人分开两处来住,这批带出来的人有些还年轻,万一发觉了,沉不住气怎么办?”   陆荧沉默着,大约也是因为后悔。可他们之前也确实没想到,这批人无奈之下会摸回原处。两人只好沉默不语,干脆期望借宿在别户人家的弟子没有发现这些人回来才好。可往往事与愿违,过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面陡然传来几声轻响,随即有人呵斥了一声,纷乱的响动一下子连成一片,陆荧懊恼地叫了声:“走!”   两人提刀疾奔而出。外面刀刃碰撞之声响成一片,果然是其他弟子发现了摸回来的这几名叛教弟子。那几名叛教弟子显然是如陆荧所料,回来村里偷取水和食物,因此并不恋战,只是交兵几下,随即点身跃出,快速往沙漠另一边退去。陆荧心知,此时已经打草惊蛇,断然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再想要找,可就难了,当下大喝一声让众人追赶。   大漠孤月高悬,万里苍沙沉寂。两拨人一前一后,身影起起落落。有几名叛教弟子身上带着方才搜罗的东西,步伐难免慢了,只听得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免心中发急,一口气未曾提起,轻功没能使出,一个踉跄就跌在沙地上。再想要起来,却已经来不及,后面陆明灯已经如影随形飞掠而至,手起刀落结果一人性命,血腥味一下子四散开来,却被渐而急促的风吹散了。剩下几人见有人殒命,心中也知道,自己曾经杀害同门叛教而出,若是落入明教弟子的手中,定然是死路一条,甚至生不如死,故而拼了命地发足狂奔,连半点犹豫都没有。陆荧和陆明灯穷追不舍,两拨人一径往大漠深处去了。   月色渐渐暗淡下来,黄沙吹了起来。周围开始渐渐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风蚀岩出现,陆荧疾奔过一个石邛下面,突然就见跑在前面的陆明灯猛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陆荧喘着气大喊。   “不能往前去了!你看!”陆明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用弯刀往前一指,“看那边!”   月亮从他们背后的高天里照过来,前方的沙漠一片黑暗,不是十分清晰,可远处深靛青的天际绵延向前,在尽头透露出一片乌黑的颜色,顺着那黑色可以隐隐看见沙海尽头和天际交接处,一大团黑色云雾般的东西在渐渐迫近。   “是沙霾!”有人叫了起来,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陆荧喘着气,扭头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沙霾!谁再胡说八道,老子现在就送他见明尊!追!”   众人皆是一怔,可是没人反驳,只能继续向前。他们断断续续地追上那群叛教弟子几次,又被对方借着地形几次甩开。风开始越来越猛烈,劈头盖脸地挟着干燥呛人的沙粒吹到脸上。那一群叛教弟子,大约是清楚地知道落入明教弟子手中的下场,竟是不管不顾,自绝一般地往沙霾深处的方向逃窜。   陆明灯一把揪住了陆荧,怪风开始猛烈地吹了起来,周围一切都开始轰鸣作响,陆明灯只张开口,就觉得口中一下都灌满了沙子:“不能追了——师兄,回去!回去!再这样下去,都要死了——”   陆荧似乎是不甘心,却终究拗不过陆明灯,被他连推带搡地往回赶。众人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发足狂奔,他们也几乎力竭,可是顺着风要方便行动许多,总算赶在沙霾彻底肆虐起来之前回到小村庄里。   “师兄,他们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了不成?”陆明灯一面给咳嗽不住的陆荧拍背,一面问他。外面狂风肆虐,窗户都被吹得嘎吱作响。   陆荧一面咳嗽一面道:“只差一点点……可惜了。我不是不要命,你自己明明知道,本来就是我们旗下弟子出了问题,若是没能追回他们来,我们自己,是断然没法交差的。”他摇了摇头,侧耳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眼下没有办法了,只能第二日再去搜寻。”   第二天早晨,沙霾总算停了下来。尽管一直都生活在沙漠中,可也很难有人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能了解沙霾这反复无常的脾性的。可此时既然停了,他们一点不能耽搁,只能重新往大漠深入。昨天那些叛教弟子,就那样不顾生死地往沙霾方向逃命,此时定然凶多吉少,但是他们也必须去搜寻,断然不能留下一个余孽。两人带队赶了一阵路,过了昨日那些风蚀岩群,地势开始逐渐变得开阔,周围还有些零星的高大岩石四下伫立着。陆明灯转过一根高大的风蚀石柱,陡然开始有了发现。是一些散落的物品。一些祈祷用的零碎东西,都被沙半掩埋着。陆明灯大声招呼众人过来看,很快就开始发现被黄沙埋住的尸体。有些尸体被埋得很深,若不是仔细搜寻,根本没法找见。   陆荧分出十来个人,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赶路,若是发现还有残余,格杀勿论。其他人在附近搜寻踪迹。很快就有十来具尸体被挖出来,都是没法躲避风沙,窒息而死的。附近虽然有些岩石,可风沙一起,就算近在咫尺,恐怕也来不及找到。大约到了傍晚,找到了十几具尸体,竟然和失踪叛逃的人数一模一样,一个不少。陆荧松下一口气来,恰巧此时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说是没有其他的踪迹。   “也好,架都没打上半场,就可以交差了。”陆荧如释重负地坐下去,擦了擦额上的汗,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头发里不断有沙粒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陆明灯在他旁边坐下来,递给他水囊。   “等会儿我再去远点的地方看看,万一落下什么东西就不好了,你先歇着。”   其余弟子都在另一面休息,听不见他们说话。陆荧点点头,陆明灯站起来,绕过岩石,往另一边去了。陆荧闭目养神了片刻,突然听见远远的地方陆明灯似乎是在喊他。他站起来,转身往另一侧走去。   他看见陆明灯半蹲在石邛的阴影下,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陆荧走上前去,一看之下愣了。陆明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着不过四五岁,穿着一件粗布斗篷,上面全是沙土,脸脏得也看不出原样了,只见干裂的嘴唇和粗布兜帽下漏出来的一绺浅色的卷发。陆明灯拉开他身上的斗篷,里面皱缩不堪的是一身明教小弟子们常穿的衣服。孩子长得胖乎乎的,双眼紧紧闭着,不知道是死是活。   “师兄,你看……这,还有气啊!水给我!”   陆荧有点发怔,下意识地递过去水囊。陆明灯捏开那孩子的嘴,分几次灌了些水进去。陆荧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淡淡开口道:“哪来的?”   “我走到这边,就看见他躺在这个石邛后面……”陆明灯皱着眉摇头,“可能是这叛教弟子带出来的孩子?这些叛逃的人里面,有没有是夫妻的?回去查查册子便知道了。”   陆荧沉默了一刻,突然拔出弯刀,缓缓递到那孩子脸颊旁边。   “师兄,你干什么?”陆明灯让他吓了一跳。   “这孩子,管他是哪来的,都不能留了。”陆荧的语气很慢,显然也在和自己作斗争,但是仍然很坚定地透露出一股冷酷的意味,“若是这些叛教弟子的,更是不能留——他的亲人已经死了,他若是没死,将来长大了,迟早是个祸患。”   “师兄啊,你——”陆明灯瞪着他,露出说什么也不能接受的神色。陆荧又把弯刀往前一递,陆明灯看见他握紧了刀柄,似乎是要下手,赶紧转身护住。   “师兄,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想想你女儿,也跟这差不多大——”   陆荧维持着举刀的姿势没有动,可也没再往前。逆着光,陆明灯看不清他的神情。像是为了配合陆明灯的话,怀里昏迷的孩子突然挣动了一下,缓缓地眨着眼睛醒来。陆明灯看见那浅色的一对大眼睛里没有什么光,失神地涣散着,像是失去了光泽的珠玉一样死寂。大大的眼睛眨动了一下,缓缓地移目到贴在自己脸颊边的刀刃上。   陆明灯赶紧伸手捂住孩子的眼睛,一把将他抱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是与此同时,陆荧也收回了刀,转身不看陆明灯了。陆明灯说的话没错,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也是这么大年纪。   “你就跟你那个师兄一样,只知道做好人。”陆荧的声音听起来平板而无波澜,他一面说着一面收起刀,转身往另一边走去,“你要带他回去,就带回去吧,虽然他的亲人不是我们杀的,可你也别指望他认你的好。”   一行人将尸体处理归置好,把信物带回去交差。回到圣墓山后,陆荧来不及去陆明烛那里,先同陆明灯去找法王汇报战况。两人虽然关于是否将那个孩子带回圣墓山的意见并不统一,却都默契地在法王面前未曾提起这件事。交代完了事情,陆荧回去查了查叛教弟子的名册,又派人出去打探了一番,得知果然是有一对男女弟子,有这么一个孩子,描述也都相符。   “看来是父母双双叛教,想将他一起带走,这下可好,爹娘都死了,他却没死,你看看你,找回来这么一个麻烦,可怎么处理?是你要留他的,你自己解决吧,”陆荧嘲笑地看着陆明灯,“实在不行,就当作亲生的养,只要你家那位受得了,心甘情愿,不过呢,你看他现在这副情状,可也别指望他将来感激你。他哪天要是知道了整个事情,只怕觉得自己同认贼作父差不多。”   他讪笑着拍了陆明灯一下。陆明灯本来正在沉思,闻言抬头白了他一眼。   “得了吧,师兄,不,副使大人,清霜才不会在意。”陆明灯与谷清霜三年多前成了亲,却还没有孩子,“说不定她还高兴得很。再说了,就算是亲生的,也不见得就怎样,你把女儿丢给我师兄,现在回来四五日了,也不去看一眼。”   “我……我开始不是忙着没空么,昨晚已经接回来了!胡说八道!”陆荧气急败坏地跳脚,陆明灯却重新开始思索事情。他知道陆荧说得对,那个孩子,不知道当晚是目睹了什么,估计是受惊过度,看起来不太正常。他们回圣墓山的途中,陆明灯一直仔细地照顾他,可他一句话也不说。陆明灯本来想着,小孩子心智不全,终究没那么快恢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定然是害怕的,沉默一阵,也实属平常。可回到圣墓山已经有好几日,他也把孩子带到谷清霜面前,谷清霜一向温柔耐心,哄了他好久,可也不见丝毫起色。头几日只是不说话,昏昏沉沉地睡,过了两三日,体力似乎恢复过来,问他什么,却依旧不开口,给他东西他也就乖乖吃个干净,只是不经意地一转身间,就能看见这孩子站在角落里,阴鸷地盯着人看。   孩子生得有些胖,脸孔却很漂亮。浅色的头发和眼睛,在圣墓山的弟子中并不多见。那浅色的蓝眼睛像两颗琉璃珠子,汪着水,却是死寂的。谷清霜被这孩子的这种举动弄得有些害怕,好几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都对陆明灯说起这件事。陆明灯想着,陆荧说得到底还是没错,这孩子的父母死在沙霾中,虽然并不是他们亲手杀的,可这孩子未必不知道之前出逃的原由,或者说,未必没有从父母那里知道出逃的原由。也许父母会告诉他,之所以出逃,是为了躲避明教的迫害。如今他的父母死了,他受到惊吓不说,也许还想到了别的什么,不然这么小的孩子,不会露出那种叫大人看了也害怕的神情。谷清霜几次试图跟他亲近,却不料有一次这孩子像是野猫崽子一样直扑上来,咬破她的手。这虽然本来并不是多大的一件事,可是发生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就让人觉得可怕了。   陆明灯前思后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你今晚去不去见我师兄?”   “嗯?怎么?”   “我想……”陆明灯一字一顿,似乎在斟酌,“或许可以把他送给师兄带。我师兄……你是知道的,一个人也这么多年,我每次去看他,虽然他自己不说什么,可我都觉得不忍心。那个地方太冷清了,看他一个人,我觉得心里难过。陆荧师兄,我知道你一直在劝他找个妻子,好好过日子,可是我看得出,他心里一直忘记不了那个人,我们说什么也没用。这孩子这个样子,我们大约谁也养不了,不如送去师兄那里,他一定有办法。”   “他?”陆荧开始似乎有些诧异,可到底哼哼了一声,“就凭他?我看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我知道,他一定有办法。”陆明灯双眼闪烁着站起来,“我今晚还有事情,烦劳你把这孩子送去我师兄那里。”   钩月挂在圣墓山的东边。到处都是明亮的清辉。陆荧一手拉着孩子,气喘吁吁地爬上石铺的小道。带着这个小累赘,没办法用轻功,只好一步步走。他极不情愿,心底里却也觉得陆明灯说得有道理。他想着想着回头看了看孩子,只见那孩子也正目不转睛地睁大眼睛瞪着自己。那眼睛太大了,里面一动不动的神情让月光映得呆滞而森寒,看着几乎有些瘆人。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陆荧,却乖乖随着他走。   “哎哟,见鬼,别这么看着我。”陆荧被他看得受不了,龇牙咧嘴地感慨。还好,藏经库就在前面了。   陆明烛开门的时候,看见陆荧一手拉着个孩子,立时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就要关门。   “干什么干什么?又要叫我给你带孩子?不带,走走走。”   他说着竟然就要关门,陆荧连忙将半个身子挤进门缝中。陆明烛没好气道:“做什么?你家的女儿,差点要了我的命,别这副模样,任你说什么,我也不带了。”   “呸,把她给你带,我还舍不得呢。”陆荧骂了一声,却双手穿过那孩子的腋下,像是抱起一只小猫崽一样把他举到陆明烛面前,“不是我女儿,是你师弟让我带来给你的,小心点玩,会咬人。”   “什么?”陆明烛这才反应过来。那孩子被陆荧举得很高,几乎与陆明烛四目相对。陆明烛一抬眼,就看见一双冷蓝的大眼睛,里面汪着冷的水,死寂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盯着陆荧,后者无奈地撇撇嘴。   “我们上次出任务带回来的——他爹娘,都不在了。你师弟说你养得了,让我带来给你。”   陆明烛看了看那双稚嫩却死寂的眼睛。他伸出双手穿过孩子腋下,从陆荧手里将他接过来,高高举起,一直举过头顶,然后仰头瞪着那孩子。陆荧在一边看着这诡异的姿势,不由得觉出一股莫名的别扭来——陆明灯说得真是没错,这孩子交给陆明烛养,再适合不过了,一大一小,都不太正常。他正在这么想着,陆明烛却哎哟了一声,将那孩子放下来。   “这孩子看着不大……”他抬起手来,摩挲着下巴,陆荧看见他栗色的眼睛里露出沉思的神色,“……可真胖啊。重得要命。”   “……咳!咳咳咳!我……人我送到了啊……咳,你好好带他,我走了!”陆荧闻言差点呛死,当下不想再跟陆明烛说半句话,转身拔腿就走。   (八十八)   “所以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嗯?”陆明烛趴在桌上,一手托腮,一手伸出去揉揉对面毛茸茸的浅色脑袋。对面的孩子正低头努力同面前的食物作斗争,虽然睁眼看着陆明烛,可不停咀嚼的两颊,显然不能表明他确实将陆明烛的话认真听进去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听,陆明烛仔细看了看他,只见那浅蓝的大眼睛看起来还是冷的,像琉璃珠子一样死寂地瞪着自己。陆明烛叹了口气,那孩子却已经将碗里的东西吃空,彻底安静下来。   陆明烛无奈地摇摇头,拿了碗去给他添。这孩子果然如同陆荧说的,脾气怪得要命。来自己这里整整一个月了,半个字也不说,吃吃喝喝倒是不含糊。陆明烛知道,陆荧说得没错,这孩子大约是眼见了什么惨景,被吓得不轻,连话也不说了。这一阵陆明烛锲而不舍,只要有机会,就要追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他听陆荧说了,带回这孩子的这么多日,这孩子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可陆明烛这些天暗中观察,倒觉得这孩子固然失去双亲,可这态度中,显然也有刻意的不合作,否则怎么平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一到了吃饭的时候,吃得比谁都多。这是个有心计的小滑头,跟普通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太一样,即使是父母去世,固然伤心,也决然不肯让自己吃一点亏的。可是他又注意到,虽然给这孩子在自己床铺边弄了卧榻,可这孩子一直显得排斥而且不屑一顾,从来不肯在上面睡觉,但却会在入夜后,悄悄跑到紧挨着自己屋子的书房中,在宽大的椅子上,像胖乎乎的小猫一样蜷缩起来入睡,在清早时分又悄悄醒来,跑出去独自呆着。毕竟是孩子,早上有时候不能赶在陆明烛之前醒来,陆明烛看见他还蜷在椅子里沉睡,也不惊醒他,只装作没有瞧见,悄悄去做别的事情。   陆明烛看得出,他虽然出于恐惧和朦胧的恨意,对自己从来没有好颜色,但是终究还是个孩子,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可以依靠的人。他打定了主意,更是找机会就同这孩子说话。这孩子也算是固执了,怎么都不开口。陆明烛倒也不急,只是一直充满耐心地追问。   “还是不想说,嗯?好……想起来了就告诉我。”陆明烛又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孩子厌恶地一撇头躲开了。陆明烛也不恼,刚放下碗,就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   他开了门,是陆荧。   “有个消息,我来告诉你一声,”陆荧语气还算轻松,但是陆明烛能听出里面的郑重,“昨日教中议事,我之前拿出去你译的那些经文,教主与法王都看了……看那模样……你等着教主召见你吧。”   陆明烛脸上并没什么欣喜的颜色,只是皱了皱眉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乱写的。教中既然看这些……这是?”   他不再说话,而是伸出五指并拢,往东面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陆荧大笑起来:“你反应倒是快,等等,你真是够了——乱写,我看你哪是乱写的,字字句句都是心血还差不多……总之你等着吧。我光明圣教,终有东归之日!”他似乎是很兴奋,伸手连连拍着陆明烛的肩膀。陆明烛也没反驳他,只是皱着眉,显得兴趣缺缺的模样。陆荧拍了几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包东西塞到他手里:“你师弟师妹忙着呢,没空过来,你师妹让我带点东西给那个小崽子,拿着——怎么样,不好对付吧?”   陆明烛接在手里,没好气地笑道:“怪不得明灯这小子躲着不敢来见我,丢给我这么个大麻烦,也知道我见了面是要打他的不是?”他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明教小弟子的衣服,都是新的,针脚细密,大概是谷清霜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陆明烛翻看了两下,摇头道:“一个月了,一句话也不说,吃起来倒是不含糊。”   陆荧闻言啧啧感慨了几声,伸头往屋子里侧看了看,屋子里面一片寂静。陆明烛却伸手拦他道:“你别过去了,可能任务毕竟是你们出的……上次你带他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害怕你。好不容易好点了,你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的好。”   “啧,这才几天啊,都开始护短了。”陆荧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陆明烛给他说得没法,只好转身进屋。里面挂着简陋的门帘,他掀了一下,却没看见孩子的影子。陆明烛四下看了看,还是没人,再一转头,就看到屋子另一侧的小窗开着。这窗子对孩子来说也够高了,真难为他怎么爬得上去。陆明烛转身出来,对陆荧道:“跑出去了,你这么想看,就出去找找。”   “我才懒得看他。”陆荧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陪着陆明烛一起出了门,前后找了一圈。陆明烛住的这地方偏,屋子紧挨着藏经库,藏经库建在石邛下,只有一条石铺的小道能走上来,前后看过去都是一片一片荒凉的青灰色山脊和脚下远处茫茫沙海。   两人前后找过,却都没看见孩子的踪影。陆明烛觉得奇怪,平日里这孩子虽然排斥与自己亲近,喜欢独自坐着发呆,但是一般来说,总在自己目力所及范围内,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叫上陆荧,往经库走了一圈,经库虽然年久失修,却也不小,两人找了一遍,却仍旧连半个影子都没有,经库中只有呛人的灰尘气味和幽暗的微光。   “奇怪了……没人?”   陆明烛皱着眉,陆荧调侃道:“该不是太烦你的缘故,跑下山去了?”   “跑什么跑,圣墓山到处都有守卫,上经库这条路是要检查腰牌的,他就算是小孩子,也很快就给抓回来了。定然在这附近,我们没找到而已。”   “嘁,”陆荧找得不耐烦,“你啊,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陪你在这里玩躲躲藏藏的游戏。”   “不爱找就走,没逼你。”   陆荧习惯了他这种语气,也不生气。两人前前后后又翻找了一阵,还是没找见孩子的踪影。陆荧调侃他道:“说不定是被碰巧闯上圣墓山的沙狼叼走了,那小子胖乎乎的,吃起来一定不错。”   陆明烛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白了他一眼。两个大人,竟然找不见小小的一个孩子。两人束手无策地走到陆明烛屋后的小院里。陆荧倒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道:“他刻意躲着你,到时候玩腻了自然会出来的。我方才同你说的事情,你记着啊——他们都说你翻经翻得好,今天几位法王还说了,之前有些压箱底的东西,要拿来让你看看呢,只能教化教中弟子没有用,有朝一日再图中原,断然不能像之前那样……你之前在无明地狱的时候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现在想起来,一点错也没有,不得不佩服,我以前倒是瞎了眼,没发现你还有这样能耐,会翻经,也会讲经……说起这个来,之前总是大半夜的让你去给人讲经,那些弟子,倒是十有八九都回了头,你还真是——哎,等等,我想起来了,”陆荧说起这话就兴奋,像是倒豆子一般停不下来,“当年在大光明寺……我一直没同你说,你还记得天策的人刚杀进来的时候,在前殿,本来弟子们已经慌成一团,你上前跟他们叠着手,念了光明教义,他们倒是振作起来了——那时候我就该想到,你果然是有讲经的能耐,在那种时候也能聚拢人心——虽然只看到一眼,可是我心里,是很佩服你的。我当时觉出不对,本来要叫你的——要不是后来那个叶锦城进来了,我那边又被人天策的人绊住,我就——”   他本来在滔滔不绝眉飞色舞,陡然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立时煞住,尾音带着生硬的尴尬静了下来。这些年过去了,陆明烛一直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从未离开,陆荧时常来找他说话,或者让他出去做点事,陆明烛从未再提起过叶锦城这个名字。别的事还好,可那天在大光明寺前殿,陆荧只是匆匆一瞥,看清了叶锦城的脸,就被涌上来的天策士兵打断,后面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情状,他并不知道。   陆荧说出这三个字,陆明烛只觉得心里一空,像是猛地扎入一支箭般陷进去一块,虽然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疼痛,可是也足以让他脸色煞白。   五年过去了,已经又是五年过去了。大光明寺一战,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事情,却被陆荧这么轻易地提起,还让他觉得好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这十年对他来说,一直觉得极漫长,那些为了回到圣墓山而在生死中挣扎的时刻,在无明地狱备受侮辱欺凌的日子,在石室中不眠不休的夜晚,到底归于如今淡然寂寥的情状。岁月被划分为许多小段,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叶锦城,可每当自己真的这么以为的时候,就总有人,总有事情,能提醒着他那三年时光和大光明寺一夜风雷的存在。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相信,自己再也不爱叶锦城,不会时时刻刻想起他,可是记忆总是潜伏在心底深处,在放松防备时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已经再也不爱,可是他直到如今,也仍然没有忘记这个人。   陆明烛低下头去。脸颊两侧长长的丰融卷发似乎是善解人意地低垂下来,掩去了他止不住苍白起来的面颊。陆荧自知失言,连忙住口,尴尬地沉默下来。陆明烛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缓了过来。陆荧看得出他脸上那种备受打击的神色——不是因想起叶锦城本身这件事而痛苦,更多的是对自己至今仍然无法忘怀的挫败。   “……你说笑了,当时情况那样,我也没多想……”陆明烛轻声地开口,似乎是因为喘不上气,他的声音很轻,“不提这个了,话说这孩子到底去哪里——”   他这么说着,话却突然停了,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陆荧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只看见后院的一堆杂物,再定睛一看,突然看见院子一角,一个灰扑扑的陶罐罐口,露着一点白色的衣角。那一点点布料,还在慢慢地往下缩,最终被拉进罐子里不见了。   陆荧差点笑出声来。“好样的,原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明烛一手捂住了嘴。陆明烛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口中却大声道:“找不到就算了,回头自然会出来,你说的事情我记住了,烦劳费心。”   陆荧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也马上道:“那我先走了。”   陆明烛送走了陆荧,重新回到院子里,开始收拾杂物。他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不时地看看那个摆放在屋檐下的大陶罐,里面一丝动静也没有。陆明烛收拾着东西,先前那点因为陆荧失言引发的心痛总算渐渐褪去,让步给一种好笑的感觉。这孩子也太会选地方了,那罐子并没有多大,在里面必然缩手缩脚,到现在也一声不出,真是难为他了。陆明烛打定主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地前前后后忙碌了一阵,才故意走到那大陶罐附近,四周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都很安静,他一下子就听见陶罐里面因自己的靠近而发出的紧张的呼吸声。陆明烛更想笑了,只好竭力忍住,装作不知,转身缓步走开。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再去后院中,却特意选择了挨着后院的屋子呆着,时刻注意着后院的动静。他内力沉稳深厚,耳力目力都很好,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后院的动静。开始的时候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就开始听见,那孩子从陶罐里挣扎着想要出来,可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响了很久,却也不见他出来。反复数次,终于又归于一片死寂,还有因为惶急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这样来回几次,陆明烛终于确定,他是出不来了——那陶罐本来不大,是明教弟子们经常用来存放小鱼干之类的干货的。口不算窄,却也不宽,这孩子胖乎乎的,能钻进去倒已经让他暗自称奇了,眼下卡住了出不来,也是情理之中。一旦确定了这点,陆明烛就几乎想放声大笑,这孩子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倒是方便了他了。   陆明烛这么想着,自顾自地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刻意起得很早,果不其然,一夜里都在听后院罐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挣扎声。那罐子没封口,陆明烛倒也不怕他出事,至于吃饭问题——饿上几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陆明烛没事人一样地做完早课,上午又回到书房里看了会儿书,一直又到了午后,这才重新到后院,装作收拾东西,开始搬动那个陶罐。他能听见里面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息,于是故作惊讶地开口了。   “哎呀……你在这里?我说怎么这么久都找不到你呢?”陆明烛站在外面,从罐口,能看见里面小小的孩子蜷成一团,用手抱住头,圆滚滚的脸蛋埋在胳膊下,正竭力装作听不见陆明烛的话。陆明烛看得满心想笑,却只能竭力忍住,道:“都找到你了,就出来吧,这里面又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我做好饭了,你自己出来吃。”   几乎是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就听见一声微弱的腹部传来的咕噜声。陆明烛差点绷不住,却仍旧竭力忍了,敲着罐子口道:“我又没法拉你出来,你自己出来吧……不吃饭了?”   “你不饿,不想吃?”陆明烛的声音带着无奈,“好,好,我给你端过来。你喜欢这里,就呆着吧。东西放在这里,你要吃,就自己出来吃。”   陆明烛说着,竟然真的将东西端了过来,才做好的食物,还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被中午的骄阳一烤,那味道更加明显。陆明烛将东西一放,转身忍着笑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一直到晚上,他回到院子里,果不其然,食物没被动过——他出不来,哪能吃到呢?陆明烛想笑,却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心疼,这孩子如此倔强地排斥与自己说话,说到底,大约还是因为父母去世带给他对周围人莫名的敌意。这样饿了好几顿了,到底还是让人于心不忍。可陆明烛小时候就见过教中人熬鹰的法子,虽然残酷,可是有时候,若非如此,不能让事情出现转机。陆明烛在旁边坐下来,故意道:“你既然不想吃饭,也不想出来,那我跟你说说话,好不好?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罐子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却依旧沉默。   “啧,啧啧,”陆明烛无奈地摇着头,伸手拨弄自己的头发,“问了你这么多天了,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没有名字?既然没有名字,那我给你起一个好不好?”陆明烛想着想着转了转眼珠,“这么喜欢呆在这里……那就叫你小罐子了?”   里面发出的响声突然大了一点,似乎是有了一点反应,却依旧固执地不说话。陆明烛也不生气,这么些年磨练下来,别的没有,多的就是耐心。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不说话就当做默认了,那就叫你小罐子。我去把饭端过来,还给你放在这里,要吃就自己出来。”陆明烛说完这些,便仍旧去忙自己的事情,直到暮色又深沉下来,圣墓山天空上挂起漫天繁星,银河灿烂地盘踞在上面,在四处洒下无数细密的星辉,他才重新回到后院里。   “哎呀,小罐子,小罐子?这里面这么舒服,还不出来?”他敲了敲罐口,“这都两天了,还不吃饭?你真的不饿?那我明日不拿东西过来了,省得浪费。”   罐子里发出一阵响动,随即陆明烛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怯意和隐隐的恐惧,还有十足的不甘:“……我……我叫……陆嘉言……不叫小罐子……”   陆明烛差点笑出了声,却故意道:“哦,原来是有名字的。好,你真不出来?”   “我……我出不来……”   陆明烛忍了两天,终于笑出了声。里面又陷入一种恼羞成怒的沉默中,伴随着的,是空腹发出的震天价响。陆明烛一边笑一边将罐子放倒,敲碎罐口。在里面呆了两日,陆嘉言全身都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和微微的恐惧,瞪着陆明烛。陆明烛只是笑,顺手将吃的放到他面前,孩子看了他一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   陆明烛见他神色仍然是不对,却也不担心了——只要开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一时等他吃完,陆明烛将他拉过来,蹲下身和他平视,道:“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陆嘉……嘉言。”   “哦,”陆明烛点着头,“我叫陆明烛。既然有人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你也没别处可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你看看那边,”他指了指碎了一地的陶罐,“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你钻这个罐子——你记着,什么事情,都是入彀容易出来难。你一门心思要钻进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多想,只想着到了里面,就能躲着我,想要出来的时候,却瞻前顾后,怕自己受伤了,怕出来又要面对我——是不是?你记着,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好再做。”   他说着摸了摸那长着浅色头发的脑袋。无数星辉落在陆明烛深栗色的眼睛里,陆嘉言看了看这双眼睛,脸上还带着恐惧,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一点。   什么事情,都是入彀容易,想要出来,却十足地难。当年自己一门心思要同叶锦城相好,心中只知可以相守一生,对于一切蛛丝马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愚蠢至极地一心钻进圈套。直到后来身心俱伤,想要退出,却发现已经畏首畏尾,尽管已经竭力挥刀斩却——可如今已经十年了,自己仍然没能全身而退。   陆明烛抿嘴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捏了捏陆嘉言的鼻尖。   “出这个罐子,还是容易。不过有件事,你说晚了。我觉得小罐子这个名字不错,从此以后,就叫你小罐子了。”   (八十九)   从余杭回来之后,在藏剑山庄的日子还是照常不变。只是叶锦城在暗中观察叶九霆,立时就发觉,相较一成不变的环境,叶九霆却很有了些变化。叶锦城在少年时代就对这些事情十足敏锐,此时不动声色,只是悄悄留心叶九霆的举动。他有意无意地派叶九霆出去办了几次事,叶九霆平素里总因他知道的原因而不情不愿,此时却一反常态,次次都很开心地出去。日子转眼又过了大半年,待到来年开春,过了年,叶九霆就开始显出在家中呆不住的模样。这日下雪,叶锦城带着叶九霆去灵隐寺上香回来,下台阶时叶锦城走在前面,走了很久才发现叶九霆并没跟上来,回头一瞧,只见叶九霆走在后面,像是丢了魂一般步伐极慢。   叶锦城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他。   “神游天外了是不是?在想谁家的姑娘?”   “啊……啊?师父……”叶九霆脸微微一红,很快又恢复如常,“师父别乱说,哪有什么姑娘。”   “你这模样足有半年了,当我是瞎的么?”叶锦城的神色难得带着点悠然的意思,“说啊,是哪家的姑娘,说给我知道,也好去给你安排。”   叶九霆站住了,红着脸沉默了半晌,这才支支吾吾道:“是……她是丐帮弟子……叫田杏子。”   “哦,”叶锦城点点头,“人在杭州?”   “……师……师父你怎么知道……”叶九霆像是吓到了,“你派人跟着我了?”   叶锦城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就你那副模样,还需要我派人跟着?既然这姑娘在杭州,怎么不请到家中来?你是男人,哪里那么多扭扭捏捏,真心喜欢,就大大方方对人家姑娘说个清楚,免得各自耽误。”   叶九霆没料到他如此爽快,一时愣了。对于叶锦城和唐天越以及陆明烛当年的事情,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却又有些关键的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清楚,这是师父不能触碰的地方,叶思游死后他和叶锦城相依为命,感情极深,只要叶锦城不愿提的,他就绝口不问。   自从那次在余杭与田杏子相识,后来一阵田杏子似乎一直都在杭州附近盘桓,两人极是有缘,竟然又一次遇见了。一来二去就过得相熟,渐渐互相生出好感。只是叶九霆一直不敢说什么,他有难以启齿的顾虑。多年来师父孑然一身,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自己一个徒弟。叶九霆知道,自己找到心爱之人,师父定然不会阻拦,只会高兴,可在他自己来说,便觉得沉甸甸的喘不过气,仿佛对不起师父一般。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让他长久以来无法开口对田杏子说明心意,一拖就是半年有余。   “师父……”他想着转过头去。叶锦城正在望着远处飞来峰上的冬季积雪。还有些细白的雪花,不住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它们掉落在叶锦城白色的头发和睫毛上,很快就看不见了。叶锦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叶九霆心思涌动,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之后叶锦城道:“……晚上吃了饭,到三潭印月湖心亭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   湖上一弯钩月高挂,四下里一片清寒。西湖远处的山,平日里在烟水中显着淡淡的苍青,此时却完全是浓重的青黑色了。月亮细瘦,却极亮,冬夜的湖面被闪出一片跃动不住的舒缓银色冷光。叶九霆走过通往湖心亭的栈桥,发现叶锦城已经早一步等在里面了。湖心亭本来四面透风,在这冬季是极冷的。可是此时亭子四面都挂上了厚重的帘子,更有屏风阻隔,里面燃着炭火,反而显出一点融融的暖意。这个时候,几乎整个山庄都已经安睡,只有少数藏剑护院还在湖堤上巡夜,到处都十分安静。   亭子里弥漫着一股清寒的茶香。叶九霆绕过挡住入口的屏风,站在那里。叶锦城正舀起煮沸的茶来,倒在青瓷的杯子里。   “来了,坐。”   叶九霆有点紧张,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虽然他知道叶锦城从来都心思细密,当年的那些事情又十足复杂,根本不是自己可以妄自揣度的,可是这么些年来,叶锦城一直以温柔而较为宽松的态度对待他,对过往之事绝口不提,被师父这么郑重其事地叫出来谈话,还是头一回。   叶九霆应了一声,依言坐下。叶锦城将茶炉下面的炭块夹出来一点,留着一点文火温着茶,这才借着黯淡的灯火打量叶九霆。十八岁的年轻人腰背笔挺,坐得一丝不苟。英气的浓眉大眼和黑亮的马尾,在灯火下都泛出青春而健康的色彩。   叶锦城叹了口气,笑了。   “你今年……十八了。”   “是,师父……我……”叶九霆疑惑地看着他。叶锦城笑着摇头,伸手比了个高度道:“我才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被你秋红师叔抱在怀里,像根豆芽菜,见了我们,连话也不敢说,你还记得吧,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我和陆明烛,刚从长安回来。”   他无比自然地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是说起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人。没有半分的迟疑和畏葸,相形之下,反倒是叶九霆听见这个名字,立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他是在为叶锦城不安。叶锦城看得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今天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丐帮弟子。既然你有中意之人,如今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说说。”叶锦城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手绢擦了擦手——即使只有最亲近的徒弟,他也几乎是一直这样一丝不苟,不肯做出半点有失礼数的举动。岁月的脚步越匆忙,他就越是如此,叶九霆看出来了,却只能什么也不说。   “师父,您说就是了。”   “师父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当时却什么也不懂。”叶锦城缓声开口,“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情,设身处地地做了,才明白。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是个多好的师父。”   “师父,您——”   “别急,你静静地听着就是了。”叶锦城的表情像在沉吟,他凝视着手中瓷杯里的茶汤,“我这些年,身体不行了,只能教你些简单的东西,重剑武学,你是从梅芳师兄那里学的。我没有说过多余的话,因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定然知道要一辈子把梅芳师兄当做嫡亲师父来敬爱。我没能教你什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惭愧不已,若是以后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师父。当初我什么也不懂,如今想起来,其实师父不是将你托付给我,他是放心不下我,因为放心不下我,所以连累了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一向聪明,定然看得清这些,你……不要恨他,这说到底,是我的过错。”   “师父……”叶九霆急了,“您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恨……当初是师祖可怜我,把我带来藏剑山庄,不然我哪有今天……”   “好了好了,别那么小心翼翼,”叶锦城摇摇手,“我知道你不会,只是忍不住多说两句。这些年委屈了你,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我的那些事情,连累了你。”   “我……”   “以前我叫你出去,你都是打心底里不情愿的。最近半年,跑得可算是勤快,有了意中人,就是不一样。”叶锦城的话里有点调侃的意思,弄得叶九霆耳根悄悄发热起来,“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出去,是不愿意听那些是是非非。这些年过来了,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如今你也有了意中人,我不能再不告诉你。”   叶九霆惊愕地抬起头来,叶锦城神色平静,目光不知在凝视哪里。   “……每年清明,我都去枫华谷,你是知道的。家中也有唐天越的牌位,你也是看见的。”叶锦城的声音很低,低而且缓,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我九岁与唐天越相识,相知相慕,我十七岁那年,明教与丐帮唐门在枫华谷相争——这你是知道的,唐天越死在那里。我差点同他死在一起,承蒙他至深之情,幸免一死。抓走我们的是明教弟子,江湖势力相争,他们将唐天越拷问至死,你认识的陆明烛,是那批当初抓走我们的明教弟子的指挥。”   叶九霆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将后背挺直了,唯恐听错半个字。叶锦城没有注意他的模样,在这清寒的茶香和冷意中,这些多年来被尘封在心底的话一旦开头,就像是暗流一样在四周涌动,无休无止。   “拷问我们的明教弟子,与他不和。他下令过不要杀人——可是……”叶锦城叹息似的重复了一次,“我知道唐天越之死并非出自他本意,可是江湖势力相争,就算他不曾下令要置我们于死地,说句实话,他也未必怀着多么高洁的心思——后来他在长安遇到我,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心里只恨明教,明教弟子个人是否无辜,我不愿考虑那么多——即使时至今日,我犯下滔天大错,从头想来,我还是要说,他也并不全然无辜……这些已经说不清,已经说不清了。”   叶九霆眼神发怔,沉默不语。   “明教当初被朝廷下旨褒奖,在长安建造大光明寺。陆明烛是那里的监工。我一心只要报复明教,想方设法寻来这一笔寺庙建造的材料生意,却没想到遇见旧日仇人。开始我并未多想,只想着接近明教中人,伺机看看有无机会可以报仇——我没想到他会主动对我示好。”叶锦城说着突然站起来,叶九霆看着他走过来,双手搂住自己的脑袋,轻轻抚摸着脸颊。叶锦城的手心很多旧日的剑茧,这些年来依旧没有褪去。他很少做出这样充满温情的举动。   “九霆,你记着,在有些事情上,人不能稍微走错一步。我当年只想着为唐天越报仇,陆明烛前来示好,我挣扎了很久,还是告诉自己,这是送上门来的明教弟子,既然能不费力气地接近他,何必拘泥于方法?可笑……可笑啊。”叶九霆感觉到叶锦城松开了双手,发出低沉的冷笑,那是一种自嘲的声音,“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报仇,只想着对唐天越会至死不渝,我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从小师父就告诉我君子如风的道理,我统统忘在脑后——我骗了他,是我骗了他。”   叶九霆默默将这些话咀嚼了很久,尽管叶锦城说得很慢,他还是很久才明白其中的意思。按照这样的意思来说,当年叶锦城与陆明烛回到藏剑山庄,都是叶锦城精心策划的欺骗中的一部分罢了。他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用陌生的目光凝视着叶锦城。叶锦城似乎看出他眼神中的意思,可是这意思在他预料之中,只是微微一笑。   “有这样的师父,想必你觉得羞耻。师父有我这样的徒弟,也是何其不幸。”他自嘲的笑容越发深刻,嘴角凹进两个深深的梨涡,“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初却不懂,始于欺骗的事情,到头来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若是要欺骗得彻底也罢,可我偏偏……”他的声音一顿,像是因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而突然喘不上气来,“……我报了仇,报了仇。大光明寺之变,明教集会的消息,是我从陆明烛那里偷来,传给了天策府。其实后来我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可笑的事情,其实都没有意义,没了我那点心思,明教也迟早被天策……何其可笑,”他的声音越发冷下去,“何其可笑。”   “……师父……”   叶锦城说的这些话,带起无数铺天盖地的往事,这些事情太多,叶九霆一时理解不过来,只觉得无限震惊,可是他敏锐地注意到,叶锦城从头到尾只是说事,关于他对陆明烛的感情,却绝口未提一句。他只是在重复着自己的欺骗和背叛。   可是叶九霆什么都知道。记忆已经随着孩童时代的远去而模糊,可他还清楚地记得,叶锦城满头白发地从长安城归来,在那些漫长的神志不清的日子里,比喊着唐天越次数半分也不少地喊着陆明烛的名字。那时候没有人敢轻易提起陆明烛,提到这个名字,他也许会微笑,也许会哭喊。到后来叶锦城渐渐好起来,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就去了西域。西域是个什么地方,叶九霆没有去过,可是这些年在外面做事,也听往来各地的客商说起一路千难万险,当时叶锦城伤病未愈,这一趟行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仔细想想,是很清楚的。西域之行是否找到陆明烛,叶锦城没有提起,既然没有提起,就不会是什么太好的结果。叶思游去世后,叶锦城再也没有提起过陆明烛这个名字,可是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叶九霆看在眼里。没有提,是因为这伤口永远不能痊愈,碰一下就痛得发疯,只好任它在那里慢慢溃烂。   叶锦城突然站起来,伸手挑开面对湖心那边的一块帘子。月亮皎洁的清辉一下子随着寒气流泻进来。湖水平静,远山染墨。   “九霆,你现在有了意中人,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两人要相伴一生,说是情深自然,可是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记住我一句话,不论发生什么,不要欺骗。君子如风的道理,我没资格教给你,可当年你师祖大约也跟你说过,梅芳师兄一定也跟你提过。不论什么事情,无论你开始是对是错,一旦你踏出这一步,都不会有好结局。九霆,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你可记着了?”   “……记着了。”   “记着就好,去吧。”   叶九霆沉默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在屏风前停了下来。   “师父,您的意思是……”方才听了太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心里砰砰乱跳,“一旦欺骗了对方……就等同于背叛,是不是?”   “……不是。”月亮的清辉从叶锦城背后照过来,他的脸半藏在暗影里,显得轮廓很深,“一旦始于欺骗,你就连背叛的资格都没有了。对对方来说,你从未情真,又何来背叛?”   叶九霆一愣,心里却不知怎的擂鼓一样砰砰地跳得更厉害了,他又看了叶锦城一眼,下意识地转过屏风,一走到栈桥上,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叶锦城方才最后那句话他没太听懂,可是那里面含着的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自嘲压制着简单几句话语后面的绵绵痛楚,他不是听不出来的。   叶九霆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栈桥上。四下里又归于一片平静,只有持续不住的冷风,从挑起的帘子里往后心的方向吹来。叶锦城转了个身,抬头望着高悬湖上的一弯钩月。这么尖,这么冷的月亮,不知道圣墓山上是不是也是如此,不知道枫华谷是不是也是如此。应该是一样的,旧日故人散,万里明月同。唐天越永远停留在旧日的记忆里,而陆明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将他归入那些让他痛悔万分的旧日记忆里,还是应该放在心里那微弱的点点自欺欺人里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对着叶九霆侃侃而谈,让他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却至死也不愿意放下这两个再也见不到和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尽管已经在三生树下发过违心至极的誓言,他却绝望地发觉,自己仍旧不能甘心。对唐天越的爱与倾慕从未消褪,只是永远停留在了那里再也不会前进;可对于陆明烛,除了这些,还有绵绵无绝的痛悔,更兼在这绵绵无绝的痛悔中同样微弱的、绵绵无绝的期待。   月光太过刺目,他伸手掩住了脸。   (九十)   田杏子虽然在丐帮杭州的堂口附近呆了有半年多时间,也颇认识了一些人,除了堂口的同门,算起来与她最要好的就是叶九霆,可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来藏剑山庄。这地方靠着西湖,眼下正值春季,虽然比起洞庭君山四处杏花芦苇少了几分艳丽开阔,却也春景妩媚,比洞庭丐帮更多出一份肃穆气氛。   “来了杭州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田杏子踏过湖边浅滩柔软的绿茵。三月春光明媚,桃花已经盛开有一段时间,橘子花也刚刚开放,春风和煦,到处都是漫天飞舞的橘花桃瓣,美不胜收。   “是啊,你不来还不知道,原来你师叔还认得我师父呢。”叶九霆双手背在身后,有点不自在地跟在她身后走着,柔软的草地在脚下发不出一点响声,四处有鸟儿啁啾。田杏子身材娇小结实,叶九霆比她高出一大截,站在她身边,扎手扎脚地显得很不自在。这些日子田杏子已经渐渐从叶九霆那里得知了他师门的事情,更是见识了这么多年流传于江湖的流言中的主角,也渐渐发现许多事情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然她知道得不甚清楚,可是听叶锦城说他与自己的师叔风连晓和师叔的朋友唐天霖是旧识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而显然的,叶锦城自己和叶九霆也没料到这一点。后来叶锦城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叶九霆同她在附近四处游览盘桓,自己回避开去。   一朵桃花掉落在田杏子的黑发上,叶九霆看得有点发怔,不由自主伸手去拈,田杏子恰巧抬起头来,两个人目光碰了个正着,平日里他们二人都性子爽朗,这原也不该有什么的,此时却都像是被火灼痛一样各自转过头去。叶九霆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只看见田杏子的脸蛋像是刚才掉落在她头发上的桃花一样,衬着她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红得好看。两人在树丛间穿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却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春雨来。两人索性坐在一株桃树下,不多时桃花就落了他们满身满头。田杏子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叶九霆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叫她。   “……杏子。”   “……嗯……嗯?”田杏子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从她侧过的脸颊可以看见,小巧白皙的耳尖已经红透了。   花雨淅淅沥沥地洒落,将四下里染得一片芬芳。叶锦城站在一株桃花树后面,那树还不太高,恰巧挡住他。他远远地看见叶九霆和田杏子坐在花树下,叶九霆说了一句什么,田杏子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隔得太远了,他看不太清两人的神情模样,只能看见叶九霆试探地伸出手去搂住田杏子的手臂。   叶锦城低下头。两朵桃花和橘子花恰巧落在他手心里。那橘子花纯白清香,却已经有些干枯了,桃花却还带着风露的清甜。绵密如丝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叶锦城带着微笑又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这才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春季的雨下得久了,就带出一点微微的清寒。叶锦城独自一人走过龙井茶园,往九溪十八涧方向走过去。四下里被春雨洗刷,一片苍碧。沿着溪流取道,只见石涧清浅,流水潺潺不绝。四周弥漫着一股清苦的春寒,茶树、枫叶和松柏被微雨拍打着沙沙作响,在树丛的间隙往前望,可以远远望见前方绰约多姿的青山被笼罩在雨雾中。山路两边生着些不知名的花朵,四下里只有幽微的鸟鸣。叶锦城缓步在台阶上走着,走得太久,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路边的一株枫树喘气。山路幽阒静悄,只有他一个人。四处水声滴答,能听见不远处的曲渠溪流发出清泠的响动。叶锦城休息了一阵复又动步,曲径深邃,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梦,四下里一片安静,他执着纸伞,在一条人烟渺绝的小路上走着,一直走,走到没有尽头的尽头去。   这山路虽然景色优美,可叶锦城走得格外费力。九溪十八涧深处有一片墓地,有些藏剑山庄中人葬在这里。叶锦城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这块地方,他向着墓地方向微微一拜,转身往更深处的地方走去。四下里一片安谧,静得几乎有些瘆人。可他丝毫不觉得害怕。叶思游的墓就在这里,却不与其他人在一起,就好像他生前一样,因为不能对外人说的那些事情,显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就连死后,也这样离群索居。   叶锦城在一处墓碑前停下来。墓碑四周很干净,却没有供品。叶思游的徒弟们,除了叶秋红嫁去了洛阳,不能时常回来,其他都经常来洒扫。只是因着叶思游死前留过的话,不许供奉,虽然徒弟们觉得心中戚戚,却不得不遵守。   墓碑刚经雨水洗刷过,苍青的色泽显得很是干净。叶锦城却还是半跪下来,用衣袖去一下下擦拭着。他擦了很久,这才在一边的草丛里跪坐下来。细雨渐渐停了,草叶上却还都是水,他也不在意。叶锦城低声道:“师父,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过,四下里水声泠泠,只有苍青色的墓碑沉默不语。叶锦城伸手摸了摸上面叶思游的名讳,又贴得近了一点。   “师父,我本来想拿点酒来……九霆今年满十八岁了,也有了意中人,你若是知道,想必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你说过,不准供奉,免得受打扰……”叶锦城低沉的声音和着四下雨后滴答的水声和弥散的清寒,显得越发空寂,“我不敢有违,只好来这里说了。这里的前辈们多,谁若是听见了,记下来,以后师父若是还想起这里,愿意回来看看,也会有前辈替我告知师父。师父……以前是我什么也不懂,对不住师父,这些年带着九霆才知道当初师父的不易,也懂得了许多事情,”他顿了顿,却终究说出了下面一句违心的话,“这些年来我也……不再想那些事情了,我过得很好。秋红师妹……秋红师妹她在洛阳过得也很好,其他师弟师妹也……大家过得都很好,师父……回头我还要去看看母亲,她生前受了太多苦,这些年在那边定然也过得很好。”   叶锦城半跪着又爬近了几步,向前倾着身子,将额头贴在墓碑上。墓碑冰凉潮湿,凑近了可以嗅见石材经由雨水洗刷过后特有的清苦气息,这气息冰冷而且高远,因为长年没有供奉,带着一股与人间烟火相去甚远的气味。叶锦城合上眼睛,侧过脸,将半边脸颊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他伸出双手,环抱着那寒凉的一方石头。就好像当初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夜晚他惊悸而醒,在被窝里紧紧抱住叶思游的动作。   “师父,”叶锦城将嘴角凑在石碑上叶思游的名字旁边,在春季的清寒中,他没有哭,只是贴着那几个字低声说话,像是在和亲人窃窃私语,“师父,我想你了。我知道你不在,你也说过,不会回来,可是我想你了……师父,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山间忽然地起了一阵风,树叶上积着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被扫落在草丛间和叶锦城身上,发出一阵错杂的响声,随即又归于一片寂杳的安谧。   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叶锦城没有携带灯烛之类,后来又去了母亲的墓前洒扫,时间耽搁得太久,走到半途中,天已经黑了,因此很花了一些工夫才回到家中。似乎是白日里没有撑伞让衣服湿透了的缘故,他觉得又冷又困像是要病的感觉,一心只想着快点睡觉。他问了下人,说是叶九霆还没有回来。叶锦城摇摇头,嘴角却带着笑意了,还没有回来,定然是成了。刚刚开始这样火热恋情的年轻人,哪里舍得早早就回家呢?这种经验他不是没有,很能懂得叶九霆当下的心境。   他觉得脑筋有点迟钝,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按着额头想了很久,这才想起来要找东西。母亲曾经将一些贴身的首饰留给他,说让他长大以后送给未来的意中人。当时他年纪还很小,害羞之余还奇怪,为何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母亲就开始说这些事情了,却没想到仅仅是几天后,母亲就决然赴死。那些饰物都是女子佩戴,在他这里一直派不上用场,只是做工精巧,价值不菲,白放着可惜,也辜负了母亲一番心意。眼下叶九霆与田杏子确实是两情相悦的模样,不如找出来给叶九霆,让他送给田杏子就好。   叶锦城思及此处,连之前身上寒冷也忘了,换了干衣服就去找那些东西。岁月实在太过匆匆,将近三十年前留下来的东西,他也不记得上一次收拾是什么时候,放在了哪里,只好翻箱倒柜地往屋子深处翻找。旧日的一些东西,都收在古玩架后面的暗格里。叶锦城将手里的灯盏放下,弯着腰打开那些暗格一处处地寻找。   终于在一个暗格最深处的旧匣子里,他找到了母亲留下来的那些首饰。那些东西因为年月太久,都已经泛着暗沉的色泽,需要炸一炸金了。叶锦城想着田杏子的模样,娇小结实的少女,短粗而带着几分硬朗的眉毛,明亮的杏眼,像大多数丐帮弟子一样打扮得利落而且朴素,只怕平日里也用不着这些东西——只是成亲的时候呢?成亲的时候总要用这些的。   叶锦城想着想着就笑了,拿着那几样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这才合上暗格抽屉,想将盒子捧出来,手肘却反过来撞到了旁边另外几个翻找中没有关好的抽屉,有个暗格掉落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都是些往日的小物件。   叶锦城放下首饰盒,一件件将那些东西拾起来。油灯被放在地上静静地燃烧着,在四周笼着一小片黯淡的暖色光晕。外面的绵绵春雨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屋子里也有点凉意。叶锦城的手碰到一样东西,是个长形的画卷。   他拾了起来,正要放回去,手却顿住了。一种格外奇怪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开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的手指一下子就颤抖起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什么颤抖。叶锦城心里砰砰乱跳,只好定了定神,用一直哆嗦的手指解开扎在画卷外面的缎带。那缎带本来是杏色的,不知是因为灯火昏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已经显得有些褪色了。   叶锦城将画卷的边缘拉开一点,这里看不清,他怕是什么价值不菲的古画,只恐弄坏,只好站起身来,端着油灯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心里砰砰乱跳个不住,奇怪得紧。他拉着画卷一头,在桌上轻轻将之展开。   灯火闪动,微幽而温柔地笼罩着暖色的绰约光晕,在陈旧的画纸上投下浅淡的光。叶锦城左手拉开画卷,定定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上面是西湖三月美景,画卷上湖水烟笼,吴山云雾,近处桃花花瓣四散,有人半卧在船舷上睡得安谧,栗色卷发丰融笼在颊边,唇角带笑,眼睫紧合。鬓边一蓝一红两只小小豆娘尽管是在画中,却恍然欲飞,显出追逐嬉戏的模样。灯火温柔地闪动着,连带着画中人嘴角的笑容仿佛也鲜活了。那种因全然信任而显出的安静睡颜,是在他久远记忆里从不曾忘怀,却又觉得仿佛头一次见的。   颤抖的指尖移过去,在画中人的面颊附近停留,伴随着颤抖指尖在附近徘徊着的,是两颗落下来的水珠,它们掉落在画中人白色的外袍上,留下两个洇湿的圆印。指尖颤抖着,在画中人面颊附近瑟缩了许久,终于还是挨上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另一只手也轻轻地凑过来,叶锦城哆嗦着,双手颤抖着按在画上,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过身子——他眼睛里盈满了眼泪,却沉甸甸地落不下来,这让他什么也看不清,画中人温柔的笑脸渐渐模糊了,他只好竭力倾过身子,双手按在画上,仿佛这样就能与画中人贴得再近一些。   他似乎听见一些持续不断的声响,他以为是外面雨打屋檐的动静,听了很久才恍然发觉,那是自己因为气息不顺持续颤抖着的哽咽。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模糊,只有朦胧的光晕和画中人若隐若现的身影。   有什么话挣扎着从喉咙深处想要说出来,似乎是个名字,却因连续不住的剧烈哽咽而变成奇怪的气音。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一团,连着肩头也抽紧,全身上下,都在负隅顽抗地抵御这种突如其来的痛。间隙中他终于挣扎着喘上一口气来,立时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要掩住脸孔离开桌边。   只是这么微微一抬手,右肩上的旧伤不知道被牵动到哪条筋脉,突然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这剧痛像一把刀子直捅进胸口的位置,紧接着残忍而利落地转动几下。叶锦城叫不出来,挣扎着伸手胡乱摸索了几下想要找个依靠,却什么也没有抓住,被那阵剧痛弄得猝不及防地顺着一旁的书架跌坐下去。   额头不知道在哪里撞了一下,他已经感觉不到更多痛,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响。眼前泛着一片刺目的白光,渐渐归结于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过去,大约是没有的,因为痛极的感觉仍在持续,逼迫得他不得不用力蜷起身子抵抗着。眼前的黑暗似乎渐渐如云雾般散去了一点,似乎有人微笑的模样浮现起来,又很快地随着云翳散去了。   他挣扎着,终是喘上来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才得以探头,他沉重而急迫地喘了几口气,大声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变成了哽咽,最后变成止也止不住的嚎啕痛哭。   “……明烛……明……烛……”   他已经很少拉开兜帽,大漠中的日头难得不这样刚烈,暖融融的像是江南的春日,这才不过中午,他却难得地觉出倦意,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陆明烛伏在粗砺的石头上睡得恍惚,阳光轻抚,隐约间仿佛回到了杭州三月,柳絮飞飘,他从午睡中醒来,温暖的光从推开的窗子间落在站在窗边摆弄新栽花草的叶锦城身上,陆明烛看见他回头,对自己温柔地微笑。   你醒啦?看,我给你种的花都开了。   陆明烛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醒了。大漠里干燥的风彻天彻地地吹着,那些沙粒被吹到他的卷发中,又像是流水和时光一样被带走了。他抬起头,耳边是呼啸着奔向远方的风声,远处的山峦,在圣墓山上集会弟子们隐隐约约的大声朗诵教义的声音中,显着苍黄恢廓的曲线。   “师父……师父,醒醒,说好下午去朝拜圣火的……”   有人在旁边轻轻摇他,陆明烛揉揉眼睛,转过头。陆嘉言站在他身边,浅色的眼睛带着疑问盯着他。陆明烛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头目也昏昏沉沉的,却又好像异常清醒。   “哦,对……我差点忘了,今天带你去。走吧。”他边说边站起来,拂去头发中的沙粒,“小鱼干,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叫小鱼干!”陆嘉言气鼓鼓的,陆明烛自从说要叫他小罐子,他就十分不满,更何况,叫小罐子也就罢了,陆明烛对此不上心,时常心不在焉,随口乱叫,小罐子,小鱼干,小葡萄,看见什么就叫什么,让他气愤至极。   “哦,好好,”陆明烛答应着,却一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小罐子,师父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陆嘉言扯扯陆明烛的头发。   “……师父以前的故事。”陆明烛抬头又往身后山峦苍黄恢廓的起伏脊线上看了一眼,“这个故事师父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想起来一个怎么也忘记不了的人。”   (九十一)   他们住的地方偏僻,只能隐约听见远处圣墓山上人烟繁华的地方人声鼎沸。今日是集会朝拜圣火的日子,圣墓山上想必很热闹。陆嘉言自从被陆荧送来此处,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再去圣墓山上参加过集会。他年纪还很小,亲生父母平日里对他管教也不多,失去双亲的悲伤渐渐被时间冲淡了之后,小孩心性总还是向往热闹的。陆明烛自己从无明地狱出来以后,也从未去参加过圣火集会,可今日,他上山有要事。   陆明烛抱着他慢慢走在石道上。无数青灰浅褐的岩石堆叠交错,四下里的风声不住。这是圣墓山常有的景象,每一个从这里走出来的明教弟子都习以为常。陆明烛伸手给他将兜帽拉好,陆嘉言又扯扯他的头发。   “师父,说好的讲故事呢?”   “倒也不能说是故事。”陆明烛一面走一面微笑,“从前就是这个圣墓山据点,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上了圣墓山,成了明尊弟子,十几岁的时候,他跟着教中长老们,去了中原。”   “中原……哦,中原。”陆嘉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挠挠鼻子,半懂不懂的模样。   陆明烛也不解释,只是继续道:“他看见什么都很好奇,中原很繁华,有比这里多很多的人,有许多想也想不到的新鲜东西,他在中原一呆就是好多年,为了明尊信仰,他救助过别人,也杀过人……”他这么说着,自己眼睛里也多少有些迷茫感慨的神色流露出来,“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明尊也说过,有因才有果。只是当时他还太年轻,不懂得这个道理。”   陆嘉言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说完。   “中原很大,中原武林也很大,有许多人。那些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是他在圣墓山的时候见也没见过的,他觉得他们好看,明事理,对他们一直都很有好感。后来……明教弟子们奉大唐朝廷旨意,在长安修建大光明寺,供奉明尊。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他觉得他们再是要好不过。”陆明烛的语气很平静,发音却微微颤抖,可能是风的缘故,可是他这些话流露出事不关己的漠然,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只是他这么觉得而已。后来大唐皇帝不再宽待明尊弟子,将所有明尊弟子都逐出中原,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所喜欢的人,不过是为了向明教复仇而来的,过去的几年时光,不过都是骗局而已。”   陆嘉言听懂了。“复仇?有什么仇?”   陆明烛微笑道:“前面我说过的,这个明尊弟子,他救过人,也杀过人。有因才有果。”   “哦……”陆嘉言挠挠头,扭动了一下趴到陆明烛肩上。   “中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和师弟师妹一起回到圣墓山,后来又是很多年过去了……他过得落魄,可这是他自己的错,因为他当年轻信他人,不辨是非。”   “他还想着那个人吗?”陆嘉言突然开口。   陆明烛愣了,他看看陆嘉言,孩子只是睁着天真无邪的双眼看着他。小孩子心思澄明,不懂得掩饰,往往问出来的话也就格外尖锐犀利。陆明烛沉默片刻,才道:“……不知道,这其实不算是个故事。后面怎样了,师父也不清楚。”   “哦,”陆嘉言不疑有他,随即点了点头,“那师父给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是说……不能相信别人吗?”   陆明烛沉默着。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步一步。他听见风声,水声,刀剑声,还有雨声雷声,从耳畔流淌而过。良久之后,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陆嘉言的脑袋。他的回答,在陆嘉言听来似乎有点隐晦不明,答非所问;在他自己听来,也不知是说给陆嘉言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要相信自己的本心。”   两人一路走上山去,越往上走,四周就越发热闹起来。这是集会朝拜的日子,圣墓山周围,包括远处绿洲的居民,甚至还有更远地方来的,为了来圣墓山朝拜圣火的虔诚明教信徒。涅槃道上各处小小驿站都挤满了人,有些人拖家带口而来,大人小孩到处都是。陆嘉言看着兴奋好奇,他跟陆明烛在清静无人的地方住了数月,早就不耐烦了。   “你清霜师叔在前面的小驿站接你,她会带着你去四处玩玩,师父去有点事,晚点再来接你。”   陆明烛这么嘱咐陆嘉言过后,没过多久也就见到了谷清霜。谷清霜拉过陆嘉言,陆明烛对她点了点头,她看见他的身影微微一闪,随即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谷清霜偷偷打量着陆嘉言,只见这孩子圆滚滚的脸上,浅色的眼睛很大,正在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当初的阴鸷和沉郁,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褪去。她心中暗暗佩服师兄,之前她就听陆荧说过,陆明烛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将这孩子几日间就收拾得服服帖帖。   陆嘉言十分兴奋,拖着谷清霜的手在人堆里跑来跑去。这地方人一多了,也不乏远道而来的各地客商,沿途贩卖许多新奇玩意。谷清霜被孩子拉着在人群里穿梭,不知不觉逛了许久。陆嘉言累了,找了块地方坐下来,眼睛里的兴奋之意却丝毫没有减退,只是睁着眼睛,四下里瞧着来来往往的人。   “逛了这么久,还不够吗?”谷清霜笑着问他,“天都黑了,你师父还不回来,看来是要把你送给我了。”   陆嘉言闻言露出认真的神色,正要反驳谷清霜,旁边也有个人坐下来,是个年轻的姑娘,做普通人家的打扮。头上扎着头巾,脸上手上都风尘仆仆,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火光的照映下,显着一脸疲惫,可眼神却闪闪发亮,显然是长途跋涉前来朝拜的。谷清霜觉得奇怪,她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奶蜜色的猫儿,没有人长途跋涉前来朝拜,还会带着猫来的。   陆嘉言已经看见了。谷清霜还未从思绪中挣脱出来,陆嘉言却已经跟那年轻姑娘说起话来,他模样天真可爱,那姑娘也就笑着递出手中的猫儿给他抱着逗弄。谷清霜转头对那姑娘笑道:“这猫可真好看,我们以前,也养过这样的猫呢,”她说着说着,眼神黯淡了一下,“姑娘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对。”那姑娘点点头,用头巾的一角随便地擦了擦脸,笑得爽朗,“我们一行人,是从葱岭的那边过来的。来朝拜圣火,可真不容易啊。”   谷清霜心里一动,刚要问话,却猛然听见陆明烛的声音道:“师妹,辛苦你今天带他了。”   “啊,没事,没事,”谷清霜站起来,“师兄忙完了?”   “师父,师父你看!”陆嘉言站起来,双手穿过那猫儿腋下,宛如当初陆明烛举着他一样,将那猫儿献宝似的举到陆明烛眼前,“看这只猫,多有趣!师父,我们也养只猫好不好,这里明明许多人都养猫,我们住的地方又没什么人,好安静啊!”   他说着有点委屈。陆明烛却不知怎么,只是沉吟一下,言简意赅地摇头拒绝道:“不养。”   陆嘉言扁着嘴,十分失望的模样。谷清霜看着他低头抚摸猫儿的模样,于心不忍,正要劝他,就见陆明烛转头道:“这猫是这位姑娘的吧?小罐子,还给人家,我们回去了。”   他虽然在这么说着,可是谷清霜注意到,陆明烛的眼睛一直在那只猫身上打转,显然也跟她有同样的熟悉的感觉。陆嘉言最恨陆明烛在人前叫他小罐子,先前又被陆明烛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养猫的提议,听见这话,立时负气地将猫儿放下,转头趴到谷清霜身上。可那带着猫儿的姑娘却站了起来,行了个信徒向明尊祈祷时的礼节,道:“这位明尊使者,您十年前是不是走过葱岭下的圣教据点?”   陆明烛倏然转头看着她。   “你是……”   “还有这位明尊使者,当时也跟您在一起,是不是?”那年轻姑娘走近一步,双眼因为兴奋闪闪发亮,“我方才就认出了她来,只是不敢确定,您一来,我就可以肯定了。您还记得我们吗?当年几位从那里出发的时候,正是开春,当时行走不便,路途艰苦,您托付给我们家一只猫,您还记得吗!我当年年纪还小,才十岁不到,您是不记得我了吧?”   陆明烛和谷清霜一时都说不出话。陆嘉言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沉默地仰望着他们几人。四周人声喧哗,集会直到半夜都不会散去。可三人默默无言,似乎都很是激动,良久之后才听见谷清霜颤抖的声音道:“这是……这是……桃桃?”   陆明烛沉默地走上前去,弯腰将那只猫抱起来。   “它不是桃桃。清霜,已经十年了……”   “是,它不是当初几位托付给我家的那只。”那年轻姑娘神色有点伤感,似乎也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狼狈凄惨的明尊弟子从她们的村子里离去的场景,“不过桃桃……后来过得还算不错,您手里这只,是它的孩子。现在也已经不小了。我父亲笃信明尊许久,一生都想着来此朝拜圣火,却终究没能得偿所愿……”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来这里,替我自己和我父亲了却心愿,当时想着,不如将它也带上,若是诸位当年已经平安回到圣墓山,万一能碰见,也是好事……明尊保佑!明尊保佑!”   她激动地连连重复着这几句话。陆明烛却只是怔怔地,将那只猫拢在怀里,手指拂过柔软的毛发,那些蓬松丰融的奶蜜色毛发,跟桃桃当年一模一样。大光明寺雨夜里,桃桃受伤一路跟随,西迁路上,更是从未有过二心。也有人说,猫都是养不熟的东西,可是桃桃一路走来,一直到葱岭脚下,反而是他狠心将它丢下。太多往事纷纷扑来,又在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谷清霜也无言地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抚摸着猫儿柔软的皮毛。师兄妹两人一时默默无言。陆嘉言察言观色,伸手扯扯陆明烛的衣角。   “师父……”   还未等他开口说话,旁边那姑娘就已经道:“明尊保佑,当初将桃桃托付给我家,几位想必也是十分不忍,如今既然有缘再次遇到两位,若是你们愿意,我就将它留……”   “师父!”   其实这已经完全用不着陆嘉言操心了。陆明烛抱着那猫,对着面前的姑娘低头行了个礼。   “多谢。”   陆明烛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一阵嬉笑的声音。推开门一看,果不其然是陆嘉言在后院与猫儿玩耍,这猫还是叫桃桃,陆嘉言很喜欢,整日里同它玩耍。陆明烛看见孩子肉乎乎的小手将猫儿举起来,放在一边的石墩上,认真地对它说着话。胖乎乎的孩子和同样胖乎乎的猫,在一起看着十分有趣,陆明烛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也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   “小罐子,来,师父跟你说件事。”   “嗯,什么?”陆嘉言费力地拖着桃桃蹭过来。   “你再这样下去,它可要被你折腾死了,放它自己去周围玩玩罢了。”陆明烛哭笑不得,“过来,有正事跟你说。”   陆嘉言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桃桃,那猫如蒙大赦地哧溜一声蹿得无影无踪。陆明烛无奈地摇摇头,对陆嘉言道:“你想不想去中原看看?”   “什么?”陆嘉言的眼睛睁大了,“中原?”见陆明烛只是点点头,小小的孩子神色突然变了,若有所思似的摇了摇头,“师父,你之前给我说过一个故事……中原的人,好像很可怕,我……”   陆明烛微微一笑,道:“不是这样的。小罐子,你听我说。人这一生,要经历许多事情,明尊慈悲,不忍这世间诸多苦难和愆咎,才要抚慰世人。身为明教弟子,要普济光明,慈悲救难……可是若是自己都未曾受过苦难,又谈何普济光明呢?其实……不管是顺遂还是坎坷,说到头来,不过是明尊给的考验,不必怨天尤人,这些说到底,都是必经之途。不过,你毕竟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   “我……我是不懂……”   “既然不懂,”陆明烛大笑着将他一把抱起来举高,“那就更应该走出去,去看看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不对?”   一路往洞庭君山走,就可以见到春花愈发葱茏,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是最好的时节,四下里都是暖融融的春意,让人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起来。叶九霆与田杏子正经交往已经足有一年,田杏子本来被派来丐帮在杭州附近的堂口,这一年来,在藏剑山庄早就混得熟了,可叶九霆却还没有去过丐帮。冬天的时候,叶九霆对叶锦城提及此事,含蓄地暗示师父,自己得去洞庭湖一趟。   其实叶锦城也早有此意。他知道田杏子同叶九霆一样,无父无母,从小是师父带大,既然年轻人们两情相悦,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总该前去提亲。正好开了春,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正巧在君山附近,顺道去一趟,将它们都处理妥当是最好。更何况,这些年来,唐天霖和风连晓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虽然没有过于频繁的往来,可他心底里还是多少惦记着他们。而且田杏子说过,对她最好的小师叔就是风连晓,这样凑巧,自己更是不能不去了。   一进入君山附近的地界上,田杏子就如鱼得水,比之前更活泼了几分。她久未回来,只是与师父和其他人书信往来,心中甚为想念。春季的洞庭君山,四处漫山遍野杏花盛开,最是美丽。只不过比起这活泼来,她似乎也警惕了几分。   “听师父和师叔说,最近十二连环坞总是寻衅滋事,之前就叫我要小心点。”三人将马匹拴在驿站马厩,走到大厅中休息。春光明媚,来来往往赶路的人不少,里面很是有些人坐着在各自交谈。叶锦城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便道:“你们吃,我出去透透气。”   “哎,师父……”   叶九霆想拦他,却没拦住,叶锦城已经起身走出去了。他知道叶锦城并不是因为坐在这里透不过气,只是一路走来,他都有意走在后面,尽量不去打扰叶九霆和田杏子,此时必然也是为了不打扰他俩说话,才故意起身要避出去的。其实他原先根本就不想跟他们一路走,无奈叶九霆和田杏子坚持如此,才一起来的。   田杏子看着叶锦城的背影,高高梳起的白发随着步伐晃动几下,在门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了。田杏子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转头对叶九霆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能懂了……你师父对你,可真好。我是我师父的小徒弟,师兄师姐太多,师父自己也忙,不怎么管我,”她说着似乎神色有点黯淡,“倒是小师叔对我更好些。以前听见的江湖上说你师父的那些传言,现在想起来,也……”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叶九霆也沉默下来,他们二人这一沉默,倒显得旁边几桌人声鼎沸,所说的话听在耳朵里格外清晰。   “你说多年前藏剑山庄那件事情?”有人在嘿嘿地笑,“江湖上谁不知道?不就是为了老相好,被明教给……”   叶九霆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去。不管走到哪里,总是不能避免这些话。这桩事情早就不新鲜了,可是因为足够离奇,还能满足人们茶余饭后无聊龌龊的心思,故而被津津乐道了好多年。田杏子看他神色不对,赶紧按住他的手。   “你别这样嘛,就当做没听见好了。”她低声道,“最近十二连环坞等势力猖獗得很,外面鱼龙混杂的,还是不要多事比较好。我们走吧。”   叶九霆多年来听这些难听的话,也听得多了,并不是不能忍。被田杏子这么一说,便沉默地压下怒意,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门找叶锦城。可刚要起身,就听见旁边那桌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又有人道:“你们这些人,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好没意思。光知道说藏剑那个叶锦城,你们可知道他徒弟的事情?这师徒两人,原来出身也是差不多的。”   叶九霆拿起桌上轻剑的手顿在那里。田杏子看见他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来,手也从剑柄上移开了,重新拿起筷子来,竟然是一副要听对面人说书的模样。田杏子顿觉不安,同时一头雾水,她只知道叶九霆父母都早早去世,并不清楚具体的事情,看叶九霆眼下神色不对,也不敢说话了。   (九十二)   对面一桌人自顾自地嬉笑着说话,没注意到这边有个本来已经准备走了的人重新坐下来,准备仔细听他们讲的什么内容。   田杏子在旁边越看越觉得不对,那一桌人似乎都隐隐约约在哪见过,好像都是这一阵子鬼鬼祟祟在丐帮周围屡生事端的,十二连环坞的人。她不安起来,悄悄地伸手去拉叶九霆的衣袖。   “霆哥,走了,都是胡说,何苦听来生气……”   叶九霆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当然其中的缘故,可能是他太专注于倾听旁边那些人的话,因而根本没有听见田杏子在说什么。田杏子伸出去的手无可奈何地僵在那里,适逢旁边那桌,有个年纪同叶锦城相仿的人开口道:“当初那个藏剑叶锦城,他娘是在外面生的他——嗨,这不是秘密了,在藏剑那一带的码头混过的,都知道。可他那个徒弟,最早是从万花谷来的,是他亲生母亲不知从哪里怀来的野种,在万花谷混不下去,这才——”   田杏子大惊失色,不由得呆呆地听下去了。那一桌上其他的人却不信,纷纷起哄道:“不信,一路走来,别的不说,就数先生,各门派稍微有点名气的人,你连人家昨天晚上跟谁睡了都清楚,满口没有正经话,该不是在哄我们吧?”   “我哄你们?我哄你们,就是这个!”那人眉飞色舞地伸出一个小指晃了晃,“我当初客居在万花谷学习医术,虽然不与万花弟子们有多少往来,这件事还是知道,那女人是万花谷的女弟子,本来医术也好,人也漂亮,只是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未免蠢些……”   只听四下里响起一片猥亵的笑声,龌龊不堪。那人说得来劲,接下来更是污言秽语,滔滔不绝。田杏子听得发了怔,一直以来叶九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事,不过也未曾刻意隐瞒,她知道叶九霆父母双亡,被叶思游带回藏剑山庄,原先是叶锦城的小师弟,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愣着愣着,转头去看叶九霆,却骤然发现,他脸上颜色已经全白了。   田杏子哪里晓得叶九霆的心思。他母亲当年死于谷中的流言蜚语里,他四五岁以前,过得极其不顺遂,虽然周围的万花弟子,从来没对他有半分恶意,可是总是难免忽略他,他年纪还极小,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后来被白竹托付给叶思游,回到藏剑山庄,日子才好了起来。可他牢记着幼年的那段时日,从来不敢造次,多年以来规行矩步,直到今日。这些年他与师父叶锦城互相扶持,两人各自心里不说,其实都明白,童年情形颇有相似,总能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只不过叶九霆远离旧日环境多年,在藏剑山庄无人非议,多年以来已经快要忘记了这一点。如今被人骤然提起,而且语言刻毒,将旧年伤疤一并捅开。   他这些年,早就已经长成了藏剑山庄最典型的那种贵气少侠,人看他性格开朗,风度翩翩,其实多年以来,心里也时常郁结。   别的都不怕。多年来,江湖上对叶锦城多有议论,他作为叶锦城的徒弟,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什么难看的事没见过。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身旁,还有一个田杏子。   田杏子一直在发愣,没有注意到叶九霆煞白的脸和带着难堪愤怒的目光,从面前的碗碟里移到她的脸上,又转瞬移开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几声响动,随即是砰的一声,那种江湖人都知道的,兵器的闷响,邻桌顿时爆开一片尖叫,和碗碟哗啦啦落地摔碎的声音。   田杏子慌得直跳起来,奔向邻桌,双手攥住叶九霆的手臂。已经晚了,叶九霆的轻剑钉在木制的桌子中央,硬是将一个盘子从中戳得四分五裂,剑尖直透到桌子的另一面去。叶九霆一只手抓着之前说闲话的那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用力地擂过去。一时间周围鸡飞狗跳,一片混乱,周围那些人,哪甘心看同伴就这样被打,立时涌上来帮忙。叶九霆虽然武功不错,可一个人打这么多人,还是有些吃力了。田杏子夹在混战中间,身上不知道哪里也着了几拳。她开始还在高声喊着,试图平息这样无谓的斗殴,可是眼见叶九霆渐渐落了下风,她又哪里忍得住,当即抽出腰间短棒,直扑上去。   一时间驿站里头惊叫不断。田杏子没头没脑打了一阵,突然反应过来,事情闹大了,这虽然是丐帮地盘上,可是也没有一句话没解释,就冲上去打人的道理。她强忍着撤了手,从腰后摸出一面令牌来,当空一擎,高声大喊。   “别打了!我乃丐帮嘲风弟子,此地已在丐帮地界!谁敢乱来!”   她这么一叫,所有人倒是一愣,暂时住了手,可很快就有人发出一声冷笑,那里面明明白白是蔑视的意思。田杏子听出来这声笑的意思,正在着急,突然门口走进来几个人,一看就是丐帮弟子的打扮,为首的那个一看这景况,就忍不住吹了声长长的口哨,调侃道:“这是怎么了?”   “小师叔!唐师叔!”田杏子扭头一看,喜得大叫起来。   风连晓脸上的笑容收了,他带着几个人走过来。四处一片狼藉,有人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叶九霆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挂了好几处彩,总算也冷静下来。见田杏子叫了声师叔,他也赶紧跟着叫了一声。风连晓却不领情,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到别人身上去。   一时间几人将事情大致说了说。风连晓明眼已经看出,那几人定然是十二连环坞的,现下都各自伤得不轻,其中被打得最严重的,莫过于之前说多了话的那位。风连晓心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十二连环坞最近对丐帮总舵多有骚扰,实属可恶,但是当下情况,由不得他不掏了些钱,半道歉半强硬地将那几人赶走,让他们好自为之,这才转过头来,板着脸来训斥田杏子和叶九霆。   叶九霆听着这人训斥,心里暗想着,这大约就是田杏子时常提起的小师叔了,听说师父也认识——不知道刚才叶锦城去了哪里,回来见到这副情状,定然自己是要挨骂的。他想着暗暗叫苦,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转到跟在那几个丐帮弟子身后的人身上。那人一身靛青发黑的衣服,长发乌黑,半边脸上覆着面具,一时几眼看不清年龄,不过仿佛很是英俊。叶九霆注意到,他一直从头到尾跟在风连晓后面,一言不发。   是个唐门弟子。叶九霆一面拿眼角暗暗观察他,一面想着。正想着,却见那唐门弟子像是首先听见了什么似的,转了个身。叶九霆看见他那没有覆在面具下的半边脸上神色轻微一个波动稍纵即逝,随即那唐门弟子开口,声音低沉嘶哑。   “……是叶大哥。好久不见。”   叶九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叶锦城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廊柱,面露惊疑之色。   “我才出去了一会儿……这……这怎么了?”   当下几人把事情大致说了个清楚,便结伴一起往总舵方向去。风连晓才在外面办了事情回来,又遇到唐天霖结束一单任务来找他,谁知道又正巧遇见他们几人。听叶锦城说了来此地的原委,风连晓笑了,一路都在有意无意地调侃田杏子。   少女脸蛋通红,笑得却很开心。叶九霆也跟着傻笑,可是没笑几声,就自发自觉地停下了。走了这一阵,尽管君山附近春光明媚,杏花烂漫,可他只觉得周遭气氛越来越诡谲难辨,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太弄得清这几位长辈之间似乎说不清的关系,更是因为,当着风连晓和唐天霖的面,叶锦城虽然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可叶九霆自己能感觉到,师父骑马在他斜后方,眼神像是刀子一样扎在自己背上。叶九霆正为方才自己一时冲动后悔不已,被叶锦城若有若无地这么一看,连头也不敢抬,那么高的个头,看起来却恰如一棵蔫了的菜。   “叶兄,别这样,小孩子年纪轻,难免的。”风连晓发现了,笑嘻嘻地调侃他二人。   “我做什么了?”叶锦城一脸无奈。   “我都看见啦,年轻人,大约是觉得在我师侄面前失了面子,一时气愤,也是有的,”比起一直面无表情沉默的唐天霖,风连晓还是那副笑脸,语气也轻松许多,“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呢?”   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看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不答话,唐天霖却转过头来,深深地盯了一眼风连晓,风连晓看见了,也立时住了口。   叶九霆和田杏子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叶九霆偷眼看了看田杏子,田杏子冲他龇牙,又吐了吐舌头,摆着手叫他不要说话。   “快点走,好像要下雨了。”风连晓转身往后看了看。前方是丐帮总舵,天空一片明媚晴朗,身后的方向,却好像隐隐约约显出青灰色的天空,似乎又要开始春日那种一下就没完没了的绵绵细雨。   夜晚的风冷得要命。陆荧气喘吁吁地爬上石道。夜晚的圣墓山,繁星满天,空阔辽远。这里人烟少,深更半夜也不怕吵到别人,陆荧在藏经库外面站住了,一手提着酒坛,一手在嘴边圈起来,没好气地大喊了几声。   “陆明烛!出来!”   没过多久陆明烛就从里面出来了。陆荧也不等他走过来,就冲他招招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爬上另一侧的石阶。陆明烛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面,两人几个轻功起落,爬上石邛上面。这地方风大得要命,冷得出奇,可是视野开阔,满天星辉洒落,灿烂无匹。   陆荧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一手去抠那酒坛的封泥,陆明烛看不下去他急赤白脸的模样,伸手接了过来,笑道:“你是老了,爬几段路,用几下轻功,就喘成这个样子。”   “你自己比我还老,少放屁!我这是气的!”陆荧没好气同他呛声。   “哦,出来之前,跟媳妇吵架了?”陆明烛意味深长地笑着。   “没见过世面的,提她做什么!”陆荧气愤地哼哼,顺手端过陆明烛递来的酒坛喝了一口,“她自己不想去,也不让我出远门,我——”   “这可就是你的错了。”陆明烛还是那副意味深长的语气,带着点嘲笑,风吹着他长长的卷发,有一些扫到陆荧脸上,“那日教主和法王叫我们去议事,还问过你来着,明明是你自己说过,不去中原,要在家守着媳妇和孩子,如今倒跟她吵起架来了。我觉着……她实在是有点儿冤。”   “她冤?你是不知道,我平时过得多冤——”陆荧陡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时噤声,却已经没办法阻止陆明烛很不给面子的嘲笑了。   “你别笑。”陆荧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声,“你别笑。我心里烦得很。”   陆明烛听出他不是在开玩笑,立时止住了笑声。明教西迁已经十余年,这些年休养生息,当初在中原被围攻绞杀所损毁的元气,总算渐渐恢复。旧日之事不可追,却总能让人明白很多道理。如今留在中原的少部分明教暗探,渐渐开始传回消息,朝廷对各派宗教态度逐渐宽松,也许是到了东归之时了。教主思量许久,终于决定,先派少量弟子回到中原,打探事态世情,以便日后引光明圣火东归。这些弟子,不能是从来没有去过中原的毛头小子,得是稳重有经验的,不能明目张胆地暴露行迹,要低调行事。而如今圣墓山的这些弟子里,最合适的,莫过于当年从中原跟随大队伍西迁回来的那部分明教弟子。可是这些人里,有些永远不能忘记当年伤痛,愿意重新回到中原打探消息的,寥寥无几。   “……我总还记得旧日那些事情,我不甘心。”陆荧摇着头,风将他的声音吹得四下飘零,如同吹散了沙粒和岁月,“当年在中原,我们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就如丧家犬一样逃回来,那么多兄弟姐妹死在路上,能活着回到这里的,一定都是受了明尊特别眷顾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过孔雀海的时候,差点死在里面?”   陆明烛沉默地点点头。   “当时我就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回去,看着光明圣火重新东归。可是到如今……”他摇摇头,“此去中原,还不知道是什么景况。以前倒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我已经成家,不能不为家人着想。我不是害怕去中原,也不是……”   “我知道。”陆明烛点头,“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你自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这些年来没有少找你吵架,可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说到底,当年若不是你救我一命,我今日又哪里有命再去中原?”   “……你,真的要去中原?”陆荧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当初……”   他没再说下去。在这些年里,他知道,自己有时候言语不注意,无数次地误伤陆明烛。中原,和叶锦城,是不能提及的字眼。尽管陆明烛自己可能并不喜欢这样的小心翼翼,可是他知道,自己每每提及此事一次,对于陆明烛来说,都是一次伤害。   可是如今,他不能不问。   陆明烛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荧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不想说,就算……”   “不是。我要去的。”陆明烛突然点点头,陆荧看见有一些星辉落在他眼睛里闪闪发亮,“我以前总觉得,不想,不提,当初那些事情,就算是完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不能忘记他,不能忘记那些以前的事情。”   “你!”陆荧差点跳了起来,“你不是到现在,还对他……还对他……你怎么这么……这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不过陆明烛听得出,他语气里有生气的意思。   “不是这样的。”陆明烛微笑着摇头,陆荧突然在他脸上看见当年西迁之前那种惯有的神情,这种温和沉稳的神情,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在他脸上了,“不是这样的。”他微笑着又重复了一次,那语气很笃定,是自己确实全然信服的那种笃定和安静,“我还忘不了他——我忘不了叶锦城。世间万物,如我所犯愆咎,更多于千万倍。爱也好,恨也好,都不过是些愆咎,若是刻意相忘,只不过是辜负了明尊考验我们做弟子的一番苦心。明尊赐我欢欣,自然也赐我苦难——欺骗,背叛,都是历练。当初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世间有不公?你全心全意对人,对方却那样对你。为什么?我在无明地狱那些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事。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所谓恩怨……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恩报仇,同样本身就是愆咎,该怎么做就是怎么做,无需太多顾虑。既然无需太多顾虑,我为何不去中原?”   陆荧无声沉默半晌,才道:“你这一走,你那宝贝徒弟,可……”   “他跟我一起走。”   “什么?!”陆荧瞪大眼睛,“你要带他去中原?他一个小孩子,中原什么人没有,你……”他索性把话说开了,“你不怕他跟你当年一样,吃了大亏?”   陆明烛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就算是吃了大亏,也并不白吃。若是连事情都没有见过,又谈何明白呢?”   陆荧无言以对半晌,道:“……何时出发?”   “就这几日。”   (九十三)   叶锦城和叶九霆在丐帮盘桓了几日,除了开始见过田杏子的师父,田杏子后面几日就忙了起来,总有师门兄弟姐妹找她去喝酒叙旧,或者是做一些事情。叶锦城闲了下来,就去附近的城镇看了看藏剑山庄零散分布的商会和堂口。   叶九霆几乎都一直跟在他身边,可他心里还是觉得隐隐不安。开始叶锦城以为,不过是类似于看见儿女要成家立业时,做父母的人独有的那种再普遍不过的失落感罢了,可过了几日之后,他就可以确定,并不是那种感觉。之前在驿站里发生的事情,他没瞧见因果,可是总觉得不妥。想来想去,就总觉得像是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   “九霆过来,有话同你说。”这日晚上吃过晚饭,叶锦城招呼叶九霆坐下说话。叶九霆却满脸不以为然,只道:“师父,一看你就知道,是不是想训斥我太冲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你来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在别人的地盘上,不要惹事生非。你眼看着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也常年见识生意上的事情,你知不知道,和气——”   “师父啊,我知道了!”叶九霆少见的满脸不耐烦,一副不想再说下去的模样。   叶锦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是责备你。我明白你的心思。九霆,我给你说点过去的事情。我的母亲,跟你的母亲,是一样的。”   大约是没料到他这么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叶九霆的神情看着颇有点诧异。   “从前我同你一样,听着这些话,就夜不能寐。”叶锦城来回把玩手里的茶杯,“后来想想,这些话虽然难听,可也并不是胡说——九霆,不要听他们说了什么,你自己足够强的时候,他们不论说什么,对你来说,可能都不再那么重要。我知道,”他笑了笑,“你觉得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丢了面子,可是田姑娘也不是那种人,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对你有什么看法,”他笑着摇头,“我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不过你以后迟早会明白,你不想听的话那么多,何以堵住悠悠众口?不过做自己的事情,装作听不见罢了。”   他这几句话很简单,可是叶九霆却沉默了良久。到最后还是叶锦城重新先开口道:“来之前我嘱咐你多次,这里不是杭州,要谨言慎行,你没放在心上,万一有点什么差池……下次不要这样了。”   “师父啊,”叶九霆终究还是有点不服气,“你这些年的难处,徒儿都知道,可是你未免也太……”   叶锦城不赞同地斜睨他一眼,叶九霆的话没说完,却还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可事实证明,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不如叶锦城的预感那样准确。第二天早上,田杏子被好友叫走,说是有一批货物从外面运进来,堂口几个师兄弟脱不开身,让她帮忙照看一下。田杏子答应着就去了,原本估算着,不过当天晚上就回来的事,却一直到第二日早上,都没有动静。   四下里渐渐开始不安,直到炸了锅。叶九霆坐不住了,火烧火燎地找到堂口里,询问田杏子去向。堂口的弟子说货物没有送到,也没见过田杏子。这显而易见,的确是出了什么事情。叶九霆坐不住了,要出去找人,可是丐帮这么大的地方,一时半会上哪里去找?叶锦城好不容易拦住他,请风连晓帮忙打听。风连晓找了总舵各处驿站的人,四处寻找田杏子等人。丐帮盘踞洞庭湖,水域辽阔,周围地形复杂,虽然弟子众多,又哪里是一时半会找得到的。叶九霆跟着风连晓派出去的人找了一整日,却一无所获,只好暂时回来。   叶九霆坐不住,可是天渐渐黑下来。叶锦城心里不安,只能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一直同他说话。叶九霆要再出门找,可是一来他不熟悉总舵附近地形,二来天色已晚,上哪里找去?风连晓不许他去,叶锦城更是如此。见他如坐针毡,叶锦城很是不安,其实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田杏子没有回来,多半与之前在驿站的那一阵冲突有些关系,可这一来只是他的猜测,二来叶九霆本来已经躁动,再说出这话来,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不敢说什么,只好竭力劝阻叶九霆,不可轻举妄动,要等风连晓那边的人送回来消息再说,要找,也得等到第二日天亮。   灯芯太久没有修剪,突然噼啪地爆出一声响,叶锦城本来撑着腮坐在案边,此时突然被惊得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这些年他身体不好,不比当初,熬夜也熬不住。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   “九霆……九霆?九霆?!”   叶九霆不见了。   叶锦城一下子站起来,这屋子是风连晓给他们安排的,周围就是分舵中丐帮弟子们的住处。叶锦城疾步走到隔壁叶九霆的房间,没有人。只有叶九霆的重剑泰阿放在榻上。连重剑也没带。叶锦城慌了神,出门找了一圈,四下里黑漆漆的,春夜的风,还是有些冷,他在附近找过一遍,没有人。叶锦城彻底发了慌,叶九霆是跑了,连重剑都没带,就急急忙忙跑出门去。   四下里风一阵阵地吹,吹得人双肩战战。叶锦城环顾四周,空荡荡的,风中有杏花的香味。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攫获了他,叶锦城煞白着脸转身,慌乱地往屋子里走。先前他一直在同叶九霆说要冷静,可是临了叶九霆不见了,他自己却也冷静不下来。一条人影挡住了他,叶锦城抬头一看,只见唐天霖一身劲装穿戴整齐,站着道:“叶大哥,怎么了?”   “九霆不见了。”叶锦城脸色苍白,在不远处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难看,不过语气还算镇定,“我出去找找。”   “他带人出去找了。”唐天霖的面具在火光下闪着冷光,“叶大哥,这地方你不熟,我来过几次,我去说说,再派些人出去找找,你呆着别动。”   “开什么玩笑,你们出去找,我在屋子里坐着?”叶锦城的脸煞白、冷硬,唐天霖愣了一愣,这种神情好像是很多年前,在谋划某件事前看到过的,只不过比那时还带着更为可怕的坚定。他沉默地跟着叶锦城进屋,叶锦城这些年没有办法练习重剑,渐渐地出门也就不携带那沉重的织炎断尘。唐天霖看见他沉默而利落地伸手,将叶九霆的泰阿提起来挂在腰后。那动作虽然看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唐天霖耳目敏锐,立刻就能感觉到他的吃力。   “叶大哥。”   “别跟过来。”叶锦城走了两步,突然转身,不远处的火光映着他满头白发,唐天霖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里闪闪烁烁,“我跟你说了,别跟过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死的时候,没法跟你哥交代!”   唐天霖一怔。叶锦城这些话语速极快,语气更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一丝的避讳与迟疑。说完这些话,他转身就走,尽管唐天霖能感受到他的吃力,可是他脚步快得惊人,一下子就消失在夜色里。   天色渐渐放亮,晨光熹微。泰阿虽然比起一般重剑,已经算是轻巧许多,可是对于一整夜不眠不休的他来说,的确有些重了。叶锦城在一片浅滩处停下来,掬起湖水喝了两口。之前夜里出来,大约是总舵四下里得到这次事情的消息,总算夜里也有渡船,能从湖心君山渡到外围。可丐帮虽然人数众多,却也无法覆盖这整个辽阔的洞庭水域,因而大片湖滩,远处丘陵山洞,谁知道上哪里找去。叶锦城知道,风连晓已经派人四下搜寻,事实上他找了一夜,中途两次碰见丐帮弟子也在寻人。碰了一下头,又各自散开。这水域面积太大,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要上哪里去找。叶锦城心中焦急,整夜找下来,疲倦不堪,眼睛酸涩干痛。这样冒冒失失地出来,原本不是他的处事风格。可是事情一旦关乎叶九霆,他发觉自己全然无法冷静。   一整夜不停,他实在走不动了,身后的重剑太重,他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连着田杏子失去消息,已经两天两夜了。清晨的湖水上荡漾着晨光,远远望去,湖中碧青的山水在晨曦下显着雾蒙蒙的灰。四周都是潮湿的雾气,那些早春鲜嫩的苇子在风中微微摇晃。   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叶九霆的时候,小小的孩子不过四五岁模样,显着怯懦,圆而且白的小脸蛋上,黑的眼睛好奇又畏葸地盯着他,那时候陆明烛还在身边,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多得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可是叶九霆端着藕节茶给自己的模样,还有自己病中那一点模糊的记忆——因为自己的病,哽咽不住的叶九霆——他那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徒弟,他听见小小的孩子甜甜地叫自己师兄,又担心地叫自己师父。清晨的湖水在浅滩上荡漾着,拍打着苇子丛,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人临死断气前不祥的哽咽。他想起师父去世前拉着自己的手,将叶九霆交付到他手上。从此以后,这就是你徒弟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明白自己是师父抱憾终身的原因之一,因此后来照顾叶九霆,兢兢业业,不敢出半分差错。若是叶九霆有半分差池,他死后也无颜见师父——尽管师父死前发下重誓,恐怕就算是九转轮回,也再不能相见了。他先失去唐天越,再失去陆明烛,从头到尾算起来,已经整整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那么冷,那么长,若是没有这个乖巧懂事的徒弟,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撑到现在。没有相守一生的爱人,没有孩子,这个徒弟,比亲生的孩子更加重要,即使已经长大,也还是他最珍贵的花儿。   叶锦城抬起头来。清晨的洞庭湖雾霭茫茫,四下里开始传来鸟儿啁啾的声音。到处都是水汽弥漫,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叶九霆和田杏子到底在哪里。他低下头,哽咽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有人踩到苇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惊动了他,叶锦城转过头去,踏着湿漉漉湖滩来的,是唐天霖,他步伐很快,好像很急。   “……不是叫你不要跟来!”   “我没跟着你。”唐天霖露在外面的半边脸仍旧看不出表情,只见冷峻斜挑的眉峰,“昨晚你走了之后,我去四周打探了一圈才出来的。刚才在那边最近的驿站过来,半路遇见一批找人的丐帮弟子,说是昨天晚上发现总舵那边的渡口,有人私自把不用的船只撑了出去。四下查探不是丐帮弟子,应该是你徒弟做的。那个方向,”唐天霖说着往西北边一指,“大概是往那边去了。不过只是猜。阿晓他们派了好些弟子往别的地方找了,可是这水域太大,周围山又多,一时半会,不好说。”   叶锦城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他这时候不能责备唐天霖。何况田杏子是风连晓疼爱的师侄,说到头来,唐天霖看在风连晓的面子,也不能坐在原地不动。   “往那边找找吧,叶大哥。总会找到的。”唐天霖说着拨开芦苇丛沿着湖滩往前走。山坡上的一簇簇杏花开得正好,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里,显着鲜艳的颜色。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湖滩走。唐天霖同样找了大半夜,虽然没有显得像叶锦城那么疲惫,可是定然也累得不轻,只是他做惯了杀手一行,就算有些身体和情绪上的情状,也不会轻易显山露水。两人本来在太平村与归雁泽之间的芦苇荡附近,此时一直往西走,过了归雁泽,又往西去,日头就已经过了正午了。唐天霖一路沉默寡言,动作利落,但是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总会停下来,沉默地喝水吃东西,显然懂得保持体力的重要性。叶锦城身体不好,本来就已经十分勉强,只是因为担心叶九霆安危,全凭一股劲头强自支撑。中途他们又碰见一次寻找的丐帮弟子,互相问了问,也还是没有消息。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你走你的,别回头看我。”叶锦城脸色苍白,尽管天气并不热,可是汗珠顺着额头一路往下滚落,“天霖,你觉不觉得,这事情,和那日在驿站的争执有点关系?”   唐天霖一面沉默地走着,一面思索了片刻,这才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我这些年常来这里,本来这洞庭湖附近就鱼米丰茂,是好地方,许多水贼势力不服这里有丐帮占着——尤其是十二连环坞,总是生出事端来。那边,本来就经常有水贼出没。”   他说着,又往西南方向指了指。   两人时而用轻功赶路,时而没有气力或者碰上崎岖泥泞,就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不要担心,这么多人都在四处找,迟早找到的。失踪的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几个丐帮弟子,都是会武功的,就算吃亏,也不至于就立刻怎样。”   唐天霖的安慰不够软和,说的却也是实话。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日头开始西沉。阳光从四处渐渐收拢,归于开始西沉的那一轮红日。在这君山西边,看得尤为清楚。四处颤动的苇子尖儿,都被抹上一层发红的痕迹。叶锦城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不知道是累的,还是预料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他咬牙跟着唐天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越来越往西边人烟稀少的地方去了。其实走到这里还没发现什么,两人都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如果找不到,就要回头了。   唐天霖却突然转过头来,神情有点异样。   “这地方人本来少,我却来过一次,这附近本来多少有水贼的,平常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模样,怎么今日如此安静。”他说着冲叶锦城招招手,“叶大哥,你看是往前,还是回去?”   “我往那边去看看。”叶锦城毫不犹豫道,“要是探得了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回来这里再商量。”   “小心。”   两人各自分开。叶锦城往北面去,唐天霖往西面去。北面的地方,叶锦城不熟悉,他们眼下在罗汉山脚下的浅滩,几乎没路,崎岖难行。北面似乎有个地方叫猴子洞,之前他听风连晓提起过。   身后的重剑越来越沉。叶锦城咬牙提气,加快脚步往北面走。丐帮水草丰茂,此时春季万物萌发,到处都是碧草森森,他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始终没见四周有什么动静,倒是越来越安静了。叶锦城想着,这边不会有人,可是又觉得不能不往前去看一看。   天色渐渐地更暗了。夕阳开始沉到山的后面。叶锦城小心地拨开洞口草叶,刚走了一步,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捡了起来。是他之前从母亲的首饰盒里找出来的首饰之一,一根细小的金簪。他给了叶九霆,叶九霆给了田杏子,田杏子喜欢,后来就一直顺手插在头发里。   那东西沾满了潮湿的泥巴。却依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九十四)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起来,又急又快,一下一下的,让他有些想吐。叶锦城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压低了身子,放轻脚步,一步步往洞里面走过去。   猴子洞这地方偏僻无人,石洞顶上又不是彻底封闭,而是石块交错,洞穴宽广叠进,一直延伸到里面黑黝黝的地方去。天色就快要黑了,只有零星的几缕光线,从上面透露下来,显得这洞中更加安静而诡谲。地面上都是杂草,天色又暗了,叶锦城仔细看了一阵,着实找不出脚印或者踩踏的痕迹,只好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   这里面潮湿阴暗,四下太空阔了,似乎连细微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都会发出回音。之所以叫猴子洞,这里自然还有成群结队的野猴,叶锦城尽量不出声地往里面走,那些畜生们竟然也三五成群地聚拢过来看他,发出零星的吱吱喳喳的声音。叶锦城最怕这些畜生因生人到来而叫起来,万一叶九霆和田杏子在里面,可不是要坏了大事。但是眼下已经走到这里,他只有硬着头皮,小心地离那些野猴更远。   石洞纵深叠进,并且越往里面走,地势越高。有些青色的藤条从洞壁上垂下来,更多的隐没在更远的黑暗里,远处似乎还传来滴答的水声。叶锦城觉得有些冷,他揉揉隐隐作痛起来的右肩,脚步却仍旧毫不犹豫地往里面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长得奇高的草。这石洞里转弯不少,每一个转弯他都小心翼翼,生怕冒失被人发现。眼前突然明亮了起来,前面似乎传来隐约的人声,叶锦城心中一紧,立时侧身贴到洞壁上,小步往前挪动,谨慎地探出头去。   前面是一处天然石厅,比起前半段洞穴已经窄了许多,可还是很开阔,明明燃着很大一堆篝火,映在洞顶却显得无比微弱。有些人坐在篝火旁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叶锦城目光一扫,突然在另一侧的阴影里看见了田杏子。她双手双脚都被绑着,靠坐在一边,头发散乱,脸上都是擦伤,看起来疲惫已极,可是似乎没有大碍的样子。   叶锦城的心一下子落下半边,可是几乎很快又高高地悬了起来。他只看见田杏子,并未瞧见叶九霆。心下焦急,他只能打量篝火旁边的人,大约有十来人出头,从打扮看不出具体是什么人,不过可以想见,确实是与十二连环坞有关的水贼了。   田杏子恹恹地转动了一下头,突然目光同叶锦城对在一起。叶锦城心里一惊,还好田杏子除了因惊诧而猛地抽动了一下身体以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这已经引起了一旁水贼的注意,有人回过头来,用手里拨火的木柴重重地戳弄她一下。   “老实点!”   叶锦城赶紧撤身回去,还好那几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是一边拨弄火堆,一边咳嗽着说话。   “呸!你从哪儿捡来的柴?这么潮,点起来简直能呛死人!”   “春天什么东西不潮?唧唧歪歪,就属你多事,有能耐你自己去捡!”又是一人没好气的声音,接着就听他转头道,“老四!你昨天回去一趟,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还不就是下葬,人都死了!”   “嚯!死了也好!平日里也没少受他的气!只是他死就死了,凭什么还摊上我们来做这个苦差事!”   “人都死了,你积点口德行不行?要怪也怪不着死人,就怪那个藏剑山庄的愣头青,本来有名的郎中,架子都大,要不是他惹事生非,气跑了好容易才请来的郎中,我们会这么倒霉?!”   他们提起了叶九霆。叶锦城心里一紧,刚才几句话不多,可他心思敏捷,从这几句话里,已经大致推断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约是这一股水贼势力中有人得了什么重病,好容易才从外面请来了医道高明的郎中,可是之前却在驿站因为闲话与叶九霆发生冲突,多半是郎中挨了打,一气之下,就甩手走人,这边得重病的,又立时不治了,这样一来,这笔账大约是被算到了田杏子头上,路遇她押送货物,就劫了镖,顺手绑了她,谁知道叶九霆又自己撞上门去。一旦大致想明白了,叶锦城立时心里暗暗叫苦。果然如他所料,事情就出在这里。   田杏子蜷缩在旁边,一言不发。周围安静了片刻,又有人抱怨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舵主吩咐我们呆在这里,他们是不是给丐帮送了信?货物已经到手了,叫丐帮出点钱,把人赎回去,也就罢了,做什么老是害我们呆在这暗无天日的洞里受罪?”   “你这个蠢货!”有人嗤笑了一声,“什么出点钱赎人?老大不发话,谁知道这两个能不能活命!”   叶锦城听在耳朵里,心里一下子揪了起来,就听着有人接道:“另一个,可是藏剑山庄的人,要是死在这里,不怕得罪藏剑山庄?”   “你懂个屁!你平时里没少受二爷的气,他死了你没准还开心,老大可是拿他当亲兄弟,这番治病的郎中被人打跑了,害死了老大的亲兄弟,这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后又有个声音道:“这个地方不能久呆。之前派回去的人,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就留我们十来个人,万一丐帮的人找了过来,岂不是……不行,得把他们分开,老四,你带着里面那一个往北边走,那边还有个据点,不常用的,不会被人发现,回头再传信。”   叶锦城顾不得那么多了,悄悄地重新探过头去。篝火旁边人影闪动,有几个人站起来,似乎往更里面走去。叶锦城对着田杏子使了个眼色,田杏子浓密粗短的眉毛却高高地挑着,叶锦城立时从她眼睛里看出了焦急。这时几个人押着另一个人走出来,叶锦城定睛一瞧,正是叶九霆,他头发全部散了下来,一身衣服脏污不堪,双手被紧紧地反绑在后面,不但是手腕被并在一起绑住,连胳膊也绑了个结实,不过好歹双脚还能自由走动。叶九霆被推搡着出来,他嘴里也塞着布团,只是望了一眼田杏子,田杏子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看什么看!小子,她就算是死了,也是被你害的!走!走走走!”   叶九霆闷声不吭地埋头往前走,路过火堆,趁着身后推搡他那人略微一松手,只见他突然弯下腰,一个箭步跃出几尺远,随即反身抬腿,一脚将那火堆踢散。几根燃烧着的木柴被他踢得斜飞出去,将后面要扑过来的几个人迎头盖脸地打个正着。叶锦城差点喊出声来,可是他也知道,叶九霆怕是清楚,一旦两人被分开押制,再想逃出来或者被找到救出,就更难了,因此只能冒险一搏。那几人被叶九霆那带了内力踢出去的东西打得措手不及,混乱中一把匕首掉在地上,叶九霆反应极快,又准又狠的一个动作,将匕首往旁边一踢。众人从一阵大乱中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扑过来想要抓住他,叶九霆却已经狂奔出去好一段距离。   这一连串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为首的水贼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拔出刀来,冲着叶九霆劈头盖脸地砍下去。他们方才听了那番话,知道老大抓这人,说到底不是为了钱,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说到底,就算砍死这人也是白砍,因此见他要跑,下手就再也毫无顾忌了。   一把匕首像一道破空长虹从另一侧斜飞过来,只听砰的一声金属相撞的嗡鸣,那水贼手上的刀被一股大力击得脱手而飞,众人皆是一愣。   “九霆!”   “师——”叶九霆的眼睛瞪圆了,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话,后面的人已经一拥而上,直扑而来。叶锦城已经掠到近处,一把轻剑在他手上疾如骤雨,连着几个突刺将后面的人逼退数尺。田杏子不知何时跑到身边——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在叶九霆和叶锦城这里,她反手抓着叶九霆方才踢到她身边的匕首,极快地反手割断了束缚,总算是挣脱了。虽然这些人武功不能算好,可是他们三个人,差不多都是体力不支,又如何是这十来人的对手。叶锦城一个九溪弥烟扫开两拨人之间的距离,扭头冲着田杏子大吼道:“跑!”   田杏子不用他说,早就拖着叶九霆一路狂奔开数丈远,这才手忙脚乱地割断叶九霆胳膊上的绳子,这很花了一些工夫,叶锦城勉强支撑,却哪里能撑太久,叶九霆眼见师父情况危急,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当下只听见一片叮叮当当的刀剑交错声,打斗间又听得叶锦城大喊道:“跑!快跑!”   田杏子一把拖住叶九霆,往洞外狂奔而去。叶九霆担心师父,哪里愿意动步?可是他之前手臂和小腿都受了点伤,体力也不行了,手上更没有兵器,留下来也不过是拖累,只能被田杏子拽着一路狂奔,扭头间见叶锦城不知何时脱了战圈,正用轻功跟在后面,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外面天还没有完全黑,夕阳的最后一缕血红的残照铺散在远处波光万顷的洞庭湖水之上,所有的一切事物,湖光,山色,还有随风摇摆的苇子丛,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剧烈晃动,耳边响着的全部是自己的喘息和后面追逐的呐喊声。叶九霆一面跑一面不住回头,叶锦城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叶九霆看见他脸上沾了血迹,白的长发被残照照成血一样的颜色,因为跑动,他看不清叶锦城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煞白的脸色。   “跑……快!你这小子!看什么看!”叶锦城一面跑一面大骂,声音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像是随时就能崩断的弦。几人沿着洞庭湖边浅滩狂奔而过,没了气力再用轻功,只能全凭体力向前奔跑。大片春季的鲜嫩苇子在他们脚下倒伏,发出沙沙的响声,晚上宿在湖滩洞穴和苇子丛里的鸥鹭野鹜,被这动静惊得纷纷拍动雪白苍灰的翅膀,啊啊大叫着四下往广阔的水域上飞散开去。   脚步绊了一下,田杏子跑不动了,大口地喘气。叶九霆听见叶锦城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似乎是让他们两人不要停下,可是脚步不听使唤,膝盖因为用力过度,一直颤抖。追兵穷追不舍,很快就从后面包抄上来,叶九霆一抬头回身,眼睁睁地看着叶锦城身后有人举起一把雪亮的长刀,冲他直砍下来。   “师父——师父!”   他看见叶锦城闪身猫腰躲了过去,在地上打了个滚,才从另一侧的浅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一身杏色的衣服沾了水,和着头发一起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模样狼狈不堪。   “跑!愣着干什么!快跑!”   叶九霆看见叶锦城冲着自己这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苍白的脸和同样苍白的头发,还有那死死盯着自己的发红的眼睛——他还未能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大力砸在脚下,立时被身不由己地倒推出去足有二十来尺,这股力气极大,大得他生平前所未见——即使在藏剑山庄习剑多年,见多了将重剑练得举重若轻的一流好手,他也从没感觉过这样大到邪门的内力——连身边抓着他胳膊的田杏子,都一起被推得倒跄出去。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东西剧烈地颠动,无数野鹜啊啊大叫着,惊慌地扑打着双翼四下飞散,风哗啦啦地拂过苇子丛,他听见叶锦城撕心裂肺地高喊。   “——跑!快跑!别回头——快!快——”   声音戛然而止,消失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刀剑声中。倒伏的苇子柔韧不已,又哗啦啦地立起来,叶九霆觉得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似乎是很短的一瞬,又似乎很长,野鹜的叫声旷远,显得四周好像格外安静,直到田杏子大喊的声音将寂静打破,他不肯跑,心里一直记挂着师父,却无法挣扎,刚才那股大力击得他不轻,晕晕沉沉,身不由己地被田杏子拉着,又似乎是自己拉着田杏子,胸腔满满地想要炸开,耳边嗡嗡作响,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远处似乎传来一两声沉闷的响声,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好像黑了下来,有大队的人过来,他眼前发黑,却挣扎着转头,往想象中来的方向挣扎着走,有人架住了他。   “师父……呃!师、师父——”   不知四处乱了多久,叶九霆才渐渐觉出四肢的知觉来。这仍旧是在湖滩浅滩边,有人打着火把。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是另一队人,似乎架着什么人走了过来,他挣扎着站起来,瞧了一眼身边躺在别的丐帮弟子怀中的脸色苍白的田杏子,颤抖着两腿往那边走去。手哆嗦得厉害,脚下一个踉跄,他差点跪了下去。   他看见了唐天霖和另一个丐帮弟子,两人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人。那人一身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脚步虚浮踉跄,若不是两边人架着,似乎立刻就能倒下了。走近了些看,只见那一身衣服,几乎已经全部被血浸透。周围有人大声喊叫,是吩咐赶紧拿伤药来止血包扎,将人送到最近的据点里。到处喧哗一片,人影和火把影影绰绰,纷乱无比。叶九霆僵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唐天霖架着的那人,那人却突然抬起头来,白色的头发早就散了,被血迹黏在脸上,双眼却还是执着地在人群里逡巡了一圈,在看到叶九霆的一瞬间,那本来已经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再转头看见田杏子,叶九霆听见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唐天霖手上一滑没有架住,叶锦城已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似乎是因为失血的那种痉挛,又像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哆嗦着,用额头去触碰冰凉潮湿的地面。   “苍天在上……”那声音哽咽着,颤抖得连不成句子,“多谢……多、多谢……”   叶九霆愣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其实只是很短的工夫,那颤抖的声音就渐渐微弱,几乎是很快就消失了。他听见唐天霖大声喊叫着什么,随即众人七手八脚地拥上去将人抬走,只留下他站在原地。   (九十五)   昏暗的天光从外面照进来,叶九霆坐在房间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唐天霖靠在一边的窗棂上,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叶九霆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师父……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这是带着明显唐天霖那种处事风格的回答,冷硬,实际,不带一点侥幸的感觉。   叶九霆被这个迎面抛来的答案逼得沉默了一刻。他能感觉出,唐天霖的语气里带着微妙的责怪——其实并不用唐天霖责怪,他自己也早就愧悔万分。之前师父说的话,他全然没听进去,自己受伤倒是小事,可是连累了师父和杏子。更何况田杏子并无大碍,可是师父现在生死未卜。   之前叶锦城大致三言两语介绍过唐天霖的身份,叶九霆隐隐约约知道他与当年师父那些旧事有关,这之间到底有什么暗涌,他很年轻,是不清楚这些的。只是唐天霖对叶锦城的态度实在微妙,让他暗自思索不已,却又不敢想得太多。   “……唐师叔,不用您告诉我,我也清楚,”叶九霆的声音沙哑,带着很重的鼻音,唐天霖却听得出来,他还并没有哭,“师父受的那不是外伤,是内伤,是不是?我知道的……之前在追逐的时候,师父曾经……”他似乎哽咽了一声,沉默了很久才接着往下说,“那招藏剑武学,叫做峰插云景,要不是在那时候,师父把我和杏子推出去,我们一定跑不掉……师父,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身体不好,血脉瘀滞不通,没有办法用重剑,我的山居心法,还是师伯教导的,可是昨天那一下……师父到底是怎么拿起的重剑,我知道的,定然是情急之下,强行催动内力,才……”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深深地将头埋到臂弯里。唐天霖沉默了一阵,叶九霆看不见他眼底里闪烁着好些复杂的情绪。良久之后,唐天霖才走上前,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叶九霆的肩膀,转身带门出去了。   “别担心,会没事的。”   本来特意来丐帮一趟,是打算敲定叶九霆和田杏子的婚事,没想到横生枝节,多了这么一出。不过好歹之前的正事已经办完,田杏子的师父也同意这门亲事,叶锦城休养了足足半月有余,才稍微好了一些,又过半月,就怎么也不肯再在丐帮呆下去了,急着要回藏剑山庄。叶九霆虽然不同意,也无可奈何,只好暂时告别田杏子,跟着叶锦城一同回杭州。   他们发生的这事庄内早就知道,抵达的时候,叶梅芳还特意出来接了一下。这些年来,叶锦城遵守约定,极少与他交往,不到有正事非见面不可,从来不去打扰叶梅芳。只是这些年叶梅芳已经娶妻生子,叶九霆在叶梅芳门下习剑,与叶梅芳的孩子们混得极熟,这些孩子都喜欢跟着这个师兄玩,也就常常去叶锦城那里,叶锦城对小孩子一向友善,很得他们喜欢。时日一长,叶梅芳虽然仍然不愿与他多打交道,有事却也会来帮忙。   “九霆,你跟我来。”叶锦城伤势未能痊愈,一路又旅途劳顿,叶九霆安排好了下人伺候,叶梅芳这才使个眼色,将他叫出门去。叶九霆看见师伯神色严肃,也不敢多说话,只好低着头跟出去。   “此番到底发生什么事?”叶梅芳脸色有点难看,“我方才替他把了一下脉,内力本来就所剩无几,这下更是散得不成样子……你——”   叶九霆一脸痛悔。叶锦城在丐帮养伤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照顾,本以为师父会责备自己,可是叶锦城一直很少说话,多数时候因为体力不支在沉睡,醒着的时候又只会静静地打量自己。叶九霆虽然满心愧疚,想跟师父道歉,却又觉得分量太轻,反倒一直说不出口了。自始至终,叶锦城半句指责的话都没有,只是在临启程的时候道:“过几个月,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再来丐帮提亲,给你和田姑娘办婚事。”   叶九霆低着头,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叶梅芳听罢沉默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他之前的情况,我是知道的,虽然这两年好了许多,可也断然使不了重剑。大约是你说的,情急之下强行压榨内力,救了你,这才……”他说着摇摇头,又沉默下来。   风从庭院中间穿过。叶梅芳看着满园葱茏,片刻后才道:“九霆,这些年你奇不奇怪,为何我会教你山居心法?”   叶九霆闻言一怔,又终于点了点头。他是知道师伯与师父当初的那些尴尬的恩怨,心里也一直暗自奇怪,为何师父与师伯这些年几乎不打交道,师伯却一直教导自己武学。这些事情他纵然有疑问,却也明白当年的情仇着实复杂,不敢发问,没想到叶梅芳如今主动提起。   “……我到现在还记得,就是师叔去世那年,”叶梅芳低着头,“冬天。你师父去找我,他说自己没法教你山居武学,你也渐渐长大了,只恐耽误了你。我当时心有顾虑,怎么也不同意,你师父……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这样,对,就是这样,”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这样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求我教你山居心法。”   叶梅芳说完这句话,摇摇头,转身走了,留下叶九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吹得初夏绿意盎然的庭院树木发出沙沙的好听的声音。   夏季的白天变得很长,吃过晚饭,天色还亮着。叶九霆煎了药端进去,就见叶锦城斜靠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上,正在往窗外张望,似乎是很想出去走走,又力不从心的样子。他似乎没感觉到叶九霆进来,直到叶九霆放下东西,他才惊讶地转过头来。   “师父,喝药。”叶锦城因为他那不同寻常的语气惊讶地扭头,就听见叶九霆实实在在地哽咽了一声,他诧异地看着这年轻人一双通红的眼睛,“师父……师伯当年,为什么教我重剑?”   叶锦城发怔地看着他,叶九霆红着眼睛站在那里,那么高的个子,却显得着实可怜。叶锦城诧异了一阵,终于慢慢回过神来,重新靠回软榻上去,摇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的声音很无奈,“师兄也是,还跟你提这个做什么?你就当没听见。”   “师父……师父!”叶九霆哭着蹲下来,叶锦城愣了一下,立时伸手去摸了摸他乌黑发亮的头发。   “不要哭,我又没死。”   “师父!”叶九霆的语气里带着怒意。   “好好好,不说这个。九霆,不要哭,这不是你的错。我在你这个年纪,只怕还会做出比你更冲动十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我的运气,实在是好。”   叶九霆抬头,不解地望着叶锦城,随即他看见,叶锦城的神情变了。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师父告诉过我很多道理,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其实是不懂的,不懂那些话的意思,更不理解师父的难处。不但是师父,还有……”他顿了一下,没有说起那个名字,“师父去世前的那些吩咐,这些年来我简直不敢再想。从小师父就护着我,到头来却祈愿来生也远离我们,我当年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情,直到后来才明白。你出意外的时候,我心里总想着……”话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下去,“我心里总想着,你们要是有事,一定是苍天在惩罚我——当初我曾经在师父面前发过誓,却一样都没做到——这就是应了誓。可你们终究平安,我如今一直在想,到底苍天待我不薄——其实多年以来,苍天一直悯恤,我却很久未曾珍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发过的誓,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明明心里一直记着唐天越嘱咐的话,却仍然要去复仇;明明知道君子如风,却仍然做出让人不齿的事情来;明明那样爱着陆明烛,却从来不肯承认,直到那人再也不会回来,才晓得痛断肝肠的滋味。连自己都羞于面对的下场,就是如今这样的情状。这些年来,周围的人一个个离去,多年过去,自己在江湖之上尽有骂名,他曾经以为果然全数应誓,真真因果报应,却直到此时才觉得,上天本有好生之德,只是自己从未静气观心。   “不怪你,九霆,”叶锦城不知道自己脸上一直有泪水滚落下来,只是伸手替叶九霆擦掉不断掉落的泪珠,“不怪你,不要哭!收你为徒,是我答应师父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唯一还能有机会做好的事。所有人……都走了,为师就只有你,就只有……”   窗外绿意,随着傍晚的夕阳和清风不住摇动,显得生机盎然。   谁也说不清这间龙门客栈开在这里多少年了,老板换过多少人。总之这么多年来它就是一成不变的模样,却依然吸引着往来的旅人和商队在此处歇脚,无数的江湖传闻和新的事情在这里聚集又散开,同桌喝酒吃肉的人,出了这客栈,重新变得互相陌生。这么多年了,一直是这个样子,跟记忆里的一点都没有区别。   陆明烛站在远处的沙丘上,远远地打量了一下小绿洲旁边的龙门客栈。商队的领队吆喝着重新规整了驼队,准备歇脚。从死亡之海和不归之海,再经由孔雀海穿越过来的商队,只要一到了龙门客栈,几乎就宣告着苦难而危险的旅程已经结束,前面要面对的,几乎可以说是坦途了。这也许就是所有在这条路上往来的行人都对龙门客栈抱有特殊感情的缘故,不管是从哪个方向来去,走过了龙门客栈,就几乎面对着一段新的征途,一次全然的蜕变。   陆明烛伸手拉了拉兜帽,低头看着身边的陆嘉言。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长途跋涉,才从漫漫黄沙中穿越生死走出来,对他来说着实有些吃力,他显得有些疲惫,可圆圆的小脸上还是有股不服输的神情,看着很是讨喜。   就跟自己当年初来中原时一样。陆明烛这么想着,微微一笑。   龙门客栈附近,已经有天策和神策的队伍驻守,虽然人数不多,如今中原对明教也并不如之前那样严苛,可陆明烛还是遵循着尽量小心谨慎的原则,只扮作跟随着商队的西域商人,除了跟商队里的人说话,在查探清楚周围环境之前,尽量不与旁人打交道。   此时正是傍晚,还未到吃饭的时分,客栈外面走动的人不多。客栈老板金香玉还像多年前那么美艳——她好多年前就在这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在陆明烛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是这个模样,也算个奇人了。陆明烛这么想着,就带着小罐子坐下来。招呼店家随便上些什么吃的。   陆嘉言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加上终于可以休息了,小孩心性,反而兴奋起来,不住地四下打量。陆明烛拍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叫他老实一些。之前在路上,他就一直反复严肃地告诫陆嘉言,不可说自己是明教弟子,尽量少说话,遇到什么事情,记在心里,仔细想着就好,有什么问题,都等留到师徒两人独处时再问。   这一会儿也四下里各自相安无事,只是菜上得有些慢。陆明烛四处看了一下,突然看见有个姑娘从不远的地方走过来,她身上穿着一身黑与紫交织的衣服,在这一群打扮得灰扑扑的商队里显得格外亮眼。陆明烛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他认出这姑娘是位万花弟子。万花弟子出现在龙门荒漠,可也不算常见。他当年在中原多年,认得的万花弟子却不多,说到稍微熟悉一些的,也只有白竹一个人。他如今已经不再刻意逼迫自己遗忘,一旦想起旧事,索性顺其自然地任由自己想下去,此时就不免开始猜测,白竹后来怎么样了。这么想着,不由得又多看了那姑娘两眼。只见她嘟着嘴四下张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她身材丰满,脸也圆圆的,虽然算不上漂亮,可是一双眼睛弯弯的,因为四处张望半张着嘴,还能隐约看见两颗尖尖的虎牙,模样十分可爱亲善。   她四下打量了一圈,陆明烛却突然敏感地觉出不妙,连忙低下头去,可是她已经眼睛一亮,往这边走过来。陆明烛觉得不好,正希望是自己搞错了,可偏偏天不遂他意,那姑娘已经走到这边,笑眯眯地坐下来。   “这位大哥,拼个桌,好么?”她试探着用官话说了一句。   陆明烛无奈道:“那边空位多得很,姑娘为何不坐别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早知道应该假装自己不懂官话,岂不少了许多麻烦。可是话已出口,哪里还能再改。果不其然,那万花姑娘立即笑道:“我在等人,怪无聊的,这地方人又不多,随便说说话打发工夫,不也好吗?”   陆明烛无可奈何地抬头看着她。她一笑就笑得很开,露出两侧尖尖的虎牙,尤其可爱。何况陆明烛一眼就看出,她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性子如此,纯粹爱热闹罢了。这边还没答话,果然她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低头打量陆嘉言。   “这位大哥,你是商队的?这孩子是你的?呀,真可爱……”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看着不是中原人,官话却说得这样好,以前在中原呆过很久吧?”   陆明烛根本不想多话,只恐生出事端,只好默认了陆嘉言是自己的儿子这一说法,简洁道:“往年在中原做过生意。”   “哦,哦哦!我姓林,是万花谷弟子,万花谷,你听说过吧?”她兴奋起来,说话都变快了,连带着陆嘉言也仰头津津有味地听着——之前陆明烛教过他中原官话,虽然他自己说得还不是特别熟练,听人讲话却也没有太多妨碍。   她一说到万花谷,陆明烛就想起白竹,下意识地也不太好意思赶她走了,于是沉默下来。好在这姑娘天生健谈,又是自来熟,不需要陆明烛答话,就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陆明烛听得想笑,于是更加沉默。说话间菜端了上来,那姑娘伸头一看,立时道:“你们就吃这个?”   陆明烛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却一叠声自言自语道:“呀,忘记点菜了——来,过来!”她说着招呼小二,一面眉飞色舞,“这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否则我才不呆在这种地方,又没有长安好玩,也没有万花谷清静……”她嘟嘟囔囔地说着,报了一大串菜名,小二答应着去了,她这才又转过头,说起话来。这一下话题可就扯得太远,她问陆明烛去过什么地方,又开始一个个细数自己去过的地方,当然最主要的重点,莫过于哪里的东西最好吃,哪里的东西不如哪里的好吃。   陆明烛听得哭笑不得,又不好打断。这时她点的菜端上来,她立时更加兴奋了,将菜盘子往中间推去。   “哎呀,这个可好吃了!你尝尝这个——不是,是这个,哎,这个小孩子吃最好不过了,来,你吃吃看!”她说着将东西推到陆嘉言面前,陆嘉言却不敢动手,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陆明烛。陆明烛道了声谢,正要拒绝,就听见她催促道:“真的很好吃,你吃吃看嘛!”   陆明烛来不及阻止,陆嘉言已经伸出手去。陆明烛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看着陆嘉言和这位自来熟的姑娘相对吃得眉开眼笑,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九十六)   “大哥,你说你以前在中原呆过很久,哎,你去过万花谷没有?不对,你肯定也没去过,我们那儿不好找,很少有外人来,”林巧巧一面吃东西一面自言自语,“哎,怎么样,好吃么……好吃吧!不过说起好吃的东西,还是南方更多些,杭州府……你去过没有,嗯?”   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问陆嘉言。圣墓山附近常年饮食单调,不像龙门客栈这里,交往的商品增多,很有些他没吃过的东西,陆嘉言正忙着吃,两颊撑得鼓鼓的,一面睁大眼睛听林巧巧说话,一面摇着头。   “既然没去过,那可一定要去了,”林巧巧笑眯眯的,“杭州府?听说过没有?藏剑山庄?听说过没有?”   她虽然是无意识的,可冷不丁提到藏剑山庄,陆明烛也惊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抬头扫了她一眼,偏偏这个眼神又正巧让她看个正着:“大哥,你也是听说过藏剑山庄的,是不是?哎,你这个样子,一定是知道的,既然去中原,一定要带令郎去玩玩嘛,杭州府那里好吃的东西最多……说起来连我师父那种对吃没甚兴趣的人,在藏剑山庄住了一阵子,都对那里的东西念念不忘……”   “令师在藏剑山庄住过?”陆明烛淡淡地问她。她这么一说,他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当年的白竹与叶思游交情亲厚,也是经常客居藏剑。   他这终于一开口发问,林巧巧立时兴奋了起来,眉飞色舞道:“大哥,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对藏剑山庄还知道得挺多的?”   “没有,很多年以前跟着商队去过罢了。”   “哦,”这话丝毫没有影响林巧巧,她已经连东西都忘了吃,托着两腮进入了遐想,“藏剑山庄可是个好地方,我前几年去过一次,嗯,离七秀坊最近,经常有藏剑公子和七秀女侠的故事传为佳话的……”   陆明烛瞥她一眼,心里有点想笑。果然还是年轻姑娘,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最感兴趣。自己当年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日,也跟她差不了多少,现在想起来,何其可笑。   他正在这么想着,哪料到林巧巧话锋一转,突然道:“可我偏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大哥,你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是不是?听说那边是圣墓山方向,明教总坛在那里,对不对?”   陆明烛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哎,”林巧巧笑了,尖尖的虎牙咬住下唇,又抿起来,憨态中还带一点狡黠,模样特别有趣,“大哥,明教总坛那里,有没有什么故事?都是我一个人说话,怪无聊的,你也说点什么嘛?十几年前明教西迁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不少故事,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只能听师父一辈的人说说了……”她说到这里有点黯然,但是很快眼睛又亮了,“方才提起的藏剑山庄,你不是知道吗?我听谷中同门说过一个明教弟子和藏剑弟子的故事,后来在外面,也时常听到,尽管好像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陆明烛的手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去夹菜。十几年前明教在中原风头最劲的时候,那么多弟子,随便哪个不能同藏剑山庄有点什么故事,哪里有那么巧,说的就是自己?   “听说那个明教弟子生死未卜,藏剑公子白了头发,废了武功,我听过传言,说是人还活着,就是没亲眼见过,叫……叫什么来着……”她歪着头细想,显然已经彻底沉浸在自己对江湖传言的打探和兴奋中,根本不在意旁边的陆明烛是否听得懂了,可是显而易见,这传言的内容她也不是太清楚,就纯粹当一桩搞不清头绪的旧案来津津乐道了,“哎呀,我想不起来了,我一直觉得师父那时候正住在藏剑山庄,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是师父从来不理我这些话,骂我多事。大哥,你既然是圣墓山那里来的,有没有听说过啊?”   陆明烛几次想提起筷子,复又几次放下来,动作幅度很小,林巧巧并没有注意到他脸色不是很好看。   “……没听说过。这两个门派人这样多,谁没有点自己的故事呢?”   “哦,也是……”林巧巧失望道,“明教西迁,都是十二年以前的事情了,看大哥你的模样,那时候年纪也太轻,大概是不知道这些的……”她这么说,全因陆明烛的模样看着比实际要年轻一些,这下倒也好,免了许多麻烦。   “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林巧巧正要重新开口说话,冷不防有个女声在后面一声断喝,随即一股力气踹在她坐的板凳上,连带着整个桌子和上面的碗碟都哗啦啦震动了一下,“说好了等我下值了一起吃饭的,你怎么就自己先吃上了!”   陆明烛抬头一看,红衣银甲,身材高挑,来的是个天策府女校尉。他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地一低头。自从大光明寺雨夜过后,尽管到了现下,自己已经完全可以不必害怕,可看见这一身天策府军人的打扮,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心悸。那女校尉扫了陆明烛和陆嘉言一眼,象征性地拱手行了个礼,随即转头搡了林巧巧一下。   “吃!吃吃吃!胖成这样了,还吃!再吃,连路都走不动了!”   “我哪里胖!”林巧巧噌地站起来,动作敏捷,“明明是你来得晚了嘛!我先吃点垫垫肚子!”   “吃这么多,一会儿还吃得下啊?!”   “吃得下!”   那天策女校尉不再说话,动作里秉承风雷,拉着林巧巧就往别处走。陆明烛松了口气,转头看着两人走远,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但是因为争执难免起伏不稳,全部落进他耳朵里。   “那个是什么人?”   “没什么人啊!我等你不来,随便找人说说话儿……”   “随便找人说说话?我可告诉你啊,龙门这地方人多眼杂,三教九流的什么都有,再往西边去可是明教……我看那小子就像个明教的!你下次出来就出来,离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远一点!”   “什么嘛?我问了人了,不过是普通客商……”   “你这么蠢,能看出什么来?”   “你才——”   陆明烛摇摇头,镇定地将杯中残酒倒进嘴里。转头看见陆嘉言还在发呆,便伸手敲敲他的头,道:“发什么呆?”   “师父,你们方才说的话,我什么都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陆明烛冲他眨眨眼,“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快吃了去休息,都到了龙门客栈这里,离长安也就不远了。”   冷风吹过山道,吹得两侧在冬天仍然青翠的松柏哗啦啦地作响。两边的溪涧结了冰,原本覆盖在溪涧边的草木在冬季枯黄了,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拾级而下,可以看见整个九溪十八涧附近都一片白雪茫茫。风有点大,风中夹杂着细雪,不知道是天上仍在落雪,还是地上的积雪被吹起了来。树枝上挂着冰凌,到处都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冰雪模样。   “好多年了,这里一点都没变。”叶秋红跟在叶锦城后面,一面慢慢走一面四下打量,“师兄,小心路滑。”   “……是,师父生前,最喜欢这九溪十八涧清幽。”   叶秋红沉默了一阵。三日前叶九霆和田杏子成了亲,叶秋红带着几个孩子回来参加喜宴,卫天阁因为有职务在身,就没有过来。自从春天在丐帮发生意外之后,叶锦城受伤不轻,叶九霆愧疚不已,直到秋季,叶锦城才渐渐好起来,请人来看,竟然发现,因为强行催动内力受伤,意外之下倒是冲开了瘀滞的血脉,眼下虽然是虚弱,可是凝滞已去除,若是好好调理,说不定反而是因祸得福。叶锦城后来将这事告诉了叶九霆,这才稍微减了他一些愧疚,对于冬季办婚事的事情,也不再带着抗拒了。其实对于叶锦城自己来说,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一切对他来说,都算得上是尘埃落定。尽管作为藏剑弟子,武学同经商一样,是立身之本,当年虽然也曾经因内力全废而痛苦不已过,可是事到如今,他自己倒是已经无所谓了。叶九霆和田杏子三日前成亲,喜宴要连摆数日,第三日叶锦城就不肯再参加,独自一人上九溪十八涧给叶思游扫墓,叶秋红却也跟了过来。   “这里好清静,连着两天接待那么多宾客,真吵得慌,还是这里好。”叶锦城轻声感叹着。林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大约是什么偶然从冬眠中惊醒的小动物,沿着积雪的树枝一窜而过,那些积雪纷纷扬扬地被抖落下来,掉在他霜白色的头发上,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叶锦城没听到回答,回头一看,只见叶秋红在他身后几步的台阶上站住了。时光荏苒,在他记忆里当初才刚刚出嫁的年轻师妹,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只是她看起来还是很美丽。叶秋红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这姿势本来居高临下,可是叶锦城看见她神情里带着悲伤。   “师兄,你说师父知道九霆成亲,会高兴的吧?”   “会。”叶锦城点着头,又笑着摇摇头,“但是……师父不会知道。我其实盼着师父不知道,师妹,师父走之前发过誓的,再也不会回来这里。方才洒扫时候说的话,不过说给周围其他前辈,若是阴间有缘,托他们转告——其实我总想着,最好不要。师父既然再也不愿意回来,只盼师父能得偿所愿,早登彼岸,了尘缘,驻佛寺,来生清静。所以说到头来……”他笑着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去说一声,不过是了却生人的念想罢了。我对不起师父,如今再做什么事情,也都是枉然,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师兄……你……”   “秋红,在你这里,我也没必要说那些不实在的话。我还记着你出嫁前跟我说的话,”叶锦城微笑起来,霜白的眉头弯弯的,睫毛眨动,“其实这些年,我早就想通啦,活着的人,要给死了的人报仇,或者是,年年前去洒扫,说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了满足活人自己的念想罢了。他生前,你没有好好对待,不曾用心体会,也未曾珍惜,等到死了,再来做出这许多悔过举动,说到底来,都是没意思的。”   叶秋红无言以对,叶锦城这番话,说得似乎很是轻飘飘,可是里面带着多少沉重的痛悔,她是能听出来的,只是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谁,是唐天越,是陆明烛,还是叶思游,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   “……可是就算知道这点,这些没意思的举动,也还是要做。否则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叶锦城的语气带上一点尖刻的讽刺,那是针对他自己的,“看不透。也没脸看透。”他说着连连摇头,“来,师妹,做什么站在那里不动?外面太冷,回去了。”   “……师兄!”叶秋红突然拔高嗓门喊了一声。   叶锦城彻底转过身来,正眼看她,这一下,她却反而只能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   “……师兄……九霆成亲了,这是好事……可是这些年……大家、大家都……都……你要一直这样,一个人……吗?”   叶锦城有点诧异地眨眨眼睛,随即叶秋红就看见他的眉毛弯起来,露出了好像看见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的笑容,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和嘴边小小的梨涡。这种笑容她小时候常见,那是身为大师兄的叶锦城,带着他们这一帮孩子出去玩的时候经常有的。他从小主意多,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跟他在一起,永远都很有趣。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笑容她后来就再也没看到了,眼下却再出现在叶锦城脸上,似乎让他又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像是很多年前的样子。   叶秋红感觉到一股酸楚的感觉涌进眼睛。“你笑什么……师兄,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哪敢笑你,好了,不笑了,不笑了!哎,孩子都这么大了,也不至于我笑你一下,就要哭给我看?好了好了,回去。来。”叶锦城不置可否,一下子就巧妙地扔开了她的问题,像是以前习剑时轻轻松松化解她的招数一样。叶秋红无话可说,只好强压酸楚,跟着他往回走。   叶锦城在后门的地方径自回房,显然是想避开太多人。他知道自己身为师父,名声却不怎么样,就不要老是出现,弄得叶九霆脸上不光彩。虽然叶九霆并不会这么认为,可是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叶秋红似乎还有话要说,也就跟着他进了院子。前面庭院的地方,似乎晚上的宴席刚刚开始,到处都是喧哗的声音。   房门开着。叶锦城也不以为意,这些年还愿意与他往来的人,说到底关系都还不错,他也从来不防着。书房这边没有下人,除了年节时候的洒扫,他从来不要人平日里来这里伺候。   “前面人多手杂,你不去看看孩子?当心走丢。”   “嘁,”叶秋红摇摇头,“就我那两个小子,谁要是能骗了他们,倒是那骗子倒八辈子的霉。”   叶锦城笑出声来:“跟卫将军小时候一样,对吧?你随便坐,我拿点东西,有什么话一会儿再——”   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顿住了。叶秋红本来低头摆弄衣摆,也没在意,忽然察觉到叶锦城的话音戛然而止,很久都没了动静,这才抬起头来。她看见叶锦城已经走到书桌边,他脚步很慢,并且用一种更加缓慢的动作伸出手去,拿桌上的什么东西,叶秋红看着他伸过手去,却又在很近的地方撤回手,指尖却又向前探了探,如此反复往来几次。   “……师兄?”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屋子里没点灯,她看见叶锦城终于是撤回了伸出去的双手,转而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去。天光昏暗,已经快要擦黑了,叶锦城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桌上有一幅画,是张装裱起来的卷轴,底下的衬锦已经被撕了长长一个口子——连着上面的画儿。叶秋红定睛看了看那画儿,太暗了,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那条口子在偏斜的地方,却恰巧将画中唯一的人物从当中撕开了去。她听见叶锦城发出不太稳的喘息声,又在竭力压抑着。   “师兄……这……是谁刚才来过了?”   叶锦城似乎根本听不见她说话。叶秋红听见他沉重的喘息,他举起双手来,似乎想要按在额头两边,还没按住,又颤抖地放下去,反复几次,即使隔着黑暗,叶秋红也能看见他双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着急地想要去点灯,刚将油灯拿过来搁在书桌上,就觉得叶锦城颤抖的手轻轻推过来,叶秋红感觉到他手指冰凉,不住地哆嗦着,连带着声音都有点语无伦次的意思了。   “别……点灯……师妹,你出去……别、别点灯……我想一个人……出去……你先、先出去……”   (九十七)   时气已经渐渐转暖了,官道两侧,到处都是开始在雨后悄悄萌发出来的茵茵碧草。叶九霆从马上探出身子,望了望前方,这附近仍然人烟稀少,仿佛还有那么几里地才能到洛阳外围。四下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衣裤紧贴在身上,颇有些冷意。四周的春草,看起来同往年的一样青翠,并没有因四起的烽烟而显得有什么不同。一口口吐吸着微冷的空气,他突然想起还小的时候,叶锦城把他抱起来放在膝头,带着他的手握着毛笔,抄写在长安城广为流传的诗句。   “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他还小,写的字也不成形,被叶锦城的大手一握,那字就硬挺秀丽了起来。他记得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大束光泽的栗色卷发,白袍的衣角。记忆里的他抬起头来,看见对方不同于中原人却温柔好看的脸,环抱着自己的叶锦城也抬起头来,对着刚刚走进来的人温柔地微笑。   “叶兄弟,叶兄弟?”   韦佩瑶的声音把叶九霆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一下子回过神,只见韦佩瑶从一侧伸出手,捉住他的马缰绳,带着点担心的神色看着他。因为要进洛阳城,她没穿天策府的衣服,可是长期弓马磨练出来的那股英姿飒爽的意味还是很明显。   “叶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还没进城,就魂不守舍的,小心叫人发现了。”   叶九霆点点头,苦笑道:“韦师姐,叫你见笑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想起杏子。丢她一个人在家里照看,我却跑到这里来,实在是放心不下,成亲都四年了,她啊,还跟小孩一样。”   “没出息。”韦佩瑶摇摇头,用调侃的眼神望着他,“杏子的心气比你还大呢,她就算抱怨,也不过是抱怨你让她在家里带孩子,自己跑来洛阳,她也是丐帮弟子,也是江湖中的豪杰,却没法来这里——不过说到底,如今山河倾颓,不管是男是女,原也都该出一份匡扶之力的。”   她这话说得至情至理,叶九霆也一时默然无语。战争是这样地突如其来,昨日还在歌舞升平,今日就突然倾倒了半壁江山。安禄山从范阳起事,东都短短三十五日内就被攻陷。之前朝廷上下皆未有警惕,连一向骁勇善战的天策府也是措手不及。韦佩瑶是卫天阁的徒弟,早些年就跟随卫天阁来过几次藏剑山庄,叶九霆小时候同她并不熟悉,可后来几年,慢慢地交往多了起来,也就渐渐熟稔了。   “你小心些,洛阳现在全盘被狼牙军占据,师父同我说过,那什么屠狼会的接头人,不好找,小心点,万一这条线出了差错,死的可不止咱们两个。”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叶九霆头上用力拍了一把。这一巴掌很重,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雷之意,实实在在是要他警醒。叶九霆点点头,打起精神,策马向前。其实他方才说的话,不过是刻意掩饰。他今日不知怎的,总是想起自己小时候看到的那些陈年旧事,关于年轻的师父的,还有明教弟子陆明烛的。许多年过去了,关于陆明烛的印象,却还是无故地异常清晰,也许是师父这么多年来,对此人心心念念的缘故,连带着自己也这么上心了。叶九霆想着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甩去这些无谓的想法。   “等等,我还得多说一句。”韦佩瑶一边策马小跑,一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虽然之前你定然把屠狼会的一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了,可是我还是得告诉你一声,那里面,有不少明教弟子。你要是进去了,虽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也小心着些,毕竟不是中原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安禄山起兵造反,大唐半壁山河破碎,早些年被逐出中原的明教,也开始东归。大光明寺一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朝廷下令对明教弟子斩尽杀绝的命令,也早就随着岁月消解无踪,明教在前几年,便有了回归的势头,天策府对其仍然留有部分监视之意,但是到了如今,连大唐江山都已经摇摇欲坠,明教的东归,就反而变成了一件好事。更何况明教虽然自有打算,却也是抵抗狼牙军的重要力量之一,因此现下,到了中原的明教弟子,已经可以随意活动。   “韦师姐,”叶九霆哭笑不得,“说起来你也没经过大光明寺一役,怎么一提起明教,就像是炸了毛的……”   “你懂得个屁!”韦佩瑶头也不抬,干脆利落地骂了一句,“按我说的做就是了!你见过明教弟子没有?没见过就别自以为是。”   叶九霆差点笑出来。要说明教弟子,他不但见过,甚至还算熟得不得了。要说没见过明教弟子的,反而恐怕是韦佩瑶自己。可是他不欲与她争辩,只是低头忍笑了事。不过他心里明白,韦佩瑶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眼下时局动荡不堪,他们要去的洛阳,眼下已经沦陷在狼牙军的铁蹄之下,既然是去屠狼会报到,为匡扶大唐江山出力,自然是要处处小心谨慎为妙。   两人策马走了一阵,终于在天黑前到了风雨镇。风雨镇这地方在洛阳南边,虽然不大,以前却也很是繁华。叶九霆这些年跟着叶锦城,也来过一两次洛阳,在风雨镇停留过。印象中的风雨镇,绝对不是如今满目凋敝的模样。韦佩瑶是普通江湖人打扮,叶九霆身上却还穿着藏剑山庄弟子的衣服,两人一在风雨镇口下了马,就遭到镇守此地的狼牙军好一阵盘查。不过好歹并没什么事情,只是被再三警告不要仗着身负武功就到处闹事。叶九霆和韦佩瑶对视一眼,两人牵了马往镇子里面走。韦佩瑶四下里打量着,镇子里人倒是还算不少,只是经历过一场变乱,到处显着疮痍破败。她正要招呼叶九霆找地方住宿,第二日再进城,就看到叶九霆牵着马,在镇前石坊的柱子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韦佩瑶好奇地走过去一看,便看见那石坊上,贴了一圈布告,皆是狼牙军从洛阳府发布的通缉令。约莫有五六个人,皆有画像,再看通缉缘由,大多是劫掠狼牙军从洛阳运往前方的粮草,或者暗杀狼牙军中之人的杀手。   叶九霆转过头,两人默默地对视一眼。这些人,十有八九,多是屠狼会的人。“走了,别看了。”韦佩瑶低声催促,叶九霆点点头,牵着马正要离开,眼神却扫到末尾的一张布告上,脚步立时又转了个弯。   榜文尽头那张布告,上面画着一个人的半身像。叶九霆心里清楚,屠狼会的人抵抗狼牙军,从大局面上是没有胜算可言的,只能做些劫镖暗杀之类的事情,因此行踪隐晦,出任务时也多作掩饰打扮,就算是通缉,描绘出来的容貌特征也大多似是而非,叫人分辨不清,从而也就很难抓住。叶九霆的眼睛盯住最后一张布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画像并没有什么显著特征,聊胜于无,文字描述也不多,不过是褐色卷发,两把不一样的弯刀,武功路数似乎是明教弟子。“叶兄弟,走了。”韦佩瑶低声地催促他,唯恐他盯着这些太久引起狼牙军注意。叶九霆点点头,跟着她转身离去。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叶九霆一面走着,似乎有点不甘心,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逐渐在视野里远去的布告。屠狼会中多明教弟子,明教弟子又多是西域人,发色容貌,都和中原人不同,栗色卷发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更何况那画像,毫无辨识可言,怎么也看不出和师父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有任何关系。叶九霆想着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望。更何况,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曾经被幼年的他称为明烛哥哥的人,已经死了。这些年来,他渐渐长大,听过无数关于当年大光明寺一役的传说,这些传说也许从亲历者的口中传出,经过无数张嘴的转达,已经偏离事实;也许根本就是市井说书人的凭空臆想,可是有一点是一样的——大光明寺一役,明教除了教主和法王以下,无一生还。陆明烛,他已经死了。叶九霆每每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一阵阵地难过。尽管师父一直拒绝提起这个论断,可是叶九霆心里清楚,那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中,对于唐天越的爱停留在那里,对于陆明烛的爱和不甘,却还因为更多的无尽悔意一直不死。师父不愿意承认,他却是旁观者清——陆明烛,已经死了。   叶九霆一面想着,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两人在风雨镇歇息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继续往洛阳方向赶。过了风雨镇,离洛阳就已经很近了。之前经过溪北矿山的时候,虽然韦佩瑶手上有屠狼会的交接信物,可是他们初来乍到,也不敢贸然进入,只得继续策马向北,往洛阳方向走。一直走到洛阳城门口的茶馆,韦佩瑶才说动身去四下里打探一下,将叶九霆一个人留在茶馆里。   叶九霆也不急,只是坐在那里一个人喝茶,状似无心,其实在冷眼观察周围所有人。藏剑山庄所在杭州府还没受到战火波及,这洛阳可不一样了。只是虽然沦陷,可百姓生活却仍然得继续,茶馆还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叶九霆一面喝着茶,眼睛却瞟到茶棚另一侧的柱子上,那上面也一溜排地贴着布告,正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几张。叶九霆茶杯端在手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往最后一张布告瞟过去了。心里一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尽管他已经三番两次告诉自己,这人顶多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明教弟子,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等到了屠狼会里,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本人——谁都有可能,只是没有可能是陆明烛。   一时韦佩瑶回来了,却是一副怒气冲冲的神色。叶九霆看她模样异常,不由得道:“怎么了?”   韦佩瑶拉着叶九霆走出茶馆,两人一路小心翼翼返回往溪北矿山那条路。女校尉的脸因为怒气涨得红红的,却转头问叶九霆道:“对了,我之前忘了问,你来了这里,你师父呢?”   “师父?他去西边办点事,过几日才能到。没事,之前都约好了。他要是来,大约走的是枫华谷那条道,从西边进洛阳。”   韦佩瑶听罢点点头,脸色却依然气得通红,道:“早知道这样,就让叶师叔顺道去万花谷一趟传个信。简直是胡闹,我来洛阳,她跟着来凑什么热闹啊?”   “谁?”   “巧巧啊!林巧巧!方才我去接头点,那边的人给我看了她的信,说是要来洛阳!她那么蠢,来添的什么乱,多危险——”   “……林巧巧……哦,她啊!我知道,我知道。”叶九霆点点头,曾经在杭州,他同韦佩瑶和林巧巧有过一面之缘,还有点模糊的印象。两人一路走着,韦佩瑶犹自一脸懊恼,却也无可奈何。两人进了溪北矿山,各自对了暗号盘查,安排事宜。   一连过了数日,叶九霆已经对周边开始渐渐熟悉。他初来乍到,对周边情况不如其他人清楚,所以身上暂时也没有什么任务,不过是四下里熟悉情况罢了。只不过他也勤快,经常借着做生意的理由四处走动。西湖藏剑弟子,经商和武学,都是立身之本,狼牙军显然也知道这些,表面上并未对藏剑弟子有多少苛待。只是这些日子,叶九霆渐渐发现,那日他们一进风雨镇看到的那些布告,贴得到处都是,数量极多,显然这些人都是狼牙军缉拿的重犯。在屠狼会呆了这些日子,有一两个布告上的人,他已经见过了,可是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明教弟子,却仍然没有出现过。明明布告上只有寥寥数语,却总是让他念念不忘。   一阵马蹄声惊醒了他,叶九霆这才回过神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是狼牙巡逻的骑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身后经过。叶九霆醒过神,连忙从怀中摸出钱来递给街边摊贩。摊主忙着招呼其他人,叶九霆自顾自地低下头,将纸包接到手里拿好,他采买了太多东西,手上一时拿不过来,很耽误了些工夫。一不小心,之前买的几样东西掉在地上,叶九霆弯身去捡,一双样式普通的黑色靴子出现在他眼前。叶九霆捡了东西,下意识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他立时愣在当场。   他旁边站着个人,一身灰色的麻布衣袍,样式寻常得很。可是与那晦暗衣袍格格不入的是一头柔亮的栗色卷发,像是绸缎一样泛着光泽,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相似得让他一瞬间毛骨悚然。它们被高高扎起,在头顶束个马尾,从叶九霆侧面这里看过去,只看见同样是发亮的栗色眉尾,和倾斜的侧面。叶九霆呆住了,偏偏那人在此时开口,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老板,给我半斤炒栗子。”   叶九霆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地踏上前半步,又后退。他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他回过头来,瞥了叶九霆一眼。只这一眼,叶九霆立时觉得全身涌过一股似冷似热的潮水,连呼吸都凝滞了。那双褐色的眼睛在他脸上一转,却很快移开了——是那种在街上看见普通的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一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叶九霆愣住了,本来惊愕之下,有几个字已经差点脱口而出,那人却一手接过纸包,转身走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叶九霆一个晃神,那人已经走进人群中,一眨眼就找不见了。   叶九霆陡然反应过来,连赶着追出几步,四下里人来人往,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他定了定神,却还是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只好走到街边,扶住一根廊柱,连喘了几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太快,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记忆里那张脸,似乎一点没变。又似乎像是上了些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明应该——不对,他明明死在大光明寺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长得很相像的人?这世间这么大,总有那么一两个人长得极像的。不可能。他无声地否定着,不可能。他再抬头,看见的却只是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   (九十八)   叶九霆坐在榻上,一点点将手里的东西收进旁边搁着的箱子里去,眼神却魂不守舍地在对面叶锦城的后背上来回绕。叶锦城倒好像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自顾自地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冷不防一转头就同叶九霆的眼神对个正着,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着……师父,你才到洛阳,那边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派给你做,不如先休息休息。就算你现在身体比前几年好得太多,动武也不碍事,可是还是小心些好。”   叶锦城的眼神很快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看得叶九霆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虚。从小到大,只要是撒谎,不论是善意的也好刻意的也罢,没有一次能瞒过叶锦城,这几乎屡试不爽,此时被叶锦城这么一看,他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只怕自己转的那点念头被叶锦城看出来了。不过他这担心其实显然是多余的,叶锦城再是了解他,也断然不可能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事与愿违,叶锦城虽然并没有看出来他什么意思,却也没有听他的安排。   “不出去?这不好,商会的人早就知道我要来,先前进城去过商会驿站,那边的人很快就知道了,我一连几天不出去,惹人生疑。你快一点收拾东西,吃了饭下午我去商会看看。”   叶九霆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叶锦城发现端倪,只好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后背上急出一层冷汗,他不想让叶锦城出门,不过是在担心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首先是满大街的布告,不知道师父进洛阳来的时候看到了没有——他想着又偷偷瞟了叶锦城一眼,却只看见他半侧着低垂的面孔,眼睛专注着手上的事情,看不到眼神——他看不出来什么,再者,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到底是不是陆明烛?如果是的话——他像是全然不认得自己。这也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当初被人嘲笑长得和豆芽菜无异,如今这副样子,陆明烛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再或者,他认出了自己,却只当做看不见。如果那人根本就不是陆明烛——这也寻常,须知天下这么多人,有那么一两个人生得极为相似,什么奇怪?再者,陆明烛明明应该已经死在大光明寺,他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叶九霆想着想着,更觉得后背汗如浆出。若是换了旁人,可能反而会高兴,师父心心念念之人,如今极可能是生还归来,此生还能重逢,这不是好事么?可是只有他知道,这就像埋着暗线的陷阱,一步不好踏上去,还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当年叶锦城同陆明烛那段恩怨,他现在是清清楚楚了解的,纵使作为局外人,他心里也知道,若是二人还活着相见,陆明烛断然不可能原谅师父。其实这条道理,叶锦城未必不懂,只是……他心虚地把目光再一次瞟到叶锦城身上——早些年叶锦城的病状,别人不清楚,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愧疚侵袭得太沉重,爱意掩藏得太深,任何的风物事情,都能让叶锦城联想到当年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记起自己当初做过的事情。那病虽然好了,可是谁都知道,心病最难医治,叶锦城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情状下淡然度日,谁知道如今——若是那日遇见的人真的是陆明烛,若是陆明烛宁死也不肯原谅师父,师父又会怎样?有时候,心底里留有一丝丝飘渺的几近于无的希望,倒比让希望变为现实,再无情地打碎来得好。叶锦城已经病过一次,若是再来第二次,叶九霆心里清楚,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起陆明烛的事情叫他难过。叶九霆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还清楚地记得陆明烛当年的好处。那温柔的按在自己扭伤的腰上的力道,真实得好像还是昨天一般。可是事情已经这样——师父年轻的时候犯了大错,可师父还是师父。他叶九霆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私心也重,只会关心与自己多年亲近的人。   这么一想,他越发觉得满头都冒出了冷汗。若是给他点时间也好,起码能够有点工夫分心出来调查一下有关陆明烛的事情,到时候再从长计议,转头再设法慢慢告诉师父也不迟。可是在街市上那么一段简直可称得上奇遇的第二日,叶锦城就到了洛阳,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安排任何事情。不说别的,就凭那满大街的布告,谁知道叶锦城看见了会不会胡思乱想。   叶九霆觉得头更痛了,这边叶锦城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冷不丁丢来一句道:“做什么总偷偷看我?”   “啊……没……没啊!”   叶锦城皱皱眉,道:“你自己也是当爹的人了,有什么事情就好好说,结结巴巴的,还像小孩一样。快点,吃饭去。”   他说着拉开门先出去了。叶九霆听着门页震动发出的响声,不由得停下手来兀自苦笑。叶锦城嫌他还像小孩一样,却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也像是对着小孩子说话。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徒弟,可是此时也突然能隐约感觉到叶思游当初的想法。师徒就是师徒,无论徒弟长得多大了,也许在做师父的眼里,还始终是那个小孩子。   午后叶九霆和韦佩瑶分头行动,被要求去接头的地方传话。叶九霆办完了事情一路回去,满腹心事又涌上来。他四下环顾着,街市热闹,不过倒是没看见布告。叶九霆心念一动,却陡然发现自己出神,一路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后街,人少了许多,周围也安静下来。叶九霆跳下马,正对的一间小店铺门廊下,正巧贴着一圈布告。   叶九霆左右看看,四下里只有不多的人在各自忙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拈起那布告的一角,手上一用力,那东西本来在门廊下贴得并不牢靠,立时连着五六张都给他揭了下来。叶九霆定了定神,左右看了一眼,仍然没有人留心他在做什么,他手上揉了几下,将那些纸张都揉成一团,信手塞到马匹后面的鞍袋里。心里瞬时冒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办法,可是再一想来,立时觉得这法子简直可笑。他心里清楚,叶锦城近来,顶多只在住处和商会附近往来,因为要随时等着上面分派任务,也不会随便去逛。只要将附近这些地方的告示都清走,不让叶锦城看见就好了。这纯属逼不得已下的权宜之计,洛阳城这么大,叶锦城迟早会发现这些东西。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有了思索此事处理方法的时间。其实叶九霆心里也很清楚,狼牙军这布告,聊胜于无罢了,这些人都是高来高去的刺客,能被抓住的可能性几近没有。所以一旦这布告张贴出来,狼牙军其实也并不太上心。如今两京虽然都被攻占,可是局势吃紧,每日往来的粮草书信和军情不知几何。洛阳周边重镇众多,人口丰茂,作为狼牙军此时的腹地,大部分钱粮赋税都由此而出,每日所要操心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所以这布告就算被人撕了去,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就能注意到。只是自己一个成年男子,做这种事情,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若是半夜里来做,就更不行了。狼牙军宵禁严苛,万一不小心给抓了进去,自己又是屠狼会成员,难保不连累一批人。   叶九霆正在思索着上了马,拨转马头正要从后街出去,刚一转过来,冷不防看见有个孩子正站在自己马前很近的地方,若不是自己眼尖,差点就要踩到他。叶九霆愣了一下,却见那孩子让开了一点,可一双眼睛还是好奇地看着自己。这孩子生得与众不同,浅色的头发和同样是浅色的瑟瑟一般的眼睛,约莫有七八岁光景,身上穿着的衣服,是普通市井百姓穿的那种麻布。叶九霆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心思却是一动,试探地叫了句:“……小兄弟?”   那孩子竟然应了一声。洛阳胡人很多,这孩子八成是哪里的胡商家的孩子,虽然这样的容貌在胡人中也不多见,不过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叶九霆见他能听懂自己的话,立时笑了。   陆明烛走进院门,门是虚掩着的,他倒也并不担心。自己这住处,横竖没什么可偷,从来不落锁。他揭下灰褐色麻布罩衫的兜帽,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叫了一声。   “小罐子?”   没人应声。陆明烛摇了摇头,也并不出去找,他平日里在一处胡商聚集的商会中做些杂活,实则为打探消息。商会人来人往,传递消息最是方便。只是对于陆嘉言,他从未刻意要求他不显山露水,小孩子心智不成熟,告诉他的多了,反而容易惹事。更何况,他带陆嘉言来中原,倒并不是要让他将来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哪怕只是多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因此他白日里出门做事,也就任由陆嘉言信马由缰地四下玩耍,小孩子心思简单,又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通常也惹不出什么事情来。   一直到陆明烛把饭做好,陆嘉言却仍然没有回来。陆明烛觉得奇怪,虽然他从来不刻意约束,可是陆嘉言一向乖巧,不到天黑,肯定自己就回来了。陆明烛心里有点不安,转身往门外走,想要去找找人,刚到门口,冷不防陆嘉言欢蹦乱跳地一路冲进来,差点撞到陆明烛身上。   “干什么去了?”陆明烛语气严肃,可是里面并没有多少真正责备的意思。   “啊……师父,”陆嘉言抬起头笑了,这些年来他身条抽长了不少,胳膊和腿也开始显出这个年纪男孩子特有的细瘦,只是脸蛋还是圆圆的,配上大眼睛看起来很是讨喜,“最近我遇见的事情,有点奇怪。”   “先吃饭。”陆明烛把饭菜端出来,“下次不要这么晚回来,要是撞见巡逻的,管你是大人小孩,一律抓去问罪的。”   “师父,我跟你说……”陆嘉言毕竟还是孩子,扒了两口饭,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陆明烛,“其实两天前就想跟你说了,不料忘了……”他有些丧气地摇了摇脑袋,“两天前我在那边后街玩,碰见个人,他给了我些钱,让我帮他去那边几条街上看有没有贴着的那种有画像的纸……看了回来告诉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什么?”陆明烛一愣,筷子停了,嘴里的东西也多嚼了好几下才咽下去,“什么有画像的纸?”   “就是那种……”陆嘉言思索了一会儿,他年纪还小,也不认得太多中原文字,显然不懂得那布告是什么东西,只是纯粹当作一件奇怪的事情,说给自己从来不敢欺瞒的师父听罢了,“城门口石坊上和有些店家门廊下贴的,上面有画像,下面有字儿的……师父,师父?”   陆明烛转过头来。陆嘉言看见他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将堆拥在肩上的光泽卷发映得闪闪发亮,衬着那一双褐色的眼睛里面流露的沉思神情,让陆嘉言突然觉得有点发冷。   “他还让你干什么了?”   “没……没干什么呀,”陆嘉言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起来,“人多一点的街上,他只要我帮忙告诉那些画儿到底贴在哪里,其他的事情,就没要我做了……哦,人少的地方,我帮着撕过几张……”   “什么?”   “没、没人看见,”陆嘉言怯怯地盯住陆明烛,“他说了不能让人看见,其实他也没让我帮忙撕那些东西,只是我觉得好玩,在人少的地方撕了几张,他、他不知道的……”   陆明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陆嘉言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一五一十道,“穿着那种黑色和黄色的……嗯,师父,我有一次到商会找你,在街上看见过有人穿着差不多的,黑色的头发,长得很高,高高的个头……嗯,师父,比你还高。”   “带着剑没有?”   “好像有一把剑……我……我没注意……”陆嘉言的声音越来越小,“师父,我错了,先来只是觉得好玩,我再也不去了……”   “……他有没有问过你,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从没问过。”   “吃饭。”陆明烛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露出安慰的神色,“没事,别怕。师父就是问问而已。他今天没再找你了?”   “……不……他说,那边还有条街没看,要我明日看了告诉他……”陆嘉言垂着头,声音像是蚊子哼哼,微不可辨,“师父,你别生气,以后再遇到这种奇怪的人,我再也不——”   “你明日照常去看了告诉他。”   “什么?”陆嘉言抬起头来瞪着陆明烛。陆明烛只是微微一笑,夹了些菜到他碗里,道:“好好吃饭。明天什么也不用说,就照常告诉他便是了。”   叶九霆在墙根下来回踱步,这是在城东。狼牙军攻打洛阳的时候,将城东附近的一片打得满目疮痍。现下虽然没有当初那么难看了,可是破败的断壁残垣还依旧在这里。有几处寺庙,还算是完好,只是里面的僧侣早就合寺迁走,空留这地方显着破败。已经是仲春了,寺庙周围长出了许多新鲜青翠的草木,柳树也发着嫩芽。这里本来就人少,傍晚更没有什么人了。   “这孩子……该不是跑到哪里玩去了,把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叶九霆正在低声自语,转角墙根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陆嘉言从另一头冒了出来,圆圆的脸蛋红彤彤的,是跑步的缘故。   “大哥哥,不好意思,我……”   叶九霆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进他手里,陆嘉言把一小张纸递给他,叶九霆打开来看了一下,随即揣进怀里,伸手摸摸陆嘉言的脑袋。   “好啦,没你的事情了,谢谢你帮我。”叶九霆笑眯眯地揉着他的头发,“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跟别人提起,知道了么?”   陆嘉言点点头,叶九霆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才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刚走出两步他就觉得不对。长久的习武所练就的对突发事情的敏锐,已经超越了听觉和目力本身。叶九霆才走了两步,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想要回身,手已经将要握上剑柄,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弹开了。叶九霆心知不妙,只是来不及回身,手臂却抬起来,后面来人的手腕跟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一处,叶九霆回转身来,那人却已经如影随形贴在他身后,一动一静间两人手臂一上一下连交了几招。那人臂力没有叶九霆大,很快撤了手,叶九霆一猫腰稳住下盘,回身横踢过去。只是迟了一步,一把泛着寒光的弯刀从后面直圈上来,冰凉的刀刃一下子就贴在他的颈子上。   叶九霆一下子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却让左手手指松开了一下,又握紧了短的匕首,向后一抵。身后那人似乎也一窒,叶九霆感受到了,不由得发出半声冷笑——长剑抽出来不容易,短刀可就轻松多了。   “放开我。”   “你是什么人?”   这个声音听在叶九霆耳朵里,就好像是个晴天霹雳一般。他的手指猛然哆嗦起来,差点要握不住匕首。那人的弯刀在他脖子上一动,又沉声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叶九霆汗毛倒竖,忍不住竭力回头想要看看那人的脸孔。可是只是刚要偏头,那人的手就一紧,贴在他脖子上的弯刀微微一动,叶九霆立时觉得脖子上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刺痛,随即是热辣辣的触感,想是出血了。他来不及想别的,扭头一看,之前那孩子却从墙根下走了出来,远远地站着望着他俩。叶九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头,猛然回肘向后一捅,那人显然本来也并没想直接要他的命,没料到他来了这么一出,手劲立时松了,叶九霆猛然抽身急退数尺,定睛望去。   “……明烛哥?!”   这一声惊叫不能控制地脱口而出,叶九霆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那人一步步走上来。天色已经要黑了,夜开始均匀地浸染整个历尽战火的东都。对面的人摘掉了头上白色的兜帽,那些光泽的长卷发,像缎子一样从肩上滑落下来,同白色的外衫一起,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叶九霆看见他走上前来,光泽浓密的深褐色眉毛微微蹙起来,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眼珠子盯着自己。这张脸似乎因岁月而沧桑了些许,可是又好像同十几年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看着还是很平静,可是叶九霆看得出,他心里正同自己一样惊疑不定。   “……明烛哥……你……你是不是……”   “你——”   “我是……我是……”他觉得嗓子里发干,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让他想失声痛哭,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无尽的愧疚,“……我是叶九霆……你还记不记得……”   他看见陆明烛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再定睛看,却又看不见了。说不上来的情绪让他的眼睛渐渐泛起雾气,叶九霆伸手揉了揉,却看见陆明烛的眉头松动了一下——是那种恍然大悟的、还有混杂的别的说不清楚情绪的颤动。   “……是你。”陆明烛垂下了手里的弯刀,叶九霆看见他的脸半侧在暗影里,“一别十几年了,你不说,真的认不出来。”   “……我……”   “……你师父,还好么?”   “什么?”叶九霆后背一个激灵,他抬头瞪着陆明烛,似乎不太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他迎上了陆明烛的目光,隔着夕阳后模糊的一点光亮,他看见那眼神晦暗,里面又似乎隐隐燃烧着什么东西。   “……不好……”这个实在的答案脱口而出,叶九霆只觉得一股热意哽咽在喉咙里,心中却猛然地闪过一道念头,让他骤然清醒——他这才明白过来,陆明烛口中所问的师父,并不是叶锦城,而是叶思游。十六年过去了,已经整整十六年过去了。叶思游已经不在人世多年,当初的大师兄,也已经是自己的师父。可这些,陆明烛却并不知道。十六年了。已经十六年了。可是不管陆明烛问的是谁,是叶思游也罢,是叶锦城也罢,他又该怎么回答呢,是好,还是不好?   “……不……很好,”叶九霆连忙改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师父……他很好……”   (九十九)   天色越来越黑了,陆明烛褪下白色的外衫,只穿着深色的衣服,拉着陆嘉言往回走。风沉默地吹在他身上,像是很多的时光和沙粒从身边流走了。他知道身后的叶九霆还带着满肚子疑问和不安站在原地,可是他却并不想回头,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叶九霆并没有追上来。陆明烛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他们都带着一样的难堪。过于长久的别离,让重逢变得尴尬。对于叶九霆来说,这尴尬必然与叶锦城有关——叶锦城现在怎么样了,他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对于他自己来说,哪怕只是面对叶九霆,也终归要不可避免地惊讶起来。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时间流沙一样的质地——尽管他知道,距离大光明寺那件事,已经十六年了,距离他头一次看见叶九霆,也已经整整十八年过去,可叶九霆在他的记忆深处,还是那个幼小的孩子,自己只消一只手就能提得起来。可是岁月多情,当初细弱如初生花草的孩子,竟然已经长成了这样英挺的男人。他其实知道,叶九霆同他一样,要接受这十几年岁月断层所带来的惊诧,从他那声脱口而出的称呼就能听出来——称呼还是旧日的称呼,自己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陆明烛了。   不过这短短的数日,这样的感觉就已经接连出现过两次。关于同叶九霆相遇的这件事本身,其实他一点也不惊讶,几天前他回到洛阳,途经枫华谷时,就已经在驿站附近看到过叶锦城。尽管正值战乱,可是枫华谷的驿站却仍旧人来人往。尽管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逃避,可他很清楚,自己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双脚却一直站在那里,半步也没有挪动。叶锦城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去洛阳,他看见他忙忙碌碌地跟驿站交换马匹,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十二年前,在三生树下他见过叶锦城一次,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隔着山山水水和无数的时光碎片,当初那一眼已经无比模糊。他站在驿站二层的平台上面看着叶锦城,那头白发让他觉得无比熟悉而又陌生。在自己的印象中,对于叶锦城的感觉碎裂成好几个断层,多情的和无情的,年轻的和现在的。这些碎片纷纷扰扰,让他一时间觉得恍惚。在无尽的困顿和苦闷中,他设想过无数次若是与叶锦城再次重逢时的模样,深藏多年的恨意在这个时候又翻涌上来,却又不足以让他上前。只要一回头,叶锦城就可以看见自己,但是叶锦城并未回头。不过他知道,这不是问题,只要是去洛阳,迟早都会再次遇见,迟早都要将当年的旧账做一清算。   “师父……”陆嘉言的叫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陆明烛俯下身子,看见陆嘉言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什么陌生人一般。陆明烛皱了皱眉,他不知道,之所以让陆嘉言露出这副神情,是因为自己眼睛里闪烁着平日里很少见的、冷的光。   “没什么,回家。以后再出来玩,不要随便搭理奇怪的人——也罢,回去了再同你仔细说。”陆明烛说着重新牵起他的手,“师父近来要忙了,如果出门在外,到时候送你出去借住,你要记得听话些。”   屋子里只传来一个人絮絮的低语,更显得气氛格外沉静肃穆。四下里或坐或站的十几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凝听着中间的人说话。狼牙军攻占洛阳后,势头日盛,潼关虽然有二十万大军镇守,可是渐而吃紧。东都洛阳成了狼牙军腹地,周边所辖州县皆盛产粮食,为了支援前线推进的战役,狼牙军派人四处搜刮征粮,不仅分派到州县头上,而且更多从商会下手,各地富商都免不了遭到摊派。这个消息从屠狼会派进商会的人中间传进来,经过数日的反复打探,很快就确凿了。大量的粮草从腹地源源不断运往狼牙军逼近潼关的先头部队,这样下去,潼关便越发吃紧了。   叶锦城坐在屋子的一角,双臂互相环抱在胸前,半垂着头像是要缩进角落里了。他其实在听,可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他到了营地里这些日子,虽然作为搜集情报的线人,他多在商会盘桓,只时常与营地中几个小头目私下里接触,但是许多人却已经对他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华衣锦袍,而是因为他那一头白发。有人好奇议论,他也不在意,每次来去匆匆,就不免引得更多人私下里谈论。   有人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引得其他几人也议论纷纷。似乎是在讨论劫粮的事情,叶锦城揉揉眼睛,觉得有点发困。其实这不关他的事情,但是他得去商会观察动向。眼睛莫名其妙地又酸又痛,揉了许多次也不见好。叶锦城抬起头,恰巧看见门开了,一个圆脸的姑娘端着些茶水走进来,她穿着一身万花谷弟子的衣饰,即使没在笑,弯弯的眼睛也透露出许多和善的意思。她走进来,挨个将手里的茶水分给各人,将托盘收在手肘下面,转身又悄没声息地出去了,只是叶锦城恰好抬起头来,冷不防看见她出门前转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一眼。叶锦城并没放在心上,他认得她,是卫天阁徒弟韦佩瑶的朋友,两人好得不寻常,大约是超过了普通朋友的意思。叶锦城没同她说过话,却是知道有林巧巧这么个姑娘。她是杏林弟子,因此在这营地管理药材疗伤之类的事宜。   叶锦城这些天来其实过得不怎么安稳,不为着其他,只是总觉得有一双审视的眼睛盯在自己背后,好像是叶九霆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可是每每转回头,却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他才到洛阳没多久,刚和商会的人接上头,这些日子以来多有劳累,因此也没放在心上,总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一般不来营地,总在商会一带呆着,一来是事情需要,二来屠狼会成员中,有相当一部分的明教弟子。他想看到他们,可又害怕看到他们。看到那些随风摆动的白色衣袍,他就总能想起一些温柔和痛苦交织着的回忆,可是看得太多,又会难免想到无论他看过多少白衣,大约也不会有自己真正想见的那个人。他一直觉得陆明烛定然还活着,可是却又找不到半点他还活着的证据。   叶锦城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也不想听其他人在说什么了,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心里有件事情一直反复回荡着,激起奇怪的感觉,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前些日子他在街上看见狼牙军贴的通缉布告,人数不少,足有五六个,其中有个人,布告上说看武功路数是明教弟子,褐色头发,用的双刀不同。叶锦城心里觉得奇怪,一些旧日的事情止不住地翻腾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大光明寺那一日,陆明烛的那对弯刀,有一把断在了他肩膀里面——那截断刃,他到现在都还保存着。可是——如今朝廷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管明教的东归,这洛阳,屠狼会里,也到处都是明教弟子,褐色头发的人又有什么奇怪呢?更何况那画像画得实在不过聊胜于无,想是这明教弟子执行任务时,也多掩饰,狼牙军所能得到的容貌特征描述,也不过就是极为有限的一点罢了。是自己想多了。他在痛定思痛中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他比谁都渴望能见到陆明烛——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若是真的相见,他又能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和他相对。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在意过,任何稍微相像的人和事情,都能让他想起这人,尽管最后都会被无情的事实佐证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失望渐渐积累成绝望,他表面平无波澜,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的失望。叶九霆成家以后,他更是觉得每每像是被抽离了生活的重心一般了无生趣,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是,之前多年血脉瘀滞不通,却由于上次那番祸事而好了许多,这几年他有意识地重新练武,渐渐将过去荒废的内力都修回来。尽管可能还追不上当年年轻的时候,可到底也是不错了。是啊,连自己这样的情状都能活下来,活到这个时候,陆明烛是不是也一定还活着?   他胡思乱想着,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撞到营地里的栅栏上。为了防止狼牙军方面起疑,每次接头的据点都不固定,每个据点也都不大,但是人来人往的倒是不少。叶锦城恍然喘了一口气,正要抚平一下纷乱的思绪,就听见有人在身后试探着道:“……叶师叔?”   叶锦城一回头,只见林巧巧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出上半身,笑眯眯地盯着他。看她的模样,似乎很想同他说话,但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颇有点顾虑。   “是你,”倒是叶锦城先泰然自若地点了一下头,对她笑笑,“姑娘是韦师侄的朋友,对吧?”   “哎呀!是的是的!”林巧巧见叶锦城认识自己,省去了自报家门的麻烦,不由得眼睛一下子亮了,“她跟您提起过我啊?我还以为……呃,没什么。”   她说话很快,虽然已经不是爱娇的小女孩的年纪,可说话犹然自带一股发自内心的天真烂漫,听得人一颗心也不由得渐渐软化了。叶锦城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没告诉林巧巧,韦佩瑶并没特意提过,不过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却也不知道林巧巧的心思。数日前林巧巧在营地里见过叶锦城一次,回去同韦佩瑶说起,韦佩瑶听罢竟然不经意道自己认识这人。林巧巧没料到她竟然认得叶锦城,再一听叶锦城的名字,立时就坐不住了。她这人话多爱动,更是有个韦佩瑶极其看不上眼的爱好,专爱搜罗江湖传闻。此时一听叶锦城的名字,竟然发觉同以前她关心过的一桩旧事里面的人物同名同姓,再一问韦佩瑶,立时就确定了这竟然就是本人。林巧巧当下气急败坏,大喊着质问韦佩瑶,既然认识这人多年,还是她师叔一辈,为何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韦佩瑶倒是坦然地露出一脸莫名的神色道,你不说,我哪知道你有兴趣?林巧巧思及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同韦佩瑶提到过那桩旧事,也说过自己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料韦佩瑶全然没有走心,根本左耳进右耳出,当下不由得气愤难捱,连着几天没有理韦佩瑶一下。   叶锦城见她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怔,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道:“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就是……”林巧巧嘴边止不住的笑更深了,尽管她竭力想要掩盖,却怎么都控制不住,“就是……就是以前听阿瑶说起过啦,今天总算见到了……”   叶锦城又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想不通见到自己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兴奋的。林巧巧反应再慢,也终于看出他神色有异,正要说话,却从营地那边走来一人,一身纯阳宫道子的打扮,身上却没佩剑,因为有点下雨,只是随便披了一件蓑衣,也披得歪歪斜斜,全然不成个模样。他手里拿着几张东西,边走边看,一抬头看见了林巧巧,立刻就笑了。   “哎!你们来看,今天我出去办事顺便揭回来的,狼牙军贴了新的布告了!”他走近前来,将头上蓑笠随便一掀,发冠被带得歪斜到了一边也不怎么在意,“这都是什么东西!”   “叶师叔,这是南星道长,商南星。”林巧巧一面笑眯眯地介绍两人相识,一面接过商南星手上的东西来看了一眼,立时笑道,“哎呀,这画的都是什么!”   商南星随随便便地对着叶锦城点了一下头,一手也戳到那布告画像上,满脸鄙夷之色:“他们已经连画了三遍了,这是第三次张贴布告,狼牙军的这个画师到底还行不行啊?道爷这样的英姿,连着三遍他们也没画出个万一来,什么东西!”   林巧巧嗤地一声笑了,连带着叶锦城也忍不住摇头苦笑。商南星又对叶锦城点了一下头,转身进屋子里去了,留下林巧巧和叶锦城两人还坐在廊下看这叠东西。叶锦城盯着她柔软白皙的手翻过一页,眉角却突然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最后一张依然是之前自己看过的明教弟子的画像。描述的文字也没有变过。两把不一样的弯刀,栗色卷发。叶锦城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见这张能勾起他无限遐思的东西。   可是林巧巧却笑了一声,道:“南星道长那个人,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英俊,其实这画得跟他也没多大差别……啊!叶师叔,你不要告诉他啊!倒是这个人,画得真是一点也不像……不过也好,这样他们就更抓不住人了。”   “……什么?”   “我是说这个人,画得实在是不像,”林巧巧的手指在画像上点了一下,“他真人长得可好看了,尤其是头发!”   叶锦城慢慢地转过头来,林巧巧并没发现他的神情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你见过?什么样——的?”   “哦,我以前见过他一次,那还是好久了,三年以前,阿瑶当时在龙门值守,我去找她,遇见的这个人,我还以为他是普通客商呢,阿瑶非说他是明教弟子,哎,最后还是被她说中了,我怎么就这么笨呢……”她似乎懊丧起来,脸蛋耷拉下去,可旋即表情又明朗起来,“那头头发真是好看,像缎子一样,栗子色的,长长的带卷……眼睛也是一样的颜色,这人官话说得也很好……前一阵我在别的营地里见过他一次,他竟然还记得我呢。”   “……多……多大年纪?”叶锦城一手扶着身后的门墙想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他此时非常害怕,只怕林巧巧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是却根本控制不住,“什么……什么身量?”   “个头挺高的,叶师叔,跟你差不多吧……”林巧巧终于听出了他语气不对,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叶锦城,“年纪……”她歪着头思索了一下,“……也和你差不多?应该是位前辈,不过……我也不知道,不是中原人的长相,我分不清啊。”   叶锦城听罢这句,勉力对她点头说了声谢谢,随即突然抽身就走,脚步急促,走了没几步却已经是跑了起来,只留下林巧巧一个人愣住了。   林子茂密而且带着一股初夏的微微阴冷。天阴了,好像是又要下雨,轻柔的风吹在身上。叶锦城策马穿过风雨镇,又向南面不知道跑了有多久,这才急匆匆地在破败疮痍的官道一侧跳下马来。洛阳城再往南,到处都是遭受战火损毁的村落,这些地方已经没有人,只见到断井颓垣,能听见禽鸟哀鸣。叶锦城侧耳听了听,四下里似乎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点声音,他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官道原来从这处村镇当中穿过,最是繁华,可是此时却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林巧巧的话让他不能不在意。尽管这些年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幻想,他却还是无法不去拼命求证。前几年他甚至动过念头再去一趟圣墓山,却终究因想起师父的临终嘱托而迟迟难以动步。谁料到只拖了这么两年,就打仗了。林巧巧的一番描述让他有种近乎毛骨悚然的感觉,连着跑了几处据点,才终于打探到这人的消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却有人知道他这几日出任务,是阻截狼牙军运往潼关的军粮去了。   叶锦城走过一片长满荒草的缓坡。两边都是颓败的房舍。他发觉前方没有一点声息,也有可能是听错了——好像是自己的心跳。风向转了,他突然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叶锦城转过一面断墙,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荒地,到处都是凌乱的车辙印记,却不见任何粮草辎重,只留着地上的一些血迹,格外地显眼。它们厚重地凝滞起来,还并没有干透,显然这里才结束一场战斗并没有多久。叶锦城心下跳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不能在此地久留,消息传得很快,不多时就会有狼牙军的人赶过来。先前听来的消息是说,这一队人的任务,不过是杀掉运粮部队的先锋,扰乱先前的计划,迫使狼牙军改道从另一条路运送粮草。难怪这里的战斗这么快就结束了,大概人也早已经散尽。叶锦城小心翼翼地撤回步子,踏着地上的石头,沿着坍圮的墙根一点点往回走。   荒野里传来凄哀的鸟鸣。有一些冷的,或者热的风吹在他后心上。叶锦城谨小慎微地踏着石头往回走,尽量不在泥地上留下任何痕迹。耳边似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或远或近的,又像是他的错觉。   走过村镇口一段荒废的石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以名状的失望情绪和心不在焉,他莫名其妙地一个踉跄,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跌跪下来。练习重剑,最讲究的就是腰力强悍,下盘稳当,这么多年来,走着路却能被东西绊倒,也算是闻所未闻。两只手掌跌倒时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尽数擦破了皮开始渗出鲜血。叶锦城疼得暗自唏嘘了两声,这一下奇怪地摔得颇重,连膝盖也在隐隐作痛。他跪坐起来,正想要爬起,却似乎突然听见一种奇特的声音。   像是水声的滴答声,很轻微,若不是凑巧从鸟鸣风声的空隙中间被他捕捉到的话,是绝然难以听见的。只是那么一两声,很快就消失了。很短的时间里叶锦城忘了起身,只是跪坐在脏兮兮的泥土里侧耳分辨,却陡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奇异的悚然。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差点吐了出来。几乎是与此同时,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上方滴落到他半侧的脸颊上,叶锦城伸手一摸,手心里是一道粘稠的血痕。   心突然如擂鼓一般地响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由远及近,由轻及重,越来越快。这只是简单的一个回头抬眼的动作,却让他觉得莫名地吃力。   有人站在他身后上方的石梁上,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将落寞的石梁和他的影子都照得一片沉寂。从下往上看去,只见那人在风中渐渐静止的白袍,还有同样渐渐静止的、即使背对夕阳,也仍旧像绸缎似的极长的栗色卷发。他手里提着一把弯刀,另一只手里提着不同式样的另一把。在微幽的光线下,其中一把弯刀静静散射着一些冰冷又炽烈的光泽。他动了一下手腕,刀尖在他手里轻轻震颤起来,上面又持续地滑落下来几滴鲜血。   “叶锦城,好久不见了。”   叶锦城双膝一软,身不由己地跌坐下去。他抬头望着这个高高立在石梁上的背光的影子,嘴唇不住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的眼泪,倏然像是断了线一般地极快地从眼角滚落。   (一零零)   夕阳持续着西沉,陆明烛从高处跃下,动作轻巧。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手还是像当初一样柔软矫健。叶锦城觉得目力渐渐模糊起来,只好抬手想去揉揉眼睛,无奈试了几次,手却都不住哆嗦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模糊的目力下他似乎觉得陆明烛走到跟前,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想要说点什么,可迎接他的只有沉默。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滞重的呼吸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可无尽的狂喜却像狂风暴雨一样冲刷着全身,胸口剧痛起来,这样的重逢在一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仅仅给他余下一点嗅觉的力气——他闻得见陆明烛衣服上的血腥味,这味道熟悉又陌生,一瞬间和十六年前大光明寺前殿中那种腥而且热的味道融合了。那时候陆明烛留给他最后一个背影,然后像受伤的白隼一样飞扑而去,直扑进十六年一去不返的白茫茫时光当中。   眼前的晕眩和云翳似的雾气让他只能看见好像十六年前一样远去的白色衣角。一股比惶急远远要更可怕的情绪支撑着他踉跄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明烛身后。   他知道自己喘得厉害。脚步声,喘息声,路上的石子被踢开滚动的声音。他几回想要艰难地伸出手去,可又因力竭而放下了,他想开口叫陆明烛等等他,可又完全说不出口。陆明烛走得并不快,可是对于他来说,仿佛怎么也跟不上似的。不能够,不能够,他必须跟上,因为只要一个晃眼,前面那个人又会像十六年前一样转身就消失了。更何况,即使是看不清,叶锦城也知道,陆明烛根本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这感觉比他想象过无数次的、直接迎面而来的结算仇恨的一刀还让他来得绝望。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艰难地、亦步亦趋地跟着。   陆明烛走得并不快,似乎也并不在意叶锦城的跟随。两人就这样一路走着,走过风声,走过舞动的荒草,走过十六年来各自煎熬不已的空白时光。他不能不跟着陆明烛,尽管越走越浓烈的绝望让他只能艰难地喘息和哽咽,两颊热辣辣地疼,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寒风,也不能吹得人双颊像是被割了两刀一样剧痛不止——不是风的缘故,只是因为陆明烛方才那句好久不见,短短几个字,像是几个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惊觉天色已黑,而周围有了人声。他从惊诧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回到了最近的营地。这段路不算很短,他竟然想不起方才是怎么走过来的。   营地晚上的人反而要比白天多些,但是为着谨慎的缘故,所有人都很安静,连大声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几处幽暗的火堆在四下燃烧着,营门口的栅栏旁边,叶九霆正站着同韦佩瑶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一抬头,却看见有个白衣的身影从蜿蜒的上山小路走过来,叶九霆立刻认出是陆明烛。自从上次的相见之后,两人还没再见过面,叶九霆顿觉尴尬,正在不知该作何反应,陆明烛却泰然自若地举起一只手来,对着叶九霆和韦佩瑶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另一侧走去了。叶九霆来不及回话,只好兀自难堪了一会儿。韦佩瑶见状,皱眉道:“这人你认识?”   “……认识。”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好很快转移了话锋,“你也认得他不成?”   “认得啊。”韦佩瑶皱眉道,“三年多前,在龙门荒漠就见过一次。”   “咦?你也认得,怎么……”   叶九霆的话没有说完。韦佩瑶顺着他凝滞的目光一扫,就看见几步之遥的地方,叶锦城正往这边走来,只不过神色十分吓人,脸上死白没半点血色,映着营地里的篝火简直像是要浮起来了不说,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在那苍白的脸上,衬着火光,出奇地发亮,一直钉在前面的陆明烛身上。   叶九霆浑身汗毛倒竖,后心上唰地沁出一层冷汗。尽管他知道,这一日是迟早要来的,却并未料到如此让人措手不及。尽管当年的旧恩怨与他并没有有多少干系,可是他还是没来由地替他们感到尴尬。他连忙转头去看陆明烛,却看见那白色的身影在营地里转了一个弯消失了,大概是被人叫走。那边是讨论事宜的重地,没有任务在身的人绝对不可以擅入,可叶锦城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只知道跟在陆明烛后面挪动着步伐,一径往那边直着走过去了。叶九霆毛骨悚然,倒不是因为师父不守营地的规矩,而是叶锦城脸上那种神色。关于这种神情的记忆深深地植根在叶九霆童年的记忆中:叶锦城患了失心之疾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在剑庐的台阶上,用力搂住自己的肩膀无声哭泣的时候。而一般紧随着这种神情之后的,就是关于伤病和流言的铺天盖地的记忆。   叶九霆本来手里还拿着佩剑,此时竟然来不及挂回腰里,只劈手扔到一旁,直扑过去双手抓住叶锦城上臂。   “师父……师父!师父,你别过去……你先听我说……”   叶锦城浑然不觉,直到叶九霆将双手环在他肩上,强硬地拉着他往后退时才迫不得已地回过头来。   “师父……师父你听我说……那边……”他艰难地开口,却发现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脸色煞白地盯着叶锦城,仔细观察他神情是否有不妥之处。   “那是……那的确是明烛哥……师父,我回头再给你解释,你别去,我听韦师姐说了,他在这里做任务,不会走的,师父,你……”他慌乱地说着,不住避开叶锦城想要拉开他的手,叶锦城挣扎了一阵,却突然好像是回过神来了,默然不语地安静下来,半晌之后突然一抽身从叶九霆身边走开。叶九霆一拽拽了个空,只好快步跟上去,留下韦佩瑶站在原地不明就里。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营地四周走动的声音渐而平息了,许多人各自散去,唯留下叶锦城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人迹的山口小路边。他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连带着叶九霆也只好一直缄默着不敢打破这层微妙的坚冰。风从山口中间穿过,劈头盖脸地吹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是初夏的风了,可是因为是在山里,还是很有些寒意的。   “……师父……回去了,这里吹久了要生病的。”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叶锦城忽而抬起头来逼视着叶九霆。叶九霆避无可避,活活被那眼神戳得瑟缩起来。   “我……”   “……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叶锦城忽然颓唐不堪地垮下双肩,叶九霆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抑制自己狂乱的情绪,想要从当中摆脱出来,镇静地思索,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可是……”   “回去。”   叶九霆无可奈何地往回走,却显然极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叶锦城犹自挺着脊背坐在夜色里,叶九霆再走了几步,就看不见人了。夜像是漆黑的铁幕笼罩下来,将短短的距离隔得像天堑鸿沟。叶九霆渐渐走得看不见了,叶锦城侧过脸,尽管已经是仲春初夏的样子,可他却觉得这山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的疼,也许是之前的泪渍被风吹得干涸在了脸上的缘故。眼睛里又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刺激得脸上火烧一样一阵阵抽痛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四下环顾着苍茫的夜色。滚烫的泪水越揉越多,他却像是疯了一般耸动着双肩,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低笑,这笑声喜悦而且痛楚,还带着病态的抽噎,被山风一吹,叫人闻之悚然。   “……你没死……你还活着……原来……”   只是活着是比死亡更为遥远的距离,他已经没有脸面面对活着的陆明烛,而对方也不会乐意看见他。一旦意识到这点,在狂喜的潮水中就袭来一阵冰冷的暗涌,激得他双肩战战,只能在这冰冷的水中抱紧自己,连挣扎求生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该呆在这里一任喜悦和绝望的狂潮将自己淹没。正如叶九霆所说,陆明烛并不会突然离去,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这条山口的小路是来来往往进入营地的必经之路,叶锦城在不显眼的地方坐了很久,来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发现陆明烛并没有出来过,想是还在营地里。叶锦城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软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定了片刻的神,这才挪动着步伐往回走。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或者柔软的丝帛里面。他不能在这里呆着,他得去说句话,不管是说什么,不管有多么尴尬。   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撞了他一下。叶锦城要不是还扶着树,笃定会摔倒。那冒冒失失撞人的人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是个孩子,十岁不到的模样,极浅的金色头发,一对眼睛圆溜溜的像是琉璃珠子一样。叶锦城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这大约是个明教小弟子,要不就是营地里明教中人带来的亲眷。不过这般容貌,即使是在胡人里面也不多见。以前他同大秦来的商人打过交道,说是在那里,也只有北方人中有这样的长相。叶锦城一面暗暗称奇,却发现那孩子神情不安又好奇。   叶锦城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的白发。这些年来,有无数人用这样好奇又赤裸裸的眼神看他。看得多了,那些刀剑一般的目光在身上血淋淋地划来划去,也就不再疼痛。眼前孩子的神情天真无邪,叶锦城本来就喜欢小孩子,这孩子又八成是明教弟子,更让他觉得亲切。叶锦城弯下腰,用手摸摸他的脑袋。   “没事,没事。”   那孩子点点头,转身飞快地一溜烟往营地里跑去了。叶锦城在后面慢慢地往回走,思绪飘忽,渐渐飘向十二年前。三生树在月夜下静谧无话,唯有上面古旧的铃铛随着大漠里的风轻轻频响。芳树静美,皎月高照。他跪在三生树下失声痛哭,许下愿望。再也不见,此生再也不见。可是时光流转,明尊似乎终究因为他不是明教弟子,所以没有听见他的许愿,让他们重新相见。只是这些年来所有事情纷纷扰扰,上天从不曾听从他向往美好的祈愿,让他无数次感慨世情多舛,天意如刀,可这一次,上天仍然没有听见他当年的祈愿,却反而成了天意垂怜的明证。   他走进营地里。四下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点残余的火光,和深处几间屋子里还有隐约的人声。叶锦城在外面徘徊良久,却终究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回廊下站着等待。他望着几处微微闪动的火光,思忖着陆明烛到底还在不在里面。   不远处有房门响了一声。叶锦城转过头去,呼吸立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陆明烛从里面走出来,白色的衣袍在夜色里也还是很显眼。这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十六年来无数次醒转之后空空如也的寂寥。从面前的门里走出来的的确是陆明烛。喉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他想上去说话,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像之前一样重逾千斤,明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呐喊着叫嚣着,驱使他甚至想要扑上前去,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   陆明烛似乎并没有发现叶锦城。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手上什么东西,随即门又响了一下,有个孩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扑到陆明烛身边抱住他。孩子年纪还小,向上伸着手臂也只能勉强抱住陆明烛腰胯,可是叶锦城看见他的神情笑得灿烂——正是之前遇到的孩子。陆明烛脸上绽开笑容,伸下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叶锦城被那个笑容弄得晃了一下神,随即觉得像是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冷得他一下开始瑟瑟发抖。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看见了叶锦城,并且皱了一下眉。隔着夜色,这样的神情本来就看不清楚,叶锦城就更加看不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陆明烛身边的孩子。陆明烛把手搁在陆嘉言身上,拥着他往另一侧走去,显然不想多看叶锦城一眼。但是这里只有一条道,又不是太宽,两人也只能往这边走。   叶锦城摇摇晃晃地从倚着的栅栏上支起身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全白了。   “……明……明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被骄阳炙烤的干裂木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要命。这两个字上压着沉甸甸的十六年的时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自觉没有脸再这样叫他,但是这两个字在多年的念诵中早就已经根植于心,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叶锦城说完了这两个字,便觉得脸上像先前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好像被人迎面抽了两个耳光。这种感觉突然让他恍惚觉得很有点像多年前,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大批谈生意的对象而师父却临时有事不在时那种青涩的尴尬,可又远远超过那种尴尬万倍。心跳得极其厉害,绝望的情绪在看清了面前孩子的脸孔之后,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压迫得他心慌气短。他竭力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陆明烛,可是眼神只是接触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像是被烈焰灼伤一样慌张地转开了。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那样嘶哑难听,并且因为绝望在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这是……这是你……的……孩子?”   他竭力想挤出笑容,却知道自己此时并没有脸笑,并且这笑容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可是要将这笑容收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任由它留在脸上,将自己无路可退的情状全部暴露在陆明烛眼里。   陆明烛脸上冰冷的神情一瞬间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不过叶锦城并没有瞧见。陆嘉言不明就里,刚要说话,却被陆明烛在后心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陆嘉言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在喉咙里。陆明烛低下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说的是叶锦城听不懂的家乡语言。陆嘉言点点头,乖巧地跑到一旁不见了。陆明烛看着陆嘉言离去,这才转过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叶锦城。   这眼神像是鞭子一样直抽在他脸上,叶锦城差点要踉跄后退,双眼却像是有了自主一般死死盯着陆明烛的眼神根本不能挪开。这眼神里面似乎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却又冷得像是雪原深处终年不化的寒冰。   一声抽刀的响动惊醒了他。脸颊一直在热辣辣地痛,感觉不到什么,弯刀的刀刃猝不及防地贴上面颊,叶锦城没动,那刀刃却陡然翻转了一下,冰冷的刀面贴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   “干你何事?”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叶锦城终于清楚地听见看见,陆明烛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流利的一口官话,可是声音比从前低沉嘶哑许多,而陆明烛的神情,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一零一)   虽然已经是傍晚了,可是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声音还是没有消褪下去。叶九霆在一座宅子前跳下马来,双手提着一大堆东西勉强地去敲门。不多时有下人来开门,叶九霆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随即快步往宅子深处走去。这宅子在洛阳内城也算是最好的那一类,是叶锦城来到洛阳的时候临时从旁的商人手里收购过来当做住处的。他所接的消息线索,大多数从商会里来,而洛阳的商会,早就明里暗里都被狼牙军控制和接管,叶锦城要进入洛阳商会,就必然经常多和狼牙军打交道。他在这些事情上一直很有一套,善于钻营,来了这里没有多久,已经和商会的人很熟,并且通过之前的生意关系,将各处都联系起来,只是树大招风,背地里难免遭人非议。   叶九霆知道师父并不怕这些。说得不好听些,十六年前关于大光明寺的传闻,在杭州郡的商圈和江湖中传开已经多年,从新闻变成故事,却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不管叶锦城走到哪里,就算旁人表面上不说他,转过身去,背地里何止议论纷纷。所以现下,无论这桩差事有多么难以钻营,局面有多么难以打开,对于叶锦城来说,都不算什么。只是现在——陆明烛回来了。   自从那天在营地被叶锦城撵走之后,叶九霆连着两天没有敢打扰他。只是他今天去了一趟商会,听里面的人说叶锦城这两日都没有出现,不由得暗暗心惊了。叶九霆绕过屏风走到内室,门页半掩着,叶九霆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似乎叶锦城应了一声,又似乎没人。他管不了那么多,推门走进去,转过小屏,就看见床帐半垂半挂着,叶锦城面对着墙壁侧身睡在榻上。   “师父。”叶九霆轻轻唤了一声,叶锦城却并没反应。叶九霆当他是睡着了,走上前凑近一看,心中不禁微微一惊。   叶锦城紧紧闭着眼睛,睡得凌乱的白发从两颊散落下来,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红的眼睑告诉叶九霆,他之前是哭过了。叶九霆听见他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很重的鼻音。   “师父……师父?”叶九霆伸出手去,他本来以为叶锦城睡着了,想把他叫醒,可手还没搭到叶锦城身上,叶锦城就伸出手来准确无误地将他的手推开了。他并没有睁眼,只是用力裹紧了身上薄薄的被褥,往床榻里面蹭了蹭。叶九霆再次伸出手去,又被他推开了。   叶九霆本来满心都是不安,生怕师父有点什么闪失,像十几年前一样犯了旧病,可眼下叶锦城这样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让他一愣,随即心里竟然有一点酸涩的笑意。他想起在自己和师父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经常有许多的不开心,有时候也会赌气,师父就是这样耐心地安慰自己。世易时移,自己已经长大,而这种情况,也已经反过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正要抽身走开,叶锦城却说话了。   “什么事?”   这声音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而威严,与方才那种一时情之所至的孩子气举动截然不同,只可惜沉重的鼻音出卖了他。叶九霆并不敢戳破,他知道师父虽然已经在岁月中强迫着自己岿然不动地面对各种唇枪舌剑和流言蜚语,但是说到底,却又最要面子。   “没什么事,师父,我就是来看看你。”叶九霆转回身走到榻边坐下,“我去了商会一趟,他们说两天没见你,我担心你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叶锦城面无表情地起身下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呷了一口,随即在桌边坐下了。叶九霆看见他红着的眼睛,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   “……明烛呢?”   这句话显然是迟疑了一下才出口的。可是那人名字的两个字在叶锦城口中无比自然,连带着整句话也无比自然。叶九霆悚然一惊,后背刷拉拉起了一层粟粒。这种反应着实奇怪,可是也确实情有可原。在他童年的时候,叶锦城在病体支离的那些漫长时光里神志不清,总以为陆明烛还在藏剑山庄,却又怎么也找不见人,因此逢人就问,问的永远是这三个字。尽管已经隔了很多年,可是这句话在叶九霆来说仍然闻之悚然。更何况此时叶锦城脸色苍白,双目发红,头发散乱,很有点像是当年的意味。   “……我这两日没去营地,没见着……师父你放心,他还在这里呢。”   他这句话回答得小心翼翼,并且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都颤抖了。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叶锦城脸上的神色,连半分都不敢移开。可叶锦城闻言只是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这整整两日都昏昏沉沉,脑子里嗡鸣乱想,头痛欲裂。这种痛不同寻常,是一种潜藏在记忆深处危险的钝痛。以前这种头痛伴随着他的时候,他似乎过了一段十分不堪的日子。叶锦城心里知道不好,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在家闭门不出,竭力阻止自己去想太多。可是与陆明烛的重逢带起他太多翻涌的情绪,这些东西纷纷扰扰,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心绪这样信马由缰地走下去,否则迟早要犯当年的旧病。与陆明烛重逢带来的喜悦和无地自容的感觉,渐渐开始被一种更沉重的绝望吞噬。陆明烛冰冷而且决意划清关系的神情,和十六年前大光明寺里他血泪交织的眼神重叠了,这些神情目光戳得他剧痛不已,绝望已极。   看见叶锦城伸出手掩住脸,叶九霆慌得急忙站起身来。   “师父……”   “不要紧,我很好,很好。”叶锦城喘了口气,心里又开始隐隐地有些云翳似的东西浮起来,他竭力拨开它们,快步逃离,“……我这几日没去商会……”他的语气艰难,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叶九霆稍微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叶锦城的神情,随即发现确实还好,并没有什么大碍——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叶九霆鼻子突然有些酸,因为他知道,这是师父最大的心病,想要控制得住,何其艰难。更何况,看陆明烛的态度,大约是决然不想再跟师父多说半句话的了。   “表面上倒是还好,没有人说什么。”叶九霆沉吟了一下,“但是我觉得他们大概是挺高兴。”   叶锦城突然放下半掩着脸的手,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自然心里是高兴的,巴不得我最好是死了。”   他通过商会的渠道搜集消息,最早来洛阳商会的时候,其实算是外来客商。虽然藏剑山庄在杭州郡一带的势力大,可是到了洛阳这里,就要削弱很多。叶锦城一个外来的商人,进入商会短短几个月,却因为会钻营,在商会中已经颇聚集起一批人来。探知狼牙军的消息谈何容易,首先要从狼牙军在商会的势力下手,叶锦城为了搜集消息,同他们多有往来。他一个外来的人,在商会中的地位上升,无形中挤兑了本地商人,又与狼牙军交好,虽然做生意的人大多数都不会同钱过不去,但是他表现得这般热切,却很有些人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商会中的人并不知晓他与狼牙军接触的真实目的,因此对他误会更深。   “不说了,你等我收拾一下,去商会。”叶锦城突然一摆手站起来,“记着我之前告诉你的,去了不要多话。”   天色渐渐亮了,林巧巧却已经在后厨忙碌了好一会儿。因为有人出任务受伤,所以头一天晚上宿在营地里的人比往常多些,她也就格外忙一些。这处营地在废弃的矿山深处,容纳不了太多的人,山路也崎岖难行,为了避免被狼牙军发现捣毁,像林巧巧这样常驻营地的人,平时也很少下山,给养之类的东西,偶尔有人送上来,大多数时间,倒是他们自己想办法找些东西来。好在这里人不多,消耗不了什么物资,也不是十分困难。   可是对于林巧巧来说,这就十分难以忍受了。她是万花谷弟子,万花谷以七艺闻名,门下弟子大多风雅,只有她从小入谷,就偏偏与这些东西格格不入,虽说入了杏林门下,医术也只是马马虎虎过得去,治些寻常的伤病还可以,疑难杂症是断然束手无策,更何况那些琴棋书画,她都不感兴趣,生平就只在意吃这一件事。当初在万花谷里的时候,连周围的师兄师姐,甚至师叔一辈的人,都偶尔也忍不住来蹭她做的饭菜。及至后来出谷游历,每到一地,必然先要去发掘当地的特色吃食。而到了这营地里,虽然饮食不缺,但是想要吃点好的,就没那么容易了。林巧巧倒不是不能吃苦,只是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至极。   她一面想着以前的事情一面走到后厨,看见灶台旁边铺着的麻袋上放着一只新鲜的黄羊,脸色不禁又好看起来。这只羊是韦佩瑶那天进山路上遇到的,顺手就打了带过来。营地里伙食不好,总算是能改善一下了。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雾气溢出来散得到处都是,身后的门响了一下,林巧巧还以为是韦佩瑶,便一面忙着揭开锅盖一面头也不回地抱怨道:“阿瑶,你看你干的这是什么事呀,还不如不带这个来呢,这里除了一点葱姜还有盐,什么调料都没有,怎么烧这羊嘛!”   “林姐姐,是我。”   林巧巧回头一看,只见是陆嘉言推开门走了进来。雾蒙蒙的厨房里他浅色的头发还是很显眼。陆嘉言走到旁边,看着地上的羊,眼睛亮了一下。林巧巧看见是他,立刻笑了:“罐子,你师父来了?”   “啊!林姐姐!你不要跟着师父学呀!我有名字的!”陆嘉言闻言立时露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要叫我罐子!”   “哎呀,罐子,罐子,这名字有什么不好嘛!你师父给你起这个小名不过是为着你好,好叫不说,也好养活的!”林巧巧笑眯眯的,根本不容他反驳,只是忙着将手里湿淋淋的葱沥干水,搁到菜板上,“你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人闲着?叫进来帮我把这皮剥了。”   陆嘉言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却顺手从案板旁边拿下一把庖丁小刀来,蹲下来径自开始料理那羊。这一个月来,由于战事不断西进,狼牙军在洛阳后方的活动也越发频繁起来,陆明烛身上的任务变多了,便也渐渐不再居住在洛阳城内,更多的时候将陆嘉言送到营地里来,林巧巧生性和善,喜欢小孩子,没多久就跟陆嘉言混熟了。   “咦?”林巧巧一转头,看见陆嘉言已经动作熟练地将那羊皮豁开一个口子,不由得诧异,“你还会这个?”   “这算什么?”陆嘉言摇摇头,“以前我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住的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偶尔师父带着我下山去,还能遇见一些沙狐石狼,我才五六岁,都看着师父做这些了,偶尔师父也教我的,这个多简单啊。”   “唉……”林巧巧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好吧,就算这个简单,可惜这里什么配料都没有,只好白煮,怕是要白糟蹋了这上好的羊肉了。”   “糟蹋什么?”突然有个声音插进来,林巧巧回头一看,是叶锦城,这简陋的厨房是临时搭起来的,叶锦城个头高,只能两只手撑着门框将头伸进来,“林师侄,我带了点东西,在外面,你去看看。”   “什么?”林巧巧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一亮,几乎是撒着欢就跑出去了。叶锦城侧身把她让出去,这才猛然和陆嘉言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自从那日在营地见面之后,叶锦城就再也没有见过陆明烛一次。尽管重逢和思念的痛楚如蚁跗骨,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陆明烛冰冷的弯刀拍打在他的脸上,他们之间隔着仅仅是一个刀身的长度,却又隔着怎么也跨不过去的距离。他每日辗转煎熬,却仍然没有想好要怎么着手打开这层坚冰。他们之间的旧账本来就太过沉重,又经过岁月的沉淀,坚硬得像是岩石了。沉默并不妥当,但是如果来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却又显得太过厚颜无耻了,更何况,陆明烛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这一个多月来,他来过两次营地,远远地看到过陆嘉言,尽管有心上去搭讪,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并且他知道,陆明烛不想理睬自己,回去大约也会跟孩子嘱咐些什么。尽管不安、焦躁还有愧疚乃至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每每坐立难安,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只生怕一个不好,这个十六年来再也没有的美妙梦境就又要碎裂了。在商会,面对商人们,面对狼牙军们,他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也从来都自信满满,可是面对陆明烛,以及与陆明烛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他现在皆束手无策,仿佛沸鼎中的游鱼一般煎熬万分。还有一件事,就是眼前这个孩子,尽管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样残酷的事实,自己跟陆明烛再也没法回到当年那样,但是一想到眼前这孩子可能是陆明烛的孩子,他就觉得撕心裂肺地难受起来。这若真是陆明烛的孩子,他应该为他高兴,他没有资格难过。在经历了自己那样的伤害和背叛之后,若是能找到真心相爱之人成家生子,无形中其实也算是消弭了自己当年带给他的伤痛,这是件好事,是件好事。可是尽管无数次地这么告诉自己,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还是会难过得中夜醒转,然后枯坐直到天明。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人在哪里?从这孩子的容貌来看,大约她也是陆明烛家乡的人了。这些问题简直要逼得他无路可退,只能竭力忍耐煎熬。   “……你叫什么?”   陆嘉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并没有开口。那天师父带他回去之后,跟他嘱咐了几句话,说自己出任务的时候,在营地里就跟着林巧巧最好,别的人不用太多搭理,尤其是眼前这人。师父的话,他自然不敢不听,可是小孩子的心性,却也想不明白这许多事情。他大致知道,师父等人是在抵抗狼牙军,大家既然都是这个营地里的,自然就不是外面那群坏人了。可是师父却又特意嘱咐自己,不要搭理眼前这个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还是想不明白。   没有得到回答,叶锦城脸上也许是有些尴尬,不过锅里的水滚着,不断冒出一些白茫茫的蒸汽来,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将他的神情掩盖了。好在林巧巧突然惊喜地叫着跑进厨房,对着叶锦城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是三十年的郎官清啊!还有别的那些东西……叶师叔,这么金贵的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嘘,”叶锦城尴尬地将眼神从陆嘉言身上挪开,“……这个是……我从商会那边托人弄来的。上回来过营地一次,你们这过得太难了,什么都没有。”   “哦,哦哦!”林巧巧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人并不算很聪敏,但是一遇到关于吃的事情,脑子就转得比谁都要快些。她知道现在洛阳城内这样的好酒是买不到的,狼牙军接管了一切,叶锦城在商会搜集消息,定然跟狼牙军打过交道,大约是托人从那里弄来的好酒还有这些东西。   “叶师叔,你真好!”林巧巧笑眯眯地点头,“这下不愁晚饭做不成了,不过……带这些东西进来,很不容易的吧?咱们这里偏僻,要是让人给发现了,可就糟了。”   “你放心,我有分寸。平时我也不来这里,今天进来商量事情,顺便罢了。”叶锦城点点头,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这是要做羊肉?这个,”他摸出随身带着的几个纸包来,“倒是正好,你不说我还差点忘记带了这个给你们,这是南诏进贡的茶叶,这个是胡桃,放到里面可以去膻气。”   林巧巧笑得更开心了,她知道眼下这些东西都不容易得。   “叶师叔,你还懂这个?我都没听说过这样的法子……”   “城里面有家店的厨子就是这样做的,等外面不那么乱了,有空带你进城去吃。”叶锦城笑了笑,眼神却在陆嘉言身上偷偷一扫,随即转身出去了。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营地里有几处像往常一样燃起了小小的火堆。热腾腾的肉香开始到处弥漫。林巧巧收起碗筷,拍了坐在身边的陆嘉言一把:“吃慢点,里面还多得是。”   陆嘉言总算舍得在咀嚼的间隙抬起头来,含含糊糊地塞着一嘴的食物。   “林姐姐,为什么你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啊?”   “不是我做的好吃,”林巧巧笑眯眯地捏他的脸,“多亏了叶师叔今天带来的酒和茶叶,不然没这么好吃的。”   陆嘉言愣了愣,转头看看坐在另一侧的叶锦城,其他人各自忙着吃饭,没人注意这边。师父说过,不要搭理这个姓叶的叔叔,可是看林姐姐,又好像很喜欢这个人的样子。师父的话是要听的,可是师父也说过,林姐姐的话可以相信。那眼前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搭理呢?陆嘉言那点小孩子的心思正在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就又听见林巧巧问:“哎,你师父做的饭好不好吃?”   “师父?也好吃,不过没有林姐姐你做的好吃。”   “哦。”林巧巧满意了,笑着正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一声咳嗽,她转过头,叶锦城端着碗坐在后面不远处木头垒起来的堞垛上,双眼发亮地盯着她,见她回头,就冲她招了招手。林巧巧站起身来走过去。   她看见叶锦城看了一眼努力埋头吃饭的陆嘉言,随即用一种很奇异的声音问她:“……你们方才说什么?他师父?他师父是谁?”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啊,叶师叔,你不是自己也见过了么?”林巧巧双手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位叫陆明烛的前辈。”   叶锦城脸上的神情变了,林巧巧看不出那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叶锦城用比之前更加奇异的声调,重复问了一遍。   “他们不是……父子?是师徒?”   “叶师叔,你可真能想!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林巧巧闻言爽朗地笑了,“明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嘛!你是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呃……好,没事,没事。”叶锦城摇摇手,低下头去。林巧巧不明就里,疑惑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只是她没看见,叶锦城在她身后低下了头,似乎是为了掩盖情绪,他差点要把整张脸都埋进手上端着的碗里面了,尽管在努力抑制着,可止不住往上翘起、却又竭力想被抿住的嘴角,让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   (一零二)   “现在就要做到这一步,说实话还是有点难,”叶锦城觉得屋子里很静,是因为对面的人一言不发正在仔细聆听的缘故,“进商会四个多月了,能安排好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要直接打进去让他们对我说出点真话来,还是不容易,”他说着做了个切入的手势,随即收回手来,两手握住面前的杯子,这个动作让他显得颇有点局促不安,“夏季才开始,征粮的任务都已经排到了秋季,可见前线……”   “明白,明白。”何予德听着叶锦城说话,一面点着头。他是隐元会的人,早在洛阳城失陷前就已经在这里开始进行屠狼会第一批抵抗势力的组织,现在这附近数个营地,都听他指派调遣。潼关于六月初失守的消息传来后,四下里都起了无数暗涌。狼牙军自不用说,定然是欢欣鼓舞,而他们这些仍旧忠于朝廷的人,许多人心里也起了不小的波澜。京城失守,皇帝携带大臣军队西逃,他们还在这里抵抗什么呢?一旦有了这种想法,许多人便生出退却之心,短短十几天的工夫,屠狼会内部就已经出了叛徒,虽然发现得早,连着切断了好几条线,却也损失惨重。不过,狼牙军西线战事推进,也立时带来诸多问题。例如征粮,就已经成了很大的问题。战事越进,越是需要大批粮饷,并且供给消耗甚巨,各地才经历过战火,也都十分吃力,哪里缴得出这许多军粮。只是实情是实情,摊派是摊派。狼牙军用军力收缴不够,便将任务划分成片,从商会开始,到洛阳所辖范围内的大富商和地主,全部在征派范围之内。叶锦城费尽心思钻营进商会,又八面玲珑地成了商会代表,并且一直在谨慎地向狼牙军示好,自然就成了被当成兵器使的那一个。催缴征派,从半个月前开始全部由他一手经办,这可的确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你现在这段时日是最艰难的,我知道。辛苦了。”何予德站起来去添茶,顺手拍了拍叶锦城的肩。   “……我以后还是少来这里,要不你派个人过去。”叶锦城笑了,“我现在别的不怕,只怕出门。洛阳城里谁不知道我整天和狼牙军混在一处,成了走狗,说不定哪天被人杀了,死了也是白死。”   “城里面人多眼杂,派人去不方便,万一被人发现呢?”   “就是因为人多眼杂,才最是方便。”   “……我跟大家商量了,再考虑考虑。”何予德沉吟了一下,“你跟狼牙军交谈,千万小心。还有你方才说的那个……出入小心一点儿,忍辱负重了这一时,待到来日洛阳光复,自然大家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不是有个徒弟?叫他多跟着你一点,我看他武功相当不错,万一有什么,还能护着你。”   “……我正想拿这个事情同你商量一下,”叶锦城皱起眉头,“以后不叫他跟着我了。演场戏,你看行不行?”   “你这是偏私,”何予德似笑非笑地瞥了叶锦城一眼,“怕你的宝贝徒弟跟着你有危险?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吓人。”   “……并不是。”叶锦城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语气很审慎,“我早就有种感觉。狼牙军其实并不相信我。就算已经到了酒肉朋友的地步,离着他们再卸一层防备还差着那么一点。这样,挑个合适的时候,我跟九霆演场戏,把他从我身边赶走。你给他派点别的活。就算是我偏私……他妻子要来洛阳了,孩子那么小,还在杭州,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我还活不活了?再说,你放心,我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他伸手握着斜靠在一边的重剑的剑柄,“你要是不放心,以后再挑个人跟着我就是了。”   何予德想了想,道:“要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就暂且先这么定了。有什么消息,我派人去传递给你。”   叶锦城点头,正要说什么,门被敲响了。何予德站在案边收拾几张图纸,闻声头也不抬道:“进来。”随即转头又对叶锦城道:“是要去北边营地接应的人来了。你直接把情况跟他们说一下,比我转达还要清楚些。”   叶锦城应了一声,转过身就看见门一开,是之前在营地见过的那个纯阳宫道士,叫商南星的。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又习惯性地要对后面进来的那个人也招呼一声,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跟着进来的人是陆明烛。他没戴兜帽,头发高高拢到头顶扎成一束,猛然一看,就好像还和十九年前他们初遇时一样年轻。叶锦城自从之前那次在营地见过陆明烛以来,还没再同他近距离打过照面,此时陡然看见,嗓子一哽,本来已经要脱口而出的问好生生卡在那里。这一阵沉默突如其来,无比地尴尬,好在何予德和商南星并没有注意到,而陆明烛也像是看不见叶锦城似的,只对何予德低声问了句好,随即就一言不发地站到旁边,一副只听吩咐的模样。   他的眼神挪不开,不由自主地死死黏在陆明烛身上,直到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把,催促道:“……嘿,老叶,发什么愣?人都齐了,你倒是说话啊!”   “……呃!我……”叶锦城被拍得一愣,莫名其妙的无名火和尴尬倏然地涌上来,不知道是因为何予德在陆明烛面前对他的这个称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过陆明烛对这个称呼并无任何反应。可当下他无法计较这些,只好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目光简直像是被自己硬生生从陆明烛身上撕下来的,“是这样,前几日我听来的情报,说是北边的营地不安全了。”   潼关渐而吃紧后,天策有一部分剩余的势力,虽然明知无济于事,却还是被派往西边,想要增员。可是还没等赶到,朝廷已经下令哥舒翰出兵,灵宝一战唐军大败,这部分增员的部队失去了前进的意义,先是被堵在半路上,后来又只能退回,可是退回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狼牙军攻下潼关之后,从潼关往东一线全部落入势力范围,所有布防排查全部重新排组,军队调动,四下扎营,撤回变得十分困难。这一支天策分部,在回来的路上前后遭遇数次阻击,不得已之下只能星散零落着暂时往洛阳方向回撤。有相当部分的残部被引回洛阳附近,由他们得到消息接应。西南边的营地人变多了,不知怎么就暴露了踪迹。虽然狼牙军并没有摸清具体的状况,可是已经开始警觉。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西南的营地撤空,这附近都是山,两边营地之间相隔也不近,来回要两三天时间,若是没有人接应,是断然不行的。   叶锦城说说停停,无比艰难。他从小到大一直都伶牙俐齿,说点什么事情不费吹灰之力,简直觉得一生都没有此时此刻说话这么艰难。他不敢看陆明烛的眼睛,却又不能一直死盯着商南星不放,可双眼一触及到陆明烛的眼神,又忍不住要像是火烫一般瑟缩。反之陆明烛倒是十分坦然,只是认真听着他说话。叶锦城磕磕巴巴地描述完任务,就觉得屋子里又闷又热,恨不得推开门逃出去。可是陆明烛在这里,他却又根本不想出去。看到是陆明烛接的这趟任务,他不由得担心起来,可是随即绝望地明白担心也没有用,且不说这是组织分派的任务,即便不是,陆明烛也断然不可能听他指派。   “都这么急了,还耽搁什么?”商南星听了,挥挥手表示明白,随即将手搭在陆明烛肩上,“陆兄弟,走了走了。”   叶锦城看着他那只手搁在陆明烛肩头,只觉得一口气涌上来,想说话却气哽声噎。陆明烛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转身沉默地要走。两人拉开门,叶锦城想要站起来追过去,却又明白不能动步,只好竭力顺了口气道:“等等……”   两人一前一后回过头来。叶锦城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对上他们的眼睛。陆明烛的眼睛还是跟记忆里的一样很大,但是流转着冷的光。   “……小心点……”   “知道了知道了,走了。”商南星笑着把陆明烛推出去,没看到叶锦城的眼神黏在他搁在陆明烛肩膀的手上,脸色都有点青红交错似的精彩起来。门都关上好久了,叶锦城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和谁杠上了一般僵直着身子。何予德从后面走过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哎哟,你怎么了?方才说话都结巴了,不像你啊。”叶锦城回过神来,看见何予德诧异的脸。   “……我……我这是觉得你人派得太少了,万一坏了事,狼牙军迟早发现消息是我传出去的!到时候死的可就是我了!”叶锦城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涨红了。平常在狼牙军面前虚与委蛇,简直太过容易,可是一遇到与陆明烛有关系的事情,他就还好像是个毛头小子一样手忙脚乱,此时也只能靠着临时编出来的干巴巴理由来掩饰。   “派的人多了,更容易被人发现啊。”   “……你……你有理,我不就是一说吗!我回去了,”叶锦城站起来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回身来,“以后别当着人喊我什么老叶,我不高兴听到这个!”   “这……”何予德眨眨眼睛,无辜道,“那还能叫你什么?”   “你——”叶锦城气急败坏地瞪了他好一会儿,却突然又垮下双肩,“随你,随你,我回去了。”   商南星和陆明烛不敢耽搁,收拾了一下就立刻动身。陆明烛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将陆嘉言叫了来,要带着一起去。商南星本来反对,可陆明烛却说,西南边的据点撤离,因为加上天策残兵的人数,定然就更多,显然不可能像是刺客似的悄悄行动就好,必须扮成普通流民,才能安然走动,他带着个小孩子,走在路上也不容易引人怀疑。商南星听着有理,便也就同意了。两人收拾停当动身,陆明烛一路上都在嘱咐陆嘉言各种事情——其实这也算是多余,陆嘉言虽然小孩心性,可是陆明烛近来经常跟他说起这类事情,他在此类问题上,已经十分机敏。商南星成过亲,只是妻子不在此地,自己也有小孩,故而很喜欢陆嘉言,陆明烛本人也因为十六年前大光明寺雨夜逃出,得纯阳宫道士凌尘搭救才性命得保,因此对纯阳宫的道子们都下意识地有些亲近之意。三人虽然有任务在身,情势紧迫,可一路气氛却也十分融洽。   大约在第二日午后时分他们临近西南营地。山路崎岖难行,两人若不是手中有图纸,便也险些要迷路了。转过山弯,低头可见山坳里有山溪潺潺流过。一座旧的绳索桥摇摇晃晃地架在两侧,有人在桥头半坐着,似乎是等了很久了。见到他们三人,那人远远地就站起身来。走近了些才看得清,是个丐帮弟子,看年纪也有三十多岁。   这人见到陆明烛,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愣。陆明烛看见了,心里莫名其妙,但还是也警觉了起来。好在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人同商南星对了暗号,随即跟他们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   “在下丐帮弟子,风连晓。”   陆明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陆嘉言,沉默地听他和商南星交谈。营地里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只待清扫毁去痕迹。叶锦城那边得来的情况,是狼牙军对此处营地已经有所察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人来突袭的。他们不敢耽搁,要求众人收拾好了就立刻动身。这些天策残部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伤兵,行动不便,不过好在,如果装扮成从别处来的流民,受伤饥饿,行动不便倒也不奇怪。   陆明烛言简意赅地安排这些人分组,前前后后从山中营地撤离。风连晓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陆明烛并不认得他,但是他认得陆明烛。他沉吟了一下,突然道:“这位明教兄弟,你做这些事情,倒是很有条不紊的模样。”   他的语气是夸赞,但是陆明烛听出了里面的探寻之意。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不认得这个丐帮弟子,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以前有些事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这位兄弟,你想必还记得十六年前,大光明寺一战之后,明教西迁的事情。”陆明烛摇摇头,“这种事情,我不是第一次做了。经验还是有的。”商南星先走了,在最前面带路。这些人要分批撤离,前后盯梢悄悄联络,这样才能不被察觉,又不至于迷路。陆明烛看着这些人陆陆续续撤离,突然想起了当年在长安城外长蛇谷,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师弟师妹,当时躲在山中的那批据点里的明教弟子,也是这么样走的。当年为了躲避天策的追究排查,他们费尽心机,又怎么能想到时至今日,他却在帮助天策士兵们撤离呢?   傍晚时分,白日里酷热的暑气总算是消褪了些许。虽然夏季白日变长了,此时却也已经有些晚,可寺庙里的人还是不见减少。自从战事一起,这洛阳大大小小的寺庙香火倒反而更加旺盛了。这个道理其实最好想通,战乱一起,人人心有戚戚,只觉得说不定弹指间时局就会大变,朝不保夕,自然更多想求佛祖庇佑。   叶锦城从香烟缭绕的佛堂里跨出来,寺庙后面的水廊上很安静,远远传来前殿的人声和钟声,反而显得这里更加静谧了。叶锦城在后面的水廊上半蹲下来,取出随身带着的燧石,将莲花状的小小水灯点燃,小心翼翼地放进寺庙的水渠里。清澈的渠水缓缓流动,那小的水灯渐渐漂远了。叶锦城一直望着它,直到看不见了,却还是站在那里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季傍晚凉爽的风开始吹在他身上,拂去之前的燥热,才回过神来,他并不想流泪,但是眼角却有点湿润的感觉。叶锦城低下头,用袖边擦了一下眼角,转身走了两步,廊子那边转出来一个人,穿着青灰色的衣衫,作普通江湖客的打扮。   叶锦城停下脚步,来人在他面前掀开斗笠,露出冷肃的眼睛和斜飞的眉角。   “……天霖?”   “叶大哥,我在前殿就看见你了。本来不想打扰你。”唐天霖稍稍低着头,叶锦城看见他偏了偏脸,望着自己身后的水渠。他也下意识地随着唐天霖的目光看了看,什么都没有,自己放的水灯,已经顺着渠水漂走了。   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叶锦城本来并不知道唐天霖也在洛阳,可此时又不便询问太多,只怕四下里无处不在的各种势力的暗探。他只能跟唐天霖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些年来他们见面不多——是的,已经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工夫,却是唐天霖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在前殿,看见你求签了,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来求平安签的。跟着你走到后面,才发现你上了香,放了水灯。”唐天霖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说不出来的意味,“叶大哥,我本来心里怨恨过你。可是已经二十年了,你心里还记挂着我兄长。这么久,你也不容易。”   (一零三)   叶锦城的神情似乎因为唐天霖的话微微波动了一下,却最终只是摇摇头,语气平静:“他的忌日,我当然不会忘记。”   “叶大哥,”唐天霖似乎发出一声轻笑,他的语气像是在疑问,可仔细听来又似乎笃定已有答案,“我看见你哭了,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叶锦城转过身望着那缓缓流动的渠水,“就算是哭了,也只是哭世情多舛,天意如刀,哭二十年一过匆匆,哭长久以来对错纷扰。”   唐天霖轻声地笑了。他一直谨慎地站在离叶锦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并没有靠近。   “是了,叶大哥。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样。我方才说,我曾经怨恨过你。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对,可是人人都有私心。但是……我兄长已经去世二十年,时至今日,既然你只哭世情多舛,天意如刀,我想我也该放开了。阿晓曾经劝过我很多次,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半生已过……我心里想的,跟你一样。我已经想明白啦,年年记挂哭告,对我兄长来说也算是另一种困扰,我如今已经不再这样,不过上炷香以清芬祝祷罢了。”   叶锦城点点头,将目光投向渠水转弯的尽头,那儿空无一物,只有碧波轻轻荡漾:“好多年以前,我放的河灯,从来都漂不走。如今,他已经走了。你兄长救了我的命,我敬重他,其实早就不再哭告打扰。”   唐天霖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叶锦城听见轻微的响动,转身时唐天霖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叶锦城转过身,一面在佛寺晚钟的声响中慢慢往回走,一面思索着唐天霖说的话。想着想着,他突然注意到,唐天霖走得很急,照理来说,没必要就这样突然消失的。还有,他俩虽然隔着许久没见,却不约而同地审慎,都没有像平常久未见面的人一样询问对方来洛阳的缘由。   叶锦城想着突然站住脚步,十分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晚钟响过之后,四周的香客开始减少了,他这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然而一种莫名其妙的对危险的预感让他挺直了脊背,快步走出寺院大门。他没有时间耽搁,第二天中午还约了人见面,对方是狼牙军的小头目,前面接触过一段时日,他已经和这人很熟,但又总差着那么一点点的最后信任防线。叶锦城为此苦恼不已,却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狼牙军四处征粮,以支援西边的战事。跟叶锦城打交道的狼牙军驻军头目洪英,现下分管着整个洛阳南面所辖范围内的安全和关卡。叶锦城在商会为狼牙军向洛阳地界内的富商和地主收缴军粮,还有自己用来掩人耳目的货物之类,都要从南面运进来,分管关卡是个肥差,没有人会不借此敛上一笔钱财的。而相对的,许多运往前线的粮草也从这里走,命令调派、来往盘查在关卡周围最是清楚,叶锦城与他混得熟了,倒是很收集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只是还隔着那最后一层,很有一些有价值的消息从手中白白流出去。叶锦城明白不能心急,但是一日没有得到消息,粮草就运出去一批,因为战争的缘故,横征暴敛的事情已经很不少,虽说他不做这个事情,自然有别人来做,百姓所受的苦难一点也不会减少,但是叶锦城心里极不舒服,现下除了屠狼会内部少数人清楚他的真实目的,大多数市井中人已经把他看做狼牙军一伙,对他不屑至极的大有人在,这样下去,就算不出什么问题,迟早也要被口水淹死了。   叶锦城瞟了身边的洪英一眼,趁他不备偷偷地把手里的酒倾在一旁的银瓯子里。这酒一直从晌午开始喝到下午,现在都日头西斜了还在喝。他这半生应酬过无数次酒桌场面,就没有哪一次喝成这样过。对方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似乎兴致格外地高,他不能拒绝,只好一直陪着喝个没完没了。好在他酒量还算是相当不错,不然大概早就不省人事。这些日子他有一批货物要从南方来,请洪英喝酒,不过就是为了在路上少受点盘剥,另外试试看旁敲侧击一下陆明烛和商南星去做的那件事,在狼牙军这里的动静怎么样了。   一想到陆明烛那边还没有消息,他就开始坐立不安,总担心陆明烛出事,却又只能竭力忍住。好在洪英酒量不如他,早就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说话了,对他这种情态的细微变化也未必能察觉到。   “不行了……我得……去趟茅厕。”叶锦城说着站起身来,推开门出去了。洪英也早就已经喝得有些发懵,只是趴在桌上挥挥手。叶锦城走在廊子上,脚步看似还算稳定,可是脑子里面早就嗡鸣地一通乱响,他觉得想吐,这种感觉十分熟悉,是他在多年经商生涯中经常有的。再这样喝下去,大约今日是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套不出来了,只好当做纯然的拉近关系。叶锦城想着想着,就觉得更想吐了,犹豫了一刻还是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走——先去吐出来再说,好歹能够清醒一点。   这酒楼是商会所开,茅厕在下面一层的僻静处。这日适逢四下里休沐,下面一层客人很多。叶锦城穿过大堂,茅厕在后院转弯的地方,他走进去,想找个地方。可是似乎几处都有人。   叶锦城低声骂了一句,只好转身往外走,想等有人出来再进去。谁知他旁边的门突然打开了,有人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叶锦城吓了一跳,好在长久以来与敌人打交道所锻炼出的习以为常的自制力让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再低头一看,立刻就觉得全身炸起一层粟,这抓着他的是个孩子,浅金色的头发和同样浅色的眼睛,正是陆明烛的徒弟陆嘉言。叶锦城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陆嘉言的嘴,弯下腰来,对着他点点头,连连使着眼色。陆嘉言倒也极其机灵,虽然嘴被叶锦城捂着说不出话来,但是也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叶锦城松开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陆嘉言带出去。后院没有人,叶锦城心里砰砰乱跳,四下打量了一圈,才低声问陆嘉言:“你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叶……叶师叔,那个……”陆嘉言到底还是个孩子,脸色煞白,也很紧张的模样,“出事了,走到风雨镇南面,狼牙军设了卡,挨个盘问,没办法把带来的人带到溪北矿山的营地里去,师父让我来找你……”   叶锦城的脸色唰地煞白了。“你师父……你们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没有,”陆嘉言摇着头,“师父和商道长带着人退回去暂时躲在山里,但是师父说既然狼牙军设了关卡,大概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大人挨个都要盘问,只有我这样的小孩子才容易过来……叶师叔,师父说你要快点想办法,不然就要出事啦!”   叶锦城定了定神,道:“你别怕,我问你……你方才先去的商会找我?”   “是……”   “他们有没有问你什么?我是说商会里的人?”   “没有,他们只告诉我叶师叔你在这里,我进来酒楼的时候也问了人,他们说你在和人吃饭,我不敢进去,想着……”陆嘉言眼睛转了一下,有点怯生生的,师父之前一直叫他别搭理这个叫叶锦城的,可是现在情急之下又叫他来找这人,他一时还有点不能转圜过来,“想着既然是吃饭,你们总要出来上茅厕的……就……就只好躲在这里等。”   “好,好,我知道了。让我想想。”叶锦城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心里暗暗赞叹这孩子的确是机灵聪敏。不过这也不奇怪,既然是陆明烛的徒弟,他又能差到哪里去呢?叶锦城正在想着,冷不防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嘿!你这人,等你半天不回来,在这干什么?”   叶锦城头皮发炸,他听得出这是洪英的声音,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耽搁太久了,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嘿,这哪儿来的孩子?还是胡人。”洪英显然也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虽然眼神不怎么清明,可是叶锦城看见他脸上已经很明显地出现了些许狐疑的神色,心里顿时暗叫不好。陆嘉言毕竟太小,不知道怎么应变,只好畏葸地往叶锦城身后缩去。叶锦城下意识地伸手护着他,却拦不住了,洪英已经蹲下来,用成年人那种好奇加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陆嘉言。   “这小子,长得可真是不多见。”叶锦城听见他啧了一声,“就算是整个洛阳城的胡人凑在一起,也很少有长得像他这样的。啧啧,就算是明教弟子,也不多见啊。哪儿来的孩子,你认识?”   听见他提到明教,叶锦城心里咯噔一声,只怕陆嘉言太紧张露出破绽。可是他多虑了,陆嘉言只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叶锦城情急之下心思转得飞快,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只好脱口而出道:“这个是……我收养的孩子。”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洪英听了这话,也怔了怔,道:“什么?”   叶锦城不敢低头看陆嘉言的神情,又怕洪英看出来什么,只好用手摸索着陆嘉言的脑袋,竭力揉着他那头浅色的头发,似乎这样就能遮挡小孩子的表情。陆嘉言倒也乖巧,一直顺着叶锦城的力气低着头,双手背在后面一言不发。   “我收养的……呃,”话已经出口,再也不能改了,叶锦城知道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但是他已经并不担心了,因为须臾间他已经想好了后面的说辞,而这种尴尬的神情,正好与之相得益彰,“哎,你先回商会去,叫他们找间屋子给你休息,乖乖呆着,不要出来玩了,这洛阳城这么大,可不比杭州。跑丢了我也找不着你。”   他说罢在陆嘉言后背轻轻拍了一下,意思是让他按照自己的话去做。   陆嘉言乖巧地点点头,对着洪英道:“这位军爷……我先走啦。”随即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叶锦城看着他走了,总算稍微将心放回肚子里一点,转身拉着洪英往里面走。   “你不是诳我吧?你收养这么个孩子,干什么?”洪英仍旧狐疑地盯着陆嘉言消失的方向。两人回到房中坐下,叶锦城脸上尴尬的表情维持得八风不动,像是为了缓解这样的尴尬,他提起酒壶,给洪英倒酒。   “这个……是我收养的孩子。有好几年了,之前一直在杭州府,最近才过来。自从懂事以来,没到过两京这么繁华的地方,难免不懂规矩,让你见笑了。”   “你少跟我东扯西拉。”洪英把手按在酒杯上,瞪着叶锦城,叶锦城一看他的眼神,很快就放下几分心来。他看得出洪英这神色虽然狐疑,但是更多的是那种酒劲上头之后对一切事情的好奇和不依不饶,并没有怀疑到他担心的方面去。叶锦城把酒壶放下,面露尴尬道:“你还想问什么?这个……能不能不说?大家都是男人……说起来怪丢人的。”   “不行,我非得知道。”   “……这……”叶锦城脸上为难的神色着实恰到好处,任谁看了都不会不信,看见洪英还在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叶锦城把双手从桌上撤下来,搁在膝头上,难堪地清了清嗓子,“你不是知道么,我没成亲。”   “是,是,我知道,然后呢?”   “以前年轻的时候……十几年前,我有个相好的,他不是中原人……嗯,”叶锦城眼神恰到好处地躲闪起来,“后来……后来他跟人跑了。”   洪英闻言咋舌道:“唔。然后呢?”   “……人都跑了,我还能怎样,结果七八年前,我上长安做生意,又遇见了。人已经是穷困潦倒,只带着个孩子,请医问药,人还是……死了。这孩子没亲没故的,我总不能就这样丢开手去,就留下来了。”   “哦……哦,是这样。”洪英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喝多了,全然没有注意到叶锦城在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可只是感慨了两声,他突然一转头眼神发亮地盯着叶锦城,叶锦城心里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说得不对被他听出来了,正在紧张,却见洪英凑过来到他面前,像打量什么新奇物件似的打量起他来。   “哦——那你这意思就是说,七八年前——你到了三十岁都没成亲,然后收养了这孩子也不是你的种……啊呀,你还真是……”洪英一面打量他,却突然一仰身靠回椅背上,发出一阵足可以算得上是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哈哈——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情种!就为了你以前那个老相好,不成亲也就罢了,居然还替别人养儿子!哈!哈哈哈哈哈!谁知道这是她跟谁生的!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叶锦城涨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你就不能——你就不能不要说出来么!给我留点面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自己帮别人养儿子,还怕别人笑不成?哈哈哈哈——”   叶锦城瞅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自己竟然也觉得无端地难堪起来。只不过这种情绪对现下来说只是有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红白交错着一张脸道:“是你自己要听,听完了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别笑了……我说别笑了!”   他这恼羞成怒的模样做得十足地像,着实把对方唬住了。洪英以为他真的怒火上头,一愣之后也强自忍住了笑容,反倒安慰起叶锦城道:“好,好,我不笑了,哎呀,别这么瞪着老子,我保证不给你说出去,就是了!别觉得丢人,来,坐,坐这儿——兄弟,我跟你说,就算是男人,谁没有那么一两件丢人的事情?你猜猜老子是怎么从的军,跟着大燕皇帝打江山的?”   叶锦城装作强忍怒意的模样坐下来,但是心里已经放下了一半,他知道洪英这副模样,是已经相信了他说的话。只是这时候是酒意上头,就怕他回去细想。不过现在他顾及不了这么多,只好道:“怎么?”   “我原来呢——就在家乡,做些普通买卖——直到有一天回家,发现那个贱人正在跟别人快活!老子一怒之下拿了把刀,把这对奸夫淫妇大卸八块——嗯?”他一手搭在叶锦城后背上,一手比划了个用刀砍的手势,“后来被发配充了军,军营里的人赏识老子,才走到今天这步——你啊!你看看你那副怂样!要是换了老子是你,当初那个相好的要是敢甩了老子,老子当场就一刀劈了她!”   他说着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猛拍叶锦城后背。叶锦城叫他拍得差点吐了出来,却也忍不住大声笑了。这笑一半是对洪英说的这件事本身嘲讽的笑,另一半是因为他明白,洪英将这等丢人的事情都告诉自己,显然关系比之前要更近了一步。他简直忍不住,越笑越想笑,可心思一转转到之前陆嘉言所说的情况上,顿时就焦急起来。好在洪英笑着笑着,突然干呕了一声,自己弯下腰去先吐了出来。叶锦城忙不迭地拉开距离,差点就被吐了一身。他一面思索着方才陆嘉言的话,一面赶紧叫洪英带着的狼牙军士进来好生照料,一面找了个借口先告辞去了商会。   先前喝了太多酒,头还晕着,可是一见到陆嘉言,他立时就清醒了。已经晚了,商会里人少了许多,叶锦城将陆嘉言带到里面,道:“今天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出去,天已经要黑了,我明天早上来这里找你,你今晚千万不要出去。到时候一起去找你师父他们,听明白了么?”   (一零四)   山间小路上空无一人,四下里只有冷热交替的风拂过周围树木沙沙作响。小路崎岖难行,显然也不是刻意修筑,而是全凭在这附近活动的人踩出来的。陆嘉言气喘吁吁地拨开草丛,艰难地寻找路的方向。这趟任务对他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即使从小习武,也的确是太过艰难了,叶锦城跟在他后面,看见他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弯下腰伸手将他抱起来。   “你指路就行了,嗯?”   陆嘉言快九岁了,分量也不轻,这些年来连陆明烛也很少会再这样把他抱起来。叶锦城这样把他吓了一跳,坑坑巴巴道:“叶师叔……放我下来,我、我很重的……”   “你师父说你重?”叶锦城笑了,又觉得有点心酸,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陆明烛带着这个徒弟,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你自己走,还不如我抱着你走来得快,快点指路,别磨蹭了。”   陆嘉言无法,只得依照叶锦城的吩咐做。两人艰难地走过一个山坳,前面小路的转弯处陡然出现了人,那人披着灰扑扑的衣服,样子很谨慎,叶锦城怔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陆明烛。他放下陆嘉言,孩子立时一溜烟地跑去陆明烛身边,如释重负地说着什么。陆明烛将陆嘉言揽到身后去,转头看了叶锦城一眼。   “你来得倒快。走吧。”他说着并不再打量叶锦城,只是转身带路。   仅仅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叶锦城却觉得有一股暖而且突如其来的热意涌过脊背。这是重逢后陆明烛第三次对他说话,是唯一不带任何嘲讽和恶意的一次。仅仅是这样就让他觉得无端开心起来,一时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跟着陆明烛走。三人到了地方,只见大约有百众人,都暂时箕踞在一处山洞里,出了这山口不远的官道,就有狼牙军设的关卡了。方才叶锦城带着陆嘉言走过来,就发现盘查十分严格,几乎是挨个盘问。   叶锦城忙着把带来的一些东西打开,抬头却看见了风连晓,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叶锦城思及之前在寺庙见过唐天霖,便了然风连晓在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开始没想到他二人原来在西南边的营地做事罢了。而风连晓这头,却换上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起叶锦城和陆明烛,叶锦城忙着摆弄东西,并没有注意到;陆明烛倒是看见了,可是只是一皱眉头,不明就里地回望风连晓。   风连晓连忙将目光调转开去,适逢叶锦城抓起几件衣服丢到他怀里,风连晓拿着一看,杏色的,竟然是藏剑普通弟子的衣服。   “……这怎么说?”   “你们听我说,方才他带着我来的时候,”叶锦城看了一眼陆嘉言,尽管如今只要陆明烛在身边,他的心思就几乎无时无刻不牵挂在陆明烛身上,此时却也敛下心神来认真给他们解释,“那边的狼牙军设了卡,盘查得很严格。我是有腰牌的,他们也跟我认识,没有查我,可是你们就没有办法了。我之前正巧有一批货物从南边过来,这几日还没到,我方才跟他们说,接到消息出了事情,遇上了劫道的,我去查看,你,还有商道长——把衣服拿好,其他营地里的伤员本来就多是平民脚夫打扮——你们几位穿上这些衣服,到了下面关卡,记得我说的话,就说是藏剑山庄往洛阳运送货物的,半路遇上劫道的,东西被抢走,人也受了伤,打算进洛阳城往大燕洛阳府报官……商道长,你来,”叶锦城一面将衣物分出去一面嘱咐商南星,“你带着人走最前面,遇到了狼牙军,就按照我之前说的那样说——名字,随口编一个,但是要记得住,前后若是几次报出来,不能不一样,来,这个给你——”他说着站起来掏出一样东西交给商南星,是几张字据证明和货物清单,“你和风兄弟走在前面,后面……”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像是有点局促不安地看了陆明烛一眼。陆明烛也皱起了眉,道:“那我呢?”   “你?”商南星很是干脆,已经在动作迅速地准备换掉衣物,“嗨,陆兄弟,你不能穿这个嘛,看起来也不像藏剑山庄的人啊。”   “你……”叶锦城艰难地开口,脸上神情似乎有点尴尬了,“你得跟着我走……我到时候会跟他们说,你是西域商会的人。”   风连晓的眼神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随即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拍拍商南星的肩膀,往另一侧走去了,他们不能耽搁太久,要赶紧去给伤员们转述方才叶锦城的话。他俩一走开,这里不可避免地冷场了。叶锦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明烛的神情,许久才道:“……明烛,你不要生气,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你——”   “为什么要生气?”陆明烛皱着眉瞥了陆嘉言一眼,“就这么办好了。”   他说着揽着陆嘉言往另一侧走去,不再给叶锦城说话的机会。叶锦城站在原地,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开心,却又开始无端地难过起来。几个时辰后,所有人准备完毕,便沿着之前叶锦城来时的路返回。   风连晓和商南星走在前面,带着中间队伍里的人,叶锦城和陆明烛走在后头,陆嘉言一直拉着陆明烛的手跟着他们,小孩子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似乎比和狼牙军打交道还要让人紧张。他谨慎地抬头看师父,陆明烛只是抿着嘴往前走,看也不看叶锦城一眼。叶锦城虽然在埋头走路,可是陆嘉言注意到,他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到师父身上去,又似乎是惧怕着被师父发现,很快又不甘不愿地移开。   一行人又走了一阵,陆明烛突然听见叶锦城在后面道:“等等。”   陆明烛回头,就看见叶锦城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他皱了皱眉,觉得不舒服。说实在的,他们隔着十六年的漫长时光和之前的血海深仇,欺骗和背叛带来的痛楚,让他时时恨不得给这个近在咫尺的、他爱过却也更深地恨着的仇人一刀,但是他也分得清楚,眼下的情状,要以大局为重,这些恩怨,在烽烟乱世的祸患之下,轻飘飘得像是鸿毛了。只是他可以暂时不报仇,却并不想理睬叶锦城。   “干什么?”   “……明烛……你这个弯刀,不能带在身上,他们万一随意搜身,我没法说圆。”叶锦城有点为难地解释,“风兄弟没带什么显眼的兵器,商道长穿着藏剑弟子的衣服,身上有剑也不奇怪,你这个……找个地方留下吧,这里也不会有人的,埋起来,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找。”   陆明烛一言不发地盯了叶锦城一小会儿,转身消失在小路背阴处。叶锦城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也露出沉思的神情。他几乎不敢看陆明烛手上的弯刀,他认得,有一把刀,是当年自己送给陆明烛的悲魔饥火。隔着这样的仇恨和岁月,他已经无法猜度陆明烛到底是为什么至今留着这把刀——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好几个月,在每个寂静的夜晚让他辗转难眠。他也注意到另一把刀,看起来颇有些陈旧了,品相也不好,现在的市面上,比这好得多的兵器已经到处都是。这两把刀在陆明烛手里的意图,他都猜不到,也不敢认真去猜,因为答案的真相,很可能就会活活把他逼疯。   不多时陆明烛回来了,那对弯刀已经消失不见。叶锦城心里有愧,就好像是自己强迫着陆明烛做了什么他不愿意的事情一样,因此虽然想说点什么,却更难张口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叫孩子来找……我?”他这句话问得简直慎之又慎,心里一直在砰砰乱跳。这种紧张的感觉在他这个年纪,应当已经很陌生了,就好像青涩的少年刚刚知晓人事,去对心爱之人表露心迹,而对方又偏偏不说话时那种等待着宣判一样的心情。为什么陆明烛让徒弟来找自己呢?是不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对自己仍然还能留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陆明烛其实只是沉默了很短的一瞬,但是这沉默对于叶锦城来说已经太长太长了。   “因为我自己不能进城去,狼牙军突然增设哨卡,显然是得知了什么,我不知道溪北矿山的营地是不是也有危险,不能叫孩子去冒险,除了找你,还能找谁?这么多人的性命,怎么能开玩笑呢。”陆明烛的语气十分平静、冷淡。   这样平静而冷淡的语气让他的心在高悬许久之后倏然沉下去。尽管早就知道可能是这样的回答,一股难言的失望混杂着绝望的感情还是让叶锦城沉默下来。草木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离山口已经很近,不多时风连晓从前面牵过一匹马来,是叶锦城之前骑来拴在山口的。叶锦城看了陆明烛一眼,虽然他有心叫陆明烛带着陆嘉言骑马,但是他也知道这里离狼牙军设卡已经很近了,一点不对,随时都有可能露出破绽,只好自己骑了上去。陆明烛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地走在旁边。叶锦城一骑上马,就觉得自己比旁边人高出了一大截,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他十分不舒服,只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在陆明烛面前居高临下的资格。   一行人出了山口,又走了一阵,终于上了官道。前面就是狼牙军设的哨卡了,叶锦城远远地看着,随即发现队伍停了下来。他转头看了陆明烛一眼,轻声道:“跟我来。”   他策马走到队伍前面,跟那哨卡附近的几个狼牙军军官说了几句什么。   陆明烛带着陆嘉言慢慢地走过去,就看见叶锦城从马上跳下来,笑容可掬地跟那几个狼牙军官交谈。那金线纹绣的白缎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贵气,之前脸上局促的神情已经一扫而空,只剩下在与人周旋时的从容不迫——是了,他一直都是这样,没有变过。当初他拿自己当作敌人与自己周旋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容可掬,甚至深情款款。陆明烛站在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叶锦城来回走动着给狼牙军官解释事情来龙去脉,那没有一丝破绽的笑容,让他想起十九年前的叶锦城,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时光如同流水一样流走了,少年年轻还带着稚气的容貌也不复存在,乌油油的头发早就成了这样霜白的颜色——与他在三生树下看到的那次一样。他一直觉得他们隔着血海深仇,可真的再见到了,他却觉得自己与叶锦城之间,只隔着十六年漫长的时光,这些时光里有火,有血,有泪水和仇恨,可最多的,还是陌生和距离。   队伍开始移动,是狼牙军下令通行。陆明烛看见叶锦城点着头,带着一些恰到好处的感激神情对狼牙军官道谢,却并没有谄媚的神色。只是这样就绰绰有余了,他看见那几个狼牙军军官脸上也绽出笑容,似乎跟叶锦城谈得很投机。   “您别嘲笑我了——这一批货物损失大了,我上个月算是白干了……”   “哈哈哈哈,您是大手笔,还怕损失这么一点?再说了,到了洛阳府报官,那里的大人们派点人出去,很快就能把这事情解决了,肯定不会让您有什么损失……对了,我这里有点私货想要送出去,您要是不麻烦的话,有空帮个忙?”   “——哈!什么大手笔……这当然,当然,您有事尽管说,在所不辞……”   他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却也只是一直冷眼看着。正在这时,有个狼牙军官却突然转身,一指陆明烛道:“他呢?他是干什么的?”   周围的谈话声好像突然清晰起来,陆明烛这才回过神,意识到冷眼旁观的时刻已经结束了。他走上前去,并没急着说话,那边叶锦城已经道:“他是西域商会的人。我这批货被劫走前,在上一个驿站是托给他们交接的。”   那狼牙军官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在意,听了这话也就点点头,可眼神却一转转到陆嘉言身上,立时道:“这出来做生意的胡商,怎么还带着孩子?这小子的长相还真是少见,这是你儿子?”   他这句话是对着陆明烛说的。叶锦城暗叫不好,思及之前一天在酒楼和洪英说的话,生怕到头来万一两边碰见要出纰漏,只好抢在陆明烛面前道:“不,不,这孩子是我收养的。”   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他能感觉到陆明烛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在他后背剜了一下,颇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叶锦城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那几个狼牙军官好奇又惊讶的提问。他能感觉到,每回答一个问题,陆明烛那刀子似的眼神就楔得更深几分,简直要把他活活凌迟了。叶锦城一面说着话,一面暗暗大骂这几个狼牙军官多嘴多舌,而且之前他明明带着陆嘉言从这个卡走过一次,当时他们什么都不问,却偏偏要放到这时候来问个没完!可是现下他别无选择,只能一路往下回答。好不容易等这些人说够了,叶锦城同他们告辞,这一下即使是有心,他也不敢走在陆明烛旁边了。陆明烛带着陆嘉言,在前面用很快的步伐走着。陆嘉言倒像是看出了什么一样,抬头对陆明烛低声道:“师父,方才叶……叶师叔说的话,是因为之前我去找他的时候……”   陆明烛并不听,只是偏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陆嘉言这一下没说成,只好闭了嘴。叶锦城垂头丧气地在后面骑着马,恰巧看见陆嘉言回过头,用带着点同情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小孩子并不清楚往日的恩怨,只是从气氛和两人交谈的语气间隐约感觉到叶锦城面对师父时的气短。这一眼不啻给了他当面一个巴掌,叶锦城暗暗叫苦,只觉得后背的冷汗都渗出来了——先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说陆嘉言是自己收养的孩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个谎话出口,就不能回头了,必须用更多的谎话来圆。现在是过了哨卡,可是等到了营地里,他要怎么跟陆明烛解释呢?诚然,这是逼不得已,可是他看得出,陆明烛并不想理睬自己,而这个谎话,无疑必须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更多的联系和交往,这样才能维系之后的事情。这在他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是陆明烛呢?他实在是害怕,害怕陆明烛心生不忿,带着陆嘉言,再一次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得了无踪迹,一去不返。   说谎话很容易,又很难。骗别人容易,骗自己很难。就好像许多年前,他对自己撒了一个谎。他对自己说,他从未爱过陆明烛。每日重复这个谎话,重复得他以为自己都已经相信。直到他发现骗不了自己时,却已经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信任。   (一零五)   一路过了足有三四次盘问,走走停停才过了风雨镇。自从战乱开始,四下里人口纷乱流离,叶锦城知道哨卡位置,一过了最后一道,就很快下令让所有人逐渐拉开距离四散开来。从风雨镇到洛阳的官道附近,三三两两的全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流民,叶锦城将人分散出来,各自说定了地点,好将这批人逐一地带进溪北矿山的营地里去。   自从进了营地,陆明烛就再也没看过叶锦城一眼,径自找何予德复命去了。叶锦城有心跟进去,却又不敢,只好独自一个人守在外面。不多时风连晓、商南星和陆明烛三个人都出来了,他才敢低着头进去。陆明烛看也不看他,径自和商南星低声交谈着,他虽然不认得风连晓,但是总觉得这个丐帮弟子的眼神好生奇怪,于是有心远离着些。风连晓被他俩晾在一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径自大大咧咧地坐了,眼神却在陆明烛不注意时来回在他身上逡巡。几人除了商南星之外各怀心思,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不多时叶锦城出来了,三人下意识地一起抬头望了下,只见叶锦城反手合上门,一双眼睛却直戳在陆明烛身上,脸色也比之前苍白。还没等有人开口发问,就听见叶锦城用一种顾虑重重的语气道:“……明、明烛……何先生让你进去呢。”   陆明烛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他张口想骂人,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叶锦城对他这个称呼还像早年一样,去了姓氏只叫名字,听着仿佛亲热无比。之前几次,因为根本不想同他多说话,而且都是两人私下相处的场景,他也就没有计较,总想着没有下次再交谈的机会了,可是如今这人得寸进尺,在这样众人都在的情景之下这么恬不知耻地叫他,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一般。   骂人的话已经要在嘴边了,陆明烛眼神一转却瞧见商南星和风连晓都看着自己。他噎住了,即使忍无可忍,此时也要忍。   叶锦城跟在陆明烛身后重新走进屋子里,门合上了。商南星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风连晓疑惑道:“他们俩……怎么一回事?看起来好生奇怪。我到营地也算久的了,还在叶兄弟之前,之前也没见他俩这么熟悉,这叫得可真是亲热——奇了怪了,既然这么亲热,为什么陆兄弟老这么拉长着脸,我同他说话,总觉得他不是这样不好亲近的人。”   风连晓似笑非笑地把玩手里的酒坛,听见商南星这么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这声音又像是嘲笑又像是叹息。其实他也没有弄明白,这两人是怎么重逢的,现下又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他对陆明烛的最后印象,只有十六年前的大光明寺之变当夜,唐天霖拎着千机匣站在空落落的长街上,恨声埋怨当年的纯阳宫道士凌尘救走了陆明烛时的模样。陆明烛果然没有死,如今又随着明教的东归而重新回来了。不过他知道叶锦城当年做过的事情,在经历了这样的欺骗之后,不论之前有怎样的深情,只怕都再也无法原谅了吧?他一转念头,想到了唐天霖,心里便又发出一声叹息和嘲笑似的感慨。当年因为觉着自己师门上下全部死在枫华谷一战,心里恨极,因此物伤其类,同情叶锦城和唐天霖;大光明寺时却又觉得遭叶锦城欺骗的陆明烛可怜,因此劝阻唐天霖穷寇勿追;而眼下这般光景,叶锦城那小心翼翼的神态,却又让人觉得他可怜了——世间这许多事情,原早就该知道并没有什么对错定数,即使心中自有公正抑或偏私的杆尺,却也难以在面对可悯情由时不被动摇。再说到头里,人在江湖,又哪里能只觉得别人可怜呢?陆明烛与叶锦城现下情状,也真的就未必比他和唐天霖差到哪里去。风连晓很年轻的时候一直就性子开朗,现下十几年过去,犀利中也不乏稳重,可是思及唐天霖,却陡然也觉得胸口一窒,莫名其妙涌上几分酸楚。   商南星不明就里,看他久久不说话,试探地叫了一声。风连晓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才笑道:“商道长想多了,有时候不过是一个自来熟,一个慢热罢了,再说这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世故,性子是否对盘,哪里是能说清的呢——没什么奇怪的。”   商南星在这种事情上算不得心细,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也不再去想。两人各自散了,转头安排事情去。只是他们在外面忙活,终究比要呆在屋子里忍受尴尬气氛的人舒服得多了。   “陆兄弟,大致就是这样……嗯,”何予德坐在椅子里向后靠着,他长得一张斯文的脸,可是在谋划事情的时候,怎么都能看出一股带着点奸诈的味道,“方才老叶跟我说过了——这个是不得已的事情,你让你的徒弟去找他,碰见了狼牙军官,他也是没办法,只好那么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陆明烛别无他法,只好要应,何予德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将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抽开,按在两侧太阳穴上,摇着头接道:“……不……不对,不对,我说错话了,陆兄弟,我说的别放在心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叶分管商会的事情,有不少为狼牙军买办的活儿,经常跟他们混在一处,他们的头目既然见过了你的徒弟,老叶在他们面前话已经出口,就不能再改了!万一以后狼牙军官再提起这个孩子……嘿,老叶,你方才说的,那个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嘉言……”   “叫他小罐子就行……”   叶锦城和陆明烛两人的话同时出口,何予德也一愣,不过只是顿了一下,出于尊重,他立时选择了那个大名,接着笑道:“陆嘉言是吧——说起来这次多亏了这位小兄弟,要不是他,这趟任务恐怕就难这么圆满了。陆兄弟,你这徒弟实在是聪明。”   何予德叫出陆嘉言的名字的时候,叶锦城一瞬间暗叫不好,只恨自己多嘴多舌,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果不其然他能感觉到陆明烛的眼神,像是之前在狼牙哨卡时,刀子一样的,又剜了自己一下。要是眼神真的能变成刀子,自己大概早就被挖成七零八落了。其实陆嘉言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何予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选择了他的说法,反而把陆明烛说的话晾在了一边,弄得倒好像是这孩子是他的了。一想到身边的陆明烛此时看起来虽然平静,但是其实心里大概早就蓄积了满满的怒火,叶锦城就立时觉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垂头丧气起来。他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之前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好死不死,非要说陆嘉言是自己收养的孩子,这明摆着和陆明烛过不去。两人的关系隔着欺骗和背叛,还有十六年的岁月鸿沟,不刀兵相见或者漠然无视已经不错,现下简直是更加糟糕了。   “何先生谬赞了,我这个徒弟,也不是什么多机灵的孩子。”陆明烛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叶锦城几乎不敢抬头,只能悄悄地斜着眼睛看过去,果不其然,虽然声调仿佛平静的水面一样了无波澜,但是叶锦城用余光看见,陆明烛一手搁在腰侧,五指握成拳头,他的弯刀之前被留在了山里,现下他似乎是出于习惯,想要做一个攥紧刀柄的动作,却因为身侧空落落的,只能一只手张开再合拢,如此反复——他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叶锦城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赶紧将眼神移开。   “陆兄弟,你听我说,老叶既然说这是自己收养的孩子,那下次要是狼牙军官提起,或者……而且你方才也说了,回来过哨卡的时候,他说你是西域商会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下回万一狼牙军官看见你,为了免出纰漏,你可能真的得去西域商会做点事情。不过不要紧,我知道,老叶这个人靠得住,西域商会那边,他是认识许多人的,如今看来,你一直屈居营地里做事,也是委屈了,不如这几日我们安排一下,你得空了也去西域商会里做点事情——就当是挂个职,打个掩护。你看怎样?”   “……我是没有问题。只不过,我徒弟,他……”陆明烛的声音里有迟疑和担心,“我不想让他搅进这些事情里来。平常带他来营地,本就是为了历练,我倒不是想要过分护着他,只是他这个年纪,要去直接和狼牙军官打交道,实在太危险,更何况,我们明教据点那里,我还……”   他的话因为顾忌着叶锦城在场,并没说下去。他重新回来中原已经足有三四年了,明教这些年东归,要与各大门派缓和关系,他属于回来得比较早的那一批弟子,在洛阳这里营建明教据点,是他很早以前就在做的事情了。而今这个据点已经算是十分不小了,他又是那边领头的明教高阶弟子之一,如今一下身兼三重身份,的确有些抹不开身了。   “我知道,我知道,”何予德点点头,“这些事情,我们会考虑的,陆兄弟,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好好跟你徒弟嘱咐一声,以后万一在外面,当着外人见到老叶,千万不能出纰漏,不能……咳,不能叫错,好不好?其他事情,我们商量商量再定。”   “……好。”陆明烛也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了。何予德对着叶锦城一摊手,叶锦城简直慌不择路地转身跟在陆明烛后面。   快到晚上了,营地里只留有四下几处篝火闪动。陆明烛一路大踏步地走着,他喊了几声小罐子,却没得到应声。想着可能是去伙房那里找林巧巧玩了,陆明烛往另一侧走,转身就看见叶锦城还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他索性站了下来。   只是他这么一站住,叶锦城立即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他那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在陆明烛看起来莫名地可笑又可怜,但是又同时混杂着一股让人无名火直想往上冒的感觉。隔着漫长的岁月和分离,还有现下的大局,让他还不能毫无顾忌地就去报当年的仇。   “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是这样的,”叶锦城的眼睛虽然因陆明烛主动开口而闪烁着欣喜的光,翕动了一下却很快变成了紧张和愧疚,“……他……我是说你徒弟,”他本来想叫陆嘉言的名字,但是又不敢,斟酌了一下还是谨慎地选择了另一种称呼,“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巧和那边管事的狼牙军官在一起,那个酒楼是商会开的,人多眼杂,你徒弟……他很是聪明,躲在后院,我碰见他和他说话的时候……那狼牙军管事的正好来上茅厕,一下子叫他给瞧见了,你徒弟生得又不是中原人相貌……我想扯点别的也一时没想出来,只好……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他。”   陆明烛冷笑了一声,叶锦城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的一拳重重地砸在他胸口上,猝不及防地脚下一滑,立时倒跄出去好几步。这一拳不算太过凌厉,但是也着实不轻,嗓子里没有咳出腥甜的味道,却也足以让他好长一会儿喘不上气来。眼前的一片白色云翳渐渐消散开去,他发现自己背靠在一侧的木栅栏上,陆明烛就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甩了一下手,叶锦城看到他又要提起拳头来,双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想要阻挡,可是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陆明烛的手停在半空,叶锦城看见他眼睛里面那些正在使劲翻涌上来却又被他竭力抑制着的情绪。半晌之后陆明烛放下手。   “我不打你。看在你方才带我们进来的份上,”陆明烛的声音因为竭力压制的愤怒而微微有点喘息,但是冷得像刀锋,“我不打你。”   叶锦城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因为胸口太疼和自知理亏,以至于钳口结舌。其实在不得已将陆嘉言说成自己收养的孩子这件事上,并不是叶锦城的错。当时情况突然,说陆嘉言是什么别的身份,也都不太像,若是说是西域商会的小杂役来送东西、捎话,又要临时编出更多的谎话来,那样就更容易露出破绽了。可是他的理亏来自于十六年前,以至于如今他什么都不能为自己辩解。更何况,他也明白陆明烛的心情,自己这些年和叶九霆相依为命,即使现在叶九霆已经长得昂藏七尺,也成亲有了妻儿,在他看来,也十足十地还是当年那个豆芽菜一样细弱的孩子,让他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之前还跟何予德说过,要演场戏,将叶九霆从商会这头撵走。这主意中有九成九固然是为了取得狼牙军的信任,可还有那么一点点也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这场面上,的确是太危险了。叶九霆已经是大人了,他这个当师父的还是想要去护着他,更何况陆嘉言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孩子呢?这些年他过得不好,看陆明烛的样子,也并没有娶妻生子,只有这么一个徒弟,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自己是知道的,也难怪陆明烛这样生气。   “你可真能编,”陆明烛的声音冷冷的,“他那么小的孩子,这样有多危险?”   “……我……”叶锦城好不容易喘上来一口气,却也根本不想辩解当时的情况了,他懂得陆明烛的心情,“是我错了,你揍我吧。”   他自责已极的模样被陆明烛冷冷地凝视在眼里。其实陆明烛心里清楚,说起来虽然是叶锦城在狼牙军官面前编了这样实在不算高明的谎话,但是他心底里知道,情急之下,也只能如此。这事情说是要怪叶锦城,但其实他心里还是最自责的,是自己不该带着陆嘉言出去,也不该叫陆嘉言单独一人进洛阳城去找人。但是事情发展不受控制,他并不想一味地护着徒弟,总觉得他该历练,可是练着练着,就变成了现下这种情状。他本来想尽量远离叶锦城,可是情势总是往出乎意料的方面走,根本不是他能够掌控的。   陆明烛觉得头针扎似的痛了起来。他们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回头,是林巧巧带着陆嘉言走了过来。叶锦城赶紧站直了,生怕被人看出不对,林巧巧却也没发现什么,只是笑道:“我方才听何先生说了,今天这趟任务,还真是不容易呢,罐子,平常倒看不出你这么聪明!”她说着拍了一下陆嘉言,后者因自己又被叫做不喜欢的称呼而皱起了鼻子,“对了,方才你听何伯伯说了没有?之前的话,不能再改了,万一你以后在外面遇到了狼牙军官,当然了,如果叶师叔也恰巧在场的话,你得叫他爹,记住了?”   叶锦城闻言汗毛倒竖,脸都白了。还好天色昏暗,林巧巧并没看见。旁边的陆明烛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叶锦城觉得之前那样毫不留情的一拳几乎随时又要砸到自己脸上了,吓得连头也不敢抬。陆嘉言听了林巧巧的话,却不做声。这也难怪,一直以来他都只听师父的吩咐,眼下师父在场,并且没说话,林巧巧说的这个他哪里敢应呢?因此孩子仰着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陆明烛,等待师父发话。   徒弟对自己言听计从,这的确最让他引以为傲,只是眼下,简直就变成了最让人难堪的事情了。陆明烛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在圣墓山那年久失修的经库里修炼出来的那点沉静,此时差不多要丢到九霄云外,简直恨不得破口大骂,却只能咬牙忍住,在陆嘉言面前蹲下来。   “小罐子,你……”叶锦城在一旁头也不敢抬,他简直能听见陆明烛一字咬着一字,咬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听话,以后万一遇见了狼牙军,就……按照林姑娘方才跟你说的做。”   林巧巧满意地看着陆明烛领着陆嘉言消失在营地另一侧,这才转头看着叶锦城,只是她这一回头,就看见本来不知何故一直低垂着脸的叶锦城终于抬起头,一脸如释重负、竟然还带着点心醉神迷的样子傻笑起来。   “叶……叶师叔,你笑什么?”   (一零六)   陆明烛领着陆嘉言走到营地门口停下来,因为他听见后面叶锦城气喘吁吁的声音,似乎是在叫着他的名字。陆明烛怒火中烧,咬着牙才没在回头的时候直接给叶锦城一刀。赶上来的叶锦城似乎察觉了他眼睛里的意思,虽然陆明烛看见他脸上明显露出了瑟缩的神情,但是却仍然挤出笑容来道:“方才那个……你不要生气……我……我想办法……”   陆明烛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这声冷笑显然对叶锦城来说有着相当的威慑力,他立时沉默了,可是很快又勉强开口道:“明烛,你不要这样……说出口的话已经不能改了,如果不顺着说下去,你和你徒弟,都有危险……而且何先生安排你到西域商会去做事,如果到那时你徒弟被人看见,就更说不清了,我……如果他们不再提起你徒弟,我定然也不会再提……即便是提了,我也会尽量阻挡,不会带他去见那些狼牙军,你、你放心就是……”   陆明烛的眼神斜睨着他,不是很明显,但是那里面轻视的意思很清晰。这眼神刺痛了他,叶锦城终于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局促地看着陆明烛。时移世易,岁月飞逝,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年轻人,叶锦城此时显出这种青涩少年一般的局促,让人看着无端觉得可怜而且尴尬。曾经在无明地狱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陆明烛以为,作为复仇成功的胜利者,他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可是三生树下那一瞥以及现在的叶锦城重叠在眼里,只让人觉得可怜而且轻蔑。他曾经以为,如果再见到叶锦城,所能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恨意,可是如今看来,除了恨,却还有一种止也止不住的疲倦、轻视和漠然。   陆明烛冷声道:“那是你的事。我只管好我自己的徒弟,尽量不再惹这种麻烦就是了。何先生说的……”他咬了咬牙,“若是真的情况危急,我会按照吩咐来做。还有,”他倏然走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向后倾着上半身,连呼吸都因紧张而急促了起来。   陆明烛抬起右手,手指重重地在叶锦城锁骨下面的位置戳了两下,直把他戳得向后踉跄。   “别那么叫我,我跟你,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仇人了。时至今日,就算暂且不找你算账,也并不想跟你有什么牵扯。让开。”   天色已经太晚了,没有办法回去洛阳城,直到第二日下午的时候,叶锦城才回到洛阳内城的宅子。为了自圆其说,阻截那批并没有丢失的货物运入洛阳的事情已经交给了叶九霆,他现在应该是亏了一大笔生意的模样,理该颓丧——事实上他也的确颓丧得很了。此时还没到开始晚饭的时间,货物丢失的消息也应该在商会里传开了,不然以往这时候,他就算在宅子里,这地方也肯定早就门庭若市地招待访客了,此时却还是静悄悄的。叶九霆大概还在善后,暂时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何况前几日他们接到藏剑山庄的书信,田杏子说要来洛阳,大概也就是这几日抵达的事情,叶九霆定然去忙了。   叶锦城精疲力尽地在桌边坐下来,伸手解散了头发。那些白发,不管怎么补养,也都不能再泛出一点点光泽,这一头枯槁的白发,要是仔细看,与他平日里雍容华贵的衣饰和气度极为不符,走到哪里都让人侧目。只不过这些东西,被他平时精神的模样掩盖了。叶锦城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是冷的。他也不想责骂下人了,只是提起来倒了一杯,用手揉了揉眼睛。陆明烛说的话一遍遍在心里回响,弄得他疲惫不堪,心头一阵阵地发紧。他说得没错,十六年前,他们就已经是仇人了。当初大光明寺的风雷血火,无论隔着多少痛悔也换不回来。他没有办法得知,陆明烛到底是为了死去的同门恨自己更多,还是为了自己的欺骗背叛恨自己更多,不过无论是哪一样,他都是应该恨自己的。好,恨了也好,总比全然的漠视来得要好。那种惯常的绝望混合着一点悸动的情绪又开始蠢蠢欲动,逼得他连忙抽身从桌边站起来,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引到别的方面去。   他累得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却一点也不困。叶锦城转过屏风走到床榻,和衣往上一倒,睁大了眼睛望着帐顶。这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他除了思索什么也不能做。在这许多年的日日夜夜里,有很多夜晚,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不是后来想明白了唐天越和叶思游的诸多付出和苦心,以及要抚养叶九霆,那些在静夜里绵绵无绝的情绪,可能早就已经逼着他死了好几回。   他强迫着自己从绝望的情绪里走出来。现在该想的绝对不只有这些。思及此处,叶锦城开始万般懊丧,深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看着一点儿周围,才让洪英出来看见他同陆嘉言说话,以致后面不成着串地撒谎也不行了。可是他扪心自问,当时一看见陆嘉言出现,心里立时就知道恐怕是陆明烛出了事,小孩子是慌乱,可他自己若要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哪里还注意得了周围的情况。现在再来骂自己不够镇定,也已经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指望洪英对那天的事情并没有上心,以后也不再提这件事,这样就不必再牵扯到陆嘉言了。   身下的床铺让他觉得有些硬。尽管是夏季,叶锦城的床上还是留着被褥。当初为救叶九霆因祸得福,倒是无意中疏通了筋脉,可是早些年气血不畅,怕冷的毛病还是留了下来。叶锦城伸手把被子拉开,团了个团儿,翻身趴上去,把脸颊埋到柔软的被褥里接着想方才的事情。   事已至此,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只能仔细想好后面应对着的所有步骤了。叶锦城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之前在营地里林巧巧说的话来,尽管陆明烛明显因那句话而竭力压抑着愤怒,而就他本人来说,也绝对不再希望陆明烛生气,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到陆嘉言可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要这样称呼自己,就无端觉得开心起来。   他自己没有孩子,唯一的徒弟也已经长大,成亲生子。尽管叶九霆对他这个师父也还是一如既往地顺从,可是他终究能感觉到午夜梦回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寂寥。这些年来在辗转反侧中他常常做梦,梦见回到西湖三月柳绿莺鸣的长堤上,他把大声欢笑着的叶九霆扛在肩上坐好,同陆明烛说着话,一直一直走,走到梦境的醒来,再独自面对暗夜里无尽的心痛。如今叶九霆已经长大,然而天意悯恤,陆明烛还活着,带着徒弟回来了。尽管理智无数次地提醒他,这并不能同他再有什么关系,而且,因为陆嘉言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能得叫自己爹这样的事情就这样开心,的确是让他自己也觉得厚颜无耻,可是这种止也止不住的欣喜无论如何也不能抑制,像是清甜的涓涓细流悄悄地流淌着。   叶锦城趴在被子上挪动了一下。尽管他知道没有人能看见,却还是做贼心虚似的赶紧收敛了翘起来的嘴角。脸颊和脖颈贴着被褥,似乎有些热,他再怎么怕冷,现在也毕竟是盛夏了。叶锦城又挪动了一下,燥热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发现自己在可耻地遐想,却已经止不住了。双颊渐渐浮起红晕,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有点愧疚不安地伸下手去。   腰带拉了好几次都拉不开,像是有意在跟他作对。这样趴着漫无边际地思索太过舒服,已经很多年了,他很少有能这样放松的时刻。尽管这个姿势十分不便,他却不想动,只是艰难地将手探下去摸索起来。   这些年来他这样摆弄自己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熟悉而又陌生的快感在指尖触碰的时候悄悄地涌上来,叶锦城就这样趴着用可以称得上是艰难的姿势摸了自己几下,终究因太不方便而不情不愿地翻过身来。一只手带着点急躁将裤子扯下一截,五指圈住伏在腿间的阳物抚弄了几下。快感绵密而缓慢地涌上来,叶锦城一只手向后支着支撑自己,另一只手来回上下地拨弄着,呼吸不可避免地开始沉重起来,他能感觉到额角开始渗出汗珠,并且一路不断地滚落进鬓发里,只是被圈在手里的那东西,虽然快感一直持续不断,但是一直不精神地半软着,怎么也没办法站起来。   自从大光明寺之后,他先是神志不清大病一场,后来更是直接落到失心疯的地步,这一疯疯癫癫地过去三年,病体支离,哪里有心思来想这些事情?即使是后来终于清醒,却每日忧思辗转,更兼身体亏乏空虚,这种事情,竟然更是一丝也想不到了。及至后来,虽然偶尔想起过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几次,但是不知是因为身体不好,还是心思太重,虽然快感还有,却竟然没有一次能够硬起来的。只是他思及旧日之事满心愧疚,这个也不重要了,也就不当一回事,心如止水地捱着日子。横竖所爱之人都已经离去,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亲,这又有什么重要呢?因此竟然从没将这当成什么问题,索性连想都不想了,任由这么下去。   只是今日似乎格外不一样。叶锦城知道自己的问题,却仍旧徒劳无功地尝试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跟陆明烛——他明明已经觉得连肖想的资格和脸面都没有,可是为什么还是这样躁动不安呢?指尖急躁地抚弄着自己,他向后面仰起头,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懊恼和焦躁的情绪让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是似乎仍旧没有一点用。叶锦城挫败地喘着气,汗水将额前的一绺头发弄得有些湿了,汗津津地黏在脸颊上。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手里的那东西,不上不下地正在难受,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师父——师父?我进来啦?”   叶锦城被吓得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一抖手拉开被褥将凌乱的衣衫遮掩好。   “等……等等!啊不是——进来。”   他听见推门的声音,做贼心虚地赶紧又将身边的被子掖了掖。叶九霆从屏风后面转过来,也是一脸疲惫的模样。   “师父,你回来了?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太累?那件事……没什么问题吧?”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叶锦城正在慌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暧昧不明地点点头。叶九霆将他看了看,走得更近了,狐疑地伸出手。叶锦城心里发虚,脸上却还得维持当师父的威严,竭力摆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来。他感觉到叶九霆的手在自己额头上探了探。   “师父,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没有,热的。”   “热还盖着被子?师父,知道你怕冷,这可是夏天啊。”叶九霆哭笑不得,伸手要去掀他被子。叶锦城一把攥住,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把货物截住了?”   “截住了,没事。”叶九霆点点头,却不上当,又伸手来抓那被褥一角,“师父你干什么?你……你受伤了?”   叶锦城看见他的脸色变了。看见徒弟这样担心自己,尽管此时尴尬万分,却也让他感动非常。可是眼下情状已经容不得他和颜悦色了,只板起脸来道:“胡说八道!撒手!有什么事快说,我差点累死了,要睡觉——这几天都不去商会了,只在家睡觉。”   叶九霆见他气色倒不像是受伤,终于松了手。叶锦城暗暗松了口气,就听叶九霆苦笑道:“师父,你这几日都睡不成啦,我方才从商会过来,洪英来商会找你了,说是这几天抽空找你吃饭,有要事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叶锦城支起身子,神色变得严肃了。   “他没说什么事,不过看那模样,大概还是挺重要。”叶九霆神情疲惫,“这几日杏子大概要到洛阳了,我得去接一下,暂且不能陪着师父啦。”   “没事,不用你陪。”叶锦城皱着眉头摆摆手,“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商会那边来了几个北方客商,晚上大概是有应酬,等着你去呢,我来叫你。”   “好,好,你出去,我收拾一下一起去。”   叶九霆也没说什么,转过屏风带上门出去了。叶锦城听着门页合上的声音,终于喘出一口气,无力地向后一倒,满心懊丧至极却什么也说不出。愣了片刻,只能懒洋洋地爬起来,将被褥掀到一边去,顺便恨恨地往上打了一拳。   他束好腰带扎起头发,拿了搁在桌上的轻剑正准备出去,眼神一转却又瞟到那团成一团的被子上面,便突地转身又走过去捶了一下。方才叶九霆说洪英找他有事,又是什么北方的从狼牙军老巢那头过来的客商,外加方才那是个男人都会懊丧不已的事情,这些情绪搅在一起交织成一种让人忍无可忍的烦躁。他平时在商会收集消息,无时无刻都得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无处发泄,实在是憋得难受。叶锦城想着想着,恨声无比地骂了几句,抬手又愤愤地捶了那无辜的被子几拳,这才垂头丧气地转头出门。   果然不出第三日,洪英就来商会找他,两人一说话,叶锦城才知道,原来是为着红衣教的事情。自从安禄山起兵之后,狼牙军就一直和红衣教多有往来,每占领一座城池,必然有相当数量的红衣教弟子跟着进驻。洛阳之前红衣教弟子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狼牙军考虑到这里是东都的缘故,出于谨慎,一时不同意多数红衣教弟子来此。眼下洛阳占据的情形渐而稳定,因此有一批红衣教弟子来了洛阳,要驻扎据点。洪英负责安全事宜,自然是要管的。   叶锦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些人不过就是又要来商会打秋风。早年明教在中原势头鼎盛,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明教教主陆危楼在商会势力盘根错节,有了丰厚的银钱,才能四处活动,伸展势力。现下红衣教来此,定然也不过就是想通过狼牙军的势力,来结交洛阳商会的人,从这里弄出去越多的钱越好——不给人好处,谁会信你的什么教义?叶锦城想着想着就焦灼起来,倒不是怕破财,只不过这样一来,商会这里的情势就更加复杂了,潼关已经失守,长安陷落。两京都落入狼牙军的掌控,时日一长,这里的敌对势力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想做点什么,就更难了。   更糟糕的是,尽管他一直试图将话题转向,洪英却还记得当日的事情,并且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陆嘉言。叶锦城搪塞他说,陆嘉言刚来这里怕生,也不怎么出来,或者就干脆说是由家人带着到别处玩去了。可是洪英似乎对上次的事情非常感兴趣,近来几次接触,总是问来问去。   叶锦城不知道他是因为单纯地感兴趣,还是因为对那日的事情起了怀疑。在洪英第三次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叶锦城终于感觉到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果一直搪塞,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已经第三次了,再推脱下去,就越发显得陆嘉言像一个过客,一个来传递什么消息的过客。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叶锦城心里清楚,狼牙军现在势头正盛,所向披靡,虽然占领了两京风光无比,无论是高阶军官还是下层士兵,都踌躇满志,口口声声千秋万代,其实终究是造反,心里比谁都怕。因此他们对着这些可疑的事情,就显得格外谨慎。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露出马脚。可是叶锦城心里同陆明烛想得一样,实在不愿意将陆嘉言拉出来置于狼牙军的眼皮子底下,无奈之下只好挑了个时间再去营地一次,找何予德商量商量情况。他早上到营地,一直讨论到中午,也没有达成什么一致意见。何予德的意思,是既然最近红衣教教徒增多,商会里面也势力变动,带着陆嘉言出去,恐怕反而会让对手放松警惕,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只要小心,不会出事。叶锦城打心底里不想这么做,可是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一直说到中午,两人都精疲力尽,何予德便吩咐说先去吃饭,这事回头由他来找陆明烛再商量一次。   叶锦城累得半死,便干脆寻到厨房,去找林巧巧说话。他很喜欢这个心地单纯的师侄,而且两人虽然见面次数不多,竟然也十分说得来。   “叶师叔来啦?你随便坐啊,我这里正忙着。”林巧巧笑眯眯地招呼他,手里却在动作很快地准备着食材。叶锦城随随便便往一边的粮食口袋上一靠,就刚才跟何予德说的问题抱怨了两句。   林巧巧一面安慰他不要担心,一面动作利落地切菜。叶锦城看着看着也不由得笑道:“你明明是万花谷弟子,我认得的万花谷弟子不算多,可是不是习医弄药,就是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怎么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你师父是谁?”   “叶师叔,你问我师父啊?我师父可嫌弃我了,说我笨,一辈子也学不会什么救济苍生的医术,”林巧巧喜滋滋地卖弄着刀工,尽管说着被嫌弃,神色里却一点点都看不出被嫌弃的失落感,“我呢,其实一点都不想学什么精深医术,阿瑶也说我人笨,学什么都不会。但是呢,说到做饭,哼,我还没遇到过比我厉害的呢。”   她得意洋洋的姿态把叶锦城逗得大声笑了:“那你师父怎么收你为徒的?”   “嗨,我不是师父自己收的,是我师叔祖在少林寺门口捡来的,他当初捡了我,却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扔给我师父啦!师叔祖是个医仙一样的人物,就是性子怪了些,大半辈子过去了,没成亲也没徒弟,偶尔检查我们一次功课,哪有人不害怕的?”林巧巧抬起头,津津乐道的模样,“不过呢,虽然他脾气怪一点,我还是感激他,要是没有他把我捡回去,我大概早就饿死了。”   叶锦城不笑了。他从小虽然家庭破碎,却一直身处富贵,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听见林巧巧这么说,不由得有点心疼。   “少林寺?”   “是啊,我娘……”林巧巧似乎有点伤心,但很快又笑了,“我娘什么也不懂,小时候家里穷得活不下去,听说寺庙里有口饭吃,就非要把我送到少林寺,”她大声笑了,“少林寺的大师们当然不会收下我了,但是跟我娘横竖说不通道理,恰巧师叔祖路过,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万花谷,我问他‘万花谷里有肉吃么’?师叔祖说有,我就跟他走了。这件事到现在说起来,师叔祖都嫌弃我。”   叶锦城听着心酸,却还是撑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从心底里浮上来,他迟疑着开口道:“你那位师叔祖……尊姓大名?”   “白竹。”林巧巧切着菜头也不抬,“白菜的白,竹笋的竹。”   (一零七)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可商会所开的酒楼中照旧响动喧天,仿佛在这里往来的人都不担心宵禁似的。叶锦城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身边是陆嘉言,似乎是他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感染到孩子,陆嘉言也显得很是放松,自顾自地用手去抓桌上的点心来吃。   “慢点,小心噎着。”叶锦城一手支着脸,一手摸摸他的脑袋。虽然他上次同陆明烛保证过,尽量不让陆嘉言涉险,但是事与愿违,洪英三番五次问起,由不得叶锦城做主的情况接踵而至。叶锦城实在无法,在与何予德反复商量之后,又去征求陆明烛的同意。陆明烛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再反对——更何况,反对也并没有什么用。叶锦城带着陆嘉言和洪英吃过几顿饭,陆嘉言确实聪明伶俐,又也许陆明烛回去曾经特意重新教导过,应对得滴水不漏,反倒让叶锦城生出诧异之感。   前几日洪英找叶锦城有事,说的却是关于应付红衣教的事情。洛阳城里的红衣教弟子越发地多了,叶锦城只听洪英一说,立时就明白,红衣教为了发展势力,谋求商会帮助,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借着商会的财力传教,再说不好听一些,来商会要钱,纯属是打秋风的。狼牙军与红衣教合作许久,这点介绍的方便,自然是要给的。可是洪英偏偏又吩咐叶锦城带上孩子,叶锦城先来不解其意,想要拒绝,可转念一想,随即恍然大悟。洪英明摆着的意思,是让他别太认真,带着孩子,就更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副模样是做给红衣教看的,显着合作,却并不太重视。叶锦城知道,这不过就是因为狼牙军虽然表面与红衣教处处交好,其实早就为了利益暗生龃龉。   “唉,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你师父在家里都教你些什么啊?”叶锦城一手摸着陆嘉言的脑袋,一面叹息似的感慨。陆嘉言塞了满嘴吃的,本来正要答话,却神情一变,又止住了。   “……爹,这里人好多啊。”   叶锦城一愣,随即摇头笑了。自己的确是大意了,这里人多眼杂,根本不能胡乱说话,自己一时不留神,竟然还不如这孩子有心。   陆嘉言喊他叫爹已经很自然,可是他每每听见,还是有种心惊之感,这种心惊来自于对陆明烛那种愧疚似的敬畏,可是心惊过后,有种可耻的窃喜。尽管他明白这种想法太过分,却觉得这称呼就好像是让他重新和陆明烛站在一起,而眼前的孩子,仿佛是他们要一起抚养和教导的。   与陆嘉言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就总想问点关于陆明烛的事情,但是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在漫长而生死两不知的时光中,陆明烛是怎么生活的?在哪里生活?自己去过圣墓山,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能找的方法都找遍了,却没有打探到过关于陆明烛的消息。他在圣墓山生活么?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都想知道,想得辗转反侧,想得在深夜里流下许多谁也不知道的眼泪,想得满心感激——不管怎么样,天意仁慈,他还活着。他想问陆嘉言,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孩子回去会说给陆明烛听,又引起陆明烛的反感。   他们这位置坐得偏,可是这里实在是喧闹,往来的都是商人,又很少有人不认识他这个商会会长,总来跟他打招呼,弄得叶锦城逐渐烦躁起来。红衣教的人久等不来,好像架子颇大。叶锦城等着等着,心里已经越来越不屑。本来就算没有洪英授意,他自己也对红衣教全无半点好感。之前因故路过红衣教的几处营地,听那些阿里曼宣使讲过一些经,本来就是局外人随便一听,可那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吊诡的道理让他心生反感。他自己对红衣教并没有好感,本来也不打算对来人多客气,谁承想他们反而架子十足。   叶锦城正在想着,突然地耳边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带着一串笑声,这笑声很是好听,可是娇媚太过,听得他无端起了一身的粟粒。   “对不住,我来迟了!是叶先生不是?”   叶锦城转头,一个个头高挑的女人站在桌边另一侧。她一身红色长袍,露在兜帽下面的眼睛深邃且大,本来就微微上翘的嘴角被颜色娇艳的口脂勾勒出更加美艳的弓形——她让人一望而知不是中原人,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比中原女子更加炽烈的风情。叶锦城今年已经过了三十七岁,早就不是毛头小子的年纪,见过的女子也不少,可是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像她这样美得颇有侵略性的。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一凛,下意识地绷紧了神思。他还没有同她说过话,可是已经无端觉得这个女人厉害。   “是,在下叶锦城。不敢当这声先生,倒是夫人想必来头不小,贵人多事,否则也不叫我等这么久了。”叶锦城说着眼神在她全身一扫,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先前洪将军对我说过夫人大名,叫什么——啊,对不住,我忘了。”   他话里带刺,不过更多的则是一种试探。洪英说过,不用太把红衣教的人当作一回事,他在试探这句话中所谓的不当一回事,到底是什么程度。   那女子并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模样十分动人,还有点略微的狡黠。只是她这模样,旁人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叶锦城长年经商,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三教九流,眼睛何等之毒,立刻就看得出,她虽然还是笑着的,但是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叶先生说笑了,我再怎么没有见识,也知道藏剑山庄,君子如风,藏剑弟子,个个都是能文能武,更何况叶先生是其中翘楚,称您一声先生,也没有什么,我——”   “……哦!对,对,”叶锦城不等她说完,就故意出声打断她,果然看见她脸上那不易察觉的愠色又增加了一层,他也只装作没看见,“倾月,倾月夫人,对不对,我想起来了。”他故意点着头,一手却还支着腮,另一只手轻佻地一点,“坐啊。”   “哟!这孩子可真好看!”倾月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反击,并不答话,只是径自坐下,伸手去摸一直不作声的陆嘉言。叶锦城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想拦已经来不及了。早些时候就常常听说红衣教路数邪门,且不提她们的教主阿萨辛和牡丹的那些传闻,就说教中女子多会魅惑人心,他早就有所防备,可她伸手去摸陆嘉言,叶锦城却是万万没有料到。只见她白嫩的手指头上戴着无数明晃晃的金饰,在陆嘉言的脸颊脖子上来回摸了好几把,陆嘉言露出十分不舒服的神情,正想挣脱,冷不防被她双手抱住脑袋,极快地亲了一口。   “好漂亮的小娃娃啊!来让姐姐好好看看?你跟姐姐一样,不是中原人吧?怎么会跟叶先生在一起呢?”   “……呃,姐姐,我、我是……”   她嘴上娇艳的红口脂在陆嘉言圆而且白的脸蛋上留下个鲜红的印子。叶锦城一股无名火上头,差点跳起来拍桌大骂。本来他并没打算对她怎样,可她上来对陆嘉言动手动脚,简直像是踩着了叶锦城的尾巴。且不说这孩子乖巧伶俐,本身就招人喜爱,他更是陆明烛的徒弟,叶锦城跟他相处的时间长了,简直恨不得当做亲生的孩子来疼爱,现下怎么能容得一个刚说了两句话的红衣教女子在这里放肆。他很想骂人,却因记挂着正事而竭力压制住了怒气,只是伸手将陆嘉言从她手里隔开,另一只手捏着茶杯盖子,连语气都变得格外阴阳怪气。   “嘉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他摸摸陆嘉言的脸蛋,动作格外显眼,特意要把方才倾月触碰过的痕迹全部擦掉,“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啊,不要什么人说的话都相信,她让你叫姐姐,你就叫不成……一把年纪的人了,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大吧……”他说着故意瞟了倾月一眼,“……还好意思自称姐姐……”   倾月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了。但凡是女子,不论年轻年长,总是忌讳别人说老的。她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会儿。事实上她的确不算是年轻姑娘了,可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认为她尚且是妙龄,而且美艳动人。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一脸不屑,跟寻常人都不太一样。她打量了一会叶锦城那满头白发和与白发不相称的、还算得上是好看的脸,一时拿不准他的年纪——所以方才那句话,到底是贬损她老到了什么程度呢?她咬着牙打量了一会,终究也是堆起了笑容。虽然他们并不能准确地看清对方的心思,可是却因同一个目的而在互相忍耐。   “……叶先生——真会说笑,你是怎么看出来……”   “啧,”叶锦城眼皮也没抬,故意拖着长音,“看手就知道啦,脸是什么样,手是骗不了人的。”   倾月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虽然仍旧白嫩,可是纹路颇深,骨节显眼,果然应了叶锦城说的。再看叶锦城的一双手,却是戴着白色手套,什么也看不见的。   “哎,别生气啊!”叶锦城瞥她一眼,语气淡淡的,“我比不得夫人说话好听,只会说大实话罢了,我年纪大了,见过的人也多了,难免多有心得,夫人不要见怪。”   “你……”倾月实在是挂不住脸上一直竭力维持着的笑容了,话音里也带上了愤怒的气音,“你得意什么?我见过的人,也不比你见过的少些!”   “对啊,不比我见过的少,所以我说夫人不是能在小孩子面前自称姐姐的年纪了嘛。”   “……你!”倾月虽然早就听过关于眼前这人的传闻,说是当初来洛阳没有多久,却很快在商会如鱼得水,直到现在的景况,必然不是简单的人,可是她还以为,既然作为商人,处事说话定然圆滑,处处会考虑旁人,给人台阶下,却没料到叶锦城说话不给人留一点面子。她的脸其实已经气得涨红了,还好香粉搽得厚,看不出来什么。她这里诧异叶锦城不按常理做事,虽然她明白,叶锦城心里定然不痛快,因为她来找他,说白了不过就是找商会要钱。可她却又哪里能知道,一来狼牙军头领私下授意过叶锦城敷衍了事,二来她方才想要对陆嘉言示好的动作恰恰犯了叶锦城大忌讳。只是正如方才她自己所言,她已经并不是年轻姑娘了,见多识广,虽然叶锦城说话太难听,弄得她一时下不来台,可是她也并不慌乱,很快稳住了自己。   “叶先生好毒的眼睛,我是装不下去了。”她说着嫣然一笑,“叶先生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可是我刚到洛阳城的时候,可是到处听传闻说,您是商会的青年才俊,眼下一见,传闻果然不尽如人意。我看叶先生并不老,只是竟然白了头发,看来确实如叶先生方才所说,见过的人和事多了,难免多有心得,忧思白头?既然以后还要常常见面,先生有什么心得,不如说给我听听?你们中原人常说物以类聚,以后说出去,旁人知道我是同叶先生认识的人,我谈话多有高明心得,也不丢叶先生的脸啊。”   “……你……”叶锦城没料到她这样反败为胜的一大篇话,一时钳口结舌,转头瞪着她。倾月笑眯眯地看着,满脸等待他下文的神情。   叶锦城怔了一刻,却毫不脸红地把怒意立刻转化成笑容,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个笑容一定要多虚伪有多虚伪,不过眼下也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这些年他什么没见过,这点尴尬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嘴上不说,他心里竟然也开始对倾月有点肃然起敬的意味。一般他刻意讽刺旁人的时候,话急又难听,能这样镇定自若接下的人不多,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反扑上来,反逼得他节节后退。她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   “请坐。”第一轮的试探已经全盘结束了,他大致也了解了洪英话里的意思,“倾月夫人,我们不耍嘴皮子了,还是说正经事情要紧。按您的意思,是要挑个日子去商会一趟?”   “不敢,不敢。”倾月的表情还是笑眯眯的,大而且深邃的眼睛更显艳丽,“只是要在商会中各位都在场,而且方便的时候,叶先生给我找个机会,我代洛阳红衣教分坛,同各位说上那么几句话,认识认识,就行了。”   陆嘉言跟着叶锦城出这种任务之后,通常都不能及时返回陆明烛的住处。事实上近来这种事情多了之后,他回去的次数就少了。洛阳城到处是人,谁知道哪个是狼牙军的暗探,陆嘉言和陆明烛容貌又都不同于大多数人,很是显眼,万一被看见频繁交接,容易生出更多事端,因此有好一阵子,陆嘉言一直都住在叶锦城宅子里。   陆明烛点燃了一盏灯,时节已经渐渐入秋了,晚上有点凉意。他在西域商会挂了个职,平时也经常出入,以求让所有人都混个脸熟。开始还好,只是这几日,他有点心神不宁。凝视着跃动的灯火,他本来想向明尊祝祷,以求平静心绪,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在无明地狱时的孤寂如影随形,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徒弟的陪伴,而近来徒弟不在身边,他又开始体味到当初那种寂寞了。时至今日,想到叶锦城,他仍然恨得咬牙切齿,而眼下,自己的徒弟,却住到叶锦城那里去了。尽管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为了大事,同私人恩怨没有关系,可是心里总觉得难受,就仿佛是叶锦城把徒弟从自己身边抢走了一样。一点也不过分地说,叶锦城曾经抢走他整个最紧要的青春,完全没有结果、只让他受伤至深、又害他在无明地狱里蹉跎数年光阴的一段虚假感情——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尽力忘却,还是顺其自然。   前一阵子他曾经想过,等屠狼会这边的几件大事一了,他就立即带着陆嘉言离开这里,免得再同叶锦城多有纠缠。明教在中原的势力重新发展,他现在在教中职位也不低,甚至更盛于当年,完全可以到别的明教据点去,而不必在这里日日面对旧日仇人。可是——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是自己走?要走,也应该是叶锦城走。那个人,他如果还有一点愧疚和廉耻之心,应该自己滚得越远远好。自己没有杀他报仇,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为什么他不走,反倒自己得走呢?陆明烛还记得当年,总想着成全一段感情,就要有人付出更多,因此处处退让,对自己的委屈视而不见,最后又落到什么下场?可是叶锦城不走,难道自己也就真的不带着徒弟走么?所有事情已经纠缠成了牢不可解的一团乱麻,无数关系到大局的事情在中间牵绊着,让他没法放开手脚狠狠地对付叶锦城   他想着想着就更加心烦意乱了,只好站起来想洗把脸清醒清醒,正在想着,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陆明烛赶紧起身去开门,外面是陆嘉言。   “师父,我回来啦!”   门一关陆嘉言就扑过来抱住他。那一点也没有生分的样子,让他立刻放下心来,之前那种不痛快的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没事吧?太危险了,”陆明烛叹着气蹲下来,“再过一阵,师父就带你走。”   “没事,”陆嘉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我记着师父说的呢,少说话,多吃饭。”   陆明烛笑了,笑了两声才看见陆嘉言手上大包小包提着许多东西。   “这什么?哎,等等,你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陆嘉言身上的衣服是新做的,看着足可称得上是精工细作、富丽贵气,只是放到小孩子身上,是有点过了,活像一个豪富之家的小公子。陆嘉言走进里面去了,好像没听见陆明烛的话,只是把手里的一堆东西放到里头,转过身来笑着对陆明烛道:“师父,我跟你说,前两天见到了你之前跟我说过的红衣教的大姐姐,哎,真是好可怕啊,她——”   “……罐子,我问你呢,这些哪来的?”   “我爹买的啊。”陆嘉言低头归置东西,话里的称呼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其实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叶锦城。近来老是跟着叶锦城出去,在外面不能叫错,在商会不能叫错,当着有头脸的不能叫错,当着下人也不能叫错,回到叶锦城的宅子,为免事端,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统统不能叫错。陆明烛问他,他又心不在焉,一时嘴快,习惯了的称呼顺口而出。   “……什么?”   “我爹……啊,我是说叶师叔……叶师叔买的……师父……师父?师父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吓人啊!”   (一零八)   一走进人声鼎沸的洛阳内城,再一路到了商会,陆嘉言就觉出气氛不对劲。其实这种感觉他早在一段时间以前就意识到了,只是他年纪毕竟还小,好多想法一带而过,也就没有在意。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的,似乎格外明显些,连他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一进商会里面,所有人就盯着他看。   他生得本来就格外与众不同,经常被人盯着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可是他能感觉到,商会里面的人盯着他看的眼神,并不是那种纯然的好奇,而是因为近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这种眼神里带着好奇、探寻、嘲讽和怀疑,以及其他一点说不出来的意思,就好像在等着什么好戏开场。   陆嘉言不明就里,只好装作没有看见,自上了楼梯去寻叶锦城,心里想着挑个机会再好好问问叶师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二楼楼梯的转角处,他一抬头看见叶九霆正从上面下来,脸色不是很好,脚步也匆忙,跺得那本来十分牢固的木制楼梯砰砰作响。   “九霆哥!”陆嘉言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叶九霆本来好像没注意到他,闻言站定了低头打量陆嘉言。可是这一眼不同寻常,只是在他脸上一扫,很快就移开了。叶九霆本来生得就高大,这样从上而下地俯瞰一个孩子,目光又不同以往地不友善,吓得陆嘉言一怔,愣着不动了。他正在惊疑,就听见叶九霆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一声冷哼,好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一手搭着栏杆快步下楼了。   陆嘉言目瞪口呆,只傻了一样望着叶九霆的背影,也忘了开口问到底是什么缘故。叶九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轻飘飘地跟商会门口的应侍打了个招呼,出门不见了。陆嘉言怔怔地把目光收回来,这才发现连商会大厅一楼的人们都在抬头看着自己,显然叶九霆方才跟自己那一幕被所有人尽收眼底。他说不清大家那是什么神情,只觉得复杂无比。   叶九霆平时同他明明很熟,而且对他一向很好,就好像叶锦城一样,见到什么好东西,总记得买回来给他,甚至还经常带着陆嘉言一起出去玩。陆嘉言彻底傻了,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转身上楼去找叶锦城。   “哎哟,嘉言,来啦?什么事……你先坐,我把这些东西收好。”   陆嘉言来过这里多次,也不怯生生的了,熟门熟路地跳上另一边的椅子坐好。叶锦城手里拿着许多东西,在屏风后面转进转出,大概是些账目以及记录明细。陆嘉言打量着他,只见叶锦城满面忧色,但是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他一向是这样,在很烦的时候,也很少在脸上表现出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陆嘉言看着他高高束起的白发在身后随着动作晃荡,心中的疑问也不禁一连串地往上冒。   这些日子下来,即使是个孩子,也看得出师父与叶师叔的关系很是奇怪。他多年与陆明烛一起生活,深知师父的性子,并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对人横眉冷对的人。而他近来又常常在叶锦城这里,见多了他一言一行,觉得这个叶师叔人也不错,对待小孩子尤其耐心温柔,在正事上面更是从容淡定,有时候甚至比师父还要厉害,可是两人一碰上面,师父不像平日的师父,叶师叔也不像平日的叶师叔。师父对这个人无端厌恶,甚至已经到了不愿提起的程度。可自己又偏偏常常在叶师叔这里。因为任务缘故,叫爹叫得习惯了,竟然上次在师父面前也脱口而出了。就为了这句叫错,他胆战心惊了好几日,虽然师父最后并没责罚他什么,可是他看得出,师父心里是很不高兴的,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叫错。可是话说回来,他们之间这奇怪的模样,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他太小了,小得想不明白这件事,照理来说,师父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是他却不敢问师父,想来想去,只能慢慢问叶师叔了。   他想着想着,在房中四下打量,房间的另一侧屏风后放置着一个剑架,上面横着摆了两把剑,一轻一重,是叶锦城平日里常常带着的。陆嘉言本来心里有事,想着就跳下来走到剑架旁边,仔细看那重剑。剑身上有无数银杏叶交织出的金纹,富丽绝美,衬着剑身黑底,显出一种别样的逼人贵气,好像这不是用来打打杀杀的兵器,反而是什么极好看的器物一样了。他想着又转头看看叶锦城的背影,他还没见过这位叶师叔动武,不知道他到底厉不厉害,跟师父比呢?不知道是谁——他想到这里,才恍然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恰巧那边叶锦城似乎收拾好了,陆嘉言看见他拍了拍手走过来。   “快到晌午了,带你去吃饭,嗯?”叶锦城对他说着话,方才脸上的忧色已经被掩盖起来。   “叶师叔,”陆嘉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口,走过去低声对叶锦城说话,“我那天回去……师父他……”   “……哎?你师父怎么了?”叶锦城蹲下来,陆嘉言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好像很是紧张。就是这种紧张,每每让他觉得最为奇怪,为什么一提到师父,叶师叔就是这种神情呢?   “……师父他……好像把弯刀给丢了……我那天回去,他好像是有点难过。”   “……啊?”   “就是那次,师父的刀,不是放在……”   “嘘,我知道了。”叶锦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想起来了,上一回他去接应陆明烛等人,因为要过哨卡,在当时的情况下,明教弟子常用的弯刀看起来太过显眼,他便提议先藏好,以后有时间了再回去取,“怎么会丢了?”   “我不知道啊!”陆嘉言瞪着眼睛,“我前几日回去,师父随口一说,说回去过原来那山里,想不起来把刀藏在哪儿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就回来了。我想着叶师叔你当时跟师父一起去藏的,也许你还记得?”   “我自然是记得!”叶锦城喜上眉梢,陆嘉言眼看着他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突然就好像得意忘形起来了,“你是要我带你师父去找?行啊,你回去跟他说……等等,算了,我给你们画个图,虽然不能很细,你跟你师父挨个找,总能找到的……”   他说着说着神情突然又垮下去,颇有点垂头丧气的模样。陆嘉言看着奇怪,头也连着摇起来道:“我不去,我不记得那地方了。这样吧,我回去先跟师父说说,看师父怎么说。”   “唉——好吧,这样也好。唉……不过……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先去吃饭好了。”   他这语气显出比寻常提到陆明烛时更加强烈的局促,让陆嘉言奇怪地打量他。叶锦城似乎手足无措了一阵,才渐渐镇定下来。他牵着陆嘉言往外面走,刚出了门,陆嘉言立时看到,随着叶锦城开门的声音,二楼廊子里那些人立时下意识地往这边看,看见叶锦城牵着他,眼神里的意思更是立时变得格外微妙,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陆嘉言一触到这种眼神,却把方才差点忘了的事情给想了起来。满心疑问忍不住,他攥紧了叶锦城的手,还是开口了。   “……爹,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九霆哥,跟他打招呼,他只是不理我。怎么了,他心里不高兴么?”   叶锦城微微一愣,陆嘉言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闪动了几下,随即变得淡淡的。   “没事,你不用理他。”   一过了风雨镇再往南,山就更多了,稍微远离官道的地方,一点人烟也没有。战乱好像永无止境,连所有地方都变得荒凉了。树林在夏季蓊蓊郁郁,可是此时已经是初秋,叶片开始渐渐落下,显得有点凄清。叶锦城牵着马,在树林里等了很久。日头渐渐西斜,外面却没有一点动静。他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靠着树干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接着等。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子外面才传来轻微的马蹄声,是踩踏落叶的响动。叶锦城一惊,连忙跳起来慌慌忙忙地掸掉身上的树叶草屑。陆明烛已经牵着马走到近前,无数金色的阳光从树林上面倾泻下来,落在他白色的外衫和兜帽上,点缀出一点一点的斑驳阴影。发线中分处缀着的明教弟子那种尖形的额饰,正好掩住了发心的美人尖,衬着他没有什么特别表情时自然冷肃上挑的眉毛,仍然显得这张脸冷肃而清峻,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   叶锦城看得傻了。恍惚的一瞬间,他突然记起整整十九年前,在未修筑完成的大光明寺下,陆明烛被陆明灯引着出来,被介绍给自己相识的时候。那时候那个年轻的明教弟子脸上,也像现在一样,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斜飞的棕色眉毛,和下面同样颜色的、深邃而且大的眼睛,静静地凝视自己——只是如今的陆明烛,不是当年的陆明烛,而叶锦城,也不是当年的叶锦城了。   “带路。”   这两个冷冷的字惊醒了他的遐思。陆明烛说的虽然是带路,可是说完之后就把他抛下,自己牵着马先走在前面,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多看他一眼都累。这种心凉的感觉叶锦城已经不陌生,但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解开拴着的马缰绳,无言地跟在后面。   虽然没有人开口说话,可是无尽的沉默,和只有马蹄踩踏落叶发出的轻微簌簌响声,就好像是无数嘲讽的利箭从四面八方而来。这场面已经足够尴尬,为什么他还是一心要跟着来呢?这些声音在大声地嘲笑他,当年唐天越告诉他,势力之争不好纠结对错,要么干脆不死不休,要么干脆彻底放下。他哪样都没做到,落到如今的田地。十几年前,一直都是陆明烛这样跟在他后面,被他带着去他想去的地方,记忆里陆明烛脸上,永远是温顺而且包容的笑意。只是他当时却把陆明烛这种模样视为愚蠢加以利用,暗自窃笑不已。如今也终于轮到他被嘲笑了。   两人无言地前后走着。只是陆明烛是根本不想开口,叶锦城则是不知道该从哪里打破这层沉默的坚冰。一连转过几个山弯,叶锦城停下来,道:“……把马拴在这里吧,后面的路只能人走了。”   陆明烛一言不发,沉默地牵马回身,将两人的马一起拴在树上。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就难免陷入更加尴尬的沉默中去。本来牵着马儿,好歹手上还有一点需要照顾的事情,这下双手空空,一心走路,一直不说话,就显得格外奇怪了。   路不算近。就算叶锦城现在身体早已经恢复得和当年相差无几,也开始觉得累了。就连陆明烛也在转过又一道山弯时,也停下来休息。连步伐都没有,就这么干站着,叶锦城觉得简直尴尬到了极点,他偷眼去看陆明烛,却见陆明烛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说不上来的失落渐渐涌起来,他连着几次想张口,又生生地噎回去了。   “我……”   陆明烛转过头,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   他这语气倒像是很自然,叶锦城反而一时慌了,任他平时里伶牙俐齿,此时竟然连一个字也接不上来了,手足无措了好一阵,才道:“我……我是说,快到了。这地方还真不好找。”   陆明烛点点头,动步重新往前面走。叶锦城赶紧跟着几步,绕到他前面带路。一来他怕自己再没眼色招骂,二来走到前面好歹避免了许多尴尬。时节将至,山里的草木也开始枯黄了,却还保留着夏日里繁盛蓬笼的模样,叶锦城拨开草丛,转过山弯,走到另一面去仔细搜寻。之前陆明烛埋刀的地方他也没近距离跟着来,只记得是这山弯后面了。   “……大概就是这附近了,你自己……真的不记得了么?”   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陆明烛,后者皱眉思索了片刻,这才上前拨开草木,取下腰间的匕首寻找起来。叶锦城不知道他找的地方对不对,也没法在附近漫无目的地开挖,帮不上忙,只好站在一边看着陆明烛四下搜寻。   他不敢问陆明烛,为什么对这不成对的弯刀心心念念。因为陆明烛满可以找到好一些的兵器铸造师,再打一对上好的弯刀。他不敢问,到底是因为什么,陆明烛宁可让他带路来找,也不愿意放弃这不成对的弯刀——那里面有一把,还是自己当年送给他的。这把弯刀之前在他看到,便觉得羞愧,因为这根本不只是刀,而是昭彰他欺骗行径的罪证。可是陆明烛为什么还记挂着它们呢?难道是因为这把刀么?他想着也觉得自己这念头太过可耻和异想天开,可是思绪根本不受控制——还有另一把刀,看起来更是格外奇怪,对于时下的铸造术来说,那把刀显得太过破旧,品相也差了,为什么陆明烛不将它换掉呢?叶锦城越想越觉得忐忑不安,他总觉得那把刀莫名其妙地眼熟,却总也想不起来是真的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还是纯属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突然听见硬物撞击发出的沉闷声音,转头一看,陆明烛果然已经放下了匕首,伸手进去挖土,叶锦城走上前,看见陆明烛双手从坑中拽上来一个沾满泥土的包裹。   叶锦城眼看着他从里面抽出一对弯刀,握在手里挥了两下。刀尖是冲着他这边的,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是害怕,只怕陆明烛一刀冲着自己砍过来。   他这下意识的动作落在陆明烛眼里,他瞧见陆明烛瞥了他一眼,随即沉默地收起刀子,道:“走。”   仍然是惜字如金。不知道怎么的,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突然涌上胸口,激得他差点失声哭出来。   陆明烛本来已经迈步走出了一小段,突然听见叶锦城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这个?”   陆明烛停住了步伐。有好一阵子,四周只有山风吹过,秋季的山林发出清冷的簌簌声,就好像许多年的时光从他们中间流淌过去了。他们能听见一些心跳声和呼吸的声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一直过了许久,陆明烛才半侧了身子,他并没有回头看叶锦城,只是反手到后背,取下那把陈旧的弯刀。他低着头,看着那已经没有了什么光泽的刀尖。   “这把刀,是我师妹的。”   叶锦城好像被蜇了一下,肩膀一颤。   “我师妹,谷清泉。”   像是不回头也能知道叶锦城的疑惑,陆明烛眼皮也不抬地解释了一句,转身迈步继续往山下走。他走得不快,后面本来是死一般的沉默被打破了,是叶锦城的声音,断续的、好像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明……明烛……我、我……”   陆明烛第二次停住步伐,他转过头去看着叶锦城。   “……你还在纠缠什么?”   他看见叶锦城苍白的脸,因为他的这句话,两颊的颧骨上很快涌起一层薄红,不知道是因为惶急,还是因为羞愧。   “你是还想骗我?”   因为这句话,他看见叶锦城诧异地睁大了双眼。一些晶莹的东西很快聚集在他的眼底。太阳快要落山了,正从他们当面的位置斜垂过来的光线,将叶锦城眼睛里的东西照得不住闪烁。因诧异而睁大的眼睛很快只能睁得更大——他看得出,因为叶锦城正在竭力控制着,不让眼睛里的泪水掉下来。他看见叶锦城颤动着眉尖,摇了摇头。   “还想杀我?”   叶锦城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长长的清亮泪迹,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在夕阳的斜晖下轻轻闪烁。   陆明烛伸手拉起兜帽。   “那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夕阳把那白色的兜帽照出好像是新雪又好像是灵幔一样的、寂寥的白。   (一零九)   商会的人这几日都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对。这日一早刚起了门板,就有人看见商会前面的地上坐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青黑色衣衫,头发在脑袋后面高高用银托子束个马尾,半边脸上戴着面具,是唐门弟子常有的打扮。应侍不晓得他是做什么的,便先把他引到里面去等着。不多时叶锦城来了,两人径自上去,不知道说些什么。可是商会里的人很快就发觉,从第二日开始,叶锦城身边时常跟随着的,就换了这个人。说是时常跟随,倒也不算寸步不离,只是有时候叶锦城在场,旁人总会冷不丁地发现这个人坐在某个角落,不动声色地注视叶锦城这边。有时候是唐门弟子惯有的打扮,有时候是别的不起眼的打扮,更有时候谁也看不出来是他。时间长了,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明白,商会会长身边换了守卫。   本来叶锦城才到商会的时候,多数时间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徒弟叶九霆。叶九霆进洛阳商会其实比叶锦城还早,虽然年轻,但是跟很多人都能混个脸熟。只是最近,自从叶锦城身边换了人之后,众人才发觉,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叶九霆了。   大家开始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但是叶锦城也一反常态,在言语间几乎不再提到徒弟,众人也不敢去问,只是渐渐开始有传言传开,说叶锦城师徒不和,闹了好大的别扭,只是具体是因为什么,众说纷纭,却又没人敢问。只是有人知道,叶九霆手上分管着叶锦城名下的许多地方,有很多事情,叶锦城也一直仰仗这个徒弟去做,如果的确有了矛盾,这样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呢?有些人早就对一些差事垂涎三尺,因此很快就在悄悄注意了。   这一日新从北方来了一批客商,商会里众人也齐聚议事,几个商会里呆得长久的北方客商正在说着一些客套话,冷不防从一边传来一声拍桌子的脆响,把众人唬了一跳,待抬眼看时,只见叶锦城从另一侧冷着脸立起来,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众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一时都愣了,不由自主地全去看本来坐在叶锦城身边的叶九霆,却见叶九霆也冷着一张脸,神情像是冰凌子一样硬梆梆地戳人。有人正要试探着开口询问,这边叶九霆也已经站了起来,手扶腰间佩剑,大踏步往外面走。只走了两步,却又猛然回过身来,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这时候诸人才发现,他的脸早就气得青红交错。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吵架啊?!”   众人瞠目结舌。虽然叶九霆在洛阳商会时间长了,可一来他们毕竟是杭州来的,占了地头已经算是僭越了,二来在座众人许多是他父执辈,这么一来简直是毫无礼数。叶九霆吼完了这一嗓子,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出,门板在他手下发出重重一声巨响。   会是不能开了,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有那好事的,已经跟出门去,从门廊上抬头看。这里是二楼,向下正好能看见商会一楼宽敞的大厅。先来出去的叶锦城那一头白发格外显眼,很快就有人看见他刚刚走到一楼大厅门口。后面的叶九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一手抓着叶锦城肩膀向后一扯。   这一下用力颇大,而且极不客气,叶锦城被他扯得硬生生调转了半个身子,众人唏嘘起来,随即就听见叶九霆气急败坏的声音格外清楚地响了起来。   “我说过了,我不去!”   叶锦城顺着他的手劲一转身,右手停也没停地抬起来直掀了叶九霆一个耳光。   “反了你!”   “……你!”叶九霆微微蜷着背,他足足比师父高上一截,却一时畏惧叶锦城积威不敢还手,只是捂着涨红的脸,“你……”   “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老老实实别他妈的废话!”   叶锦城这一个耳光连着后面这句话让楼上所有人都惊了。他平日里圆滑世故,遇到什么事情也都是春风化雨一样地温柔和煦,尽量斯文地解决掉,许多人到现在为止,也没听见他说过一句不文雅的话,更不要提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自己的徒弟。   叶九霆肩膀哆嗦了一阵,突然直起腰来,大声道:“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我跟着你到商会大半年,造孽的事情干了也不知道多少!我不干了!要遭天打雷劈!”   从众人这里只听见叶锦城过了好一阵才道:“……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看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对!上洛阳周边!找地主们收捐纳粮,算不得什么是吧?!好师父,如今到处都在打仗,你接了这个活儿,迟早遭天打雷劈的!你找他们收,他们摊派给下面百姓,前两天我去风雨镇一趟,里面的人都要死光啦!你整日在这商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不看看外面的买卖行市?!好处都是你拿,断子绝孙的事情都让我干,就算欺负我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也没有算盘打成你这样的!”   叶九霆这一长串话气急败坏,开始还是官话,到后面因为太急,不由自主地变成吴语,因着太激愤的缘故,原本吴侬软语被他说得好像一串连珠断坠似的噼里啪啦,有许多腔调众人听不大懂,却还是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目瞪口呆,连下楼去劝架都忘了——不过话说回来,多数人本来抱着隔岸观火最后坐收渔利的心,倒并不想上去劝架。其实叶九霆这话没有说完全,但是许多人已经听出,这话里明摆着是骂叶锦城跟狼牙军交好,背叛以前的朝廷,是不折不扣的叛徒。商会里面多是商人,很多人也忠于以前的朝廷,看不上叶锦城的大有人在,只是众人终究是为了求财,这种事情放在赚钱之后,看见叶锦城跟狼牙军打得火热,心里不屑,却也从不明说。只是众人却没有想到,原来叶九霆也对师父这一点不满由来已久。   叶锦城似乎气得呆了,好半天众人也没听见这平日里最伶牙俐齿的人说出半句话来。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瞧见他好像突然是回了神,上前一步,举手要打,这一回叶九霆可不遂他愿了,当空就把他的手腕给攥住。   “你干什么?!撒手!撒手!”   叶九霆涨红了脸,只是瞪着叶锦城,并不松手。一楼大厅门口突然快步跑进来一个人,是叶锦城那新来的护卫,一抬手就攥住了叶九霆的手腕,强硬地掰开。叶九霆吃不住他们两个人的力气,只好张了手,三人一时僵持在正厅中间,倒像是白白给人看好戏一样。   “反了……简直反了……”众人听见叶锦城哆嗦似的低语,一楼离得近了的,只看见叶锦城一张脸红白交错,好像是打翻了染缸一样精彩万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徒弟方才说的那番话实在太过戳人心窝子,更多的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简直丢尽了叶锦城的脸面。   叶九霆转而发出一声不留情面的冷笑,却是冲着那唐门护卫的。   “你来得可真快啊。”   这一声阴阳怪气,刻薄已极。   “……小兔崽子……反了你!”叶锦城直跳起来,又是一巴掌扇过去,“混账东西!我平时就教你这么说话,骂了师父也就算了,连你唐师叔也不放在眼里了?!”   “……我呸!”叶九霆彻底翻了脸,破口大骂起来,“你还有脸提他?!我本来在你身边跟着好好的,你哪样吩咐我不照做,要不是你不信任我,连身边人都要换掉,我至于像现在这样?!”   “你……你……好,很好……那索性就说清楚,要不是你先对为师不满,我也不想换身边的人!小兔崽子,你他妈的心里早就不舒服了,是不是?!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把叶字倒过来写!”   唐天霖隔在两人中间,他并不能动手打叶九霆,很是着了几下。三人七手八脚地打成一团,全然忘了周围目瞪口呆的商会众人。有些人看见事情要闹大了,转而悄悄溜走,更有许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津津有味地瞧着。唐天霖瞅个空子一把拖住叶九霆,死命往后拽去,却犹自拉不住斗鸡似的叶九霆直往前扑。看来这矛盾是够大的,眼看着就要上演一出欺师灭祖的好戏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心里这么乐颠颠地想着,门口却又进来一个人,眼看面前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即大喊:“闹什么呢这是?!”   来人正是洪英。所有人都一愣,叶九霆似乎也不敢直接和狼牙军作对,怔了怔,叫喊的声音小了一些,却还在不满地挣扎着。洪英冲上前去,三下两下把叶锦城从叶九霆身边扯开,大声吼道:“干什么呢?!住手,住手!”   洪英身后跟着的狼牙军士兵们也很快跑进来四下里拉架,几人总算被分开了,叶九霆直喘气,却还是死死瞪着叶锦城,叶锦城气得够呛,脸上又青又红,被洪英和狼牙军士兵架着,犹自哆嗦不住。   “你这跟你师父……怎么回事?”似乎是看在叶锦城的面子上,洪英对叶九霆的语气还算客气。   叶九霆斜睨了他一眼,突然用力搡开唐天霖,一甩手转身往外面走去了。后面叶锦城一个箭步想要跟着冲过去,被身后的人向后拽着走不动,犹自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声音都哆嗦了。   “你给我滚回杭州去!”   叶九霆充耳不闻,走到门口却迎面撞见刚刚从外头跑进来的陆嘉言。众人有些好事的,一下子就笑出了声,这怎么好像约好了嫌大戏不够精彩似的,一个个都来了。   “呀!哎……九、九霆哥……”   “……一边去!”   叶九霆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叶锦城眼看着他那副模样,气得更是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又跟着要冲出去,一副要把叶九霆抓回来家法伺候的模样,却被洪英死活地拉住了。   “哎,算了算了,消消气,有事情好好说,怎么回事?”   “小兔崽子,反了他的!”叶锦城气得往后直仰,洪英赶紧扶他,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抓着手腕扎着两根手指在眼睛前比划,喘着粗气语无伦次,“你他妈的看见没?乌眼鸡似的瞪着我,恨不得把我给吃了——反了……反了……小兔崽子!”洪英一错手差点没拉住,又给他跄出去几步,似乎还想冲出去找叶九霆拼命,“你看见没,这个混账东西——这是、这是要欺师灭祖……你看见没,你看见没?!”   “好好,好好好,我看见了,看见了,消消气……”洪英一面拖着他往里面走,一面吩咐后面的人不要跟上来。叶锦城被他一直拖到里面的小间,洪英把他按在椅子里,冷不防一松手叶锦城却又弹了起来,跳着脚像是要找人拼命,洪英连忙又把他按下去,哭笑不得道:“至于吗!到底什么事情?”   “至于吗?!你听听他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话!”叶锦城哆嗦着抬起手,脸都白了,“你又不是没看见!哼——大燕皇帝还在洛阳城张榜千金求什么斗鸡的贾公,我看你们也别张什么榜了!找什么斗鸡啊?!把那个小兔崽子绑去,简直就活活的斗鸡了!”   “……咳……咳,你先消消气,到底怎么回事……”洪英默不作声地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倒觉得叶锦城更像是炸了毛的乌眼斗鸡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只不过笑虽然笑,他心里也转了好几个弯,思索方才看到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狼牙军在商会的眼线不少,他近来也听说了许多叶锦城师徒不和的传闻,眼下却撞到了这一幕。   叶锦城像是终于没了力气,瘫在椅子里只是喘。   “那小子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自从来了洛阳……现在我叫他做什么事情,他都不想做了!反了……反了!”   “……对你效忠我大燕皇帝不满?”   叶锦城一愣,脸白了。洪英仔细打量他,却见叶锦城之前的怒气一下子就退了,颇为不自在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小子叫得是凶,不过胆子小,借他十个狗胆,也不敢跟大燕皇帝作对。”   洪英立时就看得出,吵虽然归吵,但是叶九霆毕竟是叶锦城的徒弟,一说这个话,就算方才还翻过脸,现在就要立刻护到翅膀底下了。不过洪英这话也只是试探,并没有当真。   “你这么紧张他?我就随口一说。你放心,就算是不满,只要他不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也不会找他麻烦。”   “嘁!”叶锦城嗤笑一声,白了洪英一眼,“我说了不是,就不是。”   “好好好,不是不是。”洪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己熟门熟路地倒了酒来,叶锦城显然也正在烦着,接过来立刻往嘴里倒。酒杯喝着不过瘾,就换酒壶,酒壶也不太好使,索性叫人上来,开了酒坛子互相喝起来。商会底下经过方才的一场大闹,寂静了许久,又开始传出些微响动,就好像是危险过后的林子,群鸟又开始试探地啁啾。   “你别装作一副劝我的样子,”酒过三巡,叶锦城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说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东西——劝什么架!你自己也看得——很开心,是不是?俗话说了,看出殡的不嫌殡大啊,嗯——是……是吧?”   “……你要冤死我了,我是、特意、特意来看你们……师徒相残的不成?我有事找你……过了下个月,去西边,那边新收了一块地方,你带着商会的人去盘点盘点——也叫上西域商会的人——有些什么能收的,先记下来……前线……可是什么都缺。”   “好说好说……真他妈的,”叶锦城推开酒坛,一手戳在自己心口,“你说说,你说说看,我整天这样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他吗?!就为了一点点屁事跟我翻脸——不孝的东西,我、我——”   “是、是,你说了半日,到底他是为了什么……”   叶锦城红着脸,神秘兮兮地凑近洪英。   “……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还不就是为了……嘉、嘉言!”   “……啊?”   “你他妈的是不是——蠢?我又没有孩子,本来迟早家产都是他一个人的——现在多了一个人来分他的家产了,当然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死……”他说着说着,好像酒意上涌,再也难以支持,倒头趴在桌上渐渐不出声了,撇下洪英一个人愣怔。   (一一零)   叶锦城倒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知,撇了洪英好一会儿愣怔。他本来是来找叶锦城商量接管的事情,哪里料到叶锦城和叶九霆师徒俩平白无故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弄得他也傻了。两个人喝酒喝到现在,正事倒没说几句。   洪英想着想着,转脸又看了趴在桌上的叶锦城一眼。其实一直以来,虽然在酒桌上也曾经无数次地称兄道弟,但他并不是十分信任叶锦城。哪怕叶锦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也还是存着戒心。自从占领了洛阳以来,仍旧在拱卫李唐朝廷的势力到处都是,防不胜防,谁知道他们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下手。藏剑山庄,本来也是反对大燕朝廷的势力之一,不过门下弟子众多,也不可能一一约束,叶锦城同自己这边交好,在洛阳城内尽有骂名,可是叶锦城本人好像完全不当作一回事。洪英心里也清楚,他是藏剑弟子,也是商人,什么忠义不忠义的,不过就是为了赚钱。太平盛世的也就罢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又哪里会有人跟钱过不去呢?只不过,他还是觉得要小心,因为叶锦城对有些事情,不在意到让他生疑的程度。他也早就看出来,对于叶锦城同他们交好,叶九霆是不大赞成的,只是没料到,原来这师徒二人之间嫌隙已经如此之深——反观方才那一场鸡飞狗跳的吵闹,倒好像不是假的。再想想叶锦城方才说的关于分家产的话——洪英歪了歪头,仔细打量叶锦城,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叶锦城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一点,洪英看见他银色的长睫扇动两下,又微微睁开眼,那眼神却已经是散的了。   “嗯?没酒了?我还——嗯,我还没——”他低声絮叨,似乎是在对洪英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以往洪英同叶锦城喝过好多次酒,他酒量不如叶锦城,每次都先自倒了,还没这么清楚地见过叶锦城喝醉的模样。今日叶锦城醉得好像是快,也许是因为才跟徒弟彻底闹翻,心里烦闷的缘故。   洪英又想到叶锦城说的关于叶九霆惦记他家产的事情,心里忽然一动,凑上前低声道:“叶兄弟,不是我问你,你怎么不成家?就为着你那个旧情人?”   趴在那里的叶锦城好长时间都没有答话,洪英本来也就是随便问问,并没真想要他回答,见他没反应,还只当他没听见,摇摇头又端起酒杯,没料到叶锦城悄没声息了好长一会儿,才突然道:“……成、成家?为什么要成家……我一个人多……自在,我又不——”   他说这话时好像是清醒的,可是眼神全是涣散的,显然随时都能彻底睡死过去,而且也未必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了。洪英端着杯子,本来在等他说下文,等了一会没见任何动静,这回大概是彻底睡死过去了。事情是谈不成了,洪英站起来,也觉得有点发晕,连忙又坐回去。目力因喝了酒而略微模糊,近在咫尺的叶锦城的侧脸也显得比平时看起来朦胧许多,只看到白的侧脸和同样是白色的头发眉尖。从这里看过去,模模糊糊的,好像比他平时年轻了许多。   洪英本来有些不耐烦,想丢开手走的,想了想却还是站起来,把叶锦城半扶半抱地往后拖过去。这屋子里面有卧榻他是知道的,有时候叶锦城就睡在这里。洪英自己也喝了酒没什么力气,费了好大劲才把叶锦城扔到卧榻上面,转身想走——今天的事情,回去得好好想想。   他没能站起身来。叶锦城喝了酒,身上热得惊人,这股热意熨帖得人很舒服,他并不想把手拿开。叶锦城比他年长,平日里也没有太多逾越的接触,他并不知道叶锦城还不算是很老,这一头白发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平时没觉得有什么,眼下这么模模糊糊地一瞧,觉得竟然好看得紧。叶锦城少年时美貌,现在虽然年纪不轻了,看起来竟然也不错。洪英自己因为当年遭妻子背叛的旧事,对女人渐渐失了兴趣,颇好一点旁门左道,只是一直因为正事,而且叶锦城也年长,从没对叶锦城动过什么念头。今日酒壮人胆,那点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没成家?你真当老子是傻不成?你不什么?还不就是不喜欢女人?”洪英说着嗤笑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叶锦城的脸颊,“满嘴里说什么旧情人,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还真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嘁——”   叶锦城并没有因为他手上动作有什么反应,还是沉沉地睡着。洪英胆子大了些,转而往下摸索了几下。叶锦城穿得似乎比旁人多,他并摸不到什么,不过隔着好几层布料,还是能感觉到下面身体透出来的热意。平常叶锦城脸色总是发白,此时大概是因为喝了酒,颧骨上晕着一点红,紧闭的眼睛和长睫毛,倒看不出来他有那么点年纪了。洪英身上一阵热意,好像是酒意涌了上来,借着这点酒劲,他那手就更往下去了,直去撩了叶锦城那长的衣摆。他大着胆子摸了摸那长而且直的腿,叶锦城没什么反应,仍然仰面睡得人事不知。   洪英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手,便直往他双腿之间摸索过去。手还并没有碰到,叶锦城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声呻吟,好像醉意中在喃喃地咒骂。洪英的手僵在那里,就见叶锦城突然半支起起来,眼睛虽然还闭着,但是手已经捂在嘴边要吐的样子,显然是酒劲又上来了。   他这一下弄得洪英猛然清醒了,立时抽回了手。又见叶锦城开始一边咳嗽一边要吐,嘴里却只是低声地叫着人,好像并不清醒。他这样弄得洪英完全没了兴致,避之不及地转过屏风走人了。   隔着屏风发出门页轻微的响动。叶锦城手撑着榻沿咳嗽了几声直起腰来,此时虽然他双颊因酒力和不知道是不是恼羞成怒的缘故而泛着酡红,可眼睛里的神情哪里有一点是不清醒的意思?   他头还晕着,一想到刚才洪英在身上摸来摸去,他就简直想把全身的衣服都换掉。可是试了几次都起不来,嗓子也痛得厉害,索性也不叫人了,干脆就喘着气往后靠过去。连着喘息好久还觉得心里不舒服,叶锦城干脆偏过头,恨恨地啐了一口。“……好他妈晦气!”   方才洪英做的事情弄得他心里一阵阵反胃,不过他以前倒是不知道,原来洪英还喜欢这一出,并且他发觉,自己有些事情做得也不那么成功,洪英显然还是对他之前说的有些话有所怀疑的,看来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想着想着,之前喝的酒却又渐渐涌上来,眼皮渐渐沉重不堪。他竭力想抵抗睡意——方才才跟叶九霆在下面吵了一架,现下不是睡觉的时候,还有很多摊子要收拾,还有许多的人要观察。可是睡意张牙舞爪地袭来,他渐而支持不住。   他还是睡着了。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空气里有潮湿的气味,很像是江南三月早春,润物细无声的小雨金贵如油,刚刚下过一整夜,即使在房间里,也都湿漉漉的。他嗅了嗅,好像有焚艾的味道,清苦而且香气宜人,那是惊蛰时节家家户户都会飘出来的味道,象征着春季的讯息。他好像隐隐听见春雷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滚动,似乎又要带来一场让人喜悦的雨。在他的家乡,长年只有黄沙长风,小小绿洲,从未见过这样雨水丰沛的时候。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帐子里,浅色缎子的锦帐,上面织就无数灿烂的花纹,他一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没有家乡那种焚香的味道,也没有熟悉的诵读经文的声音,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安定下来,笃定地躺回被褥中等着有人来打破这连绵不断的春雷声。这里不是他从小到大熟悉的地方,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慌张。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床帐被掀开了,有一点寒意透进来,可是很快就有人走过来,倾下来的身子遮挡住了一点透进来的寒气。陆明烛看不清他的脸,那人弯下腰来在他嘴唇上亲吻一下,直起身来微笑地看着他。你醒啦?外面下雨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旧看不清这人的脸,可是他知道这个人在对自己微笑,他就是知道。他知道自己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好像是因为看到河堤上的柳条发出了一点新的嫩黄色,因为听见一次鸟儿婉转的啁啾,或者是因为看见可爱的孩子愉快地嬉闹——以及很多很多幸福的事情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开心,为什么开心呢?他也不知道。他也不用想那么多。他只是开心罢了。   坐在身边的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手心擦着卷发在他脸颊脖颈边来来回回,痒痒的。他恍惚看见那人杏色的衣料和银杏叶的纹样,随即嘴唇上有柔软的触感交叠上来,还带着一点儿微甜的味道,是外面桃花春雨的香气。这香气驱散了四周艾叶的微苦,有人在轻轻抚摸他,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可是脸颊无端地发热起来,那人凑近前来,一手伸到被褥下面,在他双腿之间来回抚摸着。   别紧张,别紧张,不会弄痛你的。他知道自己同这个人很熟悉很熟悉,虽然他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分开腿,身上的被褥被掀开了,凉丝丝的,随即就有人覆身上来,亲吻光裸的胸口。热意从被吮啄的乳尖慢慢地扩散,很快他就不冷了。有什么东西抵在下身来来回回,他下意识地放松了,感觉到那东西推进来渐渐充盈,饱涨得很,却一点都不疼,只有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双手缠到那人的脖子上,眼角的余光里扫到一截因晃动的节奏而不断摇曳的杏色发带,上面绣着银杏纹样,同方才看见的衣袖一样漂亮。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让他觉得无比安心。快感不是很强烈,却持续着像是一浪又一浪温柔的潮水拍打在身上,他紧紧抱住身上的人,喘息着夹紧双腿。那人的手指在他后颈背上逡巡,移动着几个微凉的触点。身下的被褥本来带着早春的湿润意味,凉津津的让人不舒服,此时也都氤氲着一股带着桃花春雨的香气。他听见有人低声地在耳边反复念诵一些话。好像诉说衷肠,又好像是道歉,他听不清。不过他知道他愿意听,只要是这个人说的话,他都很愿意听着。   灯芯发出毕剥的响声,火苗刺啦一声变得很大,陆明烛惊醒过来。屋子里只有不断跃动的灯火发出微弱而且不稳定的光,气息闻起来干燥而且微冷。这不是江南三月的早春,而是洛阳的秋季。他这才发觉,自己斜靠着小几,倚在床榻上睡着了。眼神滑到另一侧去,陆嘉言安静地蜷缩在卧榻另一侧,睡得正香,像呆在窝里的小猫一样乖巧。陆明烛静静地将目光收回来,从醒过来开始,自始至终他只有眼神在屋里扫视了一圈,人却一点也没有动。裤子有些紧不太舒服,他伸手下去摸索了一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根本不想动。   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变过。他想起漫长而且没有光明的无明地狱。在那好像杳然无尽的岁月里,这样的梦境一直都伴随着他,以至于如今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他已经没有半点的羞愧和不甘。清醒的时候,恨那个把自己害到今日地步的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可在梦里,梦见的永远是甜蜜的、好像真正互相信任的往事。   陆明烛望着屋顶,睁大眼睛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随即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在十几年的岁月中,他早已经释然,梦只是梦,只是记忆里挖不掉、盖不住的一角——梦只是梦。就算在梦里,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傻到可笑的陆明烛,可这对如今的他又能有什么伤害呢?梦就只是梦,即使它永远停留在那里,它也只是梦。梦里他仍旧和一个人柔情蜜意,可是这丝毫不妨碍醒来之后,就将往事恨入骨髓。   他想着慢慢支起身子下来,让出一部分位置,小心地把蜷缩着的陆嘉言拉直了睡。不住闪动的火苗被他用剪刀修剪了一下,重新归于平静。   陆明烛起身往另一侧走去,顺便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这样的梦,只是十几年无数梦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想着想着,停下了脚步。仿佛又有哪里不一样,和那些在无明地狱黑而且冷的囚室里做的梦,好像还是有哪里并不一样。陆明烛仔细想了想,却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索性丢开一边去。   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很热,又好像是很冷。额角痛得嗡嗡作响,叶锦城费力地从榻上支起身子,心里面一片迷糊,根本想不起来这是在哪。床边的小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着一杯茶,他费力地揭开盖子,里面只有大半杯,摸着还是半温的。他想端起来喝,可是一阵头痛让他伏下去,随着疼痛渐渐远去,之前的睡意又渐渐袭来,支出去的一只手,微温的茶盏还熨帖着手心,让他恍惚觉得喝过这半盏茶的人才刚离开。   “……明烛。”   并没有人回答他,四下里一片寂静。叶锦城睁着一双恍然的眼睛,费力地抬起头来。帐幔和陈设在眼睛里幻成几个虚影,渐渐清晰,他愣愣地看,静静地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里是商会,不是江南早春三月的藏剑山庄。盏子里的茶还是热的,就好像有个人真的还没有走远。   叶锦城掩着脸躺了一会儿。记忆交织成的不清醒的幻境渐渐退去,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叶锦城挣扎着爬下来,一边竭力抑制那种喝多了酒之后的恶心,一边换了一身衣服。叶九霆负气才从商会里出去,有些事情已经安排好,然而却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一一一)   茶炉里的水开了,扑腾着冒出大团的白汽,顶着茶炉盖子也砰砰地响了好一阵,林巧巧才不情不愿地离开灶台旁边,手忙脚乱地去掀那盖子。   “不行了,我得走了。”陆明烛本来抱着手臂靠在灶台前面说话,此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直了身子。   “别啊,前辈,她听你讲的故事,听得晚上都不想睡觉了,难得有空,还不多给她讲讲?”韦佩瑶笑着拦住陆明烛不让他走。那边林巧巧撇下茶炉一径冲了过来,急煎煎道:“是啊是啊,前辈,别走嘛!您去过好多地方,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做什么急着走啊!还有你,阿瑶,”她转脸看着韦佩瑶,显然是因前者说她听故事听到晚上睡不着觉而得罪了她,“你别光说我,就说你自己——”   “咳——咳!”韦佩瑶转过脸去,她懂得林巧巧话里的意思。之前韦佩瑶听多了师父说的旧日明教弟子横行中原的故事,对明教嫌隙颇深,早先来在营地,对陆明烛也是爱理不理,可是禁不住林巧巧是个自来熟,每每陆明烛来这里的时候,都缠着他说话。陆明烛早年在中原跟着法王去过不少地方,见识很多,在无明地狱那段日子里,又读过无数典籍藏书,说出来的东西林巧巧闻所未闻,韦佩瑶开始不屑一顾,时间长了,竟然自己也被吸引过去。   “我来找何先生的,不行,我得走了,下次再给你们说。”陆明烛笑着抽身从灶台旁边离开,林巧巧没拦住,只好失望地垂下手。   “喂!喂!你看什么呢!”韦佩瑶看着林巧巧失望的模样,连拍了她几下都没有反应,“已经走啦!怎么样!在这营地里闷得慌吧!”   林巧巧鼓起腮帮子长出了一口气,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很可爱。   “哎,前辈笑起来可真好看啊,就是不常见他笑……嗯……”她说着说着,不知道脑筋又动到哪里去了,神游天外的模样,“嗯……叶师叔也不经常笑……”   “喂!”   “啊……啊?啊!阿瑶你别生气嘛,我没别的意思,”林巧巧回过神来,凑过去亲了韦佩瑶一下,“就是一个人呆在这里,太无聊了嘛……”   “你也知道无聊啊!当初叫你不要来洛阳,你偏不听!”韦佩瑶显然还在为林巧巧方才那痴态生气,“你这么蠢,来了这里能干什么?!”   “你——又说我蠢!你才蠢!”   陆明烛已经离了那临时搭起来的灶房好一段路了,还能听见两个姑娘在里面拌嘴吵闹的声音。他笑了笑,记忆里藏着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想了想,自己也像她们这么年轻的时候,好像也跟人这样拌嘴吵架过,只不过当时负气吵完,一转脸就又好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这么傻的。陆明烛站在那里想了一刻,这才突如其来地发现,在记忆里和自己这样为了一点小事就吵架,转脸又能和好如初的人,只有叶锦城,那个他现在连提都不想多提的人。   他觉得有点不对,不由得驻步思索了一会儿。近来总是无端地想起叶锦城,这虽然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困扰,但是总让人觉得不耐烦。陆明烛正在想着这件事出神,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走到营地最里面的廊子下面,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好像是何予德。陆明烛下意识侧耳听了一下,没听出来是谁。脚步声往门这边移过来,他听见何予德在低声嘱咐那人,似乎是让他一切小心什么的。   陆明烛闪到一边,门被推开了,何予德和叶锦城一前一后走出来。方才心里还在想着这人,这人却陡然出现,陆明烛吃了一惊,叶锦城好像并没看到他,背着身子跟何予德说了几句话,就很快地走了。   何予德转身看见陆明烛,立刻一叠声地招呼他。陆明烛打了个招呼,他本是来说西域商会那点事情,并没想打听方才他们说了什么,却没承想何予德先摇头笑道:“最近的事情是越来越难做了,老叶也真是……唉。”   “怎么?”陆明烛还是问了一句,他担心自家徒弟,“狼牙军的眼线越来越多了?”   “不是,狼牙军倒还好办,只要小心谨慎,都能应付。我是说老叶,”何予德笑着拍陆明烛的肩,把他揽进屋子里去,“近来疑神疑鬼,老跟我说有人想要害他——我看他是多虑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每天跟狼牙军打交道,确实也是累。”   陆明烛沉默了一会儿。门还半掩着,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叶锦城早就去得不见踪影了。他转回头看着何予德,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口道:“我觉得他没想多。”   “什么?”   “我觉得他没想多,”陆明烛重复了一次。多少年了,当年他颇被法王和长老看重的缘故,就是那与生俱来的警惕和预知危险的直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感觉一直都还在,他也相信自己不会错——自己一生只错过唯一的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是有人想杀他。”陆明烛的语气硬板板的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在与何予德叙述一件纯然的公事,“何先生,您最近去城里去得少了,我在西域商会呆的时日虽然不长,可也看出些苗头。是有人想杀他——就不要说别的了,且不说你们中原人,还对朝廷忠心耿耿,就是西域商会里那些从我家乡来的商人,说起……叶锦城,也是不屑的态度。狼牙军攻陷这里之前,他们长久都在和中原人做生意,原来的朝廷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获利也多,他们心里对朝廷,还是多有善意的——就更不要说中原人了。他每日跟狼牙军混在一起,恐怕早就被人恨得牙齿痒痒。”   何予德本来也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陆明烛这么一说,顿觉问题比自己先来想的要严重许多。他沉吟了一刻,陆明烛却也没再说什么。其实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番话,不过——陆明烛转念一想也就释然,如果叶锦城那里出了纰漏,对陆嘉言来说也是没有好处的。   陆明烛本来想要跟何予德说的事,是近来西域商会里也经常有红衣教弟子造访,似乎是在拉近关系,搜刮银钱。他自己负责着一些洛阳附近的明教据点,这些事情更是有人来跟他禀告,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教与红衣教向来互相看不顺眼,时常发生冲突,眼下更是水火不容了。陆明烛在西域商会挂了个职,不算管事的,知道的东西倒也不太多,只能把从明教据点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何予德。   叶锦城一早起来,就觉得头痛欲裂,明明昨晚没有跟人应酬喝酒,却还是难受得紧,腔子里面一颗心直往上顶,顶得他一直想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是今日有重要的事情,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两个月前洪英同他说过的事情,终于要办了。洛阳的狼牙守军接管洛阳城西面所辖的大片土地和村庄城镇,这些地方被摊派的钱粮赋税要重新安排——说白了就是,原先榨得还不够干净。眼下战事正紧,狼牙军人手不够,这个事情一向交给当地的大地主和商人来做,再由狼牙军进行验收。为了方便,这些地主和商人,统一归商会所辖,这样中间省去了许多麻烦。叶锦城对这些东西最是熟悉,这新收的地方,他得带人去验收查看,看看下面摊派情况到底如何。   这工作他做得万分不情愿,之前就做过,总觉得一步走不好天上就能有雷下来劈他。可是为了与狼牙军套近乎,不得不硬着头皮干这些他死也不想干的事情。叶锦城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像往常一样出门。唐天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正在楼下正厅里等他。见他下来了,便像往常一样准备跟他出门。自从他彻底寸步不离跟着叶锦城之后,商会里的人就更加议论纷纷了。自从叶锦城、叶九霆师徒当着众人的面彻底闹翻,没过多久叶锦城就将叶九霆名下一切事务撤换,把他活活撇在一边。众人一面心里暗笑姜还是老的辣,年轻人定然斗不过他那老谋深算的师父,一面心里还是在暗暗遗憾,因为叶锦城把叶九霆名下事务撤换,却也没有分给旁人,而是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叶锦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天霖,今日你忙自己的去吧,不要跟着我了。”   唐天霖皱起眉头,并没说什么。   “你们自己营地那边忙,近来我跟九霆……”出于谨慎,即使是在自己的宅子里,叶锦城也只做个手势,“才临时找你帮忙,辛苦你了。今日回去那边,替我跟阿晓兄弟道歉,近来九霆……大概过得艰难,委屈杏子了。”   唐天霖听见他这种语气,就知道叶锦城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从来话少,因此也不多问,点了头就沉默地要离去,忽然听叶锦城在后面道:“……你且站站。”   “怎么?”   叶锦城看着他,好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天霖……我知道你跟你大哥不一样,心里喜欢藏着事情。不过你……都快二十年了,我们都不年轻了,到了这个年纪,身边还能有人真心对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好好珍惜。你……对他好一些,不要总是冷冰冰的。本来再热情再温柔的人,你要是不好好珍惜,终有一日也会累的。”   唐天霖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有些发怔。他比叶锦城还年长少许,因着唐天越的缘故,总是把叶锦城当作大哥,甚至也心甘情愿地听他教训。愣神的工夫,叶锦城已经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唐天霖似乎听见他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叶锦城离了宅子,先到商会里去了一趟。天光还早,洪英跟他说过那地方,不算太近,现在出发,快马要将近夜里才能到。他四处安排了一番,带了些人就动身出发了。一路上赶得急,也差不多到了中夜才到达镇子上。他身上带着狼牙军的委托文书,先找了个地方住下,第二日天亮才开始带人去四下里验收交割。   在他动身前几日,洪英就已经派了一些士兵,带领当地的民夫在四下催缴军粮了。因此叶锦城一到这里,所要面对的,自然就是一片怨声载道。面对狼牙军横征暴敛,百姓自然是愤怒的,可是谁又敢说什么呢?叶锦城之前一路过来,哪怕是在官道两旁,都还零星地能看见尸首,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百姓能活着就已经不错,谁还会自己往枪尖上撞?就算狼牙军要收走的是他们最后一点口粮和希望,只要还能多活一刻,谁也不会去找死。   基本上所有的粮草都已经装上车队,当地负责买办这些事情的地主和商人们也早就在镇中的祠堂里等着叶锦城去吩咐。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几句赞许的话。多年在生意场上来往,其实不管面对什么人,他都是不怕的,可此时却觉得如芒在背,冷汗暗暗地在后心直滚。狼牙军要稳固势力,通常来说对有钱有势的地主商人,虽然会要求捐银捐粮,却不会伤及根基,以免开罪了当地势力,可是真正受苦的,反而是百姓了。一层层的摊派,其中翻倍横征,这里面的关窍叶锦城很清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反而还要让这些东西经过自己的手,再送到狼牙军那里去。   叶锦城胡乱说完了,外面有狼牙军士来禀报说,所有的东西都打点完毕了,是不是可以往洛阳方向去。叶锦城抬头看了看祠堂外面,才刚过正午,这一路到洛阳中间,虽然不算太远,不过也有驿站,粮草车马走得慢,一日之内回不到洛阳,也有地方歇息,因此赶紧干巴巴地将众人遣散,跟着狼牙军士走了。   冬日正午的阳光还有些暖意,均匀熨帖地洒落下来。四下里还在清点数量,叶锦城骑着马,一转头看见远处又过来一小队人马,便问那狼牙军士道:“那是什么人?”   “是西域商会的人。除了叶先生,将军之前还派了另外一些人,他们本来在南边那几个镇子收缴,现在大约是来汇合了,小的叫人去问问。”那狼牙军士说着就带人上前去迎。叶锦城被正午的阳光晃得有点眼花,双手搭了个凉棚往前看去。西域商会的人也在附近收缴东西他是知道的,事先也知会过,此时一起回去,倒也不错。叶锦城定睛再看了看,猛地瞧见那为首的人骑在白马上面,一头栗色的长卷发被正午的阳光照着,显着灿烂的色泽——不是陆明烛是谁?   叶锦城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觉得不好。焦虑的感觉猛然占据了整个思绪。他下意识地夹了一下马腹,想要策马上前询问,却又猛然想起身边好些狼牙军士,立时又拽住了缰绳。他心里砰砰乱跳,却只能竭力在脸上挂起一副笑容来,对着迎面而来的陆明烛打了个招呼。   陆明烛想来也没料到这边的人是叶锦城带的,也很是愣了一下,不过并没有显出过多的诧异。叶锦城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话,便下令众人出发。陆明烛很是配合,也没多说什么,就叫人跟着走。   他哪里知道,叶锦城心里像油煎汤煮一样地火烧火燎了起来。他们走出一段,叶锦城打量了一下四周,终于小心翼翼地策马与陆明烛并辔。陆明烛还只当他没事又要来套近乎,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立即策马想要拉开距离。叶锦城急了,只得轻声道:“怎么是你?”   “……嗯?”他这句话问得很是反常,陆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怎么是你来这里?”叶锦城声音压得很低,陆明烛看见他状似无意地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车队和马匹行进的声音盖过了他低声的说话,可是还是有零星的狼牙军士和商会民夫好奇地看着他们俩。   “……什么我怎么在这里?”陆明烛莫名其妙,却因为叶锦城那副样子,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我之前到商会,本来负责这差事的人临时有事,叫我来顶的。”   叶锦城似乎是应了一声,陆明烛感觉到他策马同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好像并没什么事情。可转头一看,就看见叶锦城虽然面上仍然是一贯的笑容可掬,可眉尖微微颤动,显得很是不安。他俩的确算得上是仇人了——最互相了解的仇人。陆明烛一看见他这副样子,立时明白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却不能明说,因此也沉默地策马,暗地里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叶锦城。   眼下这么多人,叶锦城根本没有办法跟他凑近了交头接耳,如果两人一起跑到队伍殿后的位置去,更是惹人生疑。狼牙军眼线实在太多,无时无刻都要防范。他没有料到陆明烛临时被换了来,眼下根本没有办法提醒陆明烛后面的事情,当下里急得要死了。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夕阳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村镇已经在他们身后被甩开了很远,眼前的官道延伸进一片林子里去,周围有些山,并不算太高,却显得很是幽深。凉的晚风开始吹,陆明烛突然感觉到身侧叶锦城踢了一下马腹,重新靠上前来,在他身边用极快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跟紧我,小心些。”   (一一二)   这句话很清楚地落进陆明烛耳朵里。他先是一怔,叶锦城却已经抽身离开了,陆明烛再用余光去扫他的面孔,只见那脸上的表情已经一如往常,看不出半点异样来。心下砰砰地跳了起来,他知道,等一下定然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听见本来策马走在身边的叶锦城一声轻叱,往队伍前面跑去。陆明烛勒住缰绳想了很短的一瞬,还是决定相信他。现在的陆明烛,并不是以前那个陆明烛了,以前因为太爱他,他说的所有话,自己都无条件相信,最终被骗到那样凄惨的境地。其实事后想起来,分外可笑,其中有许多谎言,明明只要稍作思索,就能发现端倪,只是自己那时候什么都分辨不清楚了。   他想了想,还是依着叶锦城的话,策马往队伍前面赶去。他发现,听见他策马而来的声音靠近,叶锦城虽然没有回头,原本绷直的脊背却微微放松下来。陆明烛又扫了一眼,却见叶锦城正在四下打量着,一只手也松开了缰绳,一面直往腰间佩剑上摸去。陆明烛眼风一扫,却突然听见从队伍后面掀起一阵隐隐约约的哗动。   瞬间他觉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立起了。这种声音很熟悉,就好像那个每每想起都会让他做噩梦的大光明寺的夜晚,喧哗先从后面起,很快就会近在咫尺了。   叶锦城脸上变了色,陆明烛听见他喝斥一声拨转马头,往队伍后面跑去。他心里还记着方才叶锦城的那句话,手里的鞭子已经下意识地举了起来跟着拍马赶上。整个队伍因后面的喧哗而手忙脚乱,已经停了下来。押送的民夫下意识地想逃,却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能在原地僵持着,其他狼牙士兵也都抽刀在手,却一时不知道应该往队伍后面赶,还是站在原地守卫自己押送的货品。   “都原地别动——原地别动!”叶锦城的喊声混杂着马蹄急促的声响传过来,这队伍太长了,一时看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围都是山丘,虽然算不得崇峻,却也地形复杂。天色已经要黑了,却又没有来得及点起火把就遭到袭击,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陆明烛比叶锦城慢了一步,却也堪堪赶上了。队伍后半截已经乱成一团,借着黯淡的零星几支火把狂乱舞动的光,陆明烛看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许多人,皆用面巾蒙住口鼻,已经同押送的狼牙军士混战成一处。   叶锦城就在他前面,周围杀声四起,刀剑交织的声音响成一片。陆明烛听见他极快地对自己低声喝道:“就在这里不要动!别跟着我了!自己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寒气从耳边直刷过去,叶锦城下意识地一偏头躲开,陆明烛感觉自己小腿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不算重,但也不轻,足以把他踹得踉跄开去又不至于倒地,看样子是叶锦城叫他赶紧离远一些。陆明烛抽刀在手,前面人影混乱中叶锦城的脸一闪而过,上面全然都是焦急,叶锦城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已经被情势所逼来不及了。叮叮当当的刀尖声音响成一片,无数人都在跑动和高声喊叫,陆明烛双刀一架将迎面扑来的人直甩出去,他一转头,看见有粮草车上已经燃起了火把——目光一转,他看见有不止一个人拿着火把在粮草车周围跑动——他们是在放火。   他来不及阻止任何事情了。迎面而来的一刀削掉他一绺头发,陆明烛转身举刀直劈——他心里知道,这些人可能是民间组织的义士,来抢夺狼牙军粮草的,但是为了大局,没有办法,他只能动手杀人。四周的杀声一时间不但还没有消退,反而好像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陆明烛知道不好了,这荒郊野岭的,就算是民间自行组织的义军,也是要打劫或者毁掉粮草后赶紧跑掉的,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呢?他知道事情不对了,这群人定然是周密计划,埋伏了许多的帮手,准备把自己这些人一网打尽的。他下意识地转头,叶锦城是负责整个事情的人,现在只能问他怎么办——可是四周一片杀伐,哪里还看得见叶锦城在哪里?   迎面而来的一刀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差点划到他脸上。陆明烛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举起双刀直抡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股大力直从右侧胁肋下面冲撞而来,陆明烛被撞得直往斜地里跄过去,疼得眼前发黑,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好容易喘上气来,却见是叶锦城低着头半弯着腰,从他胁下的位置死死抱着他。   陆明烛一时头皮发炸,差点手起刀落。自从十六年前分开后,他们还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他想把叶锦城掀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环抱着他的腰的双手不住地哆嗦,手里的轻剑当地一声掉在地上,陆明烛下意识地想去捡,却突然觉得叶锦城松开了手,随即手腕被人一把攥住,是叶锦城的手。陆明烛还在发怔,双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叶锦城的拉扯而奔跑起来。   “你的——哎,你的——”   “命都要没有了!你这个蠢货,还有工夫——管他妈的什么剑!”叶锦城一反常态,竟然对他破口大骂,拽着他的手一点都没留情,力气大得出奇,直往前方的黑暗里跑过去。陆明烛听见他剧烈的喘息声,风在耳边随着奔跑呼呼作响,把他长而沉重的一头卷发刮得四下乱飘。不知道是因为风太大,还是跑得太快,迎面而来的风劈头盖脸地吹,他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渐渐远去的杀伐声,开始让位给脚步声、心跳声和身边叶锦城沉重的喘息。   月亮渐渐升高了,两人不知道跑了有多久,四下里的林子渐渐繁茂起来,拐着弯时不时要躲避障碍物的奔跑十分耗费体力,可是叶锦城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陆明烛被他攥着的那只手还抓着弯刀,十分别扭,刀刃几次就要擦到叶锦城的后背上,却因剧烈的奔跑而根本分不出一口气来开口叫叶锦城松开他。   在晃动的视野内他盯住贴在叶锦城背后晃动的弯刀。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被林间的枝叶一隔,显得黯淡了不少,却还是足以看清楚一切。陆明烛突然看见,贴着那雪亮刀身的,叶锦城的后肩背一侧,已经被血浸湿了。他下意识地一惊,脚步也跟不上了,几乎是与此同时,前面叶锦城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斜歪下去。可他差不多是一点没打顿地,旋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摔倒后猛然的脱力,连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其实跑到这里,已经暂时不用再担心了。陆明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无尽的树林和旁边静谧的山丘,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两人沉重无比的喘息呛咳和擂鼓般的心跳。   陆明烛像是被蛇咬了一样劈手甩开叶锦城的手。叶锦城似乎没有工夫跟他计较,兀自伏在地上呛咳不住,借着黯淡的月光,陆明烛看见他背对着自己斜坐着,一高一低的肩头随着咳嗽不住颤动,好像是难受至极。这时候陆明烛才彻底看清,叶锦城一直拽着自己的那只左手,后面从颈背延伸到胁下豁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血正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叶锦城穿着藏剑弟子那种浅色的衣服,看着就更加触目惊心。陆明烛正在纳闷,却猛然明白过来,之前自己举刀抬手,胁下空门大开,是叶锦城一头撞过来抱着自己推到一边,对手的刀是划到他后背上去了。   陆明烛感觉到舌尖突然有点发苦。叶锦城显然还没有缓过劲来,兀自在那里咳嗽。陆明烛不动声色地提着刀站在他后面看了看。此时只要一刀,在这个地方,就能彻底地了断仇恨。这不算什么卑鄙,当年正是叶锦城站在他背后,往他心上捅了比这还要狠的一刀。所以就算现在杀了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握着刀柄的手指紧了紧,陆明烛的目光移到叶锦城因咳嗽而颤动不住的肩膀上。他的刀终归没有举起来。面对着才替自己挨了一刀的人,就算是仇人,他也没办法就这样一刀下去了结所有恩怨情仇。   叶锦城又咳了一阵,总算渐渐消停下去。他半侧过脸来,陆明烛自上而下地斜睨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额前散落下来的凌乱白发后面,叶锦城的脸被些许的月光一照,好像比头发还要雪白。陆明烛看见那白色的长发上也沾着血,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你还好吧?”反倒是叶锦城喘息着先开口了,话还并没说囫囵,他就又低下头去一阵咳嗽。   陆明烛不置可否地咳了一声。叶锦城没得到回答,只好自己抬起头来打量了陆明烛几眼,见他好像真的没事,这才放心地长叹一声,扶着一侧的树干想要站起来。只是这么一动,先前受的伤就好像是终于痛了起来,陆明烛看见他连五官都疼得皱在一起,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有些松动了。   “……现在那边怎么样?”   “……没事……没事。”叶锦城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陆明烛觉得那声音比哭还难听,“先前……本来安排了一些事情,没想到那边临时换了你来……差点把我吓死……又不能跟你说……现在好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陆明烛歪着头打量他。他已经渐渐明白过来,虽然现在还没有工夫详细询问前因后果,但是他已经明白,这大约是叶锦城先来与人商量好的状况。思及此处,一股恶意的讽刺不由得涌上心头。   “……叶锦城,我们现在往哪走?”   “你……你回去,就那个方向……”叶锦城小心地靠在树上,不想压到伤口,却因为牵动还是疼得一张脸又青又白,“之前那个方向,你还记得吧,回去,那些人肯定已经走了,你带着剩下的人,按照原来的路走,回去了就按实情说,说是半路遇到劫道的,剩下的事情……等我,回去再处理……”   话说了一半,他疼得咬起牙来。陆明烛耐着性子等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上前踢了一脚,道:“还不走?”   叶锦城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摆了摆。   “你一个人……走就好。我现在不能走……”   “你一个人呆在这?”陆明烛诧异地看着他。   叶锦城点点头,道:“对,我最早要明日早晨,才能走……”   “就你这样?”陆明烛带着点嫌恶看了看他的肩背,“怎么一个人回去?”   他说完这话就自己一愣。叶锦城怎么回去,与他什么相干?哪怕是牵扯到所谓大局,叶锦城是生是死,也都不与他相干,自己在这里多嘴什么?还没等到他来得及暗地里恼羞成怒地痛骂自己,叶锦城就摇着头解了围。   “不要紧,这都是……事先安排过的,我自然知道怎么回去。你就当做……你自己是之前西域商会要派的那个人,只当做不认得我,带他们回去……就好。”   陆明烛虽然并不了解他们安排的细节以及目的,但是叶锦城大致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不过他心里知道,其他是安排好的,但是自己临时被人调出来顶上这个差事,叶锦城方才情急之下替自己挨了一刀,恐怕就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了。他又看了一眼叶锦城的肩膀,那上头还在渗出血来。这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如果留下他一个人应付,就算不死,只怕也要好长时间才能养好。   陆明烛思及此处,站定了以刀拄地,冷声道:“都安排过?你拉着我跑到这个地方来,又装作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我看,也是安排好的吧?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要是弄几个人事先埋伏了,杀我也容易,嗯?”   黯淡的月光下叶锦城坐在地上,仰着一张又青又白的脸看着他。陆明烛心里并不是这样认为,可是偏偏要这么说,也算是成心要气叶锦城了。借着那点可怜的光,他看见叶锦城垂下来的额发后面全是一片细密的冷汗,它们爬满了额头,正在微微闪烁。叶锦城似乎没听懂他这句话,仰着脸分辨了好一会儿。陆明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一小会儿,叶锦城突然低下头,呛咳了几声,摇头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快走吧。”   陆明烛低头看着他,叶锦城却不再说话,只是疲倦地垂着双肩,好像失去了辩解的力气,也再不想为自己争辩了。陆明烛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快意,眼神却又下意识地瞟到叶锦城肩膀上去。血已经开始渐渐止住,似乎没有之前流得那么厉害了,但是叶锦城的半只袖子和肩头都已经被染成一种深色。   陆明烛走上来踢了他一脚。   “你本来要去哪?走。”   “……什么?”叶锦城诧异地看着他。   “我问你本来要去哪?瘫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走啊!”   陆明烛的语气十分不耐烦。叶锦城似乎有点惊讶,又好像有点难以置信的喜悦,不过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现出来。   “你回去吧……按我说的——”   “少废话!走啊!我回去?到时候回去怎么说?押送东西的人一见有人来打劫,丢下东西调头就跑了,事情平息了再回来——哎,你是不是白痴蠢货,按照这样的说法回去说,我能有好下场吗?你平日里跟狼牙军称兄道弟,又受了伤,回去定然不找你的麻烦,到时候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我的头上!是不是?叶锦城,我真是小看你了,”他似乎是有点玩味地睥睨着叶锦城,“十六年没见了,你真是一点没变。”   叶锦城似乎被陆明烛这么一大段噼里啪啦的话给震得呆住了,自从重逢以来,陆明烛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哪里一口气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只要是说话就好,哪怕上面这席话,是在骂他,口口声声指责他无耻,他都觉得好听了。   “我……我不是——”   “少废话!起来走!”   陆明烛不耐烦地又踢了他一脚。这一下一点没留情,很有点痛,把叶锦城心里刚刚涌上来那一丝丝难以置信的喜悦又活生生地踢散了。   他试了几下,却实在是走不动了。不断流失的血液让他觉得越来越冷,眼下已经是冬季了,这又是野外。叶锦城实在无法,只得满脸冷汗地低声道:“帮我拿一下止血散……在这边的衣袋里,后背太疼,手伸不过去……”   陆明烛冷声道:“你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不过明日还要你来善后,你要是死了,麻烦可就多了。”   叶锦城想说点什么,却自觉一句话都无法辩解出口,只好任由陆明烛动作粗暴地在他身上找了一通药,他刚想开口,就疼得啊地一声呻吟起来,陆明烛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肩,动作毫不留情地把他后面割破的衣服扯开,三下两下就把药粉全部倒在他伤口上。叶锦城疼得直哆嗦,只能竭力咬紧了牙齿硬捱。陆明烛不给他把每种滋味都咂摸过来的机会,一把把剩的半瓶药粉塞到他手里。叶锦城不敢说什么,只能用不由自主发抖的手举起来把药粉倒进嘴里干咽下去。   陆明烛冷眼看着,他身上其实带了水,却根本不想动手拿给叶锦城,就任由他这样呛咳。   “好了吧?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叶锦城喘了阵气,“本来计划好的……回去报信的人,第二日很快会带人来这里找的。先找个地方过一夜,其他的事情,我等一会儿解释……给你听。”   (一一三)   月亮渐渐升高了,将茂密的树林和山丘照出奇形怪状的阴影。冷的夜风开始吹起来,陆明烛听见自己衣袍下摆在风中发出萧索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叶锦城,后者正一手按在受伤的肩头,竭力想要跟上他的步伐。陆明烛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停下来,无声地等他跟上。他并不想去扶他,而他也并没指望他能来搀扶。   叶锦城尽力地拢着衣襟,却还是开始忍不住从后心一阵阵地发冷。他早些年大病过一场很是亏空了身子,虽然后来终于痊愈,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却总不如很年轻的时候了。眼下受伤虽然不算太重,却也觉得十分不适,只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陆明烛在前面探路,因为是在西域商会的缘故,他并没穿明教弟子那白晃晃的衣袍,深色的背影在夜色里不很明显。叶锦城眼睛盯着他不敢挪开,因为他心里知道,一旦跟丢了,陆明烛绝对不会发慈悲回来找自己的。好在今晚月色还算皎洁,足以看得清很远的地方。叶锦城艰难地走着,他恍然觉得这好像自己在无数混沌的日子里做的一个梦,梦里面陆明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随,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对方的步伐,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那个白色背影渐渐融入一片虚空之中。梦里他的心中满是思慕,可如今心中只有惶恐。陆明烛在前面越走越快,叶锦城觉得自己要跟不上了,肩头的血并没有完全止住,还在淋淋沥沥地往下滴落,他能感觉到里衣一直湿到腰际。他望着陆明烛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一股热意从眉心的位置一直下到鼻尖,他突然很想哭。   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眼下这样呢?   这个问题他想了十六年,马上就快要十七年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白,有时候却又怎样都想不通。   地势开始凹凸不平,并且变高了。前面陆明烛转了一个弯,叶锦城实在吃力,就算是陆明烛不会回来找他,他也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放慢脚步。好在一转过这个弯,他就看见陆明烛站在林子深处,有些不耐烦地往这边看。   叶锦城跟上去,就看见陆明烛爬上最高的地方,身影随即消失了,但是叶锦城还能听见他踏碎枯叶的沙沙声。他仰头看去,上面好像是有个山洞,黑黢黢的看不清楚,随即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火硝的味道,是陆明烛擦燃了燧石。   叶锦城想跟上去,面前这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却成了十足的障碍,实在没力气使轻功,又没法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他身后还带着重剑,要上去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陆明烛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他也没脸开口,只好先靠着石头,耳闻陆明烛在上面弄出一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烛的脚步声似乎停下来,里面的火光好像明亮起来了,连他蜷缩在石堆下面都能隐约感觉到。   “你不上来?”是陆明烛的声音,冷冷地从头顶响起来。   叶锦城挣扎着转过身,他看见陆明烛站在自己身后的石台上面,用比声音还冷的眼神往下看——其实就算月色再是皎洁明亮,也是看不清人的眼神的,可他就是无端知道陆明烛的眼神,是那么地冷——陆明烛并没有拉他上去的意思,他只好摇了摇头。   “不要紧……我歇一歇再说。”   陆明烛似乎沉默了一下。叶锦城想要挤出个笑容,可那笑只笑了一半就凝固在嘴边,他看见陆明烛半弯下腰,从上面伸出手来。   叶锦城愣了,几乎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伸出的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见陆明烛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催促,这才傻傻地伸出手去。陆明烛的手干燥而且有力,紧紧地攥住他冰凉潮湿的手掌。叶锦城傻了一样,直到牵引的力量让后背一阵不由自主地剧痛,他这才恍然醒转,连忙用力配合着登上岩石。   陆明烛松开了手。那一瞬间他差点情不自禁地想要紧紧握住——就这样握住,再也不要分开就好。可是只是因为愧疚和心虚之下的一犹豫,陆明烛的手已经从他手背上松开,空留干燥而且温暖的触感,和用力之下微微的酥麻。叶锦城呆了,因为太开心,却反而笑不出来,只是兀自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直到陆明烛转身走进山洞,他还觉得方才被陆明烛握过的那只手,像是灼烧一样炙热,直烧得他两颊都泛起莫名其妙的热意。   与他这副丢了魂一样的姿态相比,陆明烛却并没显出半点异样,仿佛只是顺手帮助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叶锦城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更冷的风吹在他身上,才猛然回魂。他茫然又局促地跟着走进去,陆明烛已经手脚利索地生了火,这山洞不太深,一眼能看到底,里面有一股干燥而且阴冷的味道。   叶锦城实在太局促不安,受伤流血过多,似乎连心思也迟钝了,因此看了一会儿只是期期艾艾道:“这里……该不是什么野兽的巢穴吧?”   陆明烛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地走到洞外把外面厚厚的干燥枯叶拢成一堆推进来。叶锦城是少爷出身,身子金贵,固然在商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精明能干,但是到了野外,就远不如他这样在沙海里受过训练的明教弟子了。他先前上来时就看过,这洞穴里,没有任何动物居住的痕迹,就算曾经有动物在此盘桓,也必然早就弃之不用很久了。叶锦城不懂得看这些,脑子也转不过弯来。   “你要是怕,就睁大眼睛别睡。”陆明烛一面把枯叶拢进来,一面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他。   叶锦城被他这么一说,似乎是明白自己方才问了个很可笑的问题,愣怔了一会儿随即讪讪地低下头。陆明烛仍然手脚没停,转身又出去了。叶锦城体力不支,靠着洞壁休息了一会儿,这才觉得稍微好过一点,便也强撑着起身出去了。   他看见陆明烛在不远处用弯刀砍下干燥的灌木和树枝,大约是在收集柴火。陆明烛在忙,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干,遂也低头寻找能用的干柴。陆明烛似乎是往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就自顾自地忙自己手上那一摊了。叶锦城后背伤得不轻,却出于一种愧疚完全无法一个人去歇息。两人隔着老远各自拾了一堆柴火,一前一后回到洞穴里。   叶锦城沉默地把柴火归置好。火堆已经燃起来了,噼啪作响,附近开始渐渐充满了暖意。这个山洞不大,尽管外面夜风凛冽,里面却很快就暖和起来。   陆明烛坐下来,把手里的一截枯枝扔进火堆里。叶锦城坐在另一侧,虽然很想靠近点,却又只能为了不讨嫌而尽量离陆明烛远远的。两人都不说话,一时只听见火堆的噼啪声。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面了,叶锦城低垂着头,尽管他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话想说,说上十天十夜都说不完,此时竟然一个字也倒不出,甚至连吐息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生怕沉重的呼吸会打破这奇怪的气氛。   他偷眼去看陆明烛,陆明烛手里拿着一根长的枯枝,沉默地拨弄火堆。他栗色的长卷发散落在胸前,很长很长,柔亮得和栗色的上好缎子一样光可鉴人,就和叶锦城将近二十年前记忆之中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头长发里依然连一根白发都找不见。陆明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脸颊却被火光映得红红的。虽然重逢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可是爱之深,愧之切,让叶锦城从来都没有时间和机会这么仔细地近距离看他。虽然他曾经偷偷地观察过,并且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陆明烛双颊略嫌瘦削,眼角眉梢也因岁月流逝而显出微微的痕迹,在他看来却还是那样好看。只是匆匆而去的时间,将陆明烛年轻时脸上那种异域人特有的饱满的浓丽抹去了,只剩下沉静的冷峻。他早就注意到陆明烛两根锁骨之间的圆形伤疤——那里愈合得不是很好,留下很明显的印记,只要衣服领子稍微不够严实,就极其显眼地暴露出来。还有陆明烛的声音,也和以前不同了,变得更加低沉,还有点嘶哑。他更看到陆明烛鼻梁和颧骨两侧一层细细的褐色斑点,颜色不是很深,但是在他眼里却也是够明显的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那头长发,依然保持着记忆中动人的风采。   陆明烛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变过。他很想开口细细询问,关于陆明烛的一切,他都很想知道。可是有种预感在操控着他,冥冥之中有什么念头在不断告诉他,这一切,包括陆明烛脸上的斑点、锁骨中央狰狞的伤口,都与他有关——也许都是当年他给他打下的烙印,怎么都去不掉。这种念头不知从何而起,但是伴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猜得对,却实在不敢去证实。   “到底怎么回事?”   叶锦城本来正偷眼看得入神,脑子里转着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却见冷不丁地陆明烛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碰了个正着,叶锦城心里一惊,脸上刷地一下直烧起来,连忙调转了目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问你话呢,到底怎么回事?”   陆明烛不耐烦的语气惊醒了他,他发愣似的转头去看陆明烛。他本来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想反问陆明烛是什么意思,可是一对上那双栗色的眼睛,心里立时又咯噔一声,愣愣地连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呃——我……我——”   “到底怎么回事!”陆明烛的语气已经有些怒意了。叶锦城不得已连忙甩了几下脑袋,这才猛然明白过来,陆明烛是在问他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呃,是这样,你也知道,我虽然一直都在商会,但是狼牙军那些人并不真正信任我,现下到处都是反对狼牙军的势力,他们格外小心谨慎。所以我前一阵子跟九霆演了场戏,先把他撵走——然后让他……呃,等我们回去你就知道了,狼牙军会以为今天劫镖的事情,是九霆弄出来的,但是我不会留给他们证据——只要让他们这样以为就行了,只要他们觉得我跟九霆彻底决裂,我就有机会取得信任,如果我以后能有机会去他们家中,那就能——”   陆明烛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随即两手一摊,环顾了一下四周。   “现在这样,也是你计划之中?”   “是,回去的人会去报信,如果不出差错,我们呆在这里,明日就会有狼牙军派来的人寻我们了,到时候,只要——嘶!”叶锦城说着挪动了一下,却好像是牵扯到了伤口,不由自主地倒抽了口冷气,“总之,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还是那句话……如果不出差错,回去之后,他们肯定会比之前更信任我,到时候,就能……”   他说着瞥了陆明烛一眼,终于还是低下头,用一种老老实实的语气道:“就只有你,不在计划之内。”   陆明烛没有应声。叶锦城低着头也不敢抬起来。两人之间重新陷入沉默,只有火堆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听见陆明烛发出一声轻笑。   “你这算盘打得不错。”他停顿了一下,叶锦城听见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又似乎带着点揶揄的意思,“这么多年了……你一点也没变。”   叶锦城的双肩因这句话而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下来,压得他怎么都抬不起头。不过陆明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下来,可是叶锦城却觉得周遭一直回荡着方才那句话的余韵。   陆明烛不知道在摆弄什么,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叶锦城竭力抿住嘴角,他感觉眼角酸痛,似乎又是不由自主地想流泪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很丢脸,他哭得太多,不像一个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有的模样。在母亲去世后的漫长少年时代——那在旁人来说,本来应该是最多愁善感、容易伤春悲秋的时光里——他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而之后运命的刀风一刀接着一刀而来,一直到现在,他又莫名其妙流了太多的眼泪,好像是要把之前从不哭泣的少年时代的眼泪统统找补回来一样。叶锦城揉了一下鼻尖,好歹竭力忍住了,只好局促不安地抿着双唇。他干渴得厉害,后背的伤已经由先来那种火辣辣的痛转为一种绵延的痛楚,身前的火堆似乎也不那么温暖了,反而觉得后背凉沁沁的。   他很想侧身过来烤烤后背,但是却缺乏挪动的力气,只想那么愣愣地坐着。身边陆明烛打开了什么东西,是水囊。尽管他很想喝一口,却实在没脸去要,只好装作看不见。   陆明烛自顾自地喝了一半,转脸看见叶锦城的目光怯怯地收回去,却突然冲叶锦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明显的调侃。   “这不是水,是酒,早上商会的伙计给装的。你不能喝。”   叶锦城没搭腔。陆明烛又喝了几口,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叶锦城下意识地想向后挪动——他已经悲哀地发觉,虽然他实实在在,每一刻都想接近陆明烛,接近这个几乎是苍天慈悲才重新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但是每当陆明烛真正地靠近自己时,自己总是下意识地想闪避,不知道是多年来深重的愧疚所酿成的无地自容,还是因为躲避危险的本能——在心思深处,他总觉得陆明烛下一刻就会拔出刀来。他暗暗唾弃这样的自己,却仍然没有办法违抗身体的本能。   陆明烛的手一下搭在他肩上。叶锦城还没反应过来,外套已经被陆明烛三两下从肩头扒了下来,他疼得倒吸凉气,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随即刺啦一声,里衣被扯下一片衣袖。一股又凉又热的液体从肩头直倾下来,流过伤口立刻带起火辣辣的疼痛。叶锦城不由自主地溢出半声呻吟,又赶紧硬生生地忍住了,强撑着没有躲开去。陆明烛在用水囊里的酒给他清洗伤口。这动作里秉承风雷,谈不上半点温柔。更何况,实在是太疼了,叶锦城咬着牙,肩头战战地躬身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陆明烛的手在他衣袋里翻找了两下,先前那瓶药粉还剩了一些,此时被他重新洒上去。随即是衣料撕裂的声音,他疼得满头冷汗,勉力转头看去,是陆明烛撕裂了先前扯下的半片里衣衣袖,弄成布条,草草给他包裹起来。那布条绕过肩背,勒得有些太紧,勒得他喘不上气,勒得他热泪盈眶。   被他当年无情一刀直戳在心口的人,现在仍然在为他包扎伤口。   陆明烛的动作很快,把两侧的布头一扯,在腋下的地方打了个结。   叶锦城觉得这个动作用尽了这差不多十七年来积攒的力气。他哆嗦的右手伸到腋下,死死攥住了陆明烛的手。   他的手上有干涸的血迹,和陆明烛手上沾着的酒水一相遇,立刻融成一片带着粘稠的热辣。他能感觉身后陆明烛的动作停在那里,他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随时准备着陆明烛一把掀开自己或者甩给自己一个耳光。可这些都没有发生。有那么很短的一瞬——或者是比那再长一点,陆明烛并没有动,只是任由他攥着。   叶锦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风中秋叶一般萧瑟颤抖。   “……为什么?为什——”无数问题蜂拥到嘴边,却因一直在打磕的牙关而怎么都问不出来,绝望中他只能紧紧攥着这只手——可这太难了,需要太大的勇气。   良久之后他听见陆明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是那种感慨的叹息,而是一种带着讽刺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叶锦城,你这是什么样子?”他的语气冷冷的,却并没有抽回手去,“太难看了。”   (一一四)   他这句话显然重重地刺伤了叶锦城。陆明烛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阵不由自主的撼动。是叶锦城,他的手在哆嗦,却仍然固执地不想放开自己的手。一股恨意混合着更多的怜悯突然涌上来,他此时只觉得叶锦城可怜。   陆明烛抽回了手。叶锦城咬着牙低下头去,双肩瑟瑟发抖。也许是背上的伤口太痛,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身边的火堆噼啪燃烧,给他苍白又萧索的神情笼罩上一层虚假的红。陆明烛默不作声地走回一旁靠着洞壁坐下,他瞥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低着头,额前的白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一切的神情。   这种感觉对于陆明烛来说其实十分新鲜。在陆明烛的印象里,叶锦城还停留在十六年前的模样。尽管如今他们重逢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可是陆明烛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叶锦城,他想起他来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寂寥神情或者是垂垂白发,而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个聪明、强势而且心机深重的年轻人。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办法赢过叶锦城,无论是那重重叠叠铺设好的阴谋,还是那些虚伪的许诺和爱语。陆明烛发现自己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而叶锦城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他曾经以为,如果他们再次相遇,他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干脆利落地给他一刀,从此了结恩仇,要么对他视而不见,权当这个人不存在。可是事到临头,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正在这样慢条斯理地打量叶锦城。也许对他来说,欣赏叶锦城的痛苦,变成了十分快意的一件事。陆明烛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会抱有如此恶劣趣味的人,可是这种看好戏一般的感觉太过让人愉悦,他也并不打算故作矫情。   叶锦城抬起头来,两人目光正好撞在一起,一瞬间就胶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叶锦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而是这样直直地盯着陆明烛。陆明烛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即抬高下巴,用一种冷而且轻蔑的眼神继续看着他。   “为什么……”他听见叶锦城重新开口,“为什么……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头发……一点也……不惊讶?”   陆明烛没料到他问这个,虽然神情上并无波澜动摇,可是心里也微微一怔。他的确没有惊讶,因为十二年前,在三生树下,他就已经知道叶锦城寒霜满头。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叶锦城还是叶锦城,就算很多东西变了,有很多东西却始终都不会变。因为三生树上的那一晚,他早就预料到两人重逢时叶锦城的慌张和愧疚,却没料到他在慌张和愧疚过后,仍然能用敏锐的余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他看得出叶锦城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他知道叶锦城神色里的愧疚和瑟缩不是假装的,但是这些与叶锦城那细密如针的心思并不矛盾。陆明烛自认从来不是愚蠢之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够细腻,而叶锦城不同。他是太了解他了,正因为被他如此之深地重创过,他才更加了解他。   “因为你如今怎样,同我无关。”他并没有因叶锦城竟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而露出矫情的怒意,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假话。   叶锦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可是陆明烛看得出,他其实并没有被自己这句话说服。陆明烛心里有点想要冷笑,他不知道应该冷笑自己的谎话还是不够高明,还是冷笑叶锦城那细密的心思从没变过。   “……那……这把刀,你为什么还……”   叶锦城的话没有说完,毕竟每问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陆明烛看得出,他脸上有那种豁出去的神色,仿佛不在今天把所有问题都问个清楚明白,就不会善罢甘休。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随着叶锦城的目光往旁边看去,他的那对弯刀就搁在篝火边上,不,不能说是一对,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把。一把是叶锦城送给他的,一把是大光明寺里师妹留给他的最后的痕迹。陆明烛愣了一下,这才懂得,叶锦城的意思是问他,既然已经隔着茫茫岁月和仇恨,还有不堪回首的欺骗以及连背叛都称不上的背叛,他为什么仍然保留着叶锦城送他的所谓信物。   洞外似乎起了大风,他们同时听见一阵刷拉拉的声音,是风横扫着地上大片的焦枯树叶。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黑黢黢的洞外——这阵风来得恰到好处,很是善解人意地缓解了窒息一般的尴尬和僵持。半晌之后陆明烛收回目光来,果不其然看见叶锦城也早就已经在盯着他。这种盯不能叫做盯,这目光因紧张而太飘忽,又因愧疚而太软弱,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的压迫感,可它就是不移开。   陆明烛把手肘搭在两边的膝盖上,仰起脖子把头顶靠在后面的洞壁上。从叶锦城这里,能看见他长而且卷翘的、像是蝶翼一般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   “叶锦城。”   叶锦城受惊似的应答了一声。陆明烛现在每叫一次这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叶锦城,横竖这里也没有别人。荒郊野岭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长夜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权且当做打发时间。”陆明烛的语气慢条斯理,他抬头,很满意地看见叶锦城因他这话而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显然,自己已经很久不会对他说这么多话了,以后也不会,“我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在遇见你之前,我先遇见你的徒弟——我还以为,他仍旧是你的师弟。后来我才知道,你师父也早就去世了。十六年是太长了,长到你我都有可能记不清楚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你十六年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无论你过得怎样,你都一定没有坐过牢。”   陆明烛的语气冰冷而且平淡,就好像在述说着别人的事情。叶锦城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陆明烛却对当年大光明寺的事情只字不提。   “你看这是什么?”他举起一只手,递到离叶锦城很近的地方,那手腕上扣着一个圆环,是他从无明地狱被放出来的那一日,陆荧为他取下手上镣铐时,他特意保留下来的。叶锦城愣愣地看着那只手,他还记得,在很多年以前,陆明烛手腕上总是戴着有浓烈西域风情的镯子,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无论式样,都衬得那蜜色的肌肤格外好看。可是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扣在那手腕上的,只有一个冰冷灰黑的粗糙铁环,可是那东西并没有生锈,显然主人对它珍而重之,时时擦拭,就仿佛它是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一般。   “我的两只手,就这样戴着镣铐,戴了快要三年。”陆明烛的语气真的像是在说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事情太久了,就真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只是手腕上的铁环还提醒着他,这原本其实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你一定没有坐过牢,我来告诉你一个人坐牢是什么滋味。没有光,没有人声。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每天还有看守前来送饭,我大概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其实在那种地方,活着跟死了原也差不多。不,不能说那里没有光,其实有灯可以点,只是我用不着罢了。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只是忏悔我做错的事情罢了。思索就足够了,何必浪费灯油呢?”   叶锦城抬起头来,他的神色中震惊混合着茫然,可还是愧疚比这二者都多。他以为伴随着陆明烛最后一句话的,一定是嘲讽的冷笑,可是他抬起头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陆明烛双眼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脸上却还是一片平静。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到底在什么地方……是谁……把你……”   “我在圣墓山啊。”陆明烛微微一笑,把垂落下来的发卷拨到耳后,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发出燃烧哑响的火堆一样,“他们关我,自然是因为我泄露教中机密给中原门派,罪大恶极。我开始特别难过,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明白了。这不算什么,没有要了我的命,已经算是教中格外开恩。”   叶锦城觉得脸上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的痛。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从喉咙深处顶出来,又酸又苦,他快要忍不住了,却只能强自硬捱。他已经感觉不到后背的伤痛,只有比那刀伤更痛百倍千倍的心痛,绵绵无绝地对他低诉不住。   “我坐在牢里,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开始总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恨很多人,恨很多事。可是后来我想,明尊不会惩罚无辜之人,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说来也奇怪,”陆明烛歪着头,好像是在说给叶锦城听,又好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己感慨,“这么想得久了,也就渐渐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可救药,当初做错的事情,何止千百件。不说别的,只是轻信这一条,就足以活该在无明地狱里呆到地老天荒。可是……”他摇了摇头,“我还是气,就算知道这无济于事,我还是气。叶锦城,当初你我相识也是三年,那三年和在牢里的三年,我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更长了。别的事情,我都能想明白——自然,关于你的事情,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没有必要一直想下去了。一生本来就不长,我不愿意再自寻烦恼。只是……我们相识那三年,又算是什么呢?以前有一阵,这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想,因为我想不明白。可是后来我觉得,明白还是不明白,好像也都不太重要。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你是不是想问这个伤疤是哪里来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是大光明寺那一晚,我逃出来之后,唐天越的兄弟来问候我留下的——自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才一点点想明白的。清泉师妹死在大光明寺,我们颠沛流离才回到家乡,我前半生汲汲营营,毁于一旦,连明尊都差点不再接纳我。叶锦城,这一切不说全是拜你所赐,至少也同你有关,”陆明烛说到这里,终于停住了,褐色的眼睛带着嘲讽的笑意,瞟了一眼火边那散发着森寒气息的弯刀,“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来问我,留着它是为了什么?”   叶锦城怔怔地坐在那里,他这回没有低头。只是两眼睁得大大地盯着篝火,眨也不眨。两行蜿蜒的泪水,从眼睛里不住地滚落。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擦拭,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就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火。陆明烛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把自己方才的话听进去。不过这对陆明烛来说,也并不重要。   “我在牢里有时候会想,被你找上报仇,是我活该倒霉——不,也许是明尊给我的劫难。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很有意思。你当年那样恨我到了极点,却也还能装作深情款款。我想了很多次,换了我,可能是做不到的。”他毫不在意地提起这些事,全然没有一点被骗后恼羞成怒的避讳,他站起来,就像是一个老对手,或者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拍了拍叶锦城的肩。   “如果不让我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叶锦城,也许我还真有点佩服你呢。”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发出的声音也小了。陆明烛走到洞口,往外看了看。月亮已经西沉了,再没有多久,天色就会逐渐开始回归明亮。他走回洞里,看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半趴在火堆的另一侧,已经睡着了。后背的伤口让他无法躺下或者靠坐,可是因为体力不支,他本来一个人不再说话,一直默默流泪,可是没有撑多久就还是沉沉入睡了。这个姿势让他显得三分可笑三分狼狈,渐渐微弱下来的篝火映着他的脸,脏兮兮的犹带泪痕。陆明烛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这张脸,还有这个人现在的模样,无论看多少次,他都不能把他同自己梦境和记忆里,那个锦衣骏马仗剑而来的年轻的叶锦城联系到一起。   重剑放在离他很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陆明烛看得出,他对自己毫不防备。尽管他知道,叶锦城一定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找他报仇。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状下,不知道是为什么,叶锦城仍然毫无戒备地在他面前睡着。当然,也许只是因为他实在体力不支,身不由己了。   陆明烛默不作声地垂头凝视了叶锦城一会儿,正要走开,冷不防火堆里一截枯枝燃烧发出啪的一声爆裂的响动,紧跟着的是叶锦城立时也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呻吟,睁开了眼睛。像是感觉不到背后伤口的疼,他几乎是弹坐起来,随即用一双惊惶的眼四下环顾。陆明烛这才注意到,叶锦城满头都是冷汗,那些细密的汗水,从他额角和鬓发里渗出,一直汇聚到下颌尖,又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他方才坐起来得太快,显然牵动到伤口。半夜过来那后背的血痂已经凝固,牵扯起来更是痛得要命,陆明烛看见他疼得连嘴唇都白了。可是比起泛白的嘴唇,更糟糕的是他脸上那种惶恐的神色,就仿佛才经历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杀,或者是看见了什么极让人惊惧的东西。   陆明烛懒得发问,只是踩着枯叶走到另一边,把干燥的树枝填入火堆里面去。他听见叶锦城沉重而且急促地喘息着,低声道:“我……我做梦了。”   他显然也很清楚,陆明烛不会对他的梦有兴趣,所以自顾自地在那里说个没完,陆明烛瞥了他一眼,只见叶锦城坐在那里,冷汗涔涔而下:“我做梦了……我梦见自己在村庄里走,好像是清晨,又好像是晚上,村庄里面都是雾……有个孩子跟着我,一直在哭,我想回头看,却总看不清……”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只是抬起没受伤的那边手臂拭去额上不断滚落的冷汗。他梦见自己一直走,雾气弥散,村庄寂静。跟着他的孩子的脸仿佛是被这帘幕一样的浓雾遮挡住了,怎么都看不清。哭声越来越近,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摆,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只小小的手,露着森森的骸骨,抓在自己衣摆上。他惊愕地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却是陆嘉言的,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了一次,又隐隐约约好像是小时候的叶九霆。   “自从来了洛阳,我总做这样的梦,”他用没受伤的手掩住脸,声气低沉而且模糊,显然根本没有指望陆明烛会做他的听众,只是单纯地想要说出来罢了,“到处都在打仗和饥荒,我却在替狼牙军四下横征暴敛。”   陆明烛拾柴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扭头看了叶锦城一眼。就事论事的话,他其实很想对叶锦城说一句,这不关你的事,不过是为了长远计划罢了。可是思绪一打顿,就被岔过去了,他还是没说。   “……你害怕?”   叶锦城愣了愣,放下手来。他似乎没有预料到陆明烛其实在听着他的话。许久之后他低声地笑起来,那笑声里面包含着无尽的说不出的疲倦和苦涩。   “……我不该害怕。我前半辈子干的坏事太多,就算遭雷劈了,也不奇怪。”   (一一五)   两人之间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叶锦城不稳定的喘息声还在高高低低地响。陆明烛把手上最后一截枯枝丢进火堆里,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去。   “天就要亮了。”他低声道。   叶锦城满头冷汗,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不能自拔,好像并没有听见陆明烛说的话。陆明烛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但是叶锦城兀自在那里平复了好一阵子,才哑着嗓子道:“没事,回去的人里有我安排好的,不出两个时辰,狼牙军派来寻我们的人就该到了,他会给他们指路的。不怕他们找不到这里。”   陆明烛眼睛里的诧异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浮起一层了然的意思。他本来在惊讶叶锦城安排得面面俱到,转念一想这似乎又没什么稀奇的。八面玲珑已经是他的性格,早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是这样。陆明烛有时候想,自己当年是为情所惑,刻意无视叶锦城伪装时暴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所以才落到那样的下场,可是有时候回头想想再扪心自问,就算自己当时没有刻意无视,难道就真的能找出证据来证明什么不成?不能。他回头想了想,所有有破绽的地方,都只是让人怀疑罢了,真的要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说不定后来反而会因愧疚而走向更为极端的信任。   而这个人现在所说的话,到底又能不能信呢?陆明烛回过头看了叶锦城一眼。这就好比人一旦作奸犯科一回,这辈子都难以让世人觉得他还知道礼义四维了。陆明烛知道,自己也不可免俗,尽管直觉告诉他,叶锦城如今不会再骗他,可是他还是不能对他信任。   “既然会有人来找,”陆明烛说着话顿了一下,“你还是接着睡吧。伤得重了,后面的事情不好办。”   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刻意强调最后一句话。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一闪而过了。叶锦城摇着头,低声道:“不睡了。”   显然他的确是被方才的噩梦吓到,宁可疲倦也绝对不要再睡。   “随你。”陆明烛无所谓地摊手,走回来这边坐下。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其实在两个人的记忆中都停留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的模样,眼下这种情状,对于两人来说其实都觉得新鲜,只不过对于叶锦城,可能是痛楚更多一些。   叶锦城不再说话,也许是经过了前一阵的对话和伤倦,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再开口的力气。陆明烛看见他低垂着头坐在那里,额前垂落的白发挡住了一贯心事重重的眼睛。两人就这么坐着一直都不说话,要不是叶锦城一直保持着调息的姿势没有动过,陆明烛几乎以为他真的又睡过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其间叶锦城一动不动,陆明烛间或起来舒展一下或者是添加一些柴火。洞外的天色渐渐明亮了,果然如叶锦城所说,差不多到了正午时分,他们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虽然离着这里还很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冬日的林子里太静了,足以让一队人马的声音显得很嘈杂。   这一队人里有商会的人,也有一部分是狼牙军派来的。两人跟随着往洛阳城方向走。领头的狼牙军官一直在询问事情的经过。叶锦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苍白着一张脸闭口不言,却望着陆明烛。因为之前通过口风,陆明烛也沉着,简单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那狼牙军官未予置评,只是点头表示明白。由于只有马匹,他们不得已骑上了,叶锦城后背有伤,虽然已经被重新简单处理过扎紧,但是一路上颠来倒去的简直苦不堪言。这里离洛阳不算远,快马是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来回,叶锦城受了伤不能骑快马,可就不行了。他倒也能捱,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陆明烛不好在狼牙军面前表现出他与叶锦城的旧日恩怨,只好忍着一路给他搭把手。   夜里在路上找村落住了一宿,第二日才总算回到洛阳城。西域商会不知怎么的,门倒是没开,好像是有什么事情,也许是在盘账之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陆明烛也不好一进城就撒手丢开叶锦城不管,不然要引起许多事端,更何况他知道,等一会儿一定有狼牙军来找他们细细盘问此事,因此只能跟着叶锦城回到洛阳商会。   叶锦城头发却已经束好,外面披着大氅,一时也看不出受伤了,顶多觉得他脸色要苍白了些。洛阳商会附近本来就是繁华闹市,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两人身后跟着些随从一路走,刚跨进门槛走到一楼正厅里,一个倚在柜台前面的女人就转过身来望着他们,随即迎上前来。   她走路一步三晃,像是随风摆柳,虽然不是十几岁的妙龄,脸蛋却美艳动人地擦着浓妆,那身红色的衣袍更是扎眼——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见她那件衣服前襟开得太低,袒露着好一片,那浑圆的胸脯波涛起伏,虽然不算是特别白皙,但是显着健康的麦色,在那一点点布料里面简直兜不住地要呼之欲出——可不正是倾月。   “叶先生,好巧啊,我正想找你呢!”   陆明烛和叶锦城两人都呆了。早年在安禄山起兵之前,大唐盛世,歌舞升平,风气也较为开放,富贵人家的女子,七重罗衣也还掩不住雪白胸口上一粒黑色黡子。可是时下战乱,民生凋敝,哀之多艰,上至官宦女眷下至市井娼妓,不知道是在哀叹社稷多舛,还是觉得这样仿佛就多了一层依靠似的,不约而同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富丽雍容的高髻已经很久不见了,男子中即使是富家子弟,也多数无心把自己打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样。说起来,像是叶锦城这样衣着贵气的,也已经不多见,差不多是一群灰扑扑麻雀中的锦鸡了。可是就算是叶锦城,在倾月这身打扮面前也显得十足黯淡了。   叶锦城呆在那里,不由得往不该看的地方多看了两眼。他没注意到陆明烛扫了自己一眼,更没注意到陆明烛的眼神从自己这边移开后,也不由自主地往倾月胸前瞟。但凡男子遇到打扮出格的女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子,虽然心里的想法各有不同,有些算是正直,有些要龌龊得多,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的。   其实叶锦城也就看了两眼,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两瞥不过是罅隙的工夫,但是倾月已经看见了,并且暗暗把得意的冷笑压下。叶锦城回了魂,立刻就转头去看陆明烛,却看见陆明烛还没反应过来,打量着倾月正在直发愣。   叶锦城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怒火,却不能而且也没资格发作,一只手却在身后狠狠戳了陆明烛一把。陆明烛给他戳得一下子回过神,脸色刷地沉下来,半是因为被叶锦城捅了这么一把,半是因为懊悔自己的忘形。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情绪,倾月却已经调转目光,一双眼睛直盯着陆明烛,娇声笑道:“好英俊的郎君,叶先生,不介绍一下么?”   “……倾月夫人久见了。他是西域商会的人。”   “看模样倒像是我家乡来的人呢。”倾月吃吃地笑着,叶锦城一身冷汗,他之前跟她打过交道,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厉害,不好对付,自己现在没什么精力,陆明烛又完全不明状况,万一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到时候不知道要多少个谎来圆。想到这里冷汗就又不断地下来了,只好勉强道:“倾月夫人找在下,是什么……”   他知道她来一定没有什么好事。狼牙军和红衣教表面看着不分你我,其实暗地里各怀鬼胎,都在为自己谋利。但是如果自己这边露出破绽,狼牙军和红衣教绝对会是一家。倾月正要说话,冷不防大厅那头有人叫她,是个姑娘的声音,想来是她带来的手下红衣教的弟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哎呀,不巧了,我有点事,叶先生一直都在商会,回头再说?”   “在,在。”叶锦城忙不迭地点头,只想着要赶紧把她甩掉,好跟陆明烛说清楚状况。陆明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魂不守舍,看那表情还带着点若有所思。叶锦城心里气得要命,却又不能发作,索性一手揽着陆明烛的肩,道:“好兄弟,你跟我上去,还有事情要说。倾月夫人,在下先告辞了——回头再来拜会。”   陆明烛被他这么一揽,又听见一声简直能把人气死的好兄弟,差点就要翻脸。但是现在是在商会,鱼龙混杂,众目睽睽之下,他根本什么也不能做,只好勉强笑笑应了一声。   倾月一双大眼睛勾魂摄魄,长长的睫毛像是扑闪的蝶翼,这眼神在他二人脸上一扫,随即流露出一点笑意。   “二位自便。”   叶锦城如蒙大赦,手还搁在陆明烛肩上,半推着陆明烛快步往楼上走。陆明烛气得想要当场动手打人,却只能尽力忍着。二楼人少了许多,叶锦城却不停下,一直推着他还往三楼走。这地方陆明烛不熟悉,不顺着叶锦城又恐坏了大事,只好任由他去。叶锦城一直推着他走到三楼最里头一间房,进门先是四下查看了一番,确认屋子里头没人,这才把门栓了。   陆明烛见叶锦城关了门转身,便冷声道:“姓叶的,我不杀你,是为了顾及大局,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叶锦城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好像是顾不上跟他吵架,却也冷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你再看下去,本来没有事也要出破绽了。”   他指的是陆明烛盯着倾月发愣的模样。陆明烛脸上一热,竟然觉得有点恼羞成怒,其实他心里并没有想什么不该想的事情,只是倾月的打扮实在太惹眼了,他在这些事情上见过的又少,不由自主地就愣了罢了。换到叶锦城这边,七分是因为此时狼牙军还未来盘问,不能在任何小事上节外生枝,所以态度也冷肃起来——陆明烛发现了,哪怕叶锦城心里怀着对旧事的无比愧疚,可是只要一涉及正经事情,他仍然能板起脸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两人独处揭起旧日伤口的时候,叶锦城因愧疚而哽咽,因痛苦而颤抖,可是只要事情一转到现下无数人为之拼上性命的大局,叶锦城就变得冷然了——其实陆明烛并不知道,叶锦城这副模样,的确还有三分是因方才的事情而吃味。   两人都不说话了,半晌之后陆明烛站起来推开门走出去。叶锦城坐在那里没动,他眼睛盯着一旁被撑起来的窗户外面,那外面是熙熙攘攘的洛阳城。   午后洪英来了一次,却并没有怎么盘问陆明烛,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就算了。陆明烛先来还有点担心,自己毕竟是在狼牙军通缉榜单上的人,万一被哪个警觉的认出来,可就大事不好了。不过之前自己几次出任务,都刻意掩盖特征,那通缉令上画像十分模糊,根本就没法辨认。洪英显然也并没发现什么不对,问了几句就打发陆明烛回西域商会了,转头兀自来盘问叶锦城。   陆明烛回去之后很是小心翼翼了几日,不敢再去营地。但是这一次的事情,总让人觉得除了叶锦城安排好以外的部分,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去营地一趟,跟何予德说说此事。在慎之又慎的情况下陆明烛去了营地,将事情说了。何予德听罢没说什么,只是让他自己小心。叶锦城在商会的身份所受瞩目较多,平时不能随随便便回营地,盯在他身上的无数双眼睛,随时都在他身上寻找细微的破绽。   陆明烛觉得心神不宁,却又不知道这种心神不宁是从何而来。他回想了一下那天夜里在山洞中跟叶锦城说的话。他并不后悔。自己只不过说了几句话,比起叶锦城当年给自己的重创,这又算得了什么?可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挥之不去,就好像雷雨之前的天,隐隐约约酝酿着一些说不清楚的预兆。营地里静悄悄的,这地方很隐蔽,不远处还有山匪老巢,正是依托着这些,营地才能时常有人往来却仍旧掩人耳目了这么久。天色还没黑,陆明烛不敢出去,只好一个人坐在营地后面的山涧旁边想心事。风其实很有些冷,他却也不觉得,可是他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那人在他身后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了。   陆明烛回过头去,他看见高大挺拔的年轻人站在身后,风吹着他白色织金的衣裾不住招展。   “……是你啊。”陆明烛收回目光,淡淡地应了一句。   “……明烛哥。”尽管陆明烛没有回头,但是他就是能感觉到,叶九霆在重新把这个称呼叫出口来之前,犹豫了很久。自从他们那次遇见之后,也许是因为忙,也许是因为刻意规避,陆明烛就没有再跟叶九霆正经打过照面。   “既然你觉得这样叫着尴尬,就别再这么叫了,我也觉得尴尬。你叫我的名字就是。”   “……明烛哥,”叶九霆对他的提议充耳不闻,却反而像是强调地又重复了一遍,“前几日的事情,我听说了。明烛哥,多谢你。”   “谢我什么?”陆明烛觉得好笑似的转过了头,只是这句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这句话就好像是在追根究底地询问叶九霆似的,其实他根本不想多话,便又改口,“……不必。”   “多谢你不计前嫌,照顾我师父。”叶九霆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之所以说是跪坐,因为那姿势好像是坐,却又好像是跪。   “……不计前嫌?”陆明烛把目光投向那淙淙流动的山涧,冬季是枯水季节,水远不如夏季丰沛,却还是很清澈,他沉默了一下,又好像是觉得好笑似的重复了一句,“不计前嫌?”   叶九霆没有争辩,只是低着头。陆明烛看了一眼,只觉得他这个低着头的姿势和叶锦城没什么区别,师徒两个如出一辙。他对叶九霆没有任何怨恨,也不想将他牵扯到旧日他和叶锦城的恩怨里面,所以他想了想,索性不打算跟叶九霆说话,准备站起来离去。可是叶九霆将他要起身的姿势给阻止了。   “明烛哥,你先别走,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一一六)   依照陆明烛这些年来的意愿,在不涉及公事或者大局的情况下,他已经早就不愿意再让自己受一点点委屈——他本该站起身来走掉的。不想听就是不想听,完全没必要跟叶九霆坐在一起,听他讲些毫无意义的话。可是他看了叶九霆一眼,这一眼让他改变了主意。   叶九霆本来弯着腰半跪坐在那里,现在却已经直起腰背,陆明烛看见他双手握成拳,规规矩矩地搁在膝头上,脑袋低垂下去,腰板却挺得笔直。这是一个谢罪的姿势,或者是中原人每逢重要节日或者婚丧大事时,对长辈行礼的那种姿势。这姿势恭敬、畏葸,还有一点点祈求的意味。   在陆明烛的眼里,叶九霆还是当年的小孩子。十六年的时光断层,不会因为重逢近一年的时间就能很快重新找补回来。他仍然记得,叶九霆没有任何的错。他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错误,无非就是他成了叶锦城的徒弟。虽然并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陆明烛却想着,也许那并不是叶九霆可以选择的。   于是他没有起身,但是也并没说话。不过叶九霆冰雪聪明,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烛哥,多谢你。”这个称呼,是十几年前的,那时候他还称呼师父为师兄,师兄的恋人自然也就是他的兄长,这么多年了,师兄已经成了师父,可这个称呼却断裂在时光的缝隙里,怎么都改不过来了,“我想说的是,师父如今的想法,我也是不赞同的。”   “……什么?”陆明烛不由自主轻声地问了一句。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先前心里在想,不论叶九霆说什么,无非也就是跟他师父一条心,叶锦城寡廉鲜耻地仿佛还不死心,做徒弟的哪里有不顺着师父的道理。再说了,之前听叶锦城描述计划时,总觉得他对徒弟处处维护,想来这么多年,对叶九霆应该是不错的。假如叶九霆有点良心,肯定都是要帮着师父,却没想到叶九霆说出这么一句与自己想法南辕北辙的话来,不由得反而起了点想要认真听下去的心思。   “……我,是不赞成师父的。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叶九霆低着头,虽然动作很谨慎,可是说话却十分直白,“我也知道他是在痴心妄想。”   陆明烛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等着他说下去。其实就是光听见这些,他已经觉得不可避免地尴尬起来,虽然在无明地狱和藏经库度过的漫长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彻底坦然面对——坦然到有人提起这件站在他的立场足以羞愤欲死的旧事时,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并不能。也许,面对着叶锦城还可以。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欺骗,被骗,背叛,轻信还有盲目,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是面对叶九霆这样一个外人,他还是觉得尴尬起来。他不清楚,旧日的事情,眼前的叶九霆了解多少。   可是叶九霆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竟然十分知趣地,对当年的事情绝口不提,只说今日。   “明烛哥,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想。重逢这么久,你既然没有要杀我师父报仇的意思,那……不如分开。我知道师父在痴心妄想,却不能劝他。”   “哦,为什么?”陆明烛的语气里带着隐隐讽刺,虽然他并不想刁难叶九霆这个小辈。可此时他恼羞成怒地发现,不得不用讽刺的语气掩饰自身的尴尬。   “……这个,明烛哥,原谅我不能对你说。但是我心里想着,你心里想的,也是一样。我知道,如果你本性还同以前一样,不会是非不分,应该对我并没有什么怨恨。因此我说的话,还烦劳你听一听。我不能劝师父,可是如果你的想法同我一样,我会帮你的。”   他说着突然双手伏地,对着陆明烛驯顺地弯下腰去。陆明烛一时愣了,眼睁睁地看着叶九霆给自己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我替我师父给你赔罪。我知道,赔罪没有用。可是该做的,我不能不做。”叶九霆的声音沉着、冷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本来没有资格掺进这些事情里来。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能不做。你们上次遇到意外,我已经听说了,师父为了取得他们信任,设计安排了这一出,却并没想到会牵连到明烛哥你。现在如愿以偿,狼牙军已经信任事情是我做的,但是没有证据,所以我不能出现在师父那里,但是明烛哥你……你是临时被安排这个事情,如果现在对师父避之不及,未免显得奇怪。在师父那边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出了岔子之前,明烛哥,还得……委屈你,常去师父那里走动走动。”   “哦,”陆明烛笑了,“前面说跟我一条心,叫我不要理睬他,是吧?现在又叫我多去走动。到底要我怎样?”   “这无关私情旧事。”叶九霆镇定地回答他,“此事关系重大,明烛哥,还请你三思。等这件事情平息,我会……我会好好地跟师父说。明烛哥,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在你看来,恐怕是只向着师父,是有些自私了。所以,我只是请求,如果你不答应,就权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要有任何的顾虑。明烛哥,多谢你了。”   他说罢低下头,又行了一个礼。陆明烛抬起手臂,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拾起身边的弯刀站起来。叶九霆还是低着头并没有动,他听见陆明烛的脚步声,似乎走了两步,又转回来。   “叶九霆,你很会说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陆明烛的声音低沉而且喑哑,“你说的也并没有错。当年,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怨恨。叶锦城是你的师父,想必多年来也对你不错。你向着他,是自然的。只是,就我自己来说,我完全没有理由听从你的话。你要顾及你师父的心情,我又为什么要顾及呢?他不仁,我不义。因果报应,循环往复。你说不能直接劝他,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想必是为了他着想。可我却没有必要为了他好,就不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其实他很想用一句简单的“干我何事”打发掉叶九霆,却又觉得面对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小辈,他不能这么做。并且他还注意到一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叶锦城和叶九霆师徒两人,都对叶锦城去过圣墓山一事绝口不提。陆明烛还记得在三生树遇见叶锦城的季节,中间隔了一个冬季,从杭州府到圣墓山,是很远的距离,一来一回,再加上冬季无法翻越葱岭,足足要一年多的时间。听他在三生树下哀告的那番话,当年必然是为了寻找自己。可是无论叶锦城还是叶九霆,两个人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陆明烛一直觉得奇怪,他本以为叶锦城会腆着脸皮把这件事摆出来,放到自己面前表达他那点所谓的忏悔和真心的,现在看这样的情状,他简直要怀疑,当年在三生树下见到叶锦城,是自己的一个梦了。   叶九霆低着头沉默了一刻,却仍然冷静道:“明烛哥,你说得对。只是我说的这些,对你来说,应该并没有坏处。除去那些为大局考量的事情之外,明烛哥有空的时候,还请想一想吧。如果不愿意,我刚才说过的——就权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陆明烛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营地里面走。山涧潺潺作响的声音,渐渐被他抛在后面。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却看见远远的地方,叶九霆还在那里跪着。   陆明烛挑了个人少的时候谨慎地回到洛阳城里。可是就在去西域商会的途中,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出一种心悸。长久以来习武之人的警觉和敏感告诉他,他大约是被人跟踪了。在一处商贸繁华的长街他停下来,他装作买东西,不经意地往来时的路看了几眼,却只见人海茫茫,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本来也在他预料之中,而且他横竖要回西域商会,不论跟踪他的是什么人,倒也罢了。陆明烛又想了想,突然想起叶九霆先前那番话来,这件事情之后,狼牙军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盘查,说不定叶锦城和他,都已经被卷入即将要到来的风波里。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有点心烦,却又别无他法。叶九霆说的没错,劫粮的事情发生之后,在狼牙军那边调查出一个所谓的结果来之前,如果他急匆匆地对叶锦城避而不见,是很引人怀疑的,说不定所有精心设计的局面都要被毁掉了。明教如果想在中原重新找到立足之地,所有事情就要全力以赴,不能再出错,要是毁掉了才打开一角的局面,这个责任,他担当不起。   陆明烛想着,先回西域商会处理了一些事情,正午过后,又去了西域商会,询问叶锦城的住处。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商会里众人都是知道的,事发时叶锦城受伤与众人失散,他作为跟叶锦城一起第二日被救回来的人,又是平日里都相熟的关系,不去探望确实是有违常理。他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地址,心里便想着,去一趟也好,不光是做做样子,还能顺便看看陆嘉言。近来风声很紧,事情又进行到关键时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徒弟了。   一思及此处,他便又开始气愤了。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却让叶锦城不费半分力气抢了过去,说什么因果报应,简直是胡说八道。要是真有报应,叶锦城应该早就死得难看,可他现在不但好好地活着,而且还一副富贵泼天的模样。陆明烛想着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又拐到了叶九霆之前说的话上——是了,他的确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了,也不愿意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愚蠢地听别人摆布,可是他承认,叶九霆说得确实有道理。既然有道理,并且对自己有好处,也符合自己本来的心意,又为什么不听呢?是啊,他没有理由不听叶九霆方才的那番话。只要这里的局面一稳定,就想个方法抽身出来,或者是离开洛阳,或者是彻底隐匿到明教据点里面安心处理明教自己的事情,总之不要再和叶锦城有一点关系。无论在什么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都不像预期那样,他曾经以为不会跟叶锦城再有什么关系,而然此时,自己的徒弟在口口声声管人家叫爹,自己还要上人家家里去拜访。想到这里他就止不住地生气,却又毫无办法。他知道叶锦城在痴心妄想——不但他知道,连叶九霆,连叶九霆都知道叶锦城在痴心妄想。陆明烛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烦躁。既然连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叶锦城本人呢,怎么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地一直贴上来?   可是转念再一想,叶锦城又仿佛并没有做过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与自己的接触,都是上面安排的,并没多少他自己的意思,说他厚颜无耻,不过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偶尔提起旧事,情态有些把持不住,老在自己跟前掉眼泪罢了。   陆明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烦了,明明是冬季,却整个人都燥热起来,活像怀里揣了一团火。那种长久积淀的恨、轻蔑和难堪、还有对眼下情势的无法掌控,混杂成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焦虑。刚进入无明地狱的时候,他曾经有过这种焦虑,那时候看什么物事,都只觉心烦,恨不得把整个世界统统打碎为妙,但是在后来,在漫长的寂寥的看守经库的岁月里,他已经逐渐平静,他以为自己永远会这样平静下去,可是现在那种焦虑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又来了。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却发现已经到了叶锦城的宅子。才到庭院门口,就已经有仆役上来问他找谁,随即有人把他的马牵走。陆明烛报了身份,他在西域商会用的是假名字,当初去商会,他一来懒得想化名,二来想起师妹,就直接用了谷清泉的名字。这名字本身给男子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对于叶锦城来说,听着看着都好像是如芒在背。陆明烛也不管那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看到叶锦城难受,他没理由不开心。   他此时并不清楚叶锦城家里的下人对情况了解多少、值不值得信任,因此也报的是假名。不多时有个模样看起来近三十岁的仆妇走来,对他道:“这位爷,我们家公子不在,可能要晚些才回来,请随婢子来偏厅等候吧。”   陆明烛第一回 来这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跟着那仆妇走,心里却觉得方才她对叶锦城的称呼十分奇怪。照说叶锦城的年纪和身份,怎么着也不该用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了,她却似乎叫得很自然。陆明烛盯着她的背影想了一刻,却突然明白了,这仆妇在很年轻的时候——比如十几年前,恐怕就是跟着叶锦城的,旧日的称呼叫得惯了,就一直不会改。   那仆妇把他引到偏厅,又端上茶来。陆明烛心里惦记着陆嘉言,却不好开口直接询问,斟酌了很久才装作不经意道:“府上……应该还有位小公子,也不在么?”   “小公子搬出去了,不在这里。”那仆妇脸色尴尬,仿佛在遮掩什么。陆明烛一愣,正要询问怎么可能,却猛然明白她恐怕是在说叶九霆。叶九霆和叶锦城在商会中大吵一架,现在势不两立的事情,看来是到处都知道了。   陆明烛只好道:“不是你说的那一位公子,是年纪小的那一位。”   “咦?您连这个也知道呀?想必同我们家公子很熟。”那仆妇笑了,“小公子病了,在东厢二楼那边睡着。”   “什……是么,好,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了。”陆明烛心里一怔,随即像油煎火燎一样地难受了起来。陆嘉言病了,到底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可是他一个客人,主人不在家,怎么能自己闯到后厢房楼上去?这些仆妇丫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因此什么也不能暴露,只能干等着叶锦城回来。一股无名火,却已经悄悄地烧了起来,为了办事只好把徒弟放在这里,已经万不得已了,叶锦城是怎么看的孩子,竟然还能弄成这样?陆明烛竭力压制怒气,硬捱着等叶锦城回来。   足足坐了一个多时辰,他才听见前院那边有仆人们开始说话的声音。陆明烛站起来,却见偏厅的屏风后面,叶锦城被先前那个仆妇半扶着走进来,脸色煞白,脚步也不利索。隔着这么远,陆明烛都能嗅见一阵极重的酒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锦城,这才受伤没有几日,那伤口不算浅,就这样喝酒,简直是找死了。   “您见笑了,我们公子,他……”那仆妇满头大汗地扶着叶锦城,叶锦城靠在她身上,脸上萧索白寥的看着很是吓人。陆明烛虽然恨他,此时看着也不由自主地差点替他难受起来。   “或者您再等等,或者您明日再来……”那女人一叠声地道歉。叶锦城模样不是很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话,却突然摇摇晃晃地推开她,扶着屏风一侧呛咳起来,然后慢慢抬起头。   陆明烛瞧见他那白寥寥的脸上,眼神明明都散了,却在看见自己时一怔。这种愣怔很不寻常,却又好像对陆明烛的出现完全不意外似的。   “……是你……”他说话也不利索,舌头打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   陆明烛愣在那里,没有听懂他的话。他又不住在这里,为什么叶锦城说的是“你回来了”,而不是“你来了”之类。也许是醉得太厉害,把他当成了叶九霆或者什么人了。他正在那里奇怪,一眼却扫见,旁边那仆妇,听了这句话,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或者是见了鬼一样脸色煞白,肩膀也轻轻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你……”她的声音也是哆嗦的了,“你没有事情吧……这位客人,等了你好久了……你……”   叶锦城怔怔的,不知道听见她的话没有,一双眼睛只是戳在陆明烛身上挪不动,陆明烛便只见那女人脸色更难看,小心翼翼地盯着叶锦城,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祸事要发生一般。半晌后叶锦城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脸上却又是一白,捂着嘴弯下腰去。那女人连声叫唤,不知道从哪里又出来两个下人,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叶锦城架进另一边去,倒把陆明烛一个人晾在那里。   陆明烛有点发怔。他不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可是直觉却告诉他,叶锦城方才仿佛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否则那女人不会是那种反应。他正在想不明白,先前那仆妇却又走出来,脸上全是歉意。   “对不住,您见笑了……家主这个样子,大约一时半会静不下来,您要是没有空闲,就请明日再来吧。”   “我有重要的事情,就在这里等。”陆明烛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她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好。那就烦劳您多等片刻了。”说着又连连道歉,正要离去,陆明烛却在她身后道:“请问……叶先生方才那是怎么了?我见你脸色倒比他还难看。还有……你们想必也知道前几日出的事情,你家主人受伤,怎么还同人喝酒?”   那仆妇怔了怔,随即行了个礼道:“您见笑了,是婢子多心。我们公子,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婢子差点还以为他心里不好过,又要发作,不过已经没事了。至于公子醉酒回来……”她笑了笑,陆明烛却在她眼神里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怜悯,“您既然来拜访,想必也是商会中人,您一定明白,这酒,哪里是不愿意喝就能不喝的呢?”   她的话比一般的婢女要多,也更敢说,年纪也不小了。陆明烛几乎能肯定,她的确是十几年前就一直伺候叶锦城的。可是她说的有些话,陆明烛却听不懂,只是听到最后那句,心里却觉得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一七)   他在偏厅独自坐了一会儿,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反复思索着方才那仆妇说过的几句话。她说叶锦城生过一场大病,还以为他方才又要发作。这话是什么意思,陆明烛听不懂。至少,在当年他们相好的时候,他不记得叶锦城生过什么病,那就只能是之后了。其实原本生病,并没有什么奇怪,生一场大病,也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就是方才那仆妇的神情,对那病仿佛避如蛇蝎——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陆明烛想了一刻没什么结果,倒是从心底里又发起一股烦然。这是叶锦城的事情,与他无干,他为什么还老想着?正在心烦意乱,就听见厅子另一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急促里还带着点颠倒错乱,显然主人很急。是叶锦城,步履踉跄地出现在门口。他这会儿似乎是清醒得多了,大约是方才那阵子酒劲暂时过了。   他一看到陆明烛,差不多是想要一个箭步就冲过来,却因为晕眩和受伤,那姿势歪歪扭扭的反而可笑。陆明烛站起身,向后扭过头看着他。先前那仆妇似乎是听见动静,一路小跑地从另一侧赶进来,连声道:“公子,公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下去。”叶锦城一连串地摆手叫她走,“没我吩咐不要过来。”   她那模样还有些不放心,却也只好下去了。陆明烛一见她离开,双手立时伸过去,却不是要扶叶锦城,只是一把拽起他衣领,怒道:“罐子怎么了?”   叶锦城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就是这么愣愣地看着他。两人距离很近,陆明烛这才突然注意到,不仅是叶锦城的头发,连他的睫毛,都是银白色的了。他对叶锦城的白发并不惊讶,因为已经有三生树下的那一面,可是他至今都不知道叶锦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的容貌改变得多了,虽然还不算老,但是年少时青春的光彩都已经褪去,唯有那双弯弯的桃花眼还像以前一样满载说不清楚的风流俊俏。完全没有来由的,陆明烛突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这种心悸他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用双手用力撼动。   “我问你话,小罐子呢?!”   叶锦城被他晃得站不住,脑袋低下来不由自主地抵在他肩上。陆明烛身上一阵难受,松了手将他向后一搡,叶锦城显然还在发怔,直跄到后面在桌角上磕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地清醒了。   陆明烛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我徒弟呢?”   “哦,对……”叶锦城好像此时才彻底明白过来,“这边,跟我走。”   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另一边走。陆明烛记挂着陆嘉言,不免急得要命,恨不得架着他走,但是又不想碰他,只能忍了。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陆明烛突然低声道:“……你同谁喝酒?”   “……城防长洪英。”叶锦城摇着头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吧。”   “师父!师父!”他们刚一绕过屏风,就看见陆嘉言从榻上掀开被子跳起来,身上只穿了里衣,更显得格外乖巧,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见,好像又长高了些。他看到陆明烛的一刻眼睛就亮了,直冲过来抱住他。   “师父!”   陆明烛这才发现,这孩子看起来健康得很,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罐子,你没生病?”   “我没病啊!装的!”陆嘉言笑了,自然而然地看着叶锦城。叶锦城揉着鼻尖,轻轻咳嗽一声,道:“你们说话,我不打扰了。”说罢就带上门,径自避走了。   陆明烛听着他脚步声远去,立时站起来,走过去把叶锦城方才带上的门又重新打开,往外面廊子上四下看了几眼,随即任由那门开着。   “装的?怎么说?”   陆嘉言伸长脖子看着那敞开的门,却突然道:“师父,你是不是不信叶师叔?”   陆明烛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到底怎么回事?”   “叶师叔叫我这样的,说最近师父你们做的事情危险,风声又紧,虽然我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啦……”他说着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灿烂,“他叫我装病,这样就好不带我出去了,说是好些场面我应付不来,怕到时候说错话。”   陆明烛环抱着他的手臂渐渐放松下来。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攥着陆嘉言的手道:“那你呆在这里,会不会无聊?”   “不会!叶师叔家里书好多,每次他晚上回来,不管怎样,都教我读书写字,白天他不在,我就自己去书房看书,一点也不会觉得着急呢!”   陆明烛没有说话。先前出于一种发自心底的排斥,他并没有教陆嘉言认识多少中原文字,只是让他勉强能说罢了。没想到在这里,倒是叶锦城在教了。他不是不知道,叶锦城白天会很忙,晚上回来却还在教陆嘉言读书写字,如果说不累,绝对是假的。陆明烛想到这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告诉徒弟,不要同叶锦城太亲近,还是说点什么别的呢?想来想去,他终究只是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   “比如……”陆明烛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比如关于师父的?”   “没有没有,”陆嘉言连连摇头,“叶师叔从来不问我关于师父的事情,顶多也就是问问,我小时候在圣墓山都做些什么,讲讲其他的闲话罢了。”   陆明烛一瞬间有点诧异,他本来以为,叶锦城会忍不住,或多或少打探一些以往的事情。这是他想到就会觉得气愤的,如果叶锦城把以前的事情告诉这么小的孩子,他定然要叶锦城好看。可是真的从陆嘉言嘴里得知叶锦城什么也不曾问过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又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滋味,不知道是欣慰,还是什么。   “好,没事,你听话就好。”他摸了摸陆嘉言的脑袋,“不早了,去睡。师父过几天再来看你。”   “到底过几天啊?”陆嘉言抓着他的手仰头看着,神情里很是恋恋不舍。   陆明烛笑道:“没有几天。去睡。”   他看着陆嘉言回到榻上,才走出房门,又仔细地把门带上。他这一趟来,原本一来是听从了叶九霆的话,认为的确有必要来叶锦城家中走动几次;二来他的确有正事要商量。在狼牙军彻底给出明确的态度之前,他们都还要小心谨慎。   空寂的回廊上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叶锦城这宅子太大了,下人也不多,此时又是冬季,就显得格外冷。陆明烛往廊子外面看了看,天已经黑了。他站定了,侧耳听了听,又悄悄地走回去,倒数第二间屋子的门虚掩着,陆明烛伸手推了一下,那门页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屋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陆明烛的脚步本来就轻,踩到上面没有发出一点声息。他听见屏风后面发出那种痛苦而且沉重的喘息声,不是很响,但是显然很不好受。   陆明烛绕过屏风,他看见叶锦城上身的衣服褪到腰间,靠着一把椅子直接坐在地毯上。身边搁着的一个炭盆,已经快要熄灭了,并没剩下多少热气。叶锦城是背对着他的,并没有发现他进来了。叶锦城正在用一种艰难的动作,一圈一圈地将绑在身上的绷带拆下来。那白布条包得很厚,但还是可以看见沁出了隐隐约约的血迹。叶锦城显然有点力不从心,动作很不利索,陆明烛却也没出声,只是冷眼站在那里看着他。   一圈圈拆进去,里面的布条浸染的血色更深,最后那一圈叶锦城停了一下,陆明烛看见他把脑袋斜靠在另一侧的椅子旁边,好像是在等着缓过一口气来。最后那一下,他是用力拽下来的。陆明烛眼看着那布条上面带着一片撕扯下来的血肉,不由得也皱起了眉。之前的伤口在回来洛阳城之后其实早就找郎中处理过,照说不该是这样,眼下的情状,就只能是因为他又跟人出去喝酒,伤口好不了,反而再次裂开了。   叶锦城似乎自己也疼得受不了,把最后那点布条扯下来之后就靠在旁边不动了,只是弓起的脊背在微微瑟缩。陆明烛盯着他的后背,那里因动作而清晰地浮起一节又一节的脊骨。陆明烛冷眼站在那里看着,他发现自己也默然无言。这个身体的每一节骨骼和每一寸皮肤,曾经都是他无比熟悉的,这个人,这个他曾经最熟悉、最亲密——或者说,是他自己曾经认为最亲密的人,现在看起来只觉无比的陌生和遥远。   他不明白叶锦城为什么不要人来帮忙,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挣扎,不过这不干他的事。   “我有点事情跟你说。”   叶锦城被吓了一跳,急忙地转过身来,却拉扯到伤口,疼得脸色发青。陆明烛站在屏风旁边动也没动,只是道:“狼牙军那里今日说什么了?”   “……没什么,”叶锦城艰难地喘了口气,“就跟我先前安排的一样,疑心是九霆挟怨报复罢了。不过横竖也没有证据,查不到九霆头上。这样一来,事情要……方便很多,如果他们能信任我,认为我不惜同徒弟反目也愿意跟着他们做事……等等,怎么了?”   他的神情突然警觉起来,转头盯着陆明烛。   “……我听了你徒弟的话,才来你这里。路上觉得有人跟踪。”   “你看到人了?”叶锦城的脸色有点难看,“什么样的人?”   “看不到。”陆明烛沉吟了一下,“不过我的感觉不会错。我猜,在这件事情了了之前,一直会有人跟着我。虽然我不明白他们跟着我是为了什么。”   叶锦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还光裸着脊背,却似乎也完全意识不到冷。火盆里的炭火发出燃烧的爆裂声,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了,脸色也就更难看起来。他的初衷,本来是下意识地想保护陆明烛——虽然他也知道陆明烛并不要他保护。之前去西域商会,本来没有陆明烛什么事情,但是这次就蹊跷得很了。开始事情并不是完全如他安排的一样,他一时有点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一想,就觉得不对劲了。   “不对,这事不对。我先来没有想到。”他抬头盯着陆明烛,“本来不该是你去,怎么临时换了你了?我本来以为这是凑巧,现在看来……”   陆明烛皱着眉头,同样沉默地盯着那盆炭火里微弱的火星。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叶锦城显然想要思索,却因为酒劲还没过去,心里乱成一团,无数的线头搅在一起,一时间怎么都拎不出个所以然了。他先来安排的许多事情,陆明烛并不清楚,也想不出什么来。   “你这副样子,还能想出个所以然?”陆明烛走上前,用脚尖勾了他一下,“我先前问了徒弟,他说你教他读书写字。谁让你教他这些的?”   叶锦城抬起一只手来遮住脸。   “是他自己要学的……你又没说过不让我教。”   陆明烛被他噎得一愣,随即有点诧异。自从重逢以来,叶锦城怀着满心愧疚,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小心翼翼,连一举一动都要看他脸色。陆明烛虽然觉得十分可笑而且轻蔑,但是日子久了,竟然也有点习惯了他那副样子。眼下叶锦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同平时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好生叫人奇怪。   叶锦城放下手。陆明烛这才看见,他原本苍白的双颊又涌上一股红晕,显然是先来说话时兴奋了一下,酒意又上来了。陆明烛心里暗自唏嘘了一声——他喝得实在是太多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陆明烛冷声道:“你教他这些做什么?”   “教他多读点书不好么?多读点书……心里清楚。以后……少被人骗。”叶锦城的话听着通顺,可是陆明烛已经听得出来里面的意思有点疯疯癫癫的,“你这个师父当得……真是,既然要带他来这里,怎么能不教他这些。”   陆明烛站在那里,好笑似的看着他。叶锦城没发觉出有什么不对,方才的清醒警觉已经荡然无存,只是任由着自己在那里胡说。陆明烛冷笑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叶锦城直摇头,“不过你这个师父……确实……你别看小孩子年纪小,其实他心思多着呢……”他说着斜眼看着陆明烛,却显然连方向都找不清了,只是抬手戳着自己心口,“……他的心思……多着呢,你这个做师父的……连名字……都不肯好好地叫,他跟我说了,你……逮着了什么……就叫他什么。他心里……不开心呢。”   陆明烛一愣,随即冷笑道:“他连这个都跟你说,那你有没有跟他说点什么?”说到后面几个字,他的语气已经越发冷下去,就好像刀刃刮擦着玄冰了。   叶锦城似乎怔了怔。陆明烛看见他脸上那层红慢慢褪去了,可是眼神却还是不清楚的。   “……我……”他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心里不清楚,可他还是明白了陆明烛的意思,“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就算我……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拿以前的事情……跟一个孩子胡说八道……”   陆明烛无动于衷地沉默着。叶锦城自己难受了一阵,陆明烛看见他脸上的那种红已经彻底褪去,只留下一种触目惊心的白寥。不知怎么的,有一段陆明烛一直比大光明寺那个夜晚还更逃避去想的记忆在此时倏然涌现——那是他永远抗拒去回忆,却又怎么都不可能忘记的晚上,那是大光明寺的前夜,叶锦城喝多了酒,对他说了一些好似疯疯癫癫的话——他当时以为那是疯话,后来才知道,那竟然是在三年欺骗中叶锦城唯一一次谈得上是吐露真心的话。都说酒后吐真言。陆明烛眯着眼睛打量叶锦城,也许平时叶锦城在他面前的唯唯诺诺都是装的,方才那些,才是他此时的真心话。   “……是,没错。”他的声音一并着脊背,也像筛糠似的哆嗦着,“你说得没错……我以前做过的事……连这种人都不如,你说得没错。”   陆明烛还是没有开口,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叶锦城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片刻,渐渐安静下来。他向后仰着,把脑袋搁在身后的椅子上,脸色难看得像是才受过一场酷刑,不知是因为醉酒伤倦,还是因为方才陆明烛的话。   “我好累……”他闭着眼睛,陆明烛看得出他在自言自语,“……我好累。”   (一一八)   天色已晚,陆明烛没有办法回去。狼牙军虽然占领了都城,而且势头正盛,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不安,宵禁的规矩比先前朝廷更加严厉。陆明烛不敢贸然回去,只怕万一被拦了下来,又是好一番询问。依着他们现在的处境,最好是尽量避免这些麻烦。他不得已留在叶锦城家里,却是跟陆嘉言呆在一间房里,师徒两人说了大半夜的话,才各自睡去。   叶锦城似乎很是识趣,一直都没有来打扰他们。第二天早上陆明烛告辞而去,他也没有出来。陆明烛出于在下人面前的谨慎,特意询问了一下,却得知叶锦城已经早早地出门了。   “怎么走得这么早?”   “我们家公子,这些年来都是这样,”那仆妇摇着头,陆明烛不禁在心里暗暗思忖了一下,她所说的这些年,到底是多少年,“公子事多,没有那么多空闲休息。”   陆明烛客套地应了几句,随即离去了。清晨宵禁刚刚解除,就算是洛阳城内本来繁华,此时也显得有点冷清,行人很少。叶锦城的宅子很大,可是仿佛就仅仅只是为了宽敞能够充个门面似的,连下人也没有几个,到处都显出一股空寂冷清的意味。但是叶锦城表现得很习惯,这只能说明,他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早就已经习惯了。至于这个很长到底是多长,陆明烛并不知道。   他慢慢走回西域商会会馆,那里也才刚刚开门。陆明烛低头想着心事,进了大厅习惯性地想要除下外衫,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外衫并不在身上。这时他才想起,昨晚跟陆嘉言坐着说话时,把外衫除下来给他披着,早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叶锦城那里一趟去取,身后就响起一把娇媚但又隐含着气势的嗓音。   “这不是那日在洛阳商会遇到的先生么?我是倾月,您还记得我么?”   陆明烛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她。可不正是倾月,一身红袍,连头发都透着赤铜的颜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极度美艳的风情。   “上次走得急,还不曾知道您怎么称呼呢。”   “……在下,谷清泉。”陆明烛谨慎地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小段距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而是不安。至于这种不安,到底是来自于陌生,还是来自于熟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一向自认直觉十分之准,看一个人一眼,大约也就能对这个人的性子脾气知道个五成。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这些感觉仿佛统统都没了效验似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倾月看着不算太年轻了,但还是很美。陆明烛不由自主想起之前那次她袒露着的白花花的胸脯,当下不由得有点心生畏惧,便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避了避。   倾月用一双大眼睛打量着他,陆明烛看见那美艳上挑的眼角旁边,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细纹。这个女人不是简单的美,一般的女人到了这个时候,最美好的年华已经老去,留下的只有岁月赠予的迟暮的美。但是这种感觉在她身上,仿佛积淀成了一种气势一般,那种镇定的、毫不怀疑自己有多么美丽的笃定,让陆明烛觉得她的目光十分扎眼。陆明烛对女子并没有丝毫反感之心,可是他没来由地不喜欢她,不喜欢跟她接触。他不由得想起叶锦城的话,这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而且,她本来就是红衣教的人。红衣教同明教,本来就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境地,陆明烛怎么看她,都怎么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魅惑人心的气质,就好像红衣教那些吊诡的教义一般,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又怎么都无法解释。   “您做什么躲着我呢?”倾月吃吃地笑起来,“这么早,您是赶着去哪里忙了?”   “……不知倾月夫人可知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陆明烛很快地思量了一下,准备照实告诉她,可是斟酌措辞的时候却很是谨慎,“洛阳商会那边……”   “我知道,我知道,”倾月突然笑着打断陆明烛的话,“商会的叶先生受伤了,您当时是同他一起去的,是么?您这是……去探望他了?”   “是。”陆明烛跟她才说了几句话,心里就有一种罕见的没底的感觉,因此干脆打定主意少开口,免得多说多错,故而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   倾月倒也没有多问,很是识趣的模样,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转身走了。陆明烛看着她扭动着婀娜多姿的腰肢走进偏厅里去,心里猜想她必然是来这里周旋想要弄钱的。早些年陆明烛亲身参与过明教在中原发展势力的过程,他心里很清楚,无钱万事难,早年明教之所以势头鼎盛,就是因为在商会势力极大,钱财充足。如今红衣教借着狼牙军的势力,想要在中原扎根,必然也是要到处搜罗钱财来支撑。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不好。西域商会这里的事情,大多数跟他没什么干系,他只是一个闲人罢了。可是叶锦城在洛阳商会那边就不然,本来洛阳城大多数商人就都在那边,洛阳商会一定是红衣教这些人重点眷顾的对象,倾月这样到处都吃得开的女人,定然没少去缠磨叶锦城。叶锦城身上事情多,可能露出的破绽也就多,被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整天盯着,万一出点什么纰漏,麻烦可就大了。   陆明烛所担心的事情一点错也没有。叶锦城那边,已经为了这件事烦恼了许久。上次被劫粮的事情,狼牙军下令调查,但是由于他们之前早就安排得很是周密,粮草也早就拉去焚毁——宁可焚毁,也不能让它们送到狼牙军前线当作补给——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件事情悬而未决,洪英那边不断询问,叶锦城好一阵子应付下来,颇有点精疲力尽,红衣教这边却是三番五次派人来约叶锦城,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说是有要事相商。   “别看,说你呢,别偷看,我没牌了。”   叶锦城把手里余下的纸牌反扣在桌上,对家出的一对索子牌就在他面前,他也没心思去猜,只因为心里在想着事情。他心里清楚,倾月说是什么有要事,其实就是想要钱。之前洪英提起红衣教时,态度暧昧不明,但是透露给叶锦城的意思,是不必太过殷勤。叶锦城乐得不兴师动众,因此也从来不提在钱财上襄助的事情。红衣教想要的不是小数目,他得召集商会众人一起议事,本来不少人就对他死命巴结的模样有不满,如今要是再问他们要钱,他们还不索性把他活活扒了皮去?叶锦城心里这样想,就更加不乐意去理倾月,可是无奈近来催逼太急,他心里知道,洪英虽然说过不必太殷勤,但是狼牙军与红衣教毕竟还在一条船上,要是怠慢得太久,洪英那里也要出来说话的。因此晾了倾月好多天之后,这才派人传话说有空见她。他先来选在商会产业里的一处地方,可是倾月却不答应,非要挑在这家赌坊。   这地方他知道,以前却没来过。这家赌坊不是他了解的,来头晦暗难明,后院还连着教坊,而且经常在宵禁后半夜仍然吵闹喧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的,为什么倾月非要选在这里。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大约是倾月觉得在商会辖下的地方谈论事情,人多眼杂,想避开认识的人罢了。这地方自己虽然不熟,不过多加小心,也没什么问题。好在是赌坊,只认钱不认人,任你什么来头,上了赌桌赢的就是大爷,输的就是孙子,他本来又会玩,此时倒也并不担忧。   没几下他就认出,这里的赌客竟然还颇有一些在大燕洛阳府中见过的人物,有些是投靠了狼牙军的小官吏,在此处各自装作不认识罢了。   “哎,我又输了。”叶锦城笑着放了牌,把筹子推过去,几番下来他面前的筹子已经所剩无几了,“我等的人再不来,连裤子都要输尽,只好光着屁股见人了。”   他的话引起周围的人哗然大笑。正在此时,斜地里插进来一只手,五个指甲上红艳艳地染着蜡胭脂,像五片血红的花瓣,一下子把叶锦城手里的一手余牌全部抓走了,立时就勾住满桌人的眼睛。   “你这话是嫌我来得迟了?”   可不正是倾月。她今日没穿红衣教那身扎眼的衣服,还特意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这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清一色都是男子,一个女人怎么看都是显眼得很,更何况她那种美丽和窈窕,就算蒙着面纱也遮挡不住。一桌人立时发出起哄的嘘声,大声调笑起来。   “难怪说要光着屁股见人了!原来来的是这么个美人!”   叶锦城没料到她出现得这样突然,一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倾月一手撑在腰上,另一只手抓着那些叶子牌举到眼前看了看。她似乎对方才那些下流的调笑也不恼火,只是笑着道:“哟,好麻烦的玩意!我是个粗人,还是投骰子痛快些,你说是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搁在叶锦城肩上,推着他站起来往另一边走。她那只手一放上来,叶锦城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又不能表现出什么,只好笑道:“我去去就来……等等!我这手牌放在这里,你们可别偷看,我回来还接着——”   “嘿!你这人!要我们干等着不成!”   “把这局牌都放下,再取一副来我们重开就是了,回头再打。”有人开口了,想来是因为见叶锦城之前出手大方,从不拖欠赌资,有心继续跟他玩下去。   倾月拽着叶锦城往后面走,周围有人,叶锦城不敢直接甩开她,只好忍了。倾月把他带到后面一个单间,这里是给人赌大注的地方,花样也更多,静悄悄的,完全听不见前面的喧闹了。叶锦城也不客气,进去径自坐了,抬头又看见倾月却不坐,只是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笑。   “我还以为叶先生做什么都精明,这样厉害的人,赌牌倒不怎么行啊,一直在输。”她说着从面纱上方瞥了叶锦城一眼。   叶锦城倒也不隐瞒,索性看着她笑道:“倾月夫人不要调侃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倾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方才那个人,是大燕洛阳府的,是不是?叶先生想与他攀交情,送钱给他,不如输钱给他。”   她的心思实在聪敏。叶锦城表面还在笑着,心里却已经打了个顿。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却被倾月一句就说出来了。他打定主意,等一下还是跟她直来直去,她要钱,就索性给她,哪怕这钱自己出了,也坚决不同她打哑谜,免得绕来绕去,最后反倒把自己绕了进去。   “夫人这么聪明的人,既然什么都看穿了,何必拐弯抹角地嘲笑我,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倾月却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是走近了些,道:“我听说,前几天劫粮那件事了了……还听说……”   “……听说什么?”叶锦城转过头盯着她,眼神里笑眯眯的。   “……听说大燕洛阳府疑心是叶先生的徒弟做的呢。”   “找不到犯人,胡乱疑心罢了。”叶锦城淡淡地看着她,“他先前同我吵了一架,想必你也是知道了。这事又没个着落,也只能想到他头上了。不过我倒觉着不是他,我这不成器的徒弟,是个虚活东西,胆子小,嘴上说说罢了,真同洛阳府作对的事情,他要是真敢做,我倒情愿高看他一眼。”   他说着嗤笑了一声,连带着倾月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听叶先生这话,说得倒像是瞧不起徒弟,其实心里紧着他呢?”倾月的语气像是调笑,又颇有点高深莫测,听得叶锦城心生警觉,“我说得没错吧?叶先生,我知道你就这一个徒弟,说说气话也就罢了,最后还不是要指靠他的?”她说着凑上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自然而然地在叶锦城身边坐下了,“不过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叶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成亲呢——没成亲也就罢了,怎么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叶锦城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想要闭目哀叹,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一种情况终于发生了。先前他就有过此种担心,但是倾月看起来不同寻常女子,他想着也许她不会诉诸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反而会更强势一些,却没料到她还是觉得这样更保险。她想从商会这里获得支持,按照寻常思维,怎么看来都的确都是先将叶锦城勾上手会更加笃定一些。他想要起身让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倾月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人也已经靠了上来。   他嗅到她身上一股不算特别浓烈但是也十分清晰的香料气味。这种西域香料的气味不比中原人常用的熏香,调配要浓烈艳丽许多,让他一瞬间有点失神。倾月方才问他,为什么没有成亲,乃至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他想起了陆明烛——可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想陆明烛——这种浓艳的焚香气息,他很久以前在陆明烛身上也闻到过,可是眼下他身边坐着的人并不是陆明烛。倾月坐在他身边,另一只手已经像条灵活的蛇一样大胆地游过来,直接摸到他大腿上了。   叶锦城差点就要跳起来,还好终究是忍住了,只是转头笑道:“夫人做什么?”   “也没有什么——”倾月的话拖着长音,也许是因为叶锦城表现得太过镇定,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故而染着蜡胭脂的指尖,并没有继续向上摸索,只是在叶锦城大腿内侧谨慎地逡巡,“叶先生既然来了这里,定然知道我想要求叶先生什么事情,来了,也就是答应了,叶先生这样好说话,我也不能不识好歹——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指尖却猝不及防地往腿根方向探了一探。虽然这是冬天穿得厚,屋子里也不算太暖和,叶锦城的脸色却还是一下子僵硬起来——他差点把她推出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他抓住了倾月的手腕,用一种不太生硬的力量把那只手往另一侧移开,“……夫人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如果一时想不好怎么说……夫人就再想想。我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叶锦城知道自己这差不多算是落荒而逃。他带上门的时候分明听见了倾月在身后吃吃的笑声。在心里他已经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却仍然心里乱跳,连额头上都急出一层冷汗。他遇到过不少事情,什么情况都有,从来都应付自如,哪里像今天这么狼狈过。他看得出倾月这人心思复杂,而且按照通常的想法来说,她这样,的确是最为便捷牢靠的做法。自己自然是可以拒绝,但是如果拒绝她这点要勾搭的意思,直接拿了钱给她,却什么回报都不要,她恐怕反而生疑,一旦生疑,后续麻烦接踵而至。可是若是不拒绝她,那更是不可能的。叶锦城心跳如擂,一时间汗湿重衣,竟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今天不能好好收场,后面可就麻烦了。他站在走廊上定了定神,正在想着回去要如何换一种措辞,巧妙地避开她那点意思,却突然看见丁字形回廊的路口处闪过几个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似乎还在低声地交谈什么。   他认出有一个人好像是洪英。这地方隐蔽,之前他也和洪英一起去过赌坊之类的地方,却都来的不是这里,洪英来这里,又跑到这僻静的后面来,大约是有什么事情。叶锦城心里觉得奇怪,更兼一股莫名其妙的焦虑情绪涌上来,他暂时顾不得倾月这头了,只轻手轻脚地贴着回廊走过去。   (一一九)   回廊上静悄悄的,猛然那边看不见尽头的转弯处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叶锦城被惊得停住脚步,好一会儿不敢轻举妄动。半晌之后那边并没有传来什么动静,他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这才极其谨慎地走过去。廊子两边的单间都没有人,唯有丁字形转弯右手尽头那一间透出来隐隐的响动。   叶锦城左右打量了一下,用很轻的脚步走过去。那门板后面隔着的,传来一阵杯碗交错和桌椅被拖动的声音,随即是乱哄哄的响动,好像是众人在各自就座。他在零星的响动中捕捉到了洪英的声音,也就因此更加觉得奇怪。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在杂乱无章的响动声过去之后,里面谈话的声音小了许多,隔着门板,什么也听不清。叶锦城转头往廊子上看了看,那里仍旧没有人影,但是他看到一扇向着走廊开的窗户,窗格糊着纱。   叶锦城用轻却快的步伐走过去,站在窗下,收敛了气息,仔细倾听。   里头先是又传来一阵推杯换盏的声音,随即有个他不认识的声音低声道:“将军,您今天叫我们来,为着什么事情?”   “该不是您上次说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又是一人道。   却没有人回答,好像被询问的人在仔细斟酌着措辞。随后有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回是洪英在说话了。   “派出去的探子来给我说,在城外探到屠狼会一处营地。”   叶锦城浑身一凛,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赶紧屏息凝神继续听下去。   “营地?”里面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要不是叶锦城这些年内功恢复得还不错,耳力仍旧算得上很是机敏,只恐怕什么也听不到,“是不是上次那个……”   “对,营地不大,但是经常有人往来,我跟你们说,来,把地图拿来,位置是在……”是洪英的声音,越压越低,叶锦城在外面听着,眉头也越皱越紧,“……对,这个地方,已经查清楚了,这个地方负责的人,一共有两个……”   并不是叶锦城经常回去的那座大营地。可是叶锦城心里仍旧越揪越紧。各个据点之间都有联系,一旦一处被摸,在严刑拷打之下,难免有人撑不过去,最后便要招认了的。一旦有人招认,供出其他营地是早晚的事情。既然这处营地已经被摸到了,现在再要搬迁,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只能作为弃子,当务之急就是速速回去告诉何予德,赶紧将其他据点统统撤换搬迁。叶锦城心思转得飞快,正在满头冷汗的时候,又听见里面洪英道:“……大致是这样,现在还有些小地方没摸清,大约十日之后……我派人给你们几个……”   “好,十日之后?听将军的!”不知道是谁回答了一声,声音颇大,似乎也将洪英唬了一跳,连忙训斥道:“小声些!当心被人听去了——等等,先前进来的时候,外头没派人把门的?”   叶锦城闻言心里咯噔一声,刚要拔脚离去,就突然见回廊丁字路口那里走过一个人。那人是从一头走向另一头,看打扮是赌坊里打下手的,他只是走过那个路口,并没有往这头看见叶锦城,但是叶锦城本来正被里面洪英的话吓了一跳,此时又陡然看见这么一个人,心里一颤,先前刻意收纳的吐息立时就散乱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屋子里传来一声警惕的低声呵斥。   “什么人?!”   叶锦城来不及回身贴到墙壁上,只听嗖的一声轻响,一个东西穿窗而出,那角度十分刁钻,叶锦城只觉得胁下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大力推到另一侧墙上,重重地撞在上头。只是他反应极快,立时咬牙忍住疼痛,一手摸到身边另一间屋子的门页,他手上速度极快,那门页竟也十分配合地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叶锦城快速地闪身进去,几乎是刚刚合上门,就听见旁边洪英他们那间屋子的门被从里面重重地推开了,走廊上猛地响起接连不断的纷乱脚步声。   “什么人?!出来!”   叶锦城咬牙忍着,额头滚下一连串冷汗。他没有时间去查看到底伤到了哪里,只是赶紧躲进屋子的屏风后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外面一下子吵嚷起来,只是洪英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有人进了隔壁的屋子,只听一连串脚步声伴随着呵斥,转瞬往走廊丁字路口那边去了。叶锦城暗暗庆幸,咬牙借着一点微弱的亮光去看胁下,一支短小的袖箭插在那里,渗出的血不多,手臂放下来虚掩着也看不到。他试着伸手扯了扯,钻心地疼,里头有倒刺,没法硬来。   眼下情状根本容不得他耽搁。叶锦城一咬牙,索性将那袖箭的尾羽掰了下来,又扯了扯衣服将露在外面的那一小节掩盖好。不知道扎在哪里了,一吸气就疼得他冷汗涔涔,却只能用袖子擦拭干净了,赶紧推门出去。他知道,狼牙军那几个人是一时没想到这么多,说不定很快就会回头来查看,自己不趁着这点时间脱身,一定会被发觉。可是——他能去哪里呢?如果走到外面,被洪英遇见,盘问起来,难免是要露馅的。能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太少了,叶锦城心思转得飞快,走廊上没有人,他走到那个丁字路口,索性将手里碎裂的袖箭尾羽往另一边洒落到地上,转身快步走到先前倾月那间房门口,伸手去拉开门。   一股浓烈的焚香气息扑面而来。叶锦城在心里长叹一声,暗暗庆幸。尽管出血不多,可是他很怕倾月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谁知她在这里面点起了香来,正好将这味道掩去了。几乎是他关上门的同时,走廊那边就又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显然洪英他们那群人又回来了。太险了,只差一点点。叶锦城后心汗湿重衣,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应付倾月又是一件难事,可是情急之下,也只能这样。倾月转身,见他回来,脸上立时堆起笑容。   “叶先生回来了?去做什么了去了那么久?咦,我先前就听见外面好吵,什么事情?”   “……我想着夫人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完,去了趟前面,打发先前那牌局。”叶锦城谨慎地侧着身子,尽量不让她发现什么端倪,“我也听见了,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叶先生也知道我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完?”倾月笑了,带着一身浓烈的香气走过来。叶锦城本来就有点头晕,胁下胀痛着不舒服,一嗅见这味道,差点就要吐出来,却只能强自撑着笑道:“夫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外面乱哄哄的好像有什么事情,万一等会儿……”   “哎,外面乱他的,关你我什么事情?”倾月显然对外面发生的吵闹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此时也不遂叶锦城的意,不肯多谈与她的目的无关的事情,“他们闹他们的,我们……”   叶锦城已经被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眼见着额角冷汗涔涔而下,避无可避。此时的情状,就算精明如他也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且不说自己对着倾月根本没那种意思,就是哪怕能行,只要一开始干那点男男女女的事情,受伤的事情还能不被发觉?可是若是拒绝,此时一时半会找不到理由,他满心都是洪英发现了屠狼会一处营地的事情,乱成一锅粥,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了。正如鱼游沸鼎,冷不防倾月柔软白腻的手心已经一下子贴到他脸颊上来,叶锦城推也不是,躲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倾月那涂着紫色口脂的嘴唇贴上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印到他脸颊上。另一只手也滑下去,一直摸到他两腿中间,轻轻地往上揉捏。   叶锦城浑身发炸,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胁下和后背本来没好的伤处像是抽搐一般争先恐后地痛了起来,冷汗层迭而下,把额发都沾湿了。还好倾月只顾着她自己那点小意思,还暂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叶锦城满心绝望,正在心里哀叹今日死路一条,门突然被粗暴地大力砸响,伴随着几个男人凶神恶煞的喊声。   “开门!开门!搜查!”   倾月一愣,从叶锦城身边抽身退了两步。叶锦城如蒙大赦,一颗心刚刚放下去却又提了起来。他知道,是狼牙军返回头开始搜查整个赌坊了。里面一时半会没有开门,外面的砸门声又剧烈起来。   “磨蹭什么!快开门!”   “嘁!”倾月没好气地嗔怒了一声,老大不高兴地上前一下子将门拉开。为首的狼牙军军士一把推开了她,直接走进里面来。叶锦城本来还站在墙角没动,就听见洪英的声音,诧异道:“怎么是你?”   “洪将军,我还要问你呢!你这是做什么?”倾月的声音颇有点怒气冲冲的。   “我这——”洪英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一抬头看见叶锦城,当场愣在原地,“……怎么你也在?”   “……哈?”叶锦城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还恰到好处地混合着三分尴尬,“怎么是洪将军,出什么事情了——”   洪英也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头又将跟过来的倾月打量了一眼,再仔细看了看叶锦城,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呃——”   “洪将军要问什么就问吧,一定如实告知!”倾月的声音满没好气。   “方才我带人在后面商量事情,没料到有人偷听,恐是敌方探子,因此四处搜查一下,倾月夫人见谅了。”洪英的手按在刀柄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叶锦城,那神情颇像是在怀疑什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倾月慢慢地抬起眼睛,看了叶锦城一眼。   “我同叶先生,一直在这里商量事情,根本就没出过门,哪里知道洪将军说的事情,不过既然要搜查,那就搜吧,横竖与我同叶先生都没什么干系。”   叶锦城心里一怔,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也并不去看倾月,只是赔笑地看着洪英,客套地点了点头。他觉得意外,又庆幸得想要偷笑,简直连伤处的疼一时都忘了。可是再转念一想,他也就转瞬明白为什么倾月要替他撒谎——她想要从自己这里弄钱走,首先就要保住自己。红衣教表面和狼牙军一条心,其实各怀鬼胎,都在各自寻找门路,有很多时候并不是一味互相协助。自己先前的确离开了这间屋子,无论倾月到底有没有怀疑自己,这目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如果自己被盘问来去,而她袖手旁观的话,对她也没有好处。她只怕自己一生气,回头来对她的要求统统拒绝。   这简直是天无绝人之路,叶锦城努力不着痕迹地将脸上的神情调整成最诚恳无辜的一面,转头看着洪英。   “我没出去过,一直和倾月夫人在这里商议事情——”   洪英又仔细打量了他俩一眼,道:“真的?”其实嘴上不相信,心里却已经信了,因为自进门开始,就只见叶锦城神情尴尬,倾月气急败坏,眼看着就是狗男女那点好事被打断了的模样。洪英知道,像倾月这样的女人,往往会利用这些事情,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今天跟叶锦城在这里,除了那点事情,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别的。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信,此时也得先给倾月一个面子,毕竟红衣教与他们,表面上还是颇为交好。她说没事,他不能当众叫她难堪。更何况从之前的接触来看,叶锦城应该并没有什么问题,在洪英看来,这是个从来不会跟钱过不去的人,为了赚那点钱,连唯一的徒弟都赶走了。   “洪将军,我们可是一条道上的人啊!”倾月嗔怒地看着他,“我给叶先生作保——你连我也不相信?”   “相信。相信。”洪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身过来走向叶锦城。叶锦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洪英走到他面前,突然一伸手在叶锦城脸颊边上擦了一下,还没等叶锦城反应过来,他已经抬起手指伸到叶锦城眼前,叶锦城眼睁睁地看着他指腹上一抹淡淡的紫红。   叶锦城的脸色情不自禁地精彩起来——倒不是洪英认为的那种尴尬,而是他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次自己假意装作喝多了酒不省人事,被洪英占了好一番便宜。想到那件事,便立时觉得方才洪英用指尖擦自己脸上这一下,带着些许让人忍无可忍的淫猥意味。   洪英一张脸上全是揶揄的神情,阴阳怪气:“你们商量事情,就商量到这里去了?”他说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脸颊上的位置,又看了倾月一眼,“没事了,你们继续,继续。”   他说着大笑起来,一挥手叫所有人跟着出去。叶锦城愣在那里,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紧张,脸上终于止也止不住地浮起一丝红晕。倾月那一向波澜不惊只有艳丽妖娆笑容的脸上也终于显出一丝不自在,随即慢慢地走过来。   “叶先生,这——”她神情也有点尴尬,可是叶锦城看得出,她其实是在思索,这种思索的神情让他有点提心吊胆,“今日外面这个样子,有些事情,也没办法说了,叶先生要是有空,就改天吧——”   叶锦城巴不得她这一句,简直如蒙大赦,心里恨不得简直要感谢起洪英来了。先是洪英凭空跳出来把倾月打断,接着倾月虽然是出于她自己那点心思——可是却又救了他一把。今天的运气简直太好,就只差去赶紧告知何予德先前听到的消息了。至于其他可能接踵而至的麻烦,他现在没空思索。   “也好,那就改日吧。”叶锦城知道自己的神情还算镇定,尽管先来的紧张过后,胁下伤处越来越痛,“……那还请夫人先走,免得一起出去,叫认识的人看见了,又要说三道四。”   倾月也不磨蹭,点了点头,将面纱重新戴上,步履轻盈地开门离去了。叶锦城站在半开的房门后目送她走远,这才将房门仔细地关好。他觉得气喘吁吁起来,伸手到胁下一摸,沾了满手的血迹。   (一二零)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周遭静下来,他才觉得伤口钻心地疼,那袖箭前面有倒刺,往里面勾得极深。叶锦城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还好出血并不算多。他坐在那里,定神想了一刻,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外面乱哄哄的,大约是狼牙军的搜查还没有结束。叶锦城不敢就这么出去,唯恐再遇见洪英,因此只能干等着他们搜查完了自己消停。先前太紧张,此时觉得又累又困,却无论如何不能休息,只好干坐着,满心昏昏沉沉地想的都是赶紧给营地报信。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狼牙军今晚发现有人偷听,很可能会提前原本的计划,更快地去捣毁已经发现的营地,必须得赶在这种可能性之前,将消息传达过去。可是知道那个营地的人不多,他也不放心交付别人,只能自己去。   外面的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停歇。伤口越来越胀痛,即使坐着不动,也能感觉到那带着倒刺的锐器像是活了一样随着筋肉轻微的牵扯,在蠢蠢欲动地往里面钻。叶锦城确认门已经拴好,这才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想要把那个东西挖出来。他试了一下,疼出满头冷汗,却因为姿势不顺手,怎么都弄不出来。他不敢再动了,只怕那东西反而钻进去伤了内里。   叶锦城靠坐在那里,握着沾血的匕首,绝望万分。虽然他满可以叫人请个郎中过来,可是洪英等人未必就这样善罢甘休,明日若是再来调查,万一问出来,他就再也解释不清了。可是这伤得又不能贸然走动,简直叫天不应。叶锦城额上全是冷汗,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想起大光明寺那夜,被骤然划过夜空的白亮闪电照得轮廓分明的、陆明烛的脸。   门口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叶锦城悚然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摆弄好,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会,叶锦城紧张起来,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道:“谁?”   “……是我。”门外的声音很低,“主家,我来接你回去。”   叶锦城眼睛一亮,他听出这竟然是唐天霖的声音。唐天霖显然弄不清楚这屋子内的情况,只怕还有别人,虽然辨认出是他的声音,可是在称呼上异常谨慎。叶锦城小心地站起来,尽量不牵扯到伤处,走过去给他开了门。门外果然是唐天霖,他穿着寻常的劲装,一闪身进来就紧紧合上门板,鹰隼似的眼睛旋即往屋子里一扫。   “没有别人……”叶锦城艰难地喘了口气,“你怎么找来的?”   “在商会问的别人,说你去了平常不去的地方。我想着觉得奇怪,近来不是不太平么,还是来找找看——我在前面问了人,这边一间间敲门找过来的。”   “来得正好,你帮我看看……”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倒吸着气,脸色已经变得煞白,“这个东西……”   唐天霖脸色一变,掀开叶锦城的衣服看了看。他试着用手拨弄了一下,叶锦城疼得一瑟缩,唐天霖摇了摇头,脸色更难看了。   “有倒刺,扎得深。不弄出来,没法走路。会钻进去。”   他是个常年接暗地里任务的人,一看这些暗器就知道个大概。显然唐天霖也很清楚,此时不是询问事情原委的时候,因此半句废话都不多说,只从身上抽出一把小刀,在燃起的灯火上烤了烤,道:“叶大哥,你忍着点。”   匕首尖直楔进去,把那暗器周围的皮肉划开,唐天霖的动作显然已经尽量利索,但是那东西挺深,大量的血还是在一瞬间涌出来。叶锦城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却又很快竭力忍住了,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滚落下去,唐天霖斜睨了他一眼,看见他脸色跟纸一样雪白。还好唐天霖身上带着止血药,给他简单洒了些上去,又将里衣撕成条绑好。先前背后的伤还未曾完全结痂,连带着这里新伤,看起来简直一塌糊涂。唐天霖于心不忍,连包扎的动作都变轻了。叶锦城疼得没法跟他道谢,只是径自蜷缩在那里发抖。好一阵子之后这最初上药的疼痛过去,脸上的颜色也才缓过来些。   唐天霖手脚利索,心思缜密,不用叶锦城说话,早就把所有可能的痕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打开窗户,燃起更多的香料来驱散可能会有的血腥气。   “叶大哥……这怎么说?是不是不能让人看出来?”   叶锦城没力气答话,只是点着头。又休息了一阵,稍微缓过来一些,他把前因后果大致同唐天霖说了,却没说出之前听到的消息,只是告诉唐天霖这几日千万不要回营地。这倒不是他不信任唐天霖,而是他知道这件事情在同何予德商量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不敢呆久,又检查了一遍,便相携着从赌坊出去。叶锦城步子走得四平八稳,不复平时的轻盈,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唐天霖在他身边凑得近,便能看见那大颗的汗一直从额角隐隐地滚落到发梢里去。唐天霖一直把他送到家中,又沉默地离去。叶锦城有意无意地不让他进家门,是因为怕他总跟陆嘉言打照面。其实叶锦城知道,唐天霖一定见过陆明烛,也知道陆嘉言的存在,却一直沉默地不说什么。他的沉默让叶锦城不安,因为他不清楚,到底唐天霖是不是已经释怀。只是唐天霖却也并没说过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陆嘉言聪明,好像看出了点什么端倪,询问叶锦城出了什么事情。叶锦城没有办法跟他解释,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只是忧心忡忡道:“嘉言,今天你见没见过你师父?”   “见了!”陆嘉言点头,“师父早上来看过我,后来走了。”   “那,你知不知道师父去哪儿了?”   “……叶师叔,我不知道。”   叶锦城一眼就看得出,这孩子在撒谎。他看着那纯净的掩藏不住谎言的眼睛,竟然觉得伤处也不怎么疼了,只是心里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陆嘉言撒谎,只能是因为陆明烛叫他不要相信自己。的确,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来信任。他不杀自己报仇,已经是慈悲了。他知道,陆明烛在尽可能地回避他,也不会任他这么轻易就了解行踪。   他知道,如果孩子不说,他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因此只能笑笑揭过这一页。既然陆嘉言不说,他就更觉得回营地完全不能耽搁,必须第二日就去,哪怕走不动也要去。陆明烛有可能在营地,大家都在那里,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必须尽早去提醒他们。   叶锦城没有时间休息,他不能让狼牙军起疑,所以第二日一早照旧起了个大早,在商会露了一趟脸,好让大家都看见他。前半日将尽,他才找了个借口说出去办事,小心翼翼地回到营地,可那时候天也已经渐渐黑了。   他气喘吁吁地走着,渐而觉得体力有些不支。这段路不算短,身上还有昨日的新伤,可是全无办法,只得用尽力气咬牙忍耐。差不多到了营地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伤口好像在往外渗血,干渴难耐。   已经是晚上了,又是冬季,山风格外寒冷。叶锦城问了人,却知道何予德不在营地,今晚可能也回不来。他焦急万分,这种大事却又不好同其他人说,只好想着晚上留在营地里,等第二天何予德回来再商量。还好他知道,狼牙军应该暂时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端掉已知的营地,也需要几日时间,只要赶在那之前搬迁,也就好了。   四下里没什么人。他不知道陆明烛在不在这里,却也没碰见熟面孔。夜晚的风更凉了,这营地不算小,他侧耳听了听,好像听见山风送来一种很奇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很是特别的声调唱着歌。   叶锦城顺着小路往营地里面走。远远地他看见篝火在闪动。再一看,是十几个人,都围坐在那里。他之前听见的声音,正是从这里传过来的。叶锦城从一边的小路爬上更高的地方,有意远远绕开那些人。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回来营地里了。之前同何予德商量过,因为他做的事情特殊,经常要与狼牙军接触,所以不能时常回来,只怕暴露行迹。所以这营地里的人只怕都知道,要是叶锦城回来,只怕就有大事了。在商量好对策以前,他不想弄得人人惶恐。   一旁有个简易搭起来的哨塔,被高俊的树木巧妙地遮掩着。叶锦城抬头仔细看了看,上面没人。他索性爬了上去,却爬得气喘吁吁,短短的一段路,那伤口数次牵动着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上面的风更大了,厚厚的外氅也挡不住寒意。那篝火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那些人并没有发现他。奇异的歌声,伴随着琴音。他累得太厉害,直到在那哨塔上坐下来,他才恍然发觉,这声音陌生中又带着无比的熟悉。   这上面正好可以不远不近地看到他们。叶锦城把外氅裹紧了,向下眺望。他看见了商南星,然后是韦佩瑶和林巧巧,还有其他一些认识的人。他们坐在那火堆边谈论着什么,那下面避风,火堆燃烧得也安详,远远看着就能觉出一股暖意。   他看见了陆明烛。陆明烛盘着腿坐在那里,跃动的火光把他身前都照亮了,尽管这里有些太高太远,可是叶锦城还是能看见,那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褐色长卷发,在头顶心那里柔和浓密地披散向四面,被篝火映得微微闪亮,从这高处能看见他半侧着的脸,看不清表情,叶锦城却知道他应该是带着温柔的笑意。陆明烛穿着他平日里不太有机会穿的明教弟子的服饰,那披在外面的白色罩袍,和腰上的金饰,在火光下反出柔和又清晰的亮色。他双手抱着一把叶锦城从来没有见过的箜篌,说是箜篌,却又同中原乐师们经常弹奏的箜篌形制稍有些不同,那箜篌上缠着红布或者红线——太远了,叶锦城觉得自己双眼有点模糊,看得不太清楚——陆明烛蜜色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着,好听的声音便从那琴弦上流淌出来。也许是风太大,叶锦城听得也不太清楚,可是他仍然能听见,陆明烛在用一种奇异的语调唱着一首他听不懂的歌,这种陌生的语言,是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十七八年前,也许是快二十年前,曾经偶尔听到过的,大约是陆明烛家乡的语言。   叶锦城觉得有些累了,他把头靠在一旁的木栅栏上。在这凛冽的冬夜西风中,他觉得双眼眼皮沉甸甸的,像是缀满了许多太重的情绪,可是再累,眼睛也不能闭上,他从高处,越过黑暗,越过凌乱漫长的十几年时光,凝视着陆明烛,连眨一下眼睛,他都舍不得。陆明烛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哑,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声音,又被风吹得断续,可是依然温柔清澈,那叶锦城听不懂的奇异歌声,仿佛正在娓娓道来什么婉转美丽的故事——就好像很多年以前,在静谧的夏夜,欢情褪去,他们并排躺在一起,陆明烛给他讲述三生树的故事一样。他以前从没听见过陆明烛唱歌。叶锦城看见他半低着头,丰茂而且柔顺的栗色卷发,被尽数拢在一边颈侧,随着他微微的动作而泛起一点柔光。他看见陆明烛将脸颊侧着,贴在怀里那箜篌微微翘起来的曲木上,好像他多情地倚靠着的,不是乐器,而是情人可靠又安静的肩头。   目力渐渐模糊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刀子一样凛冽的西风,就已经从他的脸颊和眼底吹过去,把什么才涌出来的温热的东西吹得干涸了,连他累得想要流泪,这些风也不肯成全他,它们吹不走他的情绪,只吹得他心底里发慌。风仿佛是无形的手,无情地拉扯着叶锦城长长的白发在夜色里招展。他听见那奇异的歌声渐渐止歇,在反复模糊又反复清晰的目光中,他看见众人都听得专注,商南星闭着眼睛,韦佩瑶脸上浮现着笑容,林巧巧双手托腮,听得仿佛最是认真。他们很开心。没有他在的时候,陆明烛很开心。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发觉,原来孤寂如此真切,自己又真的如此多余。他看见陆明烛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样的笑容,对叶锦城来说遥远得仿佛镜花蕉鹿或者红尘一梦了。他看着他们,像是多少年来隔着茫茫人事凝视着与自己无关的繁华。从很年轻的时候,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仿佛就不多,可是又仿佛是太多了,所以天意从不成全。先来新伤还有些痛,可此时只觉得冷,干渴的感觉好像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只觉得口中品出一股浓烈的苦味。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甘心,可在这一刻,听着陆明烛的歌声,他突然无比绝望。陆明烛已经不再像很多年以前那样需要他。他喘不过气来,许多繁杂又冗重的情绪,终于连凛冽的风也吹不干,沉甸甸地聚在眼睛里。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哪怕只是一眼,都看不下去,但是他却不能不看——他带着切肤的痛楚和酸涩想着,既然陆明烛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又何必好像倚靠着情人似的倚靠着那把箜篌呢?他自然是想不出答案的,所以也只能摸索着用手攀住栏杆,把脸颊贴在冰冷的木料上。歌声已经停了,那些与他无关的热闹谈话忽近忽远,他听不清,荡涤在耳畔的,只有萧杀的风声。   (一二一)   风好像越来越冷,把双肩上最后一点热意也带走了。叶锦城慢慢地蜷着身子挪动了一下,新伤旧伤抽搐似的一齐疼起来,他也懒得管了。只见众人纷纷站起来,一面说着话,一面掸去身上的尘土,准备各自散了。叶锦城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也不想下去,索性今晚就在这上面睡着也罢,冻死了也是活该。茫然的目光依然下意识地追随着陆明烛的背影,他的步伐殿后,就在队伍的尾巴上,手里还抱着那奇妙的乐器。林巧巧凑上去跟陆明烛说了一句什么,发出她特有的甜美的笑声。陆明烛好像也笑了,两人交谈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下去。叶锦城茫然地看着那一片白色的衣角渐渐要没入黑暗,便恍然觉得仿佛多少年前大光明寺陆明烛给他留下一个背影那样让人难以忍受起来。   陆明烛突然站住了。借着微幽的亮光,叶锦城看见他转过头来,抬起眼睛,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他像是被刺了一刀般突然清醒了。尽管隔着这么远,他却一下子紧张得口干舌燥。他确信陆明烛看见了他——可也仅仅只是看见了他而已。陆明烛只看了这么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身边的林巧巧似乎问了一句什么,也跟着朝这里看了看,但是瞧神情,是没看出个所以然的。只见陆明烛摇了摇头,自己转回身走了,林巧巧急匆匆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小路上就消失了所有人影。   叶锦城安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这才疲倦地攀着塔楼爬下来。尽管只是那么短短瞬间,他也能感觉到,陆明烛那双眼睛戳在他身上,就像一对没有感情的琉璃珠子——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曾经也那么生动过。这眼神激得他浑身冰冷,却反而让感情迅速让步于理智,他这才省悟过来,可能许多人的性命此时都系在自己身上,他现在没有资格任性。他在塔楼下站了片刻,周遭一片安静。呼吸渐渐平稳起来,他努力不再想这些让人绝望的事情,只是极力调整着情绪。   他又找人确认了一次,何予德今晚的确回不来。叶锦城别无他法,只能自己悄悄叫人找了一处地方睡了。开始在黑暗中只是辗转反侧,最终强迫着自己终究是入睡了。在晨光熹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可是营地里已经有了人声。   叶锦城简单收拾一下出门,想去看看何予德回来了没有。只是一走出去,他就发现每个人,认识的和不熟悉的,都在用一种惊讶而且玩味的目光打量他。他觉得有点不舒服,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热,脚步也不稳。也许只是一时的。他这么想着,又觉得众人的目光简直如芒在背,奇怪得紧。他想着,也许是因为自己昨晚是悄悄来的,而且平时不常在营地出现,众人看见自己,一时有些惊讶罢了。他找人打听了一下,何予德已经回来了,就在后面的屋子里。   叶锦城走到附近,突然看见在屋子前面空地的一角,陆明烛和商南星站在一起,正在低声交谈什么。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陆明烛像是感觉到什么,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里面全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意思。叶锦城后心不由自主地一阵抽紧,却又同时觉得莫名其妙,此时商南星也转过头来,一看见叶锦城,立时脸上露出一个比平日里都要灿烂太多的笑容,那笑容里仿佛在表达着,他跟叶锦城之间有点什么心照不宣的意思似的。叶锦城却完全不明就里,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好狐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径自去找何予德。   屋子里面暖和很多,叶锦城把门仔细地掩好,何予德坐在里面,见他来了,神色先是一阵诧异,随即又露出惯常笑眯眯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有事?”   “……有点事情跟你说。”叶锦城选择了比较谨慎的一种措辞,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在何予德脸上,竟然也有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的神情,“我昨晚就来了,你怎么不在?”   “我去洛阳了。”何予德坐在那里,两手交叠在身前,很悠闲的样子,“接头的事情,有些东西需要当面说。我还差点派人去商会找你,结果听到一些传闻,怕坏了你的事,就没去了。”   “什么?”叶锦城狐疑地盯着他。   何予德突然笑了,叶锦城在他眼睛里看到狡黠的意思。   “听到一些事情,老叶,你也是辛苦了,要应付这么多人,不容易啊,”他说着连连摇头,一面把泡好的茶推到叶锦城眼皮子底下,“不过好歹也算乐在其中,是不是?辛苦了这么久,总有些回报。红衣教的那个倾月……怎么样?”   叶锦城愣了一刻,待想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腔子里直冲到脸上,立时轰地一下烧起来,他涨红了脸,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哎,别这样,别这样,”何予德好心地站起来,拍着他的肩安慰他,“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可是你横竖又不吃亏,不就是出点钱,以后的事情会好办得多。再说了,那个倾月,就算在红衣教里,也是少有的美人,就是年纪大了些……嗯,不过还是不错,大家都好奇,等会儿要有人问你,免得多事,你就说不知道好了。”   叶锦城气哽声噎,连嗓子都哑了,一股无名火憋在胸口,连发都发不出来,只能坐在椅子里,耸肩弓背地瞪着何予德。他已经明白了,却没料到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大约是那天晚上洪英等人看见他同倾月那副尴尬模样,心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乱七八糟的龌龊事情,就算洪英不说,难保跟着他一起的狼牙军士们不当成一桩艳事大肆宣扬。屠狼会在洛阳城中的暗探无数,许多都是盯着狼牙军去的,这种传闻,都不要半天的工夫,恐怕就会被探子知道了。偏偏何予德又正巧带人去洛阳,一下子就知道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不管是多么正直的人,对于这种事情,总是都有抑制不住的好奇心的。往往在江湖中,传得最久的传闻,都不是什么佳话。叶锦城多年来也已经深知这一点,在背叛了陆明烛以后,很多年以来,在杭州地界,他一直都是流言蜚语的中心。他曾经以为,这么多年过来,自己早已习惯,可是眼下再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坦然面对。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何予德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我又不是毛头小子,这算个什么,镇日呆在这里,也无聊得很,你给我说说,那什么倾月夫人,到底怎……”   话音还没落,叶锦城已经直跳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那茶碗搁得靠边,立时给震落下去,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操你妈!你去了洛阳一趟,什么没打听见,就光听这些了?”叶锦城一只手拍得桌子山响,他不知道自己平日白净的脸已经涨红了,这番举动本来出于愤怒,可是在别人看来,就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老子辛辛苦苦跑一趟,是有事情告诉你,你倒好了,整天领着外面那群人打探这些不入流的,我——”   “……呃,我母亲并不是红衣教的。”何予德双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怎么了,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叶锦城被他气得无言以对,一时间也只能瞪着他。半晌之后何予德投降似的举起双手,道:“我错了,你别生气。是不是他们瞎说的?可是洛阳城里就是那么传的,你也不能怪兄弟们,如果不是……我回头告诉他们,不要乱说……”   “好了好了!”叶锦城没好气地打断他,“营地都要被端了,你关心点正事吧!”   “什么?”何予德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怎么说?”   叶锦城把事情前因后果给他详细说了一遍,何予德脸色难看了,完全收起之前调侃的模样,皱着眉头沉默地坐回去。叶锦城也不说话了,两人相对沉默着。严肃又沉重的氛围很快逼退了方才那些不入流的传闻,许久之后叶锦城低声道:“如果我听来的事情是真的,这里没有几日时间,你看怎么办?”   “让我先想想。你先别走,等吃了午饭,你再来找我。”何予德沉吟地捻着下巴,“洛阳那边没问题?”   “没问题,我出来的时候,留了时间。”   “好。”   叶锦城告辞了出来,一推门,就看见商南星和陆明烛还在那里站着。商南星一见他出来了,立时满脸欲打听是非的神色,颇有些猥琐地靠上前来,道:“叶大哥,你跟老大商量过了?你们商量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横竖什么都听老大吩咐,兄弟就想知道,洛阳城里那些话……嗯,那个红衣教的倾月,可是个美人……你给兄弟们说说,感觉到底怎么样?”   “……我——我没……”叶锦城没料到他这么直白,说风就是雨,荤的素的一齐端到面前,还咄咄逼人,就算自己平日伶牙俐齿,也一时愣住了,更何况,最最糟糕的,是旁边还有个陆明烛。他钳口结舌,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囫囵的话。商南星这人人不坏,就是颇有点没心没肺,有时候弄得人十足尴尬。   叶锦城情急之下,只得求援似的看着陆明烛,就指望他相信自己。本来在这种事情上,他知道,没有一个人比陆明烛更清楚,自己是从来不会真的跟女子发生点什么的。可是陆明烛脸上表情冷冷的,似乎还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嘲弄,看得叶锦城满头冷汗,绝望万分。商南星连问了几声,见叶锦城只是不说话,不由得催道:“叶大哥,你也真是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家都晓得你辛苦,这个,就当收点辛苦费,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够意思,不说给我们听,可小心到时候有人说你得了便宜卖乖。”   叶锦城给他说得傻了,又感觉到旁边陆明烛越来越嘲讽起来的目光,整个人焦急到尽处,竟然只能沉默。直到他看见陆明烛一言不发,转身往另一侧走去,这才像是被抽了一鞭一样急赶着过去,只留下商南星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失望。   陆明烛低头走着,叶锦城看见他的卷发在背后一掀一掀地拂动。他急着想说点什么,却终于没有比此刻更真切地感觉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明烛,明烛你听我说……我没有——不是、他们那都是瞎说的,那是误会,那天晚上是她叫我去,结果狼牙军临时——不、不是,哎……明烛,你停一下好不好?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   陆明烛竟然真的停了下来,叶锦城一阵欣喜,刚要开口,就见陆明烛冷淡地打量着他,那眼神里有疏离,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   “跟我解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另一侧走去。叶锦城被他这句话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营地里人渐渐多起来了,时不时有人路过。他知道他们都在看自己,熟悉的,不熟悉的,知道这件事的,不知道这件事的。看就看吧,他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在乎。除了陆明烛以外的人,都在看他,偏偏就是陆明烛,连乜他一眼好像都嫌多余。流言蜚语,从来没有离他远去,从幼年到青年,一直到现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都有流言。曾经他以为他可以不怕这些,可是后来他才懂得,之所以不怕,是因为不论多少人在议论着关于自己的是非,还总有一个人是站在自己这边、信任着自己的,而现在,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突然累得不行,恨不得就地坐在这路中间,谁愿意看,就随他看好了。可是心里这么想着,他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是转过了身,往与陆明烛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打算去追着解释了,陆明烛不会听,他也没有能说服他的自信。头疼得厉害,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胸肋的位置直往上顶。他一步步摸索到了后厨,这才发觉自己是想找一口水喝。厨房里面没有人,他摸进去喝了几口水,索性挪到后厨的院子里去。实在受不了了,他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商南星说得也对,这也不是什么多丢人的事情,随它去吧。但是他还是想逃开,不想看见那些人,更不想跟他们说话,尽管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   叶锦城走到后厨的门廊上,慢慢撑着身子坐下。他把膝盖屈起来,双手交叠上去,然后把脸埋在手心里,后背没愈合的伤口被扯得隐隐作痛,他也懒得去管了,只想静静地休息一会再说。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身后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而且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抽泣,叶锦城正在头昏脑涨,并没有注意到,直到身边的门被突然一下子推开,他惊得抬起脸来,与此同时来人发出一声受惊的尖叫,还带着哭腔。   叶锦城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林巧巧。万花谷小姑娘的圆脸上挂着眼泪,眼睛也红红的,见叶锦城抬起头来,这才立时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嗔道:“叶师叔,你怎么坐在这里,可吓死我了。”   “林师侄,你怎么了?”叶锦城满脸疲倦的神色,却还是开口问她了。   林巧巧眼睛一红,大概是想忍住眼泪,可是那些金贵的豆子却还是掉了下来,她很不好意思,却怎么都止不住,只好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道:“……叶师叔,我跟阿瑶吵架啦,我跟她说,不想呆在这里了,我要去营地外面做事,阿瑶她……说我笨,说出去就是个死,当初就不该叫我来洛阳,我知道她是嫌弃我,不想要我啦。”   她的话里,很有点小情侣们之间吵架后赌气的意思,可是却又是真真切切十足地委屈。   叶锦城摇了摇头,笑着安慰她。   “傻孩子。韦师侄性子直,面冷心热,她师父也是那个样子……她难免学去了,不要哭了,她那是在意你,担心你,怎么能是嫌弃你呢。”   (一二二)   “可是……可是她说话难听嘛!”林巧巧怔了一下,突然在叶锦城身边蹲下来,把脸埋进手臂里大声抽泣起来。她是个爽朗的姑娘,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虽然她笑着的时候居多,可是一旦真的大放悲声起来,仿佛也就特别情真意切些,听得人也要跟着她难过。叶锦城听着她哭,自己也觉得鼻子发酸,却又只能竭力忍着。他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可终究又觉得要避嫌而收回了手,只能用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束手无策地看着她。   好在林巧巧这人心大,其实她心里也知道,韦佩瑶并不是真心嫌弃她,无非是担心她的安危,故而说话不中听了些,其实她也担心韦佩瑶每日在外面忙碌,万一她有点什么事情,自己也毫无办法,两人都是互相挂念,难免就关心则乱,说着话也就吵了起来。好在她难受了一刻,哭出来也就渐渐释然了,再抬头看叶锦城,仍然坐在旁边,只是沉默地打量自己。林巧巧擦了擦眼泪,只觉得叶锦城这眼神十分温柔沉静,里面全都是真切的关心安慰,整个人脸色却疲倦又苍白,双肩向下溜着,不堪重负似的。   “……叶师叔,你脸色不好,怎么了?”林巧巧擦干了眼睛,哭完心里好受多了,反而又开始把自己的事情忘了。   “……没怎么。”叶锦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外面人多,好吵,这里清静。”   “哦……不对,叶师叔,你一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林巧巧怀疑地盯着他,“有什么事,你就说嘛,不要憋在心里。”   “……没有什么。”叶锦城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了,嘴角也就真的浮起一个依稀的笑影儿来,转头看了林巧巧一眼。过往的旧事太沉重而且对错难辨,即使能辨出对错,直至今日,又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作为长辈,是断然不可能将这些事情告诉林巧巧这么年轻的师侄的。这种感觉在于他来很熟悉,便不要说是林巧巧,这些年来,尽管是面对着叶九霆,他也不好意思认认真真地将心里的话同徒弟倾诉。他知道,叶九霆虽然了解过往旧事,可那大半是从幼年在藏剑山庄目睹的残幕和多年来数次零星的交谈,还有杭州地界多年前汹涌的闲言碎语中渐渐得知,最终织起一张关于旧日恩怨的长卷。他同陆明烛那点旧事,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琢磨,明明这些事情比起世间千般执著妄念,不算太长,也不算太曲折,却怎么都琢磨不透。他不知道陆明烛是不是从明尊那里听到过什么垂训,但是他自己,尽管时常去灵隐寺进香,也同高僧不知谈过多少次话,却依然放不下执念。多年来他固执地不肯给陆明烛上香,他总觉得陆明烛并没有死——陆明烛真的没有死,可现在也同他再无关系。他曾经以为唐天越死后的绝望是这人世中最难熬的事情,可现在才知道,渴望比绝望更加难熬,何止十数之倍。   “没有什么?”林巧巧气哼哼的声音传过来,“叶师叔,你先来坐在那里,那副样子我看见啦,哪里像是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叶锦城失笑,心里却一片空落落的,也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觉得外面人多,话多,闲言碎语,听多了心里烦,想静静。”   林巧巧却没再说话。叶锦城本来也没有注意,可是林巧巧竟然长久地沉默下来。这太不像她平时叽叽喳喳的模样了,他有点诧异地转头看着她,却看见她的眼睛低垂下来,好像是在很认真地思索着什么。就是这当口,林巧巧抬起眼睛,叶锦城本来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她张了一下口,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次,叶锦城反而让她给急笑了。   “林师侄,你怎么了?”   “……我……叶师叔,我是想说,”林巧巧眨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一样,“……其实,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是白竹师叔祖捡回去的吧?”   叶锦城冷不丁又一次听见白竹这个名字,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先是回荡起上次林巧巧那句关于白菜竹笋之类的话,随即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敛了表情,一时仿佛听见了什么世间至理,不由得如雷贯耳,肃然起敬,道:“没错,你说过。”   “其实,叶师叔……我现在才想起来,以前师叔祖啊……提到过你呢,”林巧巧说着又因什么顾虑而忸怩起来,“只是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对万花谷外面的事情一点也不懂得,师叔祖说话又神神叨叨的,没有人当一回事,当作闲话听了也就罢了,事情同人,根本对不上号,后来真的见到了叶师叔你,我才想起来……”   “什么?”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后颈起了一层粟,“白师叔……说我什么了?”   “当时好像是在讲什么治疗情志积郁的方子来着……”林巧巧小心翼翼地看着叶锦城,“叶师叔,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师叔祖那时候好像说……什么人各有命,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啊!不!不!叶师叔,我不是在说你啦……是师叔祖那么说的,当时师叔祖提到你,说叶师叔你这样的人,遇到了事情之后,情志积郁,最后就要……就要……当时他说了点你的事情,但是我到现在还记得,师叔祖那副样子,与其是像在说给我们听,倒不如说是自己在那里大发感慨……哎,总之我们那时候还小,都听不懂啦……叶师叔,你肯定是心里有什么事情,对吧?”   叶锦城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脸拉得老长,颇为无语地瞪着林巧巧。他看得出,这小姑娘同那些只想对艳闻轶事津津乐道的人不同,她说这些,有一大半是出于真诚的关怀,可是剩下那四成,就不好说了。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他又不能出于对那四成包打听似的好奇,而把她的关心掷到一边。因此他一时愣住了,只是沉默。   林巧巧哪里看得出他心思这么千回百转,兀自在那里低着头扭扭捏捏。她的确爱听江湖传闻,这毛病也不知道被韦佩瑶骂了多少次,却怎么都改不了,其实后来出了万花谷,她在江湖上也零星听到当年大光明寺之变时,关于藏剑弟子和明教弟子的故事,只是时间久了,传闻不太详尽,连姓名都众说纷纭,她弄不清楚。可是直到韦佩瑶那一次无意中提醒了她,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年师叔祖白竹大发感慨时提到的人——尽管师叔祖感慨这人的时候,仿佛同感慨春天到了,竹笋破土了;或者是江水暖了,鲈鱼肥了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和后来她在江湖上听见的模糊的故事,说的都是眼前这位叶师叔。关心了多年的传闻简直近在咫尺,她哪里能不激动,每时每刻其实都恨不得冲上前问个清楚。可是时间长了,她发现叶锦城这人虽然待人温柔客气,但是总像是守着一块碰也碰不得的禁地似的。她不敢贸然询问,只能日复一日地沉默。可今日撞见叶锦城这样,她六成出于热心,真心为他着急,四成出于忍无可忍,怎么也要问出口。   “叶师叔……其实,我都知道啦……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打听那些有的没的,以前出了万花谷,在江湖上走,到杭州府,也听了一些事情,虽然不多……你不要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也知道,这江湖上的传闻,是没个准的,很多事情,也许是传着传着,就胡编滥造起来——但是看到你这副样子,叶师叔,你心里确实有事,而且还和以前的事情有关,对吧?我虽然不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叶锦城一眼,却见叶锦城兀自换了一副茫然的微笑,并没有半点怒意,她的胆子,也就突然大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可是如果就听到的那些事情来看……就算有仇报仇,可是骗人……也总是不好的。叶师叔,你……是不是后悔啊?”   她最后一句话像是戳了叶锦城一下,他转头看着林巧巧。   林巧巧吓了一跳,双手撑在身后噌地往后一挪,随即举起两手拼命摆起来。   “啊!呸,我瞎说的!叶师叔!你可不要生气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江湖上那些话是真的——我也就是听听!也许不是真的呢!你别生气啊,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你吓成这样子做什么?”叶锦城看了她一刻,突然偏头微微一笑。他这笑容沉静,却又带着点俏皮,好像是那些童稚未褪的少年人一般,一侧嘴角骤然凹下去一个深深的小梨涡,“只是时隔多年,又听见有人谈论这件事,有点惊讶罢了。”   “……你,你真的没生气吧?”林巧巧有点狐疑地仔细打量他,叶锦城却只是又微微一笑,道:“真的没有。只是你这个孩子,比我想得还要……”他说着好笑似的看着林巧巧,故意换上一副调侃的语气,“我该夸你聪敏活泼呢,还是该说你缺心眼呢?”   林巧巧说着说着,突然提起以前的事情来的时候,他确实像是被伤到似的瑟缩起来,可是最初的那一下刺痛过后,反而骤然涌起一股释然的感觉。他没有料到,竟然还有人敢当面跟他提这件事情。长久以来他习惯了那些纷纷扰扰却又偷偷摸摸的议论。无论是走到哪里,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从幼年开始,关于他不太光彩的身世的流言,就是这样。那些人在暗地里议论纷纷,在流言的主角走到面前时,转过头来,露出自己最友善也最虚伪的笑脸。偏偏眼前这个林巧巧,不但走上前来当着面说,还直白地指责他,说骗人总是不好的。她说得没错,就算有仇报仇,骗人总是不好的,是很不好的,所以他才有今天的报应。   叶锦城突然觉得,不需要解释太多。哪怕她听去的流言里,很有些是添油加醋的成分也不要紧。不管怎么说,大抵上,他都毋庸置疑地在这桩旧事里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就算被说得再难听,也没什么值得辩白的。   欺骗总是不好的。欺骗加上背叛,又要怎么说呢?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这个小姑娘看得清楚。可是眼下的事情,已经一团乱麻,他头一次有了想说出来的冲动,可是他想说出来,陆明烛未必愿意想说出来。说出来了,他自己舒服了,陆明烛呢?这桩事情,对于陆明烛来说,可能是再也不愿意揭开的伤口,他不能为了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就害得陆明烛跟他一起遭受流言挞伐。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叶师叔……年轻的时候,就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林师侄,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很后悔,可是后悔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怎么会没有办法……”林巧巧到底还是天真的,听见这话就好像异常地着急了起来,“既然后悔,就多做好事,去赔罪啊!就算、就算……就算我也知道,有些错犯得太厉害,赔罪也不一定就有用,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啊!”   林巧巧自己说完这话,突然也是一愣。她突然发现,哪怕江湖传闻里的主角就坐在自己面前,可他身上那种沉郁冷重的气息,让她无法开口发问。她细细回想着自己之前听过的故事,却突然发觉,她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连故事里那个明教弟子的生死,她都不知道。可是她看了看叶锦城,却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好像之前发生过什么,明明已经提醒了她答案,可她竟然笨得厉害,给错过了,现在死活也想不起来。她无言地凝视着叶锦城,她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可是又仿佛知道。因为叶锦城现在正坐在她面前。   他一个人坐在这里,这便是故事的结局。   叶锦城抬头向前面望着。林巧巧看见他的目光越过很远,仿佛看见了许多东西,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看,却只能看见远处如烟如雾似的青山轮廓。   “林师侄,你说得没错。赎罪也未必赎得过来,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些。林师侄,你还太年轻,很多事情你不懂——不懂就是最好了。”他没看林巧巧,但是却用一种非常温柔耐心的语气说话,几乎是在教导她,“你先来还抱怨韦师侄说话不中听,她说话不中听,那是为着她在意你。你要看得清这些,也要一样关心她,以后才不会后悔。我想你是看得清的,你别总说,韦师侄说你人笨,我看你聪敏得很。”   林巧巧挠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又仿佛是有点不好意思。   “……真的啊?从小到大,师叔祖,师父,师兄师姐……还有阿瑶,都说我傻乎乎的,叶师叔,你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就算是安慰我,我也心领啦。叶师叔,你每天在洛阳做那么多事情,营地里就连何先生说起你,也说你聪明,既然你说我不傻,那我就索性信啦!”   “我不是安慰你。”叶锦城的语气慢条斯理,可是也许并不是因为从容,只是因为疲倦和茫然,“他们说你傻乎乎的,你就真的傻?我看你一点也不傻。你说的话,都是很对的话。旁人看着聪敏的人,也未必就真的聪敏——有许多事情,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想,想了十几年,二十年,直到今天,也都想不通。”   林巧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他:“……什么事情?”   “……假如,你曾经错负一人,现在他人又回来了,你在他面前不知该怎么办,甚至连说话都不会说。你有时候觉得,你也许该说自己过得好,但是你知道他恨你,如果你还说自己过得顺遂,你怕他听了难受,听了会更恨你,而且仿佛自己不知悔改还在得意洋洋;可是有时候你又觉得如果你说自己过得不好,这样他也许心里会舒服一点,可是你又怕他轻蔑你,觉得你在故意装可怜给他看,好像又比不知悔改理直气壮更加可耻十倍……所以你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你当年对不起他,所以你恨不得现在在他面前、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只要他能开心一点,哪怕就是一点点……可是偏偏你现在在他面前,做什么都不对,甚至比当年看起来错得更厉害……”   叶锦城低下头,在膝盖上摊开双手,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他一双手因为早年气血瘀滞不通,一到冬季,就总是伤痕累累地生着冻疮,十个指甲都是黑紫色。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好像看着什么非常陌生的物事,或者也只是在惊讶这双手曾经做过的事情。   “……不要说是做什么事情了,连你出现在他面前,都是错的。你还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错事。可是你的命就在这里,要怎么走呢?你会觉得……自己仿佛又在犯错了。比当年还严重的错,可是又怎么都停不下来。当年的错事,好像会带着你一错再错。不想再伤害他,只想对他好,但是根本连对他好的机会都没有。林师侄,你说得对,赎罪未必赎得过来,却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可是现在,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我想做点什么,可是他未必需要我。”   他这一番话指意朦胧,云山雾罩,林巧巧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叶锦城仿佛是故意的,他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听懂,只是有些话,再不说出来,就要活活把人逼疯了,所以才在这里絮絮叨叨。她在旁边的作用,无非就是不让这些话变成傻里傻气的自言自语罢了。   像是有一个什么念头,如电如露地在心上过了一下。林巧巧突然转过头,如梦方醒地盯着叶锦城。   “……叶师叔,”她的声音懵懵懂懂的,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这话什么意思……那个人,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是吧?是谁……是谁?”   叶锦城转过脸来看着她,微微一笑,随即摇了摇头,用一种很慢的动作撑起身来,掸了掸衣摆,对林巧巧的发问不置可否。他这摇头,仿佛是在否认林巧巧方才的猜测,又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摇头罢了。   林巧巧得不到下文,只好也懵懵然地站起来。叶锦城一个抬手臂的动作突然让她看见,他胁下洇出一团血迹。   “呀!你受伤了!快点,我给你看看!”林巧巧赶紧伸手想推他走。叶锦城低头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转身往厨房里面走。   两人一推后门,冷不防看见厨房里,陆明烛正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的一口水缸下。听见动静他回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神情并没有什么不寻常。   “哎呀!前辈,你吓我一跳!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找口水喝。”陆明烛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褐色的眼睛微微闪烁,“怎么了?”   (一二三)   叶锦城两眼直瞪,想到先前自己同林巧巧说的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到脸上去了。他对林巧巧说那些话,只是因为触景伤情,实在忍不得了才一吐为快。甚至那根本算不上一吐为快,他知道自己时时刻刻注意着分寸,说得很是隐晦,林巧巧未必能听懂太多。可是如果陆明烛听去了,定然是一听就懂的。他并不希望陆明烛听到,只因为他觉得,陆明烛不会喜欢听这些。   他一时站在那里连动也不能动,陆明烛也没有说话。只有林巧巧不疑有他,一路横冲直撞地跑到后面倒腾药箱去了,她在营地做了这么久的事情,却一直差不多是个厨娘,哪怕原来在谷中的时候,最不乐意学习什么医术的就是她,此时却也忍不住要一展她万花门人本来的风采。她这么一走,这边就剩下了陆明烛和叶锦城两个人。叶锦城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陆明烛却也不说话,又不离去,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那个……”这样的相对沉默实在太让人难以忍受,最终还是叶锦城期期艾艾地先开口,他试着想要解释先前的那件事,“那个……我……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那是误会……我没有……”   陆明烛双手抱臂,只是略略低着头并未接话。叶锦城正要再说,就听见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是林巧巧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过来,叶锦城的话没说出口,只见林巧巧把东西全部搁在桌上,对叶锦城道:“叶师叔,你这是在哪里受的伤?衣服脱了,我给你看看。”   “呃……我……”叶锦城的脸一下子又红了。他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不对劲,纵然是年轻的时候,遇到这种场景,也不见如此尴尬。林巧巧这么随意地叫他把衣服脱了,本来也没什么,她到底是大夫,没什么可避嫌的。但是他此时竟然觉得无端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知道是因为林巧巧,还是因为陆明烛。   “愣着干什么呀?”林巧巧哪有他想得那么多,只看见他胁下一团血迹,就急了,“快点呀,叶师叔,有话说得好,不避父母不避医,这有什么关系的?”   陆明烛本来已经走到另一边去,听见这话突然回头看了一下,叶锦城听见他发出一声疑问的叹息。   “……你这,怎么了?”   这一声也许并不是出于关心,只是出于想了解事情的询问,但是听在叶锦城这里,就仿佛如得了什么天籁清音一般高兴起来。横竖也没什么可避的了,他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陆明烛听罢脸色变了,连一向傻里傻气的林巧巧,也愣住了。   “叶师叔,你的意思是,营地要搬迁了?”   “……还不知道。何先生那里大概在琢磨,一会儿中午吃了饭,要叫大家去商量的。你们暂时不要出去乱说。”   林巧巧皱了皱眉,继续解散叶锦城身上本来的绷带。之前后背被划开的那一刀还没有好全,胁下的伤是新的,可能是一直奔波来去拉扯到了,伤口本来又深,根本凝不起血来,此时正在不住往外渗。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子啊……哎,前辈,你别在那里站着,来帮忙啊。”   陆明烛愣了愣,可林巧巧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他要是拒绝,就显得奇怪了,因此只能迟疑地走上前来。叶锦城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把他半边侧脸挡了个严严实实,看不到神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林巧巧手脚利索地拭去血污,弄到一半,却突然停了手。   叶锦城之前后背那道伤口斜着拉过来,一直到腰侧,这次的伤也在胁下,裤腰有些高,已经碍着人帮他收拾伤口,林巧巧再怎么坦然,也终究是姑娘家,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叫叶锦城把裤子也脱了,思虑片刻,还是丢开了手里的布巾,脸儿红红地站起来。   “嗯……那个,前辈,要不还是你来吧,我想起来后头晾着药呢,嗯,好像要下雪了,我去收回来。”   “哎,不用,我自己来就——”   “林姑娘,等——”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但是林巧巧已经站起来,一溜烟地出去了。陆明烛脸色阴晴不定,叶锦城的神情也很是诡异。若是不给叶锦城处理,在林巧巧看来,定然觉得奇怪,毕竟大家都是屠狼会的人,叶锦城好歹也是为了公事受伤,作为同僚,哪里能连包扎一下伤口都要推三阻四的,丢开手不做,倒显得矫情了。   “……我自己来就好。”叶锦城笑得尴尬,伸手想要把陆明烛手边的药瓶拿过来,偏陆明烛也伸手去拿,两人的手碰了一下,竟然像是火烫似的各自避开了。那药瓶搁得靠边,差点打破,还是陆明烛眼疾手快一步,一伸手捞住了。   叶锦城识趣地不再说话,自己胡乱洒了点药上去。他自己弄这里的伤很是不便,不过眼下他并不关心这些,只想早早摆脱这尴尬的局面。陆明烛搁下药瓶,双手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叶锦城别别扭扭的动作,半晌之后才道:“……罐子怎么样了?”   “在家里。”叶锦城不知怎么的,一提到陆嘉言,声音就莫名其妙地带着心虚的低音,“没事,你不要担心,近来我都不带他出去了。”   他一直在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办法把陆嘉言送回陆明烛身边,他做的事情,最是危险,任何一个不当的举止,都有可能导致狼牙军发现他们的真实意图,相形之下,呆在陆明烛身边,对陆嘉言来说要安全得多。但是目前为止,洪英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对他信任,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他那里不好有任何变动。   陆明烛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叶锦城也沉默下来。   “真的就只有营地搬迁的事?”陆明烛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始询问,“你确定你没被他们发觉出什么不对?”   叶锦城愣了一下,嘴角情不自禁地就有一个依稀的笑影儿浮上来了,可是它也只是刚刚露头,就被他不动声色地压制回去。因为他意识到,陆明烛问这话,绝然不是因为关心他,而是出于对大局的担心罢了。   “我……不知道。”叶锦城试了两下没缠上布条,索性丢到一边,他显然也因陆明烛问起这件事而重又开始烦恼,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你还记得倾月?”   “……我自然记得啊。”陆明烛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罢,我解释了,横竖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叶锦城泄气似的垮着双肩,“总之你是见过她的,她这个人……可厉害了。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但总是觉得,我说什么话,她都能看穿一样,这次在洪英面前帮忙遮掩过去,也是靠她。我觉得不好,兴许她只是觉得帮了我之后,我会多给些钱给她们,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怕就只怕……”   “什么?”   “……我不知道。”   叶锦城这句话后面的意思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没错,怕就只怕不知道。如果倾月真的只是想要钱财,那倒好办,怕就怕猜不到她后面到底想怎样。   “你说得……没错。”陆明烛半晌之后沉吟地开口,“我后来又见过她一次。”   叶锦城闻言浑身激灵似的抬起头来:“在哪里?”   “不是在明教营地,别紧张。”陆明烛摇摇头,散落在双肩上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从你家出来去西域商会的那一次。”   叶锦城像是稍微松懈下来一点,喘了口气。也难怪他这么紧张,明教在明里暗里,都是和狼牙军敌对的一股势力,虽然不至于完全不能见光,到处也都有明教营地,但是若是被倾月知道了陆明烛是明教的人,继而就有可能牵扯到叶锦城,最后便是整个大局了。明教与红衣教的冲突倒是激烈得很多,各据点之间经常发生打斗之类的事情。   “她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问我从哪里回来。”   “你怎么说的?”   “照实说的。”   叶锦城闻言露出一点赞赏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既然是这样,那暂时应当没什么问题。你最近别去商会里了,我回头去试探试探,先看看她下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等等,你每次回明教据点的时候,都不曾遇到过她么?我听说过的……”他的语气迟疑下来,像是在顾虑着什么,“不,我就是听说的,不是特意派人去打听……你们同红衣教常有龃龉,你从没见过她?”   “没见过。我回去的时候也不多。”陆明烛如今已经是明教在洛阳附近据点中负责较为高层事情的弟子,手上好几个据点时常有汇报来他这里,他却出于谨慎不怎么回去,除非有特别重大的事情等着处理。   “也没听人说过?不应当的,”叶锦城喃喃自语似的思索起来,“据我所知,洛阳附近这些红衣教据点,头目也没有几个,倾月也算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个了,你们纵使没见过,之前也该有所耳闻才对。”   “……你不知道,”陆明烛摇摇头,“据点之间互相打是打,可是头目之间用的名号千百花样,有时候对不上号,再说了,她在你们那里说自己叫倾月,在我们那里谁知道她又叫什么。不用担心,我决计和她打不上照面。”   叶锦城一时无言以对,两人都各自沉默下来,只是这次竟然奇异地都未曾觉得尴尬。叶锦城说完了话,这才觉得诧异,他没有料到陆明烛还能同自己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这种心平气和,似乎朦胧中有一些冰消的征兆,可是他再抬头看陆明烛时,就很快明白了,这绝不是冰消的迹象,而是意味着另一种更深远的疏离——因为陆明烛将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在公事上能同他心平气和地谈话,在私事上也就定然一如既往地划清鸿沟。无论陆明烛怎么样,他都不能说什么,只因为他旧日在那段感情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如今就仍然要顶着这个角色,一直这么下去。   他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正在往肋下缠裹布条的手臂格外酸痛,简直没有一点力气,动作也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两人正在相对无言,就听见后院里林巧巧大声喊道:“前辈,师叔,你们好了没有啊?来帮帮我啊!”   两人都是一愣,叶锦城赶紧手忙脚乱地双手伸到胁下想要给布条打个结,可是牵扯着伤口一阵阵地疼,那手指便像是不听使唤似的哆嗦起来,半天都系不上,正在手忙脚乱,陆明烛的手突然从下面伸过来,叶锦城只觉得胁下一紧,是陆明烛利索地给他将绷带打了结。   双颊上一热,他知道自己是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他抬头去看陆明烛,却依旧不意外地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像是数九寒天当头一盆冰水,浇得他浑身哆嗦着又冷下来。陆明烛转身出去了,留下叶锦城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眼神有些发怔,一只手却伸到胁下,轻轻抚摸着刚打好结的布条。   “叶师叔!好了没有啊?”   林巧巧在外面又是一声,叫得叶锦城回过神来,抢慌抢忙地抓过衣服往身上套。他这时候才觉出颇有点冷,之前光着上身跟陆明烛说话,竟是全然没有意识到。只是穿着穿着,心思又不由自主地开始信马由缰,林巧巧方才在外面高喊那一声,就仿佛是在催促他们收拾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自己现下这样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简直活像是……思绪戛然而止,他惊觉出自己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得可笑,又有些太过无耻了,只好伸出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好冷静下来。这种情状十分不对,他深知,只有从来没有尝过情爱滋味的怀春少年,才会像他这样心思千回百转,时起时伏,幼稚得可笑。可是只要一见到陆明烛,陆明烛的一举一动,在他自己这里就会被止也止不住地延伸出无数个可能与不可能的意味,他自己在这里愚蠢可笑地忽悲忽喜,对陆明烛来说,可能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明知道是痴心妄想,却连一点控制自己情绪的办法都没有。   叶锦城急煎煎地套上衣服,手忙脚乱地束好了腰带之后推开门走到后院,却赫然看见陆明烛和林巧巧两人弯着腰在院子里忙碌,那后院是用山里砍来的竹子就近弄起来的一圈篱笆围出来的,泥地一下雨雪就泥泞得很,除了林巧巧种的几畦菜蔬,乏善可陈,可此时深色的地面上滚动着一个个黄色的小绒球,并且都在叽叽地叫着。   叶锦城有点发怔,站在屋檐下一时没动。倒是林巧巧和陆明烛手脚利索,一只只把那些黄色的小鸡崽拢在怀里,放进院子一角一个大瓦罐里。   “这是……”   “哼,该死的狼牙军,好端端的害我们又要搬营地,我这窝小鸡,好不容易才养起来呢,这下可怎么带走……”林巧巧一手拢着黄色绒球似的一团,气哼哼地抱怨,“这都是什么呀……算了,这些小的带走,其他那些大的……”   “……趁早吃了吧。”陆明烛把一只鸡崽放进瓦罐里,拍了拍手,“横竖带不走的。”   “……也好,”林巧巧想想又开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鸡肉之美味,神情立刻就变得生动了,“叶师叔,别在那里站着,来帮我啊。”   “呃……这个……”叶锦城下意识地有点愣怔,他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大场面见得多,这种事情却做得少,看着那些黄色的小毛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只得迟疑地走到院子中间来。   一只淡黄色的小绒球滚到他脚边来,叽叽地叫着。林巧巧快步跟过来,弯腰把那小东西抓在手里,笑嘻嘻地对叶锦城道:“叶师叔,你看,可爱吧?”   叶锦城还在发怔,冷不防林巧巧突然狡黠地一笑,踮起脚伸手把那个黄色的绒球搁在叶锦城头顶上。小鸡仔站不稳,用爪子抓着叶锦城束好的头发,发出叽叽的叫声。叶锦城急了,伸手想要把它取下来,却被林巧巧笑着隔开了手。   “今天难得大家都在,那些半大的,我这就把它们给烧了吧,”林巧巧笑眯眯地转过头,“前辈啊,你说怎么烧好呢?”   “……切块焖了就不错。”陆明烛瞥了叶锦城一眼,转身走到另一边去了。   “好!”林巧巧大声地应答着。   叶锦城想要去抓头上鸡崽的手停在那里。头发上的黄色绒球不安分地挪动着,发出叽叽吱吱的叫声。他觉得方才陆明烛瞥他那一眼的时候,仿佛嘴角边露出了一点依稀的笑影儿似的——但是也许是自己习以为常的错觉罢了。   (一二四)   营地搬迁的事情不能耽搁,众人商量好之后,何予德去联系了其他各处营地,很快就将营地整个搬迁走,而之前叶锦城得到的消息也并没有错,狼牙军并未因为那日有人偷听便停止对已知营地的打击,很快去端掉了之前谈话里提到的那处营地。这对他们来说算是不小的损失,可是为了保全大局,只能将那处地方作为弃子,任由损兵折将。   不知道是否也合该叶锦城运气好,狼牙军并没有查出来什么,上次的事情虽然仍在排查,可是显出一副迟早会不了了之的架势。叶锦城自己心里虽然庆幸,可也觉得奇怪,他总隐隐有种感觉,大约是因为倾月从中作梗,狼牙军的排查才不那么顺利。他不知道那天自己的表现被倾月看穿了多少,万一她其实已经知道点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握住把柄,后面的事情只怕会更难办了。   可是整个冬季都渐渐过去了,直到四下里都开始觉出一点春日融融的暖意,倾月那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动静。洪英那里更是没什么动作,叶锦城渐渐放下心来。大约是在二月的时候,洪英倒是先把他叫去了,对他说由于洛阳城防需要,得购买一批兵器,想将这件事情交给叶锦城来做。   藏剑山庄的兵器天下闻名,可是对于叶锦城来说,表现得千恩万谢之余,也不禁得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点尴尬。天下兵燹一起,藏剑山庄忠于朝廷,是不屑去讨好狼牙军的,洪英想要的这批兵器,如果从藏剑山庄制作,必然要费一番功夫。叶锦城与狼牙军为伍,虽说只是做生意,但是在藏剑山庄那边不好交代。虽则其实杭州府那边很清楚叶锦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叶锦城和洪英的谈话中,他也是很小心谨慎地表现出了一点为难。洪英不屑一顾,言语里却在戳藏剑山庄不识时务,叶锦城用话打岔掩盖过去,说替洪英想办法,将事情暂时敲定下来。   那边新营地大约也已经安顿好,也没有隔多长时间,何予德来了洛阳城里,悄悄找叶锦城谈了一回。唐军已经开始转头,试图收复洛阳。虽然暂时还不太可能一蹴而就,但是这里如果能先有备无患,到时候东都光复,也许指日可待。如果能早早准备一批兵器军火作为内应,则是更好。这些东西不宜在洛阳附近购买或者制作,否则大规模地要引起狼牙军怀疑,也不能大宗运送进来囤积,只能早作打算,细水长流地慢慢送进来。按照何予德的意思,这桩事情理所当然是要交给叶锦城去做,天下兵器,没有比藏剑山庄所出更好的。   叶锦城听了之后颇感诧异,继而把那日洪英的要求说了一遍。两人一合计,心知大约洪英这么说,也是听到了关于唐军的动静。虽然这事真的要做起来还远得很,但是从各方面来看,风向已经变了。   叶锦城知道没有时间耽搁,很快就开始着手从各方面安排。他这一阵子没有见到陆明烛,心知大约陆明烛是听从了自己的话,要么呆在营地,要么回明教据点去了,这样最好不过,他办起事来反而安心许多。   其间叶锦城又找洪英谈了一次,得知近来狼牙军将洛阳城中能够铸造兵器的匠人都集中起来,在洛阳城郊弄了块地方,开始大量打造兵器和城防器械。叶锦城得知这事之后,私下里摇头暗笑,这正是应了之前说的那个理,这大燕王朝看着辉煌无比,其实这些狼牙军心里比谁都怕。唐军反攻的消息,还只是微有端倪,连个隐约的信儿都没有,他们已经紧张至此。他同洪英说了一次,有意先到洛阳附近那兵器铸造点去瞧瞧情状,一则大宗兵器从杭州运来毕竟不便,如果能就近在洛阳铸造,那就省了许多功夫。   洪英同意了。只是在叶锦城来说,目的只是为了去探探虚实,就算能在洛阳铸造出好兵器,他也断然不可能将藏剑山庄铸造兵器的秘技泄露给狼牙军的铸造师们。   这几日又下了一场雪,只不过能从隐约的暖意中感觉到,这雪大概很快就会融在春风中了。叶锦城挑了个晴朗日子,带人一起去洪英说的那处地方看。这地方离洛阳内城不远,是专门圈起来铸造兵器的地方。叶锦城带了几个商会的人,身后却还跟着田杏子。   田杏子在叶九霆当初来洛阳没多久之后就跟了过来,又在洛阳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此时恢复得正好,看起来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女侠。只是在随行的人看来,这威风凛凛中多少就掺杂了一点讨好的意味。自从上次师徒两人在商会翻脸吵架之后,叶锦城毫不留情,剥了叶九霆所有重要事务的处置权,差不多是把他晾在一边,只叫他干些无关紧要的活。而且谁都知道,叶锦城收养了一个孩子,叶九霆多半是因为嫉妒,愤而和师父闹翻,却被晾了好久,此番田杏子跟随着叶锦城出来,多半是这小两口回过味来,觉得先前的做法纯属跟自己过不去,想要重新讨得师父欢心罢了。因此在他们眼里,田杏子这亦步亦趋的跟随,其中目的就混杂了许多不纯,实在是适合用来嚼舌根的好话题。   这些闲话田杏子仿佛全然听不见,只跟着叶锦城后面赔笑。众人一路都在猜叶锦城会不会吃她讨好,一直到了地方,叶锦城走到哪,田杏子就跟到哪,神态简直有点毕恭毕敬。叶锦城一路过来神情都淡淡的,既没有对田杏子不屑一顾,却也没有什么热络的表示。   之前从洪英那里拿了腰牌,一行人走到里面。这场子弄得不小,到处都在忙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狼牙军士上前来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叶锦城也就随和地跟着,一面跟那狼牙军士说话,一面信步走到一处铸造炉附近,拿起那才铸好的兵器来看。这些事情他是行家,只要东西在手里一掂,立刻就明白为什么洪英巴巴地来找他,这些工匠,大多数技艺不行,这兵器需求又大,品质堪忧。他又问了问这里每日能出多少兵器,便闭口不言了,只是沉默地四处走动打量。   田杏子跟在他后面,见他许久不说话,便道:“师父,既然是这样的情况,那之前洪将军说的事情,就算是应下了?”   叶锦城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我还没有想好。”   “师父,若是应下了,这件事情能不能交给霆哥去做?”田杏子赔着笑,紧张兮兮地讨好,“霆哥那天还跟我说起来,说当时是昏了头,现在后悔得紧,只愿意帮师父做点事,师父,你就不要生气了,让他回杭州办这件事吧,到时候再押送过来,管保不会出错的。”   “不是让不让他做的事情,这件事我本来就没决定。”叶锦城说着不看她,转了个身往更里面走去,田杏子亦步亦趋,一叠声地道:“师父,您大人大量,不要跟霆哥计较了,他不懂事,我已经骂了他好多回,您就看在之前他——”   叶锦城站住了,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论辈分,田杏子是他儿媳妇一般的人,他纵使生叶九霆的气,也不好跟她一个女人太过计较,因此众人瞧见他也并未动怒,只是看了她一刻,摇头低声笑了。   “你这孩子,”他看着田杏子,目光里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意思,好像是调侃,“那天九霆在商会里喊的那些话,你是没有听见。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原本他一直以为,横竖我的钱迟早都是他的。”   他说着低笑一声,转身往另一侧走了,留下田杏子满脸尴尬。叶锦城说这话完全不避讳,旁边的狼牙军士们,还有后面跟随着的商会的人都听在耳中,神色不由得一个个都微妙起来。叶锦城走得不紧不慢,似闲庭信步,田杏子可就要难堪得多,叶锦城虽然话里只说叶九霆,但是显然在讽刺他们小两口一条心,打的都是同样的算盘。   她气急败坏地往后看了一眼,转身往叶锦城相反的方向走去。后头跟着的那群人相顾失笑,互相挤眉弄眼了一会儿,转身跟着叶锦城那边走了。   田杏子一个人往另一侧走,心里却还在砰砰乱跳,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出戏演得是否成功,旁人会不会相信,不过看叶锦城的模样,似乎还是不错。她这么想着,却陡然发觉周围的声音实在嘈杂得很了,她走到了一片铸造台中间,四周都是忙忙碌碌的工匠。田杏子定了定神,却突然看见前面的铸造台附近有几个人围着,其中有两三个年轻女人,都穿着鲜艳大胆的服饰,看打扮是红衣教弟子。红衣教和狼牙军多有合作,狼牙军这地方的兵器,若是也供应给红衣教教徒,倒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她们的衣服在这灰扑扑的地方显得分外扎眼。   田杏子下意识地走上前去,眼神往那边瞟。适逢有个工匠走到铸造台后面拿出一个布包交给她们。为首的那个红衣教弟子,看着模样还年轻,长着一对水汪汪的杏核眼,很有几分姿色,神态动作里还带着特有的稚气,说话却老神在在的。   “你这次给的东西到底还行不行啊?别像前几次一样,我们副使大人不满意,又给退了回来,连带着我挨了好多的骂!”   “这……”那工匠似乎是有点局促不安,“小人这回已经尽力了,这里最好的工匠,都一起来看过,贵教副使若是还不满意,小人也无法啊。这刀的图纸我看过,若想铸造到副使大人要求的境地,就算是材料也不好找……小人们实在是……”   “罢了罢了,啰嗦!我先看看再说。”那年轻的红衣教弟子接过布包打开。田杏子本来在放缓脚步走着,此时定睛一看,突然就彻底停下了步子。   那包裹里有一把弯刀,刀身黑色,通体金线复刻,暗纹交织,只是形制不错,品相却不是特别出众,比藏剑山庄铸造出来的东西,还是要差得远。   田杏子看着,只觉得眼熟,再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只好站远了些紧盯着看。   那红衣教弟子似乎还是不太满意,田杏子听见她嗤了一声。   “这恐怕不行啊。也罢,我先带回去给副使大人看了再说,若是大人还不满意,你们可做好准备,又得返工。姐妹们,走了。”   她说着一挥手,转身要带着另外两个弟子离去,田杏子站在那里,被她看了个正着,来不及避让了。   “……你是什么人?”   “呃,我是洛阳商会的人。”田杏子示意性地举了一下腰牌。那红衣教弟子打量了她一下,大约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转身带着人走了。田杏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介意方才看到的弯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时叶锦城带着人出来了,大约是各处都已经看过。田杏子跟着叶锦城回洛阳城去,一路上又免不了特意说几句做戏的话。在商会门前众人各自散去,田杏子一个人顺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家。她后半段基本有点魂不守舍,很想跟叶锦城说方才看到的事情,但是碍于有闲杂人等,又找不到机会,而且之前自己那未必不是错觉,因此没能开口。一直回了家,却看到叶九霆已经回来了,孩子哭得厉害,他正在那里抱着孩子满屋子打转,只是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哄。见到田杏子回来,立即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赶着上前将孩子往田杏子怀里一塞。   “可算回来了,你生的这孩子,哄不了。”   田杏子笑了,一面把孩子接过来抱着,一面嘲笑叶九霆。   “凭什么哄孩子都是我的事?”   “因为你能干嘛,”叶九霆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脸,“对了,今日和师父出去,怎么样?”   “挺好的——不,不好,哎,可真难啊,”田杏子喃喃自语,似乎还在回味着白天的事情,“你说师父怎么那么厉害,人前人后,装得滴水不漏,我真怕我一不小心搞砸了呢。”   叶九霆坐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这就不行了?你没见过师父有多厉害,嗯,也够狠,当初跟他在商会里吵架,打得我生疼。”   “对了,”田杏子哄着孩子,孩子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她眼里也开始露出一点沉思的神情,“今天遇到一件事,我心里觉得奇怪。那个铸造点,场子铺得倒是挺大,里头还有红衣教的人呢。”   “有红衣教的人,什么奇怪的,她们跟狼牙军本来就是一伙。”   “不是,我今天看到红衣教的人,在那里跟工匠取兵器。我路过旁边,偷偷瞄了一眼,是把弯刀,那形制我想了想,似乎不曾见过,可是就觉得眼熟,好像是在我们自家的什么地方见到过一样——而且那模样很不寻常。”田杏子沉吟着,轻轻拍着手里的孩子,“霆哥,我就是觉得奇怪——”   叶九霆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也渐渐浮起一种有点奇异的神情。   “杏子,你看到的那刀,什么样子,还记得?”   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桌边把纸笔推过去,随即默契地从田杏子怀里把孩子接过去。田杏子犹豫了一下,把纸笔拽了过来,回忆着画了个大概的图样。   “是这样的,黑色的,上面有金线。我站得太远,再细节的地方,看不清了。”   叶九霆拿过来看了一眼,田杏子看着他,突然发现他脸色变了。   “霆哥,怎么了,你也见过,是不是?”   “杏子,你好记性啊。”叶九霆的声音有点轻,大约是因为不可思议的缘故,“没错,你见过,当年我刚邀请你去藏剑山庄玩的时候,在剑庐你见过这张图纸。那图纸……是师父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双眼却紧紧盯着田杏子画出来的图样。   “不是我记性好,是这刀模样太特别了。”田杏子轻声道。   “是一对?”   “不……我看见好像只有一把。说是她们副使大人要的。”   叶九霆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微妙了。“就一把?”他重复了一次,“她们只要一把?”   “……是呀。”   “奇怪。”叶九霆把孩子交还给她,拿着那图纸端详起来,“那红衣教弟子长什么模样?”   “挺年轻的,什么模样,我不记得了,只顾着看刀罢了。”田杏子摇了摇头,“听他们说话,大约这刀先前铸过几次,她们那副使都不满意,这回又回来重铸,不过看她那副样子,大约是又不满意了。”   叶九霆沉吟了一会儿,沉默地把那张图纸卷好。田杏子道:“到底怎么了?”   “没事,天下兵器图纸互相借鉴,相仿也没什么奇怪,也许是我想多了。我回头去找一趟师父,弄清楚了再告诉你。”   (一二五)   他梦见一片新雪似的白茫茫的原野。广阔而且寂静,四下里没有人。即使是在梦中,他也记得自己来过这个地方——也许是在其他的梦里,也许是在什么别处。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连着所有的情绪,惶恐、不安、惊疑、渴求、后悔,都结霜化雪。前面传来细微的声音,是那种踏着新雪才会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动静,他抬起头,炫目的雪光让他觉得晕眩,前面一步步离他远去的陆明烛,那身白衣简直要融进茫茫的天光里了。   他惶急起来,亦步亦趋地赶上去。陆明烛没有回头,走得也并不快,可是他们中间始终隔着那么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足可以算得上是凄凉,正在磕磕巴巴地喊着些什么。陆明烛转过头来,在刺目的雪光天光下,他看不清陆明烛的脸,只能听见陆明烛的声音,带着和雪光一样耀眼的、冰冷的感觉。   ——你还在纠缠什么?   ——还想杀我?   ——还想骗我?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叶锦城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在后院屋檐下的卧榻里睡着了。檐下滴落着淅淅沥沥的雨,他这座在洛阳的宅子从来没有用心打理过,连后面这个庭院里的草木也疏疏落落。可是它们在这金贵如油的春雨中,还是显出渐次嫩黄浅绿的葱茏之意。叶锦城静静地半躺在那里,他还没有从方才梦境的余韵中走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一身冷汗地惊醒,只是还有微微的心悸。   肩膀有些酸痛,叶锦城转过头,却陡然发现叶九霆搬了把椅子,就坐在离他连三尺都不到的后面,正襟危坐地看着那庭院里的草木和春雨,连一丝声儿都不出。   “……哎!”叶锦城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直喊起来。叶九霆本来似乎也在愣神,好像也被叶锦城这声喊叫吓到了,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还是叶九霆先回过神,道:“师父,你醒啦?”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叶锦城心有余悸,一面抱怨一面坐起来,“做什么鬼鬼祟祟在这里,连个声都不出!”   “我有事找师父,你自己在这里睡着了,我不忍心叫你啊。”   叶九霆的神情里有种狡黠的委屈。叶锦城也不好骂他了,便道:“什么事?”   叶九霆不说话,却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递过去。叶锦城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把弯刀,显然不是熟手所绘,只是隐约有个形制意思。他皱起了眉,转头望着叶九霆。   “师父也觉得像,是吧?”叶九霆一手指着那图,“杏子那日跟你去狼牙军那铸造点,看到有个红衣教的人,找那里的工匠取了这把刀。她本来想问你的,但是当时人多眼杂,只能回来先跟我说了。师父——这个好像和明烛哥那把刀,一模一样啊?”   叶锦城的神情变得很奇怪:“你说什么,红衣教的人?”   “是,杏子说,有几个红衣教的年轻弟子去取刀,说是她们副使大人要的。听那话里的意思,之前已经铸造过好几次,那个副使都不满意,又退回来重做。杏子以前看到过你手上的图纸,因此还记得,当时就觉得奇怪。”   “副使?”叶锦城的眼睛盯在图纸上,心里却迅速思索起来。他知道的能在红衣教里被称作副使的人,在这洛阳地盘附近,不过就是倾月一个人罢了。虽然这里的头目肯定不止倾月一个,但他却也立刻很自然地只想到倾月身上去了。   “师父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觉得有点奇怪,这刀是……咳,”叶九霆咳嗽了一声,“总之我知道,明烛哥那把刀,本来就不是凡品,旁人用的刀与那个一模一样,也着实不太可能。杏子也觉得奇怪。”   叶锦城想起陆明烛那把刀,就不免牵扯到无数旧日让人痛心的事情,一时有点恍惚,却抵不过更多涌起来的疑惑。   “不,你说的那个倒也罢了——当年这刀的形制,本来就是明教的东西,图纸是我费了好大工夫弄来的,”叶锦城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话锋却又陡然一转拧回来,“明教与红衣教的联系千丝万缕,红衣教徒也使双刀,知道这形制,也不奇怪。只是……这刀是好多年前的了,这些年铸造术精进,比这更好的刀有的是,何况那形制,也不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子,却还找人打这样的刀,是有些奇怪了。”   “是吧?而且杏子说了,她们只打了一把。”   叶锦城闻言扫了叶九霆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图纸上。他想起前一阵子,他才问过陆明烛关于红衣教的事情,陆明烛说并没有与附近红衣教据点的高层有过什么太多的接触,至于倾月,她只知道陆明烛是商会的人,陆明烛见她时,从来便没带过刀,她也无从知晓什么。   “应当没什么事。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天下一模一样的兵器,不在少数。”叶锦城沉吟了一下,把那张纸叠起来放到一边去。可是叶九霆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并不是不在意。   “师父,你要是真的在意,就找明烛哥问问——”叶九霆试探着问他,“或者,我去找明烛哥问问?”   “……你别管他叫哥。我是你师父,不是你师兄。”叶锦城突然蹙着眉头,不耐烦地来了这么一句。叶九霆一时语塞,默默无言。这个称呼,就像是联系旧日的一根线,那时候师父还是大师兄,陆明烛自然也就是他的兄长了。叶锦城不高兴听见他这么喊,半是因为会想起旧事,半是因为叶九霆这么喊,好像自己凭空比陆明烛长了一辈似的,那点痴心妄想,似乎就变得更加遥不可及了。   “呃……好。”叶九霆尴尬地点头,“那要不要我去问明烛哥——不,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直接去问他?”   “算了。我觉得是想多了。”叶锦城摇摇头,把这个话题打断了,“你来找我就这么点事?”   “不是,我是来问那批兵器的事情。”   “不是一批,是两批。”   “……是,我是想问,师父打算怎么办?”   “我倒觉得这是正好,我那天跟洪英商量过,说是先从杭州送一点样品来给他过目,若是中意,再做后面的那些。恰巧屠狼会也需要一批,这样也好,运送的时候省了许多麻烦,混在一起,也是不错的办法。只是还要安排。”叶锦城一面说着站起身,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神情是惯常的小心谨慎,“你来。这件事情商量一下,到时候你先回杭州一趟。”   “交给我做?”叶九霆听罢沉吟了一刻,“这恐怕不行啊,师父,狼牙军和商会那边,现在都知道我们已经闹翻了。我还去做这些——”   “你懂什么?之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本意不过是让你离洪英那群人远一点,你还年轻,有时候不谨慎,难免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而且他现在总以为我为了赚那点钱,不惜跟徒弟反目,这事情已经成了。杏子那天跟着我去铸造场,做的那场戏大约洪英已经知道了,你这里再圆一下,就差不多完满了。你按照我说的,回杭州去押送货物回来,外人只会当你是心里后悔,想要讨好我罢了。只要东西运进来,洪英看了满意,差不多这局也就了了。他若是全心信任我,后面也许能拿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叶九霆点点头,显然把话都用心记下了,想了想却还是嘱咐了一句道:“师父,我之前跟你说的事情,你还是注意一下最好,就不说别的,如果真的是跟明烛哥……不,我是说……呃,跟他有关系,也许是红衣教想要讨好他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觉得红衣教有什么讨好他的必要,他们两家一见面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何曾互相示好过?师父,你最好去问问。万一有关联,早知道也比晚知道好啊。”   叶锦城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接话。师徒两人站在屋檐下面看了一会儿春雨。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地掉落在石阶上,从这里看过去能看见湿漉漉的石板上结了一层青青的地衣。一股雨后的湿润气息不住地扑面而来,清苦却又微甜,残留着点寒意,又夹着些暖风。   陆明烛回到明教据点的时候是白天,他特意挑了个人少的时候。事实上据点里也的确没什么人,众人都各自出去忙碌了。他本来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无非就是太久不回来,今番有空了就来看看,便信步四处走动。这明教据点在洛阳附近生存十分不易,因为洛阳现在是狼牙军占领着,红衣教跟狼牙军正打得热络,对明教的打击也就相对要厉害些。   有好些弟子见他回来,都要上来招呼,皆是还没走到近前就被陆明烛无声挥退了。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并没什么动静。这营地不算安全,相比之下,陆嘉言比起跟着他,倒是的确跟着叶锦城更好些。虽然对于这件事,他至今都觉得十分憋屈难言,却也不会意气用事,只是心绪郁结,时常得自己开解。   吹到耳畔的风,已经有很明显的仲春的热意了。陆明烛一面想着事情,一面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红衣教现在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而上次叶锦城说到的那个红衣教的倾月,陆明烛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不太寻常,至少一提到她,自己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却又始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叶锦城这人心眼太多,说的话不能全信——这是他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才得来的教训。可是他知道,这一次叶锦城没有乱说,那个女人的确奇怪。陆明烛想了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得什么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十分艳丽,反而是初遇时她袒露在外面的白花花的丰满胸脯给他印象更深——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似乎的确跟寻常的不太一样。陆明烛想着想着,思绪不由得转了个弯,又触及到前一阵在营地里听商南星说的那些关于叶锦城和倾月的闲话上面。教派想要在中原立足,大多数得依赖财富,和商会往往是脱不了干系的。她若是想要弄钱,去找叶锦城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在叶锦城来说,横竖看在狼牙军的份上,也不能不卖她三分面子,如果她想要弄出一番苟且之事来稳固这样的关系,以叶锦城那样的脾性,一来没有拒绝的理由,二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不舒服,叶锦城怎样,和他全然无关,只要维持好大局就行。可是一想到这传言有可能是真的,他就莫名其妙地要不住去想——并没有介意,却一直在想,每每都是从沉思中惊觉起来,再把念头给掐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却时不时地在想这件事。一别数年,单看叶锦城那副模样,再思及旧日,他怎么也不能想象叶锦城若是真的和倾月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这念头每每冒上来,随即却又让他觉得事不关己而被高挂一边,但是总有什么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一想。   在意这类艳闻的本性,果然人人都不能免俗。他有时候会这么想,有时候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意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人人都有的那种龌龊好奇心。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归结为对于大局的担忧。更何况,他那天去后厨找水喝,听到叶锦城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跟林巧巧谈话,他本来不想听,但却还是站在那里听了好些,刚开始满心轻蔑,后来在这轻蔑中便开始混杂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索性后来就不想了。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四下乱飘,陆明烛伸出手,烦躁地把它们往后捋。那些前额的头发又多又重,根本不听话,还是一直往下掉。陆明烛心烦意乱之下,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师兄。”   陆明烛一抬头,赫然看见谷清霜站在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愣了愣,一下子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道:“清霜?你?你怎么——”   “我跟明灯一起来的,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的惊讶显然是在谷清霜意料之中,她只是笑着跟陆明烛解释,“很早之前教内就派我们来,先来想着孩子还小,丢不开手,如今他们也长大了,我们来这里之前,给师兄写过信,师兄没有收到么?”   “哎?还真没收到……”陆明烛见着许久不见的师妹心里高兴,此时也笑了,“中原如今战乱了,信路不通,大约是半途遗失了——明灯呢?”   “他一会儿就来。”谷清霜在他身边坐下,陆明烛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当年他与师弟师妹一起西迁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师弟师妹更几乎是孩子。而现在,她已经是年纪风韵都成熟的女人。时间一晃而过,距离西迁的时候,都已经足足十七年了。陆明烛第二次来中原也已经过去了足有好几年,与谷清霜许久没见了。   “本来我们一来就想找师兄,可是也听说你现在忙,又不敢打扰,怕出岔子,只好每日在这里等你回来再见。”久别重逢,谷清霜显然有点兴奋,“师兄,你还记得西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了。”   “……记得。”   似乎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题,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可沉寂随即被打破了。有个明教弟子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沉默地对陆明烛行了个礼,递给他一封信,也并不多说话,又转身离去了。陆明烛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认得这是专门传送附近地域据点重要消息的信使。谷清霜大约也明白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下意识地站起来。陆明烛三两下利索地拆开信,谷清霜果然眼见着他眉头随着阅读而逐渐紧皱起来。   “怎么了?”   陆明烛没有回答,只是兀自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抖了抖信纸,抻平了一面重新看着一面转身往营地里面走。   “……清霜,你去找明灯,带他过来。我们这回恐怕有点事需要处理。”   “就在洛阳?师兄,那我要不要顺便去叫点人手?”   “不,不在洛阳……我们可能得去洛道。”陆明烛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手上的信,“你先把明灯叫来。”   (一二六)   洛道这个地方,早在安禄山史思明起兵之前,就显出一派破败凋弊的景象,看起来同历尽战火后的疮痍也没什么区别。这地方在好多年前就是红衣教的据点,陆明烛知道,尤其是大光明寺之后,红衣教趁着空白在中原迅速发展起来,到处都是信徒和祭坛。洛道这里,算是最大的几处之一。   他接到的信,是洛道的明教据点里传来的急件。在东北方的驿站里他们换了马,也放慢了行进速度。这一路过来都太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陆明烛带来的人不算多,除了他自己还有陆明灯夫妻二人,也就三两个明教弟子。信上说,洛阳商会运送了一批货物,途经这里,不知怎么与红衣教的人起了冲突,红衣教一个没留手,竟然将洛阳商会的人给打死了。偏巧这里的明教据点也是惯常与红衣教势不两立,那日正巧赶上明教偷袭红衣教据点,四下里乱成一团,洛阳商会中人的死,不知道怎么的就被赖在明教头上。这一下不可开交,连打了几日都没有个结果,不仅是商会的人,连着明教和红衣教,都各自往洛阳传信,叫更高身份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陆明烛一面策马缓行,一面又把之前的信从怀里摸出来看。陆明灯策马走在最前面辨认路径,谷清霜策马在陆明烛斜后方,见他又在看信,不禁道:“都是红衣教生事,我们好好的也被牵扯进来,这回定然不能饶他们。”   陆明烛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师妹,等会儿到了营地里,可不好这么同大家说啊。”   “……哎?”谷清霜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能见这信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等弄清楚了事情,再下论断也不迟啊。”陆明烛摇摇头,随即轻踢马腹,策马跑到前头去,留下谷清霜在后面兀自沉思良久。只有陆明烛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从少年时跟随法王来到中原,亲眼见证过明教如日中天,又亲眼见识到广厦轰然倾塌,他知道,有时候这种事,并不能因为自己的立场就先来被蒙了眼和心,否则到头来只会吃亏。信里虽然是这么说,说是红衣教把事情推到明教身上,可是他知道,这是教中人自己的说法,现在还没亲眼看见,谁知道到底是怎样。目前互相推诿的情状,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顺着洛水的方向一直往南走,不免路过红衣教的营地。好在此时天色尚早,几乎是还没亮,沿着洛水的密林隔开了他们与红衣教营地清晨的苏醒,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陆明烛吩咐众人加快速度赶路,尽可能在天色放亮之前到达明教据点。   天色蒙蒙亮,靠近桉林的地方起了一层清晨的薄雾,透过这层薄雾,连这死气沉沉的洛道看着也不那么叫人窒息了。绵延着将江津村和长守村隔开的洛水,在这个早上渐渐明亮起来的朝雾中,也闪烁着清澈的粼光。明教据点在江津村的南面,在差不多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了据点中前来接应的人。陆明烛跳下马去,同这里的头目简单交谈了几句。众人一起走回营地,休息片刻之后,几人交谈了一下情况。差不多是十多日前,红衣教偷袭明教据点,这里没有防备,红衣教在洛道这处据点势力又大,他们很吃了一些亏,便思量着报复回去。可偏巧那天洛阳商会的人押运货物,路过升仙谷的时候,被红衣教拦截下来,说要检查货物。洛阳商会在洛阳势大,此次沿途亦不是没有给红衣教缴纳过路财,被拦下之后当然不忿,起了争执,偏巧又赶上明教弟子来,混乱中商会死了好几个人。红衣教不肯承认,说商会众人死于明教之手,偏又扣着商会的货物不放行,意图要商会将这笔账算在明教头上,更要明教让步,退让据点地盘。洛阳商会的货物走不了,却又一时没有办法同红衣教抗衡,再说在混乱中,谁知道那几个人到底是死在哪方手里,因此也极为不满,三方一时僵持住了,现在怎么也解决不了。   陆明烛知道,自从安禄山起兵以来,红衣教和狼牙军抱成一团,现在正嚣张跋扈,在这件事上又扯进洛阳商会,逼商会站队,将责任推到明教头上。此事看来不大,然而一旦得逞,明教势力被排挤出洛道以南,这是从南面拱卫明教在洛阳据点的屏障,洛道的势力一旦溃退,洛阳据点也就不再那么稳固。他本来收到信时,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洛道这里小题大做,何必非要自己过来一趟,只是因为洛阳据点并没有什么事情,便还是过来,可是一旦走到这里,他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陆明烛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大概,这才让陆明灯和谷清霜准备一下,立即去红衣圣殿那里探一次路,去问问事情到底是怎样,红衣教又究竟想怎样解决。出于一些谨慎的考虑,他并不打算开始就自己过去。   陆明灯和谷清霜依言准备东西,从升仙谷方向穿过天罚林去往红衣圣殿。两人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午后了。洛道这里好像始终都笼着一层散不去的薄雾,一股阴湿蓊郁的气息,土地却又干得奇怪。过了一座桥,前方已经出现守卫的红衣教弟子。陆明灯下马上前,告知来意。那红衣教弟子对他们的态度很是不友好,却也终究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只是放他们进去了。两人一路走到里面,便有个穿着打扮看起来考究许多的高阶弟子迎上来,却只是用鼻孔看人,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往里面走。   谷清霜一面不吭声地走,一路四下打量,之间到处都是民夫在修缮圣殿,却不见任何关于洛阳商会的蛛丝马迹。之前听说人是被红衣教扣了,现下看来,藏得倒是很严实。那高阶弟子将他们带到一处殿门前,陆明灯走开了几步,跟她交谈了几句话,大约是要见她们这里的头目之类,只留下谷清霜一个人站在那圣坛旁边四下打量。周围来来往往的红衣教弟子,神情都阴阳怪气,谷清霜纵然不是当初的年轻姑娘,也多少有点介意,正在不自在,她突然看见有另外两个红衣教弟子从广场的那一面走过来,身后引着两三个人。那三两个人皆是穿着杏色白色交织的衣服,在这满地的红色衣裾里看着分外显眼。   是藏剑山庄的人。谷清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自从再次来到中原,她再看见藏剑山庄的人,看见他们杏色的衣裾和重剑,总是掺杂了几分厌恶。她没有经历过大光明寺之夜的风雷闪电,也没有亲眼看着师兄遭到叶锦城背叛,她的感受,不像陆明烛那样直观,可是心底里对藏剑山庄和那个她曾经叫他作叶大哥的人还是存了忌讳的。自从回到圣墓山,师兄进了无明地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叶锦城,可她和陆明灯,还是辗转知道了之前的一切事情。   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得太近,只是沿着广场的另一侧,往通向圣殿里侧的另一条路去了。可是他们还是渐渐靠近了,谷清霜不想看他们,可是却隐约瞧见为首的那个高个头的男人,一头高高束起的白发,极其显眼,可是看着腰板和步履,又不像是多么年老的人。她站在那里,再定睛一看,突然觉得一股冷意通过脊梁,连带着整个人都站在那里动也不得动了。午后初夏的风本来很是有点热,此时她却觉得一阵发冷,她觉得自己是想叫出声来,可手抬起来,却又僵在那里,没法捂住嘴。   那几个人又渐渐走远了,谷清霜魔怔了似的,只盯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即使已经离得很远,那束起的晃动的白发,还是那样地显眼。这边陆明灯已经说完话走了过来,看见谷清霜神情不对,道:“怎么了?”   “……我、我……”谷清霜怔怔地回不过神来,“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谁啊?”陆明灯不明就里,也顺着谷清霜的方向看了看,可那几个人已经消失了。   “我好像看见了……”谷清霜转过头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住陆明灯,“叶——锦——城。”   “……什么?”看陆明灯的神情,他显然也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明灯大约是想到以前的事情,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轻蔑的恨意和杀气来,“他还没死?”   “我……我不知道。”谷清霜喃喃地说着,又将眼神往那边瞟了一次,“隔得远,看不清,只觉得容貌依稀有些像,但是,头发白了……也罢,也许是我看错了,他就算没死,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呢。别想了,办正事吧。”   两人虽然心里疑惑,却也收拾了情绪,打算先将正事给处理干净,再计较别的。不多时,又上来个阿里曼宣使,带着他们往里面走,两人暂且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同红衣教头目对话,可是差不多谈了有一个时辰,并没有谈出什么结果。红衣教显然是趁着这件事牵扯进了洛阳商会,抓住不放,不让寸步,只是要求明教做出大幅退让,承认商会人是明教所杀,并且退让地盘,才肯了结这事。陆明灯和谷清霜只是来探路,更不可能做出什么决定,见红衣教态度坚决,虽然心里有气,也知道不可能谈得拢,也就先结束了对话,说回去再商量两天,才能给予答复。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夜渐渐深了,小路上寂静无人,只有两人策马而行的哒哒马蹄声。陆明灯和谷清霜自己探讨了一会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突然间陆明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白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叶锦城?”   “说了啊,隔得远,看不清哪!”谷清霜摇着头,“看着像,但是他要是还活着,年纪还没有师兄大,怎么会一头白发呢,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你怎么知道就是看错了?好人不长命,祸害就……”陆明灯摇了摇头,“如果你没看错,你觉得他怎么会在那里?”   “……难道他是洛阳商会的人?”谷清霜沉思了一刻突然抬头,“也是,有可能,藏剑山庄多经商,也许是商会的……不,也不对,先前一路过来,我们一直在讨论洛阳商会,师兄跟他们接触也已经好久了,如果叶锦城在那里,师兄会不知道?”   “……也许只是师兄不想说罢了。”   谷清霜默默无言,两人又走了一阵,回到据点。夜已经深了,只有陆明烛那间屋子里还亮着灯。据点头目也在,几人坐到一处,两人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众人讨论了一刻,也暂时没什么结果,陆明烛又说,如果真的是这么强硬,那就只能他自己再去一趟探探看。   几人正在说话,突然有人敲门,是营地里的弟子进来禀报。   “掌使大人,有客人来访,说是洛阳商会的人。见还是不见?”   “洛阳商会?”几人都推开椅子站起来,陆明烛看了看天色,道:“这么晚了?洛阳商会?他们不是被红衣教的人扣了,怎么来的这里?”   “不是被红衣教扣下的那些人,说是洛阳来的。”   “奇怪,”陆明灯摇头,“红衣教扣了人,不去红衣教,大半夜来找我们,可不是听了红衣教的鬼话,来算账的?师兄,小心些。”   “见。”陆明烛一挥手,“你们别去,明灯,你跟我来。”   营地门口燃着火把,几个人背着光站在那里,衣裾头发都被吹得不住四下飞飘。陆明烛和陆明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去,还没走到近前,陆明烛突然发现斜靠在栅栏上那人的背影无比熟悉,那人听到他们的脚步转过头来,白色的额发就算乱成一团,也挡不住那双多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弯弯的桃花眼。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见叶锦城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身后的陆明灯发出一声低沉的而且咬牙切齿的喊声,陆明烛听见抽刀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陆明灯一手已经提了起来,手上弯刀的刀刃在跃动的火光下映着雪亮的白光。   “……是你?”   “等等!”陆明烛来不及阻拦,陆明灯的刀已经直递出去。叶锦城反应倒快,连连后退,却也来不及说任何话了,只是狼狈不堪一味躲闪,身后那三两个藏剑弟子连忙提剑迎上来,陆明灯的刀和他们的剑刃碰了一下,发出极其刺耳的一声。陆明烛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陆明灯,把他硬生生往后面拖。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等等,明灯,等等。”陆明烛抓着陆明灯不松手,无视他愤怒又诧异的眼神,“我回头跟你解释。别这样。”   叶锦城退到一边,他显然也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见到陆明灯被陆明烛拉住,也不敢过来,但是从神情里来看,惊吓后面还带着惊讶。   “你怎么也在这里……”   “好师弟,别动。我回头跟你们解释。”陆明烛又转头对陆明灯嘱咐了一句,这才走上前,冷声道:“怎么是你。这三更半夜的,你来我们这里,什么事情?”   “你是……”叶锦城面有愧色,大约是因为看见了陆明灯,多少陈年往事一时浮上心头,脸色也苍白如纸了,“我知道了,你也是这边叫过来的,就为了红衣教闹出来的那件事,是不是?我也是接到九……接到信,才过来的。”   陆明烛沉默了一会儿,叶锦城的目光扫到陆明灯脸上,见他仍旧冷冷地瞪着自己,不由得觉得脸上热辣辣地烧起来,赶紧又低下了头。片刻之后,陆明烛走上前,推了叶锦城一把:“走,出去说。”   “师兄?!”陆明灯气急败坏又不明就里的声音响起来,“你认不认得他是谁?!你跟他去说什么?!”   他这么一叫,本来就已经颇觉奇怪的众人更加面面相觑。叶锦城低着头没敢说话,陆明烛一面又推了他一把,一面道:“明灯,没事,他是商会的人,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回头去跟你们解释——走啊!”   陆明灯还想再说些什么,陆明烛却走到他身边,把他的弯刀从手里拿下来。陆明烛本来自己身上没挂兵器,此时便把陆明灯的弯刀握在手里,对陆明灯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叶锦城低着头用余光看见这一幕,倒是十分乖觉,赶紧把身上的轻剑重剑都卸了下来,一股脑地丢给后面跟着的弟子。   “走。”陆明烛又推了他一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营地去,也不管后面陆明灯差不多能把叶锦城活剐了一般的目光。营地前面没多远就是桉林和洛水,两人一前一后直走出好一段,陆明烛才停下来,皱眉道:“……叶九霆给你送的信?押送货物的是他?”   “……是。”叶锦城显然平复下来一点,风吹动他们身后桉林的叶子沙沙作响,“我接了他的信,就过来了。”   “看来这件事闹得大了,”陆明烛冷冷地看着他,“连你都惊动了。”   叶锦城抿了一下嘴唇,借着一点黯淡的月光,陆明烛看见他脸色不大好看。   “明烛,你不知道,那批货物,是给屠狼会的兵器。”他轻声道。   (一二七)   他看见陆明烛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不解的神色。可是陆明烛并没有发问,只是转身又往洛水的方向走去。夜幕下桉林附近又起了薄雾,两人也没带灯笼火把之类,只能凭着那么一点微幽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直到走出了离营地好远,陆明烛才站定,道:“什么意思?”   叶锦城把之前在洛阳的那些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此番这批兵器,是前一阵子才从藏剑山庄铸造出来,打算运给屠狼会的。而另一批给狼牙军交差的兵器品相略次,几乎与这批同时出发,走的却不是同一条路,只为了进了洛阳城之后再鱼目混珠,混淆视听。眼下被红衣教扣下的这批货物,打着送给狼牙军的名义,其实却是给屠狼会的。   “……我今日去过红衣教了,他们扣着人不放。我只把九霆带了出来。”叶锦城站在那里,用一种局促不安的姿势,来回倒腾着两脚支撑自己,就像个面对心上人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   陆明烛却好像是没有看到这些,只是低头思索了片刻。   “那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我总想着要听听明教这边怎么说……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叶锦城本来低着头,说着说着抬起眼睛,突然看见陆明烛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立时又接着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   陆明烛反而要被他气笑了。   “你错了?你错什么?叶锦城,有事说事,没事了就滚,不要在这里没话找话。”   “……有事,有事,你别生气……”叶锦城连连摆手,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好,说正事,不扯闲话。你们打算怎么办?”   “人是红衣教杀的。我们没做过的事情,我们不会承认。”   “……红衣教说是你们杀的。”   叶锦城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很小,简直是嗫嚅出来的,说罢又有点心虚似的低着头,不敢看陆明烛,仿佛是怕这句话触怒他。   可是陆明烛并没有发怒。他知道,叶锦城说的是实话。事实上,现在一团扑朔迷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商会的人是死在谁手下。况且就算只凭想象,他也知道,当时情状,定然是一片混乱,恐怕就算有心调查,也弄不清到底是哪边杀的人。他明白叶锦城在急什么,这件事根本不能拖延,因为从发生开始,三方就都给洛阳发了信函让上头来主持公道,现在他到了这里,叶锦城到了这里,还没从洛阳过来的,就只有红衣教那边的人了。红衣教在洛阳的势力和狼牙军多有牵连,红衣教的人来了,狼牙军的人兴许也会来。这批兵器,本来就是打着狼牙军的旗号,一旦狼牙军的人来了,那这东西,就肯定送不到屠狼会手里了,何况如果再深入盘查,也许连另一条底线也要暴露。当务之急,只能是尽快解决这件事,而不是把事情弄得更大。   可是叫他承认明教杀了商会的人,他是万万不愿意的。且不说他们也许并没有做过这个事,就要活活地替红衣教背黑锅,更怕红衣教拿此来小题大做,要挟他们让出在洛道的地盘。更何况,他虽然愿意帮助屠狼会抗击狼牙军,却一点也不想让商会占到便宜。   他突然明白,不想让商会得便宜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叶锦城。陆明烛皱了皱眉头,一旦认清了这点,他突然就无比烦然。他总觉得经过这么多年,自己已经很能分清楚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怨,没有必要把旧日的仇恨带入到眼下的正事中去。可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恨的都开始不是叶锦城本人了,而是自己的不争气。   隔着朦胧的月色叶锦城还是看见他皱眉了。   “你……你别生气,我明天再去红衣教一趟问问情况……不行就,给他们些钱……”   “什么都是钱!给什么钱!钱能解决这事么?!”陆明烛突然不耐烦地朝他吼了一声,喊罢了却自己也一愣,仿佛是意识到失态,后面的声气随即降了些,“你不能给他们钱,这件事表面看来,洛阳商会才是占理的那一个,你给他们钱,他们反而觉得你心虚,到时候万一再觉得蹊跷,我看你怎么收场!”   叶锦城本来被他吼得有点瑟缩,这时候心思已经转过来了,听了陆明烛后面那几句话,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来,只低声道:“……是我考虑得不对了,那我明日再去一趟……”   “你不是说把叶九霆带回来了?当时情状他怎么说?”   “九霆说乱成一团,平息下来才知道死了人,商队人多,当时天色又晚了,打起来他也没看分明。”   “那商队其他人呢?总该有人看见了吧?”   “……不,不知道。”叶锦城的声音自始至终就没提起来过,仿佛整件事情,他才是那个罪不可赦的祸首,“九霆说……他们当场就被红衣教扣了,而且他和商队的人被分开关押,都没时间——”   “都没时间串供是吧。”陆明烛冷笑了一声,丝毫都不想掩饰他对叶锦城以及叶锦城背后的整个商会势力的不友好。以前在洛阳的时候,在屠狼会的营地里,他从来都把这种感情掩饰得很好,以至于叶锦城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可是在这里,叶锦城发现,陆明烛就只是一个纯然的明教掌使了,一切的问题,他都会先以明教的利益为重,而不会像之前那样隐忍不发了。他这种角色的转变来得很快,也很决然。   月色朦胧地弥散着。两人沉默下来,叶锦城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种角色的转换,不仅仅是他从洛阳的屠狼会成员转到这里的明教掌使,还有漫长时间所带来的蜕变。在很多年以前,陆明烛是那样丝毫没有保留地爱过他,以至于他都习惯了,在转过身去时,能感觉到陆明烛温柔而且眷恋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那时候他在暗暗嘲笑陆明烛的愚蠢和痴心,并且把一种十分不光彩的欺骗当成理所当然的复仇。时移世易,如今的陆明烛,再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甚至连轻蔑的目光都吝啬留给他。因果轮转,如今也终于轮到他一个人这样去看着陆明烛,却不能指望得到任何回应。   “……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叶锦城低下头,“明天我去看看,我……上半日去,你打不打算去跟他们谈谈?”   “我还没想好。”陆明烛冷声道。   “也是,我先去谈谈看,你最好先别出面,虽然洛道这里红衣教的人不可能认得你,但是万一洛阳那边来了人,你……”叶锦城还在担心着陆明烛在西域商会的身份,唯恐他叫认识的人碰见穿了帮,“你先等等吧。那我走了。”   他说着也不敢再磨磨蹭蹭,显然是感觉到了陆明烛的不耐烦。陆明烛提刀站在那里,身后的洛水,被轻纱似的月光笼罩出一点颇为波光粼粼的意味。他看见叶锦城从来时的路往回走,却恋恋不舍似的一步三回头。薄雾又起来了,月光照着他满头霜雪渐渐远去。陆明烛站在那没动,他突然觉得这晚上的月亮让他想起圣墓山,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在三生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从花叶间漏下的月色也是这样,它们铺满了一望无际的白沙,也照亮了从茫茫沙海里向三生树走来的叶锦城,月光和他的头发一样的白。   陆明烛在那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一阵阵地烦躁。他没想到来一趟洛道,所遇到的事情竟然又跟叶锦城搅在一起。长达十六年的分离和断绝,让他曾经真的虔心相信他们之间孽缘已了。可是自从回到中原,在遇见叶锦城以后,几乎每一件事情都与这个该死的人有关。他曾经想刻意规避,却怎么也避不开,就好像明尊在特意考验他似的,告诉他,这煎熬和折磨还没有结束。   他相信自己已经尽力表现得坦然,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其实并不够坦然。陆明烛在洛水边站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营地里已经重新静下来,显然叶锦城带着商会的人走了。即使是初夏,夜晚的风吹久了也有点凉。陆明烛悄没声息地回到之前的屋子,里面的人已经差不多都散了,就剩下陆明灯和谷清霜坐在那里。两人一听见推门的响动,就陡然齐刷刷转过头来。陆明烛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他们诧异混合着愤怒心痛的目光简直就像丢过来的刀子一样,直戳到他身上。尽管他知道他们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可是这种能够掀开尘封旧事的眼神,让他难受极了。   “师兄,怎么样?”陆明灯倒也没多说话,只是迎上来问了一句。   陆明烛摇摇头。他觉得奇怪,方才面对叶锦城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占尽上风,连说话都铿锵有力,怎么一回来面对师弟师妹,就觉得无比沉重疲倦。他走过去靠到桌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这才道:“商会的人被红衣教扣着,放不出来。叶……叶锦城,他说他明天再去一趟。我们先等着看。”   谷清霜想说什么,却被陆明灯悄悄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十分知趣地站起来,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出去了,还顺便贴心地带好了门。她毕竟是个女人,有关陆明烛和叶锦城之间那些无比尴尬的旧事,她虽然心里知道,却不好意思当面跟陆明烛讨论,有什么话,只能由陆明灯来说。   “师兄,你不是说回来跟我解释?你们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陆明烛觉得疲倦万分,一句都不想多说,但是一想到陆明灯这样关切,不过都是为了关心自己,顿时就觉得怎么的也不能不理师弟,只好摇头道,“没什么,你们也才来这里,我自然来不及说。我遇到他,”他说着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已经一年了。”   “……一年了连点信都没露,师兄你——”   “我要说什么?”陆明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陆明灯被噎了一下,随即无言以对,只好瞪着陆明烛。他眼里那点关心和焦急是真的,半晌之后陆明烛低下头,叹了口气。   “明灯,别瞎操心了,不过是因为大局遇到一起,我同他,早就是没有关系的人了,不过是全凭着这点情状,暂时在一起做事罢了,私下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想多了。”   “你……”陆明灯气急败坏,“你还敢信他?!师兄,他当初可是要你死!”他只顾着担心陆明烛,一没小心,把旧日的疮疤统统揭开,“你现在还敢跟他一起做事?你不怕他又害你?”   “……他害不了我。”   “你就敢担保你说得一定对?!”   “我不像当年那么蠢了。”陆明烛叹了口气,双手在膝盖上一拍,站起身来,“明灯,眼下大事需要解决,你不要意气用事。你看他不顺眼,不要理他就是了,权当没有他这个人——嗯,权当他死了。”   “死了?他明明活得好好的!真是奇了,他怎么不死?”陆明灯声音气得哆嗦,“师兄,你别打量我是傻子,方才他看你的时候那副模样我看见了,我不信他现在全然把你也当作不相干的陌生人!你看看他那个样子,谁知道他心里又在转什么念头!”   陆明烛背对着陆明灯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见这句话他站住了,却不曾回头。昏暗的灯光在微微跃动,他披在身后的卷发,光泽而且丰融,长长地垂过了腰际。陆明灯看在眼里,鼻子一阵酸楚,他突然想起西迁途中,陆明烛曾经亲手把这一头美丽的长发尽数削去。如今它们又长回来了,让他恍然觉得回到好多年前,那时候叶锦城还是他认为的叶大哥,是他师兄认定了的、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那时候的他偷偷地喜欢着谷清霜,却也不太敢说出口,每每看见师兄和叶锦城在一起开心的模样,总是暗暗羡慕,甚至羡慕得都有些嫉妒了——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并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他一心如兄长般尊敬的师兄,不过是把自己最柔软的心,送到别人的刀口上去罢了。   “师兄……”他喃喃着,心里却开始有点后悔。他方才太担心陆明烛,又太着急,一时说话顺了口,并没有顾及陆明烛心里的感受。   “师兄……你……”   “……明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放心。”陆明烛摇头,“不会有事的。只是有些事情……你不懂。不要意气用事,先好好处理当下的问题再说。”   一夜过去,陆明烛反倒睡得安稳了,他不知道陆明灯和谷清霜两人躺在一起相顾无言,倒像是烙饼似的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早上起来,陆明烛把营地里那天的当事弟子都召集起来,挨个详细盘问,要求他们不要隐瞒,哪怕人是明教杀的,也要照实说。一番询问下来,他自己也不免感到精疲力尽,不过总算事情清楚了许多。这商会的人,应该不是他们杀的,是红衣教失手杀了人,却铁了心要利用这事,全部推到他们这里来。他可算是放了心,却又开始为新的问题担忧。叶锦城说得没错,这件事情不能拖,如果等到红衣教从洛阳来了人,事情闹大了,就更加棘手。可是他自己之前言之凿凿地说过,没做过的事,明教断然不会承认。背黑锅谁也不愿意,但是如果指望红衣教能承认,似乎又不太可能。僵持住的话,兵器走不了,到头来影响大局,他也不希望看到。   现在的希望,就只能是叶锦城今天去红衣教那边谈话能有点什么进展。他知道叶锦城在这些事情上,一贯八面玲珑巧舌如簧,没准能够说动红衣教让步。他这么想了一会儿,又突然觉得有点安心。但是时间渐渐过去了,一直到午后,还不见叶锦城过来。红衣教的营地离江津村这里有好一段距离,要走小半天,陆明烛却还是有些心急了。   差不多到了快傍晚,才有弟子来报,说是商会的人来了。陆明烛赶紧带着人出去,却没想到来的并不是叶锦城,而是叶九霆。   叶九霆显然已经跟叶锦城谈过,并没有什么差异。反而是陆明烛身边的陆明灯和谷清霜,听见陆明烛叫出叶九霆的名字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诧异又微妙的神色。他们两人当年也是去过藏剑山庄的,在他们的印象里,叶九霆还是那个被抱在手里的娃娃,怎么的也不能和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联系在一处。   “你师父呢?”陆明烛也不多话,直接问他。   “师父没来这里,那大约就是没谈完了。是师父叫我来的,让我给你们说说当时的情况。明……不,前辈,”叶九霆看了一眼陆明灯,到嘴边的那声习惯了的称呼又重新被咽了回去,“我有几句话想说,还请前辈听了不要生气。”   (一二八)   他这番开场白说得叫人听起来怎么也觉不出高明之处,仿佛他自己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叶九霆仿佛并不在意这些,说罢了这句便只是直直地盯着陆明烛看。陆明烛沉吟了一下,这才道:“你跟我来。”   “师兄!你去哪里——”   陆明烛转头看了陆明灯和谷清霜一眼,只是摆摆手。叶九霆跟在他后头,两人自顾自地去了,留下这两人在这里一直愣神。陆明灯显然已经被气得够呛,只是盯着那边两个人走开的背影,连表示不满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明烛一直拉着叶九霆走得远离了众人,才停下来言简意赅道:“什么话?”   “……这……明……明烛……哥,”叶九霆本来神色凛然丝毫不拖泥带水,不知道怎么的一开口这个称呼便立时舌头打结,想换个别的称谓又实在拗口,连着顿了几下旧日的称呼还是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只是这称呼一出口,后面的话仿佛立刻就顺当了,“你是知道的,我师父……他心里顾虑太多,在你面前,好多话他都说不出口,只能我来说。”   “……你说。”   “事发时师父不在场,我却是在场的。而且我还在红衣教的祭坛里被扣了数日,她们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我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且不要说平日里你们明教和红衣教就不和,都想把对方挤出这块地盘,哪怕就是没有这平日里的事情,这次她们也断然不会放过好机会的。”叶九霆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径自在旁边一侧的栅栏上坐下来,“之前的情况,师父一定都说了。可是我在红衣教圣殿里见到的,远比之前的要精彩。从被扣押开始,我就同她们说了,不论商会里的人到底是死于哪方之手,这货物是一定耽搁不得的。大战在即,兵器要送到洛阳去给狼牙军。可是她们听了狼牙军的名头,也全然不当一回事,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办。明烛哥,师父一定同你说了,这一批东西是送给屠狼会的,用另一批送给狼牙军的东西做掩护,要是再耽搁下去,两下里对不上号,是要露馅的。这事情不能再耽搁了,红衣教那边,师父今天已经去谈了,仍旧没有一点进展,她们只是一再推脱,要等洛阳那边来了阿里曼执事之后再一起给个说法。她们不会让步,只能……”   “……只能我们这边让步,是不是?”陆明烛的语气带着嘲弄,“你们商会可真是一样的性子,挑着软的捏?红衣教不会让步,我这里就要让步?为了让你们有个交代,我明教难道要退出洛道不成?”   他话里有一种少见的咄咄逼人,戳得叶九霆愣了神。   “……明烛哥,”许久之后他才轻声地重新开口,“虽然觉得很对不住你们……可是,我不是那种意思……你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我虽然这么称呼你……可是其实……我是你的晚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在替那些久远以前的事情感到尴尬,“不够格来教你该怎么做……我说这些话,不过是因为这是事实,师父他……”   陆明烛缄默地望着他,天色渐渐黑下来,从洛水上吹来的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师父他……”叶九霆的声音低沉,“我先来说过了,师父他,心里对你有愧疚,有许多话,即使如今是事实,他也很难说出口,既然他不能说,就只有我来说了。明烛哥,就算你心里有气,也请你想一想,如果这次的事情没有处理好,可能牵连出屠狼会……明烛哥,你们之前也为屠狼会做了那么多事情,不过都是为了驱逐安禄山叛贼,这一时的高低,不争也罢……如果明教这边认个错,先让我们把东西送出去,让上那么几步,到时候再夺回来,未必不能守土开疆……等到那时,商会一定全力襄助。”   陆明烛沉默着没有答话。叶九霆脸上那越来越愧疚的神色,就仿佛当年背叛陆明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师父,而是他自己一样。陆明烛其实不是不懂得他说的那些道理,只是心里觉得,还需要权衡。可偏偏事情仓促,根本不给他们权衡的时间。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如果他不坚持不肯退让,在明教据点内部无法服众;二来他自己也很清楚,不过就是自己心里有气。这股气憋了十几年,已经不能算是简单地针对某一件事情而发——只要是任何事情,有叶锦城牵扯在内的,他自然都会有气。他这么想着又转头看了看叶九霆,只见叶九霆在那里低着头,那么高的个子,缩在那里倒显得怪可怜的。他和叶锦城积怨已深,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心平气和地互相面对的,可是当年叶九霆还那么小,为了那些他还不懂事的年纪时发生的旧事,现在把他夹在里头两头受气,好像的确不太对。   他这么想着,突然更深地看了看低着头的叶九霆。自从他们重逢以来,叶九霆找过他几次,每次来说的,都是那些叶锦城自己不能开口说的事情。这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到底是不是叶锦城暗地里教他的。眼看着叶九霆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是心甘情愿为他师父受气的样子,陆明烛突然觉出几分奇异。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岁月里,这对师徒是怎么相处的,叶锦城定然对这个徒弟十分亲厚,才能让叶九霆对他死心塌地,甚至宁愿受这样的夹墙气。叶锦城这个人,待人亲厚,手腕圆滑,哪怕是对着几岁的小孩子,也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和颜悦色。在他们相处的那些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岁月里,陆明烛从来没见他对任何人有过恶意——就是这样一个人,到头来却毫不留情地欺骗了他。   叶九霆见他久久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思索着什么,也不敢吱声,却哪里知道陆明烛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陆明烛想了一阵,这才不紧不慢地把思绪拉回来。且抛开所有恩怨来说,他明白叶九霆之前说的话有理,影响到屠狼会,进而影响到大局,安禄山得了势,红衣教也就得了势,这对他们明教并没有什么好处。   “明烛哥,要不这样,”叶九霆突然抬起头,“师父到现在还没回来,今晚上肯定是不能来这里了,到处都是红衣教的探子。听说红衣教那从洛阳派来的阿里曼执事,明日就能来了,总这么两两之间谈话也不是办法,要不大家坐在一起谈谈如何?我和师父就住在江津村,明日你要是有空,就来找我们吧,一起去见红衣教的人。”   “……行,就这么办。”陆明烛出人意料地爽快,说罢了也不看叶九霆一眼,转身就走。叶九霆有点诧异,却也明白他这是不欢迎自己继续呆在这里的意思,立时识趣地告辞了。   这地方临近洛水,春夏之交的清晨,湿气格外重,到处都笼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陆明烛带着谷清霜,很早就从据点里出发了。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色还几乎是黑的,只因要先去找叶锦城他们,再去红衣教圣坛,这当中很有一段距离,颇需要花费一点时间。他特意留下了陆明灯,只因为比起谷清霜来,陆明灯见到叶锦城之后要暴躁得多,万一冲动,指不定闹出点什么事情来。   可是几乎一出门,他就开始后悔了,谷清霜安静地骑着马跟在他后面,用绝对的沉默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她已经不是大光明寺之前稚嫩的小师妹,而早就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虽然安静,可是陆明烛知道,她心里对叶锦城的恨意绝不会比陆明灯更少。因为水汽的浸润,地面湿滑,江津村附近的路又不好走,颇费了一点工夫,可是到达的时候,天却还是没有亮。江津村这个地方,早在战乱之前就饱受李渡城那边瘟疫尸毒的侵害,长久以来这里的村民都还保存着警惕的秉性,更兼明教和红衣教在此互不相让,常有械斗,他们才刚进村口,就见到有守夜的村民拦了上来。陆明烛正待解释,却见那村民打量了他们几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转身放行。陆明烛心里明白,大约是叶锦城他们之前打过招呼了。   叶九霆告诉他们住处,江津村也不大,能勉强把商会的人都安置下来也已经是不容易。陆明烛转头低声对谷清霜嘱咐了几句,这才跳下马来牵着马匹前行。很快来到一处院落,门前守卫的正是洛阳商会的镖师,陆明烛低声问路,刚走进院子,就看见旁边的院落里亮着几盏灯,在这黑漆漆的清晨格外显眼。昏暗的橙黄灯火映到屋外,随即听见门响了一声,是叶九霆走了出来,已经穿戴整齐,他先是给陆明烛行了个礼,又恭恭敬敬叫了谷清霜一声前辈。谷清霜纵然心里对叶锦城有恨,可是当年叶九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跟她一起玩耍过,对着叶九霆,她怎么也板不起脸来,只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人呢?”陆明烛不见叶锦城,便对着叶九霆这么发问。   “快了快了,”叶九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面露尴尬,好像被戳中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痛处,“师父他马上就来,二位前辈先等等,一下就好。”   谷清霜看了陆明烛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陆明烛,仅仅借着微弱的灯光,叶九霆都看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他架子倒是挺大,还得让我们在这里候着,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磨磨蹭蹭?”陆明烛发出十分清晰的一声冷笑,一面大步走向门口,“我没工夫等他。”   “哎!明烛哥,你等——”叶九霆没料到他表现出这样反感的态度,叫着想上前拦截却来不及了,陆明烛一脚蹬在那房门上,那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立时应声而开。   叶锦城本来正背对着房门坐在里面,此时听见猛然的这么一声,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大约没想到是陆明烛,一瞬间他的神色有点惊慌,却少见地很快镇定下来。   “你来了?对不住,我没想到你们来得这样早,一下就好。”他的语气里有种在陆明烛面前少有的冷静,紧接着又转过头去。叶九霆跟着后面进来,脸色尴尬,活像是被人撞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陆明烛皱了一下眉头,随着叶锦城右手的动作,他这才发觉叶锦城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头。江津村凋敝多年,屋舍都破破烂烂,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他们住的这地方,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却仍然显得陈旧破落。那铜镜价值不菲,一看就知道是叶锦城他们带来的。出来处理这类紧急的事情,还随身带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陆明烛突然有一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就仿佛他们不是出来做事,而是出来游山玩水一般。叶锦城神情很平静,陆明烛这才打量他,突然发现他穿着一身比平常更为体面的衣服,金银线纹绣,工到极致的花色,延展着一大丛银杏叶子,从肩头直泻下去,衬得腰背笔挺。叶锦城在那里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梳头,那些银白的头发,被他高高地拢起来,扣上发冠,连那发冠上都是鎏金片的银杏叶子。叶锦城对着镜子仔细左右端详了一下,尽管陆明烛只能看到昏黄的灯火下同样昏黄的镜面里的面孔,他却依然能感觉到叶锦城脸色并不好,青白肃杀的,只是神情却不同寻常地格外沉着。叶锦城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他看见叶锦城拿起一块丝帛似的东西,往旁边的盒子里沾了一点东西扑到脸上——陆明烛这才诧异地发现,那是西域香粉之类的东西。尽管早些年在中原的时候,唐帝国富庶开放,男子就算涂脂抹粉也不奇怪,他却还真没见过叶锦城这样,不由得有点傻了。叶锦城的动作并不算是拖泥带水,却仍然谨慎地又照了一下鬓角,唯恐有零碎的头发落下,这才站起身来。   叶九霆早就转身出去了。陆明烛本来双手抱臂靠在门板上,带着嘲弄和不耐烦的神情看他,此时叶锦城一站起身来,他才发现叶锦城腰间美玉流苏,环佩叮当,连着他一面拿起来佩在身上的轻剑重剑,都一应成了华贵的装饰。他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又不放心似的对着镜子里再瞥了一眼,用指尖抹了两下眉梢,这才习惯似的把手搁在腰间千叶长生的剑柄上,道:“抱歉,走吧。”   陆明烛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赫然发现叶锦城握着剑柄的手指上,还足戴着两三枚戒子,这些东西以前他身上从来没有。陆明烛眉头皱了一皱,忍不住用一种嘲弄的口气冷声道:“你这身打扮,像是赤贫乍富,怕旁人不知道你有钱,连成亲都够了。”   叶锦城听了他这话,脸上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似乎早就知道陆明烛会有此一说,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现在看着我可笑,一会儿进了红衣教圣坛,你就晓得里面的道理了。现在是她们拿捏着我们,你也许不怕,可是我心里是虚的。在你面前,我虚成什么样子也不拘被你看见,可是在红衣教那里,不能落了半点下风。但凡世人,不论贵贱,都逃不了狗眼看人低的秉性。心里越虚,脸上越是要体面,不能叫她们看出来。”   陆明烛倒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微微有点发怔,却旋即想起,在早些年他跟叶锦城相处的那段可笑日子里,叶锦城纵然是风流美貌,去做什么正事之前,也没见他有这股玩命地梳妆打扮的可笑劲头,因此冷笑道:“按你这意思,我这模样今天见不得人了。”   叶锦城看了看他,随即摇摇头。   “……没有。你看起来很好。”他轻声道,陆明烛很难分辨出他话里的意思,“你用不着像我这样。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也用不着这样。走吧。”   他说着转身先走出去。清晨的风还微微有点凉,陆明烛站在那里,看着叶锦城的背影,他的两边肩头像是怕冷似的微微耸着,简直有点压不住那身打扮。陆明烛仔细想着方才叶锦城那最后几句话,突然发觉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思虑太多不相干的事情,连忙收拾了思绪跟上去。叶锦城已经出去了,谷清霜也策马立在那里等着。陆明烛一言不发地跨上马背,整了一下缰绳。大约是他的脸色还有点微妙,叶九霆在旁边看不下去,凑过来悄声解释,语气里都透着尴尬。   “明烛哥,你别奇怪……师父他一直对我说什么……心里越是难过,就越不能露给别人看,自己不体面,别人就越要来踩你的脸,自己的脊梁骨越是挺不直,别人就越要来戳……哈、哈哈……这些年来只要有什么大事或者应酬,师父都是这样的,我有时候等他等得也受不了……总之他说的那套东西,说说也就罢了,你就当没看见,就当没看见……”   陆明烛闻言瞥了叶九霆一眼,不置可否,只是一夹马腹,让马儿小跑起来。   (一二九)   清早清寒的晨光从洛水的东面升了起来,渐渐照亮了他们这些赶路的人。有风渐起,可暖热的感觉也逐渐涌现。他们沿着洛水的西岸前进,打算经过升仙谷,一路去往北边的红衣教圣殿。叶锦城似乎明白陆明烛的心意,兀自骑马赶在前头,绝不凑近来惹陆明烛不愉快。谷清霜沉默不语,唯有叶九霆,一直在絮絮叨叨地与陆明烛说话,才不至于陷入尴尬的冷场。   陆明烛只是缄默侧耳,并不怎么答话。叶九霆说的大多都是些之前在红衣教那里的见闻,陆明烛自从来了洛道,还从未与红衣教的人正面交锋,因此听得也仔细,都暗暗记在心里。又走了一段,只见四下里越发荒凉。其时日头高起,可平白无故地只让人觉得更加阴森。陆明烛抬手揉了揉眼睛,心里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阴热——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是那种有事情发生之前的预兆。他一生都在跟随这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前行,这种直觉多年来只有一次不准——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前面的叶锦城,却见叶锦城恰好拨转马头,回过身来。   “九霆!”   叶九霆赶紧答应了一声。叶锦城策马往回走了几步,靠近陆明烛这边道:“前面就是红衣教的地盘了,不能让她们瞧见我们是一起来的,免得以为我们背着她们早就串通一气。分开走吧。我和九霆走前面。你们二位迟一会儿再来。”   他的语气很恭敬,比以往陆明烛听过的都要谨慎,也许是因为有谷清霜在场的缘故。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策马前行,头也不回一下。叶九霆连忙对着陆明烛和谷清霜点了点头,也策马跟在他后面。前面就是天罚林了,两人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还不太明亮的晨曦里。   “看看他那股作派,真是一点没变。师兄,你真是没变,他说怎样,你就怎样。”谷清霜突然冷笑了一声。她这两天来还都不太适应,在她的记忆里,直接跟叶锦城接触,只有许多年前在藏剑山庄客居的那段时日,那时候叶锦城跟她的师兄感情还很好,做戏做得全套滴水不漏,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至于后来他背叛陆明烛,对她来说,则是通过旁人的述说,或者是陆明烛零星的话语中得知,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觉。因此她一方面恨叶锦城,却又一方面老觉得这恨与旧日的相处中间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无法直接对叶锦城发难,只能冷笑不已。   “师妹,一会进去了,可别惹事啊。”陆明烛听出她话里有气,不想跟她争辩,只是叮嘱了她一句。   “什么事情要紧,我分得清。”谷清霜又是一声冷笑,“师兄,你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陆明烛体味着她话里面的意思,突然觉得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走吧。”   他们有意走得很慢。穿过林子,前面的山道平整了些,在一处峡谷上面有架起的桥,那里已经明眼地站着红衣教的守卫弟子。谷清霜上前自报家门,只见那些红衣教弟子皆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反复盘问了好几次,才将他们放进去。   这圣坛之前一直没有修缮完毕,如今战乱又起,许多地方的工程也就停滞下来。他们跟随着红衣教来接待的弟子往里面走,不多时被领进一间偏殿,看起来像是时常做会客之用的。   “上次我和明灯来,也是在这里说话的。”谷清霜低声地在后面提醒陆明烛。   两人被引进去,便瞧见一面的客座上,叶锦城已经坐在那里了,只是不知道叶九霆去了什么地方。红衣教的女弟子上前,低声地对谷清霜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让她回避,陆明烛给她使了个眼色,谷清霜点点头,跟着她出去了。   主位上还空着,红衣教的架子的确颇大,让他们硬生生在这里干耗着。谷清霜出去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叶锦城和陆明烛两个人。陆明烛知道叶锦城之前来过几次,多少比自己有经验,见叶锦城不说话,便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他旁边坐了。他偷眼去打量叶锦城,只见叶锦城斜靠在椅子里跷着腿,是一个颇为放松的姿势,但是又不至于流入无形无状的那一路,脸上神情同先前早晨流露出来的萧索完全不同,端的八风不动,配着那一身格外显眼的装束,竟然颇有点让人敬畏。   做戏的功夫见长。陆明烛暗自在心里感慨了一声,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不多时有红衣教的弟子给陆明烛端上茶来,见叶锦城面前的茶盏里,茶水纹丝未动,已经冷了,便道:“叶先生怎么不喝茶?”   叶锦城闻言微微一笑,道:“主家还没来,不敢自专。”   他的语气恭恭敬敬,措辞却又像是在找茬,一时叫人分辨不清。陆明烛乜了他一眼,只见他神情也似笑非笑,真假难辨。那红衣教弟子显然也被他这种说不清楚的气势挡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你可真是能装。”眼见那红衣教弟子出去了,陆明烛咬着牙,口形不动地从牙缝里低声挤出一句话,因着这缘故,这话听起来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又不是没见,她们晾着我们在这里,没安好心。谁知道一会儿会提出点什么无理要求,不堵她们一下,气势短了,回头不好讲话。”叶锦城也咬着牙,脸都不偏地用极其低沉的声音挤出这么一句。   陆明烛不再作答,也沉默下来。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有红衣教弟子进来通传道:“今日不是我们宣使来同二位谈事,洛阳来的执事刚刚才到,由她来接待二位。让二位久等,实在是抱歉了。”   陆明烛扫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叶锦城仍旧斜倚在那里,一只手五根手指在椅子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敲打,一副气定神闲懒得理人的模样。那红衣教弟子又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洛阳来的执事到了?先来没有听说。”陆明烛低声道。   “我也不清楚。”叶锦城仍旧维持着那副姿态,语气却变了,“前两天我来的时候,还没听到半点风声呢——不怕,一会儿见了她我来说,你别说不该说的话就行了。”   陆明烛剜了他一眼,低头喝茶。那口茶刚喝到嘴里,他就听见后面的门页响动了一声,他自然而然地一回头,只见门口跨进一个一身红衣的女人,身姿窈窕,美艳无双,一开口就是娇滴滴的嗓音:“抱歉了二位,路途遥远,我耽搁了。”   她这短短几个字简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陆明烛刚巧回过头去,两人的眼神恰在此时对了个正着。陆明烛猝不及防,整个人身上都炸起一层粟,硬生生地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没有将目光如避蛇蝎地移开去——来的人正是倾月。他和叶锦城谁也没有料到,这红衣教从洛阳请来的执事竟然是她。尽管他竭力控制,脸上的神情却已经无法抑制地变了。倾月先来也是一怔,神情像是凝住了的冰,随即慢慢地有一丝春风拂过,涂着艳丽口脂的嘴角渐渐化开一抹笑容。   “原来是您呀……是我先前眼拙了,竟然还真的以为您只是西域商会的人呢。”   叶锦城从她进门那一刻,一听见她的声音,脸色就变了。他也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她。且不说自己之前同她有过一段不尴不尬的接触,光说陆明烛的身份,就立时暴露了。先前的谎话,这么一下子就彻底穿帮了。还好他并没有回过头去,不像陆明烛那样跟倾月对了个措手不及,总算留出了一点整理自己表情的时间。   倾月露出可以称得上是高深莫测的笑容。她从洛阳过来,是接到这边的急信,却也万万没想到,竟然两方面都算是她见过的熟人。她凝视着陆明烛,笑眯眯地绕过客座往主位上去,一面道:“没记错的话,阁下是谷先生——谷清泉——不,不对。”她这么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陆明烛,“既然先生在明教高就,想来先前的那个名字,定然也不是真的了。可否请教先生姓名?”   震惊还没有那么快就能消弭下去,陆明烛竭力调整自己的神色,直到自己认为比较合适了,才道:“……不敢。在下陆明烛。”   倾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把目光移到叶锦城身上。适逢此时叶锦城正端起茶盏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轻轻吹掉上面凝起的一层,眼睛对倾月抬也不抬,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   “我说这洛阳来的执事好大的架子,半晌不来,害得我连口茶都不敢喝,可要渴死了。这下总算来了,倾月夫人,久见。”   倾月本来以为,因着陆明烛身份的关系,叶锦城会表现得惊慌一下,至少也要有一点点尴尬,却没料到他一副早就在预料之中的模样,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喝茶,实在是让人摸不透。她沉默了很短的一瞬,用眼角扫视着叶锦城,想看看他到底是在强作镇定,还是确实早有准备。可是叶锦城半低着头斜倚在那里,根本不看她一眼,倒叫她拿不准了。   “叶先生,好巧。这普天之下,哪会有叶先生不敢喝的茶呢,叶先生不喝,只怕是看不上我们这里的茶。”   “哪里,哪里。”叶锦城把茶盏往面前一放。倾月细细打量着他,一时只觉得那身打扮明丽得咄咄逼人,简直要胜过她了。她一时摸不清叶锦城到底要怎样,再看一眼陆明烛,却发现陆明烛的神情也镇定下来,先前那点惊慌或者惊讶,早就消失不见了。倾月在心里思量了一圈,她只听说要来处理事情,却没想到碰见的另外两方是这样两个人。她想了想,转身走到主位上坐下来,道:“通报的弟子太不识相,之前竟没有知会我一声。”她说着转头看向陆明烛,“我和您虽然不太相熟,可好歹也有一面之雅——我和叶先生,已经熟悉得很,早知道大家本来都认识,这件事情,好说,好说。”   她说着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叶锦城动也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既然夫人说好说,那就尽早把货物放行,至于先前的事情,不管商会的人是死在谁手上,延后再处理。”   “……叶先生,您这话说得,我听不懂啊,”倾月一只手卷着一绺滑到胸前来的长发,将它们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起来,不知道的人看了,只会觉得她虽然颇有点年纪了,却不减半分娇媚,不会注意到她的眼睛深处闪烁着的那一点狡黠的微光,“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只有我一个人说好说,那又有什么用呢,得您二位也好说,才好解决啊。”   “货,在你们手上,”陆明烛冷声道,“人,你们说是我们杀的。东西和言语上的便宜,你们都占尽了,我们说好不好说,有什么打紧?”   倾月心里微微打了个顿。她本以为陆明烛被揭穿了身份,联想到自己红衣教这边和燕军的亲密关系,若是不想被找麻烦,总该有所忌惮,却没想到陆明烛一开口就是这么阴阳怪气,咄咄逼人。   她吃吃地笑起来。“先生说话,真是不留情面,就算我们与贵教向来不和,可现下既然一起摊上了这种事,就不该这样互相挤兑,应该互相体谅嘛……再说了,看起来您也是厉害人物,何故早先来在洛阳城的时候,不如实告知身份呢?若是我们早些坦诚相对,现在说不定早已经坐在一起喝酒,也不用这样互相推诿了,您说是不是?”   她这是在旁敲侧击,故意提示陆明烛关于身份的事情。明教与狼牙军不和,虽然并没有直面的冲突,可是在洛阳城也要小心行事。陆明烛听得出来,她是想要暗示自己,如果不愿意乖乖听她吩咐,等回了洛阳城,就要想方设法找自己麻烦。   “他本来就是西域商会的人。”叶锦城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没错,先前见面,的确没有告知倾月夫人,那不过是他们在西域商会做生意,与我有些往来罢了,与夫人见面时,他是以西域商会商人的身份,我倒也想多嘴多舌地介绍呢,只怕多说了话,唐突了你。”   倾月被他噎了一下,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她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因为自己这边占据主动地位,现下明教和洛阳商会,倒成了一副狼狈为奸的模样。当然,既然这两人先前就认识,很难保他们两人是不是本来就串通一气。她思索了片刻,笑道:“叶先生真是,顾虑太多了,早先跟我说个清楚,现在咱们三人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如此尴尬。”   “不想尴尬,就早点解决问题。”陆明烛的声音冷冷的,“我已经在据点内调查过情况,当天随行的明教弟子,没有一个看见是我们的人先动手。无论这当中是不是有所误会,商会中人被杀,我们没有责任。”   “哎呀,您这话说得真是……您就一定这样肯定?”倾月故意用一副大惊小怪的语气感慨起来,“我们这边,可都是些弱女子呀,打起来,自顾不暇,跑都来不及,怎么会是我们杀的人呢?没有证据,您可不要随便乱说呀!我也是奉了上使之命来办事的,再说那天,我们这边的姐妹也有伤亡,若是不能给她们一个公道,我可是要受罚的呀!”   “……听你们二位的意思,是我商会的人自己捅死了自己,活该倒霉,我是不是现在就要回洛阳去,同各位同僚这么说?”叶锦城往另一边一靠,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神在倾月和陆明烛之间来回逡巡,阴阳怪气地调侃,“你说不愿背锅,你呢,说是要给姐妹们公道,我商会的人,敢情就不是爹娘生养,一文不值啊?”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半晌之后倾月先笑了起来。“叶先生还是那样伶牙俐齿,我是说不过你的。只是如果没有一个结果,我回去也不好同上面交代,既然二位都不愿意让步,那这货物,只好暂时扣在这里了,等二位变了想法再来。”   “你扣他的货物,跟我们无干。”陆明烛冷冷地扫她一眼,“这件事,从头到尾就跟明教没有关系。不要再提不着边际的要求,这事从此揭过。”   倾月还没说话,叶锦城倒先转过头去了。   “跟你们无干?陆掌使,你胳膊肘往哪里拐?你们在洛阳商会那么多笔生意,我本来顶着大燕洛阳府的重压跟你们做,关键时候你就这么撇得一干二净,这算盘打得真是不错。”他用一种不咸不淡的语气挤兑陆明烛,“这货物是洛阳府要的,现在解决不了,没了商会的好,也不会有你们什么好!”   “我也从来没见你给我们什么好了。”陆明烛语气平板。   叶锦城吃他一噎,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有翻了个白眼,转头对着倾月道:“我要说的话方才都已经说了。你也知道,这批是兵器,是长安府要的。你们如果执意不放,耽误了大事,洪将军那边,我没法交代,到时候夫人自己去交代吧。”   “好,我一定去交代。”倾月并不怕他这种威胁,只是笑眯眯地回答。她知道叶锦城不敢怎样,因为燕军与红衣教的关系,比起他们与商会的关系,还是要过硬得多。虽然她也很清楚,这层关系也有它的限度,可她赌,赌叶锦城比她更不敢拿这样的关系来互相考验。   “倾月夫人,就算依着先前的交情,你也不该这样一直跟我打圈绕弯。”叶锦城的声气突然软下来,像是经过了什么激烈的内心交战而终于妥协了似的。陆明烛趁着倾月不注意,悄悄斜睨他一眼,心里思忖着,叶锦城这一出到底是因为无奈,还是早就在计划之中的。可他看不出什么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倾月笑眯眯地重复了一次,“那就只能是明教杀的。这商会的几条人命,你们二位还请自行私下商量着解决,不要闹到我们头上来。这一番纷乱,我红衣教的名声可是受了许多影响,你们要怎么补偿呢?”   这简直是得寸进尺。陆明烛有点坐不住,刚要开口,却突然感觉叶锦城借着隔在他二人和倾月之间的那张桌案的阻挡,悄没声息地把手盖在自己手上,轻而且镇定地按了一按,似乎是在示意他不要说话。   (一三零)   在长久的与各种人或者势力的周旋中,他早就已经懂得在短时间内权衡利弊。所以尽管十分不想听叶锦城指挥,他却仍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一瞬间他落入一种无能为力的自我厌恶中——这也许是因为,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叶锦城又一次占据了主动权。   “倾月夫人,有话明说吧,你到底想要怎样?”在陆明烛思索的这短暂时间里,叶锦城已经重新换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也许是他前后转变太快,连倾月也有点不曾料到,因此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人,是明教杀的,如你所说,叶先生,你们商会的人,也是爹娘生养……总得赔几个钱……陆掌使,这就该你们出了,”她将凝视的目光从陆明烛的脸上移到叶锦城这里,“至于我们红衣教名声受损……总得出资修补,这钱……叶先生,你说呢?还有,此事既然由明教而起,你们退出江津村附近,撤去据点一半人手,这事就算揭过了。”   陆明烛感觉到,叶锦城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这个动作是一种暗示——更何况,他自己的怒气也已经恰到好处地到了爆发的边缘——陆明烛竭力平复一下,将那股想要拍案而起的怒意转成一个慢吞吞起身的动作,然后用眼睛斜睨着倾月。   “不可能。”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没给倾月留下一点反应的时间。   谈崩了。可是就倾月这里来看,她似乎还是镇定自若,只是拿眼神凝视着陆明烛走去的方向。她的眼睛很大,浅栗色的,也很清澈,只是上面汪着水,也不晓得底下究竟有多深。叶锦城脸上的笑容不但没褪去,还不由自主地又加深了一些,趁着倾月去追逐陆明烛背影的目光,他仔细而且快速地打量了她一眼,试图捕捉细微的蛛丝马迹。   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嫣然一笑。   “哎呀,谈崩了呢。陆掌使脾气不好啊。”   “怎么能是他脾气不好呢,”叶锦城笑眯眯地回答她,“就算是我听了,心里也不舒服呢。”   “晌午都过了,二位不在这里吃饭?”她突然将话头一下子岔开去。   “哎,吃什么饭?”叶锦城还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将话锋推回去,“你不像我一样,整天谈生意——我们这一行,谈生意中途请吃饭,不过是为了下局有可以接着谈的可能,方才已经谈崩了,吃饭就多余了——你说是不是?”   “我一个女人,哪里像你们那样懂得那么多?”倾月吃吃地笑着盯住他,模样就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艳丽毒蛇,“那也罢——”   两人仿佛是极默契地一起站起身来。叶锦城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外面走。他嗅到一阵浓烈的西域香料的气息,是倾月,这艳丽的毒蛇贴在他身边,咝咝地吐着信子道:“……叶先生瞒天过海,好厉害的手段啊,我先前还不知道,那个人是明教的呢——现在回想起,二位看起来,关系颇为亲密啊。”   她语气娇滴滴的,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叶锦城听出来了,眼见着她那意思,就是说如果他们不满足她的要求,就要回去说给狼牙军,说商会和明教有往来。明教和狼牙军虽然暂时没有完全撕破脸,可也是重点监视和怀疑的对象。如果叶锦城被发现同明教有往来,在狼牙军面前的信任可是要大打折扣。叶锦城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如果洪英等人不再信任自己,定然会派人多加监视,这样连着屠狼会的踪迹也有可能一并暴露。   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可是似乎比想象中还难对付。叶锦城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他的声音温柔,简直有点甜丝丝的。   “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望着倾月,“我是个生意人,无权无势,就赚一点辛苦钱。贵教将来就是国教,前途无量,我自然愿意效力——可是说白了,我这种贩夫走卒,谁也得罪不起呀,明教来找,我敢说一个不字?不过是在中间跑腿,拿一点小小的零头罢了,权当糊口。眼下大燕基业未稳,天下动乱,在乱世活着不易,倾月夫人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小小蝼蚁,在下必然一辈子都不忘恩情的。”   倾月眯着眼睛笑了。其时叶锦城已经走下台阶,说罢了这话便旋了身子对倾月双手抱拳,作势低头感谢的模样。倾月也不留他,只是微微点头一笑,直到叶锦城走出有一段距离,她才扬声娇笑。   “叶先生!我这里不急的,您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再来找我也不迟呀!”   这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到叶锦城耳朵里,直把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碍于在殿前广场上穿梭的红衣教弟子们而不能表现在脸上。叶九霆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一面忙不迭地将一件薄薄的披风拢到叶锦城身上,一面道:“怎么样?师父?怎么样?”   “油盐不进。”叶锦城恨声无比,脸色难看,“老子的脸都要笑僵了。出去再说。”   叶九霆跟着他多年,也绝少见到师父这样气急败坏的模样和语气,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只觉得叶锦城是真的急了。两人一路走到红衣教圣殿的外面,早有执事弟子把马牵了过来。叶锦城脸色发青,却还不忘四下张望了一下,除了红衣教弟子们,不见其他人,想是陆明烛和谷清霜早已经走了。   一路上他把情形大致同叶九霆说了说。两人回到江津村,叶锦城只觉得倦意极重,偏偏心里焦躁,又怎么都无法静心休息。差不多到了傍晚,天色渐渐黑下来,从窗户中望出去,可以看见天际呈现一种森冷的蟹壳青,可是因为晚霞的缘故,往李渡城方向望去,又能见到一些粉红的云霞在天际载沉载浮,很是好看。叶锦城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件事会越拖越麻烦,便也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索性换了身衣服,再去一趟明教营地。   明教营地在江津村还往南面一点的地方,离洛水很近,仅仅隔着一片桉林。这林子晚上黑漆漆的颇有点阴森恐怖,可是如果穿过林子,走到靠近洛水的那一边,流动着的清澈的水,发出清泠的声音,也就将这本来阴森的气氛洗刷下去不少。   陆明烛穿过桉林,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春草,虽然在洛道焦黑的土地上显得微不足道,可是踏上去还是有点柔软的意思。借着从林子上方漏下来的那点微幽的月色,他不紧不慢地来到河边。叶锦城站在河边,手上擎着一盏白色的油纸灯笼,暖色的灯火从那纸张后面透出来,将他周围的一小块地方映出黄澄澄的光晕。   陆明烛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有些什么很久以前的画面从心里闪现过去,他侧着头想了想,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似乎在很久以前,有过这样熟悉的场景,在河渠或者是水边,夜晚的时候,他和叶锦城站在一起,黯淡又温暖的灯光映着他们的脸——那时候好像他们都还很年轻。这些念头和画面只是一瞬,他重新迈开步伐,大步地走过去。那边叶锦城像是听见了,转过身来。   “来了?”   “嗯。”陆明烛淡淡地应了一声,倒也毫不避讳,“我等你好久了。”   一瞬间他似乎看见叶锦城的神情因为他这句话起了水纹一样的波动,可是再看又没有了,也许只是叶锦城明白过来,他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也许只是方才的那波动,是因为灯笼里火光的摇曳。   从桉林里传来吱吱喳喳的的虫鸣。叶锦城沉默了一下,也并不说废话,只是道:“我也想早点来。只是今天红衣教的态度……你也是亲眼所见的。我怕她们暗地里派探子监视我们,晓得我们私下接触,只好挑晚上来。”   “我今天是先走的,她跟你说了什么?”陆明烛用一种低沉而且简短的声气问他。   “你走了之后……她威胁我了。”叶锦城沉吟着把灯笼换到另一只手上,“话说得不明,不过我听得懂,如果我们不满足她的条件,说不定回到洛阳之后,会拿你明教的身份说事。如果她告诉狼牙军我和明教的人做生意,狼牙军就不再信任我了,到时候不要说是我……还有你的徒弟,还有整个屠狼会,也许都会有危险。”   “疏忽了。谁能想到来的是她?”陆明烛感叹了一声,忽而又道:“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信口说了几句打圆场的闲话,带过去了。”叶锦城摇摇头,“但是她最后说了,叫我们改变想法再去找她,她不急——她的确是不急,她拖得起,我们拖不起。这批兵器再扣下去,走另一条线的那批也要暴露了,对不上号,我没法解释,只怕牵扯出整个屠狼会,到时候所有的心血全部毁于一旦了。赔钱,我这里好说,可以答应她,但是她对你们明教的要求,我……”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的意思就是,只有我们让步了?”陆明烛的声音冷下来。   “里面的利弊……明烛,这轮不到我来说教你,我也没有那个资格。你心里明明是清楚的,我也知道你不服。可是……我无话可说。如果她一直扣住兵器不放,我是不敢叫狼牙军来主持所谓公道的,我跟他们的关系,到处都是漏洞,好不容易才维系起来,经不起推敲的。”叶锦城的一字一句地缓声低语,“只不过,我今天总觉得,听她话里的意思,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我不能确定,再拖几天好了,我会设法试探试探。只是,我注意到一件事,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感觉——你有没有觉得,她格外注意你?”   “……什么意思?”陆明烛的眉头皱起来。   “我说不上来。”叶锦城凝视着手里的灯笼,“也许是那么一种神态,声气,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总觉得她瞧着你的眼神奇怪。你今天一味扮着那么一张冷脸,可能是没有留心。”   “我看你是想多了。”陆明烛冷声道,“她只是没想到我是明教的人,今天一时也有点惊讶而已。”   “不,我没有。”叶锦城固执得异常,语气也变得更加笃定了,“我回去想了好久。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但是做生意久了,必须要会察言观色,我瞧着她的神气,就是哪里不对——你是不是以前认得她?或者跟她有仇?”   陆明烛并没有忙着否认,他闪烁着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没有。我不认得她。”   “真的不认得?”   “真的。”   “……可是我不可能看错。”   “说了不认得了!”陆明烛不耐烦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些。他声气这么一抬,叶锦城立刻露出畏缩的神情,虽然仍旧固执己见,声音却低了些:“……你不要急啊,我是说真的,今天大半时间,你不看她,她却一有空就在看你,那个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好,”陆明烛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瞪着他,“就算是认得,又能怎样?”   “……我猜……我猜她如果是认得你,可能是想找你单独谈谈,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你却根本没理她……”   “哦,单独谈谈。”陆明烛点头,“那能谈出什么结果来?别说她本来就不是那种分不清公私的女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假如她是从前跟我有仇,这单独谈了,难道她还能给我什么好处不成?说到头来,还不就是该怎样就怎样,撤换据点,赔钱?”   “我没叫你去跟她单独谈啊……”叶锦城小声嘟囔起来,陆明烛听出他话里有一股酸溜溜的意味,立时又恨又恼,心火上涌,高声道:“既然又没打算叫我去谈,你在这里左一句右一句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   “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问问,看看你能不能想起点什么来,好一起找找她的弱点而已——你火气不要这样大呀,我没别的意思……”叶锦城先是忙不迭地高声否认,随即声调儿越来越低,最后索性垂着头不敢讲话了。   他其实心里依旧存了疑,只是现在他怕极陆明烛,见陆明烛火了,不敢再说什么。之前叶九霆给他提醒过的一件事情,总在心里挥之不去。那日见到红衣教女弟子去铸造场托人打造形制和悲魔饥火相似的弯刀,怎么看来也不像是巧合。可他又总觉得,陆明烛是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的,他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即使陆明烛因为旧日的事情再恨自己,也断然不会拿正事开玩笑。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拿不准了,再偷眼看陆明烛,只见陆明烛蹙着眉尖也是一副上火的样子,正在那里盯着前面流动的洛水。   “那要不……就……我得了空再去看看?”他小心翼翼地问陆明烛,对方却只是抬起眼睛不耐烦地乜他一下。   “你不要光顾着上火,就算人不是你们杀的,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叫就算不是我们杀的!本来就同我们无干!”   陆明烛的确并不是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可是一来,他跟叶锦城有积年旧怨,只要是想到跟叶锦城一起办事,无论这些年修炼成多么淡然,也没法做到全然波澜不惊;二来叶锦城的立场相对简单,可在他来说,他首先是明教弟子,其次才去襄助屠狼会,凡事都该先以明教利益为重,但是反过来说,屠狼会如果受到损害,也难免牵连进明教去,偏偏这次的事情,在洛道的据点如果退让,明教在洛阳南面的势力会被削弱,可若是不退让,货物不能动,万一进而牵扯到屠狼会,也许明教在洛阳的据点也会遭受损失。陆明烛进退两难,偏偏还有个叶锦城在旁边,难免着急上火,更不可能给叶锦城一个好脸色了。   “好!好好好!不是你们杀的……”其实就叶锦城来说,他完全没有办法判断到底商会的人是死在谁手里,其实若是一个纯然的旁观者,可能很容易就能得出明教和红衣教皆有过失的结论,可是作为他,他并不敢同陆明烛争辩,“可是就算不是你们杀的……那个倾月,她现在掐着我们的七寸,明烛,我不是催你,你得了空,就好好想想……”他尽量将语气放得轻而且慢,可是心里也渐渐焦躁起来,“除了你们暂时让步,目前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钱的事情我来解决,你……”   “叶锦城。”陆明烛突然转过身盯着他,棕色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冷的烈焰,“我明教当年几乎遭灭顶之灾,退出中原将近十七载,现在好不容易重拾山河,怎能就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战果拱手他人?你这个人,太会骗人,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干过的那些事——你自己清楚,不必等我来戳穿!”   叶锦城猝不及防,被他戳得愣了一下。陆明烛眼见着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变了,连那暖色的灯笼里溢出的光辉都不能掩盖那渐渐青白交错的脸。   “我……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洛阳那边……”   “洛阳那边?叶锦城,我提醒你,我先是明尊弟子,而后再谈其他。”   叶锦城的脸也白了,他提着灯笼的手有点哆嗦。“……我晓得你的意思,我晓得啦,”他讲话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了,连官话都变了调,不由自主地带出一点陆明烛曾经很熟悉的杭州口音,“其实你明明懂得……这货物走不了,万一牵扯出屠狼会,对明教同样没有好处……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都是……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你有什么气……你对着我出,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一声怨言的,这是我欠你的……可是那些屠狼会的兄弟们,还有那几个孩子,在营地里你明明都跟他们相熟……你有什么气对着我出……你没必、必要牵扯到他们——要是出了事,他们可能都要死,你摸摸心口,你真的一点都不……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们?”   陆明烛看着他煞白的脸,心里倒只是觉得痛快。只是叶锦城一提到屠狼会里的那些人,他倒真的心里打了个顿。其实他本来前面说的也不过是气话——是因为对叶锦城有气,那些话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可是叶锦城这话提醒了他,他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不近人情,可这种后悔混合着恼羞成怒一起涌上来,让他又发出一声冷笑。   “叶锦城,你让我摸摸良心?当年在大光明寺,怎么不见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   他这话就跟猝不及防的一根暗箭一样。即使隔着黑暗,他也能感觉到叶锦城发出半声艰难的喘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大概是无言以对,他没有再听到叶锦城出声。两人相对无言地面对着洛水,月光似乎隐去了,有点春夜的闷热,不多时,突然淅淅沥沥地开始从天际飘落一场春夜的小雨。   那雨点落下来,打到脸上仍然有点凉,叶锦城像是突然被这雨水惊醒了,他抬手摸了摸脸,脸上湿漉漉的。   “……对不起。”许久之后他低声地跟陆明烛道歉,语气里却还有点火燎燎的,尽管陆明烛能听得出他已经在竭力抑制,“我再回去想想……有什么事再说吧。对不起。”   他说着急煎煎地转身往桉林的方向走。陆明烛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便索性也不出声了,冷冷地站在那里睨着叶锦城的背影。前面叶锦城走了两步,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回来,陆明烛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却见他三两下利索地解开身上披着的披风,团成一团猛地丢进陆明烛怀里。   “……下雨了。”   陆明烛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接住了。再抬起头来,叶锦城已经消失在前面黑漆漆的桉林里了。   (一三一)   夜太安静了,就算房门紧紧关着,也能听见外面吱吱喳喳的虫鸣。叶锦城侧身蜷在榻上,一只手垫在脸颊下面,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这情况下即使他想要辗转反侧也不行,只因为叶九霆就睡在他外面,这床榻太小,根本留不出多少空隙来。他隐约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心里回荡着陆明烛先来说的那些话,便越觉烦闷,最后忍无可忍地动了动。   只是这一下叶九霆就被惊醒了,叶锦城能感觉到徒弟警觉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异常,才用一种惺忪的声音道:“师父,怎么了?”   “睡不着。”叶锦城并不想理他。   “……好好的,有什么睡不着的,就算你不睡,那个倾月也不会成全我们啊。”叶九霆困得要命,一头倒回枕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这小子!生得这样占地方,被你挤着动也不能动,热死了!”叶锦城不耐烦起来,“滚滚滚,滚下去,自己找间屋子去睡。”   “师父啊,你将就点吧!”叶九霆低声反驳回去,“你以为我想睡在这里啊?不是你自己神神叨叨地觉得商会有内鬼,周围人都要杀你,我这不是为了你——”   “行了行了,烦不烦?”叶锦城抽出手,一巴掌拍在叶九霆头上,“滚。”   “我知道了。”叶九霆显然对他这种对待习以为常,索性双手一撑坐了起来,“师父,让我猜猜啊,今天晚上,肯定是明烛哥又骂你了。”   “你这小子——”   “好,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么!师父,瞧你那点出息。”叶九霆本来神情不屑,片刻后想了想,话锋又是一转,“……师父,如果红衣教真的一直不放行,该怎么办呢。另一批货虽然已经传信去,可是不能在半路停留太久,我算过了,这三五日再不打点好,无论如何也没法圆谎了。”   叶锦城好久没有出声,半晌之后才道:“不怕。他会想明白的。”   他说的是陆明烛。倾月现在主要矛头针对着明教,就叶锦城这一方说,他倒不怕破些钱财,可是这破钱财也要有度,若是一味迁就,只怕红衣教反而会开始怀疑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一味伏低做小。其实事情说到底,还是明教那边,如果愿意暂时退让,即使红衣教争了这一时之势,将来也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叶锦城知道,其实陆明烛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他深恨自己,自己在这里,他定然心里有气,不愿意让步。   “算了,我明日再去一趟,睡吧。”   第二天叶锦城依旧起得极早,先是托人给陆明烛那边送了封信,告知他今日自己再去红衣教营地,随即就动身前往。他短短几日里已经连着往这里跑了数次,都毫无进展,现在再来,已经徒然生出一种惫懒的情绪。好在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就将思绪拽了回来。谈判正在节骨眼上,他就算再觉得精疲力尽,也不能有半点的懈怠。红衣教对明教提出的要求叫人十分难以接受,叶锦城有心护着陆明烛,可是此时除了明教退让,也没有其他办法。叶锦城心里一直没有放弃思索,总想着能摸索一点倾月的弱点,再图他法。   守卫的红衣教弟子已经对他很熟悉了,很快就将他让了进去。叶锦城前一天差不多是夜里就起身,因此现在还很早,他被带到偏殿等了片刻,却还是不见倾月。   有人送上茶来,叶锦城便叫住她问道:“你们那位洛阳来的掌使呢?”   “掌使起得早,说要去后山泉眼处打坐练功,不让我们去打扰。”   “……她自己叫我随时来找,现在却撂下我在这里干等,什么规矩?”叶锦城闻言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兴许是之前倾月交代过,叶锦城是重要的客人,那红衣教女弟子不敢怠慢,连忙道:“我着人去问问,先生请稍等。”   “等个屁!”叶锦城噌地站起来,“她到底在哪儿!我自己去找!”   那红衣教女弟子年纪仿佛还轻,被他这副模样给吓到,一时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那……圣坛后面,有一处泉眼……掌使大约是在那里打坐……叶先生,我带您过去——”   “不要你带!”叶锦城断然拒绝,只冷冷睨着她,“怎么的,你们还怕我一个外人在你们这里乱闯,偷听到你们什么机密不成?你们从头到尾,百般刁难,都不知道怀的什么鬼胎,真有秘密,难道还能被我听去?!多此一举,可笑至极!她耍我一回不够,还打算耍我两回?我自己去找!”   “……是,是,叶先生,那您往圣殿后面,西北角去,有条小路,走进去就是泉眼了……”那红衣教弟子被他震住,一时畏葸着不敢说什么,只是给他指了路。   叶锦城径自穿过殿前广场,往后山方向走。后山很有一片林子,洛道这地方地气不好,平日里处处显着焦枯,此时应了春景,总算有一点丰茂的意思。叶锦城沿着小路往里面走,这里草木繁杂,不太好分辨,找了一阵,他却突然捕捉到身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些窸窣响动,仿佛有什么人从后面也往这边来了。   叶锦城反应很快。他这些年来调理得还算好,也没落下练功,加之原先少年时的武功底子不错,内力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叶锦城快速地闪身到旁边,侧身掩在一棵树后面,屏息凝神地看。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个红衣教女弟子,手里怀抱着一个长形的盒子,穿过林子里的小路,往那一边走去了。   叶锦城双眼紧紧盯着她,一面把衣摆扎进腰里,一面在她身后悄悄尾随。那小路走进去还转了一个山弯,在一处地势掩映后面,果然传来泉水的清泠响动,看来是有处泉眼。叶锦城没有跟下去,只是绕到另一面悄悄听她们说话。也合该是这个地势适合偷听,他藏在石头后面,往下正好能瞧见倾月背对着他的方向站在那里,正在问那女弟子的话。   “你是才到这里?还是挺快的。”   “您吩咐的,属下哪里敢怠慢。”那女弟子将手里那个长形的锦盒递到倾月手上,看她的姿势和动作,那锦盒似乎颇有一点分量。叶锦城屏息看着倾月将那锦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把兵器。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叫出来。那锦盒里用浅色锦缎衬垫着,里面是一把弯刀,形制奇特,刀身金线复刻,暗纹交织,正同他当年送给陆明烛的那对悲魔饥火是一模一样的。这弯刀的形制图纸本来就出自明教,当年他为了弄来图纸好铸刀送给陆明烛,费尽了心思才到手,现在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掌使大人,为什么急着叫我送这个来?”   倾月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锦盒里的弯刀。叶锦城在旁边偷看得心里乱跳,简直比不小心撞见姑娘洗澡还要心慌。所有的事情一下子都连了起来,之前叶九霆跟他提起过,田杏子在铸造场无意中遇到的事;那日谈判时倾月瞧着陆明烛的奇异眼神——他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不会看错。这个女人,一定是认识陆明烛的——无论陆明烛认不认得她,至少从她的立场来说,她和陆明烛,是有一些什么过往的。   “掌使大人,这刀,已经重新打了四回了,这一回我瞧着比前几次都好,大人可满意了?”   倾月点点头,却仍旧不说话。从叶锦城这个位置,瞧不见倾月脸上的神情,只能瞧见她微微垂着头的动作,和从那红色的罩衫兜帽里漏出来了一绺杏核颜色的头发。他见过倾月许多次,这个女人,美得惊人,精明得可怕,气势又足,态度也镇定,每次他见到她,都不敢怠慢——她总是高高地扬着头,虽然巧笑倩兮,可大眼睛里的神情睥睨一切。这样柔顺地垂着头的姿态,叶锦城从来没有见过。尽管看不见她的神情,可是他简直能够想象,这种神情,和在那漫长的分离的十六年里,他每每备受煎熬地凝视着铸造图纸的时候,并没有半分区别。而倾月那只轻轻摩挲着锦盒内弯刀的手,就像是在抚摸着她深爱的情人。   “掌使大人,这刀,是要送给什么人?”   “飞霜,你去吧。”倾月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挥手让她退去。叶锦城不敢再看,唯恐被她发现,等到那叫飞霜的弟子走了一阵之后,就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一直走了好一段,退到林子里,才停下来。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过了好久都没平静下来。他现在可以肯定,自己当时果然绝对没有看错,这个叫倾月的女人,绝对和陆明烛有一段过往——至于到底是怎样的,他不知道,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叶锦城立时觉得,自己苦心十几年练出来的修养和镇定,全部都要抛诸九霄云外——他站在那里,连着告诉自己数次,要镇定,可是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一股惶急的热意,从后背一直烧到两颊,烧得他额头上都见了汗。红衣教的老本营和明教圣墓山本来也不算远,谁知道在天各一方的漫长十六年里,陆明烛和这个女人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要打这弯刀?还是单独的一把,就像是专门为了补那个缺——这下可好笑了,两把悲魔饥火,一把是他送的,一把是倾月送的,还真是讽刺。叶锦城出了一身的冷汗,一股酸楚的东西涌上来,烧得他双颊酸痛,头目昏沉。如果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她凭什么好端端的要送他兵器?   随即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连吃味的资格都没有。在那样背叛和伤害过陆明烛之后,他又有什么权利要求陆明烛一直只想着他一个人呢?他什么也不是,即使现在,在相处中那偶尔一点让他欣喜不已的举动,恐怕也只是他自作多情而已。陆明烛一直镇定而且冷淡,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一旦犯过那样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仿佛做什么弥补都没有用了。然而他又不能不弥补,只是他心里知道,这弥补毫无用处,只能让自己徒生绝望。   风吹过树林,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风又吹到他身上,冷汗渐渐蒸干了,叶锦城猛地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在胡思乱想,已经耽误了时间。不行,在这个时候,他没有感情用事的权利。多少条命,也许都系在他手上。更何况,前天晚上他询问陆明烛的时候,陆明烛说不认得倾月,那神情并不像是在说谎。他太了解陆明烛,尽管经过他亲手给陆明烛的那一场创伤和磨难,陆明烛的性子完全有可能改变,可叶锦城就是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陆明烛现在绝对比他更加强势,如果陆明烛认得倾月却不想告诉他,会干脆利落地说,与你无干,而不会同他撒谎。   这么一想,他多少镇定下来,虽然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却腾出心思来仔细地整理了神情,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掌使大人!”   他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才继续往前走,果然没走到泉眼的位置,倾月就已经迎了出来,她双手还紧紧抱着那个锦盒,仿佛里面有什么比她的命还重要的东西。那个锦盒一落到叶锦城眼里,就让他觉得格外刺目,只好装作没看见,道:“掌使大人,叫在下好找啊。先来还说,让我有事随时来找你商量,却每次都叫我等,我只好自己找过来了。”   “是叶先生,对不住。”倾月的神情同往常并无二致,叶锦城回想起之前偷看到的那个顺从而且深情的低垂着头的姿势,猛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心里更加不舒服了。还好他掩饰得很好,倾月似乎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只是若无其事地走上来同他说话。两人谈着话,一路往外面走。   差不多一直到傍晚,叶锦城才回到江津村。他来不及休息,换了身衣服赶紧又往明教营地那边去。走到江津村村口,天色已经渐而黑下来了,他突然发现江津村一些村民,三五成群地打着火把,站在村口商量着什么。   叶锦城觉得奇怪,便走上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日有一些村民下地干活,直到现在了也不见回来,家人去地里寻找,也不见人影。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因此村民们聚在一起,打算结伴出去到附近找找。   叶锦城听了也觉得蹊跷,他是知道的,在好多年前,隔着洛水的李渡城那边闹过尸毒瘟疫,红衣教那时候也格外妖邪,经常在这里弄出一些可怕的事情,可是近来几年,都还算平静,附近也没有打家劫舍的山贼土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过他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欲惹麻烦,便急匆匆地去找陆明烛了。   他到了明教营地,可不巧先碰见的是陆明灯。陆明烛瞧着他自然没有好神气,脸拉得老长,连用眼角扫他一眼都吝啬。叶锦城自知理亏,不敢抬头,只好唯唯诺诺道:“……你师兄呢?”   “我师兄也是你叫的?!”陆明灯冷声道。   “抱歉、抱歉……是我说错话了,你们掌使呢?”叶锦城心似油煎,心里老盘桓着白天在红衣教看见的那一幕,急着找陆明烛,偏偏陆明灯好像是下定决心了要刁难他。   “掌使不在。你自己去那边等着。”   叶锦城不敢不听他的,只好乖乖走到一边候着。他知道陆明灯存心晾着他,只好自认倒霉,一言不发地在那里等。大约过了足有一个时辰的工夫,夜色已经完全四合,黑得像是铁幕一般从周围笼罩下来,陆明烛才从营地里面出来了。   “又来这里什么事?”   “我有点事问你……”叶锦城低着头,好声好气得就像是哀求他,“我今天又去找了一趟倾月,她还是不松口,你看……”   “去外面说。”陆明烛瞥了他一眼,径自往外头走,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回头望着叶锦城。营地里四处燃烧的火把,将他栗色的长卷发照得像上好的丝缎一样闪亮,他用与头发同样颜色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叶锦城,叶锦城看见他眼睛里倒映着小小的燃烧的火光,像是他的眼底里也燃烧着两簇火焰。   “你还非说我认得她。我看你自己倒是跟她很熟。”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往外面走去,留下叶锦城独自一人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怎么的,竟然隐隐约约觉得在陆明烛方才的话中听出了一丝酸溜溜的意味。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他摇摇头驱散不切实际的幻想,连忙跟上去。   (一三二)   陆明烛在前面走得很快,叶锦城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吃力。他望着陆明烛白衣飘飘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实在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当年在感情中他完全占据主动,陆明烛被他哄得团团转,他不但不愧疚,还暗自窃喜;时至今日,这种情景却完全颠倒过来,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曾经做下的事情的报应。   夜色下的桉林里起了一层薄薄的夜雾,看着很有几分朦胧美丽。叶锦城急着赶路,陆明烛走了一阵才终于放慢了脚步,叶锦城跟上去,这才注意到桉林里竟然四下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流萤——他这才惊觉,其实这已经是夏季了。有风从洛水那边的方向吹过来,林子里一点也不热。   “我今天又去找她们了,没办法,那个倾月……”他的声音底气不足,听起来颇有点颓丧,“实在太难对付了,她拖得起,我们拖不起,我没什么可拿得出跟她们谈判的……你看……”   他已经不打算跟陆明烛多说什么了,免得陆明烛又以为他心存不良。陆明烛倒也没有故意戳他,只是道:“那就是,只能我们这边退让了……行,就这么办。”   叶锦城万万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一时间有点发怔:“……怎么?”   “我想了一天一夜,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办法。把你叫到这里来,只不过是因为据点里的人会不服这样的决定,我先在这里答应你,回去还要慢慢说服他们。如果在里面说,被他们听去了,又是一场是非。”   叶锦城心里感动,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念一想,顿觉自己恐怕也是自作多情——陆明烛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为大局考虑,并不是因为自己。心中五味杂陈,让他一时站在那里默默无言。陆明烛也不说话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并肩看着桉林里无数流萤翩翩起舞。在极其短暂的瞬间他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是很多年来也不曾体会过的,平静的开心或者是满足。十七年来他不敢有任何奢望,自己在三生树下发过的誓言犹在耳畔,这些誓言陆明烛不可能知道,可他自己是绝对不敢忘记的。还能重新见到陆明烛,已经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他不再敢奢望任何,却又忍不住地偷偷妄想——这妄想好像还真的实现了,他没有想到陆明烛还能这样平静地同自己站在夜晚的林子里,一起看这些翩跹起舞的流萤。他这么想着,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移到陆明烛脸上——他想偷偷看看他。   恰逢一只萤火虫,落在陆明烛的头发上,栖息在上面一明一灭,像是一盏小小的摇动的灯火。林子里有一点月光,陆明烛的眼神不知道在看哪里,叶锦城偷偷看了一会儿,有些记忆的旧影纷至沓来,在西湖春季的桃花水湾里,年轻的陆明烛在漂浮的小舟上睡着了,红蓝的豆娘踏着风而来,又在他的头发上栖息。弹指间岁月流逝,天意轮回,报应不爽,他已经应誓,满头霜雪,就只有陆明烛这一头丝缎似的栗色头发,仿佛从未变过——不,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有变——至少他们还都站在这里,他们还都活着。   叶锦城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只听林子里传来吱吱喳喳的虫鸣,那些声音显得温柔而且安谧。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在很多年以前,他们也有过那种时候——只要静静地靠在一起,哪怕缄默以对再长的时间,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堪——如今不行了。陆明烛重新迈开步子,开始缓步走动,叶锦城连忙跟上。就这么走了一阵,叶锦城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陆明烛却比他抢先一步了。   “明日不要去红衣教了,太积极,倒显得我们上杆子似的撵着她们。”   “你说得有道理……没关系,那条线的货物,再等两日也来得及。”叶锦城轻声地回答他,说着说着语气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轻而且慢,尽管有些尴尬,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地把那几个字说出来了,“……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又不是为了你。”陆明烛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还是要谢谢你。这一次的事情……你们上面……会不会怪罪你?”   “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这样决定,纯属情势所逼,无奈之举,他们怎么会怪罪我。”陆明烛回答得斩钉截铁,还带点不屑,倒叫叶锦城愣了一下。他还记得好多年以前,陆明烛在教中任职,平日里做事兢兢业业,遇到问题忍气吞声,经常将责任归揽到自己身上。他当年还半开玩笑地调侃过陆明烛,该认的错就要认,不该认的就不要认,不然迟早会吃亏。那时候陆明烛的性子太温和,总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可是现在,他似乎变得彻底了。叶锦城想着想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到陆明烛低垂着的手腕上。借着林子里漏下来的那一点微幽的月光,陆明烛手腕上的那个铁环还在,很是扎眼。他曾经在无明地狱里呆了三年。叶锦城不能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不过光听名字,就让他心痛不已,追悔莫及。   “真的不会怪罪你?”   “叶锦城,我现在,没有那么好心。”陆明烛冷笑。   叶锦城不敢再多嘴了,陆明烛倒是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多,只是又沉默地不知道想了一会儿什么,突然道:“你该回去了。”   叶锦城听得出他的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漠。两人驻足而立,这才发现沉默不语地漫步的时间太久,已经不知不觉地穿过桉林到了洛水边。湿润的水汽在夜色中,混合着草木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那种泥土的地气。他太眷恋这种难得的温柔和平静,简直不想回去,可是又并不敢违拗陆明烛的话,只好转身准备往回走。   “对了。”陆明烛突然转过头,语气里能听出沉思和疑惑的痕迹,“你来之前,我听人说江津村那边出了点事,好像是有人找不到了。你来的时候看见不曾?”   “哎?”叶锦城一下子想起之前的事情,“……看见了,我还特意上前问了几句,说是江津村的村民,白天下地干活,到晚上了也不见回来,村民们好像说要出去找。”   “奇了,”陆明烛摇摇头,“我问过据点的弟子,这江津村这么些年来一直很是太平,没出过什么事情,打家劫舍的人也少……再说了,就算是打劫,哪有人会去打劫下地干活的人?”   “哎,我看他们是想多了。”叶锦城不以为然,现在事情总算有了转机,他现在心情好得很,因此看什么事情也都不是事了,全然忘记先前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曾经觉得奇怪过,“那些下地干活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没准先前约好了,又怕家里人不同意,所以偷偷结伴去城里找乐子去了,玩起来就忘了时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找乐子?”陆明烛的语气难得透露出一点尖刻和嫌弃,“你以为人人都能跟你一样——”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他们已经走到林子中间。这桉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得倒是很密实。今晚本来月色还算皎洁,可是给这密林一挡,立时就黯淡了许多,此时又恰巧飘过来几片黑云,林子里仅有的那点光立时就暗了下来。他俩离得近,因此还能看得清对方。叶锦城看见陆明烛仰起头,像是发现了什么。   “……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陆明烛的声音很轻,并且突然透露出一股警觉的意味。   叶锦城抬起头也用力嗅了嗅,却只有泥土的腥味。到处都是飞舞的萤火虫,可它们的光亮太弱,根本照不清什么。他又嗅了嗅,那泥土的腥味中,似乎还真是夹杂着一缕别的味道,很淡很淡,在他还没有辨别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就消失了。叶锦城正想再仔细分辨一下,突然林子间吹起一阵夏季的夜风,里面送来草木的清气和洛水上湿润的水汽,一下子就将之前的那一点疑虑吹散了。   “没有啊,你是不是弄错了?”   陆明烛不置可否,只是自己再用力嗅了嗅,好像的确是没有什么。他停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改主意了,明日就去见那个倾月。那女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拖得越久,就怕她又想到什么新花样来折磨人。”   “她再有新花样,我可不吃她那一套了。我好歹也在洪英身上花了不少钱,是时候派上用场了,再敢给我丢脸色看,我手里有头,我就摁她——”   “……你还摁她?现在是她摁着你还差不多。”陆明烛被一股莫名的焦躁弄得一下子火大起来,这股焦躁,又像是他惯有的那种预感。   “那是我不想跟她翻脸,你不懂,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这个,”叶锦城也许是觉出气氛不错,得寸进尺,今晚的话格外多,“和气生财,我是怕跟她翻了脸后患无穷。只是如果她着实不识相,我管他什么后患有穷还是无穷,她只看我是做生意的,忘了我还是藏剑山庄的人,也是江湖儿女,这叫先文后武,先礼后兵,要是她再敢……”   他突然不说话了。一个温热而且沉重的东西贴到他脸上,又荡开了。与此同时他嗅到一股浓烈的味道——是有些发臭的那种血腥味。叶锦城猛地后退一步,迟疑地抬起手来去摸摸脸颊。他摸到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措手不及地,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和发臭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听见旁边有急促的脚步声,是陆明烛的。   “怎么了?怎么了?哎!这——”   先前遮住月亮的黑云正巧飘走了。叶锦城愣愣地站在那里,尽管心里急促的鼓点已经如雷一般地频响起来,每一下都在叫嚣着不要抬头,他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抬起眼睛向上看了一眼。   夜笼罩着桉林,风吹着被高高吊起在树上的尸体不住晃动,仿佛这些尸体还活着一样。借着黯淡的月光,那些尸体垂在半空中的双足也不住晃荡,连带着被切开的腹腔中滑落而出的肚肠,像是垂落的绳索一样在夜风里左摇右摆。风向陡然变了,浓重的血腥味叫人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侵入四肢百骸似的扑上来。   叶锦城踉跄着后退一步,双膝一软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听见陆明烛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好像是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拉着他一个劲地后退,他两腿颤抖得像是在风中不支的树木,眼睛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只是死死地瞪着那尸体晃动的双足移不开。夜好像很黑很静,又似乎无比嘈杂。从天边好像隐隐传来雷声,再仔细听,却似乎又没有人。他听见有人嚎啕大哭,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法,是个小孩子的声音。白亮的闪电一道又一道地劈下来,豆大的暴雨狂泻而下。女人穿着杏色靴子的双足,随着招展的白绫,在房门洞开的时候,跟着一下子吹起来的穿堂风狂乱摆动,好像活了似的冲他扑来。白亮的闪电咧开森白的巨口,照亮了整个雨夜下的大光明寺,谷清泉砂金色的卷发沾满了斑斑血迹,死不瞑目的大眼睛似乎还在瞪着他,她高高悬在经坊上的双脚,像是凌空踩在那里一样。巨大的推门声比炸雷还要响,他听见叶思游的声音,大声喊着让他不要看。他挣扎着,却只能听见自己发出像垂死的猫狗一般的哀鸣。   有人抓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踉跄往后退。他回不过神来,只能完全听凭那人掌控。   “快回去,别愣着!快回去!”他听见有人对他大声喊,好像是陆明烛的声音。他竭力想要分辨这声音来自哪里,可是眼前模糊,全身不争气地抖得像是筛糠。腥风一阵阵扑面而来,胸口呕意癫狂,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直到两个火辣辣的耳光毫不留情地落到他脸上,面颊立时像是烧灼一样痛起来。这痛楚唤回了他一些神智,他看见面前陆明烛双手拖着自己的手臂,也是一脸惊惶,仿佛是猝然之间受了极大的惊吓。陆明烛将他往前扯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跑去哪里他也不清楚,总之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营地的火把差不多比平常增加了一倍,所有的值守弟子全部被叫了起来。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叶九霆急匆匆地赶来明教据点,一进房间,只见叶锦城双眼发直,苍白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师父?师父?”叶九霆之前也听来报信的明教弟子大致说了点事情经过,心里本来也有所准备,可是亲眼看见叶锦城这副样子,也不免吓得心里乱跳,“师父?”   他连叫了几声,叶锦城一点反应没有,只是直瞪着双眼,连眨都不眨,牢牢凝视着面前虚空的什么地方似的。他这种模样吓得叶九霆毛骨悚然——是的,他太熟悉了,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叶锦城发作起来,不认得人,不记得事,一坐就是一天,看什么东西都是这种眼神。   “……师父,师父啊!”叶九霆吓得不轻,明明已经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此时一双手直哆嗦,“你怎么了,啊?师父……好师父,你不要吓我啊!”   陆明烛从后面走上来,道:“你来之前就这样了,怎么叫也不应声。过来,有话跟你说。”   叶九霆脸色煞白,哭丧着脸站起来,跟着陆明烛走到一边去。一旁陆明灯冷笑一声,道:“装模作样。”   “你……”叶九霆脸色一变,看模样似乎是想要发作,却硬生生忍了。陆明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随即陆明烛插进两人中间,把他们隔开,对叶九霆道:“出去说。”   (一三三)   “你看他怎样?”陆明烛一面在前头带路,一面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询问叶九霆,后者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哭丧着,看起来可怜又好笑:“……我……我不知道啊,明烛哥……你们去干什么了……他、他就变成这副样子……”   陆明烛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他。   “方才在林子那边商量事情,夜里了看不清,走到林子中间,不知道谁杀了人吊在那里,他没防备撞了个正脸……就……”陆明烛说着说着,自己也放缓了话头,好像觉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怎么就这样了?他再不济,也是……”   一瞬间他又想要翻旧账了,他本来想说,大光明寺能做到那样心狠手辣,眼下还怕这几个死人了?可是转念一想,叶九霆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在晚辈面前翻这种陈年往事,显得自己太过下作,故而缄默片刻,才接着道:“……也是在江湖中见过血光的,几个死人吊在那里,虽然措手不及,是挺吓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叶九霆依旧哭丧着脸,将轻剑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局促已极的模样:“……就……就这?那我也不知道啊,明烛哥,要不还是找个人替我师父看看病吧,我瞧着他这个模样,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   “这个……这个,没什么,”叶九霆慌不择路,额头上滚下一连串的冷汗,他迟疑地用袖口去擦,却越发显得狼狈,“明烛哥,你们之前……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   “不然还有什么?”陆明烛莫名其妙地也开始又急又怒了。眼下事情正进行到节骨眼上,叶锦城却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谁知道会不会打乱下面的步伐。   “这……好吧,不至于啊……”叶九霆冷汗涔涔地挑了个地方坐下来。当年叶锦城神志不清的模样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来就发憷。只是他虽然清楚事情的原因,可毕竟当年还是个小孩子,不可能对当年师父和陆明烛的那些恩怨中的每个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因此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陆明烛描述的情状中到底又是哪里触及了叶锦城的伤处——就算是他真的了若指掌,也未必能说清。心结这种东西,只有自己清楚,旁人再怎么了解,就算揣着一颗热的心,也终究只能冷眼旁观——说到底,除了自己,旁人都是局外人。在多年岁月和旧事的沉淀中,叶九霆已经深知这一点,多少次他看见师父的模样心里都隐隐难受,却苦于自己除了说一些无干痛痒的安慰的话以外,不能做任何事情。何等庆幸的是他知道师父终于捱过了那一阵子青黄不接的时候,叶九霆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靠着一点执念和叶思游临终时所托付的责任,叶锦城才硬撑下来。可是他知道,叶锦城唯一真正的心结,就只有陆明烛。自从陆明烛与叶锦城重逢以来,颇有一段时间里反而是叶九霆更加夜不能寐,除去妻儿,师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关心叶锦城,却不清楚与陆明烛的重逢对于叶锦城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叶锦城对陆明烛的心思,叶九霆是明白的,可是他苦苦思索,也不明白到底是应该帮助师父求得陆明烛原谅,还是干脆劝他放下执念,彼此各不相扰。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之前才会去找陆明烛谈话。他越是清楚师父的意思,在得知了陆明烛的意思后,就越发替师父觉得痛不欲生。他不能直接劝师父放弃,也不能直接告诉陆明烛对叶锦城冷然以对,因此就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而到了现在,不要说他就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就算是明白,他也不敢告诉陆明烛。   “你支支吾吾的到底什么意思?”陆明烛急了,“你知道些什么赶紧说,现在看来死的人恐怕是江津村的村民,这事情有些不对,你师父这个样子要是不快点好,谁知道接下来有什么祸事!有话赶紧说,别给我磨蹭!”   “我……这……”叶九霆欲哭无泪,“这……师父以前,师父以前差不多三年时间,都是这个样子……不认得人,不记得事……后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渐渐调理好,这些年来也都很好,不见发作过,他方才那个样子,我……我怕他这是又犯了旧病,如果是那样,那可就……”   “……什么?”陆明烛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遍,“什么三年?”   “他、他——”叶九霆脸色难看得要命,急得出了一头冷汗,“我是说师父,以前三年时间都是这副样子……明烛哥,我没骗你啊!别这样看我!你有空去杭州地界打听打听,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事!”   陆明烛无言以对,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怎么回事?”   “这……这个,这个我不能说!”叶九霆冷汗涟涟,不住地用手去擦,“……明烛哥,你行行好,要是我师父知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一定会打死我……”   陆明烛脸上的神情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渐渐成了一种轻蔑与惊讶混合的神情。   “好,我不问了。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怕,且不说他现在打不了你,就算是你告诉我,我也不关心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想把眼下的问题解决而已——你既然不愿意讲,那你仔细想想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尽早让他恢复了才是正经。”   “我……”叶九霆忧心忡忡地白着一张脸看着陆明烛,他先前瞧见叶锦城那副模样,简直就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明烛哥……我有个话说在前头,如果师父真的是犯了旧病……他什么时候能好,能不能……能不能好,还都是未知之数,我们趁早得另作打算,不能再指望他……”   陆明烛拧起眉头。他先来听叶九霆说叶锦城这样迷迷瞪瞪了三年之久,心里虽然惊讶,却也觉得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一般轻描淡写,再听叶九霆这么一说,却突然觉出好像这事情比自己想得还要严重。   “……这么厉害?”   叶九霆不住地用衣袖去擦汗,那模样显得有点可笑:“明烛哥,不瞒你说,先前这个病,是白前辈给他看了一阵子……就是……就是白竹前辈……你一定是知道的……白前辈给师父看了病,后来再调理调理,缓过劲来,他自己也就慢慢好了……白前辈的医术,你也知道……如今如果真的是犯了旧病,我上哪里去找那样的圣手来给师父看病呢……这真是……”   白竹。这个名字他许久不曾听见过,如今突然从叶九霆口中听见,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他与白竹接触不多,可是白竹那几句话,至今回想起来,仍能牵动记忆里的风雷。   ——有趣!你怕什么?江湖飘零,刀剑无眼,势力之争谈何对错?不过于情之一字,无愧于心罢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们无上明尊就教你这个?   即使他曾经听从白竹的话,不顾一切地信任而且爱过叶锦城,最终落得那样惨烈的下场——他如今仍旧觉得,白竹说的,是很对的话。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当初他有多爱叶锦城,后来就有多恨,可是他从不后悔,只因为无愧于心——只是,换了叶锦城呢?他又有没有愧疚呢?有。可是这愧疚有多么深重呢?没关系,这同他陆明烛已经不相干了。即使他已经很清楚,这些年来,尽管他恨叶锦城入骨,可在无数个冰冷或者炎热的夜晚,他午夜梦回,幽然醒转,回首方才的梦境里,仍然都是年轻的叶锦城,鲜衣怒马,仗剑而来。   他及时制止自己去回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也罢,既然你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你先把你师父带回去,若是他好一点了,再派人知会我一声。”   叶九霆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两人转身往回走,陆明烛却突然停下来,道:“等等,你们住在江津村里?”   “是。”   “……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儿。那树林里的尸体,我已经派人去卸下来了,现下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不过看打扮,的确就是江津村的村民了。一下子死了十来个人,不是一件小事,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也暂时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你们当心,不要与他们起什么争执。”   “是,我知道了。”叶九霆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显然一心都在他师父身上。两人回到屋子里面,陆明灯已经离开,只留下几个普通弟子和叶锦城在那里。叶锦城还是像先前那样呆坐着,动也不动。叶九霆上前轻轻拉他衣袖。   “师父,起来了,先跟我回去……”   他连说了好几声,叶锦城才转脸看了看他。陆明烛在一边冷眼旁观,他注意到,叶锦城看着叶九霆的神情,就好像在看一个全然不认得的陌生人,然而却又缺乏那种看陌生人时候的戒备。自从相逢以来,他知道叶锦城心里愧疚,故而一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低眉顺眼,心里总觉得叶锦城这副模样,有五成正是像陆明灯所说,是装模作样。就算后来叶九霆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他也不信。尽管他也不觉得叶九霆会骗人,但是这两个姓叶的才是真的一对师徒,是一条心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合着伙地又在演什么戏呢?当年他被欺骗得太惨痛,以至于后半生不得不一直多个心眼。可是从方才的情状来看,他仔细观察,又觉得叶锦城那副模样,浑浑噩噩的,不像是骗人。那一股云里雾里的感觉,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骗不了人的。   “师父,跟我回去了。”叶九霆面对这么多明教弟子,却要哄小孩儿似的这样哄着自己的师父,也着实是尴尬,额头上又渗出许多汗来,“师父……师父?”他试探着轻轻拉着叶锦城,叶锦城倒也乖顺,被他拉着就站起来,跟着他往外面走。叶九霆刚刚松了口气,叶锦城的下一个举动却着实将他吓了个半死。   “等等……回哪里去?”叶锦城突然站在那里,只有叶九霆和陆明烛离得近,能听见他梦呓似的低语,“……明烛呢?”   叶九霆脸色唰唰地白下去,后颈上一棱一棱爆起一层粟。陆明烛目瞪口呆,显然也是因为他最后那一句话。只是这两个人的惊讶,前者是因为曾经听过太多次,后者是因为第一次听见。那种语气完全就是梦呓,根本装不出来。叶锦城用那双眼睛看了看陆明烛,却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立时移开了。   “……明烛呢?”   他声音说得小,可是这房间里的明教弟子们却已经听见了,脸上都露出一股古怪的神情。这商会的头目好生奇怪,这样叫他们掌使的名字,还叫得仿佛多么亲热,掌使明明就在旁边,他倒好像看不见。   陆明烛又惊讶又尴尬,赶紧示意叶九霆把他弄走。叶九霆仿佛也觉无地自容,却又不敢强行催促叶锦城,只得试着依照好多年前的说法,轻声道:“……我带你去找他。”   这话倒像是真的管用,叶锦城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听懂了,顺从地让他拉着走。陆明烛表面上镇定,却着实被他方才那副神态给惊到了,忍不住试探性地伸出手在叶锦城面前晃了晃,道:“你不认得我?”   叶锦城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像是看了又没看,那一双憔悴的黑眼睛好像是在做梦。陆明烛无言以对地抽回手,对叶九霆道:“赶紧带他走。我晚点了有空去找你。”   报应。这两个字就像是突然在心里被刻出来似的,清晰地映在他眼前。营地的火把不住闪动,夜风吹得它们明明灭灭,却又始终不熄。陆明烛倚在一旁的木栅栏上,看着叶九霆随着叶锦城离去。叶锦城突然回了一下头,那神情就好像将什么重要的东西忘在了身后,可是仅仅只那么一下,他又转了回去,与叶九霆一起慢慢离去了。陆明烛突然觉得头痛欲裂,好多没搞清楚的事情一起涌上来。叶九霆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他现在真是后悔,方才应该对叶九霆直接吼一声的,什么三年,什么杭州地界都知道,什么疯疯癫癫,叶锦城怎么样,关他屁事?他并不想承认,叶锦城方才那仿佛看见陌生人的目光刺伤了他。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叶锦城的任何反应所触动,可是事到如今,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一天,那种江南湿润而且微微闷热的夏日午后,在临水的房间里,清凉与湿热交织着,四面垂下的竹簟拢住了房间里融化了冰块的凉意,就在那么一张至今想起来都要觉得小得可笑的凉榻上,他跟叶锦城挤在一起,贴得那么紧,明明是那样要命的夏天,却谁都不嫌热。叶锦城拨开他鬓角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仿佛舍不得将这只讲给他一人听的话叫别人听去了——尽管房间里根本没有别人。“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或者是病了,或者是老得什么也记不住……嗯,就只记得你一个人,每天到处找你,好明烛,你会不会嫌弃我?”他还记得他自己瞥了叶锦城一眼,虽然笑得不屑,心里却一点都不会觉得这样无聊的胡说八道惹人厌烦。“少胡说,你会有那么一天?”叶锦城大笑着抱住他,两个人从凉榻滚到地上,午后从水面上吹来的湿润的微风,将四面的竹簟一掀一掀,发出好听的声音,忽远忽近的蝉鸣,一直延伸到他后面很多年的记忆里。他还记得自己的话。当时他真的以为,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而当时的叶锦城,满心想的都是报仇,那些甜到发腻的情话,也一定都是信口胡说——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道一言一行皆要谨慎,苍天有眼,自觑红尘。他忽而想起月光皎洁,叶锦城跪在三生树下,满头寒霜,低声诉说。   陆明烛抬头往叶九霆和叶锦城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人了。他突然觉出一股酸楚的东西,从眉心那里一直往下坠,却又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他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那样地、那样地喜欢过叶锦城。   (一三四)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搁在他肩膀上。陆明烛转过头,只见是师弟站在身后,正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神色看着自己。   “师兄,你可要小心点,他们现在是在装可怜给你看呢。”陆明灯皱着眉,“……该不会他一这么惺惺作态,你立马就要心软了吧?”   陆明烛望着师弟的脸,顿觉无言以对。尽管他心底里知道,叶锦城方才的样子,绝对不是在惺惺作态,可是他无法反驳师弟的话。陆明灯的眉头紧紧拧着,带着忧虑的神情,极其稳重。陆明烛看着他这样的脸,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差不多十七年以前,在惨烈的大光明寺那一夜之后,他在长安南面的长蛇谷找到东躲西藏的师弟师妹和一些其他弟子,当时的陆明灯,几乎还是个孩子,神情惶恐如同惊弓之鸟。可现在那样的少年早就在岁月磨练中消逝了——他陆明烛,也不再是原来的陆明烛。其实他清楚,叶锦城此番并不是在做戏,当年叶锦城的演技并不怎样,只是他自己为情所迷才刻意忽视那些细节,装作看不见——不过话说回来,以情为迷障,又何尝不是叶锦城曾经最狠毒也最厉害的地方呢?而现在这层障碍对他来说完全无用,他看得出叶锦城不是在装模作样,可是因为有了当年的那一场是非,他不能驳斥陆明灯此时的怀疑——他不能拒绝师弟的好意。   “是,我知道,明灯,多谢你。”他这样回答了之后,陆明灯的神色果然放松了许多。   “师兄,你看现在怎么办?”陆明灯沉吟地问他,“要我看,那个叶锦城,他是见你不同意让步,为了顾着自己那头,装疯卖傻,逼你就范呢。师兄,你可要坚持住了,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他骗了。”   “……现在重点不是这个了,明灯。”陆明烛苦笑地看着他。他知道陆明灯一心为了自己,生怕自己再重演一回当年的悲剧,难免判断有失偏颇,“林子里死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方才带人去看过了,已经都卸下来了,还没挪出来,怎么办?”   “等天亮了再说吧,大约就是江津村的村民了。”陆明烛想起尸体的那股味道,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子,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际,“得去跟江津村那边说一声。天亮以后就去,不能耽搁。这种天气,尸首腐坏得太快了。”   其实他知道,根本坚持不到天亮,这消息就要传到江津村了。那边的村民本来就在找人,他们这里又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加之叶锦城带着商会的人本来就住在江津村那里,这种消息立刻就会不胫而走。   “走,回林子里去看看。”他这么打定了主意,然后招呼陆明灯。   桉林里面火把闪动,却听不见人声。明教弟子们大多训练有素,只是沉默地在周围值守,偶尔有低声议论事情的,也把音调压得很低,直到陆明烛和陆明灯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周围的明教弟子才无声地行礼然后退开。原本这个据点的掌使正蹲在那里查看尸首,三人凑到一处,小声议论。   尸首一共有八九具,此时都被放了下来,大约是因为被放过血,却又没有放干净,在火把和夜色下,皮肤都呈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颜色,肚子皆被剖开,白花花的肚肠像是粘腻的花朵一样绽开在外面,招来的蚊虫多得让人难以忍受,腐烂的味道压迫得人一直有想呕吐的冲动。陆明烛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忍得住,此时却也觉得阵阵反胃,只好强自忍着蹲下去查看。大多是被一刀封喉,然后再剖开腹部倒吊起来,怎么看这种手法都极其残忍而且恶劣。   他嗅到的不仅仅是血腥和腐烂的味道,还有一股挑衅的意思。陆明烛翻动了一下尸首,三人默不作声地退开到旁边。   “现在怎么办?”   “连夜排查。”陆明烛对据点掌使点点头,“辛苦你了,先回去,所有营地里的弟子,全部要查过一遍,确保不是我们自己人中出了不轨之徒。”据点掌使点点头去了,陆明灯望了望尸体那边,突然道:“……红衣教?”   “……你跟我想得一样。”陆明烛轻声回答,“在我们的地盘旁边杀了人,还挂起来,这就是在挑衅。”   “为了逼我们答应先来的条件?”   “只能是这样了。”陆明烛沉吟地把头发拨到后面,“先等等看,现在没有证据,就算要找她们算账,也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林子那头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有人在快速靠近。不多时一个明教弟子举着火把从林子外面的方向钻出来,道:“不好了,掌使大人,那边江津村的村民不知道听见了什么风声,说这边死了人,在营地门口围着要过来看呢!怎么办?”   陆明烛和陆明灯对视了一眼,继而陆明烛道:“……这个瞒不住,把他们带过来吧。跟他们好好说,不要引发误会。”   那弟子点了点头去了。陆明烛叹了口气,用指尖顶着额角。   “麻烦了,”他缓缓地摇头,“一定是红衣教干的,还想赖到我们头上。偏偏商会那边现在又……等天亮了,我自己去江津村看看。”   夜的薄雾渐渐褪去了,洛水东面开始透露出晨曦的颜色。只是这新一天的朝霞并不能给江津村的村民带来任何喜悦,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悲伤已经笼罩一切,连带着明教营地附近的气氛也越发沉重。陆明烛一夜没有阖眼,早晨也没有时间休息,连忙动身往江津村那边去。   为了不显眼,他并没有带随从,可是一进村子,还是感觉到了异于寻常的气氛。不说那些有亲人意外被杀的人家,就是那些别的人家,也三三两两站在门口,对他的到来冷眼旁观。陆明烛穿着明教弟子的常服,白色的衣袍在清晨薄薄的水汽中,特别显眼。一切的农事活动都停止了,陆明烛硬着头皮不去看那些人,他知道无意中的对视也有可能引发冲突。死去的十来人皆是下田干活的青壮年劳力,他们的死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户人家来说,可能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更何况,虽然明教知道这事情绝然是红衣教做的,可是对于这些村民来说,人是在明教据点附近发现的,怎么看都是明教的嫌疑更大。   这个早晨格外安静而且瘆人,他能看见明明村子到处都三三两两站满了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连村子里的狗都不叫了。陆明烛只好尽量不去管这些,赶紧找到商会住的地方。院门口把守了更多的人,显然叶九霆他们也觉察出异样的气氛。陆明烛被人带着往里面去,还没敲到门,叶九霆就从里面迎了出来。   “他怎样了?”   “不好。”叶九霆脸色难看得要命,“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只是……”   “……只是什么?”   “……就只是喊着……要找你。”叶九霆神情尴尬,“我不让他出来,就怕其他人知道了,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明烛哥,你去看看师父吧,小声一些。”   陆明烛沉默了一下,随即叶九霆侧过身子,将他让进里面。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屋子里燃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只能将一切物事照出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陆明烛放轻了脚步走进去,他听见老旧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其实他这样小心翼翼纯属多余,因为坐在床榻上的那个人早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非有人凑近他耳边大声说话,否则根本影响不了他。陆明烛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称它为恍若隔世或许不太贴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叶锦城,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永远都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走过去,在叶锦城身边坐下来。   叶锦城显然一夜没睡,还是昨晚的打扮,包括衣服上沾染的血迹都还在。他双手抱膝蜷在床榻一角,微微向里面瑟缩着,不动也不说话。陆明烛的到来,对于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陆明烛没有太多时间磨蹭,他心里有点急,只好试探地伸出手在叶锦城面前探了探。   “叶锦城?认不认得我?”   叶锦城似乎对他这个举动有一点反应,陆明烛看见他的眼神动了一下,只是在自己脸上轻轻滑过,随即摇头道:“……明烛呢?”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仍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悸之感。陆明烛收回手,无言以对地望着靠在门边的叶九霆。叶锦城这句话似乎也刺激到了叶九霆,他眨着眼睛望着自家师父,又看了看陆明烛,突然抬起一只手捂住嘴,把头转过去了。   陆明烛被叶九霆这举动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急道:“怎么了?”   “没什么,明烛哥,你看到了,我真怕师父好不起来——”叶九霆的眼眶发红,却还竭力控制着,并没有眼泪,“……你来一定有事吧,先不要管他了,你说。”   “……你等等,”陆明烛紧紧地盯着他,“你告诉我,你昨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管他醒来是不是要打死你——大不了你就说,是我逼你说的。”   “这……”叶九霆十分为难,可是脸上神情显然也很是动摇,“明烛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昨天跟我说的三年,是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陆明烛不想同他拐弯抹角,直接就将问题全部扔给他。   叶九霆似乎被他这样的直接给震到,沉默了片刻才道:“……明烛哥,我昨天说的话,不是骗你的。师父好好的时候,绝对不会允许我告诉你这些事情……那时候我还小,好多事情,太具体的也记不清了。但是……你们分……分开之后,他的模样就不太寻常,不过也还说得过去,只是精神不济了,后来……后来是我,有一次同他说话,不小心提到了你的名字。他突然就病了……醒了之后,就是现在这副样子,足有三年多才好。疯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才见过的人,马上就可能不认识,才说过的事,转眼就可能忘掉……就只记得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时候总记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并且带出一种沙哑的哽咽,“……他总记着,你到长安去了……却又说不清你在哪里,口口声声,见人就问你在什么地方……那时候整个山庄上下,见过他的人,都被他问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只记得要找你。”   陆明烛沉默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一时也不晓得接什么话好了。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转头看向里面的叶锦城,后者却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半晌之后陆明烛用一种稳定的语气开口道:“他就这样过了三年?那后来是怎么又好了的呢?”   他的语气后半段有一种刻意强调出来的讽刺,而叶九霆显然感觉到了。   “是,就这样……过了三年。他怎么好的……我也不清楚,那时候师父病得厉害,师祖和白先生不太让我见他,怕我年纪小乱说话,又不小心戳到他。也许是后来……慢慢调理着,就好了吧。”   陆明烛斜睨着他,神气里有不屑一顾的意思。   “……然后他就收你为徒,一心一意教你做人的道理了?”   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显得尖酸无情,可是他只能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掩饰掉因震惊而可能流露出来的不寻常的神态。叶九霆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是这样的态度,神色除了更加尴尬些,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只是点头道:“……是师祖让师父收我为徒的。”   陆明烛不再问了。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叶九霆还是隐瞒了一段东西。他本来想引着叶九霆说出来,可是叶九霆却还是没说出什么所以然——他简直要觉得,之前在三生树下看见叶锦城,不过是他的一场迷离的梦境罢了。古旧的铜铃频响,三生树花叶飞飘,月色皎洁得不可思议,它们一起映着叶锦城满头白霜,就像奇异的一个梦——不,不可能。他确定那不是梦。如果真的是梦,为什么梦里的叶锦城也的确是霜雪满头呢。他知道,一定是叶九霆出于顾忌,还是不肯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也罢,不知道也罢。有个声音这么在心里对他说。他跟他孽缘已了,不必再多了解这些不必要的事情,徒增自己的烦恼。   只可惜他虽然一再这么告诫自己,却仍然止不住地在意。也许是他们纠缠得太深,连细枝末节都丝丝入扣,让人没有办法在一些事情初露端倪后不去一探究竟。   “好,没事了。”他这样回答叶九霆,却情不自禁地又向里面瞟了一眼。按这么看来,冥冥之中天意真是让人唏嘘,他回到圣墓山后没有多久,就被押入无明地狱,在那完全没有分别的一个个晨昏里,他是那样地恨,恨不得将叶锦城挫骨扬灰,他也曾经以为,在自己深陷囹圄,被周围一切人乃至明尊都抛弃的时候,叶锦城正在春风得意,尽情地享受复仇成功后的快感。可是自从三生树下那一面之后,他就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这样,再到后来,他回到中原,与这个他曾经深爱过而后来又想要将之挫骨扬灰的人再次相逢,他才明白,复仇之后,并不一定是平安满足的生活。   且不要说复仇。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叶锦城过得不好,并且叫他看见,他一定会大笑,并且认定这是因果报应。可是真看见叶锦城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他虽则不会下贱到反过来去同情叶锦城,可心里却也全然没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进来村子里的时候,总觉得村民情绪有些不稳。”他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将之前的推断告诉叶九霆,毕竟在这件事上,明教和商会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觉得,那些人,大约是红衣教杀的。”   叶九霆点了点头,道:“师父先来还跟我说过,总觉得红衣教不会这么干等下去,多少会生出点事情来,这就是来了。”   “……事情挺奇怪的。”陆明烛说着更加压低了声音,“昨天夜里才发现,还没到两个时辰,村子里的人就找上门来了。我总觉得是有人故意把消息散布出去的,如果人真的是红衣教杀的,还这么挂到桉林里,又将消息散布出去,这明显是要把事情赖到我们——或者你们商会头上。你要小心行事。我得去村子里问一问情况,不能多留。我走了。”   叶九霆嘱咐他要小心,随即将他送出来。陆明烛暂时不去想叶锦城的事情,出了院子快步往村子里面走。他想去见一见江津村的村长之类,好商讨一下昨天的事情。只是才走了没有一小段距离,他就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越来越多的村民聚拢过来,并且在低声议论着什么。陆明烛站定了,忽而听见一阵嘈嘈切切的声音,里面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吵嚷,还有许多人在交相安慰的声音,是一大群人从村子里面走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多是些带着小孩的妇人。陆明烛一怔,立时明白这是那些遇害村民的家眷。就在这一愣神间,这群人已经到了眼前。差不多是同时,他们也看清了陆明烛,看清了他身上那明教弟子标志性的白色衣袍。   “……是明教的人!”不知道有谁这么喊了一声。几乎是与此同时,这一群人突然哗啦啦地聚拢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是明教的人!我们村里的人,是你们杀的!”   陆明烛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认定了这一点,不由得一时有些发怔。事情发展太快,完全超出他预计。他刚想解释这是误会,可话还没有说出口,人群里突然有个妇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号,随即一头扑向陆明烛。陆明烛全没预料,纵使身负武功,却被人群围着,躲闪不及,那妇人一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本来没有什么力气的手臂一阵剧烈地撼动。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她语无伦次,一双眼睛肿得像是稀烂的桃子,散乱的头发后面苍白的脸颊颇有点可怖,陆明烛还未及辩解,那妇人却猛然松开了双手,陆明烛正在诧异,那妇人却不知道从身后什么地方陡然掏出一把尖刀来,陆明烛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他凭着习武者自然而然的反应向旁边倾了一下,同时举起手来阻挡,那刀子划偏了,却还是在他小臂上豁开一条不算浅的伤口,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瞬间就涌出来,另一只手却还是伸出去紧紧攥住了那妇人的手腕。她吃不住劲,手里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陆明烛一时不敢松手,可是却也不敢再用劲了。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愤怒的叫声,已经有人试图上来七手八脚地制住他。论理,他满可以将所有人都打倒然后轻轻松松走出去,可是他现在既不能打一个才失去丈夫的普通村妇,也不能得罪任何江津村的村民。事情至此,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是红衣教逼迫他们就范而设下的圈套。他松开了手。   “请诸位听我解释。我跟你们走。但是,请至少也将商会的人带一个过来。尸体是我跟商会的人一起发现的,人不到齐,我不能说话。”   (一三五)   对于叶九霆来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现在的情状叫他尴尬万分,依稀想起当年他一句话触及叶锦城的心病,直接致使叶锦城一疯就是三年的事情。这一回虽然怪不得他,可他自己心里虚得厉害,那批货物还扣在红衣教手上,如果三日内再不能走,耽搁下去必然出事,结果红衣教又直接闹出这么一幕来,还连带着叶锦城成了这副样子。叶九霆坐在那里仔细地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叶锦城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直接就触及了心里旧伤,变成这样。他想了好一阵,却又突然明白过来,心病这种事情,着实说不清,也许只是一句话,也许只是一样东西,都能引得人像是千里溃堤似的崩坏。当年就因为他错问了一句话,叶锦城一病三年,兴许昨天只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一下子变成这样的。   叶九霆越想越绝望,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早已经成家自立,是个有担当的成年男子了,可是平日里,大事多由师父担待,此番又情况复杂,这么大的事情一下子落到他身上,不免手足无措起来。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外面有人在用力敲门,打开一看,是此次押送东西的管事之一。   “不得了了!江津村的村民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把明教的掌使给扣下了!那明教的掌使说,昨晚的尸首是和咱们一起发觉的,请咱们的人也到了才能说话呢!”   “什么?”叶九霆头皮发炸,冷汗迭出,“……谁被扣了?”   “就是方才来的明教掌使啊!那些村民看着怒气够大,听说那明教掌使还受了伤!”   “这……”叶九霆又惊又怒,“他传话来叫我们的人过去?”   “江津村的村民来传的,我们……我们不得不信啊!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咱们这人不多,要是得罪了当地人……就算是误会,我们也要吃亏的!您看……”   “好,我知道了。”叶九霆冷汗涔涔地挥手把人打发走,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一种极不好办的状态。陆明烛才从他这里出去没多久,现在就被人扣下了,大约消息还没传到明教据点那里,如果传了过去,事情就更加麻烦了。万一明教据点里的人与江津村冲突了起来,到时候事情一乱,时间又要无限制地拖延,不说伤亡,最后无论是明教还是商会,都绝对没有好下场。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陆明烛先来说得一点错也没有,这件事,是红衣教派人做的。杀了江津村的村民,赖到明教头上,明教若是得罪了当地人,无论答不答应红衣教开出的条件,都只能退出这块地盘。倾月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狠毒,是个极其难对付的对手。更何况,就算倾月不来这么一出,他们之间的误会本来就已经很难消除。叶九霆很清楚,陆明灯心里对旧日的事情芥蒂深重,对叶锦城更是耿耿于怀,一旦知道陆明烛被扣下的消息,很可能甚至会觉得是商会搞的鬼。   在事情变得难以收场之前,必须尽快处理好。可是现在最关键的一环断了。叶九霆无可奈何地看着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叶锦城,只觉得心似汤煮油煎,却一点办法也无。之前跟倾月的所有谈判,都是叶锦城去谈的,跟明教的那些芥蒂,也都是叶锦城当年种下的因果,这一切叫叶九霆来收场,的确有点强人所难了。他也想试着大声对叶锦城喊上几声,没准能把他从那种迷梦似的状态中叫醒,可是却又不敢,生怕这样弄得师父情况更坏。阳光从窗棂一侧斜斜地照进来,连带着叶九霆坐立不安的影子不住晃动。鱼游沸鼎般举棋不定无济于事,他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了不知道多久,外面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叶九霆连忙反手掩了门出去,还是之前的管事,只是这回脸色更难看了。   “方才又有村民找来了,说咱们的人要是再不去,就要派人去明教据点那边找人了!”   叶九霆听罢不由得大骂了一声,他知道派谁过去其实都没有用,但是又不能让江津村的村民找到明教那边去,不然不知道要翻出什么不可控制的祸事。他想了一刻,突然撩起衣摆转头疾奔回屋里去。门页在他身后重重合上了,发出呯的一声巨响,这声音好像终于惊动了叶锦城,他抬起头来往叶九霆这边看了一眼。叶九霆顾不得许多了,他心里清楚,如果继续瞻前顾后,眼看着大家就要一起完蛋。   “师父!师父,你醒醒!”他抓住叶锦城的肩膀摇晃了两下,“现在我们不在杭州!不在杭州!这里是洛道,师父!红衣教那边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没有时间了,师父!你醒醒!”   叶锦城被他撼动得厉害,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推拒挣扎,但是那神情还是浑浑噩噩,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叶九霆心似油煎,情急之下咬紧牙关,想也不想地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抽了叶锦城两个清脆的耳光。   他一手重剑功夫了得,那手上也不知道有多大力气,叶锦城猝不及防,被他两巴掌抽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往床榻另一侧倾过去。叶九霆自己也有些发怔,额上冷汗立时就下来了,叶锦城歪在那里,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叶九霆这两巴掌实在够狠,把他额发打得全部散落下来,从这里只能看见额发后面他一手捂着脸颊,却瞧不见神情。叶九霆被逼无奈,铤而走险,此时心里却突突地跳起来,心里直是后怕,万一这两巴掌不但没打醒他,反而弄得情况更坏——那要怎么办?   叶锦城突然发出模糊的一声呻吟。这一声就像是个雷劈在叶九霆头上,他直跳起来想要去扶叶锦城,双手却直哆嗦——他的手被推开了,叶锦城慢慢坐直了身子,看了他一眼。叶九霆冷汗涔涔而下,却突然瞧见叶锦城双眼转动了一下,那目光似乎渐渐清明起来——他不敢肯定,只是半弓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锦城突然咳嗽了一声,叶九霆看见一绺血线从他嘴角滑落下来,立时吓得不轻,刚要查看,却见叶锦城抬起右手,用一个算是稳定的动作拿指尖抹了一下嘴角。   “师父……师父……”   叶锦城没说话,只是又擦了一下嘴角,然后将手背按在上面,他皱起眉头,似乎疼痛难忍的样子。叶九霆用力太大了,只是这两下他的脸颊就要微微红肿起来,隐隐约约能看见指印的轮廓。他没说话,却突然站了起来,往另一边去换了个地方坐下。叶九霆心里乱跳不住,也弄不清楚他这样子到底是清醒了些还是更厉害了,忐忑不安地跟在他后面,又抬起自己的右手来看了看——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是不是还不够,干脆豁出去,再打他两巴掌好了——就算等师父醒来,他会被打死,可现在情况紧急,也算值了。   叶九霆右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正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前面背对着他坐在那里的叶锦城头也没回,却突然开口道:“多谢,不必了。”   这声音清冷而且镇定,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清醒了的模样,却听起来与平时有哪里格外不同似的。叶九霆吓了一跳,脸上一下子火辣辣地烧起来,正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准备哀求师父饶命,叶锦城却转过身来。叶九霆看见他头发散乱,脸颊红肿,虽然还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那眼神已经急速地清灵而且冷冽,像是冰凌子一样。   “师父!师父饶命啊,你听我跟你解释……我不是……我、我不是……”   “……别说那些废话。”叶锦城冷声回答他,“现在什么时候了?”   “这……这,”叶九霆迅速反应过来,师父不找他麻烦,他乐得赶紧说正事,不枉他铤而走险,干了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两巴掌能把人打醒,总算是值了,“没有多久!你和明烛哥在林子里遇到那个……那个……就是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就这么一点时间里,发生了好多事,方才明烛哥来江津村这里……村民们把他给扣下了,听说还受了伤!他现在传话过来,叫咱们的人去呢!说是尸首是一起发现的,咱们的人不去,他不好解释!”   “……什么?”叶锦城冷声问。   “他被人扣下了,受了伤!现在明教据点那边还不知道!不过是这两个时辰的事情!”叶九霆太了解他,一下子就抓住他问话的重点,“师父,怎么办?”   他说着把叶锦城不清醒这段时间的事情重新描述了一遍。叶锦城坐在那里听他讲,从头到尾脸上的神色八风不动,没有一点变化,弄得叶九霆忍不住偷眼看他,简直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醒了。不多时叶九霆说完,叶锦城沉思了片刻,才道:“……红衣教。”   “对!对!明烛哥也是这么说的!我自己后来想了想,大约也是这样!”   “什么大约,一定是她们做的。”叶锦城面无表情,只是这样的神情,配上他那红肿起来的脸颊,显得有点可笑。叶九霆不敢多看,赶紧低下头去,道:“师父,你看这……”   “我去见江津村的村长。”叶锦城站起来,将发带解散了,重新随随便便地一挽,“九霆,你过来。”   “是,师父,我做什么?”   “你听好我下面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掉。”叶锦城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搁在叶九霆肩上。漫长的二十年岁月悄悄流走,当年像豆芽菜似的孩子,连小小的重剑都拿不动,现在却已经比他还高,需要他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面容,“你立刻找一身衣服,和寻常村民穿的一样就好,沿着洛水,从东面那一条道回洛阳。在这里,用走的,一过了北面红衣教营地,出了洛道,立刻找驿站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能买到马,快马加鞭回洛阳。回到洛阳,一刻都不要耽搁,先回家把陆嘉言送回屠狼会营地,然后将这里的情况如实转告他们,再回家收拾东西,让杏子带好孩子,随时等着我的消息。我算了一下时间,如果三日之后我不给你传信说无事——对,哪怕只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你也立刻带着杏子回杭州,一切生意不要,放下不管,哪怕一路改姓换名,也不能给人认出来——越快越好,一刻都不得耽搁。你没有时间休息了,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辛苦你了。”   “师父!师父你等等!”叶九霆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叶锦城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后心一股冷意蔓延,不由得机伶伶打起寒颤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方才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叶锦城突然厉声问他。   “……是,听清楚了。”   “现在就走。”叶锦城返身去找了佩剑挂在腰间,在昏暗的烛火中,叶九霆看见他银色的眉头闪闪发亮,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渐渐柔和起来,“……当年师父把你托付给我,说是托付,我其实知道师父的心思,”他突然微笑了一下,“说是让我做你师父,其实多年来,反倒是我蒙你照顾更多些。九霆,我这一生做过好多错事——对不起的人太多。世人常说,一念成魔,我一念之差,连累多少人跟我受苦。你跟着师父多年,师父没什么能给你的,是师父对不住你。如果真的要回杭州,和杏子好好过,那样师父也就安心了。好了,这就去吧。”   “师父……”他这一番话像是交代遗言似的,直弄得叶九霆毛骨悚然起来,“师父,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跟我说一声,我好歹也……”   “多说多错,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小心避开红衣教的眼线。去。”叶锦城拧起眉,却见叶九霆只是左右为难,站在那里半天不动,随即双眉一耸,厉声道:“去!”   叶九霆无可奈何地转身要走,却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看叶锦城,那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了。叶锦城咬咬牙,狠下心转身不再看他,片刻后再回头,只见叶九霆已经不在庭院里了。   叶锦城深吸了一口气,拿了轻剑转身出门。门口商会的其他人见他转眼这样好端端地出来,无不惊异。叶锦城简单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原地别动,随即动身去找江津村村长。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每一个做生意的人都再明白不过。江津村这些年来都还算平静,虽然明教和红衣教一直在这里互相争夺势力范围,也会给这里几个村子的人带来一些小的困扰,可是一次死了这么多无辜的村民,还是头一回,也难怪村民会情绪失控,以至于扣留陆明烛。夏日午后的骄阳升起来了,后背上忽冷忽热的极是难受。叶锦城在村中的小路上站住了,用手按住额角,竭力忍着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他才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整个人难受到了极点,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思索,快速安排所有的事情——只因为他方才一听叶九霆描述,就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极其不好办的时候。倾月坐不住了,开始硬生生地下手逼迫他们。而他们恐怕比倾月想得还要经不起拖延。   陆明烛被反剪了双手捆住关在一间屋子里,自始至终他都坐在那里,闭目不动,径自调息。其间他听见有不少被杀害村民的家眷,情绪激动,在外面哭喊叫骂,扬言要杀他泄愤,最后都被村子里看守他的民兵劝走。陆明烛知道,自己此时唯有毫不反抗,静静等待,才能不引起更大的骚乱。其实以他的身手,他满可以逃走,只是这样,事情就会向更加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其实若是全面冲突起来,倒反而好解决了,他还能直接动用武力,毫不留情地跟对手打上一场然后扬长而去,偏偏面对眼下这些被愤怒冲昏心智的无辜村民,他束手无策,只能在这里等待救援,什么也不能做。本来他们一直在掩饰跟商会私下里的协议,为了不让红衣教发现。可是今天这件事一出,陆明烛就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跟商会的交往,完全没有必要掩盖了,因此才出言要求把商会的人叫来,其实不过是为了故意尽快让叶九霆知道此事。只是已经几个时辰过去,商会那边没有半点动静,不禁让他觉得有些焦急。只是他经历过太多事情,眼下这情况虽然紧急,跟他见过的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因此他也还镇定,还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即是门上锁链被打开的声音,陆明烛抬头望去,却见叶锦城一脸焦急地跨进门来,大约是有外人在场,他脸上的焦虑和关切不敢表现得太过,却明明白白都写在眼睛里。   陆明烛吃惊不小,他还以为来的会是叶九霆或者其他人。再定睛仔细看叶锦城,却陡然发现叶锦城头发略微有些凌乱,双颊好像也隐隐显着红肿。他狐疑地盯着叶锦城,却听叶锦城道:“……你还好吧?伤到哪里了?”   “没什么。”陆明烛抬了一下胳膊,那里已经被他自己撕下的衣摆包扎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该不分轻重缓急地说这些,但是讽刺的话一点都不受控制,脱口而出,“……你这是……好了?好得真快啊,果然是装的。”   叶锦城的神情因为他这话微微牵动了一下,却没有接着他的话茬,只是走过来蹲在陆明烛面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他看见叶锦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重新直起身子。   “……你在这里呆着,我去处理,一定把你带出去。”他最终只是这么说。   陆明烛冷眼看着他。叶锦城转身走了两步,却突然又转回身来,陆明烛看见他重新弯下腰,一瞬间两人的面颊贴得很近,他甚至看清了叶锦城微微颤动的银白色睫毛,还有那的确是红肿着的双颊。   “我……”叶锦城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一再地欲言又止。罅隙间陆明烛嗅到他身上传来一种极其熟悉的味道,跟十几年前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过。叶锦城半垂着头,却突然拿起陆明烛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一下。   似乎是怕陆明烛生气,只是一下,他立刻就松开了。   “……我……明烛,你再信我一回吧。就只有这一回。我……一定救你出去。”   他说着极快地起身,陆明烛没来得及开口叫他,只见叶锦城白色的衣角一闪,就消失在门外了。几个看守也随即走出去,门页上立刻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一三六)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谷清霜在营地里来回踱步,显着躁动不安的模样。尸体还没有移走,江津村的人似乎认定这件事和明教脱不了干系,只是在那里闹,不肯将尸首收殓回村,陆明灯带着营地掌使去处理这件事了,只留下她独自在营地。陆明烛一大早就去了江津村,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今晚天气清朗,苍穹上全是星子。可就是在这样清朗的天气中,她仍然觉得憋闷,她跟陆明灯一样,在洛道遇见叶锦城,本来早就吃惊不已,及至知道师兄原来早就跟他再有往来,两人皆是竭力反对陆明烛再同叶锦城有任何交往——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担心陆明烛。在这么多年的时光中,陆明烛看起来格外理智,尽管他们都知道,当年的旧事带来的伤痛难以磨灭,可是陆明烛一直控制得很好,也正是这种理智,反而格外让人担心——谁知道看着平静的水面下,是不是早就波涛暗涌?这种事情,有时候局外人冷眼旁观,才看得更加清楚。她最怕的,莫过于师兄表面看着冷静,其实在面对叶锦城时,还是不能坦然以对。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眼下的正事还没有解决,他们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能为了旧日恩怨,就拿眼下的情状开玩笑。可是——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天,为什么陆明烛还不回来呢?她曾经想要派几个人去江津村看看,可是陆明烛走之前一再嘱咐过,为了避免村民误会,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让她又不敢贸然叫人去查探。   正在那里心焦不已,就有明教弟子带进来一个人。谷清霜抬头一看,来的竟然是叶锦城。一见是她站在那里,叶锦城立时就站定了,对她低头抱拳行礼。谷清霜吃惊不小,头天晚上见到叶锦城,他还是那一副被什么吓得不轻的疯疯癫癫的模样,现在看起来倒像是好了。几乎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陆明灯对他下的评价:装模作样。谷清霜越想越狐疑起来,不禁就拿一种审慎而且极不友善的目光打量着叶锦城,冷声道:“掌使不在。”   “……抱歉,我知道他不在。”叶锦城低着头,模样很是谦卑,谷清霜却从那谦卑里看出一股不卑不亢的镇定态度,“我想见见副使。”   “他去处理尸首了。也不在。”谷清霜睨着他,“有什么事跟我说。”   “……这,”看叶锦城的模样似乎有一点为难,说着的话也顿了顿,却像是自有另一种耽搁不得的紧迫压着他,旋即就接上了,“……你们掌使,在江津村,被村民扣了。”   “……什么?!”谷清霜的语气一下子拔高,“你说清楚!”   “他早上去江津村打听情况……这个不用我说,你们自然是知道的,后面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一言不合,也许是什么别的缘故……村子里死了人,村民们情绪本来就容易煽动,红衣教要是再派人煽风点火,很容易出事……总之他们把他扣下来了,大约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等等,”谷清霜突然打断他,叶锦城看见她已经把一只手移到后背的弯刀刀柄上,“你等等。我师兄被人扣了,为什么是你来传话?江津村的人呢?”   “……是你们掌使先要知会我们,不然不肯跟扣留他的人说话。我们是最先知道的,我去找他们谈了一次,他们暂时不会拿他怎样,可是如果再拖延,就不知道了。我阻拦他们来明教这里,是怕你们一言不合再吵起来。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说到底,都是外来客,眼下的事情一团乱麻,若是得罪了当地人,你们掌使……就危险了。”   “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谷清霜的声音越来越冷,人却也越来越紧张。陆明烛没有回来,这是事实,可是她越听越觉得,叶锦城的话漏洞百出,让人太过难懂。以前曾经有过太过惨痛的教训,她实在不敢、也不愿意相信叶锦城的话。两人正在僵持,外面突然传来些许人声,是陆明灯他们回来了。谷清霜站在那里没动,陆明灯这边倒是一眼就瞧见了叶锦城,也先是愣了愣,随即面露讽刺狐疑之意。   “怎么是你?昨天不是还疯疯癫癫,今天这么快就好了?”   “你别忙着挤兑他。”谷清霜倒是拦了一下,“你先听他说说看——反正我是听不懂。”   见到陆明灯来,叶锦城脸上倒是显得有点虚,大约是因为一直以来,陆明灯对他算是最没有好声气的一个。只是他还算稳得住,将之前对谷清霜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陆明灯这里却越听越觉得不对。他并没有听过叶九霆对叶锦城旧病的描述,现在再见叶锦城只隔了一天一夜就恢复如初,心下更加认定这人先前是装模作样,没安好心。他多年前就欺骗过自己师兄的满腔真心,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说不定所有后悔的意思都是装出来的,不过只是因为心虚罢了。尸首在林子里,本来就是师兄和叶锦城一起发现的,区区几具尸体而已,怎么就能把这个人吓得神志不清?一定是装的。眼下师兄去了江津村,偏偏又被人扣住了,这情势简直太过急转直下,连让人喘息的工夫都没有。所有的事情混杂在一起,不由得让他疑窦丛生,直觉得眼前这个人哪里都不可信,更往坏处说了,说不定这人其实跟红衣教是一伙的,现在又正在变着法儿地骗他们。   一旦这样想,陆明灯立时就觉得不能那么镇定了。他担心陆明烛的安危,可听叶锦城言辞里的意思,现在是绝对不能派人硬闯的——他不信叶锦城,可偏偏又隐约觉得怎么都反驳不了叶锦城说的话。这种无奈和急迫混合成一股焦虑而且愤怒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冷笑出声。   “说到现在,全是你一面之词!你说我师兄答应你来这里的?证据呢?”   “江津村的人态度很硬,不给我信物……我知道,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可是现在,你先冷静些,不要意气用事……”   他话音未落,腰眼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下,是陆明灯两步抢上前,一脚踹了过来。这一下着实用了实力,叶锦城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还是跪坐到地上。陆明灯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在他肩头,直把叶锦城踢得倒下去,显然这两下还不解恨,陆明灯索性连着往他小腹上狠踢了几脚,一旁谷清霜惊叫着扑过来,想把他拉开,却哪里敌得过陆明灯的力气。   陆明灯这里犹自觉得不解恨,他知道自己在做着极不理智的事情,他心底里其实清楚,方才叶锦城说的话,虽然让他觉得很是可疑,却找不出漏洞,他自己其实也早就隐隐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是这份怀疑,来自于对所有旧事盘旋不去的阴影,至于这种想要把人往死里揍的心情,也是来自于压抑了多年的恨意。   他弯下腰去双手抓住叶锦城的衣襟,提起拳头就要打,却见之前一直不还手也不反抗的叶锦城突然抬起双手掩住脸,整个人微微蜷缩着,用一种求饶似的细弱语气道:“……我知道你……生气,随便你打,可是……不要打脸,我回头,还要去见红衣教的人……不要打我的脸……”   他这奇妙的反应倒弄得陆明灯一愣——也只是一愣,提起的拳头还是立时就落下去了,不过倒也真的没有打他的脸。一旁的谷清霜大声叫喊着什么,旁边的弟子们终于反应过来了,七手八脚地上前把陆明灯拉开,陆明灯挣了两下,大约是也觉出不能太过分,也就没有再作势要打他。没人敢上前扶叶锦城,任由他在那里蜷缩着,谷清霜隐隐听见他连咳带喘的声音里夹杂着低沉的痛极的呻吟,不由得担心起来,埋怨陆明灯道:“他这人虽然以前……可是一事归一事,师兄真的没有回来,事情不妙了。我想了想,他说的大约是真的,你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本来就是商会的事情牵扯到屠狼会和我们,现在不靠他,事情不好解决,你万一把他打坏了,回头怎么收场?”她想了想,又用格外轻蔑的语气添上一句,“等事情解决了,有多少打不得?”   陆明灯满脸恨意地拍了拍衣袍,上前又踢了叶锦城一脚:“……好,先不打你。既然你说有事,赶紧处理。”   叶锦城大约是一时还没缓过劲来,犹自在那里咳喘不止。陆明灯看得不耐烦,招呼两个明教弟子把他从地上架起来,叶锦城坐在那里顺了几口气,似乎总算缓过来一点,这才捂着小腹,低声道:“……如果暂且消气了,就好好听我说……”   一旁谷清霜冷哼道:“你说。”   “我准备去见红衣教的人……咳,要是明天晚上,我还不回来……你们也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去江津村救他吧……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在明晚天黑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我……咳,我一定……尽力……”叶锦城说着好像又牵动了什么痛处,低下头去好一阵子按着小腹说不出话来。   陆明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与谷清霜对视了一眼,随即道:“我不能信你。得跟着你去江津村看一看。”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是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这边尚且稳不住……再派任何弟子进村,都可能刺激到他们,到时候……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们掌使不是跑不出来,他的武功,要对付那些村子的民兵,简直易如反掌,他之所以在那里……不动,不过是为了不让事情扩大……”先前陆明灯下手重得要命,他疼得说话都断断续续,“……这样,你既然不信我,那就派个人去吧……只不过这个人……进去了也是出不来的,肯定会被扣下……你再怎么恨我,这时候也听我一句劝,你和她……都别去,另外派个可靠的人吧。”   陆明灯思索了一阵,这才冷声道:“好,暂且信你。”   许多念头在心里挨个转了一圈。他不得不承认叶锦城说的的确有道理。其实如果叶锦城说的全都是真的,倒的确暂时不用太担心陆明烛的安危。只要那江津村里暂时不牵扯到红衣教的人,以陆明烛的能力,满可以自保。他现在按兵不动,不过是——就像叶锦城说的那样——是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尽量平和地解决罢了。先前一闪而过的认定叶锦城和红衣教勾搭在一起的想法,连陆明灯自己也知道,不过是负气的念头罢了,并不是实在的。连他自己也清楚,叶锦城不可能跟红衣教站在一边,之所以先前气急败坏,以至于要打他,不过是因为多少年来看着师兄受苦,心里存了气一定要出掉罢了。眼下叶锦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态度好得出奇,倒反而让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不,这个不能听你的。我得亲自去。”陆明灯仍旧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却转头低声咬着谷清霜的耳朵道,“我跟着他去,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在明天天黑以前,我肯定是出不来的。你不要担心,我见了师兄,前后一对,就知道他方才说的是不是真的。若是有半点纰漏,那就是另有阴谋隐情,到时候就不得不把事情闹大了,我跟师兄两个人,从那江津村出来,不会太难。如果前后能对得上,我就陪着师兄一起呆在那里——你若是见我没回来,先不要担心。如果明天天黑以前还回不来,你就和这里的掌使一起,按咱们自己的安排处理这事。”   谷清霜略一思索,立刻明白眼下只能这样,便点点头道:“好,你小心些。”   叶锦城见陆明灯不听他的,神色略微沉了下来,想了想却也觉得,这是难免,只好道:“你进去见了他,自然就知道我不是说谎。只是你进去了,可能暂时出不来。”   “不用你管这些。”陆明灯暗暗对谷清霜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带路。”   叶锦城没有办法,只好同陆明灯出了营地。他才捱了打,动作不太利索,陆明灯瞧着他那副模样,不由得冷笑道:“就这样子,你还想去红衣教?”   “……我现在不能去,明天早上才能去。”   “什么?”陆明灯冷声质问,“你自己先来说,事情紧急,现在还不忘睡觉?既然是红衣教出手逼迫我们了,我不信你真的去了,她们会因为舍不得一点灯油钱,就不肯跟你秉烛夜谈!”   “……我自有道理,你冷静点,先不要着急。”叶锦城一点都不想跟他吵,更何况,在陆明灯面前,因着旧日的事情,他始终心虚,心气一点都拔高不起来,“我带你去见你们掌使……你不信我的话,非要跟来,也是无可厚非。有什么话,你们见了面自己说吧。”   他先将陆明灯送了过去,又说了好些话安抚江津村的那些人,这才独自回到住处。陆明灯先前的质问他早就料到了,可是他的确是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在等叶九霆平安走出洛道。所谓什么事情都要留后手,这边一旦崩盘,屠狼会那边万一来不及通知,必然损失惨重,满盘皆输。如果他急着去找红衣教,倾月那边兴许立时应对警惕起来,将所有出入洛道的地方都安插上眼线,到时候想要再传消息可就难了,这也是他急着催促叶九霆动身的原因。大约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了。   夜色明明很是清朗,可他也觉得又闷又热。在这逼仄窄小的屋子里,他觉得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了。没有人比他更在意陆明烛的安危,可偏偏只有他,什么也不能说。   叶锦城动手解散头发,吩咐人打了水进来。陆明灯下手太重,到现在还疼得让他有时不时接不上气来的感觉。强忍疼痛清洗一番,他自己找了些药擦在各处,又去打了冰凉的井水,绞了布巾,敷在一直热辣辣的脸颊上。   (一三七)   无数沉甸甸的雾霭从远处的桉林背后浮动起来,映着开始西沉的月色,将桉林和近在咫尺的江津村的轮廓勾勒得像是两只弓腰耸背贴地而伏的兽。同样是滞重的月光,渐渐地在窗棂外面移动脚步,不怀好意地向里面窥探。   月色越发西沉了,第一缕月光斜斜地从外面照进来,正好落在叶锦城阖起来的眼睛上。这月光不亮,可是似乎冷冷的。   叶锦城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只有他的眼睛映着月光在微微闪烁。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床榻上斜倚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穿着里衣去院子里打水。就着打上来的水,他直接在井台上仔细地洗净了手脸,那即使是在夏季也冰凉的井水,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意,很快就将人激得彻底清醒了。院子里的商会值守们沉默地看着他,谁也不敢说话。叶锦城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子里,仔细地穿好衣服。   他燃起了一盏油灯。那灯火才刚刚生起,不太稳定地明明灭灭,似乎难以为继的样子,却终究是烧成了如豆似的一点,由暗到明,渐渐将这半壁房间照亮了。叶锦城擎着它在镜子前面坐下,用一种慢条斯理的动作一下下将头发梳理整齐,借着那不算特别明亮的灯火,他瞧见双颊似乎还微微有点没褪去的红肿。叶锦城拿起一旁粉盒里的丝绵轻轻往双颊上按了几下,随即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好歹是将那不正常的泛红遮去了。   他这所有事情弄得从容不迫,就好像是去赴一场夏日夜晚友人的闲暇宴会。做完了这些,叶锦城站起来,环顾一圈,佩上轻剑重剑,随即轻轻带上门,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早就有人牵过马来,将缰绳递到他手里。   “您可要小心……这是去?”   叶锦城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沉郁的月光还丝毫没有淡褪的迹象,而洛水东边的方向,已经泛起了一丝极薄的鱼肚白,只是那点可怜的晨曦,还完全不足以照亮任何东西。   “去赶考。”他沉声道。   沿着洛水方向从南往北,地势一路渐渐高起来,沉沉的雾霭笼罩着路边的林子,晨曦不知道怎么了,无论如何也升不起来,只是沉甸甸地被压在东面。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蹄一直在发出得得的响声。路两旁深黑的树林里,也静谧得没有半点声息,天还黑着,在阴沉的天光下,他能听得见林子里偶尔掠过一阵急促的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大约是什么夜行的野物在林子里面奔窜跳跃。这一点点的响动,唯衬着周围更加死寂。叶锦城跨在马上,他的脸色也和这天光一样,冷的,暗沉的,因为一种格外的阴郁和凝重,且看着发青,但是若是仔细再瞧,会发觉年轻时那点风流的情态还偏偏在眼角沉淀了下来。这些合在一处,便显出点奇特的刚中带柔来。   他在靠近升仙谷附近的地方勒住了马。明明已经走了很久,可是天仿佛仍然没有亮起来的意思。叶锦城跳下马来,将它随便拴好,这才突然觉得双手酸痛不已,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他低头看了看,隔着手套的布料,那缰绳也将手心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这才发现,手心的布料已经都湿透了,粘腻的全是冷汗。叶锦城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喘了口气,方要重新上马,却突然听见头顶上的树枝一阵颤动,随即枝柯动摇的声音一路荡开去,渐而消失了。他要去拉起缰绳的手停了那么一下的工夫,却仍旧稳定地伸出去,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抓着马鞍重新上马。风吹动他耳边霜白的鬓发,他却能听得出,这附近不仅仅有风声。   叶锦城脸上神色没动,只是驱策胯下坐骑,穿过升仙谷,往红衣教圣殿方向去。这一条路他近来走过很多次,可从没有哪次像这一回一般觉得如此漫长。地势渐渐越发地高起来,叶锦城一直走到了升仙谷的另一头,远远的在石桥那里,他已经看见了红衣教的守卫弟子。刺眼的晨曦终于从东面爬上来了,将远处她们身上的红色布料照得如同血染一般。叶锦城却并不下马,只是缓缓走上桥头。   “我要见你们掌使。”   在这里下马,并且自报家门,乃是基本的礼数和规矩。可是他此时偏偏一样也不遵守,只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那些守卫弟子。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向里面稍稍打量了一下,隔着一道山弯,大约能看见里面有些人在四处走动,这个清晨,看起来似乎同寻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请您下马。”   “我要见你们掌使。”叶锦城犹自在马上岿然不动,只是重复了这么一句。若不是风吹着他冷霜似的白色长发和杏色衣摆,让它们还在摆动,他整个人就好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像——就连那风吹出来的衣摆和头发的线条,似乎也都是冷硬的。   那守卫弟子看了看他,转头和另一个附耳交代了几句话,被交代的那人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两人在奇妙的气氛下沉默了一会儿,那守卫弟子竟然侧身让开了路。   “请吧。”   只是这简单的一个举动,他立即就明白,倾月果然心里也是有底的。明教那边的推断,和他想的是一样,并且也是事实。江津村的事情,绝对是红衣教授意,或者直接作为。否则他这样突然无礼造访,她们是绝然不可能这么大大方方地请他进去。先前到了升仙谷附近,他就总觉得周围的动静有些奇妙。早年叶锦城武功不错,纵然后来亏虚,可经过这些年的恢复,也依旧耳聪目明,早就听得出,大约在升仙谷那里,就同往常不一样,多有埋伏,有些人在暗中监视他——倾月知道他要来,早就派人暗暗盯梢。她知道他要来,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好事。既然知道并且有所准备,就证明事情多半是她做的,可是她知道,必然也就准备妥帖了才等他来,说不定里面早就挖好了陷阱,洋洋得意地等着他自己跳进去。可他眼前没有第二条路,就算前面深寒渊薮,他也得咬牙走那根铁索。   叶锦城并不下来,直接策马向前。走了没有多远,就有红衣教中弟子上前来为他引路,他认出是上次送弯刀给倾月的那个叫飞霜的弟子,可是却仍然坐在马上不动,只是驱策马匹跟着她慢慢走。   “叶先生,前面就是我们的圣坛了,还请您下马来跟着我走。”   叶锦城顺手一拉缰绳,随即倾身向前,半趴在马背上,挑眉玩味地看着她。   “那是你们的圣坛,我不是贵教的人,不下马你们的阿里曼大神也未必怪罪我,就这么走吧——对了,你叫飞霜,是吧?”   飞霜闻言一愣,却很快收敛了惊讶的表情。她这副模样在叶锦城意料之中,因为叶锦城知道,她定然是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倾月也未曾当着他的面叫过她的名字。他故意这样,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摸不清自己的深浅。多年同人周旋,他认定在这种时刻,对方心虚一点,少拿捏一分,自己就多了一分胜算。胜算——如果能胜,那自然最好,可是如果没有成功……叶九霆大约离洛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虽然他们这边能赶早红衣教一两天,根据事情结果做出反应,可是也不知道这一两日的时间里,够不够叶九霆打点洛阳的一切——怎么看都是太过勉强了,可是他别无他法。陆明烛和陆明灯还在江津村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虽说以他们的武功,若是真有冲突,足以平安脱出,可是事出突然的话,他深知在危急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陆明烛出了什么事——   “叶先生,到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想了太多此时不该想的事情。一路上骑马过来,心都砰砰跳得厉害,可此时却像是突然沉了下去,一下一下在腔子底下跳动,弄得他有些呕意。   只是他这些年惯会做戏,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包括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只能自己品尝的无尽悔意和愧疚,他都已经能不再让脸上漾出半丝涟漪。即使现下骤然回神,心有慌乱,可看起来仍旧是冷冰冰的一张脸。   “请叶先生进去吧。”   “你们掌使好大的架子,又要我等?”叶锦城的声音带着嘲弄,冷冷地格外尖刻。   “不,掌使大人在里面呢。”   “哦,未卜先知,原是料到我要来,早就候着呢。”叶锦城话锋一转,嘲弄之意更盛,越发尖刻了。   他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弄得飞霜倒是愣了。纵然跟着心思深沉的倾月久了,可是要对付叶锦城,她还是太稚嫩,一时接不上话,只能钳口结舌地愣在那儿了。   “……是,我料到叶先生要来,早就备下薄酒等着先生呢。”一侧的偏门突然响了一声,是倾月施施然地走出来,只见从头到脚一身红衣,艳丽得像是火苗子一般,铅粉涂得极白的脸上,血浸似的两片红唇,吐出的话却仍旧是娇滴滴的,仿佛吐着柔软剧毒信子的斑斓毒蛇。她这身打扮太过刺眼,几近逼人,叶锦城看得心中一跳,神情却仍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缓声道:“多谢掌使大人好意,酒还是不喝了,喝多了误事。”   “那就喝茶,我这里什么都有,专门等着叶先生呢。”   她话里像是套着话,伴随着她吃吃的笑声,简直叫人毛骨悚然。飞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下去,叶锦城看着她身后洞开的门殿,那里面有点暗沉沉的,从这里看不清是什么摆设,只有一点红衣教教徒祈祷时常燃的线香的气味向外袭来,这种香味辛辣而且浓烈,闻起来让人无端想到五彩斑斓的毒蛇张开的鳞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萋郁的森林里深不可测的蛇窟面前一般,里面都不知道有什么等着他,他却还只能走进去。   陆明烛微微皱着眉头的神情在他心里浮动了一下。他说一定救陆明烛出去的时候,陆明烛的神情带着一点嘲弄。这是必然的——他其实不需要他救,也不会再信任他。   叶锦城收在腰侧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剑柄,指尖却只是有那么一点的苗头,就被他及时收了回来。他跟着倾月,跨进偏殿里去。   这偏殿很暗,四周都放下了帷幕,只有地面上一些圆形的蒲团,一张小几放在当中,上面搁着一套酒具。叶锦城只是四下错眼一打量,倾月却像是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碟茶具来,那茶香袅袅,竟然似乎是刚好泡到火候的。   “既然喝酒误事,那就喝茶吧。我早就说了,这里什么都有,专门等着叶先生呢。”   她又将这话重复了一次。叶锦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蒲团上跪坐下来。这个女人风情万种,连侧着跪坐斟茶的姿势都好看得要命。叶锦城冷眼看着她想,若不是自己已经心有所属,恐怕无论如何也要对她动心的——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占据上风的呢?   倾月倒了茶,放在叶锦城面前,这才笑眯眯地抬头看他。这屋子里只燃着几盏长明灯似的灯火,显得很是昏暗,衬着她雪白的脸血红的唇,有一种格外妖异的美。叶锦城看了几眼,只觉得心惊,他心里明白,倾月特意弄成这么一副模样见他,还什么都准备好了,那意思早就已经明朗,如果不按她的要求行事,那她就绝对要开始作乱了。他们不能听她的,可是他们也已经耽搁不起了。   “叶先生这么早就赶了来,什么事情呀?”   她娇滴滴的语气像是一无所知。叶锦城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把玩茶杯盖,却硬生生忍住了——人在心虚的时候,往往小动作格外多。他不能让她看出半点破绽。   “江津村死了村民,掌使大人是知道的吧?”   “哎呀,什么?”倾月露出惊讶的神情,“我不知道呀,死了多少人?怎么回事?”   叶锦城见她到这里还要装糊涂,明显是想拖延时间好打压他的气势,以便最后一击再抬高价码,心里不由得一阵火烧火燎,却仍旧沉声道:“掌使消息灵通,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呢。现在江津村的村民认定是明教干的,将据点围了,还扣了明教的掌使,说要替村子里的人报仇呢。”   “什么,闹得这么凶?”   “是啊,闹得实在厉害。”叶锦城稍稍侧了一下身子,换了个看起来更舒服的坐姿,“我们商会本来就住在江津村里面,现在夹在里头,也是尴尬啊。眼下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偏偏又来了这么一出,明教自顾不暇,这边的一摊子可怎么办才好呢?”   倾月抿嘴一笑,端着茶喝了一口,叶锦城注意到,她搁下那白瓷的茶杯时,却故意将唇迹那一面转过来对着自己,让自己看到上面红红的花瓣口脂印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套路——先是撩骚,后面估计就是威胁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太难对付。他想着想着不禁又觉得冷起来,却听得倾月道:“叶先生跟我说这个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觉得这事情奇怪啊。”叶锦城慢条斯理地回答她,“照理说,这洛道已经太平了好多年了,附近也没有山贼劫匪出没,那些村民都为人老实,与人无冤无仇,什么人好好的突然就要杀他们呢?”   “那自然是明教了,”倾月拿眼睛在他肩上一溜,“你方才说,村民们自己也觉得是明教做的呀。”   “明教做什么要杀他们呢?本来已经多生事端了,还顾不上解决,怎么会再给自己找麻烦?那些江津村的村民,平日里多受明教庇佑,也按时缴纳钱财给他们,明教怎么会反而去杀自己据点附近的人呢?”叶锦城的语速越来越慢,多少开始带着一点阴阳怪气的声调,最后那一句话,又掺进去十成十的讽刺,听着格外刺耳。   “那我怎么会知道,叶先生,你好奇怪啊,这么早跑来找我,就为了跟我说明教的事?你方才的语气也奇怪,是不是话说多了,喉咙太干?喝口茶润润吧。”   “口渴,但是不敢喝啊。”叶锦城突然倾身上前,手肘支在茶案上,手掌托腮,凑近了望着倾月,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怕你给我下毒。”   倾月不知道是被他这句话戳到,还是被他突然凑近吓了一跳,脸色一变。还没等她说话,叶锦城已经又凑近一分,嘴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情态是情人间的低声私语。   “……你少他妈的给我装模作样。人是你们杀的,你说说,怎么收场?”   (一三八)   一瞬间他觉得倾月像是条准备攻击的蛇一样猛然绷起了身子。只是那么一下,她随即又重新软化下来,做出一副懒洋洋的伪装姿态,盘在那里咝咝地吐着信子。   “叶先生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她还是那种巧笑倩兮的模样,镇定得连手里的茶杯都一直稳稳端在那里。   “夫人不是听不懂,是给脸不要脸。”   叶锦城这句话简直像是重重地又给了倾月一记耳光。倾月脸上的神情,终于像是水纹似的波动了那么一下,就只是一下,她终于坐直了身子,搁下手中的茶杯。   “既然这样,还请叶先生赐教,我洗耳恭听了。”   “赐教?不敢。”叶锦城放缓了声调,语气渐而温柔沉静下来,就好像在面对着老友或者情人侃侃叙旧,“只是有几宗道理,想说给倾月夫人听听。贵教同大燕洛阳府交好,在下是知道的。我们贩夫走卒之流,所求无非是赚点小钱,原本说和气生财,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愿得罪各路财神的。原本这个事情,满可以商量着解决。夫人逼人太甚,杀了江津村村民,还赖到明教头上,不瞒夫人说,本来只差一点。在下已经说服明教掌使,愿意担下商会中人被杀之责——还有,至于先前你我在洛阳时就商议过的,关于钱的事情,我也只能答应你了。这批货物很重要,我先前就同夫人说过,我没有那样蠢,不会去做因小失大的事情。我这样的人,得罪不起洛阳府——倾月夫人,原本你只要再耐心多等两日,熬过了这一时,我们自然顶不住来向你告饶。你操之过急了。”   他一面这么施施然地说完了话,一面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倾月的神情,想看她多少有无一点后悔。方才说再拖几日本来有可能事成,不过是他故意拿话来诳倾月——陆明烛那边,也许能够承认商会的人是明教所杀,却绝然不可能乖乖退出洛道。反正事情现在已经不可能像那样发展,他索性就开始随口浑说,只是为了看倾月的模样,若她有一点后悔的神色,那就足以说明,她对杀害江津村村民来逼他们就范的做法,其实也是心虚的。   可是倾月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什么触动。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只是一忽儿又抬起来,冷冷地凝视叶锦城。   “叶先生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无论我是急还是缓,这都是我的事。我只晓得一件,就是你们那里定然够急,是绝缓不下来的。”   她说着一扬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满载着恶意的冷冷讽刺。   她不接话锋,而是反手又将球掷了回来。   叶锦城回应似的微微一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夫人别急呀。夫人是女中豪杰,见过大世面,手下成事无数,这件事情,对夫人来说本是小事。只是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比夫人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的经验罢了。这种事情,不像贵教传播教义那么简单,得商量着来。贵教纵横江湖多年,向多少百姓宣传教义,所见无不俯首帖耳,再不行,总还能强迫就范。可是这件事上,并不是这样,夫人可别忘了,你这次所面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明教弟子,他们只认明尊,商会的人呢——只认钱。”   倾月从鼻子里哼出一连串的冷笑。   “叶先生啊,有话就直说了,这样套着说,累不累呢?听你的意思,你们商会的人,只认得钱,那也就是说,我先前提的那么一点点要求,你们推三阻四不肯答应,就是因为你舍不得钱——你的眼睛里头,就只认得钱?”   “我当然只认得钱啊。”叶锦城竟然笑出了声,“夫人细想,我是藏剑弟子,杭州藏剑山庄,是只认得原先那个朝廷的——我自从到了洛阳,还在做着这种生意,就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藏剑上下以我不耻,就差没有将我从藏剑弟子中除名——我都不在意那些,还是来了洛阳。自从坐在这个商会总长的位置上,江湖上多少年轻侠士想要杀我,连我的徒弟也看不起我——这些你不都清清楚楚么?你说我还图什么呢?”   倾月没料到他抛出这么一番可称得上是不要脸的话来,不由得一愣。还好她反应敏捷,很快就冷笑道:“是呀,这么说来可是奇怪呢,藏剑山庄既然一心保李家江山,怎的还迟迟拖着不将你除名呢?你还真是只认得钱啊。”   “我也不知道啊。”叶锦城微笑着回答她,“说不定是连提起我的名字,都觉得丢人也未可知。夫人说得没错,我只认得钱,先前夫人来跟我要钱,我可心疼死了,却又怕得罪了你,继而得罪到洛阳府,不敢不答应,谁知道夫人给我眼下来了这么一出,半点面子都不留给我,我倒觉得,先前那笔钱,可以省下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弄得倾月脸色一变。两人说话虽然已经十分不好听,却还绷着那最后的一点颜面,可听叶锦城方才的话,竟然是想要彻底翻脸了。倾月一时有点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自己占据上风,叶锦城绝对不敢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他没有铤而走险的本钱。   “呵!呵——”她轻笑了两声,总算没有在尾音里流露出诧异,“叶先生,为了那么一点钱和面子,你真的是要跟我翻脸,也算是够拼命的了——恕我冒昧,”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揶揄了,“你百年之后,那么多的产业要留给谁呢?”   她这番话十分刻毒,显然是在讽刺叶锦城年近四十,也没有家室儿女,唯一的徒弟又与他关系不睦。这些事情,其实早就在洛阳城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之一,照寻常的道理来说,有这样大一份家业,怎么的也不该如此。   虽然明知她在有意中伤,而且这话题的走向,也已经成功地现了被他牵着走的苗头,叶锦城却还是猛然被她的话锋戳了一下,就像一把刀子戳进心里一般,血没有流出多少,却难以自制地觉出一股钝痛。岁月匆匆,天意不恤,从他少年,到青年,到如今,原本也许有过无数次可能,他也能和亲人或者心爱之人相守不离,可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所谓功劳。整件事情前前后后二十多年过去,他都已经不明白是应该怪苍天无情,还是怨自己所做错事太多。   尽管倾月所说的这些话是在他意料之中,并且原该让他很满意,可他却还是被深深地刺伤了,这种刺痛又渐而暗暗燃烧成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将这种情绪用低垂着的眼睛掩饰了过去,在倾月眼里,这话反而激起了一阵可以称得上是诡秘的沉默。她只能看见叶锦城坐在对面,低垂着的银白色睫毛掩藏住了心底细细密密的情绪,她虽然竭力想窥探一二,却还是没有成功。   那扇子似的睫毛眨动了一下,是叶锦城抬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她。就是这么一眼,倾月突然觉得莫名其妙地一股寒噤通过了脊梁,让她惶惶然起来。   “是啊,我又没有儿女,该留给谁呢?”叶锦城搓着双手,突然像是低声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起来。   倾月猛然觉得他神色有异,却又一时说不出奇怪在哪里。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这中间的尔虞我诈她懂,叶锦城大约多半是在装腔作势地哄她罢了,再说了,她早就做了万全的安排,虽然因为顾忌太多,她不敢真的要了叶锦城的命,可是她有把握能将他吓退。可她一时摸不清叶锦城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方才那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仿佛跟今天所要说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该留给谁呢……留给谁呢?”叶锦城突然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一面搓着双手低声连续重复了几次,倾月越发觉得不妥,正考虑着要不要出言打断,却见叶锦城突然停下来,转头凝视着她,道:“……夫人说的这件事,真是我多年所虑,无奈没有法子可行……夫人你可知道在下为什么没有儿女?”   倾月愣在那里,嘴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却已经觉出一点尴尬——像叶锦城这样的人,无论容貌出身,都是顶好的,若是没有儿女,还能有什么旁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有隐疾罢了。事实上之前这也是洛阳城中一直流传的话题中的笑料之一,她虽然没有参与过,可是也曾经听到过许多议论。   她这样想着,却猛然意识到话题已经偏得太远,务必要赶紧带回来才是,否则这一局很有可能就让叶锦城牵着走了——这人实在奇怪得紧,自己才一会儿没有留神,就差点被他带跑了。   “……因为我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没有人肯把女儿嫁给我。”叶锦城突然这么自问自答似的开口,根本没有给她出言打断的机会,倾月扫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那种神情很奇异,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当年只要去杭州府打听打听,都知道这件事的,”叶锦城说着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藏剑山庄在杭州也算有名,当年上至州府庙堂,下至茶馆酒肆,都晓得我是个疯子。”   “……什么?”他这最后一句话倾月一时没有听懂,不由自主地这么问了一句。只是话一出口,她就晓得坏了事了,话题已经被牵引——可是叶锦城的神情太奇怪了,语气也是,她没有打断的机会。   “我以前,是个疯子。想不清楚事情,闹腾起来,谁也拿我没有办法。”叶锦城突然绕着殿内四周垂下的经幡踱起步来,那步伐明明不快,却叫倾月觉得目光有点跟不上,“我师父也没有孩子,到处去为我求亲,可是没有人答应,就怕把女儿嫁给了我,连累着一家都绝没有好下场。”   他说着发出一阵怪笑,在一幅经幡下面站定了,微微歪着头,用一种奇妙的神情望着倾月。倾月本来什么也不惧,可是这殿内昏暗的烛火,将叶锦城一头白发和同样白的脸,衬得像是纸片似的,没来由地突然叫她一阵毛骨悚然。   “……叶先生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倾月竭力镇定下来,凝视着他。   就着她这点刀子似的目光叶锦城竟然直直地走过来,倾月陡然觉出自己坐在这里本想是表达一点岿然不动的意思,此时却有点落了下风了,叶锦城睨着她的眼神,简直叫人寒毛直竖。   “……我哪敢拿夫人寻开心呢?”他在两三尺开外站定了,还是用那种说不清意味的眼神凝视着她,话锋又一转,却带着吃吃的笑音了,那本来好听的声音在这时候听着直叫人身上起粟,“我还以为夫人纵横中原,无所不晓呢,竟然也不好好打听江湖传闻,真叫人扫兴……”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先是低沉的嗤笑,随即越笑越停不下来,竟然止不住了,直笑得弓腰耸肩,前仰后合,“……好歹我当年的名声,也是人人知晓,街巷议论,临了见了我本人,又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夫人手眼通天,长袖善舞,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呢?”   他说着抬起头,狡黠地盯着倾月。倾月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坐在那里沉默地瞠视了他好一会儿。她渐渐了解了叶锦城话里的意思,人也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叶锦城仍旧在那里狡黠地狞笑,却不再说话了。倾月思索了一会儿,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可是叶锦城这样的家世容貌,一直未曾成亲生子,也的确奇怪得要命。二十年前——她突然焦躁起来,只恨自己先前思虑不周,没有派人潜入杭州地界,将叶锦城祖宗八辈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疯子会承认自己是疯子。她这样想着,镇定了些,可再看叶锦城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又觉得冷意涌了上来。   “叶先生,装腔作势好厉害的功夫。你拿我寻开心也寻够了,不如直说,你到底想要怎样。”   叶锦城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带着一股空寂的意味,还有点痴痴的。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连自己的老底都揭给夫人看了,足以表明诚意,夫人也该表明诚意,将来大家在洛阳一起做事,见面了还是朋友,留个情面,你我都好做人呀——夫人现在就带着人去江津村,将事情说明了,交出杀人的弟子认罪,抚恤村民,然后放了商会的货物去洛阳吧,您意下如何?”   他这一番话,简直是将先前所有条件全部推翻,叫倾月全然无条件地让步并且善后。倾月来到这里之后,殚精竭虑布局,步步为营逼迫商会和明教,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这个叶锦城,连点谈判的本钱都没有,还敢在这里牵着她兜了一个这样大的圈子,最后又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她听罢这些,立时就要勃然大怒,却还是忍住了。   她将浓密丰厚的头发整理到一边,褪去鲜红的兜帽,站起身来,用一种柔软的步伐走向叶锦城。   “叶先生今天来,就是来拿我开心的,我已经看懂啦……”她笑嘻嘻地走到叶锦城面前,一只柔软白皙的手,像是蛇一样搭在叶锦城的肩头,“你有什么本钱同我谈这些呢?明教的掌使在江津村村民手里,商会的货物在我们的库房里,你呢……现在在我手里。”   她话音未落,叶锦城只听见尖锐的一声嗡鸣,还没来得及后退,倾月已经反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弯刀,架在叶锦城颈间。   “你凭什么同我谈话?”   整个场面最终被彻底撕开了。她似乎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刀刃底下叶锦城的身子轻轻一颤,只是很轻的一下,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感觉错了,于是便去看叶锦城的脸,却当真看到那张脸上还维持着先前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叶先生,你先前还说我给脸不要脸,如今看来,给脸不要脸的,是你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只传消息回去,让明教依照先前条件来办,你这里再签下文书,把单子交到我手上——答应的钱呢,不急,你如果能活着回洛阳,怎么都能兑给我们的,是吧?”   “夫人在自说自话呢。”叶锦城吃吃地笑起来,倾月手上弯刀的刀刃,就贴着他的颈子在颤动,他却像是浑然不惧,“莫说明教不会理你,我也不会给你一个钱。我劝你还是不要不将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当年是怎么就成了疯子,我已忘掉了,只是我还记得,我这人最不喜欢旁人逼我——万一我疯起来,这事更难办。明教,红衣教,洛阳府,还有洛阳商会,横竖就一起死,落得干干净净——不瞒你说,我这样孤零零地活着,实在是早就活得够啦。怎么样?我不答应,夫人就要一刀砍死我,是不是?你敢杀——现在就动手。来啊。”   他说着竟然将脖子向前送了送。随着他这个动作,一丝鲜血沁成几滴血珠,顺着弯刀的刀刃往刀柄的方向滚落,正落在倾月赤裸的足尖上。那种温热的感觉让她整个人猛然绷紧了身子,瞠视着叶锦城的脸。这殿中的气氛迅速凝成了一片坚冰,几乎都能听见冻结的咔咔作响的声音——这种不知是谁的强弩之末的不祥之音维持不了多久,只待有一方先把持不住,满室玄冰就会遽然四分五裂,如刀光剑影一般飞溅伤人。   “……叶先生这样一意孤行,”倾月突然低声开口,她的声音也是冷的、平直的,仿佛如履薄冰似的,生怕将这小心维系的平衡踩碎,“我可以现在就派人去煽动江津村村民杀了明教掌使,再杀了你。”   她说这话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叶锦城像是瑟缩似的颤抖了一下,一阵狂喜掠过她心头,她正要乘胜再抛出一击,却猛然发觉那一下颤抖好像并不是瑟缩,而是叶锦城向前,用脖子顶着刀刃,往她这边压过来。   她不能扯刀,却又不能一下子递出去。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就豁开了更深的口子,血珠接连不断地滚下来,那刀刃已经楔进去了,只差一点就能将事情弄得不可挽回,可是叶锦城却像是感觉不到,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向她这边走过来。   “倾月夫人,你叫经幡后面躲着的人都出来吧……安排那么多人手,为了等着杀我,也是辛苦,横竖闹到不可收场,大家一起活不成,我成全你们——你倒是动手啊?”   血流出来很快就将他白色的衣领浸透了,并且更多地顺着刀柄渐渐流到她的手上来。倾月想竭力稳住脚步,可是叶锦城却一直这样迎过来,也许是滴在地面上的血烫到了她,她的足尖颤动了一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只是这一下,她就知道完了。无可抑制的愤怒涌上来,她拿着刀的手终于颤抖起来,这时候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方才说的话,不是假的——但凡富贵之人,生活优渥,岂有不贪生怕死的——眼前这个人,是真的不怕死,他真的是个疯子。可笑她先前同他来往许久,只觉得他有些地方奇异,却从来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她静静地凝视了叶锦城片刻,却仍然不想撤手,挣扎着咬牙道:“现在就杀了你,再去洛阳将商会重新排过,只要消息不出门,到时我自有一番说法。”   叶锦城眼波一转,对着她莞尔一笑。   “……我一日前已经派人去洛阳送信。夫人要杀我,这就请吧。”   倾月遽然无声。她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叶锦城,最终垂下了手。   “……叶先生好厉害。我认了。”   (一三九)   外面到处是一片嘈杂纷乱的声音,就算掩着门窗,一直在这里坐着不动,他却还觉得简直被吵得头痛欲裂。倾月顶不住他先前那番赌注,无可奈何地失掉了这一局,派人将所有的货物都送了回来,明教也已经派人去接收杀了江津村民的红衣教弟子,好带给江津村村民看,给人家一个交代。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在这里坐着偷闲,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走到外面去安排事情。   叶锦城向后面靠坐过去,抬起一只手掩着脸。嘈杂的声响越来越大,渐渐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无奈地放下手,目光投到面前的桌子上,那里摊着纸笔,他知道自己是该立刻写信给叶九霆,让他立刻停下一切安排,免得反而惊动了在洛阳的其他势力。   他动手研了一点墨,提起笔来想要写字,可是那笔尖一挨上信笺,就立时洇开一团圆形的墨迹,并且越来越大,他想抬起手来,却陡然发现是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叶锦城疑惑地看了看手臂,用另一只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用力捏了两下,想要止住这种颤抖,可是显然徒劳,拿笔的那只手抖得越发厉害,他不得不掷下了笔。   双手来回握了两下,他听见自己手指的骨节沉闷地咔咔作响。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似乎退去了一点,叶锦城重新拾起笔来,想要接着写字,可是这一回双手更加奇异似的整个颤抖起来,他连着几次收紧手指,那笔握在手里却仍旧不听使唤,颤颤地在信笺上拖曳出一片零星的墨迹。叶锦城咬着牙想要制住双手这没来由的颤抖,却终究只能长叹一声抛下了笔,重新抬手掩住了脸。   一阵一阵比潮水更加汹涌的后怕将他紧紧攫住了。先前情形危急,他一心只想着将事情解决,更何况陆明烛还在别人手里,他想不到那么多,所有事情,皆是在逼迫下完成,他一直走,没顾得上回头多看一眼。可眼下事情解决了之后,一阵多过一阵的后怕就纷至沓来,紧紧地裹住他。倾月着实是个厉害的女人,她不会就这样甘心吃亏,先前要不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叶锦城肯为这件事豁出命去,她未必会输——不要说她了,连他自己也没算到。那种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勇气一旦褪去,他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其实怕得发抖——至于到底是害怕什么,他自己也分不出来了,到底是害怕屠狼会所有心血毁于一旦,还是害怕自己会死,或者是害怕牵连家人,还是担心陆明烛的安危——方才和倾月说的话,他几乎怕到想不起来了,可是却只能逼着自己一点点重新去想。她随时有可能回过味来,再回头给他们致命一击。有许多细节之处要圆过来——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后怕,要赶紧给叶九霆写信才是。   叶锦城这么想着,又伸手去拿笔,可是手一伸出去,他就发觉它还在不争气地哆嗦,连着衣袖一带,那笔就被扫到了地上,声响虽然不大,却听得他心底里一阵阵发颤。他定了定神,弯腰想去拾那滚落的笔,那笔却一路滚到了柜子旁边,他够到了它,却突然感觉无论如何也没力气起身,索性将那笔握在手里,坐在地上倚着那破旧的柜子静静出神。   他听见了一些奇异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又在颤抖弄出来的什么声音,听了很久才发现,原来是外面下雨了。雨中的人声更加嘈杂鼎沸,是商会的人在搬运货物,以求早点离开洛道。叶锦城坐在那里出神,心里却越来越焦急,可是奇怪的是,越是焦急,身子就仿佛散了架似的一动也不想动,只能像个死人一般瘫坐在那里。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从心底里浮起来——虽然他豁出去命和倾月下赌注,而且也赢了,可是事情仔细一想,就好像顺利得奇怪,再转念一想,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叶锦城觉得,自己应当静下来将整件事情重新仔细想一遍,认真检查接驳的榫头哪里有可疑的松动,可是现在心里乱成了一锅粘稠的粥一般,搅都搅不动,只能坐在那里听着雨水和人声愣神。   门页在身后响了一下,他并没有听见,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陆明烛已经跨进门来,看来这雨下得突然而且暴烈,虽然叶锦城看见他将手上撑着的纸伞收起来,可是有一些栗色的发梢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滚落雨水。   他四下看了一圈。叶锦城陡然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陆明烛,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难看极了。   “……你……你来啦。”   看陆明烛的神情很是镇定,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只是皱了皱眉,将纸伞立在墙角,随即偏头拂去头发上的雨水。他侧身去拧干发梢的动作和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半分都没变过——叶锦城只觉得后背和额头都有一把火似的烧了上来,喉咙更干了,连带着脖子上新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怎么了?明教……不,你们那边……我是说你们的事……都处理完了?”   “没什么可处理的。”陆明烛蹙着眉看他,叶锦城心里直跳,比方才的那种后怕还叫他六神无主,也不知道方才自己坐在地上的那副样子是不是给陆明烛看去了。   “那你……”   “我猜这边一时半会搬不完货物,本想带着人来帮忙,又怕红衣教在这边还有眼线暗中盯着,发觉我们过从……”他说着自己皱了一下眉头,似乎陡然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妥当,却还是说完了,“……甚密,你觉得怎么样?要是需要人手,我再去叫人过来。”   “……呃,不用,不、不用……不是,我的意思是,多谢,你说得对,不能让她们发现太多,免得回去在洪英面前搬弄是非,我好不容易让他信我几分,不能前功尽弃了。”叶锦城磕磕巴巴地连说了几次才将一句话说得顺了——陆明烛如今已经很少像方才那样跟他说那么长的一段话,一时间太过让他开心,连话都答得不顺当了,“我这里不用人手帮忙……你回去歇着吧……他们……他们真的没对你怎样吧?”   其实这话在先前带人去江津村将陆明烛和陆明灯带回来的时候,他一路上已经问了好几次,可是再见到陆明烛,他仍然只能问这个。五成出于实在的不放心,还有五成多半是出于不知该说点什么的尴尬。他才问完就后悔了,只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一副上了年纪后的啰嗦模样,只怕反复这样问,要招陆明烛发烦。   可是陆明烛竟然也没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只是摇头道:“……没事。”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要不是外面的雨声和人声格外嘈杂,这里面的气氛大约此时就要尴尬到了极点。没多久之后,终于是叶锦城先坐不住了——没有人比他更想留在这里和对面的人独处,可是他实在害怕惹陆明烛烦心。所谓近乡情怯,大约是同这一个道理——他站起身来,讪讪地笑。   “……那个,外面雨下得好大,这批货都是兵器,受潮了可不得了,商会跟着来的好些都是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做事不牢靠,我出去盯着点,你早点……”他咬了咬牙,却还是说了出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他说完这话立时就后悔,只怕陆明烛误会,连着又抢慌抢忙地接话,“……啊,不是,我不是赶你走……你看你,这——”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陆明烛脸上露出了一个依稀的笑影儿似的——也许是他看错了。叶锦城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坐在那里的陆明烛很快给他解了尴尬。   “……别急着走。你跟我说说,今天去找倾月都谈了些什么?”   只要被那双大而且亮的栗色眼睛一看,他就动不了步子。尽管他心底里明白,陆明烛来问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两下里互相交代干净,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回到洛阳后,才能保证事情进行得更加顺利。他明白这点,可是这话被陆明烛这么一问,就好像多了点什么别的除了公事以外的意思似的。他晓得这多半出于他自己自作多情,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开心。   “这……”他下意识地歪了一下头,侧过身子,尽管颈子上的伤口早就包扎好,并且被立起的衣领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遮挡,生怕陆明烛看见,“也没有什么,就是吓她一吓,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这么禁不住。”   叶锦城自己本来也在心慌后怕,此时陆明烛一问起这些,倒像是正巧引着他将事情重新梳理一遍,渐渐理得顺了,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只是说到受伤那节,他却还是将其略过了,他不想让陆明烛知道,心里却觉得不安。尽管他明白,陆明烛不会为了他受伤而在意,在漫长的旧日痛悔中他也曾经发过誓,如果再见到陆明烛,他再也不对陆明烛说半句假话——这不是说谎,只是小小的隐瞒罢了。他这样想着将话题带了过去,却见陆明烛又皱起眉头来。   “……就这样?”   “就这样,不然还有什么?”叶锦城故作轻松地反问。   陆明烛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有点狐疑,又像是困惑。   “可是你不觉得,那个倾月,她那么的……那么的……”   叶锦城想了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得出,陆明烛此时有同他先前一样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她本来那样厉害,现在怎么这样地……不堪一击?”叶锦城沉吟着摇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你是知道的,现下的情状,容不得我思索那么多,先把手上的事情解决了,其他的东西以后再想。我这里不能耽搁,没有时间了。”   他这么说着,先前那种双手颤颤的感觉突然又一次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很奇异,像是因为压抑恐惧到极点却安然渡过危险之后的那种后怕,却又不完全是后怕,好像有一种其他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是真的要他分辨,却又难以说明那到底是什么。他疑惑地去看陆明烛,却正巧见陆明烛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他。这样谁也不躲闪的四目相对,在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只可惜两人都心事重重,一时间没人觉得尴尬或者欣喜了。   “……一定有哪里是我没想明白的。”良久以后叶锦城轻声开口,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乱这脆弱的思路,“回头再想吧,大家都太累了。我……我还得给九霆写信……”   他说着收回了目光,坐下又提起笔来,那笔却仍旧在手上颤颤的,连着在纸上点了几次,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叶锦城尴尬万分,可是陆明烛仍旧在旁边坐着不走。笔尖在离信笺只有一分的地方停住了,他写不出字,却又不好放下,一时难堪得要命,只好僵坐在那里。   一只手突然覆上来,手心温热而且干燥,贴着他冰凉的手背,那种温度差不多在一瞬间幻成火灼似的热,叶锦城右手一抖,手指不由自主地就松了,可那笔并没有掉到信笺上,只是被陆明烛抽在手里了。   “……你要写什么?我替你写。”   他发怔似的抬头去看陆明烛,陆明烛就站在他旁边,正用一种平静而且镇定的眼神看他。这眼神里少见地没有寻常那种嫌恶和轻视——他本来都已经习惯那样的眼神了,此时却不由得愣了。他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陆明烛显然看出他的不寻常,发现他出于某种奇怪的缘由提不起笔,却并没有拆穿。   就在这种极短暂的沉默间陆明烛的眼神闪烁起来。“不对……这是你要写给叶九霆的信——事关重大,不是你的字迹,他恐怕不认的。还是你自己……”   “……不怕,他认得你的字。”   “……嗯?”   “……以前他小时候你教他写的字,我都留着。”   这一问一答不过是罅隙的工夫,两人皆是脱口而出,语意流利,可是甫一说完,就不约而同地都后悔了,这种后悔迅速转为尴尬和沉默,一时间周遭的气氛更加微妙起来。叶锦城后悔莫及地低下头去,此时此刻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以惩戒方才的多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也许只有很短的时候,陆明烛突然轻声一笑。   “……早就和当年写的不一样了。他不认得的。”   这话里的意思倒真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耳光。叶锦城咀嚼着这话,立时无言以对。良久之后倒是陆明烛先叹了口气,道:“……罢了。要写什么,你说吧。到时候附上个信物就是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些。那信不算短,陆明烛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见叶锦城还是低头坐在那里没动过。他也不叫他,只是径自拍了拍手,将信纸往叶锦城面前一送,道:“我走了。”   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拿纸伞,随即抬手去推门。这推门的声音像是惊动了叶锦城,他终于抬起头来,却见走到门口的陆明烛也正巧回头看他,两人的眼神很快地交错了一下,陆明烛先收回了目光。   “……多谢。”   陆明烛说完这句,随即撑开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帘里。   (一四零)   “师父,您可真是快啊,我还以为这次不论您那边成不成事,我都注定要拖家带口逃回杭州了呢,杏子白白惊吓了一场……您倒好,还没两天就赶着送信来了。”明明是白天,可是因为即将要下大雨的缘故,洛阳上空乌云密布,整座宅子都是黑沉沉的,唯有西边书房的一侧亮着一盏灯。灯火很微弱,只隐约将进房来的叶九霆的身影照得模模糊糊的。   “叫你回杭州那是不得已的时候,怕牵连你们丢了性命。”叶锦城坐在桌边,双手捂着脸用力搓揉,极力地想要缓解双眼和额头的酸胀,“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来洛阳这么长时间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我当然要赶着送信回来了。”   叶九霆站在那里沉默了一阵。他懂得师父的意思,也明白,原先师父在洛道给他吩咐那些话的时候,是做了必死的准备的。只是当时情况太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否则只怕心绪一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师父,吃口饭吧。”他无言了好一阵,最多也只是把手里拿着的几碟菜放到桌上,“连夜赶路一回来,就去洛阳府了,忙到现在,那姓洪的连口饭都不招待你吃?”   “忙正事呢,哪有空吃饭。你万事都要小心,现在倾月还在洛道收拾残局,没回到洛阳,谁知道她回来之后会跟洛阳府说什么奇怪的话。”叶锦城坐在那里,恹恹地看着桌上的菜,一副饿过了头之后兴趣缺缺的模样,愣了半晌之后,好歹拿起筷子来,慢条斯理地去夹菜。   “……师父,不是我说你。”叶九霆又沉默了很久,此时一开口几乎显得有些突兀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其实明明有折中的办法,不过是明教稍微吃些亏,对你的性命来说却要稳妥得多,你又何必——”   叶锦城本来慢条斯理的咀嚼因为叶九霆这席话变得更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教也是阻碍狼牙军横行的重要势力,他们吃了亏,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师父,得了吧!”叶九霆满脸的嗤之以鼻,“说这种话给别人听也就罢了,说给我听,有意思吗!你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师父,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明烛哥,可是为了以往的那点事情,你也犯不着把命给搭上呀!你要是死了,就算明烛哥回心转意,还有个屁用?留得青山在,不怕——”   “你这小子,懂得个屁。”叶锦城重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将叶九霆方才那句话堵了回去,“这次的事情,要么他跟我一起活,要么我死他也死。那个倾月,你没正面打过交道,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人。好了好了,回家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你。”   叶九霆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叶锦城下意识地望着徒弟,却见叶九霆满脸严肃,正用一种近乎无奈的神情看着他。   “师父……容我说句实话吧。您想了十几年,这回重新见到明烛哥,本来是好事,但是说真心话,我原本一点都不赞成您再这样想让他回心转意……这对您,对他来说,都太难了。可是这一回……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不等到他回心转意,您是不会死心的,是吧?”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出去。”叶锦城板着一张脸,只有灯烛的阴影在他脸上跳跃,显得他神情简直有点吓人。   “别那么凶嘛,师父,”叶九霆突然几乎觉得要笑出来了,“我这回是见识到了,从此以后都不再给你泼凉水了,放心吧。”   他说着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走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叶锦城那样板着一张脸,多半是出于那点难以启齿的羞赧。虽然如他自己所说,在漫长的师徒相依为命的时光里,叶锦城并没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做徒弟的所不清楚的,而且有那么几回,叶锦城也同他无话不说,将所有真心都尽数告诉给叶九霆知晓,可是依着寻常的道理,做长辈的,总不好意思在小辈面前提起自己这一类的事情。叶锦城一在他面前提起陆明烛来,就格外地凶,多半也是出于不好意思。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更好笑了,也就一面摇头一面笑着离去了。   叶锦城一个人板着脸坐在那里,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因叶九霆的离去而逐渐放松下来,反而越绷越紧,简直可称得上是森然了。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了,乌云在天上厚厚地堆积着,直把屋子里弄得如同傍晚。实际上这会儿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种难看的脸色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叶九霆的话提醒了他,让他终于将某些事情回过味来。   先前还在洛道的时候,他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倾月是个极其不好对付的女人,虽然他知道自己威胁她的筹码也足够沉重,可是她的退让却比他想象中要容易太多了。他威胁她说,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是在她来说,就算被他的那股疯劲儿吓到,她也原可以用别的法子——比如说,先拿话稳住他,然后去江津村把陆明烛给解决掉——这么回想起来,的确非常奇怪,她一直到谈判最后,才将可以杀掉陆明烛的筹码抛出来,似乎全然不曾想到,谈判进行到那个份上,这个筹码已经完全没用了——可话又说回来,事实上这个筹码对于他叶锦城来说,还是能充分地威胁到他的,实际上,他当初一听见倾月说要杀掉陆明烛,他面上虽然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已经一下子就慌了,否则也不会睁着眼睛往她的刀口上撞。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了解自己,他是个俗人,凡人,是个怕死的人,能转圜解决的,他从来都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可是她拿陆明烛来威胁他,简直就像是一柄直戳他死穴的利刃,让他不得不以命威胁。旁人不知道,可他自己清楚,当时他怕得要死——虽然连他那会儿也多半没意识到——连腿肚子都在转筋,只要她再多坚持一会儿,他完全有可能自己先露了破绽。可是她却输了,错失了将所有事情满盘翻局的机会。   以她那样缜密又厉害的心思,原本不该这样。他曾经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当时没有时间耽搁,他更没有工夫细细思索,便任由这疑惑像是游鱼般地过去了。可是现在转念一想,终于好像有点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就在倾月的那一句话上。   如果她真的把陆明烛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或者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明教驱逐出洛道,直接同叶锦城拼个鱼死网破,也未尝不可,说到头里,下场最惨的,还是商会和明教。这样一来,她完全可以不在谈判中将陆明烛单独拎出来说,还煞有介事地威胁他,明明那个时候,提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用——可她还是说了。既然说了,就该好好利用,可是她只提了那么一句,立刻就被他那股疯劲儿给吓退了。   叶锦城盯着那一点摇曳不住的烛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捻了一下烛焰,并不烫,他也没打算将它捻灭。那跃动的火光牵扯着他自己眼睛里的神情,不住地闪闪烁烁。   ——除非,这点看似是对他的威胁,其实也是她自己的软肋。   叶锦城换了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继续凝视着那迷离的灯火。如果有人在这里看到他的神情,一定会被他吓到,因为他脸上此时显出一种十分奇怪的似笑非笑的模样。是了,是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所有的事情便都十分清楚明了了。没错,陆明烛和那个倾月,以前定然有过一段他不知晓的过往。否则以倾月那样厉害的女人,不可能只因为红衣教和明教发生冲突时的寥寥几面之缘,就对陆明烛一心牵挂。叶锦城这时候想起先前他跟随倾月的随从,那个叫飞霜的红衣教弟子,亲眼看着她拿了一把弯刀交给倾月。虽然那把刀,在他这样铸造刀剑的行家看来,只不过竭力在模仿陆明烛手上仅有的那把悲魔饥火,在细节和工艺上,根本无法赶上,可是没错,她的确是在模仿。在江湖中人来看,铸造刀剑相赠,便绝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一定是因为如今立场的对立,才使得倾月无法将这把刀直接送给陆明烛,可是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她当时捧着那刀低头查看时,那披着红袍的温柔背影和情态,此时在叶锦城心里一下子燃烧成一把燎原的火,烧得他坐立难安。叶锦城冷汗涔涔地站起来,伸手探了探额头,那上面凉冰冰汗津津的。为了缓解这窒息的感觉,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想要平复心绪。多少年来他除了在承受应得的报应之外,还额外承受无数的流言蜚语,多少人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嘲笑,无论什么情况,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可是此时此刻,心中的猜测让他怎样都无法冷静,只觉得一腔怒火烧得心口发烫,可是发到外面来,又尽数化作冷汗出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简直称得上是可耻。当年是他自己伤害并且推开陆明烛,从度过了漫长的分离时光直到今天重逢,陆明烛没有杀他报仇,并且还能跟他共事,已经是天大的宽宥了,而在这分离的期间,陆明烛同什么人发生过什么故事,又哪里是他叶锦城能置喙或者插手的呢?他从来都明白这一点,可是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就从来也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在虎尾春冰之上——对于陆明烛来说,他什么也不是。这种想法弄得他片刻之间心如刀绞,却不得不自己默默承受。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发怒的资格,可是一股止不住的气苦的感觉却怎么都挥之不去,陆明烛在回答他问题时不耐烦的脸,和倾月那美艳狡黠的笑容,来回在他眼前晃动不住。这个陆明烛,红口白牙,指天画地地说他不认得倾月,现在看来,简直是在胡扯。一想到陆明烛在这件事上,很可能的确同他撒了谎,他就简直坐立难安。也许陆明烛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不记得倾月了。可是这样一来,似乎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他两人曾经有过一手,而他转过头去,竟然就将她忘了?不,不可能,陆明烛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在经历了那样的伤害后,谁能保证人是一直不会变的呢?也许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   一面这么想着,他一面深觉自己的可耻——陆明烛愿意怎样,的确不是他能管的。可是这种酸痛的感觉,根本不是他自己能控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品性有多好,多年以前,他就深觉自己有负藏剑山庄君子如风的教诲,所以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谨言慎行乃至于墨守成规,对于那些针对他的闲话,即使是心里气极,也从不找人理论。可是他也晓得,自己实在是个俗人、凡人,扪心自问,他没有唐天越那种温和,没有师父叶思游那种收敛,没有徒弟叶九霆那种隐忍,更没有陆明烛在经历剜心之痛后的淡然——他摸着自己的良心,觉得换了自己在旁人的处境上,他一样也做不到。这就是他叶锦城,心思千回百转,少说有一百二十个心眼,但是偏偏在一生中最关窍的地方犯错。无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些缺点还清晰地烙印在那里,擦不去抹不掉。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没脸吃味,现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火冒三丈一样。   叶锦城气喘吁吁地重新坐下来凝视灯火,明明已经难受得想哭,他却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只是坐在那里直瞪着不住闪烁的光晕,竭力把那种酸楚的感觉咽回去。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阴沉的铅色云块沉甸甸地互相推挤,越叠越厚。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商南星和韦佩瑶正在下面大声地指挥着营地里的人将一些辎重搬到高处,以防即将到来的暴雨。因为之前叶锦城托叶九霆带回来的信,屠狼会营地才又搬迁过一次,搬到了豹隐洞附近,这里离明教据点也近了,可是到处都还不完备,正在简单修缮,此时眼看着要下大雨,众人不由得手忙脚乱起来。   先前叶锦城在洛道时吩咐叶九霆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陆嘉言送回屠狼会营地,此时陆明烛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徒弟。师徒两人之前已经挺久没有见面,自然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陆明烛本来对于徒弟被放在叶锦城那里,是满心的不情愿,只是屈从于大局,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此时见到陆嘉言,几个月过去,只见徒弟又长高了不少,模样也结实,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些。两人说话,洞外本来是零星的雷声,此时越来越缠绵密集,最后隆隆地响成一片。陆嘉言从小生长在大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雷雨征兆,此时不免好奇,不住地伸头向外瞧着。   “师父忙,不在这里,你这几个月过得怎样?平时都做什么?”陆明烛一面用手指给陆嘉言梳理头发,一面轻声问他。   “嗯……读书,习武,有时候我——呃,我是说,叶师叔,”陆嘉言一顿,总算及时把陆明烛最不爱听的那声称呼给咽了回去,“他回来以后,还教我一些东西,总之挺好的,就是中原文字……太难学了,好多东西搞不明白呢……这次九霆哥把我送来这里,先前我还担心来着,师父,只要你没事就好啦。”   “我能有什么事。”陆明烛听他这种大人似的语气,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又颇有些糟心,因为这种彬彬有礼的感觉,莫名其妙地和年轻时的叶锦城开始相似。这孩子不知不觉中的确和叶锦城相处的日子太长了,只盼不要被叶锦城教坏了才好。事实上陆明烛已经开始觉得不妙,这孩子满心都是叶锦城的好处,叶师叔在他心里简直完美,大约比师父还好,不像他这个师父,有时候还会板起脸来声色俱厉地骂人。他这么想着,随即歉意地拍了拍陆嘉言道:“师父对不住你,就快了,等忙完这一摊,我们不在洛阳呆了,去别处。”   “……那叶师叔和九霆哥也去吗?”   陆明烛一时无言以对,沉思了一阵却发现自己仍旧说不出话来,只好皱起眉头。事情的发展超越他控制,所有的线绞在一起,现在根本解不开。   “……你,”他沉思地问徒弟,“喜欢他们?”   陆嘉言用无辜的浅色眼睛看着他。陆明烛动了动嘴唇,觉得难以启齿。叶锦城跟他有深仇大恨,可他无法把当年他和叶锦城的恩怨告诉这么小的孩子,所以就只能一味地躲避。   “大家都喜欢叶师叔和九霆哥啊。”陆嘉言此时的模样有点傻乎乎的,就像一头才出生没多久的沙狐崽子,热烘烘地在师父的怀里拱来拱去,毫无忌惮地诉说自己那点喜欢和崇拜的心情,却全然没有感觉到陆明烛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林姐姐和韦姐姐都喜欢他们,连营地的何大叔也都一直说叶师叔很是厉害……而且就不用说这些了,连红衣教的那个姐姐,都喜欢叶师叔呢。”   陆明烛插在他浅色头发里梳理着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了徒弟一眼。   “……什么?”   “我之前不是跟叶师叔去见过那个什么……”陆嘉言偏着头想了一下,“那个叫倾月的姐姐么……她好吓人啊,一见面没说几句话就摸我,叶师叔说了她,她不但不生气,后来还笑得可开心了,后来又见过几次,只要一见着面,就跟着叶师叔后面不走,就算……”他说着像是大人似的偏头沉思了一下,又接着道,“就算她是有求于叶师叔,可是看那副模样,也是不讨厌他的吧?”   陆明烛哑然失笑。可是笑了没两声,他的笑声就逐渐低下去,随即渐渐笑不出来了。之前在洛道,事情才解决的时候,他去问叶锦城经过,叶锦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虽然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可他当时隐隐觉得哪里很是蹊跷,还曾反问过叶锦城,叶锦城却回答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眼下陆嘉言这几句不经意的话,倒像是猛然牵动回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倾月的时候,正是同叶锦城在一起——当时倾月打扮艳丽夺目,在战时凋弊晦暗的人群里就好像一只明媚的花蝴蝶。他还记得倾月那白花花露在外面的胸脯,简直叫人不忍直视却又移不开眼睛。当时他看得傻了去——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不是极端厌恶女子,都会看呆。当时叶锦城一把揽住他,半笑半闹,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里头带,关了门后还有一番堂皇的说辞,什么生怕他太过失态,坏了大事云云。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欲盖弥彰——这次的事情,他深知是红衣教撩拨起来,一心想置洛道的明教据点于死地,她这么处心积虑地安排,又怎么可能因叶锦城的几句威胁而放弃?想起之前整个屠狼会营地里传出的关于叶锦城和倾月的风流韵事的风言风语,当时叶锦城还来眼巴巴地找他解释,他觉得这事可笑又龌龊,并且同自己无关,曾经对叶锦城嗤之以鼻,可是说实在的,他心底里并不相信叶锦城真的会同倾月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虽然他对叶锦城这晚来的所谓深情无悔十分不屑,可心里却也不愿冤枉了他,总认为叶锦城同其他女子并无瓜葛。可是风言风语一直都没平息过,加之他很清楚叶锦城对倾月的作用,倾月那样的女子,心中只有红衣教,若是为了想弄一些钱财来支持教派发展,她一定不会介意同叶锦城发展出一点特殊的关系——反之亦然,如果没有这层特殊的关系,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在洛道花大力气布好的局?一旦想明白这一点,陆明烛只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腔子里向上顶,明明塞得人满满当当的不舒服,可是心里却又空落落的,连带着眉心到鼻翼那一溜都泛起一阵酸楚的奇怪感觉。   他突然想起,在洛道的时候,叶锦城曾经反复质问自己是否以前认得倾月。他回答过不认得,叶锦城却像是死活不相信似的死缠烂打,直把他问到发火。当时还只觉得叶锦城那可笑的吃味十分让人厌烦,如今看来,可笑的竟然是自己了。也许叶锦城那种刨坑问底的缘故,并不是为了他陆明烛,而是为了现在跟他自己相好的倾月。纵然他也相信倾月和叶锦城不过彼此心怀目的、各取所需,也相信叶锦城始终忠于屠狼会,可他也知道,没有哪个男人愿意相好的女人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好个叶锦城,时隔多年一点也没有变,道貌岸然地问了他那么多废话,原来不过是为了这种龌龊的目的。尽管理智一直在旁边敲打着他,告诉他从重逢以来叶锦城的举动上来看,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他却还是突然觉得胸口郁闷难纾,只好放开了陆嘉言,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他喘了几口气,想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给压制下去——关他什么事,大家当年各有立场,他恨叶锦城欺骗背叛,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多么占理,人在江湖,心思不灵,活该倒霉,如今他早就清醒,跟叶锦城分道扬镳也已经多年,叶锦城跟什么人相好,对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干自己什么事?   “……师父,你怎么了?”   陆嘉言的发问惊得他骤然回神。外面一道闪电直劈下来,咔嚓一声巨大的锐响,瞬间照得这洞内如同白昼。陆嘉言惊讶地看着师父的双颊在这青白的闪电下,渐渐泛起一层恼羞成怒的薄红。陆明烛看了看他,胸口起伏了几下,这才用一种竭力压制着情绪的声音道:“……等这几日风头过去了,你还回你……叶师叔那里。事情办完了之后,我就带你走。”   (一四一)   洛阳府外面堪称门庭若市。燕军才进驻洛阳不算太久,许多交接的事宜要处理,加之前方战况又在不住变动,弄得所有人都格外忙碌。更有传言说,唐军一线已经转头,腾出手来,洛阳府这里日渐吃紧,很可能被唐军反扑回来。   飞霜斜眼看了一下倾月,只见她已经从坐垫上起身站在一旁,虽然面容沉静,不温不火,可是双手抱臂,手指头在一下一下叩击着胳膊。倾月是红衣教洛阳府领头的一位副使,又差不多相当于她的师父,因此她对倾月毕恭毕敬。只是倾月这么一个小动作,飞霜就明白她定然是在快速地想着什么重要的问题。   “副使,洪大人还不来……要不要我去找他们,请他们再催一下?”   倾月没有回答她,只是兀自敛起眉头。早上她跟着倾月来的时候,还没见到她脸上有这样一副深思的神情,此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起来。倾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面前的一段虚空,好像是彻底沉浸在那点她不知道的心思里了。她观察了一会儿,只见那眼睛里汪着水,虽然清澈,却是冷的,探不下去。她不敢再看了,正要移开眼睛,突然看见倾月脸上的神情整个牵动了一下,仿佛突然想明白什么,或者是被点醒了似的,连带着整个颜面的神色都鲜活了。可是这种鲜活并不是出于兴奋,而是带着一点隐约的恼羞成怒与气急败坏。飞霜吓了一跳,却也不敢乱说话,只听倾月道:“我们回去吧。”   “什么?副使,可是您之前不是说,一回来就要告诉洪将军,说明教同商会那个叶……”   “……闭嘴。”倾月突然摆了摆手,满脸冰封之下隐约颤动着怒意,“先回去……有些事情,我刚刚才想明白……我得回去再想想。洛道的事情,不准到处乱说,我自有决断。”   “是,属下知错了……”她还没说完,倾月已经转身迈开步伐往外面走去。来洛阳府办事的人多,她们先前在里院等着,走到前面就免不了一路遇见人。刚转过一个回廊,迎面过来一个男人,两边大约都在想事情,转角时没看着路,差点撞了一个满怀。倾月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叶锦城。叶锦城大约先来也在神游天外,此时认出是她,脸上神情本没彻底调动起来,却不由自主地先浮起一个咬牙切齿的冷笑。只是这冷笑藏在弯起的眼角眉梢后面,还不到撕破脸的程度。倾月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她知道自己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可是她此时一点都不想掩饰。   “是倾月夫人,久见,久见。”   她稍微低头行了个礼,也再不看叶锦城一眼,径自转过弯走了。叶锦城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扶着廊壁恨声无比地冷笑了两声,笑着笑着,他就觉得鼻子酸了,可是总不能在洛阳府里面失态,他还要去见洪英。会在这里遇见倾月,他猜她多半是来找洪英告状的,只是洛道的事情,两下里互相摸不清头绪,也弄不清楚到底谁掐着谁的脉门,他不知道她到底会跟洛阳府告状告到一个什么程度,只能打起精神,提醒自己倍加小心——总不能因为担心她说了一些什么话,就不办其他事情。   虽然是夏季,可是山风却格外凛冽,吹在身上颇有点冷了。豹隐洞附近的林子很密,为了掩藏营地的踪迹,也没有去特意开辟什么道路,全凭着人自己走上来。陆明烛走了一路,扶着一棵树站住了,他觉得有点累,心里也在砰砰乱跳。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稍微一闲下来,就总会想起叶锦城和倾月。他把它归咎于洛道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的缘故。叶锦城本是他的仇人,他不报仇也就罢了,横竖叶锦城的生死不与他相干。可是就算他没去当场和倾月对峙,他心里也知道,叶锦城能让他们从危机中脱困,是多么不易。他没有那么大度,以德报怨,连中原人自己那句有名的话都说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算叶锦城救了他一次,他不再记恨叶锦城当年曾经想害他,可是还有那么多欺骗和背叛横亘在旧日的岁月里——他没有必要多看叶锦城一眼。可是不管怎样,只要一静下来,他就老回想着那天想明白的事情——叶锦城和倾月。他曾经数次试图说服自己,不可能,这种猜测与事实很可能相去甚远,但是情志不受他掌控,思绪的弦只要稍微放松,就立刻飞到别处去了。他有把琴,以前在营地还弹奏给大家听过,只是琴弦松了还能紧,思绪的弦无论如何也不能时时紧绷着。   陆明烛心烦意乱,他有点想唾弃自己的不争气,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自己不够坚定。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聆听林子里的鸟鸣和远处水声。片刻之后,总算觉得好了些,这才继续往前走。不多时营地出现在眼前,此时正是早晨,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隐元会的手下在查验一些物资。陆明烛走进去,四下里找了一圈,也没发现陆嘉言,静下来之后,这才突然觉得热汗直流,口干舌燥。他猜想陆嘉言可能是跟着林巧巧去林子里采摘野菜一类的东西了,便自己摸到厨房找口水喝。   只是搬来还没有几日,后院里才开垦出来的地方都已经种上了几畦菜苗,陆明烛笑了,想着林巧巧不愧是万花谷弟子,摆弄花草药材有一手,摆弄菜蔬也不例外。另一块地方还圈养着一堆半大的小鸡崽子,绒绒的黄毛还没褪去,叽叽喳喳地叫。陆明烛看着那些嫩黄色的小动物,莫名其妙想起叶锦城——他总穿这样的衣服。他烦躁地扭过头去,走进后面,揭开水缸的盖子,连喝了几勺水,才渐渐镇定下来。厨房里热烘烘的,炉子上还炖着一盅草药,有一股奇异的药香气四下飘散。他觉得这股味道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熟悉在何处,愣愣地靠着水缸沿思索了一阵,却陡然想起,这是他靠近叶锦城时在叶锦城身上闻见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叶锦城还很年轻,他也很年轻。年轻又贵气的藏剑公子,衣饰华丽,身上也总带着青木香和没药混合后的熏衣香气。有一段时间,这个味道甚至比叶锦城本人更深地驻扎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味道,甚至有时候比叶锦城本人更早来到他面前,只要闻到这种味道,他就无比安心。再后来,他回到圣墓山,在年久失修的藏经库里度过孤寂无人的岁月,有时候他也会去市集,从东西方向往来的商人,贩运贵重的丝绸和香料,那些香料的气味,他从来都避而远之,只因为有些味道是深刻在记忆深处,只要轻轻触动就会让他难过不已的。时隔多年,他再次遇见叶锦城本人,却发现记忆里那股味道早就远去,如今叶锦城身上,只有那种沉淀很久的草药气味。这种味道可能是他这些年来旧病导致的——也许是什么别的,不对,这都不关他陆明烛的事。   陆明烛刚刚惊醒,正在恼羞成怒地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淖里拔出来,就听得门砰地一声响,是林巧巧跑了进来,一手还在抹着眼泪。她才看到陆明烛,显然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炖着草药的炉子上就发出了一声爆沸的响动,林巧巧顾不上说话,眼泪也不擦了,转而一头冲向灶台,手忙脚乱地将药罐的盖子掀下来,又跳着脚用被烫到的手去搓耳垂。   陆明烛本来看她满脸都是眼泪,正在担心出了什么事情,见她还有心情去照管药罐,立时放下心来,忍俊不禁地逗她道:“又跟韦姑娘吵架了?”   “……什么嘛!”林巧巧本来哭花了脸,此时来不及擦就喊叫起来,那模样分外好笑,“为了别人跟我吵架!我不过是……我不过是……”   陆明烛对她两人近来吵架的缘故早有耳闻,事实上这个营地里常驻的一些人,彼此之间关系都好得很,什么事都不互相瞒着,她和韦佩瑶的关系,虽然有人觉得奇异,可也早就不会大惊小怪了。陆明烛摇头一笑,道:“就为了才来营地的那个七秀坊的姑娘?”   “前辈,你这是什么声气嘛!”林巧巧大叫,“我才说了一句,阿瑶自己先发起火来,怎么还变成她有理啦?!”   “拉倒拉倒,”陆明烛摆着手,“一句?你嘴里的一句,在别人看来大概比十句还多。”他是存心要逗她,又觉得年轻人之间互相吃味很是可爱,因此一直脸上带笑。林巧巧被他噎成闷葫芦,自己鼓着嘴气了一会儿,大约是缓过劲来,吸了吸鼻子,伸头看看那草药。   “小心点,别把眼泪鼻涕掉进去了。”   “……前辈!”   “好,好,不逗你了。”陆明烛赶紧摆手,“我来找徒弟,小罐子去哪里了?”   “阿瑶带着去林子里打猎了。”林巧巧抽抽鼻子,“前辈来看他吗?”   “我来……接他走。”陆明烛不寻常地顿了一下,“趁早送他回去,再拖就太危险了。”   “带他去明教营地?”   “不是,回……叶锦城那里。”陆明烛觉得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索性就告诉她了。   “哎呀,果然还是回叶师叔那里啊。”林巧巧一面摆弄那罐看着就苦兮兮的药汁,一面摇着头,“小罐子也真是不容易,小小的年纪,就得整天注意这些事情,我看着都心疼。”她一面说着一面摇头晃脑,“好久不见叶师叔了……前辈,你们不是一起从洛道回来的?听说洛道的事情可险了,要不是叶师叔,差点就坏事了呢!”   “什么?”陆明烛的脸色沉下来,冷声一笑,“他自己跑来这里,跟你们邀功请赏,说他自己那点丰功伟绩了?”   “没有呀,不是叶师叔说的,是何先生说给我们几个听的……”林巧巧摇着头,“自从上次你们去洛道之后,叶师叔还没来过这里呢。多半是他在外面跟何先生见面时说的,只是例行告知情况吧……前辈,你怎么啦?”   陆明烛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无论是措辞还是语气都极为不妥。他有点尴尬,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林巧巧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再度开口,就像在深渊边打探什么重要情报似的。   “……前辈,恕我冒犯……你和叶师叔,以前……是不是认得?”   “不认得。”   “不对,一定认得的,”林巧巧摇头,在这类事情上,她的洞察力敏锐得惊人,“叶师叔以前跟我说过一些话,还有,当时他还没见到你的时候,我跟他说有前辈这么个人,他跳起来就冲出去了……要是以前不认得,怎么会这样呢?”她不好意思说出以前那件江湖风月传闻,一来太过尴尬,二来怕陆明烛生气。   “我……”陆明烛没来得及解释,外面就传来一阵吧嗒吧嗒跑动的声音,随即陆嘉言一头撞进来,抱住陆明烛的腰笑开了。   “师父!”   “去哪里玩了,一身的泥。”陆明烛拉过陆嘉言,给他擦了擦脸,“去外面找我带来的包袱,回头我把你带到洛阳城里去,你还回叶锦城那里,再呆几日,事情弄完了我就带你走。快点,”他说着在陆嘉言腰后轻拍一把,“天黑之前得进城。到时候分头走,你认得路,直接自己去,我跟在后头盯着。”   夏季的天特别长,一直过了酉时,天色才刚刚擦黑。叶锦城借着一点月光走进房间,为数不多的下人都被他打发去歇息了,他自己的屋子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摸索着燃起一盏灯,然后把它擎到榻边,自己一屁股坐在榻沿,精疲力尽地盯着它愣神。   和洪英打交道越来越累。洛道的事情过后,两批武器在周旋和掩盖之下总算分别送进了狼牙大营和屠狼会营地。洪英看过之后十分满意——至少他表现给叶锦城的是这样。叶锦城不晓得倾月是不是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鬼话,因此只能倍加小心,讲每一句话前都深思熟虑。这么一连数十日下来,连他这样心思缜密七窍玲珑的人,也不免觉得受不住了。加之之前一直烦扰他的,关于陆明烛和倾月的事,怎么都挥之不去,又要小心应付洪英,两面对抗,弄得他全身像是要散了架似的难受。   叶锦城向旁边一倒,动都不想动。黯淡的油灯照着他的眼。半晌之后他撑着自己挪动了一下坐起来,一手伸到床榻后面的暗格里拿出一卷东西。借着明灭不定的灯火,他小心地解开外面捆着的杏色丝带,将那卷东西慢慢拉开。   泛黄的纸张底下衬着的浅荷叶色硬质锦缎在黯然的灯火下发出幽幽的柔滑微光。那泛黄的画纸下面还有一层纸衬裱底,再仔细看,最上面那张画纸,大约是经过手艺最好的工匠小心翼翼的修复,被重新黏在裱底上的。画中桃花水湾,有人伏在船头睡着了,经过二十年,画中人发间驻足的细小红蓝豆娘,还清晰可见,可是那半低垂的侧脸上,却有着一道匠人妙手怎么也掩盖不过去的痕迹——是这画被曾经撕毁过的伤痕。当年师兄叶梅芳的孩子带着叶秋红的两个儿子玩耍,小孩子们早就在庄中听过传言,说叶师叔从前每日对着这幅画,就像是魔怔了,却又从来不让人看。叶锦城对叶梅芳的孩子十分疼爱,从来不拦着他进出,小孩子心里好奇,连带着叶秋红的两个儿子,三个孩童玩在一处,偷偷跑到叶锦城房间里去翻找这幅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稀奇物件,谁知道小孩子手下没轻没重,不小心撕坏了。尽管后来叶梅芳和叶秋红都曾经带着孩子来诚心诚意地道歉,可是叶锦城什么也不能说。他不能跟小孩子计较,更不能跟自己愧对的师兄以及关心自己的师妹发脾气,他只能觉得这是报应。他把画拿到杭州城去,找最好的工匠,好几天来,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人一点点将它重新修复裱糊起来。   只是再怎么修复,那横亘画中人脸颊上的痕迹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了。这就仿佛过去的事情一样,事情虽然过去了,什么深情、背叛、等待或者原谅,也许今天说起来都没什么意思,可是伤痕永远都在,他再怎样修复,也都没有用。也许唯一能够掩盖这伤痕的办法,就是彻底忘掉以前的人和事,不再想,不再看,不再提起——就好像陆明烛和倾月一样,倾月是个美丽又聪明的女人,如果他们真的像他所想的一样——她迟早会再跟陆明烛走在一起。就算明教和红衣教是死敌,那也都不算什么。   这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一旦涌上来,就很难再消褪。叶锦城伸手捂住脸,长久地将湿润的眼睛埋在手心里。外面好像下雨了,他感觉到自己忘记了关窗,却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是坐在孤寂的油灯下,静静地倾听渐而淅淅沥沥的风雨声。有那么一瞬间,去世很多年的母亲的影子突然在心里浮起来——他想起幼年,母亲开始接到外面来的信的时候,就是这样,在凄风苦雨的夜里,她燃起一盏灯,像他如今看画一样静静地读信,然后长久地叹气。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小小的胸腔里鼓噪着预感似的不安情绪,却又不敢发问,只能凝视她日渐消瘦的背影。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她就弃世而去。他小时候不懂,只觉得人要死,是很容易的。再后来他觉得,人要活着,是很难的,可是后来又觉得,要死比活着还难,只因为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让人放不下的事。既然死比活着还难,对于一心要死的人来说,活着到底得是有多难,难到比死还难呢?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就索性不想了。他曾经想,陆明烛也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他得到怎样的答案。   不论如何,他知道陆明烛很好,肯定是不想死的——否则也不会和倾月有这么一出。一股又酸又苦的感觉激得他眼睛酸痛,刚一移开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按掉画上的泪痕,模糊着眼睛等它晾干,然后一边哽咽一边把画卷起来。他知道自己哭得很丢人,可也不打算忍着,横竖这里没有别人。这种又气又悔,偏偏还理亏的感觉简直让人一刻都忍不下去。叶锦城把画卷好,正要往暗格里面塞,却突然注意到暗格的一角拖出来一件白色衣衫,他愣了愣,擦掉眼泪把它拉出来,疑惑地辨认了好一会儿。   一股熟悉的味道,极为清淡地攀到鼻尖。这是一股西域香料和祈祷时灯烛燃烧的油脂气味混合在一处的味道——是陆明烛身上的味道。叶锦城愣愣地盯着它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这是很久很久以前,陆明烛来这里探望陆嘉言的时候曾经穿过的外袍。也许是遗落在这里了,他并没有见过,也许是陆嘉言随手塞到这里来的。这股味道让他心口一下子像是涨潮似的鼓胀起来,酸痛得又想哭,眼泪却掉不下来了。   他赌气似的用那件衣服擦了一下眼睛,想了想却又干脆整个脸都埋了进去。这气味和旧日一模一样,只是似乎多了点沉重和肃穆。叶锦城挪动一下,偏头喘了口气。灯火太黯淡,照不见他微微泛红的眼睛和脸颊,风雨声太喧闹,掩住了渐渐沉重的喘息。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拉开腰带,在榻上跪坐起来,把手伸到自己两腿中间。   (一四二)   夜渐渐暗下来,并且因这阵突如其来的雨而带着一点凉凉的秋意了。白日里街上的灰土此时都沉寂下去,连带着雨点落在洛阳城千屋万瓦上面的淅淅沥沥之声,反衬得整座城彻底沉寂了下去。在街上走着,便可以看见坊间各家各户亮起了灯光,富户家门廊下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光晕大小不一,却都在这渐渐寒冷的雨夜透露出一股暖意,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此时天下还正值战乱。   陆明烛没带伞,便沿着街边的一溜屋檐下快步走着。前面陆嘉言一溜小跑,身影忽隐忽现,陆明烛谨慎起见,不敢跟得太紧,只是保持着那样的距离。要是出于慎之又慎的考虑,他其实不该跟着陆嘉言来,叶锦城眼下的处境还不好说,也不知道住处附近有没有狼牙军的暗探。可是之前何予德跟他说过,叶锦城传来的消息说眼下安全,若是谨慎一点,是可以出入的。他出于一种连自己也摸索不透的想法,怎么都不放心陆嘉言一个人在这两处地方之间跑来跑去,非要亲自把他送过来不可。   冷雨霏霏的傍晚,街上很快就没什么人影了。叶锦城那座宅子看着空洞洞的,唯有门口檐下两盏蒙着暖色绸子的灯笼还显得有点活气。陆明烛在街角找了个不显眼的暗影悄悄站着,隔着晦暗潮湿的雨帘,他看见陆嘉言熟门熟路地跑上台阶,用力敲着门,不多时就有里面的仆妇出来,立时把他让了进去,门随即合上了。陆明烛谨慎地在那里站了一刻,直到周遭完全没有动静,他才反向走进另一条街,直拐了几个弯,贴着不住滴雨的墙根走到宅子后门,轻轻敲那门环。   只敲了没几下,立即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陆明烛还没说什么,那开门的仆妇就一愣,道:“原来是您,请进来吧。”   陆明烛愣了一下,随即突然认出来,正是他第一回 来叶锦城这座宅子的时候,接待他的那位仆妇。她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全然因为她对叶锦城那种不同寻常的称呼。她的确也还记得他,陆明烛想了想,大约就明白了,大约是因为叶锦城下令让下人们都记住自己的模样,不需询问就立时可以放行。   “……您是送小公子来的?”   陆明烛点点头,她已经将他引到旁边的花厅,端上一盏灯来。陆明烛隔着门槛往院中看,只见这空寂的大宅被笼罩在黑暗的雨帘里,除了远处隐约的下房那里透出一些暖色的灯火,差不多四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右边二楼的窗沿下能看见一盏明亮的灯。   “小公子方才从前门进来的,他们带他到二楼换衣服去了。先生,您坐呀。”她一边从容不迫地说着这些话,一边作势要给陆明烛脱下沾湿的外衣。   “你家主人不在?”   “在的,”她头也不抬地忙忙碌碌,“大约是在二楼左边那间屋子。先生有事要谈?”   “……既然在家,怎么也不点盏灯?是不是睡了?”陆明烛感慨似的叹了一句,这座宅子太大,布置也很是堂皇,可是因为人少,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几乎没有人气。   “没有。”她头也不抬地忙活着,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回答陆明烛,“公子一向都是这样的,要是没有事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面,我们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也不敢打扰。”   陆明烛迟疑了一下,道:“那我——”   “您?不妨事的。公子说过,只要是先生来这里,尽可随意走动,就当做是自己家里一样,我们都不得阻拦的。他平日里上去,除非叫我们,否则都是不要伺候,我们也不敢上去,先生此时自己上去找他吧。”   陆明烛一时默默无言,半晌才点头道谢。她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踩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退出去了。   雨一下下落在一楼的屋檐上,从二楼听着近在咫尺,正是这一声声的动静,此刻听起来就像是变了催促的鼓点,连带着在鼻尖萦绕不去的那股焚香的味道,像是一只手牢牢地牵扯着他。躺在手心里的阳物柔软而且安静,他已经很久不再做这种事情——一来这些年间,心神上的负担太过沉重,它们往往耗尽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根本无心去想这桩事情。二来,即使偶有那么几次,它也一直都不太能硬得起来,每每让他觉得无比尴尬。久而久之,半是刻意半是自然,他几乎就再也不想这些了。可是今天不一样,陆明烛遗忘在这里的衣服上带着的气息,是他差不多深埋在记忆中将近二十年的。过往的缱绻悲欢,即使已经远去,却也依旧鲜活得好像还带着露珠。这股味道,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叶锦城半跪坐在那里,用一只手拢着那团衣物,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就好像在多到仿佛是无数个一样的缤纷四季里,他总喜欢这样从后面圈着陆明烛,然后将鼻尖凑到那些丰融的卷发里去。那些蓬松而且漂亮的头发间,也总带着这样焚香的气息,还有陆明烛身上本来的味道。你好香。他用这种暧昧的语气咬着陆明烛的耳朵说话,后者无一例外地会涨红了脸。当时他以为自己并不爱陆明烛,可平心而论,他这句感慨的话并不是撒谎。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那时还没有那样高明的本领,能做到完全的口是心非。因为喜爱,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赞美,无论多么叫人听起来耳热心跳的话,都能那样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这便是因为喜爱的心情。可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懂得。   这股焚香的温柔气息十分淡雅,一点都不曾改变。陆明烛身上的气息,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柔——即使这个人已经改变。从前的陆明烛,也曾经是那样温柔的。他还记得自己这样从后面抱着他,用那种刻意撩拨的语气咬着陆明烛的耳朵低语,直到看见那耳尖泛起一层和他脸颊一样的红。栗色的光亮卷发蓬松而且丰富,在他耳边沙沙作响,迁延往复的焚香气味一圈圈温柔地环绕着他们。   陆明烛擎着一盏灯,一步步地走上楼梯。这宅子太大了,以至于空寂到可怕的地步,住在这里久了,的确是要感到冷清而且寂寞的。外面的雨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从院子的天井里掉落,顺着石槽流淌下去。下房的灯火安静地亮着,在这座宅子里当差,可以算得上足够清闲了。他从右边的楼梯走上去,想去先看看陆嘉言。雨声很大,遮掩了其他的一切响动。右边的门半掩着,他走近了,就可以听见陆嘉言在那里跟下人说着什么话,是那种惯常的天真语气。陆明烛走进去,伺候的人看见了他,很快就露出和先前那仆妇一样了然的神情,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陆嘉言坐在榻上,已经换好了衣服,浅色的头发和眼珠,让他看起来格外漂亮。   “师父来啦?我还没看见叶师叔。”   “他可能睡了。”陆明烛沉吟了一下,“你也早点睡。谨慎起见……你在这里再住几天,我去处理好了别的事情,就来带你回去。”   陆嘉言乖乖地点头,随即把被褥拉到下巴,老老实实地躺下。   “师父今天也住在这里吗?”   “你睡着了我就走。”陆明烛把灯放下来。陆嘉言点了点头,这地方他已经很熟悉了,更何况有师父在旁边,因此绝然没有什么不安,很快就恬然入眠。陆明烛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四下环顾着。只见书籍衣物、陈设用具,都是陆嘉言这个年龄的孩子用的,将这房间塞得满满当当,俨然一副富家小公子的做派。陆明烛没觉得有什么窝心,他知道叶锦城有钱,这些不算什么,而且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做样子——只是这房间里事无巨细,一应俱全,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琢磨过的,倒是这个叶锦城有够奇怪,给一个小孩子弄得如此上心。他皱着眉到处打量了一下,倒不担心陆嘉言习惯了这样优渥的生活,以后再跟着自己会嫌艰苦——陆嘉言一直是个好孩子,忍耐力十分惊人。只是这孩子因为眼下这种时局不得不跟叶锦城在一起,时日久了,徒然生出一种心底里的亲近,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陆明烛看了一阵,又见陆嘉言已经睡着,便轻手轻脚地端起灯来,转身带门出去,往另一侧去找叶锦城。他并不想跟叶锦城多说什么,只是连着几次的意外,叶锦城着实救过他,就算没有道理将往日旧怨一笔勾销,可是该说的事情还是要说。近来战局态势扭转,唐军一度转头东进,明教在北面和西面的据点,在昨天才传来了最新的消息,有一件很是重要,关联到洛阳的收复,他想来想去,既然已经来了,还是主动知会叶锦城一声比较好,他在洪英那里多讨一份便宜,所有事情早些了结,自己和陆嘉言也好早日脱身。   雨声连绵不绝,潮湿而且缠绵。这样的秋雨,对于洛阳来说,实在是太过拖沓了,只有在江南的秋夜里,才会有这样缱绻多情的晦雨。只因着嘈杂的雨声掩盖了一切,因此在那样微寒的秋夜里,他们才那样肆无忌惮,抱得再紧,也浑然不觉闷热,亲吻再多次,也从未觉得厌烦。他拨弄陆明烛的头发,一直在他耳边说话,直说到陆明烛喘着气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他。在那种焚香气味的环绕下,他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所谓报仇的念头,也都暂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叶锦城跪坐起来,他没有手去支持自己,出于一种难言的激动,只觉得腿根不住地隐约颤抖,可是在手心里渐渐硬起来的阳物所带来的快感,让他绷紧了腰腿不至于瘫坐下去。那地方热得连他自己都觉出烫手,另一只手中陆明烛的衣物上的那种气味,清淡却又格外浓烈,让他前所未有地硬得发痛。炽烈的热意烧上双颊,他能感觉到手中渐渐沁满了湿滑的液体,手腕哆嗦起来,连带着手指也直打滑。可是这种热血上头的快感,简直同深藏在心底的记忆里一模一样。陆明烛喘息着转过身紧紧抱住他,用那种一直都不太熟练的亲吻撩得他也喘息起来。手臂互相交错着抚摸对方,用更急切的动作解开腰带。陆明烛被他往后推过去,两人踉跄着撞到了桌角,带翻房间里柔软绒毯上搁着的小几,可谁也没觉得痛。   被竹竿支起的窗页外面秋雨潇潇,陆明烛被他推到窗棂旁边,有些头发荡到窗外,沾染一些带着寒意的秋雨,可是很快就被缠绵的亲吻抚摸焚烤得炽热。谁也来不及去褪下那些繁复扰人的衣物,于是柔软的布料就那样在手下发出撕裂的泣音,他用手托住陆明烛的膝弯,将一条结实的长腿推高,陆明烛一双手臂紧紧地缠着他,简直让他喘不上气来了,可是他觉得很舒服,那种其实应该称之为甜蜜的东西,他当时还根本不懂。快点,我想要。陆明烛这样在他耳边说话,用一种急煎煎的语气。这的确是让人不得不觉得甜蜜——陆明烛平日里温柔守礼,行事一板一眼,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格外热情而且诚实。窗外的风变了方向,将冰凉的风雨吹进来,在他的脸颊和陆明烛的头发上蒙上一层凉爽的水雾,他借着这股清苦的凉意去亲吻陆明烛,另一只手探到下面,在顺着已经高高翘起的前端滴淌的粘滑液体中探到后面,去触碰那个紧紧闭合着的穴口。那里干燥但是柔软,很快就因他手指的抚弄而湿滑起来,热情而且熟悉地吞吐。耳边陆明烛的喘息渐渐高低不稳,夹杂着拖长的抑制不住的呻吟,在雨声寥落的间隙,填补着听觉的空缺。他想抽出手指,便觉得柔软而且炽热的内壁热情地挽留着他,他去亲吻陆明烛的眼睛,便看见那双栗色的眼睛湿润而且明亮,明明在羞愧地闪烁着,却又一点也不躲闪。手指离开的瞬间陆明烛扳着他的肩膀叹息似的呻吟起来,又在他随即挺腰顶进去的瞬间因满足而颤抖起来。外面的雨声似乎越发急促了,直催逼着他的动作越发用力而难以停止。有那么一会儿,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杭州的秋雨秋夜,还是洛阳的寒窗潇潇。到处都是陆明烛的气味,这种味道明明清淡不可捉摸,可是却又如此之近,让他如扑火飞蛾一般想要奋不顾身地去抓住。   陆明烛步履轻捷地走过廊子,一直往东厢这边来。门是关着的,他心里其实还有点犹豫要不要跟叶锦城说话,因而想了一刻,并未敲门,只是试探着推了推。谁料到那门看着严丝合缝,其实里面并未关紧,立时悄无声息地敞开了一些。这时候他才看见,原来这屋子里是点着灯的,有一点微弱的灯火,从屏风的一角照亮了房间。陆明烛正要抬手叩门,比平常人要敏锐的耳力却听见一点不太寻常的声音,那是夹杂着低沉喘息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受伤了,或者是——陆明烛的手僵在那里,他想转身走,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他想抽身出去,可是这种熟悉的声音,只在十几年前他跟叶锦城相好时才听见过,这声音像根钩子似的把他钩住,动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倾月艳丽无匹的脸突然像水纹似的在心里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消失不见了,可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已经烧了起来,灼得他心里立时不自在了,这股无名火随即烧到脸上,烧得他双颊发热,自我厌恶的情绪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他一面深深嫌恶自己的无聊,却不由自主地又走近了一些,想去看屏风后面。   雨声越来越大了,叶锦城弓着腰跪坐在那里,他把脸埋在被褥中间,手里却紧紧握着陆明烛的那件衣服,那布料其实颇有些挺括,上面还有金线纹饰,并不柔软细腻,磨蹭着硬起来的阳物,几乎热得发痛,可是这些他统统感受不到了,难以抑制的呻吟渐渐响起来,借着窗外肆无忌惮的雨声,他显然也不想再将它们压抑下去。陆明烛倚在窗棂上的腰吃不住劲地哆嗦起来,连着他在叶锦城耳边说话的声音也直打颤。别出去,就在里面,他贴着叶锦城的耳廓低声重复,就在里面。他一偏头咬住那颤抖着挽留他的嘴唇,两人贴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吃下去。雨声嘈杂成一片,分不清是陆明烛说话的声音更大还是缠绵不绝的雨声更响。   陆明烛转过屏风,被锦屏阻挡而显得黯淡的油灯,此时终于明亮了一些,也不偏不倚地将床榻上的情景照得朦朦胧胧,却又恰到好处地一清二楚。尽管有一半锦帐垂落在那里,他却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床榻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女人或者什么别人。那床帐旁边的灯光不够明亮,却足以照得清楚叶锦城弓起的肩背和半边白花花的腰臀,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他却还是觉得脸颊火灼似的一烫,随即一股尴尬而且羞耻的热意直冲头顶,连带着端着油灯的手也一并哆嗦起来,陆明烛慌不择路地想要后退,却在屏风的支架上磕了一下脚,这一声响动不大不小,他眼睁睁地看着叶锦城那白皙的后腰鲤鱼打挺似的弹动了一下,随即一阵慌乱到极点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来的是晃动的烛火下叶锦城惊惶尴尬的一张脸。   “谁——”   这声哆嗦着的怒骂在看到陆明烛的那一刻断在那里,叶锦城活像是被掐住脖子提起来的一只鸡,陆明烛只见他脸上的神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又渐渐火烧似的红了起来,自己也像是被带着似的,后颈看不见的地方,冷汗热汗流了一脖子,可双腿偏偏被钉在那里似的动不了。半晌之后叶锦城梗着脖子,用一种旁人听起来随时就要晕倒似的声音开口道:“……你……你……先出去……”   “……你……”陆明烛分不出心神来深恨自己的不镇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叶锦城好不到哪里去,“你……先把衣服穿上……”   “……我叫你先出去啊!”   场面尴尬得过了头,两人谁也没想起来转身出门,或者是伸手拉上裤子。半晌之后叶锦城大梦初醒一般地丢开手,慌不择路地拽过旁边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一面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出去——我一会儿就——”他话音未落,就不由自主地停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陆明烛的眼神突然转动了一下,那先前似乎也有点泛红的脸,此时突然渐而转成一种森冷的白晃晃的颜色,在灯火的照映下,看着格外吓人。叶锦城愣了,不由自主地顺着陆明烛的目光往旁边一看,心里突然崩天裂地般地响了一声,他丢开被子,手忙脚乱去收方才被自己丢在旁侧的那团衣物,陆明烛却三步并作两步抢过来,叶锦城手里一空,他腰还软着,动作难免迟缓,那衣物已经给陆明烛一把抢过去了。他知道自己这回死了个彻底,还没来得及开口挣扎,那团衣物已经劈头盖脸地被丢回他脸上。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陆明烛这种难以置信的阴森森的语气弄得他一下子哆嗦起来,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立时不假思索地抬手挡住脸——这件事他的确是做对了,随即一个巴掌直落到他头上来,只因为他有先见之明地挡着脸,才没有被扇得晕头转向,陆明烛气得浑身乱颤,抬手还要再打,却突然觉出手中一股湿滑而且凉沁沁的意味,他心里一动,立时明白是从方才自己那件衣服上沾过来的,当下气得发疯,反手想去拔刀,却突然发现并未带兵器,便索性劈头盖脸地对着叶锦城一顿拳头。   “……别!别打脸!明烛,我错了……我错了……别打脸!”叶锦城想躲,可双腿被还没提起来的裤子锁着,一时逃不掉,只能一手拽着裤子,一手挡着脸大喊。陆明烛气得要命,下手十成十地重,叶锦城挣扎着躲了好久,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床榻,见陆明烛还要再打,只好连声求饶:“别打!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要我怎样都行——再这样惊动了人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一下子点醒了陆明烛,万一再将那边的陆嘉言吵了起来,更是要命,只能立时住了手。可是事与愿违,已经来不及了,外面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随即陆嘉言睡意惺忪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外面道:“师父……叶师叔?你们怎么了?”   叶锦城一愣,他还不知道陆嘉言来了,可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道:“……没事,没事,我和你师父说话呢。”陆明烛一时也尴尬万分,脸上青红交错,只能也咬牙道:“没事。回去睡吧。”   外面陆嘉言似乎应了一声,接着脚步声一路远去了。叶锦城手忙脚乱地提上裤子,一手捂着差点要烧起来的脸,眼睛小心翼翼地睨着陆明烛,一面蹭到榻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捞去了那件衣服,一面慌不迭道:“我错了,我这就走……你……现在外面宵禁了吧?再回去太冒险,你今晚去跟你徒弟睡,我走,我走。”他话说了一半,见陆明烛只是气得脸颊通红,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衣服,吓得连忙又道:“我……我去洗干净!”   他说完这话只觉得心跳如雷,慌不择路地转身出去。刚下楼梯,却见那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女,大约是听到了动静,正在一面走一面往上看。叶锦城顾不上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在楼梯上站住了,恨声无比地问她:“……有人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公子,”她镇定地抬起头来向上看他,“是你自己以前告诉我们,他来了不用传话,随便他到处去的。”   叶锦城哑口无言地瞪了她好一会儿,半晌才一屁股瘫坐到楼梯上,泄气道:“……好,好。去吧。”   (一四三)   就着黯淡的灯火陆明烛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他还气得要命,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地上下乱跳,连带着额角都在抽搐。鼓胀的情绪把整个胸口都顶起来,这种感觉十分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楚。说是纯然的气愤其实并不恰当,他未曾意识到自己此时更多出于一种恼羞成怒后的尴尬才表现得如此不平静,并且在这种不平静中,多少还掺杂一点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欣慰——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第三个人在场。两颊还是滚烫的,烫得他满心愤懑,可很快就有比这种愤懑更加让他恼羞成怒的事情——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硬了起来。   陆明烛一屁股坐到床榻上,颇有点垂头丧气地看着那凌乱成一团的被褥。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出疲倦,连生气的力气好像也消褪下去,没有先前那样激烈了。腿间那东西蠢蠢欲动,又被裤子束缚着,难受得要命,他到底还在气头上,狠心不去碰它。原也是这样的,这些年来,只因为不能原谅当年与叶锦城贪欢而变得愚蠢的自己,多年来在这样的时候,他要么草草自己了事,要么索性自我惩戒似的硬生生等着它平静下去。除了这些,还更有种难以启齿的理由在里面——身体对当年无数次缱绻欢好的印象太过深刻,即使多年来从未再有这种事情,每每情动,后面也依旧敏感空虚得难以忍受,寻常的抚慰,从来都没能让他觉得满足。可是他一点都不愿意把自己的手指或者什么东西弄到后面那处,这让他羞耻到无地自容,更会连带出一大堆此生再也不想回顾的记忆,因此索性多数时候就这样强忍着。   只是今天不行。心一直跳着停不下来,像是被这里的什么东西鼓动着似的。陆明烛在那低垂的锦帐里坐了好久,才突然明白过来,只因为这房间里,这床榻附近,到处都是叶锦城身上的气息。   回忆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东西。它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只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浮起来,这些无形的东西可以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或者一句从前听过的话,一件老旧的东西,甚至是一种曾经再熟悉也没有的气味。陆明烛手里攥着一截被角,愣愣地坐在那里。他突然想起来,在无明地狱里,只是那种藏书室年久堆积的味道——混合着霉味、纸张的干燥气息和墨水似甜似苦的味道,都能让他想起叶锦城。从前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好听难听的话也贴在一起说过无数,一起尝过的味道更是数不胜数,这些都成为流水一样贯通滔滔岁月的记忆,刀斩不断,火炙不干。他当初对叶锦城一见钟情,后来爱叶锦城爱得太深,后来也就被这精心策划的骗局伤得太深。他曾经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已经被当初那太过炽烈的感情烧透了,现在不过剩下一堆冷的灰烬,可现在才懂得藕断丝连的道理,曾经爱得太深,牵绊也太深,纵使他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也仍然有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连着他们。这些线隐藏得太巧妙,他无法寻到它们然后一一解开。就好像眼下,他还记得叶锦城当年身上的香料气息,是那种青木香和没药的味道,而现在这间房间里没有香料的味道,可当年那些香料后面,叶锦城本人的气息就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逼得他无路可退。   他伸手摸摸后颈,一层似冷似热的汗。他无所适从地站起来,一手探到额头上,拂去不知道何时渗出来的细密汗珠,他站着犹豫了有那么好一阵子,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动也不动等着那股热且空虚的感觉自行平复下去。   宅子里完全平静了,叶锦城坐在楼梯上,听着那外面秋雨一阵紧似一阵,紧张得手心发热,后背却又冷汗直流。以前师父还在世的时候,带着他去灵隐寺,听寺里的大师分说法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前者他年轻的时候就懂,后面半句到了现在才明白。因为喜爱所以忧愁担心,多是寻常,可因为喜爱而害怕,这说的就是他现在的情状了。他实在是怕陆明烛,以至于方才连尴尬也顾不上,只怕陆明烛勃然大怒之下会情形失控。此时坐在楼梯上,先前没来得及尴尬的那些尴尬,就全数涌上来,逼得他冷汗涔涔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只是这雨一下,宅子里突然就变冷了。他先前慌不择路地跑出来,衣服也没穿整齐,此时不知是冻的,还是忆及方才陆明烛气得浑身哆嗦的模样,叶锦城也不由得开始哆哆嗦嗦了。这宅子里房间原本多,他满可以随便避进一间去,可是他不知道陆明烛等一下会怎样,是走掉还是留下,往哪里去,无论是怎样,此时都难免带着一种极度尴尬的意味。他想要站起来凑到房门前去等着,又怕离得太近,等会陆明烛出来看见他又要生气,只好无可奈何地蜷缩在楼梯上,伸长脖子抬头看二楼那间没有动静的虚掩着的屋子。鼻子发痒,想要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难受得要命。这么大一间宅子,那么多空着的房间,这宅子的主人竟然缩在楼梯上无处可去,也算是他的报应了。叶锦城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有多久,久得他连身上的寒意都渐渐感觉不到,就要靠着栏杆睡过去的时候,那边的门页突然响了一声,惊得他连忙跳起来往那边看。   是陆明烛走了出来,步履矫健,目不斜视,先前气愤的颜色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可是颧骨上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只是这廊子旁边的灯笼不太亮,照得不分明,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叶锦城想迎上去说几句话,他猜到陆明烛本来是有事要商量才会来找他,可是在此时的情况下,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紧紧地盯着陆明烛,又怕叫他看见自己生气,因此不免形容狼狈,藏头露尾,平日里那些干净利索风流稳健的气度全没了,只是看着陆明烛头也不回地走到另一侧,拉开陆嘉言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然后紧紧地合上门页。   他拿不准陆明烛是不是要走,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待。这楼梯附近本来不冷,可此时从外面天井那边流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吹得人直是汗毛倒竖。他却不敢动,也忘了回房,就坐在那里看。可是那边的门页就这样一直紧紧合着,并没有半点动静了。叶锦城却还是不敢怠慢,只是紧紧盯着那边看了好久,一阵阵的冷风迁延过来,连带着越来越深的睡意渐渐袭来。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脸颊,不知什么时候索性就在楼梯上坐着睡着了。   一夜秋雨缠绵,直到差不多五更时分才渐渐停了下来。陆明烛醒的时候,连朦胧的晨光都还没有从外面透进来,他翻了个身,看了一眼在床榻里侧熟睡着的陆嘉言,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愣,随即抿着嘴给徒弟掖了掖被子。他不想承认,在迷迷糊糊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又像这么多年来经常在半梦半醒中所以为的那样,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江南秋雨夜。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身边睡着的是叶锦城。三年不算很长,可是也足以让人一辈子都刻骨铭心。他不愿意承认,可的确是这样——显然对于叶锦城来说,也是这样。他想起在清寒的早晨,朦胧的光还没有落到窗棂上,叶锦城温热的手覆上他在夜里冻得冰凉的双肩,随即给他把被子提上来,然后这双手在被子底下给他搓揉肩背,直到他觉得暖意融融,重新把脸埋进软枕里睡过去为止。那软枕里的木棉和芦花芯的味道,到现在还都依稀缭绕在鼻尖。这就是他虽然恨叶锦城到入骨,却又怎样也不能动手杀他报仇的缘故——他不信,如果是全然出于欺骗,又怎么能无微不至到当年那样的地步。可是纵然叶锦城当年其实已经不纯然出于欺骗,最终大光明寺雨夜还是挥出那样狠辣绝情的一剑,所以既不能一笑泯恩仇,也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陆明烛睡不着了,只好轻轻掀开被子下来。他昨晚气得要命,本来想一走了之,可是后来思及时间已经耽误了,再回去得顶着宵禁被抓的风险,太过冒险了,不能因为小事坏了大局,这才留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时间还太早,五更都没有过,也不见有人走动伺候。他曾经以为到了自己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看不开或者是需要少见多怪的,可是一想到昨晚上撞见的事情,还是觉得脸上一热,先前那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又涌上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总觉得憋得发慌,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一走到二楼的廊子上,他才觉得不对。四下里还是黑的,灯笼里的蜡烛也早就燃尽了。这大宅静悄悄的,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就算此时天色尚早,也应该有下人起来准备东西了。陆明烛伸手捋了一下头发,快步沿着廊子往后院那边去。淅淅沥沥了一夜的雨声已经平息了,只有零星的响动。他一直绕过廊子,走到外面能看到天井的那一侧,这才听见了一些干活时发出的动静。陆明烛站在廊子边上,从二楼向下面天井里一望,只见有个人正蹲在天井里面洗衣服,却根本不是这宅子里的下人。   叶锦城背对着他蹲在那里,双手浸在一盆满是泡沫的水里。雨还是没有完全停,有点零星的滴落,借着熹微的天光,陆明烛隐约看见他的肩头和那霜雪似的白色长发已经被沾得有些湿润了,叶锦城高高地挽着一双袖子,露出两条同样是白的手臂,正在那里用力搓洗衣服。陆明烛没料到他昨天说洗衣服,竟然还真的在这里洗,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下意识地顺着楼梯往下走,他生气归生气,该说的事情还是要说。   下了一半楼梯他就突然停住了。有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隐隐约约在眼前一闪而过,陆明烛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却还是想不起来,只觉得叶锦城在这里亲自动手洗衣服的模样实在是新鲜,看到这副样子,他好像都不那么生气了。叶锦城在那里兀自洗得认真,都没有注意到他下来,他显然是做不惯这种事情的,也不知道没轻没重地放了多少皂荚下去,明明只有一件薄薄的外衫,他却弄出那么大一堆泡沫,扑得周围的地面到处都是,把前襟都沾湿了一大块。陆明烛突然有点想笑,可是眼睛却莫名其妙地酸痛起来——太多沉重和不好的回忆牵扯着他,让他这种想笑的感觉都变得不合时宜。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的时候,叶锦城抬头发现了他,大约是没料到陆明烛过来,他的脸一下子又红了,比昨天晚上被撞破那件事的时候还红。他昨晚上就坐在楼梯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三更过了才醒。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无地自容,又觉得自己实在下作,更加上不敢、也不愿把陆明烛的衣服交给下人去洗,可自己蹲在天井里洗衣服,叫下人们看见了,又实在不成个事,只好天没亮就把人全叫起来,打发得一个不剩,自己才坐在这里洗衣服。好在宅子里本来伺候的人少,还不算麻烦。只是询问那跟了他多年的贴身仆妇这些皂荚搓板之类的东西搁在哪里时,她那奇奇怪怪却又好像洞悉一切的眼神,戳得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不容易把人全部打发走,却又没想到陆明烛醒得这么早,把他看个正着——其实他并不怕陆明烛看见,他只怕陆明烛根本不看他。只是经过昨晚上那一出,多少有点尴尬,因此脸色又发红了。   他把双手从一大堆泡沫里抽出来,慌慌张张地甩着水。   “……你……你醒啦……你昨天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吧?早饭在偏厅的桌上,你先去吃,我这里一下就好……”他讪讪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这是种慌乱中掩饰尴尬的动作,“好了我们再说正事。”   这似曾相识的话触动了陆明烛。就好像他昨晚想着的一样,回忆是一件如此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是一种味道,也可以是一句话。陆明烛突然想起了差不多二十年以前,他在长安住过的那间小小的院子。有那么一个早上,他醒过来走到后院,只有十九岁的年轻的叶锦城,满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挽着,袖子捋到手臂上面,坐在院子里粗手笨脚地搓洗那些沾了欢爱痕迹的床单和衣物,被他惊动调侃之后,也是露出这样尴尬的神色,举起手想要去挠头,却又因满手的泡沫而不得不放下来,局促不安地不知该往哪儿摆。早饭在桌上,吃了还不赶紧走?他想起了叶锦城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句话。那时候他还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那些后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蕉鹿一梦。   叶锦城看见陆明烛睁大眼睛,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怀好意,吓得说话都要结巴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的确很是好笑,他脸上沾着皂荚的泡沫,连头发上也有,衣襟也湿了,更兼昨晚在楼梯上睡着伤风,讲话时也在自己浑然不觉地吸溜着鼻子,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惨兮兮的一副模样。   “……明烛,你别这样看着我呀,怪吓人的……我错了,这个……这个衣服,晾干了就还给你……”看见陆明烛的眼睛瞪得更凶,他吓得连忙又补了一句,“……我洗得很干净的!”   陆明烛不再看他,只是转身往偏厅那边走,一面用一种极为嫌弃的语气道:“还个屁?我嫌脏,丢了吧。你赶紧过来,有正事商量。”   他说着走进另一边的廊子去了。叶锦城双手沾着泡沫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陆明烛,他才如梦方醒地扭头看看那浸在水中的衣服,然后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一四四)   在街市上彻底热闹起来之前,陆明烛总算是赶着离开了叶锦城那里。他出入都十分小心,只恐招惹是非。前不久在洛道,他明教的身份才暴露给了倾月,因此出入叶锦城这里,需要格外当心。虽然听叶锦城说,倾月最近并没有什么动静,洪英那里对他的态度也一如往常,甚至更加信任亲密,大约是倾月还没有对狼牙军说过什么闲话,可是这既然对她来说是一件可以用的把柄,她握在手里不用,要么就是在静观其变,要么就是打算在关键时刻将这把柄发挥到极致。狼牙军与红衣教,内里也龃龉暗生,都在互相防备利用。   陆明烛方才给叶锦城带去的消息,是从唐军那边传过来的,屠狼会和明教,其实都接到了这样的消息,唐军回头挥师洛阳,也许还有很久,也许就是指日可待了。只是洛阳目前还完全是狼牙军占据,如果能依靠多方面打探,将有用的情报递出去,也许就能给唐军收复提供诸多便利。在这样的情势下,他们的活动也从多方面紧张了起来,加之近来,洪英作为洛阳城防长,对叶锦城这边的信任不降反升,如果能留心,也许可以从洪英处套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陆明烛想了想,还是先回了明教营地。昨夜下了整夜的雨,到处都是湿泞泞的,陆明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营地里,心里不知怎么总觉得莫名其妙地烦躁。他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现在满心想着的,其实都是昨晚在叶锦城家里看见的那一幕,这端不上台面的事情,现在侵扰了他大部分心神,像梦魇似的挥之不去。   他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扶了他一下,只见他眼圈发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奇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你没回营地,到哪里去了?”   正是陆明灯。陆明烛冷不防给这一连串的质问吓了一跳,竟然徒生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他犯贱似的又去跟叶锦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故而怎么也不愿意将情况如实告知陆明灯,便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有事去了,这边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没有……哎,对了,有你一封信。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陆明灯说着转身去了,不多时拿了一样东西来给他,道:“是陆荧师兄给你的信。你看看吧。”   “哎哟?”陆明烛笑了,一面低头拆信,“他还真有闲工夫,这么万里迢迢地写信来这里,西边在打仗呢,也不晓得这信怎么传过来的。”他说着低头看了两眼,然后就没再出声。陆明灯在一旁好奇道:“他说什么?”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陆明烛的语气不咸不淡,说着把信往陆明灯怀里一塞。   陆明灯有些愣,便掏出那信来低头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冷不防谷清霜从后面贴上来道:“这信写的什么?要不是师兄你昨天没回来,我早就想看了。”   “……陆荧师兄说他又得了两个孩子啊!一对儿,一男一女。”陆明灯情不自禁地直笑,笑着笑着扭头看了谷清霜一眼,“什么时候你也让我跟他炫耀一回?”   “啊呀!这还在外面,你胡说什么呢!”谷清霜恼羞成怒,狠狠捅了他一下,眼神瞟到陆明烛身上去。陆明灯本来没把师兄当作外人,一时大意失言,正要给谷清霜道歉,就见陆明烛快速地一个转身,两人还没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就只见他一只手回过来摆了两下,道:“你们忙着。我有事去了。”   陆明灯看着他走远,这才局促不安地摸了一下鼻子,忐忑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谷清霜看了看远去的陆明烛,又看了看他,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在据点里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便决定还是去见一趟何予德。叶锦城现在身份敏感,不敢经常进出屠狼会营地,何予德派去的线人,也数日才能见一次,因此昨日见到陆明烛,便托他带消息给营地,询问何予德,洪英第一次邀请他去自己的新宅赴宴,该暂时推脱还是直接过去探听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叶锦城托付的事情,理智告诉他不能怠慢,却还是莫名其妙地不想去办,因此一直拖到差不多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去到营地。陆明烛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今日心神不宁得厉害,老想着不该想的事情,这让他颇为恼怒,可是一旦恼怒,心神不宁的感觉就更加厉害了。一直到了豹隐洞的营地附近,满心纷扰的感觉才渐渐镇定下来,可是没往营地里面走进去多远,就见平常营地里的几个女人都凑在一处,簇拥着一个水红色衣裳的女人说话。   他远远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女人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看年纪大约有三十岁模样,姿容很是俏丽,腰间那玲珑的双剑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七秀坊弟子。他在这里人缘素来不错,却秉承着一贯沉默少言的原则,正打算远远地避开去,可偏巧人群里的林巧巧眼尖,一下子瞧见了他,立时冲他招手道:“陆前辈,你来呀!嫣姐姐,你还没见过这位前辈吧?”   那七秀坊来的女人笑着转身来面对陆明烛,陆明烛看见她灵巧的眼睛眨了眨,随即行了一礼道:“有礼了。该怎么称呼您呢?”   “……在下——”陆明烛还没完全弄清楚她是谁,下意识地正要说话,突然有一股大力从后背直压上来,他扭头一看,是商南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将一只手勾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大喇喇地一指陆明烛的脸,对这女子道:“陆明烛,这里明教据点的掌使。”他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完了一句,手在陆明烛肩上一拍,得寸进尺似的凑过来对陆明烛龇牙咧嘴地笑了,“这是我媳妇儿,怎么样,漂亮吧?”   陆明烛一时有点发怔,片刻后转过弯来,敢情是商南星的夫人来营地里探亲了。被人当面问这样的问题,弄得他尴尬起来,夸不夸人家的媳妇好看,好像都不太对劲,只好讪笑着敷衍了几句好话。   那女子倒是不太认生,很是爽朗的样子,打量了陆明烛几眼便笑道:“这位明教掌使,真是一表人才,看着也还年轻呀?”   “什么?”商南星一听这话,立时不干了,一径嚷嚷起来,“你当着我的面,夸他好看?”   周围一众女孩子哄笑起来,一时热闹得要命。陆明烛颇觉难堪,心里把这个见了媳妇就拿同僚寻开心的商南星骂了个千回百转,却又不能表露在脸上,只好随便打发了几句,赶紧说自己要去见何予德商量正事,匆匆忙忙走了。何予德倒是在,陆明烛先将叶锦城的话转告了他,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一些零碎的事情,陆明烛正要离开,何予德却道:“陆掌使,上回在洛道的情况,我听老叶说过一次了,你要是方便,再给我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   陆明烛一点也不想出去看着商南星跟他媳妇浓情蜜意,立时爽快地坐下来将当时的情况说给何予德听。何予德听罢半晌,才沉吟道:“这么看来,的确有点蹊跷,那个倾月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老叶当时还跟我提起过,说这事了结得有点莫名其妙,他心里发虚,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奇怪啊。”   “……再等等看吧,红衣教这些女人们,都厉害得很,没有哪个是好对付的。”陆明烛摇头,“之前跟不少人打过交道,都是这样。”他说着说着,话头却突然顿了一下,半晌才迟疑地接上了,“何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啊,你说,你说。”   “上回,就狼牙军传来的那个消息,营地里都知道的那个……”陆明烛有点局促不安,总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龌龊又无聊,然而半是出于公,半是出于那点他自己不肯承认的私心,他还是问下去了,“那个倾月,跟叶锦城,他们两个是不是早就……”他顾念着最后那点心虚,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双手的食指伸出来,互相碰了一碰。   何予德本来正在喝茶,此时一下子就呛住了,连着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这才抹了抹嘴,道:“既然营地里都知道了,陆掌使你何必还来问——”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只因为想起了上回,叶锦城为了这桩所谓的艳闻,在他这里拍桌子大骂,连带着问候了他祖宗八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么想来,大约的确是狼牙军在胡说——何予德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愿意给自己再找麻烦,便掩饰地将嘴又抿着茶杯沿喝了口茶,这才道:“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当时倾月可能是有那个意思,不过可能是没成事。”他还以为陆明烛是出于人人都有的那种好奇心来打听这事,因此语气带笑,“他倒是有操守。”   “真没有什么?”   “真没有。”何予德看了他一眼,“真——呃,大概,大概是没有?”   陆明烛没再说什么,就是点了点头。何予德看他神情奇异,不由得怪道:“陆掌使,你平日里从来不关心这些,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觉得洛道的事情奇怪。”陆明烛面不改色,“要不是他俩关系亲密,倾月哪里那么容易就把事情了结了。我不是一个人在为屠狼会做事,身后还有明教,不得不小心些。何先生见谅。”   何予德沉吟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站起来拍他肩膀道:“行,我明白了。去吃饭。”   陆明烛一点都不想留下来,可是何予德已经很亲热地揽着他,他不好意思再说出拒绝的话。今天晌午营地里人不多,就只有商南星夫妇和林巧巧、韦佩瑶等人。陆明烛故意挑了桌子一角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只想着赶紧吃完走人,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前面林巧巧和韦佩瑶的举动吸引过去。林巧巧在营地里经常负责做饭,更是将原先在万花谷时的秉性发挥到极致,哪怕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也恪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金科玉律,尽量将一些粗陋食材弄得好像山珍海味。陆明烛跟她混得熟了之后,就很清楚她这样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轻易被叶锦城经常设法弄来的稀奇调料给收买。可是究竟条件有限,有些东西即使经了她的一双巧手,也还是不算好吃。   韦佩瑶坐在那里,正在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自己碗里的菜挑拣出来一部分,然后夹到林巧巧的碗里。她脸上还带着嫌弃,可是夹菜给林巧巧的动作,却简直称得上是豪气干云。   “你可真麻烦!吃顿饭还要挑三拣四,可给你烦死了!你吃这个!看什么?吃啊!”   “我没有挑啊,”林巧巧端着个比她脸还要大的碗,一点都没有江湖上风闻的万花谷弟子优雅矜持的样子,“横竖这菜都是我做的,你几时见我剩下什么了……”   “你当然不会剩下啊!你就是猪啊!”韦佩瑶一面无比嫌弃地数落她,一面继续把那些好吃一点的东西全数挑进林巧巧那里。   “哎,阿瑶,够了,你自己吃嘛,”林巧巧抱着碗往一边躲,“你吃了还要出去干活呢,又不像我整天在营地里……”   “在营地里就不累了?”韦佩瑶抓着她躲闪的胳膊,林巧巧的小臂又白又软,圆鼓鼓的像一节嫩藕,“别废话了,吃这个!”她说着又开始摇头,“你说你,怎么这么能吃,我前些天去看师父师娘了,师娘还怀着孩子呢,都没有你吃得这么多!”   “好嘛,好嘛!一人一半,好不好?”   陆明烛看不下去,低头几口匆匆忙忙地吃完,把碗筷一撂,赶紧避了出去。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不想看的东西偏偏到处都是。他走到外面,午后的太阳正开始西斜,营地里四下也进入比较慵懒的情状,并没有什么人在到处走动。陆明烛绕到前面去,跟何予德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走了,这才转身往外面来,只是一走到豹隐洞前面那片林子外面,就见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地往这边过来。还隔得很远看不清脸,他却已经认出来了,走在前面的是风连晓,后面跟着的正是唐天霖,那种特别的步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行动如水上浮莲似的轻盈。他跟唐天霖旧怨深沉,比跟叶锦城之间恐怕只多不少,可是此时已经避不开去,只好径自走过去。   风连晓在前面先看到了他,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就看一眼后面缓步走着的唐天霖,这才跟他说话。   “陆掌使,这是往哪去?”   陆明烛点头致意,言简意赅道:“回据点。你……二位这是?”   “何先生叫我们过来这边的,说大约不出多久,可能就要有大事安排我们去做了。陆掌使,以后常见面,还请多多关照了。”风连晓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陆明烛熟悉这种平静的感觉,就算当年在枫华谷,丐帮和唐门跟明教有深仇大恨,但是时过境迁,江湖风云变幻,明教也已经经过惨痛的劫数,在看得开的人来说,什么旧怨,只怕也可以泯灭了。只是——他这么想着,不由得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唐天霖,他当年在这人手下吃了好大的亏,也明白这人死去的兄长是谁,实在还是多了一分戒备。   “好说。”他刚这么说了两个字,唐天霖突然从后面伸出手,一把攥住风连晓的腕子,将他往前面带去,一面不悦道:“……见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你都说话,一把年纪了也不长个心眼,快点走!”   风连晓还没来得及告辞,已经被唐天霖搡到前头去了。陆明烛一时顾不上保持着对唐天霖的那股敌意,因为他目瞪口呆地瞧见唐天霖另一只手绕到风连晓身后,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这动作不加掩饰,似乎根本不避讳给他瞧见。陆明烛一时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的确无话可说。他立在树林边镇定了片刻,以手加额想了半日,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要去西域商会。平心而论他也的确够忙的了,一整天停不下来地四处跑,不停地见自己不想见的人。他到驿站借了马匹,一面往洛阳内城去,一面还是越想越气,这一整日看到的人和事都那么不顺心意。可是转念仔细一想,又似乎没有理由觉得不顺眼。不过是看见别人出双入对,或者是得了孩子罢了,这再寻常不过了,在这世上一日之内发生几千几万件也不止,他几十年来看着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不舒心的感觉。   陆明烛想了想,只觉得自己大约是太累了。便决定到西域商会去随随便便敷衍一趟,晚上找个机会再去把何予德关于洪英的想法告诉叶锦城。只要一想到要见叶锦城,他就又觉得烦躁起来,可是却又不得不去。   到了洛阳内城,已经是傍晚了,商会里往来的人也少了许多。陆明烛到柜上去看了一下先前负责的几批货物,见没什么问题,便准备离去,刚要走,就看见外面明晃晃地进来一袭红衣。   陆明烛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下意识地想要躲。如果算上叶锦城,连带着陆荧的信、师弟师妹、商南星夫妻、韦佩瑶和林巧巧,以及唐天霖风连晓,倾月已经是今天第十几个叫他看着不顺眼的人了。真是不想见谁偏来谁,他正在这么想着,倾月的眼风已经扫见了他,陆明烛只见她脸上立刻堆起笑来,立时连头皮都发麻了。   “您在这里啊,”她迎上前来,“有没有空赏脸同我说说话呢?”   (一四五)   洛阳东面的听泉私塾,离着内城还是很有一些距离的。今年的秋雨格外绵长,陆明烛策马踏过开始落满官道两侧的潮湿秋叶,心里一个劲地犯疑。昨日傍晚在西域商会,倾月并没有揭破他身份,倒是邀请他第二天来这附近一叙。他不晓得倾月安的什么心,却担心洛道的事情上还有什么他们没有意识到的破绽,生怕牵扯了整个屠狼会,便只好赴约。   这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陆明烛一面策马,一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只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如今是洛阳明教据点的掌使之一,手下不少明教弟子,倾月也算是红衣教在这附近的重要人物,红衣教和明教虽然还在僵持,尚未到达真刀明枪地作对的地步,只是也从没有什么和气的往来,只是互相窥探摸索。在这种时候,倾月竟然这样私下请他说话,实在是有点不伦不类。只不过他会赴约,一来因为洛道的事情被微妙地按着,他不敢不来;二来他也不怕倾月能对他怎样,毕竟大局目前还算稳定,她不可能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叶锦城早起到后院练了有一个时辰的重剑,此时刚停下来,正觉得累得够呛。走进房间里面,谁想到伺候他的人知他素来畏寒,在这初秋刚落下第一场雨之后就笼上了炭火,冷热一交替,弄得他站在那里连打了几个喷嚏。身上一阵似冷似热的感觉,他知道一定是因为头天晚上自己在楼梯上睡着,第二天早上又浸在凉水里翻来覆去地洗那衣服,不小心伤风着凉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水可真够凉的,只是当时一心怕陆明烛生气,也觉察不出什么。叶锦城站在那里想了一刻,随即匆匆忙忙地换掉汗湿的里衣外衣,换着换着他的动作就慢下来,眼睛里的神情陷入一种沉思中。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是差不多二十年前了,在巴陵县的桃丘附近,当时他才结束一场自以为是的骗局,受了外伤,师父和白先生来看他,白竹给他开了药茶的方子,那个时候没有藕节,陆明烛想到用莲根去代替,在那样清寒的早春,水塘里的淤泥里,几乎踩进去就要寒冷入骨的。他连这浣洗衣物的水尚且觉得冷,当时陆明烛为他下去池塘里挖莲根,到底是有多冷呢?那副药茶的方子,白竹后来又用过一次,是当时还小的叶九霆亲手把药茶端给自己的。那药茶中红枣香甜也压不住的清苦味道,虽然已经离他很远,此时却突然又一点点泛起到舌尖上来。   叶锦城站在那里咂摸了一下,觉得舌尖真的有一丝苦味似的。这点味道很快就下到心头,让他觉得心痛不已。他正在那里信马由缰地一路往下胡思乱想,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门外的声音隐隐约约,“城防长洪将军,方才派人来问公子,那天说是没空,明晚有没有闲暇,他想请公子去新置的别院一叙。”   “……知道了。去吧。”   叶锦城打心底里不想去,虽然这正是这么久以来他们最想要的结果,他能跟洪英进一步攀上关系,足以说明之前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可是他此时心里没底,摸不清洪英到底什么意思,是真的相信自己,消去最后一点戒备,还是试探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头天他请陆明烛去营地给何予德传话,可此时反馈的消息还没过来,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默默地坐在那里沉吟起来。   陆明烛下了马,把缰绳系在一株树干上。此时已经初秋,百花凋零,可是这听泉私塾附近,也许是因为地气暖和的缘故,地面上还显着一副落英缤纷的奇景。花树葱茏,群山静默,就只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遥远的高天。陆明烛一面走一面看,越发觉得这气氛奇怪得紧,他跟倾月接触不多,在洛道的几次见面,和偶尔在商会等地擦肩而过的一个招呼,是他对她仅有的印象。这些印象里,充斥着算计和琢磨。她是红衣教的掌使,而红衣教与明教向来势不两立。可眼下的风景,显着极其祥和宁静,简直都有点像是叫人流连忘返的温柔乡了。陆明烛觉得奇怪,可很快就警醒起来,倾月这个女人太美,美得让人颇有些不敢直视。他还清楚地记得,即使自己自诩还算正经,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盯着她丰满浑圆的胸脯,看得发怔。陆明烛暗自在心里警告了自己一下,他转过一条小路,就看见前面有个小小的池塘,周围都是花树,那些缤纷的落英,在地上铺成了一层厚厚的绒毯,双脚踩上去,就仿佛连带着整颗心都在这些奇异的芳香气味里荡漾起来。   他看见了倾月,还是那一身耀眼的红衣,就背对着他倚在一棵花树旁边,正在凝神看那镜子似的湖水。陆明烛谨慎地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了,道:“倾月掌使,久见了。”   倾月回过头来,那涂着艳丽口脂的嘴勾起一个笑,陆明烛就算有事先准备,也还是生出想要移开眼睛的冲动。她实在是太美,美得不寻常了。   “陆掌使,您站那么远,我怎么跟您说话呢?”她笑眯眯地招呼陆明烛。   陆明烛并不怕她,更何况,此时他不仅仅代替他自己来跟倾月会面,他是明教掌使,可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就是不想靠近她。只是她如此发话,陆明烛也只有缓步走过去,道:“掌使找我来,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跟陆掌使交个朋友,不行么?”   她这么直白,倒噎得陆明烛一时无言。他本来以为,倾月大约是打算拐弯抹角,把他绕进去了再威胁,或者提出什么条件。上次在洛道,她莫名其妙吃了好大的亏,陆明烛总觉得她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在摸不清敌人的状况的时候,保持距离,是最好的方法,于是他用一种冷的嗓音开口了。   “……掌使一片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你我……也算各有立场,据我所知,近来据点中手下弟子,并无一人冒犯贵教,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便罢,做朋友却是不必了。”   “陆掌使,你不要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倾月微笑起来,笑得艳光四射,随即很亲热地招呼起他,“坐啊。”   她说着,自己倒是先在那柔软的绒毯似的落花上坐了下来。虽然她有点年纪了,可此时美人美景,简直艳丽逼人。陆明烛看她没带武器,也不好太驳她面子,便拂去身边拱起的树根上的花瓣,在离她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了。   “有什么话,掌使昨天在商会里,就该和在下说完才是。何必特意约在这里?”   “陆掌使,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商会里人来人往的,不好说话。再说了,你自己方才也提到,你我各有立场,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相谈甚欢,可不是要遭人话柄的么?”   她这话说得也是奇了,就仿佛她真的是赞赏陆明烛人品贵重,想要跟他私下里交朋友似的。念头在心里转了转,陆明烛微微一笑,道:“掌使若是觉得上次洛道的事情吃了亏,想劝我同你一起对付商会,那就免了。”   “哎,没有呀,我没有这个意思的。”倾月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露出一副很吃惊的模样,“上回的事情,是我太急了,对你多有冒犯,陆掌使不要计较我一个女人的过错就是。那件事,是我跟叶先生谈好的,我对您并没有什么不满呀。”   她的话听起来半真半假,弄得陆明烛只能更加小心谨慎起来。他还没斟酌好要怎么接她这话,就听她接着道:“只不过……您同叶先生是旧相识么?”   陆明烛心里一紧,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立时涌了上来。他本来就一心认定叶锦城和倾月不清不楚,纵使没有真的滚到一张榻上,也离着不远了。此时听倾月这么一句话,立时觉出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式的盘问,就仿佛倾月是那个在探听情人在外面是否另有他人的正主一般。虽然他知道,就算两人真的有上一手,开始的目的不过是各取所需,可是这世间,情之一字多么奇妙——当年叶锦城诚心要骗他,最后落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下场,不也一样是这个道理么?也许倾月和叶锦城先来不过为利益拍合,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了真心呢?这股莫名其妙的滋味十分酸楚,让他避无可避地脸上变了些颜色,好在他立时极力控制住了,只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掌使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倾月高深莫测地微笑起来。陆明烛看见她幽深的眼睛在扇子似的睫毛后面闪闪烁烁。   “上次在洛道,我总觉得他十分在意你呢。”   陆明烛因这句话而心里微微一顿。可是他不能直接询问,也许倾月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尽管心里很不舒服,可理智冷静还是占了上风,他也微笑起来了。   “掌使您这话好奇怪,我是认得叶先生,也不过是为了物资往来,这一点就算我不解释,你也应该明白的。”   这对话的气氛颇有些诡异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却讲得越来越慢,仿佛每个回答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倾月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就仿佛要从他脸上瞧出朵花儿来似的。陆明烛并不示弱,只是这么毫不退让地回望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的时候,倾月将目光收了回来,道:“这个,我自然明白的。不管做什么事,都离不得钱物,叶先生先前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说你们不过是生意往来。不过,既然只是生意往来,上次二位何苦在洛道对我苦苦相逼,我一个女人,出来做事不容易呀,你们把我害得好惨。”   她这话乍一听像是在开玩笑,陆明烛便也就顺着她的那点笑意说下去。   “掌使大人,这话说差了,怎么是我对您苦苦相逼呢,明明是你不肯放过我圣教呀。”他虽然说着这话,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在意方才倾月提及叶锦城在意自己的话,只是又不便相问,心里不由得有点微微的急躁。   “话是我说差了,”倾月突然又微笑了,“陆掌使,你倒是确实没做什么,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叶先生呢,”她说着突然吃吃地笑了,“他比你奸猾百倍,害得我好惨。”   她这种话明着是在贬损叶锦城,可是陆明烛硬是从这里听出来一点情人间的那种亲密爱娇意味的埋怨,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还没等他来得及回味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就听倾月接着道:“……我原先还以为呀,就算你我各有立场,你信你的明王,我信我的阿里曼大神,可是我们好歹都不是中原人,看陆掌使这模样,说不定你我的家乡近在咫尺,再怎样,也比这些中原人来得知根知底——我在这里呆了好久,越发觉得这些中原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陆掌使,你说是吧?”   陆明烛一时没反应过来,本来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顺着她的话说,免得被她牵着鼻子走,可此时她突然这么一句,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叶锦城干过的那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却已经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同她了。   倾月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陆明烛想挽回话锋,已经来不及了,就听倾月道:“我就知道,就算是各有立场,也终究是家乡的人最能互相明白。陆掌使,恕我冒昧,您家是哪里的?”   陆明烛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他察觉自己不经意落了下风,可又不能用一句干脆利落的干你甚事来解决,只好道:“掌使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说了那个地方,你也是不知道的。”   “你怎么肯定我就不知道呢?说说看嘛。”   “过了龙门荒漠,孔雀海的北面,你知道?”陆明烛不可能将真实情况告知她,于是信口胡诌,随便扯了个不相干的地方。至于为什么选择的是这里,他一时也不曾细想。   倾月的眼神像是涟漪似的漾了一下,只是陆明烛并没有瞧见。她笑了起来:“还真不巧,叫您说对了,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那您家乡,是什么样子呢?我见您官话说得这样流利,想必也在中原呆过多年,一定很想念家乡吧?”   陆明烛已经很不耐烦,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跟这个红衣教的女掌使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瞎扯,但是她眼下示好,他也不能翻脸,最近时局微妙,他不好轻举妄动,挑起两教争端,便只好信口胡说了几句,孔雀海北面有好些小国和城池,还有绿洲和河流,他是知道的,在无明地狱里的那些漫长岁月中,他阅读堆在牢房深处的废旧经卷,那上面记载了无数天文历法、山川地理,他还记得起来。重要的河流和城池,他都能说得对,甚至连风土人情,也能说个大概,只是毕竟没有亲身去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书中所说,不过信口胡扯,敷衍她过去罢了。   倾月一面听着,渐渐发出笑声来。陆明烛许久没找人讲话,讲着讲着,不由自主就讲得顺了嘴,尽管心里还在抗拒,却一直停不下来了。倾月中途不住地打断他,说他说得不对,又说自己认得那边来的行商,三番五次地询问陆明烛,这件事是否是这样,那块地方又是否是那样。陆明烛生怕越说越多露了破绽,可是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自己先前装作什么都懂,只好硬着头皮装到底,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倾月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将身子向后一展,伸了个懒腰,笑道:“陆掌使还说你我家乡不近,若是不近,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讲?”   陆明烛倒是一直没有丧失那点警惕,只是冷静地看了她一眼,闭上嘴不再出声了。倾月很是自然地笑着,低头拂去落到她深棕色头发上的一点水红的花瓣。就是那么一瞬间,一直凝视着她怕她耍花样的陆明烛发现,就在方才那个罅隙,她脸上的神情褪去了一直以来的那种虚伪和艳丽,只是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才经历过与知己好友的一场谈话,显出轻松又满意的感觉,甚至还带着点甜蜜的意思——当然,他立时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只是在这种感觉生出的时候,他察觉到一点奇怪的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深处那么一两个片段,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瞥,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可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像战机似的稍纵即逝,来不及让他分辨,就杳然无踪了。陆明烛眨了一下眼睛,却见倾月将身后一直靠在树干上的一个长形包裹拿过来,轻手轻脚地解开外面包裹的织锦。   他一瞬间又提起了心,紧紧盯着她手的动作。那里面是一个木盒,陆明烛一看就知道,这东西是收纳贵重兵器用的——以前在藏剑山庄,他见过太多了。只是随着倾月的动作,他的心竟然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预感在那里鼓动,却又怎么也不容他抓住细细分辨。他刚要说点什么,倾月却已经揭开那盒子,将它递到陆明烛面前。   他愣住了。盒子里搁着一把弯刀,那刀身泛着幽幽的玄色,上面暗纹金线交织在一起,形制几乎与他手上仅剩的那把悲魔饥火一模一样。   “陆掌使,你看看这个。”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来,有点发怔地看了看倾月。一瞬间他心里有个极其荒唐的想法,简直是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这刀,竟然和当年叶锦城送他的一模一样,而且竟然只有一把,就像是单单为了配他那一把的缺,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这刀是叶锦城打的——叶锦城打好了刀,却交给了倾月,再由倾月来交给自己,这仿佛是一种道歉,或者是一种示威,更是一种一刀两断的意思——他们两个也许决定在一起,于是送这把刀给自己,一双刀凑得齐了,也算某种对旧日岁月双重意义上的挥手作别——他突然觉得鼻子酸了。   只是这荒唐到极点的想法,很快就被重新掌控他的理智否定了。陆明烛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方才那种想法,倾月却已经又开口道:“陆掌使,您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   “若是您喜欢,这刀就赠给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陆明烛看了她一眼,他这眼神很快变得像鹰隼一般了。她没有见过自己几次,自己身上的刀,她顶多也就是看过几眼,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甚至弄来一把差不多完全相同的?只是这样形制的图纸,早已经过时,流入江湖中,被倾月得到也不奇怪,可是她为什么又好好地要送自己一把弯刀呢?只是为了跟自己攀附交情?完全没有必要,红衣教现在跟狼牙军联手,虽然她们不敢动明教,却也完全没有必要来这么卑躬屈膝地讨好。   陆明烛疑虑满腹,他站起身来,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意气用事,他必须去见叶锦城,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掌使大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话还是先前说过的那句,你我各有立场,井水不犯河水,方才已经算是逾矩,交浅言深,我又怎能收你的东西。告辞了。”   他说着不给倾月机会,急匆匆地转了一个身,踏着满地的花瓣匆匆打算离去,只走了几步,他突然听见倾月在后面唤道:“陆掌使!”   这一声他似乎没听清——因为他竟然听出了一股期期艾艾的意味,似乎还依稀带点颤抖,就仿佛——就仿佛是多情女郎告别即将远行的情人一般,故作镇定却又千回百转。这一声招得他不由自主地回了头,只见倾月站在芳树落英下,双手抱着那盒子,脸上的神情他却看不清了。   (一四六)   又有那么一瞬间的心悸涌上来。陆明烛又一次觉得,这场景恍然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记忆的水纹波动,他仍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告辞。”   夜色渐渐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叶锦城今晚宿在商会,他燃起了蜡烛,笼着那点刚刚旺盛起来的光放在书桌上,坐下来打算整理商会一整天往来的信函,刚看了几行,就听得杂役在外面低声道:“公子,少夫人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呢。”   “……请她进来。”叶锦城将信函往旁边一推,赶紧站起身。门页一声响动,田杏子一身短打劲装,已经跨了进来。平常为了避嫌,只要叶九霆不在场,他二人说话总是将门开着,此时她却反手一下子将门板合上了。   “师父,有件事我得跟您说——昨天我们分舵的弟子,在西域商会里看见倾月跟陆前辈相谈……相谈甚欢。他们听去了几句,好像是还约了什么别的地方,我觉得不放心,先前洛道那件事,我也听霆哥说了——今天早上我叫人暗地里跟着,倾月往城东听泉私塾那边去了,后来陆前辈也去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回来。我们的人不敢跟进去,怕万一打草惊蛇,叫她发现了。只是听说陆前辈回来的时候,脸色奇怪得很——师父,倾月那个女人,该不是说了什么威胁陆前辈了?”   叶锦城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说完。田杏子一连串地讲完了话,抬起头来只见叶锦城立在桌边,黯淡的烛火将他一半的脸颊照亮,另一半掩藏在暗影里,显得那些平日柔和的轮廓很深。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去吧,回去路上小心些。”他轻声道。   田杏子又说了几句别的事情,叶锦城也统统听不见了,直到她离去带上门的那声响动将他惊醒。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踱回桌子前面坐下。叶锦城扫了一眼手边那堆公文,手指停了一下,却把上面那页拈起来,慢条斯理地看着,只是那信函上面的字,却全都缥缈成模糊的一团,在光影的跃动下不住地晕染,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方才田杏子的话,好像变成一团东西堵在那里,让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做什么都使不上劲。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那信函,上面的字似乎稍微清晰了些,一层两层的光影重叠起来。叶锦城吸了口气,向后仰过去,把那信笺高高擎起,这才发现是洪英着人发来的,信里还是重复之前的事情,询问他近来是否有空,邀请他去新置的宅子里做客。叶锦城将冰凉的手按在额头上,向后仰过身子,沉思了片刻。之前洪英就给他发过这样的信函,他心存戒备,加上何予德那边的答复还没回来,便推脱事忙没有赴约。可是一联想到方才田杏子带来的消息,他竟然突地觉出了一股憋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化为一种赌气似的愤怒,他蜷起手指,直到那薄薄的信笺在他手心里被捏成小小的一团。   营地里的作息素来都是极其规律的,山岚还幽微地四处笼罩着,人声就已然开始从营地里传出来了。何予德一打开门,陡然发现叶锦城就在门口站着,不由得吓了一跳。   “哎哟!老叶,你干什么呢,吓死人了!”何予德连声抱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洛阳城门那里开门明明没那么早,你这得四更就出来了?”   “你别管我怎么来的,”叶锦城一张脸拉得老长,满脸公事公办不欲跟人多说半句废话的模样,“带消息多久都带不来,还得劳烦我自己来问,你真够行的。”   “哟,跟城防长洪英混熟了,就是不一样啊,连宵禁都不管,随便走了。”何予德夸张地啧啧感叹,一面把叶锦城让了进去,一合上门,他那带着揶揄调侃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叶锦城回头看了个正着,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你听我说。”何予德走过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在低声说话,“我们可能有件大事要做了。”   叶锦城附耳过去听了一刻,这才诧异道:“什么……官军要收复洛阳?”   “嘘!小声点!西边狼牙军战势已经显颓,这消息我才听到的,官军早就开始计划收复洛阳,只是一直时机没到——狼牙军在洛阳周边布防得紧,近来大概是听到风声,越发小心了,到处都是重兵把守,就算是官军打过来收复失地,内城情况也摸不清楚。天策府那边的消息说,四处的线人都打不进去,因此转来问我们这边有没有门路了。狼牙军可警惕得要命,这边投降的官员一概不信,就只听他们自己从范阳那边带过来的人的话,反倒是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他们打仗要倚仗你们出钱,倒是信得过一些——”   “……我知道了,”叶锦城语气平板,“你要我做什么?”   “上面来消息说,要尽量将洛阳城布防打探清楚。”   叶锦城哑然失笑,半晌之后才瞪着何予德道:“你当我手眼通天?就算我跟洪英再怎么要好,他能傻到把布防图给我看?就算他给我看了,我三更看完,也绝然活不到五更。”   “……那就趁着四更的时候抄出来给我啊……啊!别!别瞪我,我开玩笑的,”何予德连连摆手,“我也知道他不会傻到自己送上门拿给你看,所以这不就得看你的手段了?你前一阵子不是还来问我洪英请你赴宴要不要去?依我看,趁着这机会,正是千载难逢求之不得,你就去他那里看看吧,见机行事,看看有什么门路可寻,就算是没有,拉近一下交情,以后备用也是不错的。”   叶锦城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与此同时他渐渐觉得后心沁满了一层冷汗,他明白得很,这次的任务可与以往都不同,不算是在半明半暗的面上小打小闹,而是真正要去偷来狼牙军最核心的机要图纸和信函。且不说能不能做成,做成了也就罢了,若是做不成,却反而连累了所有人,他可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罪人。这个该死的何予德,当他是最好使唤的一个卒子,什么奇奇怪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往他这里推。叶锦城想着,愤恨无比地看了何予德一眼,却发现后者正在满脸期待地瞧着他,他顿时气结,只好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话就要告辞。何予德跟在后面送他出来,两人才走了没多远,却迎面见陆明烛白衣飘飘地过来,叶锦城的眼神和他交错了一下,一瞬间两人都有那么点欲言又止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形成一种微妙的均势,就被何予德打断了。叶锦城见他上去招呼陆明烛,就知道他们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要谈,尽管心里的那股气已经顶到了嗓眼,让他恨不得抓着陆明烛好好问问昨日跟倾月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他没有立场这么问,陆明烛只要说一句话,就能变成最无情的一个耳光甩到他脸上,到时候自讨没趣,又弄得陆明烛对他嫌隙更深。更何况,在他几乎已经准备冲上去质问的时候,他突然瞧见陆明烛也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那里面似乎也明明白白是质问的意思。叶锦城被这样的神情弄得一愣,随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然后自己郁郁不乐地往回走。   他连着好几天没见着陆明烛,倒是洪英那边催他去赴宴的信函一封接着一封,比什么时候都急。最近洪英置办了新的宅子,弄得满城风雨,叶锦城早就听旁人说了,大宴宾客数日,请的客人除了他洛阳府的同僚,就是商会的大客商们。他很清楚洪英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来炫耀,二来恐怕真的如同何予德所说,洛阳战事在即,洪英在到处拉拢钱财,指望着能给即将到来的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找补一些。其实就算何予德不说关于打探城防图的事情,他也知道这宴会不能不去。   连着踟蹰了三两日,叶锦城终于动身去赴宴,洪英那座宅子在洛阳城外的东南面,离着内城还很有一段距离。叶锦城出城门的时候,便已经看到戍务府那里人来人往,他平日里早就有留心观察,此时一眼就看出这时候的布防比以往都要加强了许多,虽然从市井喧嚣的情状来看,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是足以见得何予德说的那事真有迹可循。叶锦城一面想着,一路出了城,洪英那宅子虽然大,可是地段还是相当清幽,出了洛阳城,就一点都不好找了。叶锦城沿途问着路过去,走了好久,才在一处湖边瞧见洪英的宅子,一瞧见门口守卫着的狼牙兵士,他就知道是找对地方了。就算是如他一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感慨这是块风水宝地,大约是以前洛阳城哪位富户的宅子,不知怎么到了洪英手里。这宅子坐山面水,又清静幽雅——足可见狼牙军自从攻破洛阳以来,着实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叶锦城将马匹交给守卫的兵士牵走,自己被人引着去里面。这宅子格外大,也没有遭到战火损毁,完好可见当年主人在上面耗费的心血与钱财有多少。叶锦城过了影壁,又连着走过几道月亮门,便开始隐隐约约听见偏厅传来喧天的宴饮丝竹之声。   他很熟悉这种场合,可是却不喜欢。那兵士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竟然是洪英亲自迎了出来,一见叶锦城,立时笑逐颜开道:“你可总算来了!好大的架子,还给我迟到,是怕我找你说些你不爱听的话,还是看不上我这破地方?”   叶锦城立时换上公事公办的那种笑,看着真诚,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多么虚伪。他跟着洪英走进去,只见里面足有二十来人,一眼望去,都是他认识的商会中的人,要么就是远方常来这里做生意的大客商。叶锦城深知这些人,无甚立场可言,只不过是为了求财,因此谁也不得罪,狼牙军的宴会,他们也照样高高兴兴来参加。其实作为藏剑弟子,他早就在明面上被排了出去,只有藏剑几位庄主和少数人知道,他明面上跟狼牙军交好,其实是在为屠狼会做事。就为着这大多数人不了解的真相,他已经没少受唾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官军才能将狼牙军驱逐出中原,自己也好重归旧日生活,顺便为自己正名。他不算是个特别无私之人,有时候胆小怕事,有时候俗不可耐,难免因何予德交给自己这么危险的一个任务而抱怨。只是此时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得一一跟在座认识的人见礼。   这宴会显然开始还没有多久,更是那种最典型的妓筵,只听得莺声燕语,丝竹交鸣,明明桌上的菜色还基本未动,却已经莫名有了杯盘狼藉之感。叶锦城心里一根弦紧绷着,不免坐下来的时候神情都有些不太自然。   只是一落座,立时有从教坊请来的舞伎端着酒盏贴上来。这对叶锦城来说不陌生,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即使跟陆明烛相好,也从来不觉得跟教坊的姑娘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可自从大光明寺之后,二十来年过去,他一直恪守礼数,规行矩步,此时不由得觉得颇不自在了。他深知这些倡女都善于劝酒,为了让宾客酣然尽兴,更是暧昧解数百出,为了防止真的发生点什么,他干脆不待她们缠磨,端来的酒统统一口喝尽,纵然是这样,脸颊和衣襟上面却还是多了几个姹紫嫣红的口脂印子。这种喝法算得上是最愚蠢的,醉得也快,可是对此时的叶锦城来说,也别无他法了。何予德交给他的事情要慢慢来,不能开始就探头探脑,引得洪英注意。因此今日第一次来做客,务必不能让洪英觉得他还在竭力端着。   酒过三巡他开始觉得支持不住,舞乐喧天,他听见有人在肆无忌惮地大笑,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洪英的声音,正在那里大声地说着什么。   “你们瞧见没?我们喝一杯酒,她们才肯让亲个嘴儿,叶先生倒好,这些女人赶着去亲他,也不怕他不肯喝酒!人长得俊俏,就是不一样啊?瞧见没?瞧见没?”   随即是一阵哄堂大笑的声音。叶锦城听在耳中,也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什么别的,他陡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吐却没吐出来,只觉得带着浓烈麝香味道的香风又拂过来——大约是哪个姑娘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晕晕沉沉的感觉渐而涌上来,他听见自己似乎强撑着说了些轻佻的玩笑话,然后便如堕云雾,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陆明烛这几日留在明教据点内处理事情,很少再出去。他多少意识到点自己的不寻常,要是换了往常,他忙得很,自己也是一刻都呆不住的。只是近来,什么事情他都尽量交给手下去处理,也不知道是下意识地在躲避倾月,还是躲避叶锦城。这两个人在他心里交替着出现,经常打扰得他连做事都变得迟缓了。经过漫长的在圣墓山藏经库的孤独的荡涤,他还曾经以为自己早就心如止水了。他不明白倾月为什么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因为他反复地思来想去,都不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和她有过什么交情。一旦认定了这一点,一腔邪火就忍不住要往叶锦城身上去,因为如果是这样,那倾月来找自己,一定是因为她跟叶锦城有着见不得人的一手。虽然他一直这么偏执地说服自己,但是心底里那点直觉,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抹去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直未曾离他而去。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告诉他,倾月会对他说这种话,全然与叶锦城无关。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她没有主动说起,陆明烛自然也不好开口去问。更何况,他们说到底还是明面上的敌人,不要有太多纠缠为妙。   陆明烛一手支着腮,定定地凝视着面前摇曳的灯火。大丛的栗色卷发迁延下来,把他大半边面颊都笼罩在阴影里。门突然响了一声,是谷清霜走了进来,她一手拿着一个长形的布包,走过来往陆明烛面前一搁。   “师兄,外面有人送东西给你呢。”   “给我?”陆明烛愣了一下,越看那东西越觉得眼熟,不由得有点不敢伸手去拿了,“是个什么样的人送来的?”   “就是普通的杂役模样,问他是从哪接来的,说是转了好几道手,他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送来的。”   陆明烛隔着外面的油布摸了摸,里面是四四方方的剑盒。他解开绳子,果不其然,正是倾月之前给他看的剑盒。他的手扣在盒盖上,踟蹰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打开。谷清霜在一旁道:“这是什么?”   她说着就要去掀开那盒子。陆明烛一手拦住了她,道:“别动,红衣教送来的。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谷清霜的手抽了回来,诧异道:“什么?师兄,红衣教给你送东西?你怎么知道这是——”   陆明烛伸手抖了抖那外面的油布,果不其然从里面掉下一封信。他拆开匆匆扫了两眼,提笔在上面添了几行字。谷清霜想看看他写的什么,无奈陆明烛已经手脚利索地把信重新叠好了。他沉吟了半晌,才吩咐谷清霜道:“找个可靠的弟子扮成杂役,把这个重新封好送回红衣教据点,给倾月夫人。”   (一四七)   叶锦城第一次去洪英的宅子摸清了门路之后,也就渐渐掌握同洪英进一步相处的方法。先前两人虽然经常混在一处,洪英却从未对他松开防备,也不邀请他去自己住处,可自从上次之后,却一反常态,频繁地邀请叶锦城去他那里做客。开始皆是多人一起的宴饮,时日长了,有时候也就他们两个人。叶锦城思来想去,大约还是上次提供兵器一事做得让洪英十分满意,更兼当下不知何时又会爆发新的战事,洪英对他多有倚仗,也就更信任他。但是这么来看,倾月到底还是没有把上次洛道的事情说出去。尽管如此,叶锦城也整日惴惴不安,倾月现在没有说,不代表以后会一直保密。也许哪天她心思一动,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一旦捋清楚了这点,叶锦城便下定决心,要尽早完成何予德交代的任务,然后考虑如何徐徐全身而退。   他心绪矛盾,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既怕连累整个屠狼会和叶九霆一家,又怕连累陆明烛,更兼自己着实不想死,所以想退;但是一旦此间事了,陆明烛定然会带着陆嘉言离开。他孤身十几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犯下不能挽回的弥天大错,害死了陆明烛,谁知天意蹊跷,他们重逢,虽然陆明烛对他不理不睬,可是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只是人终究贪心,他实在没有办法放任陆明烛再次离去。   “喂——喂!叶先生,你在想什么呢!”身边坐着的宾客猛地拍了他一下,叶锦城拿杯子的手一个不稳,里面的葡萄酒摇晃着泼出来半杯,弄得白色袖口上染红了一片。他回过神来,赶紧敷衍了事地冲对方笑了笑。宴饮气氛已经进入高潮,盘盏狼藉,周围差不多已经淫声浪语不忍耳闻了。从这里他恍然觉出一种末世欢歌的气氛——明明大战在即,洪英一定是知道的,可还是这样夜夜笙歌,也许洛阳府自己也有能乐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叶锦城用手抹了一把脸,抬头正巧看见洪英从座位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中间,大声说着什么。他本来已经有点醉意,听得不是太分明,也不愿费力分辨那些无聊的玩笑话,只是听得周围宾客先是起哄,后来又纷纷表示嫌弃。   “藏钩?这个有什么玩头,洪将军,玩点助兴的东西便罢了,这把戏听说是宫里的女人们镇日无聊才玩,有什么趣儿?”   “就是宫里的女人才玩的,所以才好试试,”洪英一屁股在旁边的案几上坐下来,把半杯残酒随手一扔,“如今那没用的李家皇帝老儿跑了,该轮到我们来体味一下宫中的日子——哈,哈哈!”   叶锦城本来正在诧异,这把戏不过是将小物件藏在其中一人手里,再由一人来猜到底在谁身上罢了,连猜三次不中的,罚酒。这的确是以前长安城中妇女的把戏,既不费事,又不必费心,宫中女子多无事,也很风行玩这些,可是对于一群男人来说,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他正在觉得奇怪,冷不防眼神穿过乱哄哄的人声和丝竹,跟洪英对了个正着。就是这么一下,叶锦城的冷汗立时下来了,洪英的那眼神里明摆着不怀好意,叶锦城思及之前有一回酒醉,洪英借着酒劲,很是摸了他几把,不由顿觉不妙,正想借口去茅厕,洪英却已经吩咐关门,一面随手从碟子里拿了颗山楂递到旁人手里。   因着这是在洪英府上,所有人也不好拒绝,便都站了起来围成一圈,叶锦城无可奈何,也只得照办。洪英转过身去,一手在桌上打起拍子,那颗山楂便在一群人中间逐个传递。叶锦城只怕那东西落在自己手里,忙不迭地接过来就塞给右边,却在这时洪英恰好停下手来。他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东西不在自己身上就是最好,转头却见右边那人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抬手将那颗山楂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叶锦城正巧瞥到这一幕,心里一个咯噔,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认得出右手这人是洪英手下一个亲信。那边洪英已经连着在两人手上找那果子,却自然是找不到。叶锦城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洪英果然转头往他这边来了。叶锦城连忙摊开双手,笑道:“不在我这里。洪将军没猜中,该罚酒了!”   洪英却置若罔闻,只是走上来一手攥着叶锦城手腕细细查看了片刻,仿佛想从他指缝间把那个山楂找出来似的。叶锦城还来不及再说一句,洪英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他肩膀上来,随即滑到胸前顺着衣襟一捻,一面带着酒气嘟嘟囔囔道:“不可能,一定是——在你这里。你藏起来了,好罚我喝酒,对吧?”   “真的不在我这……”叶锦城笑得尴尬,却又完全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方才看到的事情说出来——他已经明白,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洪英这手下绝对深知上司的那点心思,变着法故意来坑害自己——正在这么想着,洪英的手已经顺着衣襟滑下来,在他腰带上顺着腰线前后摸了一圈,一面自言自语似的道:“……到底藏哪儿去了?”   叶锦城又气又急,先前喝的酒此时全涌上来,本来雪白的脸不由自主地飞起两团红云。其实这把戏只准将东西握在手里,又有谁会把它藏在别的地方呢?此时这么多人看到现在,哪个对洪英的意思不是心知肚明?一想到经过今天这么一出,又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蜚语漫天乱飞,叶锦城顿时头痛欲裂,惶急万分,想要躲闪,洪英的手却已然摸到了他的后腰上,又顺着大腿后面摸下来——众人的笑声已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揶揄,夹杂着哄声了,连周围弹奏乐器的倡女都停了下来,交头接耳地轻掩檀口嘻嘻直笑。   叶锦城脸色红白交错,他分明感觉到洪英的手在滑下来到大腿的时候,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这一下让他气得简直要哆嗦,却不能发作,只能连连试图躲闪,只是这样的动作,在这一群被宴饮扰乱了神智的男人面前看,竟然多出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叶锦城纵然不是少年,可是模样还算得上是相当俊俏,眼下情状,还有谁不懂得洪英的意思?只是没有一人上来替叶锦城解围,全都没心没肺地跟着洪英起哄。这些人多数有求于洪英,或者是被洪英拿捏着命脉,谁会为了他叶锦城来得罪这洛阳府的城防将军呢?   “不对!一定是你藏起来了!想害我喝酒,交出来!到底藏在哪儿了?”洪英的手意犹未尽地在叶锦城腿上又来回抚弄了两下,尽管隔着几层衣料,叶锦城还是忍不住气得双手哆嗦,可却只能一面躲闪一面强笑道:“……真的……真的不在我这里!诸位真是不够意思,也不给我作证——”   “得了!也不在我们这里啊!”众人纷纷起哄,“一定是叶先生藏了,叶先生快交出来!不然就要脱衣服找了!”   “……真的不在我这——”叶锦城又急又气,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就算脱光了你们也找不出来!”   四下里发出哄然大笑的一片躁动声。洪英撒了手直起腰来,一手直接摸到叶锦城脸上,作势要捏他的嘴角:“张嘴!张嘴!是不是给你吃了……嗯?”这一下更是弄得周围哗然大笑,连带着丝竹之声都乱了调子。叶锦城气得脸色通红,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就想抬起腿来结结实实地将洪英一脚踢开,只是何予德之前交待的话突然浮在心里,连带着想到陆明烛叶九霆林巧巧一众人等,只能暗暗咬牙,竭力硬忍了下来。洪英本来不依不饶,却见叶锦城脸色已经完全通红,周围又有这么多人,怕把他逼急了翻脸,遂撤了手,对周围人耍赖道:“不行,那果子一定是叫他吃了!罚他跑腿,去外面折一枝荷叶回来!”   外面的池塘离着这宅子还很有一段距离,本来跑腿是个苦差事,此时听在叶锦城这里却求之不得,只是为了不表现得太过突兀,才又气急败坏地推脱道:“……我又不是新科进士,又不是美貌少年,做什么弄得跟杏园探花一般?我不去!他自己找不到东西,耍赖不肯喝酒也罢了,倒叫我跑腿,你们倒是评评理!”   “罢了罢了!我信洪将军的!东西一定是叶先生藏了!乖乖去便是了!”   “是呀,横竖也不在我们这里,不是叶先生藏了还能是怎样?”   众人七嘴八舌地起哄,叶锦城半真半假地一叠声抱怨,终于被众人推出门去,让他去采那宅子前面湖泊里的残荷回来。叶锦城踉跄着脚步出了偏厅的门,外头天色已经开始黑了,东边的天际,刚刚浮起一刀黯淡的银钩似的月。迎面被凉风一吹,先前的满头热汗立时收了不少,从上到下的一个寒噤让他清醒过来,随即真正开始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洪英,对他不怀好意也就罢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难堪——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他在心里把屋子里面所有的人转着圈地骂了个遍,又借着那点残余的酒劲,把给自己分派了这样倒霉任务的何予德问候了一遍,这才一路往外走。   这宅子太大,他还不算特别熟悉,之前也不敢乱走,唯恐洪英生疑。此时又喝了酒,心里不清楚,好几次差点走错,兜兜转转总算来到偏门。叶锦城借着那点黯淡的月光和秋夜寒风,绕着宅子的外墙走了一圈,这才绕到前面,月色下的湖水正被风吹着漾起千万涟漪,一层层的银光翻涌,每一重的斜浪里都有一弯银钩似的月亮。湖风扑面而来,很快就吹得他清醒了许多。叶锦城走到湖滩边上,在浅滩附近长着许多荷叶,若是在夏天定然是一片翠绿的丰茂荷塘,可此时已经是秋季,残荷茎梗支离,被萧萧寒风吹得倒伏颤动。   叶锦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这一群人,又不是新科进士,又不是什么意气少年,更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却无聊透顶,在这里装模作样,还叫人来折什么残荷,就算折来了又怎样?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伸长了手臂去够那一枝残荷,将它攀折在手。   荷叶虽然已经枯萎,可还是带着一股荷塘特有的风露清气。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扑面而来,那股莲叶的清香瞬间把他笼住了。仿佛一根碰不得的弦一下子颤动了起来,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盏莲根茶的味道。酒意似乎不服输,被一阵阵的凉风吹着却不肯下去,固执地想要翻涌上来,逼得他不得不一口口贪婪地吸着这风中的清气,不多时这股清凉的感觉就变成了酸楚,叶锦城精疲力尽地在浅滩上坐下,也不管水会弄湿衣服,只是低声地哽咽起来。   自己现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每日疲惫不堪尚且不说,殚精竭虑,汲汲营营,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这些也就罢了,堂堂藏剑山庄的弟子,纵使当年称不上天之骄子,也算是人见人爱的翩翩少年,到了如今,也该人人称道,配得上君子如风的名号。可现在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方才还被那该死的狼牙军官占够了便宜不说,简直是给那厅里的所有人提供了不花钱的笑料。叶锦城气哽声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很清楚,倒不是因为方才他被洪英摸了两把,只是长久以来所有的惶恐焦虑——关于对陆明烛的,关于对他自己的,一时统统发作了出来罢了——他又想起了记忆里那股红枣莲根茶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气味,这全然要怪他自己——连唐天越都叫他不要怨恨,他却违背自己的本心,对不起唐天越,对不起陆明烛,对不起师父,还对不起自己。明明当年已经爱陆明烛爱到情极,为什么就绝然不肯承认呢?是他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作死,以致后患无穷。   黑沉沉的湖上笼着薄纱似的月色,周围静谧得一个人也没有。寒冷的风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吹来,叶锦城跌跌撞撞地从水里跪坐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放声大喊。   “——陆明烛!陆明烛!陆明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止息下来,叶锦城掬起一捧湖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湖水让他清醒了一些,先前的大声喊叫,仿佛也让心里舒服得多了。他站起来,没忘了拿着那枝荷叶,缓步往回走。风从后面吹过来,他这才觉察到衣衫湿了一半,冷得发抖,可是这冷却让他更加清醒起来。他从正门进去,门口值守的狼牙兵士看见他弄得一身狼狈,不免诧异,叶锦城带着尴尬的笑,简单地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弄得那些狼牙兵士也笑了,随即放他进去。叶锦城在铺满石子的路上走着,他心里此时已经又开始思索何予德的话,连着过了两道月亮门,也没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这宅子本来就大,此时月色又昏暗,他先来也未曾留意到,直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不认识的偏院。这宅子里四处也都有狼牙兵士在值守,叶锦城就近问了个守卫,那人给他指了路,他走了一圈,偏又觉得迷路了,正在诧异,突然扫见一堆假山石上,残枯的芭蕉后面掩映着一间屋子。这屋子不小,大门口却没有守卫。   叶锦城皱了皱眉。他在杭州的宅子也大,对这种屋子的意义很是了解,有时候是为了布局的规整,有些地方留出来根本没用,便盖成这样的屋子,本身却无甚作用,也不能住人。只是这宅子多数地方都零星站着狼牙守卫,这里却没有人,好生奇怪。他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人,却还是谨慎地装作迷了路的模样,闲庭信步地走上去,这屋子雕花门格上都是灰,仿佛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可叶锦城却眼尖,一眼就发现,那窗户里面糊着的厚厚绢纱却是极新的,绝对才装上没有几日。他又去看锁头,却见是一把极精密的机关锁,没有点功夫绝对打不开。   叶锦城提着衣摆,一步步倒退下来,出了身后的月亮门,又连兜了几个圈子,终于找到来时的路。一掀开门帘,里面的酒气热气就扑面而来,他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偏了下头。   “哟!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要罚酒的!”洪英第一个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调,“哎?这是怎么回事!拔根荷叶也能弄得浑身湿透,叶先生,那湖里的龙王爷看你俊俏,要招你下去做女婿么?”   众人哄堂大笑。叶锦城也笑了,他一面将那荷叶递出去,一面尴尬道:“天黑路滑,又喝了酒,不小心在水里摔了一跤。”   (一四八)   叶锦城本来下半身衣物都湿透了,此时被厅中热气一熏蒸,反而一阵阵地冷了起来。他对洪英说要去换衣服,洪英便点了点头招手叫人,不多时有狼牙军士过来,悄无声息地将叶锦城带到后面的客房去。他不是第一次宿在洪英这里了,这里的宴饮往往通宵达旦,宾客们经常在这里住宿,翌日才离去。那狼牙军士将叶锦城带到客房,虽然秋意还不算太深,但是这宅子周围空寂荒凉,显着比别处格外冷些,房间里已经笼上了炭火。叶锦城反手合上门,这才迟疑地走到炭火熏笼前面伸手去取暖。   膝头有点痛了起来,叶锦城除下衣物,晾在熏笼旁边的架子上,又动手去柜子里翻找出干净的里衣穿好。他想了想,还是动手将外衫披在肩上,这才走到床榻旁边,半卧半坐地开始出神。心里那股气终究还是发泄不出,心慌的感觉也挥之不去——自从与陆明烛重逢,他就一直在这惊慌的泥淖里不可自拔。他很清楚,患得患失非大丈夫所为,可是仍然无法克服。差不多二十年来,他心里沉重的枷锁负担一直无法卸下,并且越来越重。就算眼下在洪英这里,对他来说其实算得上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他也总要分出一脉心神来,去思虑他长久以来的思虑。很多年以前白竹说过他这人心思太过繁杂沉重,容易伤及自身,可有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道理他都明白,却怎样都做不到。   热烘烘的酒意,或者是熏笼里蒸腾上来的炭气,渐渐将他引入一种昏昏沉沉的情思中。叶锦城翻了个身向里面侧躺着,重新开始想何予德交代的任务。先前无意中看到的那间屋子此时浮现在心里,他想了半天,也不晓得那里面是什么地方。近来这月余,他已经来过这宅子好多次了,虽然喝了酒还会恍惚迷路,但是几乎每处都看过,却唯独没见过之前那间屋子。大战在即,洪英手里一定是有城防图的,只是他不晓得,洪英是不是一定会把城防图放在这里,因为洪英在内城里也有住处,更在洛阳府有一席之地,图纸也许在别的地方,何予德叫他打探门路,简直就跟大海捞针一样难。更何况,他晓得洪英对自己没安好心,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像美貌少年一样的魅力可言,但是洪英那意思是明摆着的,连白痴都能看得出。如果自己不给他点甜头,他又怎么肯对自己彻底松开心防?这种事,其实他当年算是对陆明烛做过,现在思及此处,羞愧无比,直觉得因果循环,皆是报应。   叶锦城越想越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时宴饮结束,众人各自去了客房,洪英才独个往里面去。先前叶锦城被带去哪里,他是知道的,此时径自就往这边来了。洪英挥退左右士兵,站在那里先听了一下动静,里头寂然无声,叶锦城先前喝了不少酒,大约是睡着了。他伸手试着推房门,没有闩上,心头不由得一阵窃喜。   正对着门页摆着一架贵重的刺绣屏风,绕过去只见里面床榻锦帐半垂,熏笼在榻边燃烧着,炭火的气息和香饼燃烧的馥郁暗香一阵阵迁延,叶锦城穿着白色里衣睡在那里,脑后斜斜垫着一个软枕,本来束好的银白色长发已经有些散乱了,颧骨上却晕着两片红,杏色的外套还披在身上,上面银线绣着大丛的银杏叶,绣工精美,辉煌富丽,更衬得人格外好看。睡着了之后,那脸孔的确能看出点年纪了,但还是相当俊俏。   洪英只觉得看不够,不由自主地就伸出手去,将挡在叶锦城脸颊上的一些碎发拨开。叶锦城的脸颊柔软,还有点烫手,想是喝了酒的缘故。洪英摸了摸,只觉得脸颊触手细腻温润,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起来,那杭州府果然是风水宝地,养出来的人,无论男女,无论年纪,看起来都相当不错。   他忍不住又捻了两下。叶锦城似乎的确是醉意深沉,先来躺在那里任由他摸,半点反应都没有,此时洪英手重了一些,他似乎有点感知,却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声,用手去挠脸颊,好像以为是什么虫子蜇了一下。洪英看着满心蠢蠢欲动,又见叶锦城窄腰长腿,躺在那里格外好看,思及先前在宴会上自己借口找那被藏的山楂,上下将他摸了个遍,心里那股邪念不由得像虫子似的乱咬起来。这么想着,索性脱了外套,挪上榻去,叶锦城全无知觉,任由他在那里折腾了好一阵。洪英的手摸到他肩头,小心翼翼将外衫卸了下去,这才抓着叶锦城的一只手,将他放平,伸手去摸他双腿中间。   这时候叶锦城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洪英到底是乘人之危做贼心虚,这一声对他来说如同惊雷,不由自主地吃了一吓,原本正在那里到处占便宜的手也停了下来。只见叶锦城两腮泛红,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声什么,合得紧紧的眼帘上银色长睫不住颤动了片刻,突地微微睁开一条缝,洪英还以为他醒了,不由得紧张起来——叶锦城好歹也是个习武的,并且一望即知底子相当不错,若是真发狠反抗起来,自己绝然占不到半点便宜的。   可是叶锦城似乎并没有醒来。那半睁半合的眼睛,被榻边摇曳的烛火照着,好像落进了无数散碎的星芒,洪英一时看得傻了,倒是忘了动手。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叶锦城突然一翻身,猛地伸手把他搂住了。   “……明烛。”他用一种甜蜜的语气低声自语,仿佛得到了什么叫他安心万分的法宝,“你回来啦……”   他前面那两个字声音模糊不清,洪英全然没听到,只听见后半句,还以为是在叫自己,当下心里狂喜不已,还以为叶锦城对他也有意勾搭,刚要下手,叶锦城圈着他的手臂突然收紧,就像是死死抱住什么一撒手就要溜跑的东西。洪英措手不及,想要将手臂抽出来,却没想到叶锦城手上用力越来越大,那力气简直可怕,直将他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来。洪英大惊失色,挣动一下却陡然发现简直像是蚍蜉撼树,全然没有半点作用。叶锦城瘦高个子,平日里气色还带着隐隐一点憔悴,举止又文雅,虽然知道他有武功傍身,可洪英心里总觉得他文文弱弱,看着不难下手,谁知道这人力气这么大——这藏剑山庄的弟子,果然还是不可小觑的。他尝试着想挣脱出来,叶锦城却越抱越紧,生怕他跑了似的,口中还絮絮叨叨地不知道胡说些什么。洪英满头冷汗,只觉得一口气都要接不上来了,只好死命推他,心里不由得怕起来,只觉得叶锦城酒品不像往常,今晚格外吓人,发起疯来没轻没重。洪英还来不及挣扎,叶锦城已经翻身上来,出人意料地将他压得死死的。人说死人比一般的人要重,看来醉酒的人也是,洪英龇牙咧嘴地想着,连推了几下他却推不开,不由得冷汗热汗一齐就下来了。他是真个想勾搭叶锦城,却没料到这样的情状,这样下去,恐怕不是他要打叶锦城屁股的主意,反倒是他自己要危险了。   “你——你别走啊……别留我一个人——”   他好容易分辨出叶锦城断断续续嘟囔着的这几句话,先前的心情却也全没了,虽则他还误会是叶锦城真有心要勾搭自己,可也着实被这副阵仗吓到,此时只想快点脱身。那手臂将他抱得死紧,洪英连着扳了好几下才松脱开,连滚带爬地下榻大口喘气,叶锦城自然不依,一只手伸出来连着抓了几下,洪英没防备给他抓住一片衣摆,只听嗤地一声闷响,那布料直接就被整幅撕开了。叶锦城似乎犹有不甘,醉眼朦胧地从榻上抬起头来看着洪英,一只手张开往前面的虚空里抓了几下,大概是因为突然酒意又上涌,那手才无力地垂了下去。   洪英被他弄得连喘气都费劲,直在那里抚着胸口平静了好久,当下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本来是想把叶锦城灌醉了好下手——叶锦城与他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互相仰仗,就算他真趁其不备把人睡了,叶锦城清醒过来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料到这人喝多了酒弄出一副这么吓死人的模样,洪英心有余悸,转念一想,既然叶锦城真心有意勾搭上来,还是等下次清醒的时候再做也不迟,免得到头来吃亏的倒是自己,今日宅子里这么多宾客,万一有什么闲话传出去,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他这么打定了主意,心里虽然还是有点可惜,也只敢恋恋不舍地看了叶锦城一眼,旋即转身带门出去了。   熏笼里的香饼半宿没添,在天光熹微的时候就渐渐烧完了,剩余的最后一缕幽微香气,反而比先前浓烈的气味更加清雅,余音绕梁般地勾引着人从沉酣梦中醒来。叶锦城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熟悉的锦帐纹样。他静静地盯着帐顶看了片刻,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四下环顾了一阵。他想起这里是洪英的宅邸,虽然之前也在这里留宿过,可洪英从来没有像昨晚那样在宴会上公然撩骚似的拿他寻开心。身上白色的里衣被他翻来覆去压着睡了一夜,似乎有些皱巴巴的,不过看起来倒并不像是有什么异常。叶锦城掀开衣襟自己检视了一番,身上的确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不过好像心里总有点不自在,仿佛昨晚确实发生过了点什么。这么一想不要紧,他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在榻上根本坐不住了,连忙翻身起来,连着敲门叫外面的狼牙兵士。   不多时进来一个人,叶锦城吩咐他给自己拿热水来沐浴,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那人的表情,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多少又放了点心。不多时热水就拿了来,叶锦城慌慌张张地脱掉衣服,又全身上下检视了一遍,只觉干爽如常,的确没有粘腻之感。就算是这样他仍旧不放心,又怔怔地靠着那浴桶,仔细体会了一下下身难以启齿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确是没有——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多年以前跟唐天越从未逾越最后那道线,仅限于小心翼翼的青涩亲吻,后来也曾跟女子在一起过,再后来——和陆明烛,那些深深镌刻在记忆里的云雨之欢中,他从未做过承受的那一方,自然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感觉。   叶锦城越想越慌,越想越怒,本来他在这方面虽不说阅人无数,也绝然不少,此时却像个青涩少年一般手足无措并且开始恼羞成怒了。匆匆沐洗完毕,他向兵士们询问,却得知洪英大早上就起来去洛阳府了。叶锦城无可奈何,只得收拾收拾走人。他总觉得不好,是因为就算身体没什么异样,可是他总觉得昨天半梦半醒之间跟什么人有过接触——他好像梦见了陆明烛,光亮如瀑的栗色卷发,白衣飘飘地站在他梦境尽头的桃花春雨里,隔着十七年的时光对他莞尔微笑。梦里他的心像是初次恋慕旁人的少年见到了心上人一般狂跳起来,他伸手想要抱住陆明烛,竟然真的触到了——可问题是,那不可能是陆明烛。他不知道是梦境给自己的错觉,还是昨晚上到底自己做了什么不妥的行为。可是他明白,就算洪英此时在场,他也不能质问洪英,万一一句话说错,全盘都搞砸,到时候何予德还不变着法儿地要他好看。   叶锦城一路垂头丧气地回到洛阳城内,也立刻就被商会的各种杂事包围起来,没有工夫想这些了。洪英这两日也没来打扰他,他又渐渐平静下来一些,想着也许是自己担心太多了。直到差不多第三日,他去营地了之后,才发觉事情远不如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有些东西是躲不过去的。   他将近日来在洪英府邸探查到的一些情况告知了何予德,又将疑惑的地方重复说了一遍。   “大部分地方都探听清楚了,也就一处不晓得做什么用……我看那屋子脏旧都是灰尘,但是糊窗子的绢纱却是新的,我想可能洪英会在那里跟人商量什么事情,下次我再注意打听打听就是了。”   何予德连连点头应着,脸上神情分明很是严肃,叶锦城却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神态动作里有点龌龊猥琐的意味。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弄得他讲述的语速也渐而慢了,思索了好一阵,他突然想明白了,这种神态他的确是见过的——就是上一回在营地和狼牙军那里疯传他和倾月有着一手时。只是那时,何予德的神态是大多数男人脸上都有的,仿佛觉得他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还想来问问,自己也咂摸一下滋味如何——就是这样的神态,可是这次又与上回不一样,里面像是多了点同情的意味似的。   叶锦城想着想着,脸色慢慢地难看起来,脸也拉长了。他慢条斯理地讲完了最后一个字,将手里的卷宗轻飘飘地往桌上一扔,向后面靠过去,双手交叠,冷冷地看着何予德。   “老何,你这是什么模样?”   “啊!咳、咳咳……”何予德好像被呛着了,心虚的模样让叶锦城更加认定他心怀鬼胎,还没等叶锦城连声质问,何予德已经站起来,一手拍在叶锦城肩上,用一种痛心疾首又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别板着脸……我懂,我都懂。你受苦了。”   “我怎么——”叶锦城下意识地想问,却自己缩住了话头,随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精彩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果然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日洪英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宴会上把他上下摸了个遍,连点龌龊的意思都不肯掩盖,在场那么多商会和狼牙军中人,都不是什么善类,平常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尚且要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更何况眼皮子底下的大戏,怎么会不在茶余饭后四处宣扬,津津乐道?屠狼会在洛阳城无数眼线,肯定早就听见了来告诉何予德了。他知道这不关何予德的事情,就算别人知道,也定然不是何予德给他宣扬出去的,但是他就是止不住地开始气得哆嗦。流言从不曾止息,他很明白这一点。每个人都在旁观,信口说上一两句,在他们看来,也许并不算是加害。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黯淡油灯下和凄风苦雨的夜里叹息的母亲。人生在世,除非切掉舌头,缝上嘴唇,否则多少都要说一两句别人的闲话——纵使是圣人,也难免犯禁,更何况寻常人呢?虽则他们只是袖手旁观,可是很少有人能意识到,流言也能杀人。   他不怕这些,他曾经在无数流言中艰难地活下来,深知只要足够坚定,就能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叶锦城这么想着,紧紧抿着嘴,卯足了一股劲儿想要站起来,好了,他什么也不怕,只要将这次的任务完成,他就再也没什么——只是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叫他措手不及,那种从心底里返上来的作呕感,叫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水。何予德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来给他顺气,口中却极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老叶,你消消气,我晓得你受苦了,忍得一时,你立了大功,咱们营地里的兄弟,没谁会在意这个——”   叶锦城煞白着脸一下子跳将起来,双手提着何予德的衣领一阵撼动。   “你他妈的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在陆明烛面前乱说这事,老子第一个干死他!”   “……可是陆掌使好像已经知道了——哎?哎?老叶,你去哪儿啊?”   何予德躲闪不及,被叶锦城一搡,后腰磕到桌子上疼得倒吸了口凉气。直到叶锦城暴跳如雷地夺门而出,一溜烟地跑得没了影,他才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自言自语道:“……可是这跟陆掌使又有什么关系?”   (一四九)   眼下风头正紧,他生怕明教据点附近也有狼牙军的眼线,根本不敢直接过去,只好转而到了西域商会,指望能在这里碰见陆明烛,好好同他解释一番——虽则他心知肚明,陆明烛恐怕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释。   西域商会的会长认得他,还以为他是来办什么大事的,又是端茶又是让人腾房间出来,叶锦城连摆手说不用,只说自己是来等人。一时忙乱过去,也不晓得是不是他心诚的缘故,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竟然真的瞧见陆明烛穿一身便服,从熙熙攘攘的长街那头往这边来。叶锦城一下子跳将起来,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扑出去,陆明烛这边刚跨进商会大门,就被他连推带搡地拱上了二楼,推进屋子里。   陆明烛原先尚未反应过来,任由叶锦城摆布了,此时听见身后一声合上门页的动静,才满脸愠色地回过头来,只见叶锦城用后背抵着门板,那姿势扎手扎脚又如临深渊,仿佛生怕自己一脚踩空或者是他会跑了一般,白皙的额头上尽是热汗,粘得那额前白发都一绺一绺了,模样极是狼狈,双颊却是飞着两团可疑的红晕。   陆明烛不解又愠怒地望着他,只见叶锦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也许是因为紧张,或者是想要说的话太过难以启齿,什么都没有讲出来,却不由自主地先用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不知所措微张着的嘴角,露出一星白色虎牙的尖,忽而闪烁着一点湿润的亮光。   有股温柔悸动而且酸楚的热意,突然像是潺潺流水淌过他自以为已经如严冬岩石般冷硬的心。有那么很短、似乎又很长的一瞬间,他凝视着叶锦城神情慌乱的脸,却仿佛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大光明寺外一面际会,俊俏又英武的年轻的藏剑公子,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好似三月春风,让同样年轻的他连眼睛都移不开。所谓一见钟情,就是这么回事了,吃饭想着他,睡觉想着他,走路想着他,坐在那里也想着他。只是二十年的时间太久了,圣墓山无数个孤灯长夜漫无涯际的夜晚,他坐在高高的青灰色的山石上,拨动手中没有人听的琴,星光和风沙在他的头发和衣袍里穿梭往来,呜咽着低诉讥嘲,笑他在中原那一场可笑至极的痴恋,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纵使再艰难,走得再慢,他也早就从江南那一帘桃花微雨的幻梦中走了出来。只是眼下叶锦城这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样卑微,这样患得患失,突然让他看见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冷雨的天气,他把叶锦城堵在大光明寺未完成的一间小屋子里,门板上未经打磨的雕花格子硌得他后背生疼,他却仍然固执地堵在门口,好像生怕叶锦城会落荒而逃。他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烧得像火一样烫,然后听见自己在说话,说的是一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说出口就记不得了,只记得叶锦城脸上的神情从原本些微的疏离变成了诧异,又变成了微笑。他心跳如雷,突然觉得懊丧而且颓败,可叶锦城却走上来拉着他的手,指尖触摸到他满是细汗的手心,几个微凉的触点让他终于放下心来,随即高兴得想哭。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的手热成那样,叶锦城的指尖却是那样冷冰冰的。一冷一热,冰火两重早就给他当年最后的遍体鳞伤下了无声的警告,只是那时候年轻天真如他,还读不懂那些晦暗的预兆——他凝视着此时面前的叶锦城,一如他当年,像个初恋少年般紧张又害怕的神情,果真是天意轮回,报应不爽,谁知道当年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占据上风的叶锦城也有今日呢?陆明烛冷眼看着叶锦城额上那一层几乎要蒸腾起来的热汗——他明明白白感觉得到,此时自己的手心是冷的。一切恍然如昨,只是尽数颠倒过来。   要不是此时身在闹市,他真想仰天大笑三声。陆明烛竭力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我……我今天去营地见了何先生了……”叶锦城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磕磕巴巴的习惯,此时却发作得厉害,连话都要不会讲了,“他说了近来风传的一些话……你不要……不要信那些人说的!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什么也没有!”   陆明烛歪着头,双手在胸前环抱起来,露出一副不解和揶揄嘲弄的神情望着他。叶锦城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直被他审视得毛骨悚然,心里更慌张了,干脆就彻底说不出话,两个人这么愣愣地对视了半晌,陆明烛才用一种嘲讽似的语气开口道:“这关我什么事?”   又是这样的话。尽管早就预料到陆明烛可能是这样的反应,叶锦城却觉得自己还是被刺痛了。并且越是这样,就越发心痛到难以忍受——只是这样的冷言冷语,就足以让自己痛到极致,当年大光明寺一夜风雷闪电,对陆明烛来说,又要痛成什么样呢?他每每想着就几乎不敢再想下去,对于他现在来说,早已进退无地,只好再不走动,只盼陆明烛不要将他从原地赶走。这复杂的心绪难以描述,愧疚慌乱以及求不得占据了大部分心神,却还是有微微的怨气,这个陆明烛,自己跟倾月混在一起,什么相谈甚欢,什么——他只不过因为屠狼会交派的任务,和洪英被人捕风捉影地传出了一些闲话,他就来甩脸子给自己看——叶锦城想到此处,突然气得想哭,又明白自己全然不占理,在陆明烛面前连哭的脸都没有,一时气结万分,简直要憋死了,却只好咬牙硬抗,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肩头也簌簌颤抖起来。   他并不晓得其实陆明烛心里也有气。先前陆明烛已经先入为主,认定叶锦城跟倾月不清不白,就算心里知道这有点牵强,可不由自主地被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牵着走,说是生气,好像不是;说是蔑视,好像也不对——他不肯承认自己生气,因为他不想把叶锦城放在眼里;不肯承认自己蔑视,是因为理智还在驱使着他,觉得自己冤枉了叶锦城。他自诩清白分明,纵使旧日仇怨似海,也要一码归一码,有的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只是那股奇怪的情绪挥之不去,让他也莫名其妙生了好些天的闷气,前两日在商会的传言突然盛行起来,都说叶锦城为了做成生意,廉耻也不顾了,肆无忌惮地跟洪英勾搭在了一起。陆明烛虽然不信,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也难免情不自禁地开始烦躁。眼下叶锦城突然这么巴巴地跑上门来一解释,倒像是体贴给他多日来无处发泄的情绪开拓一个出口,他也是凡人,控制不住,忍不住眼下就要冷声冷语、恶言相向起来。   “叶锦城,”他走上前一步,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吓得往后一缩,整个人像张纸贴在晾纸架上似的贴在门板上,陆明烛的声音森冷而且漠然,听起来事不关己,“除了上面分派的任务以外,你我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你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同我全然没有半点干系。我懂得你特意来找我解释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傻,我懂。”他又重复了一次,“旧日之事不提也就罢了,我不原谅你。”   他看见叶锦城密密匝匝的睫毛低垂下来,合上了眼睛,像是为了抵抗他这刀子一样戳进来的话所带来的刺痛似的。   陆明烛说罢这些,伸手按住叶锦城的肩,将他推到旁侧去。叶锦城好像没了半点力气,任由着自己被他推开,陆明烛拉开了门页,右脚跐着门槛,突然又转过头来冷冷地扫了叶锦城一眼。   “你摸着良心自己想想。换成是你,你为什么要原谅?”   他说着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只在身后留下一阵惯有的清淡焚香气味。叶锦城高高仰着下巴,用后脑抵着门板,连眼神都没了力气,只是涣散地向上仰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旋了半个身子,将额角抵在门页上,抬起手来掩着脸。   没关系,没关系。原本应该就是这样的。他反复地安慰自己,以免又像往常一样流下眼泪来。原本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这些年来时不时地要哭一哭,否则总觉得太过繁重的情绪憋在心里,要把他弄得发疯了。不要紧的,这是他咎由自取——更何况,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不是么?刚重逢的那些日子,陆明烛是正眼也不拿来溜他一下的。没关系,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以后等他心情好了,自己再去慢慢解释也就罢了。说什么都没关系,再难听的话,他都听得进去。叶锦城反复这样对自己申述,片刻之后才慢慢地走出来。还好此时已临近晌午,西域商会里人不多,没人看见他这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的模样。   他自己都从来不曾意识到一点,就是这样——这些年他看似活得蔫蔫的,但是每到关键时分,疲累到即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能不知道从何处找补出一点自我安慰的本事,又强自撑下去。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他自己看不出,可旁人也许早就瞧得清楚。他这个人,坏得不彻底,好得也不分明,做什么事情都多少有点滞重,不喜欢的人,觉得他黏黏糊糊拖泥带水,心眼太多麻烦也多,可在许多时候,正是这样的一种性子让他撑得下来。   叶锦城跟人道了别,刚走到商会门口,却迎面看见洪英带着两个人走过来,这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败露了,转头却立时反应过来,洪英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来西域商会找人罢了。只是那边洪英一看见他,就立时露出笑容,走上来用一种很亲热的动作拉着他的手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呢,有空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这话说得毫不避讳,又兼拉着手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怪异,全然不避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效验立竿见影,周围的人本来就听说了不少传闻,可是百闻不如一见,眼下立时判定那传闻所说果然不假,不由得一个个眼神诡异,像凝视着林中空地上危险的群鸟,轻声地开始交头接耳。   叶锦城方才才因为这传言被陆明烛狠狠奚落了一番,此时立刻热血上涌,一腔怒意直冲到头顶上去,气得差点破口大骂。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已经晚了,任何动作在旁人眼里都能变成一种刻意掩饰和欲拒还迎,差不多是越描越黑,徒然增添酒足饭饱之后的笑料罢了。洪英却全然没有避讳的意思,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叶锦城重任在身,哪里敢劈手把他甩开,只得脸色发红地任他握着,用一种他自己知道是咬牙切齿,旁人听来却是欲盖弥彰的尴尬声音道:“……去哪里?”   洪英凑近前来,叶锦城被他吓得忘了躲避,洪英已经贴到他的耳边,低声道:“等会儿吃了饭,一起去东边的军械库。有一批新的兵器图纸到了,存在那里,你去看看,这件事情想交给你做。”   叶锦城一愣,先前千回百转关于自己私事的纷乱心神一下子就收拢了,并且立时被他抛到一边去。他还以为洪英是又要对他怎样,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件事。洛阳东面有个军械库,他早就知道,狼牙军所存的辎重武器,一直都在那里,如果官军要收复洛阳,先能夺取那里,定然就有了许多胜算。长久以来屠狼会也一直很注意那里,但是狼牙军重兵把守,没有谁进得去。叶锦城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因为事情突飞猛进的进展,脸上情不自禁地飞起两团兴奋的红晕,连忙点头低声道:“好。”   他两人从拉着手到附耳低声说话只是一连串的动作,时间很短,可在旁人眼里,行云流水,简直是赤裸裸的勾搭成奸,不由得一个个都有种不忍直视之感。   洪英松了他的手,道:“我去里面找个人,你在这里等我,过会儿一起走。”   叶锦城差点要笑出来了,只强自忍住不敢表露,点头道:“是,是,洪将军自去,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他没看到陆明烛就站在大门外面不远的地方,正在冷冷地凝视这一幕。先前他对叶锦城好一番打击加上嘲讽,撇下叶锦城走掉之后,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起来。他是个本性理智的人,因为旧日那些恩怨,和先前叶锦城关于倾月和洪英的流言,也不够冷静了,一时痛快,话说得仿佛是有些重。他不肯承认自己后悔,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转头想要回去看看。谁知道刚走到大门外面,就看见厅中洪英拉着叶锦城的手,两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了几句什么,叶锦城脸上那一丝浮起来的红晕掩都掩不住。他看见叶锦城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他太了解叶锦城了,看得出那就是明明白白的兴奋,至于是在兴奋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却突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地翻腾了起来——管他是在兴奋什么,陆明烛只觉得此时叶锦城和那狼牙军官一样该死。再看周围人意味深长又遮遮掩掩的神情,他陡然觉得无比尴尬,心底里那股翻腾的情绪却更加汹涌了,明明觉得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他们乱七八糟的事,人却站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叶锦城虽然心里还硌着方才陆明烛的那番话,可是一码归一码,他听了洪英说的事情,觉得大局有了进展,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偏巧一抬起头来,目光和外面街上的陆明烛对了个正着,弄得他立时如五雷轰顶地站在那里愣住了。陆明烛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叶锦城管不了那许多了,刚想迈步,身后突然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他回头一瞧,竟然是洪英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我们走吧?”   叶锦城无可奈何,虽然已经急得汗湿重衣,可是他不能当着洪英的面搞砸所有事情,那样会连累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明烛走掉。洪英揽着他往外面走,却没注意到叶锦城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   (一五零)   陆明烛避开所有耳目,谨慎地回到明教据点,这才觉得胸口憋着满满一腔的闷气,有种无处发泄的感觉。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以温和勤谨著称,哪怕杀伐决断,也不带戾气,纵使大光明寺那件事情给他影响太大,性子已经改变了,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还是不会褪去,自从重新东归以来,他执掌洛阳附近据点,虽然严肃认真,却从未莫名其妙给手下脸色看。可是今日他一走进据点,来往的弟子们见了他,大多是行礼之后匆匆避去,像是在绕着什么不得了的可怕祸事一般。陆明烛开始并未在意,好一阵之后才意识到,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更加心烦意乱,索性在那里站住了,正寻思着干脆抓住一个人来好好问问,就见谷清霜迎面走来,见了他便奇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我怎么了?”陆明烛一时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想问呢,营地里这都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脸色很吓人啊……好像遭人欠钱不还了似的,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从没见过你这副模样呢……”谷清霜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即换上凝重的神色,“师兄,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有人给你写信来呢,当时你不在,下面几个副使,嚷嚷着说是据点里没有私事,硬是给拆开看了,我怕有什么事情,也看了几眼,总觉得是上次那个送你东西的人写来的信,叫你去见面呢。”   “什么?”陆明烛皱着眉头,把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去,“信在哪儿?”   “那几个副使也看不懂,看完了也就罢了,我看他们是没事找事,存心要让你不痛快的。”谷清霜摇摇头,“信是明灯师兄收着的呢,你找他去拿吧。”   “我有什么不痛快的。”陆明烛冷笑一声,“比这不痛快一百倍的事情,多少年前就已经见过了。”这个掌使的位置并不好做,他心里一直清楚。他是经历过大光明寺之变的明教弟子,并且一路跟着教主西迁回到圣墓山,作为经历最多的那一脉弟子,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和教中后起的力量很有些不同。在这一批人里,陆明烛虽然当年身心俱创,却是最不避讳重归中原的那一类。教中现在赞同他的观点,可是他很清楚,任何势力都是这样,要想长久,都不能容许某一派彻底压倒所有,因此他手下这几个副使,对他不服,时不时要给他找出点事情来,他也早就已经习惯了——说到头,当年陆荧对他那样不服,时时刁难他,给他生事;再说得露骨一些,唐天越那件事,要不是陆荧擅作主张,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许多劫数——只是这些他已经并不在意,陆荧害过他,也救过他,他们后来成了很好的朋友。眼下这些小麻烦,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不过信手处理,一笑置之。   只是谷清霜说的这件事,倒让他越发觉得奇怪而且烦躁了。他那日把东西送回去之后,倾月又派人送来一次,他再退还,算上今天谷清霜说的和最早那次私下见面,已经是第四回 了。陆明烛匆匆去取信来读了一遍,果然是倾月写来的。他知道倾月不敢拿他怎样,也不怕去赴这个不明不白的约,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倾月那莫名其妙的执着和情谊是哪里来的。他曾经在气头上,认为倾月是和叶锦城有着一手,才特意来找自己,可冷静下来想想,他也知道他这么想是在有意责怪叶锦城,这不关叶锦城的事——她眼睛里和举手投足间的那一种情态和意思,是掩盖不掉的。陆明烛觉得莫名其妙,明教和红衣教是死敌,抛开立场来说,他愿意尊重倾月,但是眼下他们各自站在天堑两边,他不可能去心平气和地同她谈论公事以外的东西。他在教中多年,也没有少听说过教中弟子与红衣教弟子相恋的事情,无一例外下场悲惨;更何况,自己以前又不认得她,她做什么这样一直粘着不放?陆明烛想不通,但是也觉得不妙,那几位副使对他来说虽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自己若总是跟红衣教的人牵扯不清,对谁都没有好处。   陆明烛这么打定了主意,索性自己动身去见倾月。只是主意虽定,人却还是止不住地心浮气躁,他竭力想把与叶锦城相关的所有事情都抛开到一边去,却有点力不从心,以至于倾月连着对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没有听清。也合该这一回谈不拢,他前所未有地心神游移,又怎么能好好同人商量事情呢?   “这东西是我自己愿意送给陆掌使……不,陆先生的。您就收下吧。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陆明烛听着只觉得奇怪,其实若是他能保持素日那种敏锐,此时定然能发现,倾月脸上蒙着的黑色面纱上,一双大眼睛里的神情——那是一种少有的凝重和诚恳,夹杂了惴惴不安,甚至有点卑微。只可惜他现在实在没有余力注意这些了,只是觉得倾月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做得莫名其妙。   “……倾月夫人,恕我直言,我就算眼拙,也能看得出这刀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物件,你我又是站在这样的立场……这样贵重的东西,我真的不能收。”   尽管已经很觉得不耐烦,他却还是竭力保持着那种温和的语气,对面倾月的眼睛闪动了两下,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一丝黯然很快就随着她扑闪的眼睫隐去了。   “陆先生,”她已经不称他陆掌使,“您……”   “倾月夫人,您自己说说看,”陆明烛看她还想要说话,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您自己明明知道,你我这样见面有太多不妥,再说了,送东西也要有个名目,这个问题我原本不想问,现下夫人这般不肯听在下的劝,我只能问了,您莫怪我唐突——头一次是在洛阳商会见的夫人,后来也并无交情,在洛道时,倾月夫人您还咄咄逼人,如今这刀……到底是什么名目啊?您以前认得我?”   他这话隐隐带着一股焦躁的嘲讽,只因为他是确确实实跟倾月没有什么私人的交情,以前也不认得她。他终于将这话问出了口,换来倾月好长时间的一阵沉默,长到连陆明烛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他终于想到要去认真看倾月的眼睛,从那里面看出点什么端倪来了——只是倾月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一转头,将脸低垂下去,许久才道:“……陆先生是真的——不肯收?”   “不收。”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她那莫名执着又失望的姿态触动了他,陆明烛突然觉出一点心酸来,可是语气上却更加斩钉截铁,“倾月夫人,我上回就说过,你我不是旧识,更无私交,各有立场,夫人聪慧机敏,在教中前途无量,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自毁前程?”   他这番话不知道是哪里戳中了倾月,他突然看见她的肩头像是被针戳中了一般微微瑟缩。这一瞬间陆明烛有点不忍心,他开始并未明白这种介于同情和怜爱之间的心情为何会突如其来,怔怔地想了一刻才恍然明白,他是想起了师妹谷清泉。可纵使再不忍也没有用,一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彻头彻尾的莫名其妙;二来他们立场不同,绝然不可能在一起,更何况他的心,虽然早就空荡荡的,却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人了。   “好。我明白了。”倾月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面前的刀匣,她用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居高临下地凝视了陆明烛一会儿,就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她要好好认清眼前这个人一样。陆明烛叫她看得颇有点毛骨悚然,因为她面上虽然蒙着黑纱,可是神情却突然变了,变得像他们最早认识的时候那般,像一条艳丽又凛然不可侵犯的蛇。她这样近乎无礼地看了陆明烛半晌,突然低头微微一行礼,转身离去。   陆明烛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后颈似冷似热地起了一层粟,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危险预兆的敏锐又开始觉醒——他不禁开始想,自己方才是不是犯了个不得了的错误。也许自己不该得罪她的,可是这东西万万不能收,否则后患无穷,纵然他尽量把倾月当成普通女子看待,不想伤她的心,也着实没有旁的办法了。   周遭的夜渐渐静了下来,在这群山湖水环抱之中,一旦远离了偏厅的歌舞丝竹,夜就好像静成了一口深深的井。叶锦城靠着廊柱,把发热的额头抵在手心里,他能觉出手心里全是冷汗,但是额头又烫得有些不寻常,也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近日心情郁结,一劳累就有些发烧。他上次跟着洪英去军械库看了,只觉得把守森严,难以突破。洪英显然也没完全信任他,不带他去后殿,只在前面拿出一些图纸来给他看,又问他能不能接这单生意。叶锦城为了观察环境,只好故意拖延时间,借口说自己需要四处联系,要先去问问,心里则暗暗把军械库里面能看见的地方都记下来,以备日后有用。何予德那边催了他两次,说从官军那里得到消息,战备愈紧,有什么新得的情报,尽量要早点拿出来。他生怕放过任何一点有用的东西,近来只要和洪英接触,全身都绷得像上紧的弦,时间长了,也难免觉得精力不支。   近来他没有见过陆明烛,多半是因为陆明烛躲着他,另外一半是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到了极点。他自己也觉得,陆明烛实在没有理由原谅他——话说回来,就算原谅了,又能怎样?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许多事情就算释怀,也未必能回到当初。他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然而希冀的心情无法控制,像山间雨后青青的藤蔓一样疯长不停。多少个夜晚,他坐在那空寂的宅子里,看着陆嘉言在明亮的灯烛下认真地抄写一篇篇的文字。因为公事,陆明烛不能把徒弟带走,这孩子似乎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可是这种联系也眼见着很快会断,他看得出,只要此间事了,陆明烛一定会把徒弟带走。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失去一次,绝对不可失去第二次,无论陆明烛要去哪里,他都要跟着,只要陆明烛没有明确地赶他走,再怎么样的冷言冷语,他都受得了。   一阵萧索的秋风拂过身边的院墙,连带着高出青灰色墙头的焦枯芭蕉也沙沙作响。这一阵冷风吹得他清醒了些许。叶锦城从廊子下面站起来,正要头疼地回到厅中去,却突然想起方才洪英悄无声息地离席了好久也不曾回来,不知道是去哪里。他刚要掀开门帘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又收了回来。   月色静谧。叶锦城提起衣摆,悄无声息地走下庭前的台阶,他转过一道月亮门,两边守卫的狼牙兵士岿然不动,可眼珠子却无时无刻不黏在他身上,如芒在背似的弄得人浑身不自在。叶锦城不动声色,径自走过几道门和回廊,一直走到前院的影壁那里。看守的狼牙兵士已经跟他很熟,知道他常来,便道:“叶先生去哪里?”   “里面太热了,我去宅子外面透透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留心观察,早就知道守卫兵士换岗的时间。那狼牙兵士点头放行,叶锦城施施然踱出门外,在宅子的白墙下面闪身不见了。   三更的梆子敲了起来,宅子正门的狼牙兵士开始换岗。叶锦城听着那一下下的声音,转身拎着衣摆,按着原路悄悄踱回来。换岗的两人正在交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恰巧没看见他站在转角。叶锦城屏气凝神,足尖点了一下扶摇而起,便轻轻巧巧地站到了那墙沿上。他其实轻功不算特别好,也不擅长潜行,多年来虽然没有落下练习,可是心里紧张得很,赶紧弓下身来,将吐息调匀,向下一看。也是合该他运气不错,偏巧东面有一片黑云飘来,遮住了月亮,偏门的守卫也开始换岗,叶锦城趁人不备,提气从墙上跃下,落地时已经算是很轻,却还是难免踩到草木,发出一点沙沙的响声。还好那几个狼牙兵士正在换岗,例行地怨声载道,讲话的声音掩盖了他发出的响动。叶锦城蹲在墙角背光处,好一会儿不敢动弹。过了一阵,周遭渐渐重新静下来,只能听见某个狼牙兵士隔着墙发出断续的咳嗽,他这才稍稍直起身子,用一种悄无声息但是极快的步子穿过掩映的花木和山石,往最里面那个月亮门走。   月亮渐渐移到中天,并且开始有西沉的趋势了。黯淡的光从苍蓝的夜空落下来,似乎也带着点微幽的青色,它们穿过屋子前面高耸的太湖石的孔洞,在地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光影和亮斑。叶锦城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并不确定洪英到底是不是在这里,也不确定洪英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如果不小心被撞破,他必死无疑。只是已经到了这里,他不能再往后退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如鼓点一般地响了起来,可伴随着这渐渐响亮的心跳声,还有另一种声音,穿过了秋虫的萧瑟鼓噪——那是人的说话声,絮絮的,很是低沉。   叶锦城一步步走上台阶,凑近那糊着簇新绢纱的门窗。方才他不是没想过,要是使轻功上到屋顶去听,更加安全,可是他轻功比起唐天霖等人来说,不算特别好,干这种上梁的事情,只怕难免发出响动,因此只好凑近了去听。   是洪英的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是另一个他不认得的声音,用一种更加压抑的语调道:“将军,这图纸放在哪里?”   一阵纸张摩挲的簌簌声扰乱了听觉,叶锦城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将耳朵更贴上去一点。也亏得他耳力十分敏锐,否则那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讲话,真是半点都听不到的。只听片刻之后洪英道:“这布防不行,你明日拿了我改动的这图纸,去洛阳府知会一声。再誊抄几份,一份留在洛阳府,一份送到南面大营给管事的将军,还有一份送到东面军械库。不准耽搁,明日就去做。”   叶锦城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察觉双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捏着满手细密的冷汗。里面那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叶锦城屏气凝神地又听了一会儿,明白他们是在那图纸上做一些细节的改动罢了,隔着一道门他听不懂,也不敢再听了,只用双手拎着衣摆,一步步地从台阶上倒退下去,闪身躲进花木的阴影里。   (一五一)   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秋日午后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林子中间落下来,在前面的空阔场地上投下斑驳的亮影。叶锦城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缓步往营地最里面那间临时搭起来的屋子里走。才到前面篱笆围起来的小路上,他就瞧见林巧巧拿着一把比她人还高出些的大扫帚,一下下扫那开始堆积起来的落叶。单调的唰唰声,在安静的午后被成倍地放大,她看见了叶锦城,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只是低声道:“叶师叔。”然后转脸对那屋子的方向一努嘴儿。   叶锦城点点头,林巧巧低头继续扫地。他走过去,轻轻地叩门。   “何先生,我来了。”   里面应了一声。叶锦城推门走进去,这屋子几乎没留什么窗户,里面暗得很,纵使是白天,也四下燃着油灯,山里条件有限,四下里弥漫一股辛辣刺鼻的油脂气味。叶锦城一时没有适应,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那几个围在一起或站或坐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来了啊,过来。过来。”何予德直起身子,双手掐在腰里,向后转动了一下脑袋,疲累不堪的样子。叶锦城这才看清,那或围或坐的几个人,除了何予德,还有商南星、唐天霖、风连晓。他愣了一下,也就走过去。几个人围着一张摊开的地图,是画在布上的,墨迹还很新鲜,何予德拿着一支笔,又弯下腰来在那地图上勾画了几个细节。   唐天霖叫了他一声叶大哥,风连晓和商南星各自对他点头招呼。何予德揉了揉眼睛,道:“老叶,你那天给我的图,就是这样了,前几日才弄来的细节我也添上去了,你再看看,有没有哪里是错的?”   叶锦城并没接话,只是皱眉看着唐天霖,好一会儿才道:“你也要去?”   他早年养成的习惯还是没变,在他看来,唐天霖还是像他弟弟一样的人,看到他要去冒险,叶锦城心里不舒服——尽管他知道,对于唐天霖平日里刀口舔血的营生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唐天霖不置可否,只是清了清嗓子,将目光移开了。叶锦城暗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尽量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走过去看那地图。那是军械库的地图。他已经前前后后去过几次,每次都多记下一些细节,回来告诉何予德,几经修补,这地图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完整,包括军械库里面的情况,和外面布防的人手,几番轮值换班,都已经摸得差不多清清楚楚。   商南星端过一盏灯来,凑近了照给他们看。叶锦城仔细地看了一遍,那张地图画得不小,连每一个岗哨的走动方向都标得清清楚楚。   “没有什么问题。”叶锦城直起腰来,他话里的意思是肯定,但是一双眼睛却忧心忡忡地望着何予德,“只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改动口令或者岗哨什么的……这几日我没机会去那里,城防图……他们上次说是送到军械库,我后来确定过,的确是送去了,但是究竟收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晓得。”   何予德沉吟了一下,双手抱臂靠到后面,眼神来回在这几个人中间逡巡着。其余四个人都抬头望着他,片刻之后还是风连晓摇摇头,道:“……担心这些没有用。横竖都要去。”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唐天霖,“有他在,肯定能找到那图纸的。”   唐天霖依旧沉默着一语不发。商南星将下巴抵在桌子沿上,半张着嘴,用一种轻松的神气看了看他们,轻飘飘道:“晓哥说得对嘛,随它去吧,反正这种事情,免不了见机行事,去了再看,不行么?”   何予德兀自在那里沉思了一阵,最后才道:“道长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叶,我知道你每日跟他们正面接触,心里紧张是在所难免。只是这件事必须要做,一旦官军拿到城防图,收复洛阳,我们这个营地的最大宗任务,也就完成了,到时候……总之眼下先别想那么多,能做的事情先去做了就是。商道长,明日天气怎样?”   “明天不行,”商南星倒骑着椅子,晃悠得仿佛是在商量几日后的踏青,“我看了天象了,要下雨的,容易暴露踪迹。”   叶锦城一手按在那图纸上,道:“那三天后怎样?我知道三天后洛阳府那边要来他们的大人物,洪英要分出人手去戍卫,军械库那边,就算不撤人,也不会突然加强防范。”   “行,明日再看看,要是天气好,就行。”商南星一手打了个响指,“那我走啦,你们别记错了日子啊。”   “等等,”何予德突然道,“还有人没到呢,一共五个人,一起去。我算过了,少了一个照应不过来,再多一个又嫌累赘。五个人,刚好。”   叶锦城本来正站在那里,半倾着身子手按在那地图上发怔似的想着什么事情,听到何予德这话,他突然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悸动和不安流淌过后脊,他回过了头。与此同时,就好像是同他这回眸心有灵犀一般,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有个人背着光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合上,站在那里道:“何先生,我来了。”   冷汗顺着叶锦城耳际两侧一下子就渗落下来,他的脸色变得尴尬而且难堪,只是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才来的那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陆明烛对叶锦城视而不见,只是走到何予德面前,眼睛淡淡地在屋子里一扫,道:“人都齐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何先生告诉我就是。”   唐天霖的脸色也变了,只是一贯的沉默让他并没有将任何情绪发作出来,只是那带着尖锐手甲的手指弹动似的抽搐了一下。风连晓脸上神色没动,却从桌子下暗暗伸过手去,一下子将唐天霖的手捉住,又用力捏了捏。一时间房中各人神态表情各异,就只有不明就里的商南星,还维持着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只是开口笑道:“哟,我说还缺个谁呢,原来是陆掌使!”   陆明烛对他点了点头。唐天霖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支起身子,对着何予德悄无声息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风连晓跟着站起来,道:“何先生,我们先走了,等明日道长看了天象,再商量其他的部分。”陆明烛没转身,却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目光斜睨着唐天霖的背影一直走到门口,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来道:“何先生请讲吧。”   叶锦城又急又慌,脸色煞白,几次想要开口,都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好何予德似乎看出了他的尴尬,只对陆明烛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说要等商南星明日看了天象再具体分派任务云云,然后转头道:“既然这样,二位就先去忙吧,我和老叶再看看这地图,有什么事情,明天一起说。”   商南星爽快地应了一声,一手勾肩搭背地揽着陆明烛出去了,陆明烛也是微微一笑,任由他搭着。门页在两人身后呯一声合上了,叶锦城转过头来面对着何予德,一张俊脸又红又白,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鸡。   “这他妈的……到底谁安排的队伍?是你?”   他原本就不想唐天霖去,万万没料到一个唐天霖就罢了,竟然还有陆明烛。且不说他对陆明烛关心到极点,心里又明白这次任务有多么危险,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明烛涉险;更何况,就算不提这些,这支队伍里的几人,关系也太过尴尬了。纵使旧仇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一念泯之,但是这难堪的氛围,却还是在的。   “陆明烛……他……他不能去!”叶锦城咬牙切齿,露出简直要将何予德撕了吃肉的神态,“老何你这个混账……你明知道这回有多危险,你明知道我……我……”   “你什么?”何予德露出无辜的神情,睁大眼睛望着他。   叶锦城有好一阵子无言以对,半晌才恨声无比地吐出下半句:“总之……你心思被猪油蒙了?他是明教掌使,万一……万一有点什么三长两短,呸,不是……总之你明知道他是谁,还让他去,你不怕事情搞砸,明教过来跟你算账么?”   “老叶,我看你是傻了吧,”何予德睁大了眼睛,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打量着他,“就因为他是明教掌使,才叫他去的啊——是他自己来找我,说要算一份的,不是我先来挑中他的——明教一直以来都在襄助屠狼会,他说什么,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啊?”   叶锦城一时气急攻心,没明白何予德的意思,愣在那里想了半晌,乱成一锅粥的心思才渐渐澄明了些,想着想着,就觉得手脚都没了力气,连忙挪到商南星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在那里怔怔地思索起来。   是了,明教长久以来襄助屠狼会,说白了一来是为擒教中叛徒萧沙,二来不过是为了将来官军收复河山之后,朝廷念其功绩,会重新接纳圣火在中原燃烧。他知道,陆明烛这样自己请命不惜冒险,不过是为了明教争一份功绩——这确实不干何予德的事情。而陆明烛愿不愿意去,他都没有半点资格去置喙或者阻拦。正如陆明烛所说,他们现在是完全不相干的人,陆明烛的命是他自己的,他愿意怎样做,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说什么。所以就算他忧愁担心,直恨不得横加阻拦,却也什么都不能做——说得再露骨些,就算他自己觉得,为了陆明烛的安危考虑,不让他去涉险,但是自己又有什么权力去阻止陆明烛为明教、为他自己所笃信的事业而征战呢?他晓得陆明烛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和整个明教的失败,直到今日,仍然能够神采奕奕——他叶锦城又有什么资格,试图将这样一个人可笑地护在身后?   他想通了这点,只觉得手足俱冷,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是潮水一样瞬间就将他包围了。叶锦城抬起一只手来掩着脸,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大光明寺,他发觉谷清泉已死时那种无力感——他太天真,还想去质问卫天阁为何不信守承诺,却终于发现,原来他自己什么也不是,事情不可能按照他预想的发展。   “……那……唐天霖,他又是……”他抬起头来望着何予德。   “老叶,我不晓得你怎么了,你心里有什么事情,愿意的话等会儿可以跟我说,不愿意的话,你就自己静下来想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想不明白的。”何予德一手按在他肩膀中,换了副正经的安慰的语气,“但是我得告诉你,唐天霖不能不去,他是这整个营地里,最有潜行经验和最会摆弄那些机关的人。”   叶锦城沉默了许久,才点头道:“……好吧。”   “……好吧。”他说着又重复了一次,“那我走了。”   “老叶,”何予德在他身后叫住他,“……你要是害怕,就别去了,这功劳其实是你的,长久以来都是你一个人孤身犯险,到了这当口,也已经够了……我找个人替你的位置……”   “……我害怕?”叶锦城转过头来,他听见自己发出好几下断续的奇怪笑声,沉闷的,像是憋在胸口深处出不来的那种声音,“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他自己打住了话头。他是害怕,不但害怕,而且害怕的东西太多,多到他已经无从一一分辨那些到底都是什么。   “……算了,老何,别胡说八道了,”他终于疲倦地续上话头,“就这样吧。我明天再来。”   叶锦城打开门的一瞬间,只觉得从林子间落下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定住脚步连着眨了几下眼睛,才将无数跳跃的光斑从眼前驱逐开去——这时候他看见陆明烛和商南星站在不远处,正在讲话。只见商南星全然没有艰巨任务在即的那种紧张,只是眉飞色舞地不停在讲什么事情,弄得他那位听众也一并微笑起来。叶锦城站在那里,瞬间觉得鼻子酸楚不堪。陆明烛已经再也不会对他这样微笑了。以前他这样对他微笑过千百次,他却在心里没少嘲笑他,事到如今,求之不得,悔之晚矣。   商南星又讲了几句话,这才拍了拍陆明烛的肩,转身走掉了。陆明烛自然而然地扭过头来望着他,仿佛早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并且知道他有话要说,更是不避讳回答他的问题一样。叶锦城喉咙发干,耳边嗡嗡作响,尽管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却还是觉得不甘心,想要亲口问一问陆明烛。   “……你真的……要去?”   “是呀。”陆明烛似乎心情很好,竟然微微歪着头,用一种颇为俏皮的语气回答他,只是叶锦城心里很清楚,这俏皮又愉快的模样,绝然不是对着自己的,“怎么,我不能去?”   “……我没有这么说,”他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又干又哑,难听得要命,“只是……”   “叶锦城,你明明可以不用问我这种问题的,”陆明烛笑了,“你晓得这是为什么。”   他们原先曾经是恋人,后来成了仇人,再成了陌路人,可是有种默契从来不曾消褪,他听得懂陆明烛的话,陆明烛在他还没发问时也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说一个字了,只好沉默下来。陆明烛却像是的确心情很好,反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想,可能是我想起了师妹。”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面已经不再是伤心,也未明指出那个名字,只像是一种慨然旁观的回忆,可是叶锦城却像是迎面被抽了一记耳光,“……她那么好强,为了明尊,没有什么不愿意做的……很小的时候,是我告诉她,做什么事情都要争,人与人在一起,你不争,别人就踩着你向上爬……可是后来我不再那样想了,叶锦城,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吧?”他说着用一种嘲讽的目光把叶锦城一溜,像是在讥笑他,也像是在讥笑旧日的自己,“以至于师妹后来说我变了,我却也无动于衷,还觉得是她太过要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也罢,这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想要做什么,我就会去做。”   叶锦城沉默了许久,才开腔道:“……好……那我要不要去同何先生讲一句,唐天霖,他也去的话——”   “有什么可讲的?”陆明烛笑了,“我不怕他,他定然也不怕我。大家各自做事罢了,总不至于到了这把年纪公事私怨还分不清。他去不去,同我不相干。”他说着习惯性地拨了一下头发,“我走了。”   午后的阳光静谧,照着在原地把自己站成一座塑像的叶锦城。他凝视着陆明烛远去的背影,突然紧紧地将嘴角抿起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那种惶恐而且尴尬的神情很快就不见了。直到陆明烛的身影消失在前面,叶锦城才转过身子,往另一边径自离去了。   (一五二)   “我看了天象了,后面几日都无阴雨,怎么样,动不动手?”商南星无形无状地坐在桌沿上,手里拿着个橘子,一片片把橘肉剥开往嘴里送。   “起开起开,你压着图了。”叶锦城气他没事总跟陆明烛勾肩搭背,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不顺眼,“商量正事呢,吃吃吃,吃个没完,林师侄昨天才抱怨,营地里好容易就弄来这么点东西,旁人都还没吃到,你一个倒塞下去一堆!”   商南星半点都不生气,笑嘻嘻地从桌子上滑下来,道:“老叶,你在外面好吃好喝的,哪晓得我们整天多苦?你真有心心疼大家,就多弄点东西进来才是正经。”   “……各位祖宗,求你们别吵了,这个样子下去,我还哪敢放心将事情交给你们?”何予德又擎过一盏灯来,放在图纸边上,“老叶,你那批打算送给狼牙军的兵器准备了没?”   “已经得了。”叶锦城似乎是察觉自己一时失态,又忌讳着旁边陆明烛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很是难为情地将话题引入正轨,“我想好了,回头那边跟洪英打个招呼,就装作普通的押送商会货品的模样,从这里面选个人跟着我,去前面叩门,前殿有天窗,剩下的人先上去看着,见机行事……”   “天霖一个人就够了?”何予德询问似的看着众人。   唐天霖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点点头,道:“要么他们四个一起,我一个人去,只要前殿有天窗,我不怕进不去后面。”   一时众人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陆明烛忽然啧了一声,抬手摸着下巴,道:“……这样可一点都不齐整。你下去之后,就不说兴许有别的变故了,连个望风的都没有,你怎么上来?”   唐天霖斜睨他一眼,陆明烛也正巧乜着眼睛望回去。两人的目光交接了一下,又瞬时分开,反而胶着了一会儿,倒是旁边叶锦城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抬起右手遮住额头。   “他说得对。”何予德双手一拍,下定决心的模样,“唐门和明教的功夫最适合潜行,陆掌使和天霖去后殿,你们三个在前头,务必把守卫的心思引开。”   他并不晓得这几个人之间的旧怨,故而没看见叶锦城和风连晓两个人瞬间对望了一下——相比他俩脸色的不好看,反倒是唐天霖和陆明烛更加微妙,唐天霖面无表情,尖长眼角像刀子似的睃了陆明烛一下,陆明烛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行。我跟他一组,给他望风。”   “天……天霖啊,”叶锦城用一种听起来快要晕倒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开口,“……行、行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这很好。”唐天霖出乎意料地爽快,声音森冷,可是静水无波。   陆明烛闻言双手抱臂,微微一笑。   风连晓转头看了唐天霖一眼,唐天霖坦然地跟他对视。随即风连晓转过头去,对何予德点点头,又对叶锦城点点头。叶锦城怔怔地,也莫名其妙地点了一下头。何予德纵然平日里心思聪敏,这时候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也懵懵懂懂地跟着点头道:“……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了?”   叶锦城冷汗涔涔,一屁股往后面的椅子上坐过去,双手搭着额头,一句话都不想再讲了。唐天霖和陆明烛各有心思,他纵然有心阻止,也一个都阻止不了,他也没资格阻止,只能到时见机行事,尽力调和尴尬的气氛。所有事情都绞成一团了,要不是他心里清楚,无论陆明烛还是唐天霖,心里都镇定得很,分得清公私,那他简直恨不得此时自戕谢罪了。   “哟,老叶,你怎么啦?”商南星凑过来去抓叶锦城的手腕子,“不舒服?”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罢了,来……咱们三个……一队,好好想想,该怎么乔装……”叶锦城简直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自己听来都觉得这借口十分可笑,声音飘飘忽忽的就像是个魂儿,“只要吸引了守卫的心神,也不需要多久,他们就可以……”   陆明烛维持着双手抱臂的姿势,此时突然忍俊不禁似的偏头,感慨似的笑了一声。   “商道长,你别动他,他害怕着呢。”   一旁唐天霖突然沉声道:“你不害怕就行。”   “只要你不害怕,我有什么可怕的?”陆明烛笑眯眯地转头看着唐天霖。   “你本来就没什么可怕的。”唐天霖神态自若,一语双关地回敬。   “哎,我说,你们怎么了……”何予德终于觉得不对了,“各位祖宗,我可提醒你们,大家为了同样目的凑到一起,可别自己没事生事找出岔子来,能做就做,不能做我们另找人来替,你们可别临时给我出什么状况,到时候死的是大家!”   “没有没有!何先生多虑了!”这一回众人倒是异口同声,差不多立时就否认了何予德的想法。只是这同样的话里意思也不同,只有商南星一个人,事到如今还游离在状况之外,睁着一双眼睛四处无辜地打量。   “何先生……我保证没事。”叶锦城用一种微弱的声音道,“城防图一定能到手。只是你要知会营地所有人,做两手准备,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赶紧撤离。”   “这个我自然晓得。”何予德点了一下头,“到吃饭的时候了,先散了吧,还有什么细节,回来再说。”   几番反复商量,事情终于被敲定。叶锦城事先跟洪英打过招呼,说在天黑之后将一批兵器样品送到军械库。洪英之前已经让他去过几次,也给了他腰牌,只是这腰牌十分有限,只能跟前殿戍卫长说上话,后殿是绝然不允许他进去的。只是他不晓得叶锦城先前在他家里偷听到过那番话,这样一来,差不多就断定了地图在后殿。几人最后敲定,唐天霖和陆明烛负责绕开守卫,去后殿寻觅门路,风连晓和商南星按照先前的计划扮作跟叶锦城一起送兵器的商会中人,只要短时间引开守卫的注意,再见机行事就好办得多。可是再怎么小心,这件事情也终究难办,他们要偷的是城防图,这件东西,最好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狼牙军浑然不知,才是最好,他们只能将守卫引开,或者自行躲避,绝不能杀人,一旦狼牙军发现有人死了,定然很快就会怀疑秘密泄露,到时候就算城防图到了手,也许第二天就变作一张废纸。   叶锦城专门挑了洪英没空跟来的晚上,也合该他们运气不错,这天一直如商南星所说,一整日有风无雨,偏偏天上云朵还又算密,到了傍晚时分,便能看得出来,等天色黑下来,定然是星月暗沉的秋夜。他们故意扮作商会押送普通商品的模样,以掩人耳目。风连晓和商南星都是普通商会押送的打扮,就只有叶锦城和平日里穿戴别无二致。唐天霖和陆明烛沉默地跟随,天色已经晚了,只有风呼啸着穿过林子,像漩涡似的卷起零落一地的秋叶。林间小径静谧无匹,只有车辙发出的响动。这路不算太远,可也着实不近,他们晌午之后出发,走到现在也还没到。叶锦城为了方便,连马都没骑,就斜倚在车架上。逢场作戏的事情他干得不少,却还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紧张。   前面这一段路,几乎是不会有什么人的。为了节省体力,唐天霖和陆明烛都坐在车里,几个人凑在一处,这气氛就越发沉默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考验,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只是这沉默局限在一个相当的范围里——商南星一路到现在,都在不甘寂寞地喋喋不休,他是个话痨,安静片刻都觉得难受。叶锦城一面看着前面的路,一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看商南星,只觉得这人有一件特殊的本领,那就是无论气氛多尴尬,他都察觉不到,哪怕根本就没有人答他的话,他也能自得其乐地讲给自己听。   这种时候他突然就感谢起商南星来了,若不是商南星,此刻气氛恐怕更是叫人如鱼游沸鼎鸟覆危巢。其实他看得出来,不论是商南星还是风连晓,他都该感谢,风连晓虽然不像当年那样大大咧咧,在这种时候话不多,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对唐天霖具有相当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是浮在表面的,而是关键时刻的一股默契。并且由于风连晓在场,他二人还能时不时谈论几句关于叶九霆和田杏子的事情,也算是对这时候兼有暗涌棱角的气氛的一种缓和。叶锦城双手交握在一起,来回地互相捏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头的唐天霖和陆明烛,只见陆明烛已经拉上了兜帽,将额头和眼睛都挡得看不见,那原本丰融的一头卷发,被一丝不漏地收拢在兜帽里头,唐天霖一身黑衣,冷得像沉默盘踞的岩石,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那里,各自埋头,一个擦刀,一个摆弄千机匣。   叶锦城的目光溜到陆明烛手里那不一样的弯刀上,他鼻子酸了,赶紧移开目光,继续跟风连晓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同时暗暗警醒自己,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想些有的没的。商南星对他们的话很感兴趣,问题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全然不像是要去做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任务,倒像是去哪里赴宴一样。叶锦城虽然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才不会连累去后殿的两个人,但是那种惶然的担心,根本无法说抛弃就抛弃,他正在那里暗暗心焦,冷不防商南星一只手突然搭了上来,道:“老叶,说起来,你肯定今天那个洪英不会去?”   “不会的。”叶锦城摇摇头。风连晓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赶车,只是回头睨了他们一眼。   “你就这么了解他?哎,也对,一直以来都是你跟他打交道……”商南星一手又习惯性地勾到叶锦城脖子上,他这人自来熟,见了谁都要勾肩搭背,却没注意到他此时这么一搭,后面本来正在低头擦拭弯刀的陆明烛抬起头来往这边扫了一眼。   商南星浑然不觉,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没完没了:“哎,我听说了,那个洪英,可够恶心人的,听说他喜欢男人?”   他此言既出,叶锦城立时后脊一僵,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在心里千回百转地把商南星骂了一遍,亏自己方才还觉着要感谢他,这种人有什么可感谢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每次都是导致冷场的罪魁祸首,偏这祸首自己还没有感觉,倒是连累着旁边的人如坐针毡。   可是这时商南星见叶锦城不说话,竟然像是突然得了什么点化一般活络起来,继而讪讪道:“……啊,老叶,你别介意,我不是说你,虽然外面传得那个样子,可营地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放屁,我不信有那种事的!本来嘛,世上那么多好看的姑娘,当然了,对我来说还是只有内子最美,总之我是不信,哪有男人会喜欢男人的?”   风连晓一言不发地赶车。单调的车辙发出的响动和整队马匹打出的响鼻声,伴着夜风徘徊来去。叶锦城脸色其实已经又青又白,可月色昏暗,着实不能给商南星带来什么警醒。他连头也不敢回了——不过后面的唐天霖和陆明烛却像是充耳不闻一般,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过话说回来,”商南星一手还搭着叶锦城,却抬头做出沉思的模样,“这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呢?还真是难想得到——哎,你们觉得,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要不是因为陆明烛和唐天霖在后面,叶锦城简直想要不管不顾地抱头痛哭了。这个何予德,等自己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同他算账,多亏了他,才把商南星这么一个宝货派来跟着他们一起,也不知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砸场子的。他正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就听见后面啪的一声,是唐天霖合上了千机匣。   “快到了,我们分头走吧。”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扣上那半片面具,风连晓立时勒住缰绳,唐天霖手脚利索地弓着腰站起来,轻巧地拨开叶锦城和商南星,竟然还不忘回头拉了陆明烛一把。陆明烛居然也没拒绝,一手握着他的手臂也弓腰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跳下车架。   此时月照东天,但月色却被时不时掠过的黑云搅得晃动不住。风穿过树林,周遭沙沙作响。叶锦城也跳下来,几人凑拢得很近,一直以来在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尴尬很快就褪去了,转而让步给另一种开不得玩笑的严肃。   “此事非同一般,往日有过节的、有恩怨的,还请各位统统暂且抛诸脑后,”叶锦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先前的计划,各位一定都记住了,还请见机行事——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忘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杀人。”   陆明烛和唐天霖各自点头,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几个起落转身就扑进林子里的黑暗中去了。叶锦城站在那里,这才恍然明白他连额外嘱咐一句多加小心的工夫都没有,只有身边仍然不明就里的商南星喃喃道:“……老叶,你这话说得好奇怪啊,营地里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过节恩怨的?”   叶锦城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因为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简直恨不得这时候就一拳打在商南星的脸上。   (一五三)   这片树林生长得不算茂密,可在这微冷夜风的吹拂下,却发出如此密集的沙沙声,只是这声音沛然至此,却仍旧不能掩盖他渐渐响亮起来的心跳。唐天霖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像是只夜色里伸展开漆黑羽翼的游隼,那种在陆明烛记忆里十足深刻的轻灵步伐,在十七年后的现下,也半分都没改变。陆明烛恍然有点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被唐天霖打得那样狼狈,他不否认是唐天霖趁人之危——可话说回来,原本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在寻仇的时候,谁管他是不是什么趁人之危?之所以自己当年那样狼狈,不仅是因为本来落了下风,而是唐天霖身上本来就具有的那一种特质——沉默、安静、稳重、说一不二。当年之事,他只恨叶锦城欺骗他感情,对唐天霖倒着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前面唐天霖停了下来,回过头无声地对他招手。陆明烛缓步走过去,树林已经到了尽头,斜下的土路两侧生长着大丛蓬松的灌木,在这秋季夜晚的昏黑月色下,它们已经水分尽失,显出一种即将迎来凛冬的焦枯黄色,干燥地挤在一起被风吹得互相倒伏,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这点动静恰到好处,正巧掩盖了他们。   “大约他们还没到。”陆明烛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的高度,无声地用口型跟唐天霖确认,“三更有一轮换值?”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军械库那月色下朦胧泛着青灰的外墙。守卫来回走动,从他们这里,只能看见时不时地有手执长枪的狼牙兵来回走动。   唐天霖点了一下头,两个人静静地蛰伏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对唐门和明教的弟子来说,是不太费力的,由于武功路数的关系,这两派弟子都善于潜行隐匿,若是除去旧日尴尬的对立,他二人负责去拿地图,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叶锦城给风连晓和商南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一旦开始办事,商南星倒也还算是靠得住,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沉默得好像是一个普通的商会伙计。叶锦城跳下车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却见正巧天际飘来一片黑云将它遮住了。周遭所有景物的阴影在瞬间晃动着,留下无数虚幻的影。叶锦城暗暗吸了口气,将分在后殿的那一脉心神拉回来,对着已经迎上前的军械库守卫露出客套的笑容。   “是叶先生来了,请,请。”大约是洪英先前说过一声,而且平日里叶锦城也来过好几次,前殿的守卫都认得他,对他还是十分客气,叶锦城同他们打了几句客套腔,这才转身吩咐风连晓和商南星将兵器卸下来。   这一批兵器数量着实不少,加上每件又都不算轻,风连晓和商南星装作普通商会伙计的模样,一次也搬不了几件,因此才从车队上卸下来一部分,便刻意显出累得不行需要休息的模样。前殿的狼牙军戍卫长带着满脸警惕的意思拦住叶锦城,脸上还挂着讪讪的笑。   “叶先生,您且留步,不好意思,在下也是奉洪将军的命令,您就算是熟人,进去之前也请先把兵器卸下来。您商会的这两个伙计也不能随便进去……说起来,这么大一批东西,叶先生怎么不多带几个人手来?”   “好说,好说,这是自然的。”叶锦城满脸堆笑,利索地将轻剑重剑都卸下来交给一旁的狼牙守卫,“军爷,给您添麻烦了。我不多带人,也是无奈啊,近来那些各路蟊贼都猖狂得很,大约是得了唐军什么消息了,我想来想去,还是扮作普通货物来得最稳妥——带着一堆人押送,半路叫人看见了,定然知道是重要物件,没准就要来抢。”   他这番话很是有理有据,连带着笑容可掬的模样,立时就叫那戍卫长打消了疑虑,叶锦城索性趁热打铁道:“他们两个就不进去了,也是商会的普通伙计,干不了什么事。军爷烦劳手下兄弟们出来搬东西进去吧,一来是你们自己人放心,二来早完早了,免得出岔子。”   “叶先生说得有理,”那戍卫长沉思了一下,随即召集左右兵士道:“去把前殿的兄弟们都叫出来搬东西。叶先生,您请。”   叶锦城跟着那狼牙戍卫长走过前面长长的廊子,站到前殿门口,看着前殿里头的狼牙兵士得了命令陆续走出来,此时正是中夜,守夜本来就辛苦,军纪又严,此时被召集出来搬东西,众人不由得一阵怨声载道,原本安静的前殿回廊一下子就乱了。叶锦城冷眼旁观,脸上却还挂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   “老大啊!这就要换班了,还叫兄弟们搬东西,这是要累死人哪?!”   “少废话,换班了也没用!洪将军昨天吩咐过,东西是一定要搬!你小子再敢唧唧歪歪,万一出了岔子,军法处置的时候你可别抱怨!”   一片抱怨的声音喧哗得更响。叶锦城歉意地笑道:“大半夜的辛苦各位,军爷,叫你为难了,这个……军爷回头下了值拿去喝酒吧。”   他在生意场上混得久了,惯常做这个事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那戍卫长收了他的钱,脸色更加好看起来,连声道:“叶先生客气了,这事原本洪将军就吩咐过,原也要做的,叶先生何必如此。”   叶锦城拍拍他的手,两人假意推辞客套了一番,那戍卫长刚将钱掖进腰里,就听见远处传来笃笃的响声,是三更了。叶锦城垂头装作揉眼睛,一瞬间眼风将四周扫了一遍,竖起耳朵来倾听那声音——那的确是梆子声。三更本来是换班的时候,变动之中总会有些微的漏洞,他又在前殿将所有里外守卫都折腾出去搬东西,轮值的戍卫顺序必然要有不引人注意的破绽。   唐天霖猫着腰蹲在那里,只见不远处墙根下站着的守卫似乎突然听见了前头的动静,转头往南面看了看,正巧三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只见那守卫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可等了好一会儿,换班的人也不来,那守卫的神色渐渐变得焦急了,转而往另一侧走了几步,伸头向南面张望。唐天霖看准时机,正要摸过去,后面一只手把他抓住了,他回头就看见陆明烛对他无声地摇头。   “再等等。”他用口形这么对唐天霖道。   过了一时仍然不来人,那守卫又往南面走了几步,伸头不住张望,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一阵踩着草地跑来的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伴随着气喘吁吁的骂娘声。   “你这懒货!怎么到现在才来!老子快要饿死了!”   “……妈的,这怎么能怪我?洛阳商会那姓叶的来送兵器,老大叫兄弟们都去搬,老子来回搬了两趟,告诉老大,兄弟们要轮值,还被他骂了一遭,这才过来的!你没事干嘴里不要没完没了不干不净,我告诉你,你别以为饿了就能去吃饭!赶紧去搬东西!”   他两个人竟然就站在墙根下说了起来,这军械库后殿是个圆形的大厅,外墙自然也是弧形的,两个人这么一站,几乎是背对着唐天霖和陆明烛藏身的地方。唐天霖看准时机,凝息屏气,像只在夜里悄无声息挥开翼展的夜枭,寂然地落到墙根下。陆明烛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后面,那说话的两个狼牙兵士随时都有可能回过头来,趁着那才下值的听说要去搬东西,正在一叠声地牢骚满腹,陆明烛已经一手托在唐天霖后腰,悄没声息地给他送了一把力,唐天霖借着这股力气引身向上,足尖在外墙上一点,立时就消失在高高的墙头上,随即反身抛下子母爪来,借力一下子轻巧地将陆明烛提上去。他两人以前从来没一起做过事,只是都实力深厚,这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一般,竟然异常地默契。   等到陆明烛在后殿顶上站定,下面的守卫回过身来在岗哨上站定,周遭已经恢复一片平静。月亮从黑云后头探出来,将晕黄的月色重新铺满地面。风声又响了起来,反而更显得今夜太平无事。   陆明烛心里觉得诧异。这换值的时候,原本应该连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的。狼牙兵们这副样子,倒让人觉得他们的确听见了什么风声,早先他听叶锦城说过,这些狼牙兵,虽然占着两京、称王称帝,其实逆天而为,心里比谁都怕。唐军挥师反击的消息,哪怕只是个风送来的影儿,也足以叫他们产生类似自暴自弃的心绪,具体就表现在潜移默化松散下来的军纪上。一旦确认了这一点,他心里那股极度紧张的感觉就消褪了不少,暗想今夜的任务也许会顺利得多。   唐天霖走到中间,冲他招手。陆明烛走过去一看,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后殿顶,竟然也是开着天窗的。唐天霖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神色,但是陆明烛瞧见他动了动嘴,无声地骂了一句。这句类似于感慨的骂声,跟陆明烛此时心里的声音一模一样。这地方也是奇了,屋顶开着天窗,简直将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连揭掉瓦片的工夫都给他们省了。两人小心翼翼地跪伏下来,向里头打探。这是个圆形的大殿,中间却什么也没有,其实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事先也不晓得那城防图到底放在后殿的什么位置,如果一次不中,就只能下回再找机会来了。唐天霖趴在那里向下张望了片刻,这才招手叫陆明烛凑近,向正殿悬挂的无数幡子中的一幅后面指了指。   “那后面大概是有密室,没时间了,我下去看,你接应。”   眼见兵器差不多已经搬完了,叶锦城动身往外面走,那戍卫长也还算警惕,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叶锦城走到前廊外头的台阶上,对着风连晓和商南星招手。   “喂,你们两个!把后面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叶先生,那后面是什么?”   “没什么,各位都辛苦了,带点东西慰劳慰劳大家。”叶锦城笑着走到台阶下头,从里面拎出一个坛子,顺手拍开封泥,一股酒香一下子就满溢出来。这下可不好了,原本搬东西还没散去的狼牙兵士们,立时就围了上来。   “哎!干什么干什么!”那戍卫长立时大声喝止,“都回去当值去!叶先生,这……”他转头望着叶锦城,显出为难的样子,“这是当值的时候,军令是不准喝酒的,您看……”   “没事,这我晓得。”叶锦城笑容可掬地点头,“不过是带来送给诸位军爷罢了,等下值休息了再吃犒劳也不迟,您说是吧?军爷别这么在意,叫人搬进去就是了。”   先前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此时正巧显得再寻常不过。那戍卫长犹豫了一下,却抵不过众人在周围吵吵嚷嚷,只好吩咐众人继续动手将东西搬进去,大约是先收了叶锦城的钱,此时又收了他这么多东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便对着商南星和风连晓也放松了许多警惕,道:“叶先生请他们一起搬吧,这是上值,不敢耽搁太久。”   风连晓听了这话,暗地里微微一笑,随即招呼商南星搬起东西往里面走。他分明看见叶锦城虽然神色轻松,笑容和煦,但是一双眼睛正在那里焦虑地眨个不停。他心里很清楚,叶锦城不光是担心这次任务,其实更担心的是后头的两个人——其实他的担心一点也不亚于叶锦城,唐天霖所承担的,恰恰是这任务最危险的部分。   他们跟随着来来回回忙着搬东西的狼牙兵走到前殿里面。风连晓扫了一眼,发现连通前殿跟后殿的那扇大门开着,虽然看不清后头的情况,不过里面很是平静。他扛着一箱酒,趁着人多混乱走过去,往通往后殿的那个门边一放。守门的狼牙兵士,本来就已经将心神大多数聚拢在了前殿的响动上,此时看见这放到面前的酒,立时就骚动起来,连带着里头值守的兵士中间也漾起了一层波澜。   “哎!干什么呢!干什么!都回去!回去!”前殿的戍卫长发现了后头骚动,立时过来连声制止,“这酒不是给你们喝的,都回去站好,别他妈的偷懒!”   人群中间连着荡漾起一圈圈不满的涟漪,这些兵士多数从上半夜站岗,现在眼见着前殿的人有吃有喝,自己却还不一定捞得到,不由得心里多有怨气,虽然不敢发泄出来,但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聚拢在通往前殿的那道门口往前头张望。   “都他妈散了散了!看什么看!下值了再说!叶先生,叶先生!”   叶锦城满脸歉意地快步走上前,对风连晓呵斥道:“不懂规矩!这里头是你们能乱闯的么!出去出去!要是耽误了军爷们的事情,回去要扣你们工钱的!”   排列成环形的数根柱子支撑着后殿。唐天霖腰间的一根子母爪另一头扣在陆明烛手里,低头一直往下紧盯着后殿里的动静。他听见前头起了一阵喧哗,几乎是很短的一瞬,站在柱子和幡布下头的守卫虽然还算训练有素,并没动步去看,可还是皆被前面闹哄哄的声音吸引了,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头张望。与此同时,唐天霖已经手足并用地攀进天窗,拉在腰上的锁链骤然绷紧了一下,陆明烛那边赶紧松了一下手里的链子,唐天霖弓着腰,像只黑色的夜枭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到大殿的椽子上。陆明烛看见他顺着房梁快速走动,一下子就滑到另一侧垂下来的幡子后头。他暂时看不见唐天霖了,只能聚拢心神注意手上的链子。   这十分冒险,只要此时有一个狼牙守卫闲得发慌,抬头向上望一望,就能发现端倪。陆明烛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只遵循两条原则,一来潜伏时平心静气,要耐得住性子;二来一旦有机会,手脚要极其迅速疾捷,绝不能放过稍纵即逝的机会。   木制的椽子在唐天霖脚下发出极轻微的咯吱声响。他提气快步掠过梁子,滑到柱子后面。前殿的喧哗其实只是短暂的一阵,狼牙军毕竟军纪还算严明,又是守卫重要地盘,心神给风连晓弄出来的那点插曲分去了片刻,迅速又归拢原位。唐天霖闪身到椽子和圆柱接驳的地方,双脚刚离开木梁,正要滑下去,却突然感觉合拢在腰间的链子瞬间一紧,一股内力顺着攀附过来,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这是陆明烛看见了什么在给他警告,想要跃回那椽子上,足尖却已经没地方借力了,还好他反应极快,一手拿着的匕首已经直戳进柱子里头牢牢将自己挂住了——那匕首用唐门的法子锻造淬炼过,锋利异常,这么猛地钉进去,竟然半点声音没出——可是半空中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倾斜了一下,唐天霖下意识地伸了把手,去拽另一侧悬挂着的布幡,谁料到那毡布看着厚,却根本不结实,只听嗤地一声,被他撕开了半幅,发出一连串叫人毛骨悚然的裂帛似的声音。   这声音不算太大,可纵然是经历过无数任务的唐天霖,也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可几乎是与此同时,前殿戍卫长从那道相接的门快步走进来,对着满殿心不在焉怨气满腹的狼牙兵士破口大骂。   “他妈的!小兔崽子,反了你们的!前面送点东西,你们就一个个心思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近日两天,老子说你们怎么都没精打采的,告诉你们,要是出了岔子,大家一起死没人埋!”   众人吃他一骂,发出些林间群鸟在遇见强敌时那种不满的啁啾声,却也不敢怎样,只是渐渐安静下来。这戍卫长来得极其不是时候,以至陆明烛会对唐天霖发出警告,可也来得极是时候,暴跳如雷的责骂恰巧把唐天霖那撕开毡布的声音给掩盖过去了。陆明烛在上头吓出一身冷汗,几乎觉得握着的那锁链滑不留手了。唐天霖挂在那廊柱和布幡后头,动也不敢动,他几乎没有地方借力,只能硬凭着双手的力气吊在那里。陆明烛看不见他,但是知道他此时定然不好过,不由得焦急万分,还好那戍卫长四下里看了一圈,并没有抬头,骂骂咧咧地警告了手下几句,又转身走了。陆明烛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又观察了一阵,这才轻轻扯动手腕。随即那头有了动静,想是唐天霖滑了下来。后殿里的守卫们见戍卫长出去了,又开始轻轻地说话,并且越来越汹涌地发出抱怨之声,这实在是给他们提供了太好的机会。陆明烛在上头不敢动,只是凝神听着底下,他甚至能隐隐约约听见叶锦城在前头跟人讲话,并且连续几次发出一种听起来非常爽朗的笑声,也不知道是跟那戍卫长聊到什么事情,这样开心——这是叶锦城的一种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论如何哄得人开心满意,他自己当年就是这样中了叶锦城下的套——陆明烛恍然回神,恨恨地甩了一下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心里甩开去。纵然是这样,叶锦城那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笑声,仍然伴随着前头狼牙军士们搬东西的声音不住地传到耳边,弄得他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见什么人都笑得这样浪?做戏做得过头了吧!陆明烛不作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重新把心神转回唐天霖这边。   (一五四)   毕竟人手多了,就算是再多的东西,也总有个搬完的时候,很快喧嚣就开始渐渐归于平静。风连晓和商南星两个先前依着叶锦城的话出来了,只留下叶锦城一个人在里头继续和那戍卫长周旋。他两人走到外面,便开始收拾车架,有意无意地跟差不多忙完的狼牙兵士们搭几句话,顺便凝神计算时间,等着后面的两人给他们发信儿。   不多时众人渐渐散去了,叶锦城从廊子里面走出来,探了个头对他们道:“你们去把车赶到那边林子路口,我这就过来。”   风连晓拍了商南星一把,两个人将东西收拾好,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一时将一切都就位,只见这附近林子的路口风移月影,安静异常,只有秋虫已知天命的萧瑟叫声,远远近近地频响不住。周围太安静了,几乎听不见前头喧哗的扫尾。   “奇怪,怎么还没信儿,他们到底完事了没有?”商南星用手挠了一下头,胳膊肘捣了捣风连晓,“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快了,”风连晓压低声音,“本来撤退就要分头的。等老叶过来再说,”   商南星一脸任务完成的轻松模样,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该过来等着了,后面那两位怎么说都完事了,就算在里面绣花,也用不着那么久的时候,说起来那个狼牙军干嘛拉着老叶说个没完……莫非真是外面之前说的,老叶长得俊,连男人看了都喜欢?”   他一得意忘形,这几句话就忘了压低声音,虽然也不算太过大声,可风连晓还是吓了一跳,赶紧拍他道:“你他妈的小声——”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愣住了。月色凄迷,把到处的景物都晃得模模糊糊的。两人身后的草丛里,正有个狼牙兵站在那里瞪着他们,显然也是突然撞见了,露出懵懂的神情,商南星刚回过头来,也一下子怔忪了,三个人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那狼牙兵转身就要跑——他是个值守中途出来小解完了顺便开小差的,却没想到将商南星那番话听了个正着——当然他是绝然不可能跑出去的,风连晓和商南星已经同时出手了,那狼牙兵本来心里也慌张,脚下一滑,一只铁钳般刚硬的手已经从后面伸过来卡在他喉咙上,风连晓一手箍着他将他往后拖,一面低声急迫道:“……你听见什么了?”   “咳……咳咳!咳……”那狼牙兵被他捏得接不上气来,一张脸更是吓得又青又白,在这昏暗的月色下,简直像死人一样难看,“我什么……什么都没听见——”   商南星赶紧抽出贴身藏着的剑,将风连晓护到车马后面挡起来,同时警惕地四下打量起来,却只见四下月黑风高,并没有旁的人了。他两人都知道,这事情已经到了极不好办的时候,开始叶锦城一再强调不能杀人,否则会引起狼牙军的警觉,若是怀疑这事和城防图有关,那张偷出来的图很可能就会被狼牙军作废,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白做了。可是此时已经被人听去了,这固然是因为商南星这个靠不住的说话声音太大,但是也不能全怪他,明明一直都很顺利,谁知道这草丛后面藏着个开小差的狼牙兵?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先控制住这人,等着后殿唐天霖和陆明烛出来再作打算。   两人正在忧心如焚,却见南面叶锦城一个人过来了,想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其实唐天霖要出来,会容易得多,他也不能一味地在前面拖延时间,没话找话得多了,只怕反而引狼牙兵生疑,因此差不多了就跟那戍卫长告辞,拿回先前卸下的兵器,来这边寻他两人。叶锦城走到近前,却陡然看见这样一副场面,不由得脸色大变。   “怎么了?”   “开小差的,”商南星倒提长剑,面有愧色,“我跟晓哥讲话,恐怕叫他听去啦。老叶,你看怎么办?”   叶锦城一瞬间气结,脸白成了纸。只是他明白现在不能盘问情况或者忙着责怪谁,只好道:“还不快藏好了!等着后面两个出来,再作打算!”他此时心忧如焚,倒反而不是担心手上的这个狼牙兵怎么办,而是担心后头两个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了。风连晓挟着那狼牙兵,正要将他往草丛里拖,却不知道怎么的从通往树林的小路那一头又走出来一个狼牙军士——三个人同时愣住了,万万没料到一个开小差的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一个。三人猝不及防,连掩饰的余地都没有,那狼牙军士反应也极快,一眼看到他们这边,立时愣了一下,转身撒腿就往南面军械库的大门那里跑。   叶锦城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手把腰里的千叶长生剑抽出来,连着几段玉泉鱼跃想要撵上去,可本来他们隔着好一段,已经来不及了,那狼牙军士也算是个机灵的,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起来。叶锦城心里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随即听见南边很快被那响声撩拨得起了骚动。他知道绝对赶不上了,索性提着剑返身跑回来,只见商南星正在脸色铁青地盯着这边,见他无可奈何地退回,突然转身抬手,一剑将风连晓制住的那个狼牙兵心口捅了个对穿。   叶锦城头皮发炸,破口大骂道:“你这是干什么?!后面两个还没——”   商南星面色冷似霜冻,道:“……不然还能怎么办?”   叶锦城一时无言以对,风连晓把手中的尸体一推,道:“跑啊!还等什么?!”叶锦城煞白着一张脸看了看他们,突然道:“你们快跑!别回头!”   “什么?”商南星还未曾反应过来,却见叶锦城突然回身往南面跑去了,夜色下他白色的衣摆飞飘起来像一只白色的鹞鹰,商南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却见叶锦城一面跑一面抬起手来放到嘴边,长长地吹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口哨。这一下可不得了了,本来南面已经因那跑掉的狼牙军士的呐喊而骚动起来,这一下更是炸了锅,叶锦城根本不停,一声接一声地弄出更大的动静,像只战斗中的猛禽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前头的黑暗里直扑过去。   “他妈的,他这是要干什么——”   “快跑,快跑。”风连晓一把拍在商南星身上,把他踉跄地往前推,“他在给所有人争取时间呢,快跑,不能让他白白地——”   陆明烛竖起耳朵,警觉地稍稍直起了身子,他听见前面远处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喧哗,可是这后殿屋顶上的月色还是这样安静地流泻下来,那喧哗迁延起来,随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极其尖利的口哨声,随即连续不断,像是夜枭凄厉的尖叫,那阵喧哗似乎稍有一缓,继而更加纷乱嘈杂地炸响了起来,连带着从这里的天窗望下去,后殿的守卫中也起了一圈微妙的涟漪。陆明烛暗叫不好,他明白一定是前面出事了,赶紧提起手腕,却正巧见到消失了好一阵子的唐天霖像只黑隼一样翻上椽子来,三下两下翻出窗口。   陆明烛松了口气,唐天霖一扬手将子母爪收回去,道:“完了,前面出事了,快跑!”两人一前一后地提气使出大轻功跃下,本来只要得手,全身而退要比来时容易太多,可眼下前面似乎一片混乱,几乎是两人落地的同时,陆明烛回身一看,就有无数的狼牙兵举着火把,潮水似的往这边涌来。   “东西在你身上!你快跑!这里交给我!”陆明烛一掌拍到唐天霖后腰,把他直推出去一截,唐天霖倒是没犹豫,一个闪身就往前方漆黑的林子里扑去了。陆明烛反身提气,直往最近的一棵树上跃去,落在那上头右手攀着树干,也将左手递到嘴边,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这一下子,整个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他居高临下,能看到无数移动的火把,在原地兜转了几个圈子,随即尽数向他这面涌来。陆明烛转身跃下,双手将弯刀抽出来,疾步往树林里面跑去,只是风声在耳边呼啸,黑暗里树木奇形怪状的阴影不住后退,心却像是远远被抛在了后面——先前发出那声口哨的,到底是谁呢?   月色昏暗,高木悲风。那一轮冰凉的水玉似的月,借着黑云玄纱般的遮掩,冷眼旁观地渐渐西沉了。无数诡谲的阴影不断变幻,在寒冷秋风的吹拂下,松涛的清气混合着林间泥土的腥味,逆着溯游上来,在剧烈的奔跑和颠动中,简直逼得人要吐出来。后面合围的声音和闪动的火把光亮渐渐消失了,似乎偶尔还能从四面八方传来,但是这林子里没有了路,陆明烛不敢再跑了,只好站下来一面竭力平复着沉重的喘息,一面辨认方向。他拿着刀的手并没有发抖,却开始酸痛。洛阳周围多山地,在这种山林里奔跑,很是耗费力气,更何况是这样的夜里。陆明烛站在那里,正在心焦,冷不防突然有人从上面像蝙蝠似的倒挂着扑下来,一手试图去捂住他的嘴。陆明烛一偏头避开,弓腰向前跃去,弯刀已经反手挥了出去,那人似乎被气劲擦痛了,躲不及踉跄后退抵挡。   “等等!是我,唐天霖!”   陆明烛一下子收了手。林间漏下微幽月色,把他们二人的轮廓都照亮了。借着这点寒碜的月光,他看见唐天霖少见地形容狼狈,额上不知道哪里破了一块,连带着嘴角也有一小片隐隐的淤紫,只是眼睛里的神情还很镇定。   “你还没出去?”陆明烛有些发怔。   “出不去了,大概是送信了,外面合围得太快,我试了两次,都不行,还好没给抓到。”唐天霖一面咳喘,一面连连摆手,“先……先躲躲,我没力气了。”   陆明烛一手架住他,唐天霖倒也不避讳,直接就靠在他身上借力。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想找个地方暂时躲避风头,却听见旁边的林子里又传来零星的稀疏响声,陆明烛警惕起来,刚转了一下刀锋,就见背着月光,是商南星从洼地的一丛灌木中钻了出来,随即是风连晓,两人都满脸狼狈。   “哎呀,都在这里呢!”商南星低声叫了起来,随即啐了一口,“妈的,合围了,出不去!就算他们下半夜不搜山,到了天亮,我们还是一个死。”   “你他妈别那么丧气,”风连晓走上前把唐天霖扶过来,“总有办法出去……等等,老叶呢?”   “你问我?”唐天霖脸色变了,“你们三个不是一起的么?”   “他……他……”商南星的神情也难看了,并且还带着掩饰不去的愧疚,“他前面为了给大家争取时间,一个人往南边去了……怎么办,都没见过他么?不会……不会给抓住了吧……”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又各自摇头。陆明烛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只觉得好像反而轻松了,然而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却火烧火燎地煎熬了起来。   “先找个地方避避吧,等一下再四处找找。”   几人互相照应着,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找到一个下风口的洼地处,还好这里算得上是干燥,只是冷了些。几个人都已经力竭,各自坐着休息了片刻,商南星心里始终不得劲儿,首先站起来道:“我去找人。”   陆明烛坐着没动。唐天霖站起来道:“我跟你一起。”   “这里最累的就是你,你不准去。”风连晓强硬地把他按回去,“就你见过那城防图,就算我们都出不去,你也得先走。就在这里休息,哪里都不准去。”   唐天霖无可奈何,沉默地坐下来,气喘吁吁地用手去擦头上渗出来的虚汗。   “你们可小心别暴露了,我们方才不得已,杀了人了。”风连晓沉声跟他们解释,“如果不叫狼牙军怀疑那城防图已经泄露,你们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除了我们三个以外,还有你们两个人。”   “不怕,”唐天霖摇头,“赶紧去找人,那密室我原样锁回去的,城防图他们放在密盒里,我原样抄出来的,保证看不出动过——他们不会觉得有人进去过。”   风连晓点点头,跟着商南星走了。一时间附近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林间秋虫的鸣叫,又逐渐响亮了起来,伴随着唐天霖没顺过气来的那种断续咳嗽声。他显然很是谨慎,在竭力压抑着,陆明烛听着这动静,莫名其妙地焦躁——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叶锦城的缘故,可方才听了商南星的话,心里多少有点触动,只觉得微妙。他下意识地伸手想给唐天霖顺顺气,可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这多少还是有点不对劲,就算是岁月轮转,当年之事可以不再提起,为了当下的目的,他和唐天霖甚至也可以彼此合作,但毕竟还没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程度,这么自然地动手动脚仿佛是有点奇怪。   唐天霖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和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在那里沉默,黑暗里陆明烛听见他深深浅浅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是缓过了劲。   “……方才多谢你了。”唐天霖的声音突然以萧瑟虫鸣为铺垫,在黑暗里低沉地响了起来。他的声音很不好听,沙哑,跟他的模样不配。   陆明烛知道他是在谢自己先来让他先走,本来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半声。   唐天霖沙哑地笑起来。“你不要发出那种声音,我当然知道你又不是为着我才让我先走,不过我也领你的情。”他沉默了很长一阵,“……在这种时候,我做过的不体面的事太多。倒很少是让旁人先走的。趁人之危的事情,我也干过……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遽然抛出这么一句,弄得陆明烛有点猝不及防。唐天霖似乎也没指望他反问,只是自己喘了几口气,才用一种叹息似的声音讲下去。   “……其实我知道,我大哥不是你下令杀的。叶锦城……他也知道。只是那时候恨极了明教……你自己恰巧送上门来了,人这种东西,有隙可以寻仇,谁还管着你是正主仇家,还是跟仇家沾亲带故,自然都只顾着见缝插针地钻营……我知道他不对劲,他后来下不了手杀你。他下不了手,只能我来。”   陆明烛一言不发地听着,事实上他也的确无话可说。   “……大光明寺外我会那样,一来说到底,你是明教弟子,当时整个明教,我都恨极,而且,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大哥的死,也不是跟你全然无关吧?”唐天霖断断续续地笑着,声音却沉静得像在讲别人家的事,“二来……叶锦城,他年纪其实比我还略小一些,我以前叫他叶大哥,心里其实把他当成我的嫂子。你睡了我嫂子,我可非杀你不可。”   陆明烛本来正把水囊递到嘴边,唐天霖这最后一句话让他一口水呛进嗓子里,一时间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只是弓着腰蜷缩在那里咳嗽起来。唐天霖见他这副样子,竟然闷声笑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最可笑的场面,又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话。   “好笑吧?哎,是我不好,该提醒你别喝水的……”他笑着捅了一下陆明烛,那神情却像是在感慨着多年前的自己,“这想法现在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笑得很……可是我当年,竟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他下不了手去杀你的——他下不了手,他就不是那种人,只能我来。只是你够厉害,我也没能杀得了你——也好,否则今天,也不能坐在这里讲话了。回头看看,往常那么执着过的事情,仿佛也没有什么……都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关心你们的事了。”   陆明烛张了张嘴,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很想质问唐天霖,什么叫做“你们的事”,然而却又隐隐觉得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唐天霖这番话颇有点开诚布公的意思,可是听得他不由自主地满心暴躁,随即觉得自己需要离唐天霖远一点,独自找个地方静静,正在这样想着,突然不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压抑低语和谨慎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把手搭到兵器上,转身去看,却见风连晓和商南星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人往这边来——中间的那个正是叶锦城,他模样看着不太利索,倒还像是没有大碍的样子。   (一五五)   那三人走得近了,引得陆明烛和唐天霖自然地起身查看。借着那点吝啬到可笑的月光,陆明烛看见叶锦城左臂上面的衣袖被浸染了一大块,在他们靠得更近之后,便不出意料地闻到了血腥味。叶锦城喘息声凌乱沉重,可还记得在坐下来时连连摆手叫他们低声。   商南星心里有愧,十分狗腿地上前给叶锦城包扎,叶锦城倒也不在意,先前风连晓和商南星找到他的时候,他听说陆明烛和唐天霖都没事,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一半,此时开始有余力担心其他的状况了。   “你们低声点,这合围不知道多大,不过现在听不见声音,肯定是在埋伏了,”他挡掉商南星递过来的手,自己接过手绢擦掉滚下来的冷汗,“哎,你别动我,就是手上被擦了一下,流点血罢了。只是这样终究是完了,他们已经知道我别有目的,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们没发现你们,”他转头看着唐天霖,却不大敢去看陆明烛,“怎么样?没发现吧?”   “没有。”唐天霖沉声回答,言简意赅,“东西我都照原样归位了。他们就算去检查,也不会发现被动过。”   “好……好。”叶锦城还在那里兀自压抑着平复不了的喘息,心思却已经转得飞快了,“营地那边肯定是得暴露了,他们只要顺着我一查,什么都摸出来了……不过之前何先生说过,只要将城防图偷出来,洛阳这一带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可以撤散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图带出去,然后尽快通知据点所有人……罢了,先休息一下,等会儿再摸摸看,能不能摸到口子出去。”   “这会出不去的,”唐天霖沉声叹了口气,“我试过了,他们才刚被起哄得精神了,正在劲头上,我们找个地方躲着,等到下半夜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松懈下来,再找机会出去吧。”   “……要是全都出不去,可就什么都毁了。”风连晓心事重重地扫了一眼林间晦暗的月亮。   陆明烛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缄默地在那里听着几个人分析形势。也许这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当年大光明寺之变和西迁路途,何止艰险困难百倍,眼下这点事情,还不至于让他乱了阵脚。   “……等等,我有丑话可说在前头。”叶锦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霜月把他脸照得冷冰冰的,“你们心里要骂我,我也得说。虽说眼下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一会儿突围的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来说什么同生共死,都是奢侈了——等会儿可不能这样五个人一起跑,得分开来走,一队三人,另一队两人,就算是有哪一边被抓住了,也不能让他们察觉,我们一共有三人以上。”   他的话冷得就跟冰凌子一样,弄得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叶锦城很少用这种语气讲话——以至于他们从来没听过。只是略一思索,所有人就各自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谁都知道,今番被狼牙军抓住就是个死,若是能痛快死也就罢了,只怕还要先求生无路求死无门,叶锦城他们一共三人在前殿,如果狼牙军没有发现多余的人,未必会怀疑后殿被动过什么手脚,更未必会怀疑城防图出了什么岔子。可若是发现多出的人,事情可能就很不一样了。叶锦城思虑缜密,讲的话一句句在理,就是听起来不好听罢了。   “……好,那这队,怎么分?”陆明烛微微一笑。   叶锦城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但是却沉默不语了,连带着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以他那点最可耻的私心来说,他自然是希望仍然按照先前那样,陆明烛和唐天霖一队,唐天霖身上带着地图,是无论如何都得出去的那个。他自己死无所谓,可是拉着商南星和风连晓,好像是有些太无耻了。且不说唐天霖不愿意,田杏子不愿意,就算是这个无意闯祸的商南星,也是营地中的兄弟,也有妻子儿女。也许是因为伤处流了太多的血,叶锦城思及此处,突然觉得喉咙无比地干渴起来,以至于钳口结舌了。   “我该死,是我大意了,害得事情变成这样……”商南星面有愧色地摇了一下头,“东西在天霖身上,陆掌使是明教的人,本来只是来襄助中原门派的,不该连累他……还照先前那样,他们两人一队,我们三个一起……”   风连晓看了看唐天霖,然后点点头。唐天霖一下子发了急,他虽然不爱讲话,可那种焦急的神色一下子就从脸上浮起来了,只是碍于当下的情势,什么都不能说。隔着黯淡的月色叶锦城看不清各人脸上的神情,只是这不用看也能知道,没有哪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他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好低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   陆明烛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地不好受起来,却三番五次地告诫了自己将这点无谓的同情心压制下去。这些中原人,同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是个奉命牵引圣火东归的明教弟子,跟他们有利则合,无利两散,更何况,这次的任务出了岔子,原本不是自己的错。眼前的这几个人里,大半跟他隔着二十年血海深仇,唯一那个跟自己没仇的,是连累所有人的罪魁祸首,他在这里操的哪门子闲心?可他这样竭力压抑,却仿佛没有多大作用,商南星纯属无心之失,运气不好罢了,更何况——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救过自己的一个人。那是在大光明寺外,助他从唐天霖手下脱出的纯阳宫道士。虽然那人自己说是为了还个福报,了个因果,可他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欠着那人一条命——这个恩情不能还给本人,似乎还给纯阳宫也是理所应当的。   夜色越来越深,北面的寒风不知何时潜催暗渐地吹了起来,昭示着深秋和严冬的来临。几人坐在那黑地里,并不挡风,此时又陷入一种急迫的尴尬而没有话说,不由得一个个都觉得冷了,各自哆嗦起来。唐天霖首先站起身来,在风连晓身上拍了一下道:“……你来,我有话说。”   两人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只留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陆明烛被那点乱七八糟的心事纠缠着,一时也不避讳去看叶锦城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他,看着看着就又想起方才唐天霖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心里立时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只恨自己当年手贱眼瞎干出的事情,以至于今天百口莫辩。尤其是唐天霖那最后一句话,解释了不对,不解释也不对,气得他恨不得大喊几声,可此时偏又不能暴露行踪,只好憋着,心里越来越堵。   叶锦城被他这么瞪着,也发毛了,只好讪讪道:“……怎么了?”   陆明烛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只见唐天霖和风连晓两个人靠在一处北风的地方,半坐半卧地挤在一起,大概是在低声说着什么,月光依稀照着那一对影儿,显出一个很亲密的模样来。他将目光收回来扫了下叶锦城,突然一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陆掌使,你要去哪儿啊?”商南星慌得低声喊他,“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找地方突围了,你别叫人发觉了!”   “我又不走远,”陆明烛没有好声气,连头都懒得回,“一会儿就回来。”   商南星现在看着谁都觉得自己理亏,更以为陆明烛这一股无名火是对着自己的,也不敢追他回来,只好可怜兮兮地应了一声,对叶锦城道:“老叶,我该死,回去再叫何先生罚我吧——你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在这里给大家望风——你放心,这一回绝不会出岔子了。”   叶锦城倒并没有多怪他的意思,只因为他知道,商南星和风连晓站下的那个地方,原本是绝然不该有人出现的,谁料到那里好死不死藏了个开小差的狼牙兵?只是眼下,他被陆明烛那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忐忑不安,其实依着他自己,倒是很想跟着陆明烛过去,问问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可是却着实没有力气了,一个时辰后还要准备找出口突围,根本没有工夫可以耽搁。再说了,不管是生什么气,陆明烛也不会告诉自己。相比这些,他担心所有人的安全,早些时候他不能阻止他们出这趟任务,现在又不能保护他们,实在是满心沮丧,却又不得不强自压着自己打起精神来。他看了看陆明烛,却见陆明烛绕过几棵树,转瞬就消失在黑夜里了,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影儿,说明人确实没有走远。   叶锦城没法再说什么,只觉得疲倦和脱力一阵阵袭上来,明明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精神却绷得像根拉直了的弦,连片刻都放松不下。这感觉着实难受,他只好退到后面,靠着一处背风的土坡坐下,虽然明知道什么也瞧不见,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陆明烛那边直溜。   陆明烛独自走得远了些,此时他突然很不想跟这些人呆在一处。月黑风高,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黑云,又重新将那点可怜的月光给遮住了。一旦周遭陷入黑暗,他反而觉出一种莫名的安全与疏离,这种感觉,突然叫他想起无明地狱那三年漫漫时光。那里头黑夜永寂,从来没有过明亮的时候。就是在那样一种黑暗里他独自坐着,缄默无声地让所有回忆像水一样从膝头淌过,经常寂寞疲倦到连自言自语的欲望都丧失殆尽。说这段岁月赐给他许多力量是没有错的,可若说它们不曾在心上留下暗影,那也纯属自欺欺人。融入这种沉默的黑暗很让他花了一些时间,而这种牢狱生活带给他一种发自内心的疏离。他其实很明白,这种疏离一日未去,实则表明他心底里的那股怨气和执念尚未完全消弭,只是他终究凡俗,做不到一笑泯去旧日恩仇。更何况,先前唐天霖的那番话,又粗俗又直白,弄得他始料未及,猝不防备,心里一下子就乱了。他原先早就想过,唐天霖多半因为他兄长的事情恨着明教,又因为自己与叶锦城的关系恨着自己,这么两厢叠加的仇恨,导致他当初对自己穷追猛打,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可一旦唐天霖将实情说了出来,他才发觉,有些事情跟他当初推测得不一样——并且这点不一样,足以叫人尴尬难堪得想要大喊几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认真地反驳唐天霖最后那句话,可思来想去,总觉得脸上着实挂不住,解释等于自取其辱,因而又生生地将它咽回去了。可咽回去了也不能完全消解,只觉得如鲠在喉,堵得发慌。   寒风伴随着回忆从四面八方吹来,冷得他开始瑟瑟发抖。他不想走回去跟他们呆在一起,只要看见叶锦城那张脸,就能想起无数叫人烦心的回忆。陆明烛坐下来,搓着渐渐开始冰凉的双手。思绪的堤坝一旦溃落,无数汹涌的洪水就关不住,争先恐后地涌来要将他吞没。唐天霖方才的话一瞬间尴尬得让他脸上都要烧了起来,外面的寒风却在一刀刀地吹,这冷热交替的感觉实在叫人不舒服到了极点,更有先前没有敲定的那件分队的事情——他虽然欠着纯阳宫人情,可似乎也的确轮不到他来还,就算不还,也不算忘恩负义。他现在懵然有点了解为什么陆荧当初那样地看不上他,只因为关键时刻,他本性里那点过于瞻前顾后的东西就会跑出来拦路,逗引着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妇人之仁,在那里思前想后,宁可自己倒霉,也不要谁都对不起。陆明烛懊丧地向后一靠,用冰凉的双手搓着脸想要平静下来。是了,纵使他出了什么意外,据点也不至于就群龙无首,可他还有个徒弟,比亲生儿子也不差分毫的徒弟,他凭什么要为了那点说不清的福报因果,去自己冒险?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冰凉的双手哆哆嗦嗦,连带着手臂都麻木起来,先前在林子里奔跑出了一身的汗,有些尚未干透,今夜似乎突然开始刮起那种即将进入深秋的寒风,刀子一般剐得人要命。   陆明烛冷得受不了,信手在旁边拾了些枯枝,把它们架成一堆。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油布和燧石,摸了几下都没摸出来,心里不由得更加烦躁了。四面夜里寂静无声,连秋虫的哀鸣都不知道在何时止息下来,只有凛冽的北风奔流过林间高木发出呜咽频响。陆明烛靠着的这地方有一面挡风,他转了个身,小心翼翼地笼住燧石,擦了几下,终于擦着了一小团火。秋季的枯枝水分尽失,极其干燥,一下子就点着了。火星借风燎原,很快就将整堆枯枝引燃,燃烧出一蓬旺盛的火焰,周围一下子温暖起来,陆明烛怔怔地将冻得发凉的双手凑上去取暖。那点火光越发明亮,很快就跃动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陆明烛觉得一种熨帖渐渐从手心处蔓延开来,手臂开始有了知觉,舒服得多了。只是除了这火焰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他突然听见一下下的急促步伐,像是有人踩着枯枝疾奔而来,他刚转过脸想要看看是谁这样不识趣来打扰他,冷不防面前的火堆陡然炸裂散落开来,有个人冲过来,急促地跺着脚,去追逐那些四散开来还在燃烧着的树枝。无数的火星像是雨丝一般被风刀急撩而起,燎得那人被热浪和寒风鼓起来的衣摆上一下子就多出了数不清的细密小孔。陆明烛还没反应过来,正要伸手去制止,抬头就见叶锦城两只眼睛里映着跃动的火光,连这暖融融的红色都拢不住他那煞白的脸。叶锦城一面双足狂乱地去踩那四分五裂到处燃烧的火堆,一面抬起头来冲他低声且惶急地破口大骂。   “陆明烛!你他妈的疯了啊!找死吗?!”   就算是在二十年前,他也从未听见叶锦城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震惊之下他正要反驳,却猛然听见林子外围,似远似近的地方,一下子就起了一阵潮水般的喧哗。   (一五六)   无数锐器破空的嗡鸣撕裂寒冷北风的声音冲这边疾奔而来,所有人都恍然此时才察觉,原来合围的圈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缩得如此之紧。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陆明烛直踉跄出去,反手拔出弯刀,叶锦城后背紧贴着他,挥动着长剑拨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被斩断的木杆和箭头像是之前四散的火星一样落在旁侧,容不得有任何反应的工夫,紧接着又是一波箭雨,陆明烛感觉自己被人猛推了一把,是叶锦城在耳边大声喊着:“快跑!”   情势已经容不得多余的思索,陆明烛疾步奔出,紧接着听见后面叶锦城又是一声大喊,却是冲着另一边的,差不多带着点撕心裂肺的意思了。   “跑啊——快!”   陆明烛来回挥刀挡掉那直扑过来的利箭,这些箭雨密集得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改变方向。他已经没有时间责怪自己,只能匆忙地往林子深处急退。枯叶在脚下碎裂,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心跳声,一下子就被迎面扑来的黑暗包裹吞噬了。他听见后面叶锦城在大声喊着什么,却也听不清了,那尾随而来紧紧咬着他的箭雨,让他一时间只能勉强自保。   风连晓跑在最前头,中间是唐天霖,商南星提着剑断后,且退且挡。他们都听见了叶锦城那一声大喊,本能之下也立时站起来向反方向疾奔,可先来那一阵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发觉包围本已近在咫尺。那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扰乱了所有人的步调和方向,商南星一面跑,一面气喘吁吁地低声喊前面两个人,只是这一喊,他们才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经重新陷入平静,所有的呐喊和追逐之声,都几乎消靡殆尽,不知所踪了。   “完了……”商南星累得连声呛咳,“老叶和陆掌使呢?怕不是……都追他们两个去了吧?”   风连晓一言不发,只是扫了唐天霖一眼。   “跑,快跑。”唐天霖眼睛睨着远处黑暗的林子,伸手将腰后的千机匣取下来,毫无声息地张开端在手中,语气急迫而且低沉,“来不及了,跟过去就是找死……都追到那边去了,这边有出口,趁着没合围赶紧走,我们能回去,再派人去救他们……也……”   风连晓似乎听见他说话带着哽咽的鼻音,再一晃却又觉得听错了。尽管各自心急如焚,却也都知道唐天霖说得没错,机会稍纵即逝,万一再次被合围,恐怕插翅难飞。三人重新迈步疾奔,无尽的黑暗裹挟着零星的月光扑来,一下子就将所有人给拥进了夜色的深处。   枯枝和枯叶在脚下碎裂,月光原本以清冷的色调一线一线地从林间高木中斜落进来,安谧无匹,此时却在视野内剧烈地颠动,叶锦城听见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喘息也一声乱过一声,交叠在一片,胸口像要炸裂似的,只觉得又痛又热,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出个玉泉鱼跃又赶出一截,终于体力不支地跪了下来。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有那么片刻的恍惚,随即他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动,扭头一看却是有个人在他旁边重重地跪坐下来。叶锦城本来紧张到了极点,吃这么一吓,提着剑直跳起来,却突然看见黯淡月光陈铺下那些栗色的光亮卷发——是陆明烛。叶锦城立时魂飞魄散,简直比方才受到的惊吓还大,一下子扑过去拽住陆明烛,将他往自己掩身的土丘后面拖。陆明烛显然也累得够呛,纵使有心挣扎,一看见是他,也任由他连拖带拽地弄到后面。   “你没受伤吧?啊?”叶锦城一面呛咳不住,一面伸手在陆明烛身上乱摸了一通。陆明烛一把拍开他的手,像是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叶锦城没摸到什么伤处,脱力地坐倒下来,两人靠在夜的静谧怀抱里,深深浅浅地喘息。不多时叶锦城先开口了,声音里全是怒意:“叫你跑……你他妈的,怎么又跟我跑到一起来了……你是想死……还、还是……说起来……咳……咳咳!陆明烛,你早上出来头壳被门挤了?!生火,真有你的啊!”   陆明烛本来正在懊丧万分,深恨自己怎么关键时刻走神,犯下如此不堪的错误,被叶锦城这么一骂,一股少见的恼羞成怒的情绪立时把他攫获了,也忍不住怪声道:“……追兵还在后面,你就急着来骂人了!不想死就赶紧起来跑!”   “你还有理了?”叶锦城叫他气得死去活来,“常年打雁的,反倒叫雁啄了眼,说出去人家都不肯相信啊!你他妈的都在想什么啊?”   他话讲得难听,实则是因为担心陆明烛安危。若在平日里,唯唯诺诺一万个小心也不够,哪里敢这样骂人。只是眼下一想到方才陆明烛差点把他自己害死,叶锦城心里后怕,那后怕就转成一股无名火扶摇直上地烧起来了:“陆明烛,陆掌使,你恨我归恨我,看见我就烦也罢了,不要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那命贵重,要是出点什么事情,你师弟师妹追着我偿命,我赔不起的!你不是最英明睿智吗,怎么到了关窍的时候,连这种事也干得出了?!”   陆明烛好容易止住咳嗽,本来正在又愧又急,只觉得脸颊唰唰地烧着了,被叶锦城这么一数落,也气得哆嗦起来,不由得冷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圣贤,犯的错还少了?!从前被你骗成那样,可不是比方才还要蠢上百倍么!”   叶锦城没料到他突然劈面丢出这么一句来,立时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你——”他刚刚讲了这么一个字,突然听见林子深处又传来那种令人不安的沙沙响动,是先前被他们甩掉的狼牙兵追踪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立时顾不得争吵了,连忙爬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跑。只跑了一步,叶锦城就觉得后心一痛,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陆明烛面带愠色,黑着脸道:“你怎么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手从叶锦城后背摸了一手的血。先前情急之下,谁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状,此时才借着那点亮光赫然瞧见,至少有两枚箭头断在叶锦城后背里面,将衣服都染湿了。   “别看,别看了!一时半会不会死,赶紧跑!给抓住就彻底完了!”叶锦城连连推搡他,“我回去也是一样,你赶紧跑吧!”   陆明烛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很短的一瞬,才拉长了脸道:“你以为我想跟你一起?听不见么,三面合围了,跑吧!”   两人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再在意一阵阵袭上来的脱力和心慌,赶紧快步往林子西南方向跑。陆明烛先前犯浑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捅了个天大的漏子,现在又愧又急,反而比谁都要清醒了。   “往西南走吧,现在是夜里,贴着官道北面那一侧,没有什么人,先跑了再说。天亮了要是还不能甩脱追兵,就麻烦了。”   叶锦城也抬头看了一下月亮,幸亏这晚夜色幽深,行路困难,虽然叫他们不便,可也大大阻挡了追兵的来路。两人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到林子深处,陆明烛回头催促叶锦城道:“快一点!没时间磨蹭了!”   叶锦城一张脸煞白的给月亮照着,难看得要命。背上的伤处渐渐开始疼得难以忍受,让他觉得两腿打颤了。   “……我……我啊,走不动了……你走吧,实在不行,就算给他们抓着了,他们也会给我治伤的……你只要能回去,再托大家来救我便是……”他说到这里,额角滚下一连串的冷汗,扶着一棵树站在那里,却不再动步,显然是因为又想起了什么,月光照在他那白寥寥的脸上,眨动的黑色眼睛像一对受惊的野鹜,“……也不知道,他们三个跑出去没有……”   “一定跑出去了。先前都过来这边了,一定有缺口。”陆明烛心里还在懊悔自己的失常,虽说人都有个走神的时候,可他这个神,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大概真是叶锦城所谓的常年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睛。这一次固然是商南星先坏事,可那勉强算得上是意外,自己这个就是纯然的失误了——叶锦城先来骂了他几句,他倒听得出来,大部分是出于担心的情绪,倒不是责备。抛开旧日的恩怨,这一回的确是他把叶锦城给连累了,叶锦城本来在另一边,要是转身跟唐天霖他们跑了,留自己在原地等死,虽然不够义气,倒也算是自己活该,可他非要冲过来,害得自己白白欠他一个人情——自己的仇都没报,他却来让自己欠他人情,真是好不要脸!陆明烛负气地想着,越想越钻进牛角尖里,越想越不明白了。   叶锦城突然拍了他一下,陆明烛骤然回过神来,只见叶锦城的脸白寥寥的像张薄纸,上面冷汗成串地下来,却是忧心忡忡的神色,还夹杂着些许怒意。   “你又走神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说着说着,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了,让步于一种纯然的担忧,“你这样老走神,怎么跑得出去啊……快走吧,那边追兵好像跟丢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抵抗某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好一会儿才接上下面的话,“别再走神了……我自己回头往那边走,你放心吧,狼牙军的医官们,也不错的……”   陆明烛一时语噎,半晌才断然道:“不行。”   “……哎哟,我的祖宗,我求求你了,赶紧走吧!”叶锦城闻言露出一种像是要哭出来的神情,先前陆明烛毫不忌讳地说出以前的事情,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了,“快走吧!我以前害了你一次,可不想再害你第二回 了!是我走不动,又不是你……”   一来一去间到底谁连累的谁,好像都说不清了。月光笼下来,陆明烛脸上像笼着一层寒霜:“你少他妈的自作多情。我不是为着你才跟你一起跑的,一来那三面明摆着跑不出去,二来你要是被他们抓去了,牵连出多少人来?你以为你厉害,他们审你你能死都不招?”他说着冷笑一声,“他们就算现在回去商会抓旁人,只要你没被抓住,无凭无据,也不能把商会怎样,你要是一被抓了……呵呵,就算你急着找死,也多少留点时间,给屠狼会营地和你们商会的那些人留点逃命的工夫吧?这事是我坏的,我可不想自己回去,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叶锦城被他这一番弄得无话可说,讪讪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陆明烛两下扯开他后背的衣服,检视了一番,冷声道:“就是痛,死不了。你忍着,先走出这边去,我们往西边走,先把这拨人甩掉,等天亮了,给你处理伤口。”他说完这话又看了一眼叶锦城,却见叶锦城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把脸转过去了。他在那里磨磨唧唧地揉弄了很久,就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   陆明烛推了他一把道:“赶紧起来,再不走,又给咬上就麻烦了。”   月亮彻底西沉了。半圆半缺的月亮从黑云后面探出脸,一瞬间将沉甸甸的银色月光铺满到所有地方。林子到了尽头,渐渐开始稀疏了。狼牙军先前的合围还算得上是很准,大约明白他们是要往洛阳城方向跑,因此都在北面,那包围圈本来布置得匆忙,也纯属是要围住他们,等天亮再合围将他们一网打尽。谁知道陆明烛先在不该走神的时候走神,捅出漏子,弄得狼牙军提前合围,布防反而出了漏洞,让他们趁乱走脱了。但是他们一刻也不敢停,因为后面的追兵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跟进,让人感知得很清楚。狼牙军知道他们逃跑的方向,只是因为他们人少,目标也小,才暂时在追兵面前糊了障眼法,可若是一停下来,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叶锦城一路唉声叹气,一半是因为伤口着实疼得难受,另一半则是在担心唐天霖等人到底有没有跑出去。说到底,所有人吃苦受罪,还不都是为了那张城防图,只要图送出去了,就算再有千般不甘,也是自己的私事了,于公那一面,他们是对得起所有人了。陆明烛劝他没用,索性骂了他一阵,说是他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唐天霖等人有没有跑出去,他们现在帮不上忙,只要先保证自己别被抓住就行了。叶锦城心思千头万绪,跑路途中还连着几次试图说服陆明烛自己回去——可他不知道陆明烛心里有愧,是绝然不肯这么丢下他一个人走掉的。陆明烛开始充耳不闻,后来被他说得烦了,忍不住就又要骂人,骂得叶锦城安静下来,暂时不敢提这件事。一时找了个地方暂且停下来,陆明烛替叶锦城将后背的两处箭头挖出来,还好都没伤到内里,身上也还有金创药,只是失血有些太多,这一歇下来,再要迈开步子,可就难上加难,速度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   二人官道是断然不敢走,连小路也不考虑了,只好偷偷摸摸地拣那最偏僻的地方去。叶锦城知道,一旦当晚抓不住他们,狼牙军很快就会传令到各处,下令严加排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定然是那通缉榜上的头号了。这种通缉榜,很快就要传到周边各处燕军所辖州府,他们就算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各处快马加鞭的狼牙信使和众口相传。到时候就只能掩藏特征,隐姓埋名地躲躲藏藏。陆明烛虽然平日里跟自己在场面上有交往,也免不了被查,可终究还有余地,这么跟着自己跑,倒是把他连累了。他这么想,却不知道陆明烛心里也在这么想,两人心里各怀愧疚,却又忙着赶路,先来无处发泄,连着发生了好几次争执,跑了一阵子之后,却因为那愧疚而渐渐安静下来,两厢无话了。   好在洛阳城附近多山,他们又在洛阳呆得久了,地形熟悉,白天里断断续续跑了一天,总算又熬到天色渐渐擦黑。   (一五七)   “今晚还是出不去了,先在山里过吧。”陆明烛把一堆干柴扔下来,“你有空在这里挺尸,倒不如想想看往哪里去。”   叶锦城后背和左臂都有伤,只能向右侧躺着,时间长了自然难受得紧。可他倒也忍得住,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痛,先前被陆明烛几番责骂之后,也安静下来不再讲话了,听见陆明烛方才的话,才开口道:“……我头疼,想不出来了……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就干脆去找狼牙军,让他们先给我把伤治好再说……够了,真是受够了……”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陆明烛,“你若是愿意自己走,那才是……”   “闭嘴。”陆明烛言简意赅地打断他。他听出叶锦城的话里还是有许多焦急,并且带出一些自暴自弃的疲倦意味。他听得出叶锦城实则是在担心自己,说是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那也是假的——叶锦城今番算得上是被自己给连累了,却一直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是虽则为了这件事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叶锦城,可他还是清醒的,深知无法将这和十几年前的恩怨混为一谈。他想得清楚,因此也就下定决心,好好把叶锦城送到安全的地方,将这事了结,从此以后各不相干。只是他这么想,却不晓得叶锦城会不会同意。   “你先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去找点水。”陆明烛说着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扔到叶锦城跟前,那东西猛地扑腾了一下,叶锦城猝不及防,给惊得下意识向后一避。那是只色彩斑斓的大锦鸡,陆明烛方才去捡柴火的时候,恰巧给逮了个正着。   陆明烛掏出燧石,擦出一点火星,却立刻感觉到叶锦城的目光如芒在背似的盯着他。他回头看了一眼叶锦城,不咸不淡道:“别看了,这回周围没人,我不会再犯错了。”   他说着擦着了油布,并且慢慢引燃了那堆干柴。温暖的光晕很快就将四周照亮了,并且抵抗着从小丘后面吹来的寒风。陆明烛把那被撅折了翅膀的锦鸡往叶锦城身边一踢,道:“你料理料理它,我找水去。”   不多时陆明烛找了水回来,却见叶锦城已经坐了起来,火光把他因失血而发白的脸笼出一层虚假的红,不断从柴堆中蒸腾起来的热浪,将他额前的头发掀得不住飘动。叶锦城正在动手往火堆里面添柴,可先前那锦鸡还好好地躺在一边,连根毛都没少。   “我叫你收拾收拾它,你倒是在这里发呆,怎么的,我是该伺候你的?”陆明烛先前已经下定决心,一码归一码,只要过了这一关,从此泾渭分明便了,因此也暂时不打算用素日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对他,索性有话就说。   “……那个,我……”叶锦城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低下头去了。陆明烛不解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突然发现,他脸上的红不是完全被火光映照出来,而是真真晕在那里的。陆明烛愣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叶锦城从小生活优渥,连洗个衣服都不利索,要么是不会收拾这个,要么就是纯粹的不敢,看来后者居多。他也不戳穿叶锦城,只是弯腰把那锦鸡拾起来,站在那里就开始拔毛,并且将那些色彩斑斓的羽毛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那还没死透的锦鸡在他手里开始挣扎着叫起来,陆明烛用眼角扫了一下叶锦城,只见他神情开始躲躲闪闪,最终转过头去了。   “……你就不能先把它弄死吗,这样也太……”   “你这辈子山珍海味吃了不少吧,”陆明烛的声音听起来要多讽刺有多讽刺,“连这个都不懂,先杀了再拔毛,拔得不利索。现在是在逃命,又没有什么刀子镊子,等会儿你嫌不好吃,就饿着吧。你自己什么混账事没干过,现在在这里假模假式地发慈悲给谁看?”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还是一用力将这晚饭的脖子拧断了。   叶锦城张了张嘴,半个字都没说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陆明烛手里捏着的不是那锦鸡的脖子,倒像是自己的。其实他半分都不怀疑,如果可能的话,陆明烛大约很多次也想像拔这鸡毛一样,把自己连皮带骨从上到下揭开算了。他想着想着就觉得怕起来,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往陆明烛那里瞟——以前就算是眼睛里看过多少次,他也从未在心里正视过陆明烛,正视过自己对陆明烛的感情,事到如今,还能再见乃至还算平静地相处,反而更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怎么都看不够了。   陆明烛已经手脚利索地把那锦鸡开膛破肚,一抬眼见叶锦城那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莫名觉得这模样就跟方才那被他打蒙了的锦鸡没什么区别,再看他那一身原本华丽绝伦、眼下却乱七八糟的衣服,也跟这锦鸡那色彩斑斓的乱糟糟的羽毛没两样——他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点想笑,然后还真的叹息似的笑了起来。   “……眼下……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陆明烛方才架在火堆上烤着的鸡都开始滋滋地向外滴淌着肉汁和油花,叶锦城的声音才可怜兮兮地响起来,只是这声响儿简直还没那柴火爆裂开的声音大。   陆明烛不置可否地用眼角风扫了扫他,动手把那野鸡翻了个面儿,道:“我不能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叶锦城的声音拔高了,“天霖他们不知道跑没跑出去,营地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我那徒弟是个大人了,做事稳重也就罢了,你那个还那么小……你非要蹚这浑水,跟着我跑出来……你考虑过他不曾?”   “……你出来之前不是把罐子送到营地里了么?”陆明烛瞥他一眼。   “是啊,我交给林师侄了……”   “奇怪,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陆明烛的回答斩钉截铁,一瞬间让叶锦城突然觉得他简直有些冷酷无情乃至没心没肺了,“何先生那么算尽千机,还能不一早安排?只要他们三个出去了,营地还轮得着你来操心!你先把自己管好了再说吧。”   叶锦城叫他驳得哑口无言,只好沉默下来。不多时那野鸡烤得熟透,两人各自坐在那里闷声不响地啃着,叶锦城心里担心着无数事情,尽管饿得两眼发黑,却吃得极慢,倒是陆明烛下定决心做完这件事就跟他分道扬镳,因此反而看得开了,利索地把自己那一份吃完,随即嘲弄他道:“你再不吃,我就要动手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叶锦城闷头啃了两口,却连嚼也没来得及嚼,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食物还含在嘴里,就忧心忡忡道:“……你这是打算把我送到哪里?”   “我怎么知道,看你想去哪。”陆明烛的神情格外轻松,简直不像是在逃命,“先来不是叫你想吗,你可快点想。别惹得我烦了,一刀杀了你干净。”   叶锦城虽然知道他最后那句话不是认真的,也不免大受打击,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想法了不是么……说出来吧,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的确不能怪他,他如今,一定已经是燕军通缉榜上的要犯,没准翌日天亮,他们一走出这山林,就会发现附近的镇子上已经贴满了关于他的榜文。纵使心思缜密如叶锦城,也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东面都是狼牙军的势力,往西走吧。”陆明烛凝视着火光,“……去枫华谷。狼牙军和唐军在那里交战,谁都知道狼牙军已经支持不住,收复洛阳,那就是月余的事情……否则我们也不用去偷什么城防图,”他叹息似的笑了一下,“……我先前听何先生说过……那个卫天阁……娶了你师妹的那个,他带兵在那里……你去天策军营。”   “……那你呢?”叶锦城听见枫华谷,活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尴尬又难堪的沉默,一瞬间像是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简直不敢看陆明烛,可陆明烛却似乎很坦然,坦然得像是全然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一般。   “我哪里不好去?通缉榜上又不会有我的名字……”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子般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叶锦城,“那边的明教据点多得是,我自己找过去就行。”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那个地名,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都太敏感,是一切孽缘和伤口的起始之处。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者这样说并不恰当,狂风中的人不会想到这风起始于青萍。当初在枫华谷惨厉无匹的门派之争的狂风中,他们各自作为小小的青萍,谁也不会料到这风波会波及乃至贯穿他们的一生。后来的大光明寺中,天策府乃是剿灭明教的主力,卫天阁更是直接参与其中,他简直无法想象,如今陆明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知道陆明烛宽怀大度,恩怨分明,不至于拉拉扯扯,可是若说陆明烛对当年之事半点不在意,他自己也万万不能相信。   “……你别挑三拣四,”陆明烛的声音变冷了,冷得突如其来,简直好像是在掩饰自己方才对叶锦城那种太过不计前嫌的态度,“不去找天策军,你还想怎样?我可告诉你,你好自为之,不要蹬鼻子上脸,我不跟你提及以前,那是为眼下情势考虑,你别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一笔勾销。”   他讲这话倒是冤枉了叶锦城,叶锦城自己,也从未认为当年的恩怨可以一笑而过。只是听见陆明烛先前那样自然地对他说话,说他心里不高兴,也是假的。只是陆明烛这一盆冷水兜头浇得神准,让他立时蔫头耷脑地不敢再讲话了。   陆明烛站起来,一双长腿来回着倒腾两下,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站定,一手把啃得光溜溜的一根鸡骨头扔进火堆里,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油,随即自然而然地弯腰将手在叶锦城的衣服上擦了一把,才抬起来一捋头发,睨着他道:“你去是不去?”   叶锦城被他弄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当然……当然去。”   “我得去睡了。”陆明烛用一种冷酷无情的语气吩咐他,“你守一会儿。要是我醒来看见你在睡觉,就一刀捅死你了事。”没等叶锦城搭茬,他又接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转什么念头。趁我睡着了自己走,是吧?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为营地里那些人想想,给他们争取点时间。别以为你自己骨头那么硬,被狼牙军抓住,只怕还没上刑架,你自己就先要鬼哭狼嚎了。”   叶锦城一时心思复杂,噎了半晌摆摆手道:“……知道了,你睡吧。”   陆明烛睡了前半夜,后半夜叶锦城才得空迷迷糊糊睡去。他带伤乏力,困得死去活来,可此时在逃亡途中,又不能精细处理伤口,疼得钻心,辗转反侧地睡出一身冷汗,断断续续的梦境里有无数虚影,正待仔细分辨,已经被陆明烛粗暴地弄醒了。   “起来赶路。”   两人各自无话,将烧火的痕迹掩盖了,简单收拾一下继续向西南方向走。一路上叶锦城神魂不宁,陆明烛看出来了,但只要他没有唧唧歪歪地来烦自己,也就不去戳穿他。他看得出,叶锦城这种不安不仅仅来自于这一连串的事情,而更多是在于他自小锦衣玉食、见惯繁华,和人打交道他得心应手、八面玲珑,可在这野外,他只怕是什么都不会,因此发自内心地深感不安。大约过了午后,山林渐渐稀疏,在山中行走,有时候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远处官道的踪迹。叶锦城身上那伤是新的,在山间赶路十分耗费体力,很有点跟不上的危险。只是陆明烛并没有太多迁就他的意思,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走,叶锦城不敢多言,只能尽力跟随。   “前面大约到镇子上了。”陆明烛停下来,“歇会儿吧。这个样子可不能进城,说不定里面早就贴满布告了。你这副样子,简直就是活招牌,”他捻着下巴看了看叶锦城那严霜似的眉眼和头发,“我去镇子上买衣服,回来再走。”   叶锦城恐惹他生气,更何况此时也不敢节外生枝,唯恐不小心将两人都连累了,早就死了自己偷偷走掉的心,便道:“好,那我在这里等你,你可小心点儿。”   陆明烛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来,看着叶锦城道:“你身上有多少钱?”   叶锦城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红红白白了好一阵子,才道:“……没钱……先来在军械库,都给那该死的狼牙戍卫长了……”   “出门不带钱,真有你的……”陆明烛仰天长叹,恨声无比,“你钱那么多,临要用了却一个也没有,是准备死了之后让你徒弟烧下去给你么?”   “……你不也没有带钱!”   “我是去拿地图的,带什么钱?”   “那你去拿地图的,带什么燧石?”   两人无言以对地互相瞪了一会儿,陆明烛突然走过来,一把将还悬在叶锦城腰上的玉坠扯下来在手里掂了掂,道:“……总算还能用。你把衣服脱了。”   “……什……什么?”叶锦城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还未及反应,陆明烛已经一手上来,三下五除二地剥了他那件脏兮兮的白色外套。这本来是件贵重衣服,白色锦缎底子,上面金线刺绣着菊瓣纹样,领口还镶了一圈白色皮毛,只是这几日摸爬滚打,叫血迹尘土弄得一塌糊涂了。   “哎……哎,哎,明烛你要干什么……住手……”陆明烛并不理他,只是三两下从他里面脱下一件衣服来。他们出任务那日天气本来还不算太冷,只是叶锦城早些年生病,身体不好,习惯之下穿得多,这里面的衣服,勉强也可当外衫一套,并且不算太显眼。两人身量差不多,陆明烛把那剥下来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又将自己那明教弟子的衣袍拢在一起,往腰背上一束,挡住那些破损的地方和血迹。   “布告上一定没我,只是我们同狼牙军素来不合,见到教中弟子打扮的,他们总是会多留心些,太显眼了,你这衣服先借我穿。”陆明烛动手把头发高高地拢成一束,一面把弯刀贴身藏到背后,一面冷声道,“在这等我,别动。”   叶锦城把自己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拢回身上,吸了一下鼻子,点点头。   (一五八)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圣教在中原轰然倾塌,不得不徐图向西,他们仓惶撤退,狼狈不堪。西迁的路那么远,那么漫长,长到他在日后回忆起来,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是如何走过来的?所谓天意,大致如此,当年的狼狈,不能全部归结为叶锦城所害,可至少也有他一份功劳,如今叶锦城也尝到这夹着尾巴逃亡的滋味了。   可是自己为什么还得陪着他?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叫陆明烛愣了一下。可是很快他就将它抛到脑后去,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纠缠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的时候。陆明烛加快脚步,往前面的镇子上走去。在中原的土地上,最方便的一点莫过于这里不论战乱与否,都仍然聚集着许多外邦来的客商,他这副模样,倒不会太引人瞩目。陆明烛穿过镇子东面的原野,只见四下里田园荒芜,乱草横生。秋风萧瑟之下,那疯长得比庄稼快得多的枯草,正在无情又张扬地招展着嚣张的身姿。官道上来来往往还是有人经过,可无一例外都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陆明烛认得出来,那是一种战乱所带来的疲惫。久居洛阳市井,还觉察不出太多,此时乍一见这景象,顿觉悲惨难言。纵使这唐王朝或者燕军土地上的人们的命运,与他这样一个家乡万里之遥的人毫不相干,陆明烛也觉得心里有些触动,可是他帮不了任何人,就算帮得了,他也不敢节外生枝,只好加快步子往镇子方向赶路。   一进到镇口的那条道上,他就看见来回徘徊着的狼牙军士。陆明烛虽然心中早就有过准备,可还是免不了觉得有些发怵,因此尽量绕着走。还好那三五成群的狼牙兵,说是值守盘查,倒更像是在游荡。陆明烛偷空仔细看了看这些人,只觉得他们懒散的神情里更透露出一股听天由命的蒙昧和茫然——枫华谷的战局情势,想来多少也会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还是先前叶锦城说过的那句,这些狼牙兵,造反的时候跟着顺势而上,嚣张已极,其实心里比谁都怕。如今这懒懒散散的样子,也不像是能有底气打胜仗的意思。这镇子不小,越往里头走,人就越多,也不会有人再注意他了。陆明烛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去寻质库当了叶锦城那玉坠子,然后找到成衣铺,胡乱买了些普通粗布衣衫和遮面斗笠等物,准备回去找叶锦城。   他走到镇子口的时候停住了。迎面走来一队狼牙官兵,为首的那个手中拿着一卷类似榜文布告的东西,往进这镇子口的必经之路的石坊上头一贴,立时就引得来往人等纷纷驻足观看。陆明烛突然觉出心跳得厉害,可又不能不去看一眼,打定主意索性干脆大大方方地挤进人堆里。人群中有识得字的,正在那里大声地给围观的众人念着榜文上的内容,引得议论像是潮水一般扩散开去了。陆明烛仔细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通缉榜文,上头四个人,底下那两个没名没姓,画像描述也颇为模糊,大约就是风连晓与商南星了,而最上头的那两个,正是叶锦城师徒两个。画像画得很有些类似,描述更是详尽。陆明烛瞧了半天,只觉得喜忧参半,他知道叶九霆之所以上这榜文,不过是因为他是叶锦城的徒弟,被牵连的。可是既然上这榜文,就说明他一定得了消息,早就拖家带口跟着屠狼会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并没有被狼牙军擒获。只是叶锦城素来跟洪英打交道,特征早就被狼牙军们记得分明,他生得俊俏出挑,年纪不算太大,却又满头白发,走到哪里恐怕都很显眼。   身边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讨论着狼牙军所许诺的赏金数量。陆明烛冷眼旁观,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世间之事说来说去也就那么点意思。他自己固然是为了明教的将来罢了,可叶锦城在那里拼死拼活搭上性命去偷那城防图,不过是为了唐军回师顺利,山河能够再得太平罢了——可其实对这些百姓来说,谁做皇帝,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他们不晓得这通缉榜文上的人是因为做了一桩什么样的事情被通缉,只晓得这个人现在身价不菲,都在盘算着谁有那份好运去领这笔赏钱罢了。   陆明烛看得差不多了,便抽身出来,回到镇子外面去找叶锦城。一来一回很花了些时间,天色都擦黑了。叶锦城倒是在原地没动,但是已经累得睡着了。陆明烛毫不客气地把他踢醒,顺嘴骂了他两句,说他太不警醒,就算不被狼牙军抓去,这山里的野物出来也能把他拍成肉饼。叶锦城一声儿不敢回嘴,低着头默然无语地啃着陆明烛带回来的干粮,然后缄默地换掉衣服。他穿惯了锦衣华服的,现下突然打扮成普通跑江湖的人一般,颇有些不习惯,连陆明烛看着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眼下并没有讲究这些的条件,为后背的伤处简单地换过药,陆明烛便催着他起来动步。   “前面的镇子不能去了……哎,你把头发收到上面去,斗笠戴着,不准拿下来,”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擦着了火,准备把两人那些染血的旧衣服给烧掉,“……我方才进去,正巧碰见狼牙军贴榜文,恭喜你了,你就在那头名上站着呢,眼下身价百倍,值钱得很。”   叶锦城听得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也不敢接茬,只是点了一下头。陆明烛想了想,不打算把叶九霆也在上头的事情告诉他,便道:“走吧,镇子不能去,只好走山路了,慢是慢一些,好歹要安全许多。”   “……走城镇里头,只怕也有它自己的好处。”叶锦城低声嘟嘟囔囔,陆明烛知道,他是痛恨走这山路,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反而如鱼得水,“走山里是安全,万一给什么进山的人撞见了,更要疑心我们鬼鬼祟祟,到时候出去报官,死得更难看,先贤说了,大隐隐于市,人越多的地方,就算张了榜文,他们也未必发现……你……你别瞪着我呀,我是觉得走得慢,只怕夜长梦多,连累了你……”   陆明烛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更何况,眼下这里山路还能走,越往西去,这条路他是知道的,山里很快就没有办法走了,不得不从城镇里面穿过,该面对的,迟早还是一样都逃不掉。他这么想着,觉得头疼起来,思来想去,到底是他在林子里燃的那一堆火坏的事,说是叶锦城现在连累他,可到头来其实也是他连累了叶锦城。陆明烛越想越烦,只觉得天意作弄,明明自从决定回中原的一刻,就再也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纠缠,却一再事与愿违,与他越纠缠越深。用他年轻的时候就知道的那句中原的俗话说,这叫缘分未尽,不过大概是算孽缘那一类。   还好只要把他送到枫华谷天策营,就可以回去接走陆嘉言,此间事了,从此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是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原谅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可是要再次信任这个人,是很难的。但眼下,两人一起走到这个境地,他似乎必须得强迫自己去再次信任叶锦城,这太难太难了,难得他一瞬间无端生出无数的抵触情绪。   “别废话,起来走。前面这个镇子刚张榜,所有人的眼睛比贼还亮,你是想去找死?”陆明烛拿足尖拨了他一下,“今晚还露宿,后面几天再走镇子里。”   叶锦城无可奈何也不敢反驳,只好站起来跟着他走。虽然是陆明烛先坏的事,可是陆明烛竟然愿意这样一路相送到天策营,他怎么可能不愧疚感动。就算是出于无奈,可陆明烛原可以有太多理直气壮的缘故把他丢下,独自走掉。然而陆明烛并未这么做。过了这样多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陆明烛身上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变。   “……过了今晚,明天到了下一个镇子上,你还是……走吧,”尽管知道陆明烛先前警告过,他还是不能不重复说起这件事,“剩下的路,我一个人就能……”   他听见一声金属嗡鸣的微响。陆明烛反手拿着弯刀,刀面一转,刀尖点在他腮角,往上一顶,随即另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脸。   “都到这里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走哪儿去?”陆明烛的声音冷得赛过冬日风刀,“你再这么唧唧歪歪惹人心烦,信不信老子活剐了你?”   叶锦城被那脸上触觉弄得愣了,只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烧起来,一股熨帖的温度让他差点毫无缘由地傻笑起来了。陆明烛收回了手,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抿着嘴不敢再讲话。   陆明烛却嫌弃地一甩手,然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低声咕哝道:“倒是该刮胡子了,脏兮兮的……”   他说着没事人一般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留下叶锦城在那里发怔。   两人在山里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总算又到了下一个市镇。这镇子比先前那个还要更大些,人也更多,这对他们来说,总算是件好事了。叶锦城不敢贸然进入,陆明烛先去打探了一下,这镇子口虽然有狼牙兵,却不多,也没有在四处盘查的模样,更好些的是,抓捕的榜文似乎还没有张贴到这里,也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叶锦城不敢将斗笠上的细布放下来,只恐叫人看着形迹可疑,因此只戴了斗笠,将边沿拉低便了。还好他这人本来就善于同人打交道,进了市镇,倒显得如鸟投林,连说话做事都显得比在山里利索,相形之下,陆明烛倒反而不如他了。两人特意在镇子里逛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叫人紧张的迹象,遂放下心来,打定主意只要不张扬高调,也就罢了。之前几天在山中一直半饥半饱,要么就只能是啃干粮度日,两人见没有什么大碍,也就装作路过办事的客商,去路边寻了邸店吃饭。   这明明是逃命,还能喝上口热汤热水的,也算是太过奢侈了。陆明烛喝了几口热汤,又觉得店堂里的炭火燃得四下里温暖如春,身上渐渐熨帖舒适起来,便开始看身边的叶锦城越发地不顺眼。他当年西迁途中,狼狈有余,哪里能得这样的待遇?为什么这个人,明明上了燕军洛阳府通缉榜的头号,还能悠然自得地坐在这里吃吃喝喝?他想着越发地生气,也不想给叶锦城好脸,便道:“这会儿还早,等一下人多起来了,万一有些人发觉什么可不好,你吃快些,我先去休息了。”   他说着站起来就要往柜上走,叶锦城连忙扔了筷子道:“你去哪儿?”   “老子困了要睡觉。”陆明烛不耐烦道,“钱在桌子上,你吃完了自己去开间房休息。”   “哎,哎,你等等。”叶锦城拉住他,陆明烛挣了一下,挣脱不开,又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跟叶锦城翻脸,只好不悦地坐下来道:“干什么?”   “……你要睡两间房啊?”   “妈的!你这个……”陆明烛勃然大怒,骂了半声好歹算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不然你还想怎样?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在山里头防着野兽什么的也就算了,轮流守夜,到了这城里,你还想叫我伺候你?”   “你别生气呀,听我说完,”叶锦城灰头土脸,样子可怜兮兮的,“我哪敢让你做什么……只是这城镇里也要小心,”他说着压低声音,模样一本正经,“你说万一,咱们分开睡,万一啊,我是说万一,狼牙兵找上门来,怎么办?”   “好一派胡说八道!”陆明烛冷笑,“咱们睡在一间,要是被抓,不是一起完蛋?”   “可是如果分开,若是一个人先察觉到了什么,还得去叫另一个人,这耽搁一下,若是来不及可怎么办?”   “……要是先抓的是你,老子乐得自己走了,管你去死。”陆明烛怪声促狭。   “……可是你看,这店里的掌柜和杂役,都已经看见咱俩是一起来的了,”叶锦城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狼牙兵要来抓人,肯定要先问过掌柜,我倒巴不得他们先抓我,你自己走了也就罢了,我也安心……可万一先抓的是你呢,你冤不冤啊?你是把我供出来呢,还是闭口不言呢?”   陆明烛在心里一想,立时哑口无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又被叶锦城给绕进了什么不得了的圈套里,可是思来想去,又钳口结舌地没法反驳。他瞪着叶锦城,叶锦城赶紧站起来,将嘴巴一抹,道:“开房去吧,我吃好了。”   “你这个——”   “……再说了,住店不便宜呢,”叶锦城低声咕哝,“还得防备应急,有钱能使鬼推磨,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留点钱在身上总是没错的……若是照你这个住法,我身上有多少好东西也不够进质库当的……”   陆明烛强忍着把他一巴掌拍到墙壁上的冲动,转头用一种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声音对掌柜道:“掌柜的,我们要……”   “……一间房!”叶锦城突然从旁边横插过来,趴到柜台上用一种不大却很清晰的声音接了他下半句话,像是怕掌柜的听不清,他甚至还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下。   那掌柜的先前也依稀听见这两人在争执,还以为是结伴赶路的客商,为了琐事不和,因此道:“……二位,小店现在空房还多,二位若是不方便,不妨……”   “没什么不方便的!您等会请杂役送些热水上去就是了,我们赶路好久,想好好洗洗。”叶锦城讪笑着瞄了陆明烛一眼,见陆明烛只是脸色难看地转头往另一边看去,也就立时乖觉地连连点头,“让您见笑了,我们出来跑商,小本经营,赚钱艰难,能省一个就是一个……大家都是生意人,您定然能明白,见笑了,见笑了。”   一时叶锦城领了钥匙,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走。陆明烛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输了一局,不由得咬牙切齿道:“叶锦城,就一张床,我看你——”   “……我睡地上。”叶锦城闻言在楼梯上停了脚步,转过头来诚恳地眨着眼睛。   (一五九)   两人先后上了楼,有好一阵各自无话,只是沉默地将那点少得可怜的随身之物检视一番。店中杂役办事倒是利索,很快就将热水烧好了送上来。陆明烛将人打发走,转头扫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连忙十分乖觉道:“……你先洗。”   连着几日来在山中行走,谁身上都不可能干净。陆明烛倒还算能忍,他少年时代在大漠中度过,那里不像中原这般水泽丰沛,只有到了斋戒祝祷或者是朝圣的日子,才能仔细焚香沐浴。虽则他后来在中原呆得久了,也习惯了时常沐洗,但是真没有水的时候,他还很是淡然。反倒是叶锦城从小生长在水乡,又养得金贵,在山里这么摸爬滚打了几日,一定早就忍不了了。可是陆明烛晓得,叶锦城肯定是知道自己会嫌弃他,这才十分乖觉地说出之前的话来。他的确嫌弃叶锦城,也不打算客气,只是一转念又想到叶锦城身上带伤,洗那第二遍冷了的水,只怕会受凉,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又不能丢下他,到头来倒霉的只怕还是自己。   “……要不要我先出去?”叶锦城的声音期期艾艾地从屏风另一边传过来。   这声音及时阻止了他胡思乱想,自己还有心在这里担心他,简直是莫名其妙。陆明烛想了想,觉得与其想这些无聊的事情,还不如动作快点,因此利索地除了衣物跨进木桶里,没好气道:“你少出花样,老老实实呆着便是了。”   叶锦城缩在那小屏风后头一动不敢动。他听见水声响起来,定然是陆明烛已经跨进水中在擦洗自己。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他曾经以为连再听陆明烛说一句话都是奢望,没想到却还能跟这人在一间房里,隔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屏风等人沐浴。无数关于旧日的旖旎回忆在此时纷至沓来,他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变得沉重了,很想偷偷地看一眼,却又实在不敢。一时之间想要踏出脚步的愿望和理智搏斗得太过激烈,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立在屏风后头簌簌颤抖起来。正在天人交战得惨烈无匹,突然听见里面陆明烛道:“把我衣服拿来。”   叶锦城一愣,随即觉得鼻翼两旁迎香穴的位置莫名其妙地发了热。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衣服,拿在手里却小心翼翼不敢送过去,只站在原地道:“我给你……放在屏风上面?”   “废话!”陆明烛在那边没好气地抢白了一句。   叶锦城把衣服搭到屏风上面,眼见着那衣物被一件件从另一面抽走,只好蔫头耷脑地坐回去。不多时陆明烛衣衫整齐,连外衣都好好地穿回身上,就像是准备出门一般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榻边,抖开被褥往身上一搭,向里面侧躺着没动静了。   叶锦城不敢造次,走到屏风后头蹑手蹑脚地脱衣服。就算他爱干净,可也丝毫不觉得用陆明烛用过的水沐浴有什么介意,相反还可耻地生出了无数旖旎的心思,只觉得这桶水比什么东西看起来都要顺眼了。就算是在那些旧日的梦境里,他曾经有过无数胡思乱想,好的、坏的、冰冷的、温暖的场景或者是结局,他也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还能有眼下这么一出。   他整个人心猿意马,完全忘了背后有伤。前几日都是在山中度过,擦药换药都是陆明烛帮忙,也没有办法好好清洗,伤处其实是有些不好,胀痛得连带着整个后背都不舒服,还总是渗血,那血痂粘连在里衣后面,被他遗忘之下顺手扯了下来,疼得他没有忍住低声呻吟,然后清醒了。   陆明烛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他听见叶锦城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他之前那次在叶锦城的宅子里不小心撞破的事情一样——他立时清醒过来,暗骂自己龌龊又无聊,在这种逃命的时候,还能想起之前那桩事情。可是一旦想起了,这在意的感觉就在心头挥之不去。他竭力忍耐了片刻,却越来越烦躁,屏风后的水声渐响,是叶锦城沐浴的声音。   连这声音都和叶锦城对他说话时一样,带着一股小心翼翼如履春冰的意思。陆明烛知道他定然是不能不小心的,后背的伤口他自己看不见,那水自己用过一回,也不算多么干净了,前几日帮叶锦城草草处理过伤口,只觉得那里情况不是很好,万一有点什么状况,到时候可是会叫人麻烦得要死。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屏风那边走过去。这一回倒不像上次在宅子里,他没怎么犹豫,客栈普通又陈旧的屏风一下子就随着步伐越过了他的眼睛。陆明烛站在那里,只见叶锦城背对着他坐在浴桶里,背上绑着的布条隐隐洇出血迹来。除了这新鲜的伤口,最明显的莫过于右肩贯穿的一条旧伤,即使是不相干的人,仔细一瞧也能知道,这条旧伤贯穿右肩,当时敌对之人必定差点要卸了他整条手臂。虽然时间久远,可是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这条伤口是怎么来的了。他站在那里也不动了,只是冷眼望着叶锦城,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左侧腰间,即使隔着几层粗布衣料,他也能摸见自己腰间那狰狞凸起的一条旧伤——这就是旧日的孽债,是他们互相给对方烙下的永远不能磨灭的痕迹。就算仇恨可以如岁月一般遗忘,这互相留下的最深重疼痛的痕迹,也是终生不能磨灭的。这世上也许有种东西,它由仇恨演变而来,明明已经不再是仇恨,却能叫人纠缠不清。除了这最明显的一处伤痕,陆明烛还依稀瞧见他身上深深浅浅有无数细碎的旧伤,有几处他是清楚的,自从因为屠狼会的事情经常碰面以来,他心里知道叶锦城没有少回护他,为此各方面吃了不少的亏,身上这乱七八糟的旧伤就是见证。   陆明烛冷眼凝视。叶锦城正在那里弓着身子擦洗小腿,全身白净的皮肤下那种不算夸张的肌肉随着弯身的动作,还是在一瞬间显出算得上优美的线条——比他久远记忆里的瘦了些,但是又仿佛从未有过什么改变——他还记得长安郊外莺飞草长,在三月春风里,年轻的叶锦城春衫轻薄,仗剑策马向他跑来,对他挥手大声招呼,笑得露出洁白的尖尖的牙和嘴角柔软的深深小涡。陆明烛还记得年轻的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叶锦城笑起来是太好看太好看,简直比三月春风还要温暖甜蜜,嘴角小小的梨涡,柔软白皙得没有办法形容。就是这样柔软白皙的嘴角,盛满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处心积虑,在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中,拉扯得比森冷利刃还要伤人——可明明是这么伤人的一把利刃,他为什么不砍下去呢?为什么——为什么他平日里得心应手的重剑,在他等了三年的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好像沉重得挥不起来呢?陆明烛知道自己不是矫情拿乔的人,自从在三生树下一见,他隐隐就知道了那个答案,也想确认,到了这个时候,确认已经不是为了别的,只不过是了却年轻时一个不甘的念想罢了。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将这句话问出口。他看着叶锦城抬起手解开了束起的发髻,长而且顺直的银色头发像水一样泻下来,叶锦城把它们拢到前面去,低头舀起水搓洗。   娇气又麻烦,在这种时候还想着洗头。像是要刻意把自己从先前的沉重回忆中救出似的,陆明烛暗骂了一句正要走开,低头却发觉自己的左手仍旧不由自主地按在腰侧那条旧伤上。一阵酸楚的热意突然从喉咙深处顶了上来,陆明烛觉得看不下去了,正要转身走开,突然一连串淋淋沥沥的水声频响,是叶锦城站了起来,旋了半个身子,要伸手去拿旁边的布巾。   陆明烛抽身要走,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发出一声可以称得上惨烈的叫声,双手捂在两腿之间人仰马翻地坐回浴桶里去,水一下子就猛地飞溅出来,弄湿陆明烛好大一片衣摆。   “你……你……你干什么?”隔着朦胧的水雾和热气,叶锦城的脸全部红了,弓着背坐在那里不肯起来。尽管都是男人,并且也不是十几岁的青涩少年,他明白自己这举动实在是矫情得可笑至极,但是身体的反应却比心思先快一步,待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改用大大方方的姿态,只好矫情到底。   陆明烛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此时也不免被叶锦城弄得惊慌失措,其实叶锦城反应太快,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再说了,就算看见了又怎样?他这么一想,继而恼羞成怒,没好气地骂道:“老子怕你后背有伤,想问要不要帮忙,自作多情,谁稀得看你不成?!”   他骂完这句抽身走了,负气地回到榻上转身躺下,却觉得哪里都不自在,仿佛的确说错了什么话似的,总觉得自己方才那几句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想要解释又觉得越描越黑,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聊,却又莫名其妙地憋得难受,直想给叶锦城几拳了事。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好一阵响动,不多时叶锦城散着头发从后面蹭出来,与陆明烛穿戴整齐不同,他只拢着上下的里衣,那衣服是黑缎子做的,上头银线绣着无数的细密花纹,一件里衣费这么大的功夫,简直是作践人力。陆明烛看了他一眼,重新转回身向里面侧躺着。叶锦城一声儿不敢出,只是把衣服归置到一边,然后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近来实在是突然冷了下来,只怕今年的冬天会格外冷。客店还算周到,屋子里一直备着炭火,此时他们进来有了一阵,已经烧得暖融融的,逐渐叫人觉得熨帖舒适。叶锦城倒是说话算话,沉默地去柜子里面翻找被褥。   还好这客栈里的被褥备得够多,陆明烛眼见叶锦城用褥子在紧挨着床榻的地上铺了一层,不由得没好气道:“你这是要挡我的路?小心我从你身上踩过去。”   “这屋子小,没别的地方。”叶锦城低声分辩。   陆明烛也不是真心要跟他讲出个理来,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叶锦城在旁边窸窸窣窣地折腾,他也实在睡不着,索性翻了个身冷眼看着,随即就见叶锦城擎过一盏油灯来放在地上,又把身上那件黑色里衣脱了随手套上另一件外衫,坐在那褥子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针线来,然后顺手从衣摆撕了一片布料,开始缝缝补补。   陆明烛看着不由得诧异,然后揶揄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衣服破了,外面的衣料磨着伤口疼得厉害,我弄点布料衬上。”叶锦城顺手把衣服提起来比划了一下,黯淡的油灯下他似乎有点看不清,拿着那衣料凑得很近,“你睡吧,没什么好看的。”   “你弄得那么亮,我怎么睡?”借着那点黯淡的灯火,陆明烛竟然发现他缝出来的针脚还算细密有致,不由得阴阳怪气地促狭他,“……你衣服不会洗,连鸡毛都不敢拔,还会缝这个?真是奇了。”   “我又不是缝得多好,”叶锦城挠挠头,觑着眼仔细看那针脚,“能凑合穿就行了,再说了,这有什么难的?小时候跟我娘在一起,看得多了,有时候也经常帮她……”   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住了话头。陆明烛听着也骤然觉得奇异,尽管大约知道叶锦城的身世,却从未听叶锦城提过他的母亲,此时听见这话,不由得认真转过头来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却移开了眼睛,歪头咬断一根线,沉默了很久才尴尬道:“抱歉,是我说了无聊的话。睡吧。”   陆明烛也不想再问,只是重新翻身向里,白日疲倦,他倒是很快就睡着了。也可能是因为太疲倦,在中夜的时候,明明并未做梦,他突然毫无缘故地醒过来,只睁着眼睛向黑暗中虚空的地方看了片刻,他却突然听见床榻下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呻吟,随即是衣物摩挲的沙沙响动。陆明烛翻了个身向外,想了想还是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做了不好的梦罢了……”好一阵子叶锦城迟疑的声音才响起来,陆明烛听见他的嗓子全哑了,仿佛先前在梦里经过了一场声嘶力竭的呐喊,“我吵醒你了?”   “没有,你把灯点上。”   陆明烛听着他那沙哑的声音,也觉得奇异地干渴起来,准备起身去倒水喝。一边叶锦城摸索着点起了灯,那点昏黄的光晕开始还难以为继似的烧不起来,渐渐就稳定而且黯淡地在那里燃成一豆。陆明烛站起身,却突然看见叶锦城坐在地上的褥子里,半倚着身后的床榻,借着那点灯火,只见额上全是冷汗,连带着到半敞开的寝衣下的脖颈和锁骨都湿透了。只是他神情却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不多时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是不是又要犯旧病?疯了吧?做了噩梦还能笑出来?”陆明烛拿脚踢了踢他,“梦见什么不好的事还这么开心?”   叶锦城本来似乎正透不过气,闻言那银色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睁开眼睛看着陆明烛。他眼睛里的神情还带着尚未退去的惊惶,可是太过温柔,温柔得让陆明烛突然觉得心悸了。   “……你乐意知道么?”他微笑起来,又像是叹息似的这么说了一句。可是直到陆明烛喝了水回来躺好,他也始终没有告诉他。   (一六零)   他们不敢耽搁,翌日天色刚一蒙蒙亮,就收拾东西离开。到枫华谷的路本来不算太远,几日就可以赶到,但是他们不敢走最短的那条路,因为那条路是大路,其间市镇更加繁华,狼牙军若是有心搜捕他们,这些地方的盘查肯定更加严苛,因此只好绕路,前前后后耽搁了不少天的时间。这天从镇子上出来之后,接下来又得走山路,陆明烛倒是无所谓,只是叶锦城便显得格外吃力了。   “我猜这一回屠狼会中还是折了好些人的,”陆明烛一面用弯刀大开大阖地砍掉前方挡路的树枝,硬生生地砍出一条路来,一面跟后面的叶锦城讲话,“都经过几个镇子了,查得还是挺严,而且你在商会那边认识的人多,肯定多少要牵连几个,真是……”   他说着一径地摇头叹气。叶锦城的声音在后面好一阵子才响起来,颇有点气喘,带伤走山路已经让他自顾不暇:“……这件事先前何先生对我说了,这……没有办法,做什么都有代价……就是不知道九霆他们……”   “别瞎操心了,你那个徒弟看着老实,其实比谁都精明。”陆明烛没好气地回他一句。前日在镇子上叶锦城已经自己看见了布告榜文。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榜文还张在那里,就说明肯定没抓到人。”陆明烛摇头,“实在不行,他还能回杭州去,那儿太远,狼牙军还管不到那里。”   身后叶锦城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听见一阵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动。陆明烛回头一看,只见叶锦城扶着一棵树掀起斗笠,额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一连串地滚落下来,他抬起手去擦,却赶不上那汗珠滚落的速度,鬓发早就湿透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他用一种精疲力尽的声音开口,随即对陆明烛摇摇头,“休息一会儿吧,也不急这么一时半刻的……”   陆明烛知道他带伤辛苦,却还是只想冷笑天道轮回。当初他自己带着伤一路回到西域,路上躲避追捕,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到了今天这份上,叶锦城总算也是在应这个劫数因果了。只是这么想着,看着叶锦城白寥寥的脸,他还是颇觉得有些烦躁,只好停下脚步——其实他不停下脚步也不行了,因为叶锦城已经不管好坏,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副任凭踢打也死活走不动的样子。   “你别磨磨蹭蹭,把你丢到天策营,我可还有别的事情要……”陆明烛心里有气,说着说着却自己打住了话头,只因他突地发觉叶锦城坐在那里半垂着头,连话都不说了。以往出于心虚和愧疚,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是会好声好气地应答的。更何况,他知道叶锦城虽然从小养得娇贵,讲究的毛病也多,但是在关窍时刻,还是相当能忍耐,不会因为苦累疼痛就摆出一副活不下去的架势。   他伸手扶着叶锦城的肩膀,另一只手把他的脸托起来。叶锦城半阖着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下,眼皮却像是抬不起来一般合上了,他抬起来的手挪动了一下,总算攥住了陆明烛的手腕轻轻摇了两摇,陆明烛听见他口中似乎低低地讲了一句什么话,却根本听不清。他这才恍然发现,叶锦城嘴唇已经全白了,再伸手一探额头,热得烫手。   可是此时在山里,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把叶锦城带到背风的地方躺下来喂了些水,这才把他推成侧卧的姿势,掀开衣服查看后背伤处。只一掀开他就知道不好了,寻常这么些天,金创药换着,就算是连日在山中赶路劳累,也无法清理得太干净,可叶锦城到底也是习武之人,这伤口就算不好,也应该开始干燥收缩,往好的那一方面发展,可眼下那伤口周围,仍旧是潮湿而且血肉模糊的一片,并且淋淋沥沥地开始渗出脓血,衬着那周围苍白肌肤格外刺眼。这是箭头扎进去的伤口,本来就深,陆明烛前几日不耐烦,都是草草为他换药,也没当一回事,只以为痛几天就好了,并未仔细清理。叶锦城自己看不到后背伤处,也能忍则忍,从头至尾,一声儿不出,从未抱怨伤处不适。   陆明烛没有办法,只能把伤口周围脓血简单擦尽,从水囊里倒了些水出来洗一洗,再倒上一些伤药把布条包回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束手无策,简直恨不得将叶锦城丢在这山里,叫他自生自灭,如果死了,也就了了一段二十年的孽缘。可他不能这么做——这次的事情,说到底是商南星失误在前,他彻底坏事在后,要不是叶锦城及时冲过来拉他逃跑并且替他挡着,可能他早就被狼牙军的弓箭手射成了筛子。更何况叶锦城一直是洛阳屠狼会最大的消息来源之一,他手上有无数条人脉线索,他要是死了,也不晓得要牵连多少人去。陆明烛正在这么心烦意乱地想着,叶锦城却发出一声呛咳,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大约是清醒的一瞬间连带着全身的痛觉亦一同苏醒了,陆明烛看见他疼得眉峰颤抖,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身子。   “这是……哪里……”   “……还能在哪。”陆明烛不耐烦地看着他,“你这样子怎么走?”   “……不行,一定得走。”叶锦城喃喃自语,方才那昏睡过去的一阵似乎让他稍微恢复了些体力,虽然脸色还白得像纸,“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用……前面的镇子不远了吧,天黑前能赶到,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他说着竟然强撑着站了起来,那艰难的动作连陆明烛看着都揪心,不由自主上前扶了一把。叶锦城脸上神情没变,眉尖却不易察觉地挑了挑,随即低下头道:“……快走。”   两人一路停停走走,无比艰难。叶锦城只觉得几回汗湿重衣,那冷汗源源不绝如雨而下,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只是再艰难也得走,他不能叫人抓住,一旦被擒,连累的不仅是陆明烛,还有更多的人。两人在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总算走到了镇上。大约是夜里,而且也渐渐远离洛阳,虽然在镇子出入的地方仍旧看见了通缉榜文,可是看着却只像是例行公事地那么一贴,四下里也并没有什么狼牙兵走动,只有晚归的镇民和形色匆匆的商旅。叶锦城脚步不稳,脊背却还犹自强撑着挺得笔直,只是半借力扶着他的陆明烛知道,两人贴在一起的手心里全是叶锦城的冷汗。若是在平日,还能得到这样双手交叠的机会,只怕叶锦城会生出无数心思,陆明烛也未必愿意,只是眼下情况,已经没有谁还能管得了那么多了。   “你这个样子,是要死啊?”陆明烛低声抱怨,“先去医馆,给你处理了伤再去邸店,不然的话……”   “不能去医馆……”叶锦城攥着他的手猛然紧了一下,“方才路过的时候已经经过了……你没看见么……那街边的狼牙兵,眼睛都是盯着医馆的……我猜,怕不是他们知道当日我们中间有人受伤,特意盯着吧?不能去……去了就是……送上门的……”   陆明烛倒还真的没注意到,一时不由得有些佩服,却也急了,只质问他道:“那你这个样子怎么办?”   “……去……去邸店再说,休息一晚,我哪里那么容易死……”   “我看你现在就像要死了。”陆明烛恶意地咒了他一句,却还是带着他往前走。一路上打听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邸店。两人走进去,厚重的青布门帘里包着木棉芯,才一掀开,里面店堂的暖融融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可最初的那阵暖意过去之后,叶锦城立时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地开始哆嗦。其时晚饭时分刚刚结束,这家邸店人还不少,纷纷吃完了饭都准备回房休息,可算得上是热闹。叶锦城怕叫人看出来什么端倪,有意无意地侧着身子,让斗笠将眉头和眼睛都遮去大半。陆明烛走过去跟掌柜的说话,叶锦城靠在柜上等着,正在头痛得厉害,突然身后的帘子一掀,灌进来的冷风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阵寒噤,一个人戴着满身明晃晃刺眼的银饰、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走过来,一下子插进他和陆明烛中间,手里握着一把铜钱伸到掌柜的面前,用一口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掌柜的,住店。”   眼下天这么冷,这男人身上却简直算是只挂着几片靛青的布料,其余皆是看起来重得不行的饰物,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冷。这人一看打扮就是南边五毒教的弟子,之前在长安洛阳,叶锦城都见过不少,只是没机会打交道罢了。这人不晓得规矩的举动弄得叶锦城一阵烦躁,只是眼下自顾不暇,没有力气同他发火,便退到一边冷眼看着他。陆明烛显然也不防这人突然冒出来,给挤了一下,却不想横生枝节,也就让开了。   这人手里攥着一把钱递给柜上,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要住一晚。那掌柜的收了钱,将房门钥匙递了过去,察言观色了一阵却也不把多余的钱退回来,这男人却也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要走。身后叶锦城却一把将他拽住了。   “哎,不对啊,店家,你收他多少钱?”   他自己精明无匹,最看不得这种傻里傻气被人骗钱的事情,因此就算难受得要命,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那店家叫他看得讪讪,脸上挂不住,只得把多余的钱掏出来递到叶锦城手里,叶锦城将一把铜钱往这五毒弟子手里一塞,道:“……这位大侠,出来行走,连多少钱都不认得,这可不行啊。”   他说罢顺手在那人肩上一拍,转眼看见陆明烛觑着眼一个劲地冲他摆手,意思是叫他不要多管闲事,看那副样子,已经是想要骂人了。叶锦城倒也是一时嘴快,不过他也并没有把这当成个事,只是笑了笑转身跟着陆明烛要上去。谁知道那五毒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操着那口十分不灵便的官话道:“……这位兄弟……你这病得不轻,不能耽搁……赶快回房……我给你……看一看。”   方才叶锦城把钱塞到他手上的时候两人的手背碰了一下,这人却立刻就察觉了。叶锦城吓了一跳,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跟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搭上关系,赶紧就要拒绝,另一边陆明烛也急了,连声说着道谢的话,却一手拉着叶锦城不管不顾地往上走。三人一时纠缠成一团上了二楼,陆明烛赶紧就要将叶锦城拉进房中,那五毒弟子却拽住叶锦城不肯松手。   “……你们别,不当一回事,”他的官话说得很慢,但是却还算通顺,“这位兄弟你,身上有伤,再不看,会出事。”   “方才我不过是顺手……”叶锦城哭笑不得,在那里一叠声地推拒。陆明烛攥着他的手往下一摸,只觉得指尖寒凉发颤,手心却滚热地烫了起来,不由得心中一动,转念对叶锦城低声道:“你又不敢去医馆,我从前听说过五毒弟子医术了得,你就叫他给你看看也不是坏事。你这样拖下去,后面的路都没办法走。”   叶锦城还想反驳,陆明烛却已经对着这五毒弟子露出笑容了。三人进了房,一时陆明烛找到房间里两盏油灯,这才端过来,道:“这位兄弟,怎么看得出他身上带伤?”   这人看着有三十出头,肤色偏黑,是那种典型的在南方山中久居的肤色,脸却生得清秀,笑起来的时候有一股稀奇的质朴意味。叶锦城无可奈何,虽然觉得这人来路不明,眼下却也不敢去医馆,别无他法,叫他看看也好。更何况这五毒弟子一下子就觉察出他身上带伤,医术只怕是相当了得。   “……没什么,摸他的手,就知道了。”那五毒弟子说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叫努布罗,是五毒弟子……此番……去洛阳寻人,以前,没来过中原,官话说得不好,连中原的钱,也分得不大清楚……叫你们……见笑了。这位兄弟,把伤处给我看看吧。”   “在下姓叶。”叶锦城低头回礼,借着黯淡的灯火,陆明烛看见他这一歇下来,一串串的冷汗滚落得更快了,不由有些焦急,反正此时也别无他法,不如信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索性三下两下将叶锦城的上衣给扒了。   借着端过来的灯火努布罗看了几眼,然后啧了一声,道:“叶兄……这个伤,是怎么弄的?”   陆明烛很迅速地和叶锦城交换了一下眼色,道:“走南闯北跑商确实危险,前几日在洛阳附近碰见劫道的,这个是……弓箭伤。”   努布罗点了点头,脸色却很是不好看,道:“这箭头上面,涂了药……这个药,伤处沾到会发烂,所以,总是不好。”   叶锦城和陆明烛都不懂医术,闻言不由得暗暗心惊。如果真照这人所说,那狼牙军的确是防范严密,箭头带毒,是料准了一旦受伤就后患无穷,又在周边城镇张榜通缉——先前叶锦城说得没错,各处医馆一定早就被暗中监视,确实不能去了。这也跟着证实了一连串的猜想,狼牙军绝对有顺藤摸瓜地摸出屠狼会的一部分底细,否则不会觉得这是条值得跟踪的大鱼,安排了这么多局,铁了心要把叶锦城给擒拿归案。   “……这是不是……没救了?”   “不要紧,有救的。”努布罗连连点头,“我身上有药,回头去煎一些。”   两人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出对方的意思是一样。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要是顾虑太多不肯喝这药,到头来迟早不可收拾,到时候还是个死,倒不如赌一把。正打定了主意,却见努布罗一转身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个小巧的罐子,这罐子细藤条所编,青翠可爱,手工细致,编得严丝合缝几乎没有空隙。叶锦城看着好奇,道:“先生,这是什么?”   “这个,用来治伤。”努布罗说着打开罐口磕了两下,将里面的东西磕在手心里。灯火黯淡,陆明烛和叶锦城一时看不清,都凑上前去,却陡然见努布罗手心托着的,正是一条条米粒大小的白蛆,那些小东西看着白白净净,正在他手心里翻滚。   叶锦城本来正在头痛,看了一眼差点吐了出来,连忙转过头去,狐疑道:“这是什么?”   “这个,用来放在伤口上,不把上面的腐肉清干净,伤口长不起来的。”   这疗法简直闻所未闻,不要说叶锦城,连陆明烛也一时觉得不舒服起来。正在发怔,努布罗已经站起来,举着那只手道:“叶兄趴下吧。”   “……不……等等,我……这……”叶锦城头皮发炸,后心连着爆起一层粟粒,几乎感觉不到痛了,“先生,你等等……我……”   “我不骗你!真的!”努布罗举着那只手,像是举着什么灵丹妙药,满脸严肃的神色,“真的,有用!”   (一六一)   “……我不要!”叶锦城断然拒绝,黯淡灯火下眼见着那脸色就一层一层蒙上了苍青,“多谢先生好意,这个还是……还是算了!”   “叶兄,你不要,害怕呀,”努布罗还维持着先来的姿势,模样很是有点好笑,“我保证不会……害你的。你试试嘛,真的,有用!”   “……我宁可……”叶锦城哼哼唧唧起来,“……死了算了……”   “叶兄,我,在教中,就是个给人,治病的,”努布罗一手按在胸口,亮晶晶的黑眼睛情真意切地看着他,“我怎么能,眼看着你……死呢?”   叶锦城闻言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呻吟。陆明烛也看得直皱眉,若是换了他自己,也定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治法,可眼下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又不能去医馆,还不如信了这个五毒弟子。他打定主意,因此对努布罗道:“还烦劳您先去煎药,他人在发烧,有些糊涂了,我劝劝他。”   努布罗这人单纯,听了陆明烛的话,也就将那手里的虫子放回罐中,转而到一边去翻找包袱里的药材了。陆明烛眼见他走开,这才低声对叶锦城道:“……你就算不死在这里,这样下去也要死在路上。就你这副样子,还怎么走到枫华谷去?就信他算了,哪怕他就是……别有用心,也比你不处理迟早死在路上要强。”   “……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他拿的那是什么,那是蛆,是蛆哎!连我藏剑……”他好歹还是顾忌着外人,总算及时刹住了话头,“……我……我家的茅厕里都没有这种东西!他要来放到我身上,换了你,你受得了么!”   他激动之下这最后一句话还是说得声音太大,一下子就叫旁边的努布罗听见了。   “……叶兄,你不要害怕嘛,这个,不是从,茅厕里捞出来的,”他像是对自己的官话不大自信,连说带比划,生怕这两人不懂得他的意思,“这是用新鲜的肉养出来的,干净……干净得很。”   他说完也就很识趣地出去了,估计是去自己房间拿东西。只是他不说还好,一说叶锦城简直就要当场吐出来了。陆明烛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他左手内关,这一下按得生疼,硬生生把那股呕意逼退了。   “别废话,这事我做主了,”他贴着叶锦城的耳边低声说话,“都这个深秋季节了,他还能养出这东西来,就够奇异的。我之前听说过,五毒弟子有什么疗伤术叫做冰蚕牵丝,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虫子,现在旅途艰难,你将就将就吧,啊。”   “……你当我是傻吗!”叶锦城勃然大怒,“就算我只穿绸缎衣服,从不知道绸缎怎么织出来的,我会分不清是蚕还是蛆吗!你真是——”   “少他妈的废话了,说到底不都是虫子,有什么区别!你试也得试,不试也得试!”   叶锦城脸色青黄,看着像是一棵被秋霜打过的菜。他定定地看了陆明烛许久,才哭丧着脸道:“……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是真恨我。”   一时努布罗将那虫子尽数放进伤口里,外面再以布条包好。陆明烛在旁边也生出不忍卒睹的感觉,叶锦城脸色发白,双目紧闭,躺在那里随他们摆弄,一副生无可恋任人宰割的模样。其实陆明烛猜想,那蛆虫在伤处啃食腐肉,叶锦城是感觉不到什么的,那伤处都已经化脓腐烂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一边努布罗收拾好东西,道:“叶兄这个伤,我,明天早晨,再来给他换一次。”他说着顺手往叶锦城的脸上摸了一下,又捏了捏他的手腕,转头看了陆明烛一眼。   陆明烛这人本来十分敏感警醒,此时骤然觉出这一眼格外奇怪,正在不明就里,就听努布罗操着那一口迟缓得不行的官话道:“……叶兄,他这,身子不太好……用中原人的话说……肾……肾气亏。”   叶锦城本来趴在那里权充死人,此番听见这话一下子睁开眼睛,刚想要说什么,努布罗就拉着陆明烛道:“陆兄,暂时……到我那边,呆一会吧,不要打扰他休息。”   叶锦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讲,陆明烛就被努布罗拉出门外去了。他当然懂得方才努布罗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格外莫名其妙,叶锦城肾气亏虚不亏虚,这不省事的五毒弟子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努布罗把他拉到自己那间客房里,一面给他倒水,一面拉着陆明烛找店家借灶房煎药。   此时已经入夜,到处都静了下来,只有灶房里水雾升腾,渐渐弥漫起奇异的药香。努布罗一面掏出各种陆明烛没见过的东西加进去,只见有不少各式各样风干的虫子。陆明烛看得直皱眉头,却也不能说什么,如果这个五毒弟子真的纯然出于善意,他们是该感谢人家的,因此陆明烛也不敢造次,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答话。   “……先生此番去洛阳,是去找什么人的?”   “……找我,相好的。”努布罗大大方方承认,“从前,跟他认识,后来他回中原,当时教中有事,我没能,跟去。现在,要去找他……”   他毫不掩饰地说着,脸上都是充满希望的笑容。陆明烛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心中颇有点感慨,又见他笑得淳朴灿烂,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笑容了。   “……我以前常在洛阳经商,见的人也多,先生要找的姑娘,是什么来历,说出来听听,也许在下知道呢。”   “不,不是女人,他是,男人。”努布罗连带着比划,却丝毫不忌讳地将这事说了出来,“……在……神策,神策营。陆兄知道不知道?”   陆明烛吃了一惊,一时默默无语。他没料到努布罗这么直白,先说自己的相好是个男人,二来又说这人在神策营供职。自从安禄山起兵以来,洛阳神策营原本军纪松散,多出败类,虽然不能将所有人一概而论,但是听着实在叫人有点忌惮。只是陆明烛看努布罗虽然不算特别年轻,神情却天真淳朴,并不像知道这一点的样子,因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才含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希望先生得偿所愿,找到挂念之人。”   努布罗点点头,随即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罐的盖子,寻了个碗滤出黑乎乎的药汁,道:“这药煎好了,陆兄……端去,给他吧,我收拾收拾。”   陆明烛道了谢,端着那碗颜色看起来十分可疑、药材也的确很可疑的药汁走上二楼去。一推门见叶锦城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脸色灰败地趴在那里。一听到开门声,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看神情似乎很想问陆明烛一点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了。他还在惦记着方才努布罗嘴上没把门的,直接说他肾亏,脸上觉得挂不住,想要问陆明烛有没有继续听人胡说八道,却又实在不敢自找难堪,问不出口,只得闭嘴了。   “……你没睡啊?”陆明烛把药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顺手一探叶锦城的额头,还是那样烫得吓人。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叶锦城一副气若游丝的虚弱模样,“一想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我简直恨不得……”   “睡不着就算了,别废话,喝药。”陆明烛没好气,伸手指了一下那碗药汁。   “这东西真的能喝?”叶锦城哼哼唧唧,“你胆子也是真大,就这么信他,万一他是什么……”他顾忌着隔墙有耳,还是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在药里面做什么手脚,怎么办?”   “你喝了可能不会死,不喝肯定就是死。”陆明烛冷声回答,“你爱喝不喝。”现在努布罗不在旁边,他一点都不想对叶锦城有什么好脸色。   “我喝,我喝,没说不喝啊……”叶锦城龇牙咧嘴地伸手把那碗药端起来,就着俯卧的姿势喝光了,看那表情就知道,那药难喝得出了奇。陆明烛把碗拿在手里,想了想沉声道:“我跟你说个事。方才他在下面煎药的时候跟我说了,他要去洛阳找他相好,他相好……是个男人,在神策营供职。”   “……什么?”叶锦城最后一口药才刚刚咽下去,本来就苦得厉害,又是趴着的姿势,闻言一阵呛咳,差点吐了出来,“……神策营……明烛,你不是不知道的吧……洛阳神策营那边……狼牙军占领之前就出了许多叛徒,好多人至今……至今还狗颠屁股一样跟在狼牙军后头,他……他相好,该不会是……”   “我也想到了。”陆明烛心事重重地在榻边坐下了,油灯把他栗色的卷发照出一圈模糊的暖色光晕,连带着声音也轻而且含混,“……我倒是觉得他没有骗我们。一来如果是狼牙军的细作能到我们身边,完全可以直接抓你,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当然了,也不排除他们是想要多套些有用的情况。二来,他既然坦陈是去神策营找人,若是狼牙细作,没必要故意提到神策引起我们怀疑——不过也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叫我们卸下心防的法子。可是总之……不像。我看他不像。这是个热心人,纯然想帮我们罢了。”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一句话被叶锦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顾忌着背上伤口里的一堆虫子,整个人都有点云里雾里,不过心绪还算清晰,“……你明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其实你自己担心的也不是这个,对吧?”   陆明烛也不说话了,两人充满疑虑地对望了一眼。的确,他两人多年江湖经验,见的人多了,眼睛都十分之毒,若是来人有问题,多少也能察觉到一些。这个五毒弟子,只怕是个纯然的热心人,得他帮助,本该感激,但是他这人看起来口没遮拦的模样,又没什么心机,若是他要去找的人在神策营,万一那人已经投靠了狼牙军,努布罗再百无禁忌地说出点什么来,很可能就要了他们的命了。   “……也都是猜测,走一步看一步吧。”陆明烛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随即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叶锦城,“你最好自重些,早些好了,大家都省事!”   叶锦城嘟囔着应了一声,反手把被子从后面拉上来,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陆明烛一路照顾他,心里憋闷,此时看他把自己裹成一条,不由得一脚踹在榻沿,怒道:“你还嫌弃人家治病的法子,我看你自己就挺像条蛆的!”   “……叶兄,还好吗?”他们本来将门开着,冷不防努布罗就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眉心悬着的明晃晃的银饰,配着那深色却清秀的脸上的灿烂笑容,显得格外无辜。   陆明烛赶紧把榻沿上的脚撤下来,道:“还好,还好,多谢先生,先生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来打扰。”   “那我,去睡觉啦。”努布罗大大方方地对陆明烛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陆明烛走上前扣好门,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叶锦城。叶锦城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是断然不能将人赶到地上睡觉了,只好简单洗了手脸,去柜子里取了被褥,搡了叶锦城一下道:“往里面去点。”   叶锦城还包在被子里,闻言不出声却气喘吁吁地往床榻里面挪动着让出一块地方。陆明烛没好气地铺好了被褥躺下来。灯盏里的油快要烧完了,他也懒得去吹熄它,反正也暂时睡不着,便索性侧卧着背对叶锦城,看着那油灯如豆,渐渐燃尽。心里浮现过无数模糊的影子,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或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它们都影影绰绰,无法分辨得清了,只有身后叶锦城渐渐均匀起来的吐息声,近在咫尺,真实得伸手可及。   这一夜陆明烛心里悬着,不敢睡得太死,只怕夜里万一有什么情况,直到四更之后,也仍旧很安静,他才朦胧睡去片刻,继而随着天亮惊醒了。身边叶锦城一束白发落在被褥外面,却还是没有醒。陆明烛掀开被角看了看,只见叶锦城睡出一脸油汗,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干净清爽富贵无边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他看着看着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这感觉像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思索了很久,这才恍然醒转,在江南春季的早晨,他先一步醒来,叶锦城头发散乱,裹在被褥里面,因为夜里的小楼东风骤然带来暖意,他挺翘的鼻尖上睡出一点油来,惹得陆明烛伸手去轻轻刮弄,随即叶锦城醒来,两人由低声窃窃私语变为细碎亲吻,最后大笑着滚成一团——这记忆恍然如昨,新鲜得仿佛沾满露珠的花瓣。连陆明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隔着那么多的仇恨、疏离和岁月,为什么这种记忆还能鲜活得仿佛刚刚采摘一般。他自己能够察觉得到,自从出了意外两人一路逃来这几日,他自己对叶锦城的态度日渐松动。叶锦城并没有要求过什么,是他自己变了。这种变化叫人始料未及,猝不能防,连他自己一旦明白过来之后,也觉得招架不住和挫败。   陆明烛觉出双颊上一阵热意。他恍然明白,自己在拿将叶锦城送到枫华谷之后便可分道扬镳一事作为借口。这借口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总之就是个借口。他不再用那种森然的态度同叶锦城说话,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不想再为难——到底是不想再为难叶锦城,还是不想再为难自己,他说不清。恨一个人无疑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一桩事情了,而要一直将这种恨表现出来,无疑更加辛苦。送走叶锦城的确是一个借口,这借口让他觉得轻松,轻松得他任性起来,不想再一直横眉冷对,甚至不想阻止旧日那些甜美的记忆簇拥而来。   他伸手探了一下叶锦城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烫了,看来努布罗的医术的确是可靠的。陆明烛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坐了起来,起身洗漱。大约没过多久,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了,是努布罗的声音。   “陆兄,你们,起来了么?”   陆明烛去把门打开了,将人让进来,努布罗手上还拿着昨天的那个罐子。叶锦城听见动静醒来,自己摸了摸额头。大约是觉出退了烧,他再见到努布罗手上的东西时,也不再显得那么排斥,而是低声同他道谢。一时努布罗将那些白白胖胖的虫子取出来,陆明烛仍旧觉得不舒服,索性扭过头不看,直到打理停当。   “多谢先生相救……我二人先前遇到劫道,只想回去报信,身无长物,先生救命之恩,日后若是在他处遇见,定当报答。”叶锦城脸色还是不好看,讲话却已经不再像昨日那样有气无力。   “小事,不值一提。”努布罗连连摆手,顺手又在叶锦城额上探了一下,适逢陆明烛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走进来,将它往叶锦城面前重重一放,没好气道:“喝药。”   “哎呀,哎呀……陆兄,好急的脾气,他现在,没力气,虚得很呢,”努布罗端起那药来,比比划划,“你喂他嘛。趴着睡,手麻,不好端碗的。”   陆明烛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也不能在努布罗面前表现出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在榻上坐下来。努布罗扶着叶锦城撑起身来,却将叶锦城往陆明烛身上一放,叫他趴在陆明烛腿上,笑眯眯道:“这样,才方便。”   叶锦城一声儿不敢出,陆明烛一时脸色铁青,强忍着要把腿上这比虫子还让人反感的人掀下去的冲动,将药碗递到叶锦城嘴边。努布罗在旁边看着,像是心满意足一般地叹了口气,突然伸出两手比了个成双成对的动作,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二位,是……嗯?对吧……对吧?等我去洛阳,找到了他,可能我也就,没那么羡慕你们了。陆兄,你啊……对叶兄……好一点,他身子,不好,我昨天说了……虚亏得很。”   陆明烛端碗的手僵在那里,恍然明白了这口无遮拦的五毒弟子自以为是的意思后,一时间瞠目结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连想摔碗走人也不能。随即是叶锦城趴在他腿上,一口药呛在嗓子里,发出一阵要死要活的呛咳。   (一六二)   努布罗几次强调,自己是给人瞧病的,绝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叶锦城死,表示愿意多留一日。两人听了虽然着急,只怕到枫华谷的时日越晚,越是夜长梦多,但是叶锦城这副样子,也的确无法赶路,碰见努布罗,倒是命中的造化。三人在这家客店多住了一日,白天叶锦城又灌下去好几碗那黑乎乎的药汁,到了晚上,竟然彻底退了烧,人也好了许多。再将伤处的那些虫子取出来敷上药,傍晚的时候再看,竟然已经开始干燥收口,也感觉不到痛了。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这个五毒弟子在医术上的确是颇有手段。三人渐渐熟络起来,晚上很是凑在一处聊了些闲话。努布罗救了人,也给陆明烛省了不少事,可是陆明烛却还是对他心有芥蒂,缘故无非是他那张不走心就说话的嘴,唠唠叨叨、磕磕巴巴地说个一刻不停。叶锦城人舒服了,脸色好得出奇,对于努布罗怎么胡说八道,竟然一概笑眯眯地点头,甚至在对于他们二人关系的微妙误解上,也根本不反驳。陆明烛知道他心里巴不得这样,看着心里来气,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一再地忍回去。这几日他跟叶锦城说话多了,反而时常冒出揍他一顿出气的念头。一时三人说到二更时分,各自睡去。第二日早上起来,便互相道别。努布罗要去洛阳附近寻人,叶锦城和陆明烛则是往相反的方向。纵然有再多感激,也没有时间依依惜别,只简单道了后会有期,便各自上路。   “你脸色不好,”努布罗那药的确奇异,短短两日叶锦城已经恢复得很好,简直看不出来身上带伤,“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耽搁的时间太久了,”陆明烛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心事重重地摇头,“还有我之前说的……他那个相好……”   他们道别时,其实很是犹豫了一阵。最叫人担心的事情,莫过于努布罗不小心说出什么来——杀人灭口,谁都想得到。然而他们两个都不是穷凶极恶忘恩负义之辈,这种念头只是在心里一晃个影儿就立时被否决了。其实若不是努布罗自己不带防备,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要去找什么人,他们定然也就耳不闻心不烦了。只是既然听说了,就不能装作没事的样子。   “现在担心这些没有什么用,只能走快些了。”叶锦城沉吟了一阵,“赶在他找到相好之前到枫华谷,不就没事了?”   “你倒来教训我了,”陆明烛冲他瞪眼,“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会如此被动。”   “……是,是,因为我,因为我。”叶锦城点头如捣蒜,一点反驳或者讽刺的意思都没有,可陆明烛自己方才那句话只觉得底气不足,只因为他知道整件事情起因并非叶锦城,而是他自己。   两人再怎么抓紧,赶路的进度也实在有限。长途跋涉没法一直用轻功,也怕引人注目,加之上了通缉榜,也不敢到驿站租借马匹,只能硬用走的。原本快马从洛阳到枫华谷,不过四五日的工夫,此时硬是给他们用了双倍不止的天数。   这日到达镇子上的时辰算得上早,才刚过午后。枫华谷是官军和狼牙军正在胶着的前线,他们明显能感觉到,到了这里,越往前走,狼牙兵就越发多起来,虽然因即将到来的战事而纷纷扰扰,盘查也杂乱无章,可是狼牙兵太多,随时都有可能被撞出破绽,因此越发小心翼翼。陆明烛找人打听了路途,离枫华谷已经不远,明日若是早起来走,到傍晚大约能赶到了,因此便在这里先歇下来。   叶锦城伤还没好,陆明烛自己也知道,在这种路途中,保持体力最为重要。两人各自收拾洗漱,早早爬上床去休息。陆明烛本来有心把叶锦城撵到地上睡,可之前叶锦城病倒,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打地铺,现在叶锦城稍微好转了些,又把人撵下床去未免太过矫情,这种事他实在干不出来,却也不肯委屈自己在地上睡,索性也就不管了。两人沉默着收拾好躺下,叶锦城大约也是心虚,早早爬到里侧,他后背有伤,便侧着身子面对墙壁,留给陆明烛一个只着黑缎子里衣的背影。这衣服头天在客栈逗留的时候洗过,没了汗渍血迹,显得绸缎油光水滑的黑,上面的金银线纹绣简直美不胜收。陆明烛掀开被褥躺下的时候随便瞥了叶锦城一眼,只见黑缎子衬得一小节露出的苍白脖颈和银色头发格外刺目。   他背对着叶锦城躺下来,这才感觉到一种无言的尴尬。先前几日叶锦城在地上睡,前几日虽然睡了同一张床,可叶锦城伤重乏力,几乎都在沉沉睡着,他倒反而轻松。只是此时天色还早,必然不可能睡得着。偏偏这客店的床上只得一个长枕,两人各占一头,背对背躺在那里品味着这种寂静的难堪。明明此情此景下,根本不可能有半点暧昧的意思,可同床共枕这个词一旦跃上心头,也足以叫人不得安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叶锦城长长叹了口气。   “……明烛?”   “别这么叫我,恶心。”寂静一被打破,陆明烛的气性就上来了,“干嘛?”   “……你没睡啊?”   “他妈的,你不也没睡!”   他觉得叶锦城是在没话找话,因此火大起来。叶锦城像是猜透他的心思,忙不迭地转移话题道:“……有件事我想了好几日了,总觉得不对劲。”   “……什么?”   “狼牙军现在已经在抓我了……洛阳那边,肯定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说你不在榜文上,可是……那个倾月。她知道我们素有来往,这件事一出,难保她不去洪英面前翻弄什么……这几日过得这么狼狈,都是你在出头,也未曾乔装掩饰,我觉得……还是要注意些。”   陆明烛沉默了片刻,道:“无所谓了。明日起个大早,晚上就能到了。”   “你怎么知道就这样顺利呢?”叶锦城轻声地笑了,背对着背,陆明烛觉着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沉重,“枫华谷那边打得正凶,东面这一线,狼牙军肯定早就封锁了,不说别的,连给不给人过,都还不知道呢。”   “总不能封锁到山里,不行的话就从山里过去,你又不是不会武功,怕什么?那地方的地形,我熟悉得很……”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许并不是不该说,无数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情状,绵延着关于旧日千丝万缕的恩怨和回忆,并没有什么该不该,只有无尽的尴尬和讳莫如深。   片刻之后叶锦城又一次将话锋转向了别处:“……你跟那个倾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出这句话好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陆明烛却听得一阵无名心火,不禁阴阳怪气道:“哟,你怎么把我想问的话问了?”   他说完之后才深觉自己这话不妥。倾月的心意,她自己已经表明得十分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叶锦城无关,倾月跟叶锦城,应当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既然自己明明知道这一点,那每每看见倾月和叶锦城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那股说不上来的火气是从何而来呢?   叶锦城似乎深吸了口气,陆明烛觉得他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说实话吧。我跟她,什么也没有。”叶锦城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有那么一次,她大约是想找商会借钱,有那个意思,只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   “……我以前从不认得她。不晓得她到底要怎样。”叶锦城出乎意料的坦诚让陆明烛也觉得再刻意为难就太过小家子气,沉吟了半晌也终于是开口了,“她后来……找过我几次,要送我东西。我都没收。”   叶锦城好像轻声地笑了。   “……送你弯刀,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回在城西铸造场,杏子看见红衣教弟子去取成品。后来九霆告诉我的……那刀的形制过时了,不多见,显眼得很……你真的不认得她?”   “说了不认得了!”   陆明烛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气,这斥责一般的回应又在两人之间漾起了沉默的涟漪。恍然间他好像听见叶锦城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再听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仿佛方才听见的叹息声是他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陆明烛皱了皱眉头,这回才真真切切地听见,叶锦城伸手拉起了被褥,那被褥里面填的是木棉,摆弄之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点响声仿佛缓解了之前难堪的沉默,只听叶锦城缓声道:“……不认得就不认得,我没有非要逼你说出来什么的意思,你不要生气。”   陆明烛却觉得先前那点无名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激越地燃烧了起来,不由得怒道:“我也没几天气好生了。叶锦城,事到如今,你我实在没什么理由再多来往。明天把你送到天策营,你我从此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这是他连日来都在思索着的事,此时终于说出来了。叶锦城似乎挪动了一下,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应答。这阵复来的沉默太过长久,长久得陆明烛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的时候,叶锦城开口了。   “……你原可以直接回洛阳去的,为什么还要走到这里呢?”   他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弄得陆明烛措手不及。   “你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了你。不过是因为先来我坏了事,我这人不喜欢心里有愧,情愿两不相欠,就此做个了断。”   “……你就算当时直接回洛阳去,也并不欠我什么。我欠你的太多。”   叶锦城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尖锐得简直不像他一直以来在陆明烛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陆明烛不知怎么,简直像是被迎面毫不留情地甩了一个耳光——他很想说叶锦城不欠他什么,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对劲,最终竟然只能默默无言。就是在这种默默无言中,他才恼羞成怒地觉察,自己是早有预谋的。包括那走神时升起的、引发了后面这众多麻烦的火,也是他早有预谋的。潜意识里他们欠缺一个了断,这种了断必须在独处时完成——包括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又和叶锦城跑到了一起,两人一路逃到这里,他自己执拗的坚持——都是来自于这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早有预谋。或者,这不叫早有预谋,而是应该用中原人常说的另一句通俗的话——它叫做缘分未尽。   “……从哪开始,从哪结束。”陆明烛听见自己寒凉的声音,像是一把冷意滴淌的冰锥,恍惚间冻得他自己心尖都有点发痛,“枫华谷……二十年了。叶锦城,二十年了……你当初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吧?”   “……我十七,你十九。”叶锦城的声音竟然平静得出奇,就像是在叙述着和他们无关的故事。   陆明烛品味着这些数字代表的意思,也不再说话了。他本来以为叶锦城听见他说的关于分道扬镳的话之后会激烈反对,就算不反对,起码也要表现出不情愿的意思来,没想到叶锦城却仿佛十分坦然。   “对,已经二十年了,就算我不刻意记着,我也不想再跟你站在同一条船上。”   “……一条船……”叶锦城轻声地笑了,“……说起这个来,我啊,这么多年来,总到灵隐寺去听住持讲经,庙里香火旺,总有许多男女来求姻缘——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   “你少在这里扯些有的没的,”陆明烛粗暴地打断了他,“赶紧睡觉,睡起来赶路。”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焦躁的独断专行,有那么很短的一瞬,他自己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想怎样了,仿佛在为了掩饰什么,才故意作出这副百不耐烦的情态来。叶锦城也就真的顺从地住了口,好像在等着陆明烛把谈话的间隙补上,然而半天等不到陆明烛说话,终于还是试探着再次开口了。   “……你心里,很难受吧。大光明寺那件事情,我是没有脸再提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明明不想再跟我有什么瓜葛,却因为机缘巧合,还要一再跟我打交道。你不想看到我,不想听到我讲话,也不想再想起关于我的事情……对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次,“……恨一个人,是很难受的。虽然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年天越哥死了之后,我一心痛恨明教的感觉……人家都说,最强的人,不是平安快乐的人,而是受伤最深、心里仇恨最多的人……这话不对。恨别人的时候,自己有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陆明烛听在耳中,竟然一时觉得他句句在理,字字锥心,不由得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听得出来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再恨我了,对吧?”叶锦城的声音很轻。   陆明烛刚要回答,却陡然听见楼下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轻声响动。身边的叶锦城好像比他更快,一个支楞翻身坐了起来,道:“你听,什么声音?”   那是一种许多人在快速走动的声音,步伐很轻很稳,然而他二人耳力算得上是太好,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陆明烛双手伸到衣物下面,悄没声息地把弯刀摸了出来。叶锦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轻剑握在手里了。两人走下床榻,背贴背地站在漆黑的房中侧耳倾听,可是那声音却又消失了,此情此景不由得叫人冷汗直流,只要方才他们没听错,光是想想门外许多走动的人都一齐出于某种原因停止了动作,只是静静地蓄势待发,就够吓人的。   叶锦城用手肘拐了陆明烛一下,示意他往窗子旁边走。外面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只能看见秋日天空显着高爽静谧的深蓝,无数的星子缀在天幕上头。叶锦城反手握着轻剑,另一只手伸出去,将那半掩的窗户一点点推开,这客栈后头是一条小街,远处是镇子上错落有致的青瓦屋顶。   陆明烛伸头向下看了看,只见四下静谧,长街深黑。另一只手攥了上来,手心里全是冷汗,随即他听见叶锦城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低声耳语。   “赶紧走……怕是叫人发现了。”   (一六三)   陆明烛每每和衣而睡,此时全身上下整整齐齐,就只有一头极长的头发是散开的,叶锦城可狼狈得多了,为着带伤的缘故,每每只能解衣而睡才能稍微舒服些,此时只穿着里衣就手执长剑站在那里。陆明烛弓着腰,像只轻巧的猫儿一样跃上了窗棂,他蹲在那里,转头向外面漆黑的夜色里瞥了一眼。就是在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听见,楼梯上那种沙沙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万籁俱寂的夜,在他们这里是注定无眠了。   陆明烛给叶锦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在意其他,赶紧走人要紧。   “别轻举妄动,”叶锦城转头很慢地用口型说话,“你看不见吗,下面那条街后头,就是巡夜的……万一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下去弄出响动来,反而坏事了。”   门板上陡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急却轻而有礼。   “……谁?”   “客官,小的是杂役,有些官爷说,二更天县衙里走脱了一个要犯,官爷们来查访查访,您给开个门。”   陆明烛与叶锦城迅速对望了一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的确来查访县衙里的逃犯,他们不给开门,定然惹人怀疑;可若是给人开门,又怕是狼牙军引他们入彀的伎俩。若是不予理睬,直接翻窗逃走,县衙也定然更要怀疑了,只怕本来没事,反而坏了事。   就是这一阵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四下里变得一片死寂。陆明烛从窗棂上放下一条腿来,示意叶锦城他愿意去开门,叶锦城却往他身前一挡,陆明烛感觉叶锦城的手搭上来,虚虚地扶着他,就仿佛是怕他在窗棂上蹲不住,要给他借一把力似的。借着外头那点朦胧星光,他看见叶锦城额头上出了一层微亮的汗水,他正不知道叶锦城要做什么,就听见外面有个官差一般口气的人道:“快点,开门!”   他看见叶锦城的眼睛合起来。就是那么一瞬间,门外的喧哗陡然响了起来,陆明烛把唯一的悲魔饥火拿在左手,右手想去反手抓住叶锦城虚扶着自己的手,可他只来得及听见那门栓砰地一下随着大力撞击断开的声音,紧随其后那蜂拥而来的呐喊和呵斥一下子就远离他而去了,随着身子急速的下坠变得模模糊糊——是叶锦城比他更快,反手使了内力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想伸手去抓叶锦城,却已经晚了,猛然的一个停顿拉得他手臂生疼,手里的弯刀刀柄磕在瓦片上发出咔嚓的响声,这声音不小,却完全被屋子里发出的叫喊和刀剑相击的声音掩盖了。陆明烛挂在屋檐上,那前头的瓦当仅以泥水黏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先后碎裂开来,不过这一下的借力已经完全足够他翻身一个蹑云,稳稳当当地落在下面的黑暗里。上头的呐喊和打斗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一下子从整间客栈蔓延出去,一时间宿客惊慌的叫喊,和不知多少悄然埋伏在楼上楼下厅堂里的狼牙士兵手里的刀剑声、还有无数纷乱嘈杂的脚步声,硬生生将这黑夜撕裂了一条硕大的伤口。陆明烛支起身子,刚要向上窥探,就见几个狼牙兵已经先后探身出窗口,向下窥探,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只能立时躬身缩回下面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地在里猫腰躲藏。一时那窗口没人再向下看,仿佛是所有人接到什么指令似的,喧哗之声也开始有了止息的势头。陆明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方才被瓦片磨破的手扶在墙壁上,步子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只是一下,他就仿佛怕星光窥探到他此时心事一般垂下双眼,头也不回地像只夜行的猫一样飞快地离开了。   这是个小州县,自从洛阳长安被相继攻占,大唐皇帝丧家之犬一般逃入蜀地,洛阳长安以西的州县都落入狼牙军手中。近来唐军反攻势头日盛,洛阳西面战事不住压进,这小小的州县位于枫华谷的东面,没准哪一天就又要转手易主了。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县衙没显得破败,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股惴惴不安的神色,仿佛倾听林中潜在危险的群鸟,虽然竭力对闯入者投来威慑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都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县衙官员早就投靠了狼牙军,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敢擅自做主的模样看着很是好笑,只是对于叶锦城来说,现下的情状是半点也没有可笑之处了,虽然这群人内心比什么时候都虚,可是要把他摆弄得死去活来,也至少有一百种法子。其实他现在心里倒还不太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只是一直在思虑陆明烛是否已经顺利逃脱。   这里的官儿虽然抓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自己开审,只怕上头说他越级抢功,说一句话就要看看身边的狼牙军驻军长官,模样甚是可笑。只是那狼牙军头领也不敢擅自审问洛阳府通缉的头名要犯,因此象征性地问了几句话,见叶锦城百不配合,便吩咐暂时收押县衙大牢严加看守,等送去洛阳府的信件得到回复,再作打算。   沉重的镣铐锁住双手手腕,叶锦城在前后狼牙兵士的押解下被带入县衙大牢。这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且寒冷的霉味,自从狼牙军占领各处州县以来,反抗者也不在少数,由于战乱、饥荒蔓延、盗匪横行,这县衙大牢里前所未有地关得近乎满员。叶锦城走过阴凉的甬道,他能感觉到两侧的牢房中一双双眼睛聚拢过来,无声地窥伺他。他觉得手腕上凉沁沁的镣铐将一股冷意蔓延到全身——在洛阳的时候,他表面上为狼牙军做事,以致在江湖中声名狼藉,所经营的货物,也经常遭到劫镖,为此他也跟着洪英,不止一次地进入过洛阳府的大牢,一样阴湿寒冷的霉味,两侧叫人如芒在背的眼光,像是利箭一般嗖嗖地冲他射来。此时此地这种目光不再是愤恨和鄙夷,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木然——他已经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叶锦城恍惚中终于明白了,此情此景很像是他在少年时代常做的一个梦,他走在江南梅雨时寂静的青石小巷,从两侧青瓦的森白高墙后面传来无数嘈嘈切切的议论和私语,有人在背后喊他小公子,他吓得只想逃跑,跑到脚步不稳,油纸伞脱手而飞,可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却飞扑而来,将他紧紧攫住。   一旦想明白了这点,他骤然打了个冷颤。可随即一股更加熟悉的力量涌来,驱使着他挺直了脊背,更将脸上浮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影儿来。阴湿的廊子很快就到了尽头,那几个狼牙兵士打开牢门将他引进去,然后无声地锁上门,留下两人在外头值守,随即纷纷散去了。   那里头有一张褥子,显得脏兮兮的,堆在干草混杂的墙角。叶锦城慢条斯理地看了值守的兵士几眼,走过去不紧不慢地将这狗窝整理出个模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陆明烛跟他说过的话。叶锦城,这些年无论你过得怎样,你都一定没有坐过牢。有些事情就是不能说,说什么来什么,现世报——陆明烛这话说了也没有多久,眼见着就成了真了。想到这里,他居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些,接下来的事情如何发展,本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随机应变,静静等待。叶锦城想着,索性盘腿坐下调息。   周遭渐渐安静下来,这里没有窗户,分不出外面是否已经天亮了。这一夜真是格外漫长。叶锦城坐在那里,安静的环境容易让人想起许多事情。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想到了师父叶思游。叶思游多年为情所困,可在外人面前,从未表现出一星半点的软弱和疲倦——年幼的他对一些事情的最早认知就是从此而来——心里越是难过,越是害怕,就更是绝然不能叫旁人看了去,人心都是如此卑劣,他们未必会同情你的处境,只会落井下石。   他这么想着挺直了背脊,一直不由自主深锁的眉头,他也强迫着自己渐渐放松了下来。他转而思及先前在堂上县令等人的态度,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渐渐琢磨出一点端倪来,便睁开眼睛,试探地对门口的狼牙守卫叫了一声。   当地县令其实是上半夜才得到的加急消息,匆匆忙忙布置了人手去抓这可能已经进入他辖地范围内的洛阳府要犯。抓捕倒还算是顺利,虽然跑了一个,可在榜文最上头的那个已经归案。只是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得太明白。洛阳府发了这通缉榜文往各个所辖的州县,却也并没有说明这几个人是犯了何事被通缉。这县令早些年还为李唐朝廷做事的时候,还没见过这样的情状,朝廷有通缉榜文,无一不是大致将案犯所犯罪行公之于众的。眼下这个叫叶锦城的倒好,空有名字相貌,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事。只是这洛阳府的榜文到处张贴,想必是十分重要的囚犯。县令不敢怠慢,也不敢擅自代管上头的事,抓了叶锦城之后,也就派人往洛阳府送信,等待回音。   这一夜是太过漫长,为了抓这个人,整个县衙忙活了整晚,几乎没有人能睡觉。一时暂时停当,县令才觉头痛欲裂,走回后堂,便有幕宾递上茶来,问他打算怎样。   “还能怎样?等着洛阳府来提,要审要问,要杀要剐,不干我们的事。”县令胆小怕事,只是摇头,“光是抓着了这人,也就算是大功一件了,旁的功劳,我也不想要。”   那幕宾正打算再说几句什么,突然就听见外头有官差来报,说刚抓的犯人有话要说。那幕宾出去听了一刻,回来时脸色颇为奇异。   “怎么?”   “……回大人,说是那个人嫌牢房不好,要换地方呢。”   “什么?亏他想得出来……”县令本来一夜没睡,又为了这桩事情正在焦躁,一听这话,立时勃然大怒,却碍于仪表没有大骂出来,“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阶下之囚罢了,洛阳府要缉拿他,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大人,”那幕宾想了一刻,却用另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答了话,“有句话,就算不当讲,也是要讲的。早些年在下曾往长安辟客,见过一些类似的事情……通常张榜缉拿,犯了什么事情,自当说明。若是不说,难免有什么别的隐情。他是阶下囚不错,可洛阳府为什么拿他,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万一他们中间自有些什么门道,我们没有摸清,大人说不定反而得罪了洛阳府啊。”   他这番话倒是招得人沉思起来。那县令凝神想了片刻,又复而觉得叶锦城也是奇怪,通常要犯被缉拿,要么心如死灰看破红尘,要么蠢蠢欲动想要伺机再逃,要么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哪有像这样还诸多要求的?听这话说得,倒不像是他来坐牢,反倒像是县衙该像菩萨似的把他供起来一般。若不是和洛阳府之间真的有些门道,哪里来的这个胆子?眼下兵荒马乱,听说洛阳府那边也是风起云涌,各派势力互相倾轧,自己这里地偏庙堂远,哪里弄得清其中的关窍?盘算一下,加急的信件送到洛阳府得了回复,起码也要七八日的时间,这期间,万一这犯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没准就像幕宾说的,只怕真的得罪了什么高高在上的大人也不自知。   “先生去吩咐一下,”那县令沉吟着,“给他另换个干净住处,照日常饮食供给。枷锁不能除下,多派人把守,千万不能出差错——对了,跑掉的那个呢?”   “已经知会四处搜捕,大人放心,不久定然归案。”   叶锦城先来同值守的狼牙兵提了一堆要求之后,便径自无视他们像是看疯子的眼神和骂骂咧咧的抱怨,自顾自地调息打坐去了。约莫也就过了两个时辰不到的工夫,便有人来开牢门领他出去。有那么一瞬间,若是说他心里不慌,那绝然是假的。可是那几个人只是沉默地将他带到县衙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那屋子是寻常客房的模样,里头东西一应俱全。叶锦城心知是他先前那副态度奏效了,也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住下来。若说现下唯一叫他还半悬着心的,也就是陆明烛了。虽然他此时还算镇定,想着自己在逃亡一事上虽然命盘已定,就算被抓,以后也未必没有生机,但还是极怕连累陆明烛。狼牙军既然能悄没声息摸到他们住的客栈里去,就说明已经得知了相当准确的消息,至于这消息到底是从何处来的,他此时肯定不能知晓。只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他两人一起行动,狼牙军摸了上来,定然也就知道了陆明烛的容貌特征,此时陆明烛若是不能尽快逃脱,被抓就是迟早的事情。只是他心里虽然忧愁焦虑,表面却仍然镇定,既然还不知道前头等着他的可能是什么,索性有饭就吃,有床就睡,一时半日过去,除了镣铐不能除下、不能出门以外,竟然比客居还逍遥,只等洛阳府的回信来发落他的命运。   一灯如豆,照不亮窗外的秋雨潇潇。那冷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很快就打着旋儿要将那一点微幽的火光扼杀在灯碗之中。田杏子伸出手去拢住那灯火,等待它渐渐镇定,却仍然觉得周围黑影幢幢,凄风苦雨的声音搅得心中乱跳,正在满心胡思乱想,门砰地一声开了,叶九霆脚步不稳衣衫半湿地跨进门来,田杏子看见他一张脸儿煞白,像是又经过了一场生死较量,心里已经明白了九分,却还是抱着那剩下的一分希望道:“怎么样?”   “没消息。”叶九霆一屁股坐下来,接过她递来的布巾,眉头深锁地擦干脸。田杏子看见他一双黑眼睛里燃烧着两簇心事重重的怒火。这种怒火来自于度日如年的担心。   “……你不在家,我又不能丢下孩子们出去帮忙……说起来还真有点害怕,”田杏子的脸色也不好看,“狼牙军不会查到这里来吧?”   “别操心了,没有的事。”叶九霆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还是十分耐心地安慰她,“何先生那边得了消息,早就全部换了地方,先前的关联也切断了,他们找不到这里来的……我只是——”   “你见了我小师叔和唐师叔了?”   “……见了。”叶九霆只说了这两个字,嘴唇就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田杏子见他许久不说话,只好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好像终于把他拉了回来,他转头对她解释道:“你别这样,我当然不是说他们就该……虽说是为了大局,无关个人,只是今天看见他们又被何先生派去做别的事了……心里实在有点不舒服……我知道这不怪他们,可我师父难道就是该死的么,要不是因为——要不是因为——”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经听回来的三个人一五一十说了,严格说来,要怨商南星和陆明烛两个人。可是商南星那差错偏属意外,陆明烛那个——他没有办法开口去怪陆明烛,他甚至没有办法将方才的话囫囵说完了,只因为里间门边,有个小小的身影走过来,是贴着墙走的,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尽量不想引人注目,却又因为他们在说的话题,实在无法掩饰住关切。   “……九霆哥,杏子姐,我师父,和叶师叔……他们到底……”   陆嘉言小心翼翼地蹭到叶九霆身边,他这一年来长高了,神情里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因为怕引人注目的关系,何予德来不及安排人把他送回明教据点,只好叫他跟着叶九霆夫妇。那浅色的大眼睛还显出十足的童稚的担忧,眼睛下头却因连日来小孩子思索不明白的事情而显出两弯浅浅的苍青。叶九霆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一痛,先来的话无论如何就讲不出来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在藏剑山庄中,总有寄人篱下之感,那样的小心谨慎,规行矩步,只怕给别人添麻烦。他想起了小时候,便不能不想起陆明烛,那时候陆明烛对他来说还是再温柔耐心不过的大哥,是他小心翼翼的童年时代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他还能说什么呢?可叶锦城从他的师兄到他的师父,同他相依为命,他多年来目睹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又怎么能不在意自己师父的生死?眼下两人一起没了音讯,凶吉未卜,他想来想去,一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了。陆嘉言见他不说话,那小脸上的神情也就风云变幻,虽然他在竭力控制,却还是露出了想哭的意思。一边同样在愣怔的田杏子总算反应过来了,赶紧一把将他拉过去,伸出双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   “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些什么?九霆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着急。不怕,杏子姐晚上带你睡。”   叶九霆微笑起来,他蹲下来把陆嘉言抱进怀里。   “你师父,还有叶师叔……不会有事的,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不要害怕。杏子,你带孩子们去睡觉。”   (一六四)   叶锦城被囚禁不能出房门,却也知道自己的考验眼看着就要来了。近日连绵多雨,秋意缠绵,更丝丝缕缕地带出冬季寒风了。他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也无法从每日来巡查或者送饭的看守口中套出更多的话,只好安静等待。   又是一日绵长的秋雨。背上的伤虽然有府中的医官换药,但还是因这不多见的潮湿寒冷而隐隐作痛。叶锦城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寒雨敲打屋檐的响动,翻了一个身面朝里侧躺着。习惯是一种不知不觉就来的东西,短短几日,他已经能很自然地戴着双手双脚的锁链活动。叶锦城动了一下手腕,感觉到冰冷的镣铐在双手之间缓缓变得温热。外头的雨声越发紧了起来,这声音倒不影响他安稳入眠,只是才吃过饭就这么躺着,叫他实在是觉得撑得慌——近来几日,他无视所有人惊异的目光,自顾自地养精蓄锐,只为等待接下来未知的事情。   门锁响动了一下,随即门被拉开了。叶锦城不紧不慢地坐起来,面对着前来传话的狼牙兵。   “起来,洛阳府的大人到了,提审。”   叶锦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跟他走,天光昏暗,到处都是阴冷沉郁而且叫人烦躁的寒意了。他居住的地方本来是县衙的后堂,在走过冷雨潇潇的回廊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官差带着一些人正在往里面走。叶锦城的眉头敛了起来,只因为他看见那其中有在洛阳府也很有名的名医。那狼牙官差将他带到地方,又给他双脚加了一根更短更粗的锁链,这才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叶锦城觑眼看着屏风后面,不多时就听见几声寒暄,随即县令在前,后面带着个狼牙军官打扮的人走了过来。这堂上有些暗,一时间寒风摇影,颇有些看不清面容。待到两人完全走到近前坐下,叶锦城这才看见,来的也算是熟人。   “……叶先生,久见了。”那年轻的狼牙军官对他似笑非笑地行礼,仿佛面对着什么值得尊敬的人,可是配上他双手双脚的镣铐,此情此景就显得十分诡异莫测了。   “小洪校尉,久见,久见。”   这洪宁是一直跟着洪英的家将,出入都带着,算是亲信。以往叶锦城常跟洪英混在一起,跟他也算得上熟。其实叶锦城一见他,心中五分是觉得事情不好了,五分却暂时放了下来。他能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本来就要打定主意跟他们拖延到底,准备就算面对审讯,也要一问三不知,洪宁来这里,几乎可以肯定,的确是洪英在管这件事情,只是他是城防长,不能随意离开洛阳,所以托了亲信来办理——叶锦城深知洪英为人绝不愚蠢,此番恐怕没那么好蒙混过关,因此心里半觉不好;而好处则是洪英没有亲自来,在他能逐步接近并了解军械库的过程中,都是由洪英一步步准许的,若是审讯起来,面对洪英本人,有些细节不好蒙骗撒谎,此时只有他的亲信,算得上是件好事。   叶锦城打定了主意,索性一屁股往后头的椅子里坐了,摆出优哉游哉的模样看着面前两人。洪宁先是冷笑了一声道:“以往跟着我家将军,见叶先生多是锦衣玉食,眼下十余日流亡在外,叶先生可是辛苦了。”   “小洪校尉,你在说什么呀?”叶锦城闻言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什么流亡在外?商会的事情繁杂,我不想再做了,出来散散心罢了。”   洪宁睇了他一眼,不再讲话,只是转向对县令,冷笑道:“大人这几日,是怎么招待叶先生的?”   他就算不问这话,明眼人也一目了然。叶锦城此时神色泰然,脸色也好得出奇,显然是这几日被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住处也舒适。那县令本来揣摩不透洛阳府的心思,不敢拿他怎样,才作此安排,此时被洪宁这么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唯唯诺诺地不敢答话。洪宁也不等他自己讲出来,只重新转向叶锦城,道:“我家将军有命在身,不能亲自来探望叶先生,路途遥远,恐夜长梦多,吩咐属下来这里看看,将事情解决。叶先生,我不妨告诉你,洛阳屠狼会营地,几乎已被铲除殆尽,叶先生你知道什么,不妨早说,免得我先礼后兵,白白叫你多受许多苦楚。”   “小洪校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呀!”叶锦城双手一拍,向后靠了靠,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拖长呻吟,“什么屠狼会?”   “叶先生想不起来了,是吧?”洪宁也微笑起来,随即转向县令,“大人,您请叶先生到府上也有好几日了,叶先生记性不好,您也不助他一臂之力?”   那县令来回看了看,一声儿不敢出。洪宁似乎也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叶锦城心意,此时目的已经达到,立时不肯再废话半句,只是站起来向外走,那县令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绕过庭前的影壁不见了。   叶锦城坐在那里,只觉得后心一阵阵机伶伶地沁出汗来。他活了三十多岁,见过的事情也算太多了,很清楚后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不多时有人来带他往另一间屋子里去,叶锦城心知终于来了,也就认命地跟着走。这是更晦暗的一间房,里头连灯都没有点,四面又笼着帘子,在这昏暗的雨天里,简直就像夜晚似的。   有人猛地在他膝弯后面踹了一脚。叶锦城猝不及防,踉跄着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比这更叫他措手不及的事情还在后面,他正在那里竭力平复着叫他喘不上气来的疼痛,旁边却有人掌起了一盏灯。朦胧的光晕在此时反而显得刺眼了,模模糊糊地照亮这间屋子里离他几尺之遥的人,那人双手被缚在身后,大约是因为绑得太紧,整个身子不自然地微微反弓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动,他也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些纷乱的栗色卷发后面,被晃动着的灯火照亮出一双大而且冷的栗色眼睛。   这措手不及的一记重击让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了——在那么极短的时间里,叶锦城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半生的力气来控制自己的神情。趁着还没有人发现,他极快地垂下眼睛,眼神下意识地快速移动着换过几个虚空的地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也的确做到了,相形之下,陆明烛脸上神情的波动比他明显得多,眼见着那散乱的头发后面,讶异而且激动的神情就像水纹一般扩散开来。这一点显然被一旁的洪宁尽收眼底了,叶锦城刚刚调整好神情,冷不防后颈又挨了重重的一下,痛得他一下子弯下腰去。洪宁根本不收脚,就那样踩着他的肩背,把他往陆明烛那个方向直压过去。   “叶先生认得他吧,啊?”   “……小洪校尉,哎……哎!轻点……轻点!”叶锦城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喊声,一叠声地痛叫起来,“我认……”他说着装模作样地去看陆明烛的脸,“……我认得什么啊?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呀!”   他非常非常想给陆明烛使眼色,可是怕洪宁看见,又不敢。心里已经在天塌地陷般轰隆隆响了起来,脸上却还竭力维持着懵然不知的神情。陆明烛怎么会被抓住的?怎么会?他明明可以逃掉——不,也不能这么说,当时狼牙军已经逼到了门口,周围定然没少安排人手,他们就是瓮中的游鱼,再怎么机灵油滑,也是逃不掉的。他原先见没有动静,心里还觉得安慰而且侥幸,以为陆明烛好歹算是逃脱了,眼下看来,竟然也被他们抓了,只是不知道有多久。他觉得后背上机伶伶地打起寒颤来——一旦落入狼牙军手中,下场他是很清楚的。先前只有他自己,他还不知缘何,对前景十分乐观,只觉得自己兴许还有许多机会。可眼下一见陆明烛,只觉心里立时方寸大乱,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似的搅动了起来,喉头又麻又痒,抽搐一般痛得他想干呕,可他竭力把持住了,虽然仍旧觉得身上的冷汗比外头的秋雨更紧地一阵阵滚落而下,可到底平复了脸上的神情。   陆明烛的处境跟他差不多,可他显然不如叶锦城,面对这么突如其来的会面,他张了张嘴唇,大约也是出于谨慎的心思,没有叫出声来,却足以让旁边的人看得清楚了。叶锦城将这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一片空白,暗暗叫苦。他并没有怪陆明烛的意思,可也的的确确想说他在这种时候不够机灵。   洪宁撤了脚下来,叶锦城只觉得一股大力拉着脖子向后仰去,是洪宁紧紧揪住他脑后的头发,逼迫着他仰起头,往陆明烛面前推去。这一下子太近,陆明烛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若是在寻常的时候,只怕早就叫人生出无数旖旎绮丽的心思,可放在眼下,叶锦城只觉得颈骨后头开始咔咔作响,抽筋一般地痛了起来,他眼神向下一扫,正巧和半低着头却向上看着的陆明烛的眼神交在一处,这电光石火间他觉得自己的嘴角一下子就颤动起来了——没用,再怎么耗尽毕生做戏的功夫,也控制不住——他太害怕一个举动的差错,就连累陆明烛万劫不复。还好额上不住滑落的冷汗替他掩盖了这点,洪宁手上的力气太大,足以痛得人面无人色。   “叶先生,仔细看看,还不认得?”   “……不认得,”叶锦城痛得哭丧着脸,“小洪校尉,有话好好说,平白无故叫个不认得的人来给我看,我哪里……”   “叶先生真会开玩笑,客栈的掌柜亲口告诉我们,你们两个一起来投宿,你会不认得他?”   “……他的话怎么能信?”叶锦城疼得直喘气,“明明就是不相干的人……那……那要是……我投宿的时候有条狗跟着我一起上楼,你们是不是……还要把那狗缉拿归案,问它是不是认得我?”   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只觉得自己是在讨打,可为了浑水摸鱼,也实在别无他法。正在闭目准备好好受着接下来的一击,却听见洪宁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我也知道叶先生会这么说,没什么,叶先生想不起来,我家将军这人办事又不喜欢拖拖拉拉,我只好得罪了,叫县令大人带叶先生下去,助您回忆回忆吧。来人,带走。”   叶锦城被他方才那么几下摆弄,全身疼得像是散了架,后面有狼牙兵一左一右地把他拽起来,一瞬间疼得没有半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被人拖着走。他很想用力地再看看陆明烛——可是他不敢。这样的自我斗争太过艰苦了,艰难得叫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泛起了泪水。他被自己吓到了,唯恐叫人看见露出破绽,还好方才那一番弄散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脸。昏暗的灯火摇动,他被人拖着过了转角,最后只能看见陆明烛还维持着那个跪在那里的姿势,只剩一个虚虚的影儿,一晃就看不见了。   这牢房年久不经清理,潮湿阴冷得透露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了。叶锦城眼看着两个狼牙军士一左一右将他手臂铐在架子上,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来。不知道从何处飘来酸腐的气味和隐隐约约的呻吟——这种味道他以前闻到过,是洛阳大狱里犯人们将便溺和脏水倒进污物池的味道。当时他跟着洪英经过,只是零星嗅到也不免以手掩鼻,眼下这味道近在咫尺,他却连吐也吐不出来,方才陆明烛跪在那里的身影已经占据了他全副心神,无数个凌乱纷杂的念头化成一群啊啊大叫的乌鸦,扇动翅膀向他扑来,简直叫他招架不住。   手腕的铁链绑得太紧了,手指很快就麻木着失去知觉。有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燃起了明亮的长烛,太过刺目的光芒让他眨着眼睛拧起了眉毛,将脸颊向另一侧转去,可是这光亮并不放过他,很快在另一边也燃起了更明亮的烛火,刺激得他差点流出眼泪来。这高照的长烛不住跃动吞吐着火焰,烧得他心里泛起一阵阵慌乱的涟漪。他很清楚,特意燃起这样的白蜡,不过是为了让他难受疲倦——连带着叫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无所遁形。蜡油的气味辛辣而且呛人,他忍不住,正在咳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洪宁带着人走进来了。   “只怕叶先生当着认识的人的面不好意思讲话,把您单独带来这里,有什么该说的,就说了吧。”   “……小洪校尉,要我说什么?”叶锦城来来回回转头躲避着那太过刺眼的光亮,有气无力地沉着腰,“……你叫我交代,我也得有话可交代……”   “场面上的话,说得太多没什么意思,叶先生,我家将军交代了,您擅长玩这些弯弯绕绕,我说不过你,也不想拖延时间。”洪宁似乎失去了跟他再多说的耐性,只是抬了抬下巴,另一边自有狼牙军士上前,将一旁浸在水中的鞭子拿了出来。   第一鞭落到身上的时候,他竟然还觉得不怎么痛,只是听着那一声衣料撕扯的闷响,某些记忆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阴,突然就在此刻纷至沓来。那时候外面连天暴雨,也是在这样逼仄又狭窄的囚室里,他昏昏沉沉,连身体上的痛觉也再唤不醒他溃散的意识。随即又是一下,这一下尖锐的痛楚一下子急急苏醒了,叶锦城痛得蜷起身子,却怎么也躲不开紧随其后的第三鞭。这几下很有技巧,胸前的衣服一下子就散碎下来,只有破碎的衣袖还挂在手臂上。胸口的皮肤一阵湿热,他知道是流血了,却无力顾及,只能绷紧了腰腹承受着一时还散不去的痛楚余韵。洪宁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看了半天,随即挥手叫停,转而对叶锦城道:“叶先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还不好好回答,只能由我继续助你回想起来了。”   叶锦城一时没有力气答话,只是在那里深深浅浅地喘息。洪宁似乎懂得他的感受,也不催他。叶锦城好容易将那阵疼痛抵抗过去,他不敢低头看自己身前,只好垂着头闭上眼睛。在没有办法躲避伤害的情况下,合上眼睛,是避免更多不该显露的表情落在别人眼中的最好方法。陆明烛——陆明烛在哪里?会不会也是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处境?一想到这里,他立时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抽搐起来,连忙转移开心神。无数的念头快速从心里飞掠而过,像是捕捉不住的飞鸟游鱼的影子——叶锦城竭力凝起一点心神,洪宁似乎也十分给他面子,就在那里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   “叶先生,有些事你说不说,其实都是一样。你不说,我们还是能办,你说了,少挨些打罢了。”   叶锦城颤动着眼睫,调匀了气息,道:“……既然如此,小洪校尉,你问吧。”   洪宁闻言抬眼看了看他,道:“这就对了,叶先生,你早点开口,不就不用白白受那先来几下皮肉之苦?我问你,方才那个人,是明教洛阳据点的掌使,你们去军械库的当晚,连带着你,还有你两个帮手,一共三个人,其中并没有这个外族人——他是怎么跟你走到一起的?”   叶锦城心里微微一动。这正是他示意洪宁开始问话的缘故——不是因为害怕拷打,而是因为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不但洪宁想知道,他自己也需要知道。   (一六五)   “他……他是……”他在迅速思索洪宁的话,嘴上也免不了慢了半拍,为了避免过于明亮的烛光暴露他的心事,他只得一再尽量地低下头去,“他是在外面做接应的……我们三个……被发现了之后,不得不同他汇合……”   一旁坐着的狼牙军士动笔记录。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得太快,否则反而引人怀疑了。对面或站或坐的一排人,眼神像是刀子一样戳在他脸上,他该怎么越过这些窥探的犀利眼神,为陆明烛和自己争得喘息的机会,继而找到活路呢?   “怎么会跟明教的人走到一起的?”   叶锦城迟疑了一下,洪宁本来还在耐心等着,可见他这点迟疑开始无限扩大,越拖越长,便扬起下巴冲旁边的人示意了一下。那浸过盐水的鞭子发出一声凌空的闷响,随即又落到他身上来,这一下正打在腰侧最敏感的地方,痛得叶锦城一下子想要蜷缩起来,可无奈四肢都已经在刑架上被绷得像是待宰的牲畜,只能毫不掩饰地受了这重重的一下。他竭力忍耐,原本紧紧抿起的嘴角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发出了第一声因受刑而痛楚不堪的呻吟。   这声音落到对方的耳中,叶锦城只见洪宁的脸上立刻依稀浮起一个满意的神情来。既然不能抵抗痛楚,就要开口呻吟嘶喊,这就是犯人走向崩溃的第一步。   “……有什么可想的?叶先生,我劝您照实话说,别想着骗人。”   “……小洪……校尉,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天了,就算是我……再怎么好的记性……”叶锦城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你也得容我想想……下手这么重……我……我害怕了,更想不起来啦……”   “好,那你快想。”洪宁跷起一条腿,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做垂死挣扎。自从那天晚上军械库出事以来,顺藤摸瓜,从商会摸出了好些屠狼会的眼线,再往下查,线索却断了,仿佛早就准备好,一旦有什么差错,立马就被从当中切断了。洪英后来派人去里里外外检查过军械库,除了外面死了个兵士,里面的重要物件倒是没有什么异常,并且也询问过后殿兵士,都说当晚没什么动静。这么一来,事情反倒奇怪了,叶锦城等人进来,必然别有用心,可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狼牙军方面根本一无所知。假若只是进来勘察什么情况,那又为什么要杀掉外面值守的兵士呢?洪英带着一批人反反复复讨论了好几日,最终也只是猜测,大约是那个兵士不小心听见了他们的什么话,所以被灭了口。这几人跟屠狼会有联系定然无错了,只是他们到底具体在密谋什么,只有将人抓到了,严刑拷问才能得知。   眼下人已经抓到了,却不像是好对付的模样。洪宁出发来此之前,洪英就交代过,叶锦城这人只怕奸诈圆滑,不需跟他多说,直接上刑便是。可是临行之前,却又对洪宁交代,手下要有分寸,就算审不出什么,也暂且先别把人打死了。洪宁一直都跟在洪英身边,对自家将军那点心思了如指掌,心中又很清楚,自家将军一直以来信赖倚重这姓叶的,今番出了这件事,简直是被迎面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脸上挂不住,还多受上头苛责,心里憋了火,怕是只能有空亲自对叶锦城发作。   “叶先生,您想好了么?”   “我……咳……别,别动手,我……我说,我说。”叶锦城有气无力地摇着头,“我们出来之后,得了接应……本来想立刻就走的……要不是这个该死的明教……关键时刻,出了纰漏,我们也不至于——”   “纰漏?”   “……都他妈的要怨他!”叶锦城突然抬起头来,双手挣得那锁链一阵响动,惹得旁边执鞭的狼牙兵士还以为他要挣扎,正挥鞭欲打,洪宁却抬起手来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叶锦城脸上神色怨毒,就好像是把这逃亡十余日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一般:“当时被合围了,只能稍作休息,本来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们的防卫如果开始懈怠,是能跑出去的!要不是这个该死的明教……他生了堆火!又怎么会被发现!连累着所有人跟他一起逃跑,哈,哈哈,老子被他害得好惨!”   洪宁脸上神色不动,只是转头示意旁边记录的兵士将这话记下来。这情况跟他从当晚搜捕他们的军械库附近守卫那里得到的消息一致,叶锦城大约是没有撒谎。当晚本来合围等待天亮,天黑林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后来是他们这群人中自己有人生了火,以至于暴露了位置,后面慌乱逃窜,天黑看不清,但大约是分作两队,两边都有至少两人,这么一来,参与这件事的,肯定不止先来军械库前殿戍卫看见的三人——眼下这人数,也差不多对上了,总共是四个人。   “剩下两个人呢?”   叶锦城心里一动。洪宁能问出这话,说明事情还是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了——他们可能至今也还认为当晚只有四个人,只要剩下的那一个人不被牵扯出来,大局就不会被破坏,那城防图还是有用的。他们已经落到这般田地,绝对不能让所有的辛苦都白费。就算是要招供,也是要慢慢来的——罢了,多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啊!”   洪宁眼风一扫,旁边执鞭的军士抬手就打,叶锦城猝不及防,上身仅剩的衣料被扬起的蛇信般的鞭梢飞卷而去,先前几条纵横交错的伤口血肉模糊,衬着那本来白净的肌肤,一下子就在明亮的烛火下一览无余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叶锦城摇着头,这个问题同先前不一样,就算是洪宁再怎么打他,他也真的是不知道。风连晓、唐天霖和商南星,他们后来跑到哪里去了,他怎么会清楚?也好,面对这种问题,他连担心自己会受不住皮肉之苦而招供的忧虑都可以免去了——横竖就是不知道,哪怕胡乱招供,也不会坏了事情,“……啊!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小洪校尉!小洪校尉!”   “停……停停停,”洪宁发出一声装模作样的嘘声,就仿佛是被叶锦城方才那叫声喊得心疼了一般,“嘘,嘘,叶先生既然不知道,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那天晚上,你们既然杀了守卫,想必是他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你们是不是凑在一起说了什么了?那天晚上到军械库,到底所为何来啊?”   叶锦城挣扎着甩了一下头,只见脸上汗水和因疼痛而止不住的泪水把那些白发凌乱地粘在脸上,眉头拧成一团,下头发红的两弯眼睛像是两条新鲜的伤口。只是此番他虽然疼得抑制不住眼泪,却彻底地沉默了,明亮到几乎森白的烛火下,只见一双同样苍白的手绞着腕子上的铁链一松一紧,那轻微的金属互相挤压摩挲的响动,越发衬得他的缄默像是死一般打算一直持续下去。   洪宁叹了口气,摇头道:“打。”   陆明烛半侧着身子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又寂静得可怕,隐隐约约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哀嚎的声音,却显得这间囚室更加静谧了。他凝神细听,想知道那声音是不是叶锦城在受刑,但是那响动既渺小又遥远,微幽阴森得无法捕捉,他着实分辨不出那是谁在喊叫。这地方这么黑这么安静,恍惚间他简直觉得回到了在无明地狱那些漫无涯际的岁月中去了。他自从先来跟叶锦城短暂地见了一面之后,就一直维持着这个被反剪了双臂的姿势关在这里,时间久了,只觉得两片肩胛骨后面像是被凿穿了一般痛得非凡,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让自己舒服一点。   又是一声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惨叫。陆明烛转了一下脸,侧耳仔细分辨。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关心叶锦城的死活,此时听着这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惨叫,心里却像是猫抓一般地难受了起来,就算他把这归结为对自己接下来未知命运的担忧,也不能排除那其中还有一点些微的其他部分。他想到这里,只觉得看不起自己——他这半生中经历过无数的危难关头,随便挑出任意一件来,也比此时来得更加急迫和艰难,眼下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一直在剧烈跳动的心似乎在昭示他,这一次同以往来得都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同,他自己眼下也无从分辨,只觉得有种叫人窒息的气氛像深黑无尽的浪潮一样一浪一浪地压过来,攫住他直到把他卷走才罢休。陆明烛坐在黑暗里,这里安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头发摩挲在肩背上发出的沙沙响动。他艰难地换了个姿势——与其说是换姿势,倒不如说同方才也没有什么区别,肩胛后头的一根筋牵动着后颈一下子炸开般痛了起来,连带着两边太阳穴一阵嗡嗡作响。他竭力叫自己平复下来,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明尊偈语,这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他是在出镇子的时候被抓的。狼牙军一定早就得知了什么详尽的消息,上半夜就悄悄在四处布防好了,十分地严密。本来他想尽快自己一个人摸到枫华谷,再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救叶锦城——救得出便救,救不下也就罢了,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心里盘算好的事情赶不上变化,他落到狼牙军手里的一瞬间,倒只想仰天长叹了。只是他能感觉到,狼牙军在抓他之前已经得知了他的容貌特征,也知道他与叶锦城是一起的——他们是从哪里得知这样的事情呢?陆明烛隐隐觉得与先前那个叫努布罗的五毒弟子有关,可事到如今他也还相信努布罗对他们并无恶意,既然如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些他现在都无从知道了,并且对于此时此刻来说,这些也并不重要。陆明烛的思绪逡巡了一圈,在试图把那些细枝末节的回忆都搜刮起来之后,他再侧耳倾听,这才发现先前的叫声已经消失无踪了。他叹了口气,正在盘算接下来可能会怎样,突然听见牢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零星的说话声,有一点微光从那边移了过来,是火把的亮光,逐渐就将外面照得清晰了。他下意识地摆出警惕防备的姿势,抬头望着外面,只见几个狼牙兵走过来,为首那个年轻校尉,正是先来拖着叶锦城来指认他的人。   走进来的两个狼牙兵士一左一右将他钳住。其实就算他们不做什么,陆明烛也是动不了的,就这一点,便足可以见这群人既谨慎又心虚。他在心里冷笑起来,也不打算掩饰紧接着浮现到脸上的嘲讽。见他神情,洪宁揉了揉鼻尖,道:“……陆明烛,是吧?你在这里倒是逍遥自在啊?”   陆明烛冷冷地瞧着他。洪宁瞥了一眼,竟然也立时生出一些忌惮来。这人同叶锦城不一样,就好像自家将军说的,那姓叶的满腹奸猾,外面看着倒是点头虚声,毫无威慑力可言,对有时候需要硬碰硬的审讯来说,反而也是有好处的。可这个明教掌使看着要冷厉得多,也危险得多,叫人不得不比面对那姓叶的多出几分小心谨慎来。   “洛阳明教据点的掌使……”洪宁抱着手臂,来回踱了几步,“你们明教,指望那逃跑的李家回头来赏你们点冷饭,这个我知道,也懒得问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件事……你就告诉我,你认不认得方才那个人?”   “说过了,不认得。”陆明烛冷声道。   “哟!”洪宁双手一拍,大笑起来,“这可有意思了啊!你们一路上都在一起过来的,方才他都招了,说认得你,你却不认得他,这可奇怪了!”   他这话像一根针似的猛地扎了陆明烛一下——叶锦城招了?他说他认得自己?对,他本来就认得自己——而且若是经受拷打,又怎么能不招呢?尽管他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心里很清楚这可能是狼牙军用来挑拨离间的伎俩,却还是忍不住被深深刺痛了——可是他又在痛什么呢?既然他想要把叶锦城作为不相干的人来忘却,也没有资格要求叶锦城在危难时刻能一直守住多年前的愧疚吧?就算在心里竭力地想要平静下来,心湖也被方才这一颗石子投得泛起一圈圈不住扩大的慌乱涟漪。他气急起来,又觉得挫败了,只因为实在不懂,他为什么对叶锦城说的话那样在意。   镇定下来,镇定下来。他反复地默念了几句这样的话。人心是最容易被欺骗的,在反复地念诵着关于镇定的话之后,仿佛也渐渐真的镇定下来了——叶锦城看着虽然颇有些文文弱弱的意思,可是在攸关的时刻,是个多么硬气的人啊——那时候在枫华谷那间小小的囚室里,就算被打得奄奄一息,他也不曾对他们吐露过半点东西。这种时候,不该来的记忆纷至沓来,像是榫头似的对接在一处,简直奇异得可怕了。对于陆明烛来说,他虽然早已明白当年枫华谷的前因后果,却仍然很难将那奄奄一息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藏剑少年弟子和后来的叶锦城联系在一处——他印象中的叶锦城,完全是在长安城遇到后在心里留下的样子。这一定是狼牙军使出的离间的伎俩,既然叶锦城能在当初自己坏事的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冲过来拉着自己逃跑,又在狼牙军找上门来的时候推了自己一把,他不相信叶锦城会因为这么区区的几番拷打,就对狼牙军招供。   陆明烛回过神来,这才陡然发现洪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借着火把的光,要把他脸上最细微的波动也尽收眼底。   “……我不认得他。”片刻之后,陆明烛毫无畏惧地对上洪宁的眼睛,冷声回答。   (一六六)   这间牢房似乎比先前那间更暗,不仅没有光亮,连点响动都没有了。陆明烛喘着气,竭力想松解被绑得过紧的手腕,却完全无济于事,只觉得肩背一阵阵又痛又麻,连带着先前审讯时被死命拉扯的头发都疼得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凉气。审讯时落下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渐渐转入一种留有火辣余韵的麻木。身后传来锁链响动的声音,他身不由己,被人连拖带拽地向后扯去,双手被松开了,随即立即反绑到身后的圆柱上。陆明烛只觉得全身上下经脉一齐抽搐似的痛了起来,这姿势逼迫着他不得不将全身重心移到被反绑在圆柱后的双手上,分腿弓腰地跪在那里。他知道自己的姿势很可笑,只是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这样太过消耗体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听见了燧石摩擦的声音,一点火星在旁边爆开,随即是油布烧焦的气味。有人点起了火把,突如其来地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被猛地丢到他面前附近的干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陆明烛被那火光刺了眼睛,连眨了几下才渐渐适应。   先映入眼帘的是血迹斑斑的白发。陆明烛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俯卧在干草上的人。执着火把的狼牙兵走上前,仿佛是特意要叫他看清楚似的。叶锦城赤裸着上身就趴在他面前,与此同时陆明烛终于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只见浑身上下的伤口已经布满了干涸的血痂,要不是因为那头白发和向着陆明烛支出的一只手——他无论如何不会不认得这手指的模样——有一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叶锦城。   叶锦城的脸上也都是血迹,大片地干涸在他的额头上,将白发一绺绺黏住了。陆明烛看他紧闭着的双眼,上头密密匝匝的银色睫毛一动不动——他简直要以为他是死了。   身侧的两名狼牙兵一左一右将叶锦城拉了起来,陆明烛这才看清,原来仅离他几尺之遥还钉着另外一根行刑柱,那些狼牙兵将叶锦城摆成双手环抱柱子的姿势,重新将他两手铐上。叶锦城显然这会儿正在不省人事,环抱着那柱子却站不住,整个人便往下滑去,两腿分跪下来,重重地坐到地面上。陆明烛听见他突然发出一阵极其痛楚的呻吟,眼皮翕动着睁开了。   同为习武之人,陆明烛自然知道,身为男子,要维持这种双腿分跪两侧的坐姿,会痛得要命。可叶锦城显然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根本站不起来,陆明烛看见他竭力想要跪坐起来,挣扎了一阵却双股颤颤根本撑不住自己,还是一下子跌坐下来。陆明烛心知这也是狼牙军消磨人心智的手段,他们有意把叶锦城摆弄成这样的姿势,真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他骤然回神,竭力收拢了一下脸上的神情——还好几个狼牙兵士在忙着摆弄叶锦城,并没有注意他。另一边叶锦城气喘吁吁,陆明烛听见痛极的低微呻吟,于事无补地持续响着。这声音像是一根针戳进他心里,伤口不大,痛点却尖锐,并且还在反复深深浅浅地捅着。   不多时狼牙军士们绑好了叶锦城,在周围逐一点起烛火。大约是失血伤倦,叶锦城转而把脸贴在柱子上,似乎是为了躲避那太过明亮的光。陆明烛看见他血污斑斑下的脸,苍白而且青灰的,像是濒死的人一样难看。他转动着眼睛,在突然看见陆明烛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有一点些微的光在他那黯淡的眼睛里一闪,随即就消失了。陆明烛眼看着他垂下头去,发出微弱的渴求道:“水……”   另一边洪宁恰巧斜挎着佩刀走进来,叶锦城这一声恰巧落到他耳朵里,陆明烛只见他二话不说,顺手提起旁边的一桶水,劈头盖脸冲叶锦城直浇下去。叶锦城猝不及防,陆明烛见他一阵剧烈的挣动,没忍住的半声惨叫就这么硬生生地冲出了口——因为冰凉盐水带来的剧痛和寒冷,陆明烛看见他半侧着的腰侧和小腹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起来,抽搐般地轻轻起伏,那些劈头盖脸浇下来的盐水,多少将那些凝结的血痂化开了一些,立刻就开始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水。   陆明烛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滴滴答答地淌出血来了。他是受了些刑,现在还在痛得厉害,可他怎样也没有想到,他们已经把叶锦城打成这样。   “早先没将你们关在一处,为的是怕你们串供,可眼下倒好,你们两个,一个说认得,一个说不认得,奇了,只好叫你们当面对质。”洪宁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调侃般地对他们两个讲话,末了转头看了看陆明烛,“……你还是说不认得他?”   “不认得。”陆明烛的回答还是那样斩钉截铁,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叶锦城伤倦已极,似乎连那分腿跪坐的姿势都感觉不到痛了,只是抱着那行刑柱纹丝不动。被水浸湿的白发一绺一绺垂在额前,将他脸上所有伤痛的模样都掩盖了。两人其实离得很近,陆明烛简直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向前倾一倾身子,就能伸手把叶锦城的头发拨开——可他的手被反绑住了。   “好,不认得是吧?我信你。”洪宁突然这么开口说了一句,一转头对着叶锦城,道:“听到没,他说不认得你,你却说他是来接应的……看来这接应的另有其人……说!你们三个当时在外面讲了什么话叫人听见了!为什么要杀守卫!”   叶锦城缄默不语,洪宁扬了一下下巴,一旁执鞭的狼牙军士又走了上来。那鞭子凌空甩起来发出一声脆响,陆明烛眼睁睁看着叶锦城袒露出来的掩藏在血迹下的白皙后腰,随着那声挥鞭的响动,受惊似的颤了一下。   陆明烛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还好火光微幽,还好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转头的意愿,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鞭子落到叶锦城后脊上。先前叶锦城是被正面绑着受刑,后背肌肤除了之前受的两处箭伤尚未痊愈,其余还算完好,此时那鞭子一落上去,立时皮开肉绽地分张开来,血迹被挥舞的鞭梢带着飞溅四散,直给陆明烛吹来一阵扑面的腥风。   洪宁转头看了陆明烛一眼,却见陆明烛一脸嫌恶地向旁侧让了让,似乎在躲避着飞散的血迹。   “说!你们到底是为着什么!”   他说着一脚踹在叶锦城因疼痛而像峭壁一样耸立起来的肩胛骨上。叶锦城本来面对着柱子,被洪宁这么一下重击,脸颊重重地撞在柱子上,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着溢出了半声痛极的哽咽。   “……我……不……不记得了……”   洪宁二话不说,反手抓着叶锦城的头发,用力将他的额头向柱子上磕了一下。那一声沉闷的响动听得陆明烛心里一下子就发慌了,虽然到处暗影幢幢,他还是看见一缕蜿蜒的血迹,像是趋行的小蛇一样,一下子就从叶锦城的额头上流下来,越过银白的眉头将之染红,继而随着因疼痛而颤抖的眼皮滑落进眼睛里。叶锦城连连眨着眼,因为那腥咸血液的刺激,泪水紧跟着不由自主地就溢出来了,将脏污的脸上冲出浅色痕迹。烛火在不住地跃动,他汪着泪水的眼睛眼神涣散,有那么一瞬间陆明烛简直觉得他是在对着自己流泪。   已经记不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得了。更何况当年在枫华谷,主事审讯的并不是他。他当时并无心要杀死这两名俘虏,只打算逼问出有用的消息来,在整件事结束后,就将他们一起交换给唐门。只是人就是这样不愿体会旁人痛苦的一种东西,痛不在他身上,他也没有考虑过什么。旧日的记忆碎成无数的虚影,他只依稀记得外面暴雨连天倾盆而下,昏暗囚室里奄奄一息的少年藏剑弟子。脏污和血迹覆盖了他的整张脸,连眼睛里的光都将熄未熄了。他都已经记不清叶锦城的脸了。那种时候,跟今天比起来,是全然不算什么,还是比眼下更痛呢?   “……我……不记……得……”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是这么一句话。陆明烛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退缩,在不清楚叶锦城的用意前,他不能贸然推翻自己方才极力否认他们相识的话,因此他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叶锦城蜷曲着一双伤痕累累的手,那脏污的手指痉挛地收紧又松开,似乎这样就能竭力分担一点鞭打所带来的疼痛一般。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力气,整个人都委顿在地上,唯有这拧绞蜷曲的手指,还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陆明烛,他已经痛到了极点。   洪宁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迹,道:“叶先生记性不好,还是不记得——嗯,看来是不记得。”他这么一挥手,身边的狼牙军士立时又抖动着鞭子发出凌空的一声脆响。   叶锦城蜷缩着抱住身前的柱子,跪坐在那里弓着血肉模糊的腰背,突然发出了半声叹息般的哽咽。这声音让洪宁立时弯下腰去凑近,那声音太过断续微幽,以至于陆明烛只听见零星的散碎词句。   “……别……别……我、说……”   “早说不就完了?”洪宁嗤之以鼻,挥手吩咐一旁的狼牙军士记录。   叶锦城有气无力地呛咳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气了,不知道是因为伤倦,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濒死猫狗发出的呜咽。   “……屠狼会……要给唐军……送……消息,叫我去……打探,洛、洛阳……”   “……什么?说大声点儿!”   “打探……洛阳军械库……有多少兵器和……攻城……多少辎重……还……有……”   “还有什么?”洪宁附耳贴上前去聆听片刻,“既然叫你打探,你打探到了什么,统统说出来!”   叶锦城的声音更小了,洪宁不得不更凑近地去听。后头叶锦城断断续续报了些数目之类的东西,陆明烛听不清了,但是他能看见洪宁频频点头,似乎叶锦城说的那些话叫人觉得十分可信。陆明烛转念一想,就觉得诧异,简直几乎是有点悚然了——如果叶锦城的确有像他方才招认给洪宁的一般早就留心过军械库前殿的武器辎重,说明他先来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早就考虑到了败露的可能性,并且细心做了准备,好编出一套说辞在这种时刻使用。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再次佩服叶锦城心机深沉,并且骤然意识到,他作为明教弟子来参与这件事中的一份,其实需要负担的东西太少。叶锦城却不一样,长久以来一直在跟各路狼牙军官周旋,身上背负的重担可想而知,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也能事事周全。陆明烛想着想着,陡然在舌尖咂摸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滋味——就是这样一个事事都思虑周全的人,竟然在当初对他陆明烛而设的那场骗局中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因为伤痛太深,他一直都不屑于去承认叶锦城当初也有过挣扎和真心,可是事实往往需要岁月来作证,眼下的情形,串连着记忆的碎片,就是这样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   “……嗯,还有什么?说清楚了!”洪宁似乎听完了最后一句话,松开了抓着叶锦城头发的手,走到一边去低声复述给负责记录的狼牙兵士。叶锦城在他松手的一瞬间彻底委顿下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的气力,脑袋向前耷拉着再也不出声了。   洪宁转回身来,泄愤似的踢了叶锦城一脚。可这一下叶锦城似乎已经恍然无觉,半点反应都没有。   “真他妈的磨磨蹭蹭!你早点说出来,大家都好受!”洪宁收了脚,把目光转向陆明烛,“你还说不认得他?!老子告诉你,他连细枝末节都讲得清清楚楚!你坏了事,还指望他不把你招出来?!你是不是认得他,说!”   “不认得!他那纯属一派胡言!”陆明烛梗着脖子道。   “对,你是不认得,”洪宁嬉笑起来,“因为还没怎么下力气打你,你自然是不认得的。打他之前,他也什么都不认得。”   “校尉……要不要……”一旁的狼牙军士刚开口询问,洪宁却摇了摇头,道:“今日到此为止,我看他也差不多了,先放着吧。”他说着,竟然也真的就不再拷问陆明烛,一转身领着人出去了,不多时另有送饭的兵士进来,不耐烦地给他们胡乱塞了点干粮,灌了几口水。叶锦城垂头跪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否还清醒,那狼牙兵士只给他硬灌进去几口水还淋淋沥沥地洒了一身,顿觉嫌弃不迭,赶紧离去了。   一时周遭安静下来。陆明烛耳力极好,对什么响动都捕捉得很是敏锐,可眼下他竟然最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声。过了有那么好一会儿,他这才分辨出,叶锦城还在轻微地喘息,那声音几不可闻,正在他想要竭力分辨的时候,陡然一阵痉挛似的呛咳响起来,是叶锦城发出来的。这阵咳嗽撕心裂肺,断断续续,在摇曳的火光下,他看见叶锦城身前地上的干草被喷溅上一些深色的痕迹——是他咳出来的血沫。随即叶锦城向后仰过下巴,一副伤倦已极的模样,紧接着抬起头来,额头重重磕在身前的柱子上。陆明烛心里被他惊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的伤简直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严重。他正要开口相询,却陡然想起,外面的狼牙兵也许没有走远,如果自己的话给他们听去了,只怕要坏事,立时闭上了嘴。   叶锦城哽咽似的喘息起来,就像是有什么蓄积许久的怒火或者更加强烈的感情锁住了他的喉咙。陆明烛眼见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突然用一种极为怨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血迹凝结的嘴角迸出一些话来。   “……你……这个该死的……出了那样大的纰漏,把我们、所有人……害成这样……现在……反倒说……不认得我?哈、哈哈,你不认得我?你以为……你说你不认得……我,他们就会放了你么?!啊?!”   他最后那句是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来的,旁人听了会以为他简直要把陆明烛挫骨扬灰了。这句话对陆明烛来说始料未及,可在讶异的反问冲口而出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去捕捉叶锦城的眼神,他看见叶锦城密密匝匝的白色睫毛不住翕动,上面还挂着已经干涸的血珠,可那眼睛里的光是明明白白睇着他的,就像是在无声地对他说话。尽管没有声音,可是要他明白叶锦城的意思,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要不是你拉我来做这件事,我哪会有今天?”他听见自己用一种比叶锦城方才更为怨毒的声音答了话,“要是知道有今日,老子真不想认得你!”   叶锦城有气无力地啐了一口。“……你别……得意,他们今天不打你……明天也要……让你……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他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神示意对面,倒也真的不负期望地看见,陆明烛一双又大又冷的褐色眼睛在火光下闪闪烁烁。   “呸。那就先等你死了再说吧。”   (一六七)   “……今天都派人去听了?怎么样?”洪宁一面双脚跷在县令处理公文的桌案上,一面不紧不慢地问前来通传情况的狼牙军士。县令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就算觉得洪宁这模样是对他官威的公然侮辱,也只能暗自切齿,一声儿不敢出。   “校尉,还是昨日那模样,他两人大约也是没什么力气了……先来早上的时候争吵了好一阵,后来也没说话……那个气氛弄得很僵。”   “啧,”洪宁把双脚放下来,沉吟了片刻,“那明教的怎么说?”   “一直派人留心着两人说话呢,他先来在我们面前说不认得那姓叶的,显然是在胡扯,两人定然认识,只不过属下觉得……”   “什么?”   “依属下之见,这明教本是外来门派,早年又被李家驱逐过,当时中原门派群起而攻之……他们眼下回来,不过是妄想着有一日李家朝廷分点冷饭给他们,中原门派就算现在跟他们在一起做事,心里也未必真的欢迎他们……这次到军械库做事,中原门派肯让他们抢功?所以那明教就算做了外援,只怕也未必知道什么机密。跟他一起行事的人排挤他,他眼下又被抓了,心里气得慌,大约也确实未必知道什么。他说不认得那姓叶的,一来定然遭人排挤,心里觉得气,二来无非是想咱们把他早点放了或者从轻发落,那姓叶的可不一样……他素来在将军身边转悠,定然被他偷去不少机密。”   “……有道理。”洪宁沉吟了一下,“我也知道说到底还是要问那个姓叶的。只不过话不能讲得这样早,你没见那个姓叶的嘴巴死硬,审了这两三日,也没吐出多少东西来。你方才说得固然有理,却也难保他们此时还在做戏给咱们看呢。再等等……到时候咱们给他来个……”   “要不还是分开关押拷打,打了之后再许给他们一点好处。”   “校尉!有洛阳府的书信!”   洪宁连忙站起身接过来拆开。   “将军说要到枫华谷办事,这几日顺便会来看看。”他扫了几眼这才转身对其他人挥挥手,“今日先不审了,继续派人留心他们在一起说什么。”   比黑暗、饥饿和伤痛更加叫人难以忍受的,莫过于漫长的相对无言。其实也并非无言,陆明烛觉得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叶锦城,可到底没有办法问出口。他很懂得叶锦城间或投来的眼神里的意思,更何况就算叶锦城不示意,他心里也明白,外面也许会有狼牙兵在密切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无法交谈,只能在这昏暗的囚室里用仅有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来进行有限的交流。   叶锦城身上的伤并没有擦药,血痂渐渐干结便也不再流血了。只是陆明烛听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再看他时而清醒时而茫然的眼睛,就知道他又重新发起高热。这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冷了,牢房里不通风虽然不至于冻死,可叶锦城一直赤裸着上身,又大量失血,有多冷可想而知。就算心里还是恨叶锦城当年欺骗背叛,可至少在一起逃亡的时候,他还是尽自己所能照顾叶锦城,眼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门上传来铁链的响动,是一些狼牙兵士走了进来。陆明烛下意识地露出防备的姿态,那些兵士却没有动他,只是上前将叶锦城环抱着行刑柱的双手解开。叶锦城一两日来几乎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跪坐在那里,又兼失血寒冷,早就没有了半点力气,双手松解下来的那一瞬间,必然是痛极的,可他竟然连一点呻吟都没发出,就像是倒空的口袋一样向前直倒在干草上。那支出的一双手就在离陆明烛膝头一尺都不到的地方,借着微幽的光,只见手指无力蜷曲着,上面布满脏污和蜿蜒血迹凝结的痕迹,仿佛冬季从雪窝里扒拉出来的僵死的雏鸟。陆明烛盯着那指尖看,却见它突然抽搐似的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竭力想要伸直,显出一个挣扎求生的模样来,却最终只能微微颤抖着蜷缩回去,不再动了。   他觉得心里像是被蜂蜇似的猛然痛了一下,随即那种疼痛渐渐扩散开来,里面夹杂着麻木,可在这麻木中自有另一种清醒,这种清醒大约是叫做宿命。这双离他近在迟尺的手,曾经温柔地爱抚过他,也曾经无情地挥起利刃伤害过他,后来还小心翼翼地颤抖试探想要求得他的原谅,可是无论是什么时候,在他记忆里的这双手,都是白皙干净的,哪怕在大光明寺所有人都满身浴血时,它也都是白皙干净的。而枫华谷——枫华谷至今对他来说,都是不清晰和不真实的记忆,因为不相识,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也至今无法将枫华谷时那少年藏剑弟子颤抖蜷曲的双手和叶锦城联系在一起。可是时移世易,岁月更迭,他今天又一次看到了,看到和关于枫华谷的模糊记忆里相似的场景,两簇虚影重叠在一起,渐渐合成一个清晰的实像,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他双膝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陆明烛生怕叫人看出异状,只好低下头,合上了眼睛不再去看。   可看是不能再看,他却还是听见有人一路大声地说话,并且往这里走来。随即好几个人陆陆续续走进这间窄小的囚室,把摇曳的烛火晃得更缥缈,污浊的气息变得更憋闷。陆明烛抬头看了一眼,本来正在悄无声息疼痛着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看见来的是洪英,还穿着赶路时的那种戎装和披风,正侧耳听着身边的洪宁悄声说着什么。   陆明烛低头去寻找叶锦城的眼神,却见那银白的睫毛已经紧紧地合上了,再无法同他进行那点少得可怜的交流。叶锦城侧着脸枕在干草里,原本还算得上是俊俏的脸塌陷下去,无数干结的血迹和烛火,将他的脸勾勒出深深浅浅的暗影。洪英好像是听罢了洪宁的话,陆明烛看见他走上前来,伸出足尖抵着叶锦城的下巴,轻轻一勾想要把叶锦城仰面翻过来。他用的力气不是很大,叶锦城又无知无觉,一时只被他摆弄成侧卧的姿势。仿佛是不耐烦了,洪英脚上使了点力,用力踢了一下,大约是牵动到无数的伤口,只见叶锦城那虚软无力的身子一阵轻轻的抽搐,像是条已经被放在砧板上却竭力挣扎求生的鱼无力甩动尾巴一般,他弓起腰背簌簌颤抖起来。也不知道这样的反应从哪里惹怒了洪英,陆明烛只见他抬起脚来,又用力踢了叶锦城一下。   这一下不像是踢在叶锦城身上,倒像是踢在陆明烛心上了。不知道怎么的,兴许是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陆明烛突然觉得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在这一瞬间被无限地放大和放慢了,火把的光晕里,无数干草的沉屑随着洪英这一下的动作纷纷扬扬地飞卷起来,像是一捧被风吹起的、沉淀了二十年的岁月尘埃。他仿佛听到哗哗的雨声,也仿佛记起,自己也做过这么一个动作,在那个时候,叶锦城就像他自己此刻这样,只能够束手旁观。虽然他从未起过杀心,可是那些痛楚是真实的——就好像他此刻也在止不住地痛了起来一样。门派之争无对错可论,他不觉得自己当年做的事情有什么错,就好像现在势力之争也无对错可论,洪英眼下所做的,也没有什么错——人活于世,立场不同,各为执念罢了。只是就算对错无论,伤痛却依然是存在的。他怔怔地看着洪英,用在他眼里一下比一下更慢更狠的动作,连着踢了叶锦城好几下。   叶锦城早就痛得醒了。可眼前只见光影幢幢,他看不清什么,只能隐约感受到嘈杂的人声和一下下的重击。有人在大声地喊叫什么,他竭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来人,却连自己此时是站是躺都分不清楚。四肢百骸疼得像是才被打断又接好过,他竭力蜷缩起不听使唤的身子,想要竭力躲避,却被人抓住头发一下子提了起来,是洪宁的声音,恶狠狠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说!你们剩下那两个同伙,跑到哪里去了?!”   后背猛然撞上了坚硬的行刑柱。所有皮开肉绽的伤口一下子就蹭得裂开了,痛得叶锦城发出垂死的哽咽来。更明亮的火光移到近前,剧痛带来的疲惫和眩晕渐渐褪去一些之后,他突然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正是洪英。尽管早就知道洪英迟早会来,他还是受惊一般向后躲了一下,却根本无济于事。洪英走上前来,伸出手把叶锦城的下巴抬起来,叶锦城看见他嘴角浮起一个冷笑。   “整天跟我称兄道弟,背后来这一套。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他说着用力一甩手。叶锦城被他一个耳光打得偏过头去,那些原本积存在喉咙里的血沫就这样星星点点呛咳出来。洪英嫌恶地向后一退,躲避着那些飞散的血迹,冷声问洪宁道:“你来这里审了几日了?”   “将军,四天了。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真他妈不会办事!”洪英嗤之以鼻,“以往我带你们去洛阳府大牢多少次,就算你是头猪,闻都闻会了,光打有什么用?”   洪宁和一众狼牙军士低头不敢出声。洪英向前伸了一下手,却忌讳又嫌恶地收回来了,改用手里佩刀刀柄重新将叶锦城的下巴挑起来,道:“还有两个人呢?到底在哪里?”   陆明烛突然看见叶锦城嘴角依稀掀起一个嘲弄的笑来,连带着眼神也变得清明了。尽管眼角干结着血迹和脏污,还是能看出这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这真是一双非常灵巧的眼睛,在温柔的时候,显着十万分的风流多情。他一直都知道,叶锦城心思深沉,可也最是敏感多疑,总被感情牵挂,才因此牵扯几十年都斩不断旧日往事。可就是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此时睨着洪英显出一个十足冷漠而且寂寥的模样来,仿佛不但不在意这世上众多家国大义儿女情长,连他自己的命也不在意了。   “……你……是抓不到……他们的……”   “好。”洪英怒极反笑,也不再嫌脏了,反而伸手连着在叶锦城的脸上拍了几下,“好。”   他这么重复了一次,突然对洪宁和其他人挥手道:“……走。”   趁着所有人都暂时背对着他们,陆明烛将眼神重新投向叶锦城那里,叶锦城的眼皮半垂着,上面密匝的银色睫毛上头挂着干涸的血珠,微微颤抖着像是秋风里单薄的蝶翼。仿佛是感知到陆明烛的眼神,叶锦城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陆明烛看见他翕动着嘴唇,比出一个无声的口型来。   别看……别说话。   一阵酸苦的悸动就这么从喉头直冲上来,陆明烛突然觉得眼睛里好像起了一层雾,立时就遮挡住了眼前叶锦城的脸。他明白叶锦城的意思,从一起被抓进这里开始,叶锦城就一直在力图保他。所有在严刑拷打之下装模作样的戏码,无非是在竭力挣扎着引狼牙军相信整件事中陆明烛并不知道什么。叶锦城固然是因为明白自己横竖逃不掉毒打拷问,转而竭力护他,有个人保存实力,兴许在后面还能有所转机,可就叶锦城来说,到底是要具备怎样坚定的心志才能完成这件事呢?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狼牙军士去而复返,快步走上前来,一个伸手捏住叶锦城的下巴,将他整个脸抬起来,另一个拿出一瓶药汁似的东西,动作粗暴地灌到叶锦城口中。叶锦城一下子挣扎起来,痛苦不堪的呛咳表明他正在极力想把那些东西吐出去,可却无济于事。   叶锦城断断续续的咳嗽渐而低微下去,陆明烛眨着眼睛竭力将那层水雾驱逐开去,忧心如焚地望着他。他很想开口询问叶锦城怎样了,却不得不绷起全身的力气来抑制住这种冲动——兴许此时仍旧有人在偷听,如果他此时控制不住,先来叶锦城所有的苦可能都会白受了,也许他们再也逃不出这深锁的囹圄中去。   那两个狼牙兵住了手,其中有一个突然转过身来,抬手给了陆明烛额角重重一击。眼前云雾似的障眼幕布一下子被重新扯开了,陆明烛昏昏沉沉地不省人事,因为饥饿和伤倦,他简直觉得自己好像是黑甜一梦,跨越了无数缥缈的幻境这才挣扎着醒来。囚室里又重新站了人,这次却是只有洪英和洪宁了。叶锦城在对面垂着头,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了。洪英正在一手扶着他的下颌,低声地问一些什么话。   陆明烛耳畔嗡嗡作响,连带着他仿佛听见叶锦城也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这种声音一听就没有什么好兆头,因为那是种神志不清的低语,一种浑浑噩噩的谵妄。他听不清,只好竭力睁大了眼睛去看。   “……将军,你说这药管不管用?”   “肯定不能指望十分有用,”陆明烛模模糊糊听见洪英懒洋洋的声音,“……只是叫他神志不清罢了,现在问几句什么……多少会给你回答一些,只是也有可能是胡言乱语……你们小心甄别,别统统当真了。”   这几句隐隐约约的话叫陆明烛心里擂鼓一般响了起来。他想要去听洪英后面的话,却不再听得清了,只见洪英凑上近前,跟叶锦城说了几句什么话。叶锦城模糊断续的呻吟中夹杂着破碎不堪的词句,像是云雾碎片一般叫人分辨不清。   洪英凑近了去听。陆明烛睁大了眼睛盯着叶锦城,却突然见那被染上红痕的霜白眉头猛然抽搐了一下,随即像是两支笔直的箭矢般绷紧了,与此同时叶锦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呛咳,陆明烛眼见着那紧抿的嘴角,一条极细的血线缓缓地挂下来。   陆明烛看见洪英的背影僵住了,随即伸手去捏叶锦城的脸颊,想要看他口中的情形。旁边洪宁跟着凑上去看了一眼,突然转身疾奔出去,空阔的走廊回荡着他的喊叫声,显得寂寥又悚然。   “来人!叫医官!叫医官!”   (一六八)   小小的斗室里一片忙乱。先前洪宁带洛阳府的医官来此,本就是为了审讯中不时之需,却没想到最终的用处竟然在这里。洪英过来看了一次,恰逢那医官正连连擦着汗走出来。   “怎样?”   “将军,血已经止住。”那医官只是摇头,“人是没死,可是连日来伤重,皮肉伤就不说了,骨头也有损伤,今番又闹了这么一出,正在高热不止,若是要再拷打,只怕……”   “知道了,你给他看病就是,不能叫人死了。”洪英不耐烦地摆摆手,一边洪宁心领神会地跟上来,道:“将军,现在怎么办?”   “真是比预料的还要难办。这副样子,肯定是不能再审了,至少也得等缓过这几日再说,可这事又不能拖太久……”洪英摸了摸下巴,“我在枫华谷那边还有事……算了,这样,你们等他将养几日,不死就行,也不用给他全治好了,然后跟那个明教的一起,押送回洛阳去。这里地方小,手段有限。到了洛阳牢营,叫他们开口的法子多得是。”   “将军,那您……”   “我晌午之后动身去枫华谷,然后直接回洛阳。你自己看着办,过三四日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洪宁得命而去,留下洪英一个人站在那里,往叶锦城所在的那间屋子看了几眼,这才冷笑一声,转身往另一边去了。   陆明烛大半时间都被绑在那里,虽然没有人对他严刑拷问,可连日来饥饿疲倦,整个人也痛苦万分。可比这更加痛苦的是一直悬着的心,自从前两日叶锦城咬伤了舌头被人从牢房里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半点消息。这牢里太黑了,可他却时时刻刻仿佛都能瞧见叶锦城白寥寥的脸和嘴角鲜红的血迹。他连叶锦城此时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不要谈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大约是一两日后,终于有人来松开他反绑的双手,换上短而且粗的精铁镣铐,并且端来饭菜。他很想跟人打听叶锦城的消息,看着那狼牙兵来回忙碌,连带着心里就跟油煎火烤似的难受,却又怕显出太过关心,而将叶锦城害得更惨,因此只好竭力忍耐着。好在今天送饭的狼牙兵,似乎也是个好事的,见他用简直想要杀人一般的劲头扑向饭菜,不由得就笑了。   “有得吃就多吃点吧,过两日去了洛阳牢营,不死也得脱层皮,到时候就算给你山珍海味,你只怕也吃不下啦!”   “……什么?”陆明烛猛然抬头看着他。   那狼牙兵兴许是将陆明烛这种表现认为害怕,所以笑得更嘲讽了。   “将军吩咐了,这两日就押送你们去洛阳,到了地方再慢慢地炮制你们。你们两个在这里既然连个屁都不肯放,那就心里有个数儿,现在该吃的吃,该睡的睡,等到了洛阳……喂,听说你是洛阳明教据点掌使?洛阳南天围场那边的牢营知道吧?那地方,要是进去了……嘁!”这狼牙兵说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地看了陆明烛一眼,转身锁上牢门走了。   陆明烛面上神情没动,心里却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从这狼牙兵的话中至少可以得知,叶锦城还好好地活着呢。也合该是这个人命大,其实细细算来,无论是他还是叶锦城经历过的事情,也足以有好多次贴近死亡,可他们到现在还都活着——他抬起冰凉的双手摸了摸脸,却陡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笑。陆明烛立时收敛了神情,半是因为怕被突如其来的狼牙兵发现破绽,半是他到如今还不想承认,他会为了叶锦城还活着的消息这样欣慰。   他从来就是不甘心低头的人。就算是当年被教中其他势力排挤,甚至整个明教都被驱逐出中原,逃亡路上如同丧家之犬般举步维艰,他都从来不愿意服输。眼下任何的机会,他都不能错失。他明白叶锦城的一番苦心,虽然他至今也不愿意将之牵扯到当年旧事和个人私情上,但是却更不愿意叫叶锦城的付出付之东流。   大约是三日后,眼见着叶锦城稍微缓过来一些,洪宁便吩咐手下打点行装,准备收拾上路。启程这日天气算得上是十分之好,秋高气爽,格外适合赶路。狼牙兵士将叶锦城和陆明烛都用锁链反绑双手双脚,送到马车里。秋日艳阳高照,颇有些刺眼,洪宁眯着眼睛看手下人忙碌,突然奇怪道:“那个……是怎么了?”   “哦,校尉说那个姓陆的啊,”之前负责看守的狼牙兵士连连摇头,“也是够他受的,虽然都在打那个姓叶的,可到底最后因祸得福,还得了几日医治,那个明教可就惨了……在牢里连着冻饿了几日,先前也曾拷打过,大概三日前就昏昏沉沉的这副样子。”   “没叫医官去看看?将军说了这两个人都不能死。”   “叫了,校尉,医官看了,说是虚弱所致,咱们也就没理他。”   “虚弱点也好,省得他们路上给我出什么乱子。”洪宁说着向旁边啐了一口,“将军这次也是,自己去了枫华谷,叫我们把人带回去。直接一起带去枫华谷,到时候再回洛阳,不就行了?我们人不算太多,这阵子到洛阳的路不算太平哪。”   唐军往洛阳推进,在枫华谷战事胶着。大约是为着前线的缘故,后方这一片,近些日子留下的唐军残余势力和一些忠于原先朝廷的江湖帮派,经常结伴从后面突袭狼牙军的各种队伍,辎重粮草、押送囚犯等等,都比原来艰难。洪宁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得了,校尉,这也没有多远的路,您别疑神疑鬼的。再说了,屠狼会就算要救这两个人,也得有个头绪呀,咱们将他们在这里抓住了,消息从来没放出去过,外头的人还在装模作样地找呢!屠狼会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   “我说一定是屠狼会了么?随便来一路什么下三滥的货色,也够烦人的,我……”洪宁还没说完,就听那边有人喊道:“校尉,都准备停当了!”   洪宁抬头看看天色,也不再多说什么,沉默地走向马匹。说什么也都是没用的,反正自家将军这么吩咐过,照做便是,更何况他自己也确实多疑,思量一番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也就上马吩咐出发。   大约是怕目标分散不好看守,陆明烛和叶锦城被关在一辆囚车里,陆明烛自此总算得了机会近距离观察叶锦城,只见他面色极为难看,半阖着眼睛半坐半卧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清醒。陆明烛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种莫名其妙而且绵绵密密的难过就又开始翻腾了,他很想叫叶锦城一声,可这囚车四面不密封,仅是栏杆,只有顶上蒙着油布,周围的狼牙兵又多,只要一转眼就能看见他俩人的一举一动,因此只好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他坐下来的时候看了叶锦城一眼,却看见叶锦城紧闭着的眼睛微微一动,掀开了一条缝儿。那里面闪烁着一点微光,似清明又似茫然,在陆明烛脸上一转,随即黯淡下去,眼帘也重新合上了。   队伍前面传来洪宁吩咐启程的声音。陆明烛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舒服点,随即依旧摆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来。虽然这几日受罪不浅,的确难熬得很,他却很清楚,自己绝没有此时表现出来的那样虚弱。无论如何,他也要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万一有机会来临,立时就能抓住。先前听了来送饭的狼牙兵说的话之后,陆明烛便已经了然,叶锦城被抓,商会肯定首当其冲,定然被全部搜查过一遍,继而是屠狼会,多少要折损一些人,因着自己的缘故,明教据点也要被牵连。这三方现在都自顾不暇,如果洪英不把他两人现在已经被捕的消息放出去,那三方就算有心要救,也是大海捞针,完全不知该从何下手的——他们只能靠自己。陆明烛这么想着,又转头看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已经为不吐露秘密牵连所有人竭尽全力,此刻不死已经是万幸,再也不能做什么了。好在承他人情,陆明烛自己此刻还尚算完好。为了随时可能到来的机会,他要做好任何能做的准备。   车马颠簸,行进速度也不是很快。从这里回洛阳尚需要好几日,出发当天秋高气爽,一路平安无事,当晚到达下个市镇,洪宁等人去找官府,晚上所有人在那里休息,翌日算着时间起来,继续行程,第二日也算是太平。及至晚上又到城镇中时,叶锦城似乎好了一些,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都醒着,也时不时地看着陆明烛,可一来口中有伤几乎说不了话,二来顾忌周围狼牙兵,因此依旧相对无言。   可陆明烛已经开始焦虑不安。叶锦城前几日伤重昏沉,未必听人说过他们现在是要去哪,而且看他那副颓败的神情,竟似经历一场生死,已经对下一步无力思考也不再关心了。可陆明烛却知道,就仿佛先前那狼牙兵说过的,南天围场旁边的牢营素有声名在外,连洛阳城外提着篮子兜售菜蔬的小小女童,提起那个地方都懵然色变,自己跟叶锦城要是真的被送进去,而外面屠狼会和明教又打探不到消息的话,他二人是万万别想活着出来了。这一路他都在寻找机会,可是洪宁显然早有防备,周围狼牙军士将他二人看得死死的,随时掌控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前两日赶路又顺利,眼看着再过两三日,洛阳牢营的大门就要敞开迎接他们了。   他思虑着这些,是夜又听得叶锦城在旁边因反复发热而一直沉重的呼吸声,更觉坐卧不宁,一整夜都没有睡好。陆明烛知道这不是明智的做法,要等待机会,就要保存实力,因此竭力反复告诫自己,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片刻,可也没睡多久,就听见外面狼牙兵士走动的声音,不多时有个兵士端着一碗药进来,不耐烦地给叶锦城灌下去。叶锦城连咳带呛的声音,听得他心里揪成一团,咬伤舌头的滋味他没有品尝过,可他知道那定然非一般痛楚能及。一路上叶锦城早晚两次喂药,这些狼牙兵倒是都老老实实做了,也足以可见他伤得实在是重,否则这些人怎么肯让他吃药吊命。   那喂药的狼牙兵拿着空碗正要走,突然转头看了看陆明烛,啧了一声,对身边同僚道:“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这一副样子,像被霜打了似的,要不要跟校尉说一声,这几日光顾照顾那一个了,别弄到最后他没死,这个倒先死了。”   “……没事,”另一个上来抓起陆明烛的头发看了看他的脸,“是累的。啧,脸色是有些难看,不过校尉说了,这样倒好,就这么晾着吧,死不了的,给他用药?你吃饱了撑的啊,有那一个大爷伺候,还嫌不够?到时候生龙活虎起来,不是给我们找麻烦么!”   “也对,也对,走。”   一时两人走了,只留下外面一个看守站在那里。陆明烛迅速地看了叶锦城一眼,却看到叶锦城正在翕动着眼皮,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他。尽管外面的看守看不见,可陆明烛却一下子瞧得清清楚楚,那双憔悴已极的黑眼睛里盛着满满的焦虑和关切,在此刻毫不掩饰,像是要溢出来了——这样的神情是因为听见方才狼牙兵说他情况不好,这才显露的。陆明烛只觉得喉头陡然哽咽了一下,再去看叶锦城,却见那双眼睛已经又乏力地合上了。   他转开头去,默默将方才一阵阵的酸楚自己咬牙咽回去。就在这时候,几个狼牙兵去而复返,把他两人拨弄起来,看来是今日启程的时间到了。陆明烛做出一副力竭的样子,半倾半侧地跟着那些狼牙兵踉跄了几步。两人被安置到囚车上,像前两日一样打点好,随即队伍启程。   大约走了半日,晌午过后,越往西北方向走,却见着天色一路渐次阴沉了下来,陆明烛记得这种秋连阴在杭州时属于寻常,可是在这洛阳附近却不多见。这样的天气最是容易让人沉沉入眠,囚车颠簸晃动,他昨晚没睡好,叶锦城就那样无知无觉地躺在身边,安静得像是死去的人。陆明烛竭力支撑了一阵,却不敌睡意袭来,也渐而倚着栏杆睡了过去。梦里吹着微冷的风,叶锦城就这样像往常的很多次一样,又一次走进来占据他的梦境。在灵隐寺前青翠潮湿雨雾蒙蒙的青石街上,叶锦城在前面脚步很快,风雨把他的衣摆吹拂起来,像远去的白鹭那翩然的翼。他想要跟上前去,俄而云雾浮动,山雨葱茏,漱泉饮流的声音遮挡了一切,前面的人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淡薄空旷的烟水和渺远的钟声。他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找不到,叶锦城却猛然从后面扑过来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甜蜜地笑着,他这才发现四周炭火熏染,暖意缭绕,是个极为旖旎绮丽的氛围,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没完没了的秋雨,却因此显得这里面更加春意葱茏。这雨声是最催人入眠的,在这样的天气呆在舒适的室内,会感到格外安心。   正是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竟然真的睡着了,又因为陡然响在耳边的重重敲击声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叶锦城的脸,随即他这才发现囚车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瓢泼大雨,天色昏暗,也难以分辨是什么时候了。一手举着油纸伞一手擎着火把的狼牙兵士来回跑动,昏黑的雨帘把他们的身影照得模模糊糊。陆明烛这才发现囚车已经有一半陷进泥里,外面两个狼牙兵正在奋力推车,前面还有装了一些重要物件和供给洛阳来的医官坐的马车,似乎也已经陷进泥淖,显出十分为难的境地。   隔着瓢泼的雨帘狼牙兵士们的对话听着都像是在喊叫。陆明烛转头扫了一眼叶锦城,然后慢慢支起身子,用一种冷眼旁观的神情看着忙碌的众人。   “校尉!校尉!这车,推不上来,陷得太深了——”   “拉倒吧,校尉他——听——不——见!”隐隐绰绰的火把跃动着靠近了,两个狼牙兵打开囚车的门,试图把陆明烛从车里拖出来。   “下来下来!车上太重了,推不出来!”   看来这场雨来得突然而且没法规避,大约是下雨辨不清路,他们又不小心走进了类似沼泽之类的地方,前面装着证词和其他物件的马车里似乎也进了水,到处都是一片忙乱。陆明烛步履不稳,被这么一拽,一下子就踉跄从上面摔下来,直溅了两人一身泥水。两个狼牙兵士本来已经极其烦躁,此时立刻大骂着跳开去,其中一个队正再伸过手来想扶陆明烛,却怎么也拽不起来,他不耐烦地大骂了一声,伸手去腰间取下钥匙,要将陆明烛脚上的锁链打开。   “等等,队正!这脚链不能打开的!”   “他两只手还反绑着呢,你怕他跑了不成?”那狼牙队正隔着雨帘,像是吵架似的大喊,“你把他带到一边去好好看着!这马车越陷越深,万一等会儿不可收拾,校尉还不得吃了我!”   双脚上的锁链打开了。可正如那狼牙队正所说,就算是脚上锁链除了,只要双手还被反剪在背后,他就绝对不可能跑得掉。陆明烛一面在心里快速地思索,一面将目光投向前面,只见雨雾水花里,到处都是纷乱的身影。   一时忙乱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将所有的车马都拉出泥淖,众人精疲力竭,却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能靠着车马周围休息。洪宁神色难看,策马来回走动,将所有东西和人检查了一遍,确认一个不少,才下令赶路。这一场雨虽然渐渐小了,不像方才宛若瓢泼,却还是让道路泥泞不堪,加之先前迷路不小心走到了沼泽附近,尽管竭力赶路,速度却仍旧不及头两天的三成,眼见着天色愈来愈黑,直到夜幕四合,前面却仍然只有漆黑的路。   “校尉,怎么办,今晚怕是赶不到地方了,要彻夜赶路么?”   “彻夜赶路太引人注意了,这些地方最近乱得很,有些……”洪宁看了看周围,还是换了个说法,“有些山贼土匪,不管来的是谁都敢抢。派个探子上前面去探探,有没有什么避风的地方,今晚辛苦大家,在外面守一夜,天亮了再走。”   手下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报,竟然真的在前面找到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地,背面可以避风。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这些狼牙军士先前在泥水里一番挣扎,各个都精疲力竭,冷得发抖,此时终于得到歇息,立时各自围拢起来,生火取暖。   不远处的火光把四周渐渐照得明亮了。陆明烛低头看了看叶锦城,只见叶锦城却也已经醒了,正半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远处那些跃动的火光。似乎是感觉到了陆明烛的目光,他突然转过眼睛来,趁着旁边的狼牙军士没看见,对陆明烛微微一笑。   陆明烛哽了一下,却依旧不敢说话,只是翘起嘴角,也露出一个依稀的笑影儿来,随着这个笑影儿,他脸上的神情也被远处跃动的火光照得一明一暗,偏头思索间,映出侧脸一个深而且挺秀的轮廓。随即陆明烛抬起头,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叫了一声。   立时就有个狼牙兵应声过来,不耐烦道:“什么事?”   “放我出去一下……我要……解手。”   先前因为推车时要减轻重量,陆明烛被叫下来,双脚的锁链打开,却因为后来狼牙兵们怕车太重再陷进泥里,不让他再上车,只是挟制着他跟着队伍走,因此脚镣也就没有再锁上。其实这倒是无所谓,双手被反剪着,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   “解什么手?憋着!”那狼牙兵不耐烦地大骂起来,才经过一场忙乱,谁的心情都不会好。更何况看着这两个半死不活的囚犯甚是麻烦,他们早就已经心生嫌恶。为了减少麻烦,前几日在途中,他们几乎不给人喝水,只在晚上到府衙歇下的时候,才让喝个够,此时陆明烛突然说要解手,实在是让人烦躁。   “憋着?怎么憋着,军爷你教教我……”陆明烛偏头露出一种精疲力竭又无所谓的笑,“你不放我下来,我可就这样——”   “得了得了!真他妈的烦人!”那狼牙兵一面说着走上前来,把陆明烛从囚车里拉下来搡了一把,“去那后面!”   “军爷,你把我手给松开呀。”陆明烛闻言也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乜眼看着他。   “手怎么能给你松开!你他妈的少打歪主意!”   这是一种试探,其实就算真的松开手,陆明烛此时也不能做什么,只是能试探的,他都要试试罢了。   “你不松开我的手,”陆明烛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等会儿我尿的时候你给我扶着老二?”   “妈的!你在拿老子寻开心啊?!”那狼牙兵勃然大怒,抬脚给了陆明烛重重的一下。陆明烛本来装作虚弱不堪,此时也就顺势倒在地上,连声喊痛。他这么一闹,随即引来一个队正看了几眼,不耐烦道:“你给他双手锁到前面就是了,等下再锁回去。”   (一六九)   那狼牙军士闻言,百不耐烦地推着陆明烛往石头后面走。陆明烛趁着走路的间隙回头扫了一眼,只见整个押送队伍的兵士们都围着三两堆火或坐或卧,就连洪宁本人也神色倦怠,看来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应付得筋疲力尽。   陆明烛明白现在只不过能简单试探。虽然锁链迟早会被锁回去,但是只要有取下的机会,也绝对比一路都被牢牢绑缚着要好得多。那狼牙军士不耐烦地去解开锁着他双手的锁链,却因为缠缚得太紧,一时松不开,不由得嘴上也就骂骂咧咧起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夜风带着湿润的寒意,不知不觉地吹了起来。陆明烛感觉手腕上吃的力气一松,那本来被绞在一起的两条锁链就分开了,那狼牙兵士拽着他两只手放到身前,正准备给他重新锁上,陆明烛却突然从那喧嚣的风声中,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那种响动就像是无数的飞鸟投入林中,翅翼上带着湿润的水气,在风中快速穿行——只是这声音很小很小,如果不是常年习武内力深厚,一下子是分辨不出来的,可陆明烛一下子就听见了。那狼牙兵士比陆明烛稍迟了片刻,双手还抓着陆明烛两只手腕上已经分开的锁链,却也终于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火堆边的狼牙兵们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陆明烛眼风一扫,看到洪宁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数道影子从后面树林中飞掠而出,那影子缥缈轻灵,可落地的时候极其坠重而且迅速,像是块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中间那最大的火堆上,噼啪燃烧的火星瞬间在这黑夜里分崩炸裂,碎成无数向四面八方飞溅的红色流萤。惊叫呵斥的声音一下子就像火堆一样爆开,随即另外两堆火也熄灭了,周遭一下子就陷入了影影绰绰的黑暗,与此同时一起升腾起来的还有刀剑相交的声音,只听四下里叮叮当当一片尖锐的械斗之声。   “你——”   那狼牙兵士还来不及说话,手里的锁链就一下子被抽走了。他竭力想要拉住,上身向前倾出,却只觉得一股大力直砸在后颈,连半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陆明烛甩开荡到眼前的头发,弯下腰去从他腰上摸出一把刀来握在手上,无数的呐喊声响了起来,他听见洪宁声嘶力竭地大叫,试图让手下不要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慌乱,可似乎根本没用,叮叮当当的声音和风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在黑夜里兜头盖脸地罩下来,让一切事情都变得束手束脚。陆明烛快步跑过石头,被久久紧缚的双手还有些酸软,他竭力甩了一下手腕想尽快适应,耳后却有一阵疾风袭来,陆明烛反手一拨,两片刀刃撞在一起擦出一连串火花,他乏力已久,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了一步,还没稳住,那狼牙兵士的刀风一刀接着一刀跟来,好几下就擦在他脸颊边上。陆明烛匆忙后退,连着小步腾挪躲闪。这袭击来得突然,多半是各地抗击狼牙军的江湖义士所为,此时这一队狼牙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周围又没什么光亮,大约还没发现他运气如此之好已经挣脱了。陆明烛心知不能耽搁,不然等胶着一会儿,狼牙军回过气力来,他也没什么力气,迟早还是要被抓起来。暮色四合而且泥地湿滑,陆明烛举刀挡住迎面而来的一击,只觉得手臂一阵酸软——多日的折磨饥饿,他也已经精疲力竭,从指间传来的酸麻,直震得琵琶骨后面都立时传来一阵痛楚的震颤,借着这股他抵挡不了的力气,陆明烛顺势后仰,那狼牙兵还以为他已经力竭倒地,双手举刀正要直劈下来,却陡然觉得肋下一阵彻骨的冰凉直通到心口,还未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已经仰面向后倒了下去,陆明烛顺势从他肋下抽出裹满鲜血的长刀,旁边持续的纷乱响动还在继续,裹挟着无数撕心裂肺和惊慌失措的呐喊,他在泥地里滑了一下,还好并没有摔倒,囚车的门敞开着,他在一片刀剑相交的声音中扑上前去,说来也奇怪,就是在这样影影绰绰纷乱无比的黑暗中,他一下子就准确摸到叶锦城的手,想要把他从里面拉出来。   “快点!快走——”   他好像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可是身体的反应总是要慢上一步,说完了这几个字,电光石火间他才突然觉出,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双手是这样寒凉无力,蜷缩着像是死人的手。陆明烛愣了一下,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竭力地把人拽起来,想要把他拖出囚车。   “你他妈的快点,使点力气!赶紧的,跑出这段我背你……”兵戈相交的声音太大,他几乎在怀疑一路伤倦已极的叶锦城能否听到自己的话了。就是在这时候,他手里握着的那双手突然动了起来,像是冰凉濒死的雏鸟,那力气不大,几乎算得上是微弱了,却明明白白是一个推拒退缩的意思。他们离得太近,就算没有光,他也能看见叶锦城半睁半合的眼睛在闪闪烁烁,那冰凉的指尖瑟缩着,从他手中抽出去了,他看见叶锦城斜倚着栏杆,对他用一种比手上动作更加微弱的模样摇头。   “……不……”   陆明烛立时伸手反抓回去,叶锦城却竭力猛地抽回双手,两人的手滑动了一下,还是被他挣脱开了,因为之前咬伤舌头,他的声音极其含糊,憔悴的黑眼睛却闪烁着,像是看见了一点叫人焦虑又欣喜的希望。   “……你……走。我……会……拖累……”   大约是口中伤口太痛,他摇着头讲不下去了,手上却像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推了陆明烛一把,几乎是同时陆明烛感觉身后一阵寒意,随即后头的一刀结结实实地劈下,一下子砍进囚车的木头里。陆明烛向后一个腾挪——他看不清叶锦城的脸了,在黑暗聚拢过来之前,他就只记得方才叶锦城憔悴的眼睛和焦枯的头发。机会稍纵即逝,他再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事情了,只能抬手将长刀送进冲他扑来的狼牙兵士的胸膛里,四面的呐喊声渐起围拢,他一步步后退进更深的黑暗里,随即头也不回地翻身扑进密林,就在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起了一层薄雾似的东西,却随着眨眼和竭力奔跑的脱力、胸口无法呼吸的酸痛一起,又渐渐褪去了。   天色渐渐亮了,树林中的落叶积得极厚,一脚踏下去又渐渐松软地膨胀起来,吸饱了雨水的泥土,发出一股混合着树叶腐烂味道的腥气。陆明烛只觉得眼前云翳似的一片,不知是雾气,还是那种他明明已经很熟悉、却仍旧捉摸不透的昏厥的前兆。刀拖在手里似乎有千斤之重,他却不敢放下。他踉跄地踏过一片荒地,跪倒在一条溪边。水很清澈,流得很急,他不管不顾地埋下头去,像是动物饮水一般喝了个够。冰凉的水让他多少清醒了一些,眼前云翳似的东西也渐渐散去了,陆明烛眨着发红的眼睛环视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却知道绝对不能停下脚步。手心掬着冰凉的水的触感,让他想起在手心里叶锦城冰凉的双手。那双手把他推开了,他也就只能走。叶锦城说得没有错,他走不动了,带着他,他们兴许一个也逃不出去,所以他只好留下,他也只好自己走。   陆明烛突然泄愤似的猛地划动了一下溪水。这林子无边无际,空无一人,任凭他在这里大喊大叫,周围也依旧高木悲风,溪水清澈。四处飞溅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将他脸上的灰土濯去,洗出苍白的脸颊。陆明烛喘着气平歇下来,再次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拢在脸上,跪倒在那里,无声地哽咽起来。   “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这可怎么办才好。”谷清霜一手把毛笔狠狠地扔到旁边,双手胡乱搓揉着一封写了一半的信,“再这样下去,岂不是——”   “你稍安勿躁。今天隐元会和屠狼会的信还没有来呢。”陆明灯心事重重地坐在旁边,双手交握在一起。   “我安什么安!”谷清霜暴躁万分,“这前前后后都快二十日了,连个信儿都没有!屠狼会说是派去打听,还有隐元会,不是号称什么都知道么,这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不行,就算师兄……我得去把小罐子接回来,那是师兄唯一的徒弟,放在叶九霆那里算个什么事情!”   “你别急躁,今日风声一点没松,到处都是狼牙军的眼线,你现在去接他,叫小孩子贸然出来,这不是害他么!”陆明灯伸手拦她,“有信使就够了!小罐子在屠狼会那里不会有事!”   “……那……那你说怎么办!”谷清霜跺着脚,她多数时候稳重冷静,可今番实在是各方打听多日,都没有陆明烛的消息,她实在是急了,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你说,师兄他不会是……不会是……”   陆明灯一下一下搓着头发,也没有接话。谷清霜气急败坏,咬着嘴唇红着眼睛不出声了。自从军械库的事情以来,狼牙军在其后两日开始大肆排查,商会折了好些眼线,随即是屠狼会和明教,都不得不被迫搬迁据点。还好何予德的消息快,他们也没有折损什么,只是搬离洛阳更远,而且近来只能缩在山中,和外面联系不便,打听消息的速度也就更慢了。本来以为十余日过去,风声总会放松一些,却没料到狼牙军仍旧维持着一副大肆搜查的态势,压得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两人多日以来束手无策,多方派弟子出去打探消息,也没有什么结果,此时正在无望怨愤,却突然有个明教弟子进来道:“副使,南面据点来人说,找到掌使大人了!”   “什么!在哪里!人还好吧?!”谷清霜直跳起来。   “说是受伤了,不过人倒还好呢!副使,那边来消息说最近盘查严,不好这样大张旗鼓地将人送回来,还请我们自己过去看呢。”   “好,我去。”陆明灯动作利索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转头止住谷清霜,“人多显眼,你别跟来,我到时候自然给你传信。”   由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押送叶锦城和陆明烛的狼牙军队伍不得不露宿在途中,却没承想半路遭到伏击,虽然是各地都有的零散江湖人士之流不成气候,可这袭击来得措手不及,待到艰难一战过后,才发现足足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马,最糟糕的是两个犯人中跑掉了一个。洪宁气急败坏,痛斥手下办事不够谨慎,然而此时已经别无他法,只得重新严加防范,押送叶锦城上路。他们在下一站补充了人手,又在两日后到达洛阳。洪宁自知把差事办砸了,少不得要受责罚,因此将叶锦城送去牢营之后,就转而去见洪英。   可出乎意料的,洪英却没有对他多加责备,只是不痛不痒斥责了几句了事。洪宁摸不着自家将军的心思,只好开口相询。   “跑了就跑了,现在洛阳周边已经全部肃清,就算跑了,也翻腾不出什么浪来。那个明教掌使,最多就是条暗线,哪有这个要紧?而且他们素来主要同红衣教作对……哼,红衣教那群女人,也不能让她们太舒服了,否则迟早爬到我们头上来。”洪英把卷宗扔到桌案上,那些卷宗经过雨水的浸泡又重新晒干,早已经发黄皱缩,“人送去牢营了没?”   “已经送去了。将军打算怎么办?”   “重新审。下手别那么重,叫他难受就行了。”洪英沉思地抚摸着下巴,突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认定那个明教也不知道些什么?”   “将军,怎么?”   “之前叶锦城说他是被明教坑害的,我看倒不是在撒谎。这次的事情出了之后我特意派精干的探子到杭州府打听了一下……他跟明教有旧仇。十几年前杭州府当地的流言曾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老相好二十年前死在明教手里,后来他为着报仇……你过来,过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招手叫洪宁附耳过来,洪宁凑上前去听了一刻,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诧异又猥亵的嗤笑,连带着洪英也笑了。   “就算报了仇,可老相好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啊。时至今日他仍旧看明教不顺眼,我信。”洪英说着直摇头,“唉,说到底这件事也是我的错,虽然当初跟他结交的时候就去杭州府悄悄打听过来头,却没想到往这不上台面的一方面也打听一下,白白遭他骗了好久。”   “可是将军……要是这次进了牢营,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妈的,牢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洪英勃然大怒,“你不会叫他们警醒着点,别叫他自寻死路就是了!我近日有事,没空审他!”   “将军,我想讨个示下,”洪宁皱着眉头,“之前他那副样子,您也看到了。说句实话,属下这些年跟着您,见大狱里审过无数的囚犯,能到了咬舌头的地步也不招的……您心里也清楚,不多。这类人,多半至死也不会招认。我担心就算进了洛阳牢营,他也照样是铁板一块,如果真的死也不招,属下该怎么办?”   “死也不招?”洪英闻言发出一声沉沉的冷笑,“横竖周边已经肃清,他若是真的不招,我也不会就怕到睡不着觉!”   “那他就没什么用了,是不是直接杀了了事?”   “就算杀,也要杀得有用。”在昏暗的灯火下洪英一双眼睛闪闪烁烁,看着分外刻薄恶毒,“他若真的聪敏,心里就该明白不肯说话的下场……若是真的不招,我叫他死也死得——物尽其用。”   梦里全是沉沉的雾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淖里走,手上的双刀重逾千斤,叶锦城跟在他身后,苍白着脸一言不发。他们穿过青灰色的密林,走入一片片乳白色的更浓稠的雾气中去。他踉跄了一下,转头去看身后,却发现后头一片空寂,叶锦城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陆明烛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柔软的褥子里不安地挣动。额上和后颈全是淋漓的冷汗,他这才觉出有一只手握着自己,随即看清了榻前的陆明灯。见他醒了过来,陆明灯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来探他额头。   “师兄,你醒了!”   “……这是……在哪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要命,随即身上一冷一热地阵阵打起摆子来,陆明灯连忙把被褥给他拉上去,从旁边端了药过来。   “……师兄,”他说着声音就哽住了,“这是南边营地,出去巡查的弟子发现你倒在沼泽旁边,要不是凑巧,差点就漏过去了……这么多天了,我们派出去无数的人打听,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急都要急死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他想说话,可不仅仅是喉头仿佛生了铁锈一般,连心绪似乎都锈死了,卡在那里半天转动不起来。陆明灯见他的模样,不由得连声道:“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不过师兄,有件事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一个人?有没有人跟你一起?要不要兄弟们再去巡查几次?”   这话像是一只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醒过神来,之前一幕幕纷至沓来,让他刚喝进口中的药立时就呛了进去,陆明烛弓腰耸肩,倚在床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陆明灯被他吓得不轻,连忙过来给他顺气,好一阵子陆明烛才抬起头来,陆明灯看见他眼睛周围一圈浓密的睫毛兜着一汪沉甸甸的眼泪——因为咳嗽,这泪水本属平常,可陆明灯却突然发现,他的眼圈渐渐红了。   “我是……”他艰难地点着头,“……一个人。”   (一七零)   外头凄切的寒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陆明烛伏在枕上听着那淅淅沥沥的声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渐渐睡着了。肩背在被褥外面冻得发凉,他却仍然沉寂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难以醒来,还好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他将被褥拉上去。温暖舒适的感觉重新环绕着他,那给他拉起被褥的手却不离去,滑到下面轻轻抚摸他凸起的肩胛骨。这人的指尖有一点凉,手心却是热的。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以至于不用睁开眼睛,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摸到对方的肩头。他顺从地被翻过身来,上方俯视着他的是叶锦城微笑的脸,陆明烛看见他束起的长长的头发垂在脸颊旁边,发出乌油油的光。随即是叶锦城俯下身来亲吻他,他如堕云雾,却自有另一种莫名又熟悉的悸动让他顺从地分开双腿。这是他们习惯的姿势,他的双颊却仍旧热了起来。叶锦城用手抚弄着他,把自己挤进他两腿中间,再慢慢地送进去,那一股熟悉而且叫人安心的充实感让他呻吟起来,叶锦城倒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是用力地将他顶弄得前后摇晃,腰上不到片刻就传来酸软的感觉,可酥麻的快意源源不绝,陆明烛情不自禁地又将双腿分得更开,喘息着伸手去摸索两人结合的地方,指尖触碰到只觉得一片湿泞,更叫人脸红心跳,情动难抑。在这样的情状下,叶锦城却依旧沉默,只是脸上情欲的红晕底下一直都浮着温柔安静的微笑。一阵悸动驱得陆明烛挺起腰来,叶锦城俯身含住他的乳尖,湿润又模糊的吮吸声,一下子刺激得他反弓着的腰开始簌簌颤抖,随着那一下下用力的抽送,挺翘着的前头淅淅沥沥地流淌出清液,连带着紧紧咬着叶锦城的地方也一松一紧地收缩起来,陆明烛双手紧紧箍着他,叶锦城也就顺从地低下头来同他接吻,他似乎听见叶锦城在低声地呢喃着一些什么话,却难以分辨清楚,满足与疲倦的感觉很快就占据了全身,陆明烛的手滑落下来,叶锦城的手随即叠上去,十根手指交错着紧紧握住,这曾经是他们重复了很多次的动作,今天也没有例外。   他还想再握得紧些,就这样鼻息相闻地躺在一处,在一室旖旎暧昧的气氛中,紧紧地贴在一起听寒雨敲打窗棂。可手中的那只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寒凉下去,五根手指,像是死去的人一样冰冷。陆明烛再想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周围哪有什么锦衾罗帐,只有囹圄深黑,叶锦城就俯卧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支出的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蜷缩着像是僵死的雏鸟。他惊慌失措起来,正想要去伸手摇晃叶锦城,眼前的场景却又像是云雾一样消散了,随即更加模糊的一层薄雾笼罩下来,他看见叶锦城缓慢地对他摇头,枯白的发和憔悴的眼,张开结满了血痂的嘴角艰难地对他说话。   你走……我会拖累你……   陆明烛惊出一身冷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竭力挣动起来,身子却像是被沉重的大石死死压住,怎样也动弹不得,任凭怎样挣扎皆是徒劳。他依稀能看清自己此时身处的房间,连窗前帐幔的模样都纤毫毕现,可人却纹丝不动,随即他好像看见榻边坐着的人——是叶锦城,他正在看着自己,却也不说话。陆明烛张了张嘴,他很想叫叶锦城把自己摇醒,连喊了几声叶锦城却是不动,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他越发着急,却见叶锦城轻轻摇着头,似乎又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离去了。   陆明烛急着想要拉住他,身子却向下一沉——他发现自己终于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房间里并没有人,只有一碗汤药放在榻边小几上,已经冷了,想是陆明灯送进来,看见自己还睡着便没有叫醒。陆明烛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往两腿之间一摸,只觉得一片粘湿冰凉。他用另一只手撑住额头,垮着双肩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挪下榻来,胡乱收拾了一番。每走一步全身的骨头都像是在互相错位一般剧痛不止,这种感觉他在很多年前曾经体会过——在大光明寺之变那晚,他被凌尘救下养伤,刚能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状。只不过他当年落魄多少有一部分拜叶锦城所赐,今番能够活命竟然仍旧同叶锦城有关。方才的梦像是个冷漠的谶言,冷冷地冲他嘻开嘲笑的大口。   陆明烛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一时竟然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此时心里的感觉,同当年大光明寺之后竟然有些相似,却又有哪里奇异地不一样,可是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极其激越的情绪被硬生生地压抑下去,只在表面平静的心田下头澎湃,伺机想要找到突破口蜂拥而出。   正在这时候,门响了一声,是陆明灯进来了。   “师兄,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他不由分说地把陆明烛拉回床榻那里,陆明烛头里嗡嗡作响,像是炸开了似的痛了起来,一时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躺回去。陆明灯左右收拾了一下,才打开放到一边的东西,对陆明烛道:“师兄,给你看样东西。这是之前旁人送给我的,这东西太好,我也用不上,就送给师兄吧。”   陆明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陆明灯将那长形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盒子,再掀开来看,赫然摆着一对弯刀,只见形制稍有不同,一黑一白,上头各自淀着一层幽蓝和浅金的微光,刀刃雪亮,线条流利,一看就知品相更胜之前他用过的任何兵器。   陆明烛不知怎么,突然像是被锋利的东西戳到了似的瑟缩了一下,不过陆明灯并没有看见。   “……这……这形制我知道,”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落落的,“这是明王镇狱……找遍整个教中也没几人能有……师弟,我不能收。”   “师兄跟我还来这套?”陆明灯摇摇头,也不跟他争辩,“师兄现在也没别的兵器,先用着吧……不,先养伤,”他说着笑了,“我就是拿来叫你看看可还喜欢。我还有事,先走了。”   陆明烛怔怔的,连招呼都忘记打,就这么看着陆明灯出去了。那两把刀就放在他的手边,真的是极漂亮的两把刀,比他先前用的不知好出多少倍——可就是它们,才像是猛然的一刀划在心上,一下子拉出长长的口子,叫他刺痛得猛然惊醒了——之前那两把不成对的弯刀,在被擒的时候,早就被狼牙兵收走,再也找不到了。那两把刀跟随他多年,品相早就赶不上如今的兵器,可上头积淀着无数沉甸甸的回忆,沾满了血腥戾气,却另有许多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温柔的回忆。它们一把来自于早已死去的师妹谷清泉,一把来自于叶锦城。将与这两人有关的双刀并在一处,凑成一对,原本是何等讽刺可笑,可它们陪他走过了太多年的岁月,上头的回忆,已经比刀的本身更加锋利和沉重了。师妹死在了大光明寺——而叶锦城……叶锦城呢?   陆明烛伸手去抚摸明王镇狱的刀尖。一瞬间他只觉得,刀锋冰冷,人世静悄。无数说不清的岁月和恩怨像水一样从他抚摸刀尖的手上滑过了,明明是水一般的柔和,却冷得他突然簌簌颤抖起来。它们再也回不来了,无论是被收走的双刀,还是过往的回忆,离去的师妹,它们都再也回不来了。陆明烛这才恍然明白,多年来他留着这些东西,实则是对旧日仍然抱有一份执着的怀念。可如今眼前这一对弯刀,像是猛然在他心上拉了长而深的一条伤口,把他痛得一下子就醒了——什么都回不来了,叶锦城——他无法想象叶锦城如今的处境,只有离别前叶锦城冰凉的手和憔悴的眼睛成了最后的一瞥。可是眼下,他突然意识到,叶锦城也回不来了。就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叶锦城的心意和怨愤。不要说他尚且还恨着叶锦城,在那种情况下看到狼牙兵对待叶锦城的手段时,也不免痛彻心扉,更何况是叶锦城当年尚与唐天越要好,看见自己所在意之人痛苦挣扎,求生不得,心中所受折磨又该怎样平宁呢?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手在发颤。以那样的罪名和伤势被押入洛阳牢营,哪有人能够生还?就算能够,那又怎样?他从未原谅叶锦城,甚至在最初的最初,天意就已然将他们排成原该势不两立的位置,后面无数的温柔和血腥,虚假与真实,原本就都是错误。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还有什么对与错可谈,只有想与不想。天命作弄,在无数深黑冷峻的岁月里,他已经被无数的孤寂与苦难磨得平整,再也没有力气深究对错,也突然不再想走下去了。他总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只顾自己的人,可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就想彻底地自私一次,这与道义和人情无关,更无关于旧恩怨,只因为他突然觉得太累太累,什么也做不动了。就在这里结束,叶锦城曾经处心积虑环环相扣地引他入彀,那样无情无义地欺骗他,如今不止一次地回护他,甚至将这条命还给他,显然抱着赎罪的心——对,一定只是为了赎罪。只是为了赎罪。他这样说服着自己——既然是为了赎罪,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将这二十年的旧怨在此了结,从此两不相干。   他看见自己用哆嗦不住的双手拿起了明王镇狱。这对弯刀一拿起来,就算是彻底和旧日说了告辞。长久以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告别过往,此刻才意识到,这才是真的下了决心。然而那双刀却出乎意料地沉重,颤抖不已的手腕根本无法将它们提起。他连着试了几次,却仍然无法成功,只觉得手腕像是要折断一般剧痛不已。   陆明烛突然丢开刀柄,抬起双手掩住了脸。披散下来的头发随着战战的双肩,也一起发出窸窣的声响。门开了,是陆明灯又端着热过的汤药走进来。   “……师兄?”他发现了异状,疾步走过来把药碗放在一边,俯身去查看陆明烛,“怎么了……师兄!师兄?你怎么哭了?”   凄冷的秋雨像是下不完了。叶锦城听着耳畔绳索互相摩擦发出的粗糙响动,突然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淅淅沥沥的冷意给消磨殆尽了。他转了一下头,去凝视旁边那一点模糊的光晕。此时此刻,他觉得心绪滞重,几乎已经无法思索有关陆明烛的事情了。几天都没有动静,陆明烛一定是安全地走了——走了就好。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意再关心任何事情了。只要没有连累任何人,就好。至于他自己,他反而又不太担心了,大约是因为死亡仍然没有迫在眉睫。   他记得自己被押送进洛阳牢营已经足有三四天了。前两天狼牙军没有动手审讯,这之后大约是看他身体好了些,热度也彻底退了,便又狠狠拷问了一次。这回大约是怕他再要自尽,直接给他口中塞了东西,防止他咬舌。其实这实在多此一举,叶锦城从未有过一心求死的念头,先前咬伤舌头,不过是怕被灌了奇怪的药,在神志不清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不过洛阳牢营的手段显然比在先前的小地方要花样繁多,这两日重开审讯下来,叶锦城明显只觉得精疲力竭,各种折磨源源不断,虽不致命,却难以忍受,似乎是要从心智上一点点将人消磨得丧失斗志。他原本不怕这些,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手腕上的绳索松了一下。身子陡然沉重地坠下去,他这才觉出原来双腿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叶锦城委顿在地上,只听着周围牢营里的狼牙军士走来走去,似乎在收拾着场地。眼前一片晃动的模糊光影,叶锦城半阖着眼睛,任由各种声音在周遭响成纷杂的一片。一个狼牙军官上前试图把他拉起来,叶锦城本来全身无力,却在看清这人腰间悬挂着的一件东西时陡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把匕首。刀鞘上面掐金挖银,细密的全是银杏叶和月亮的纹样,其上一连串细密的金流苏,做工极其精细,那晃荡的流苏是金子打造,却因为太细,简直像是丝绸一般柔软。这匕首打造起来不如当年的悲魔饥火困难,却也耗费了他无数心血,那些细密的小部件,曾经无数次让他在灯火下摆弄到双眼酸痛,泪流不止——这是他当年送给陆明烛的东西之一,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自从和陆明烛重逢以来,他从来没见过陆明烛还带着它——不会是刻意掩藏,因为连那仅存的一把悲魔饥火,陆明烛都大大咧咧地带在身边。   这恐怕只能是当年因故遗失——也许是明教撤离中原的时候。可时至今日,它竟然出现在这牢狱中的狼牙兵的身上。叶锦城想说点什么,却一时气哽声噎,半个字都讲不出来了。腰上挂着匕首的狼牙军官转身出去了,不多时换了另一些人进来,里头竟然又有医官,最后一个跟进来的是洪宁。   叶锦城一转头,无声地笑起来。洪宁一脚踩在他肩上,冷声道:“笑什么?”   叶锦城嘴里伤口还没长好,没法回答。他不过是笑这些人又带医官进来,无非是想再给他治好,等他缓几日,再反复审讯。没什么,他已经不害怕这些了。   洪宁也知道他不能回答,并没指望,只是撤下脚来,用力踢了他一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头对医官吩咐道:“给他治伤——好好地治。”   叶锦城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不欲深究,只任由着那些狼牙医官在他周身上下摆弄了很久,随即又渐渐陷入一片死寂的平静。   之后足有三四日,那几个狼牙医官每日都来。叶锦城渐渐觉得奇怪起来,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很快就分辨得出,这几人竟然真的是在尽心尽力地医治他,所用药材,一应都是最好的,大约是两日后他可以开始吃些东西,连那送进来的饭食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因为伤势,多半清淡,可烹调精细,就连他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也一时挑不出任何毛病了。只是不这样还好,一旦这样,他不晓得洪英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于是开始渐而觉出另一种毛骨悚然。   (一七一)   牢门像往常同一时刻那样打开了。叶锦城坐在角落,冷冷地抬头盯着来人。那狼牙狱卒也不讲话,只是沉默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放在牢房中仅有的一张破旧案几上。叶锦城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足有四五样菜色,每样分量不多,但是都足够精致,连荤素都是搭配得当的。   那看守放完东西便要离去,叶锦城在后面道:“等等。”   这几日他缓过来许多,声气却还是透露出虚弱的意味。那狼牙狱卒闻言回头,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看着他,可就是从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叶锦城无端读出一股森然。   “怎么?”   “连着几日都是送这样的饭菜,还派医官过来看伤,这到底是打算把我怎样?”   “……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你还骨头痒痒得慌不成?”那狱卒用一双阴阳怪气的眼把他浑身上下一瞥,“上头就吩咐我这样办事,我哪里清楚?你好好呆着吧!”   叶锦城一言不发地坐回黑暗里。事出必有因,若是说洪英无缘无故地发了善心,他才不会相信。可如今得不到半点消息,也只能无计可施地坐在这里了。叶锦城盯着那饭菜一阵,最终还是迟疑地伸出手去。纵然他怀疑这其中会被下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也不能不吃,吃了可能是个死,不吃迟早一定得死,在这二者之间,他还是宁可选择前者。这些日子以来,他这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几日前他还担心陆明烛是否能安全无虞地离去,这几日却已经明白,天命若此,他再担心也是没有用的了。只是虽然明白没有用,却还是时时想起。   押送队伍遇到突袭的那个晚上还历历在目。他承认陆明烛对他伸过手来的时候,他实在是开心的,就算陆明烛并没有原谅他,可至少还会顾及到他——他无法报答这种宽容,因此只能推开了那只手。只不过他清楚自己当时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带上他,两个人必定都跑不出去。可看到陆明烛真的如同飞鸟投林般头也不回地离去时,他还是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如此这般,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可人心就是这样。他原本没有指望别的,在那种时刻,他只真真切切地希望陆明烛能够全身而退便好,可那种关头一过,若说他不后悔,那绝然是假的。叫他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面对接下来的无数考验,他怕得要死——就是这样,他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凡俗之人,面对生死,就算表面能够竭力维持,心底也始终无法坦然。   不管洪英在卖什么关子,说到底不过就是一死。他虽然怕死,可这死亡现在毕竟还没有确确实实地压到他头顶上来,也着实没有那个精力时时刻刻都去怕得哆嗦,因此,该吃的饭还是要吃,该睡的觉还是要睡。叶锦城坐在那里一面思索,一面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将那些饭菜都打扫干净。想事情想得头痛,他扔了箸刚想着要去睡,就见外头洪宁带着人走进来,几个狼牙兵上前就拉他起身。   “小洪校尉,这是?”时至今日明明已经完全撕破脸,他却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周到的称呼和温柔的语气,尽管在这种时刻,这些听起来只叫人觉得更加讽刺。洪宁听他这么称呼,也堆起一脸阴阳怪气的笑来,道:“叶先生这几日得空休息,看起来倒是精神多了。我家将军吩咐的,给您换间房住。”   叶锦城听罢这话,立时以为如先前所料,他们单等他这几日缓过劲来,就要立即再度提审,这么反复地折磨他,以把他心志消磨殆尽。他很清楚,自己性格有时有些黏黏糊糊,缺乏决断和刚硬英武,可也正是得益于这种有些粘韧的性子,比起消磨时间和软绵绵的不配合来,他们决计赢不过他。不过就是再受刑罢了,这点痛他还忍得。叶锦城一时这么想了,反倒不觉得有多害怕,只顺从地跟着那些狼牙军士走。谁知洪宁却将他带出了牢营关押重犯的牢房那片,直带进南面那片屋子的一间房中。待到进了去,叶锦城才发觉,这里就是间寻常的客房,甚至比一般客栈之类的地方还要好些,陈设用具,一应俱全。洪宁吩咐给叶锦城换上精铁镣铐,那镣铐也不是很长,除了不能跑动以外,自己端水倒茶洗漱穿衣,都没有什么妨碍。   这与他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叶锦城满腹狐疑,不由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先生好好住着吧。”洪宁笑了两声,转身带人走了,只留下几人站在门外看守。   叶锦城一屁股坐回床榻上,愣住了。那床榻很柔软,柔软得叫他发懵。如果洪英不是打算现在提审他,反而给他换了这么一处地方,那无非就是见他不吃硬的,转而想要用怀柔手段引他自行卸下心防——不,不对。只要略一思索,他就立时意识到洪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尤其是他们犯下的这类案子,人犯的时效很是短暂,只要有人被抓,消息泄露,营地和线索早就转移殆尽,时间拖得越久,留下的东西越少。这便是为何一开始他竭力拖延的缘故。其实从军械库那日开始,到如今已经前前后后快有一个月了,城防图一定早就交给了唐军,屠狼会营地也早就转移,包括一应线人,在这段时间里早就撤换的撤换放弃的放弃,他叶锦城,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用处了,洪英为何还要这么对待他呢?   心思微妙地转了一下。他想起从前多次和洪英交往之时,对方总是不大规矩,满心想着一些不上台面的事情。可到了这个份上,他不认为这一点还能够成立。他不是十几岁的美貌少年,眼下又落到这个境地,除去狼狈,别无长物,洪英见他光鲜时所动的那种念头,现在不可能还存在。更何况这么长的时日结交下来,他十分清楚洪英的为人,断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坏了正事。可这么一来,他就越发地想不明白了。   不管叶锦城是不是想得明白,这牢狱里的日子倒是过得越发不像牢狱了。也不知道洪英派来的医官用了些什么灵药,身上的各处伤口愈合都格外迅速,只是依稀觉得晚上的觉睡得越来越沉。而与此同时,每日送来的菜色也开始越发精致起来,似乎是考虑到恢复伤势的需要,分量也一应变得充足了。   叶锦城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无可奈何。这还不如牢房里睡着来得踏实,起码在那种阴湿寒冷的地方躺着,心里想着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死亡,还更容易接受一些。现在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要再面对死亡,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大约也是洪英消磨他心志的另一种方法,几日下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养肥了待宰的鸡鸭,却毫无办法。外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来,他心里清楚,只要是可能的情况下,叶九霆等人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只怕是自顾不暇,或者是狼牙军根本就没有透露出半点消息。可是,如果陆明烛全身而退,并且和屠狼会旧部接上了头,自己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是会被得知的。可他此时身陷囹圄,眼下对于外头情况半点不能知。   “没消息,一点都没有。”何予德本来心事重重地拿着剪刀去剪那烛芯,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立时和叶九霆对望了一眼,“进来。”   进来的是唐天霖,带着一身的血腥味,他看了何予德一眼,又看了看叶九霆,道:“还是没消息。”   因着习以为常的内敛情绪,他说话的语调还是那么沉稳,可更加沙哑的声线透露出他已经精疲力尽了:“这前前后后都快一个月了……我们多方打听也没有用,如果不是狼牙军瞒得太好,难道是他们已经……”   大约是顾忌着叶九霆的情绪,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叶九霆却已经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把脸颊埋进双手里面,从唐天霖这个位置望过去,只见叶九霆两片肩胛骨奇怪地在衣服下耸立起来,似乎在竭力顶着什么不想它塌下来的情绪。何予德也不说话了,三人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之后何予德转头问叶九霆道:“明教据点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叶九霆把脸从手心里抬起来,光晕下眼眶依稀有些发红,“前几日陆明灯派人来,将陆嘉言从我这里接走了,我问了他们了,也说没有一点消息,说陆掌使也没回来。”   “我们出任务当日,他两个人最后是一起跑的,兴许后来又出了什么事,失散了也不一定。”唐天霖沉吟地摸着下巴,“只是明教那边……”   叶九霆抬起头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对于旧日的恩怨,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也都在想着另一种共同的可能性。陆明烛恨极叶锦城,一旦他们二人落单,如果碰见了什么危急情况,谁能保证旧日的仇怨不会在此时爆发,让人想要一并报了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情况只怕比单纯要对付狼牙军还复杂千万倍。假使明教那边已经知道什么消息,却不肯透露给屠狼会,那他们也真的是毫无办法。   “明教怎么了?”   “没什么。”唐天霖摇头,叶九霆也低下头去。何予德眼见他们神情有异,眉头一皱正要追问,突然外头商南星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何先生,我分管的那一处新的接头点,昨天夜里来了个……五毒弟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说是从义军那边走门路介绍……带他来的人我们认得,是可靠的,我也就听他说了些情况……他大约在洛阳东面,临近枫华谷的那里,见过老叶和陆掌使!何先生,要我带他来给您见见么?”   “什么?”三人一齐去看商南星,商南星连连点头,道:“是这样,这人自称是五仙教来的,叫努布罗,本来想到洛阳去寻老相好……”   “他去找老相好,也告诉你?”唐天霖冷声道。   “……你们见了就知道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若不是别有用心,就确实是个口里没遮拦的。”大约是连日来的无头寻找终于有了点希望,商南星眉飞色舞,全然忘了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口没遮拦的人,“他那老相好原本在神策军供职,他在枫华谷东面附近的一个镇子遇见过老叶和陆掌使,我问了相貌,都对得上,他说还给老叶治过伤……他们分开之后,他往洛阳这边来,找见了他那相好,也把这一路来的事情同相好说了,谁承想那人套他的话,三两下把老叶他们的行踪给打探得差不多……他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发觉这老相好投靠了狼牙军,本来这立场就同他们五仙教相悖了,他开始还打算为着这老相好不再管教中的立场,后来发现这人邀功请赏连他也要出卖……后来才又得知了老叶和陆掌使的身份,对自己口没遮拦后悔得要死,和五仙教的营地接上头了之后才找到义军那里,又被人带过来说了这事……”   他这么滔滔不绝地一连串话,听得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何予德最先反应过来,道:“不用带人来,我去见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说不定就有救了。你们赶紧分派下去,去探查一下这五毒弟子的身份是否属实——他现在在你那里?”   “……别提了,在我那里哭得肝肠寸断。”商南星摇头,“我都快听不下去,才来这里找您的。”   唐天霖和叶九霆一叠声地答应着走到外头。叶九霆本来正要走,却被唐天霖从后面唤住了。   “唐师叔,怎么了?”   “我先前担心的那件事,你心里其实也想着了,是不是?”唐天霖用一种奇妙的语调反问他,“你怎么看?”   “……这担心有理。唐师叔,不瞒你说,当年的事情,是你们长辈的恩怨,我身为晚辈,虽然看在眼里,可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就算陆……陆掌使真的为了旧日的事情报复师父,也无可厚非。只是……我总觉得是我们小人之心,若是陆掌使回来了,一定会来告诉我们消息的。我认识的他……不是那种人,”他说着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那种人。”   唐天霖眯着眼睛笑笑,半晌才抬头看了看秋季高爽湛蓝的天穹。   “……我也觉得他大概不是那种人。”   几个狼牙军士将他手上的镣铐重新锁好,然后带上了门。叶锦城慢慢转到床榻旁边坐下,伸手捞过布巾搓揉湿淋淋的头发。这些天一直都没能得空好好梳洗,就算他现在心里有一股等待宰割的鸡鸭被烫毛的奇怪感觉,也实在是觉得此时此刻能够好好沐浴一番实在是太过舒服。只是这么想着,心里就不免更加警惕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澡肯定不是白洗的。他坐在那里一面慢慢擦着头发,一面又将每日都要思索的问题颠来倒去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果然不多时门上响了一下,叶锦城抬头一看,是多日未曾露面的洪英。他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洪英反手关上了门,走到离叶锦城有几尺的地方,偏头打量了他一刻,道:“你我相识也一年有余,当初每次混在一起,我看得出你软硬不吃,也不想跟你拐弯抹角了。当初没看得清你是屠狼会派来的,是我自己够蠢,还跟你称兄道弟,我服。可你眼下落到我手里,你也一样得服。”   “我不服又能怎样,要打要杀,还不是将军说了算话么。”叶锦城把布巾随手一扔,拿起梳子去通头发,“将军有什么话一起说完吧。”   “你是聪明人,心里应该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一个月,什么屠狼会,还有你那些同僚,抓住的便也就抓住了,跑了的便也就跑了,你现在知道的,都是些过时的消息,你这个人呢,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是,我知道,所以将军这么好吃好喝养着我这个没用处的人,到底是为着什么呢?”叶锦城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梳头。   “你知道就好。”洪英突然笑了半声,“我也不指望审问你什么了,没用。你现在是死是活,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要是愿意,原可以不死的。”   叶锦城终于抬起头,正巧对上洪英那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了一番的眼神。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洪英的意思,不由得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就吐了出来。只是这么看来,是他料错了,还以为到了这个地步,洪英不会再想这些,却没料到他那点玩心还是没死。不过他听得出来,洪英说的都是实话,如果自己按照他的意思做,荣华富贵肯定是没有,但多少还能苟且一命。他冷冷地看着洪英,对方却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双手抱臂,几乎算得上是彬彬有礼地望着他。就在这种对视中一股怒火悄悄地蔓延上来,这种事情,他又怎么可能答应?   他确实怕死,可也绝不至于贪生。   “……将军抬爱,在下蒙受不起。”   洪英听了略一沉吟,抬眼深深看了看他。叶锦城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一通污言秽语,可洪英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道:“好。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他说罢转身去了,留下叶锦城自己坐在那里,双手握拳,浑身哆嗦。他非常明白,自己这番拒绝,差不多等同于让自己失去了最后那一点可利用之处,更无异于亲手给自己选择了死路。因此洪英离去后那一两日,他干脆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再想,只专心等死,一了百了。他并不想死,这世间还有太多他舍不得的人与事,但是如今境地,别无他想,纵然有千般妄念,也只能亲手送它们归于沉寂。可是等了几日,不但没有什么其他消息传来,先前的一应待遇也不曾变过,甚至比以前更好起来。   (一七二)   他从与寻常别无二致的梦境中醒来,只觉得一身都是冷汗。这两日全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人却越来越执着于沉睡。陆明烛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是出于一种逃避的心思,可要承认这一点,实在是太难了。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他睡不着了,便起身想去看,外头的声音却一时止歇了。不多时陆明灯走进来,却见陆明烛坐在榻沿,正冷冷地看着他。   “外头什么声音?”   “没什么,有红衣教的人来……”   “不是红衣教。”陆明烛手里的药碗往案几上重重一磕,“是屠狼会的人吧?”   “哪有什么屠狼会的人,”陆明灯脸色变了变,“师兄,你好好休息,不要想这些其他的事情,这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没有折损什么,全身而退也就罢了……”   “给我拿衣服来,我要出门。”   “师兄,你要去哪儿?”陆明灯睨着他,声音冷冷的,“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还不肯跟我说,不过我也大概能猜到……你急着要去屠狼会,是为着那个姓叶的么?”   陆明烛动作一顿,半晌才道:“不是。”   “你就是为着他!我早就看出来了!”陆明灯抢上半步,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在那里恶狠狠地说话,“对,没错,屠狼会两三日前就打发人来问过,是我跟他们说你没有回来!师兄,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姓叶的当年怎么对你的,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清楚!到了如今,也不知道他给你又使了什么招数,你就又五迷三道的了!师兄,这本是你的私事,我是不该说这话的——那姓叶的,他到底有什么好的!说得重些,你被他祸害了半生,到了现在还在念着他?!”   争执间两人的手碰在一起,陆明烛本来想要用力挥开,陆明灯却紧攥他手腕不放。陆明烛挣了一下,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停了下来,只是转头用一双懵懵然的眼睛看着陆明灯。这种神情在他还很年轻时,常常不经意地会出现在眼睛里,如今已经很难看到了。他突然没有了和陆明灯争吵的力气,因为他十分明白,站在陆明灯的立场上,不过是全然为着他着想,他没法同师弟发火。更何况,他最不愿意想的,就是自己前几日的迟疑。那固然是因为才死里逃生之后的乏力和疲倦,可细究起来,在准备拿起那对明王镇狱的时候,他是确确实实有过一个称得上卑鄙的念头——任由叶锦城自生自灭——他半生来尽力温柔宽容,此时却被那二十年深重的恩怨压迫得疲惫不堪,生平第一次有了当个小人的念头。可是在度日如年与辗转反侧之间,他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不到这样。不算旧日恩怨,窃取城防图这件事会发展到如今的田地,他自己要负一多半的责任,余下则是商南星的失误,叶锦城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半点事情,反而救了他好几回。这些搭救,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说完的,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把生的机会让与他。   “……师弟,不是你想的那样。”良久之后陆明烛慢慢地抽回手,在陆明灯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就算我不做什么,消息也是要递给屠狼会的,不然我违逆心性,无颜再面对明尊。”   “师兄,我明明问过你的,是你自己说,只有你一个人。”陆明灯面带寒霜,言辞犀利,“这件事,你赖不到我头上。你自己心里,其实也不想再跟他纠缠,恨不得叫他死了算了,对吧?”   “……你说得这样直来直去,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啊。”陆明烛无言了半晌,突然笑着拍了拍陆明灯,“对……我曾经那么想过。近日发生的事情,中间多有曲折。且不说旧日恩怨是否能够还清,拿什么来还,可这数日来,他以命相救,我既得逃出……没有缄口不言的道理。之前有那种想法……如今想来,很是羞愧。不管怎样,就算不再纠缠,我也得去将近来情况告知屠狼会。”   送药的狼牙军士将药碗放下便离去了,叶锦城从榻上翻身坐起来,盯着那还冒热气的汤药好一阵子,确定暂时不再有人进来,便伸手端起它,将之尽数倾在一旁的花盆里,随即将碗放好,重新翻身躺下。   这几日他总觉得身上沉重,明明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却还是一沾床铺就睡得无知无觉。叶锦城怀疑是药的问题,便打算动手验证一番。洪英自从两日前走了之后,也没再捎话过来,叶锦城弄不懂他到底想要怎样,整日坐卧不宁。   他躺了足有半个时辰,便有狼牙军士进来收走药碗和晚饭的杯盘。往日喝了药之后,总是很快就会沉沉入睡,今日他将药倒了,只在那装睡,便很清楚地听见那两个狼牙兵士的对话。   “嘁,咱们每日伺候大爷,他倒是睡得开心。”不满的抱怨声伴随着碗盏叮当,“什么了不起的人,老子在牢营呆了一年半载,还没见过这样的犯人!”   “你少抱怨两句吧,给校尉听见了,咱俩一起挨骂……不就这几日的事情了么,再忍两天,啊。”   “也是,现在能睡得这么沉,也是福气啊,能吃的就吃,能睡的就睡吧——”先前抱怨的那个狼牙兵,拖长了的声音里全是意味深长的感慨,“想想过几日就要受那二百刀的剐刑,老子还真是同情他呢。”   “……你他妈的嘴上有个把门的行不行!小心给他听见了,到时候临不到行刑就畏罪自尽,我俩可要一起倒霉!”   “听见个什么?现在就是地龙出土他都醒不过来。”那狼牙兵嗤笑不断,反而上前用力拍了叶锦城一下,“你看,睡得死狗一样了。”   “总之你小心点儿!将军这么好吃好喝供着他,又想尽办法叫他多睡,无非是叫他临刑时养好体力,不至于死得那么快,否则可不解气了……你不管在哪里,都把嘴巴给我闭紧点。”   “好,好,知道了,走吧。”嘈嘈切切的一阵响声之后,门页在背后合上了,外头随即传来落锁的声音。   叶锦城翻了一个身,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来。外头传来深秋里风拂过枯树的沙沙声,冷的月光透过珠光黄的油纸落在他侧脸上,在这深黑的房间里,给他勾勒出一个白寥寥的轮廓。他用有些冷的指尖摸到另一只手,然后把冰凉的双手交叠起来,垂着头坐在那里。如果有人此时看见他,若不是因为那颤动的银色睫毛,差不多会以为他已经成了木雕泥塑。他咬着牙,所以牙关不曾颤抖,可喉咙那里堵着一个什么东西,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偷听。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过上这最后几日,哪怕最后被绑上刑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本以为不过一死,可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死法。早先在洛阳商会的时候,也曾经听说过狼牙军处死颜杲卿大人,用的就是这样的剐刑,残忍至极,叫人不忍听闻。当初只听闻颜杲卿生受剐刑,犹自唾弃安禄山是乱臣贼子,骂不绝口,直至气绝。他自忖没有那样的胆色——他叶锦城虽然不是什么王孙贵胄,可从小锦衣玉食、生活优渥,从来没历练出天策府军人那样的铮铮铁骨,他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凭着那一点天下兴亡的责任,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视死如归尚且万难,死前还要多这二百多刀的剐刑,扪心自问,谁又能不怕呢?   他突然意识到,前面已是死路。他这一生情劫坎坷,不算顺遂,年轻时也曾经铸成大错。多年来他笃信因果,已应下年轻时所立誓言,心知自己未必能够善终,却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死去。连日来洪英的举动都有了答案,若不是他今日做了手脚,死到临头只怕还无知无觉。叶锦城抬头看着窗户上那一片朦胧的月光。上头糊着明纱,月色流泻在上面,那一块也微微发亮着,成了这间黑洞洞的囚室里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有那么好一会儿,他就盯着那透出月色的纱窗定定地看——不管在什么地方,这月色总是一样的。他认得的许多人,他不认得的许多人,就算各不同命,也共此明月。陆明烛不知是否已经安全,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抬头看这月亮。九霆和杏子,还有唐天霖和风连晓,营地的许多人,以及家中那些忠心跟随了他多年的仆役伙计,还有已经走了许多年的母亲、师父和唐天越,他们不知此时都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么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渐渐很平静了,也不再能感觉到夜里越来越重的寒气。   如果不想生受那二百刀的活罪,就在此刻自我了断,也是个不错的方法。洪英连日来不肯透露半点消息,无非就是怕他畏罪自尽。如果此刻就这么死了,倒是可以让洪英懊恼好一阵子。叶锦城四下看了一圈,一时没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桌上倒是有杯盏,可如果摔破了,声音必然惹得外面人进来查看。他的目光落到衣摆和床褥上。是了,只能用这个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仰天大笑,笑这命由天定,半点由不得凡俗之人。青白的闪电和骤雨拉出的惨白帘幕,横梁上母亲晃荡的双足和活了一般冲他扑来的白绫都犹在眼前。这一幕是他曾经深深惧怕又痛恨的,可如今他竟然要和母亲落到一样的下场了。死是一件清楚又模糊的事情,他很多天前就已经知道,被关进这洛阳牢营,如果不能得救,迟早就是一个死;可这死期不到眼前,又似乎没那么可怕。可今天听到的这一番话,叫他措手不及,并且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死亡已经迫在眉睫。   他看见自己抓住褥单的一双手,苍白又扭曲,还布满着许多刚刚结痂的伤痕,可就算这样难看又狼狈,那手上浮起的筋脉却还在鲜活地轻轻颤动。就是这样的颤动让他的双手停住了。没错,就算迫在眉睫也无可逃避,可只要刀尖还未真真切切地剜在身上,他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红尘纷扰,可又如此迷人。他留恋的事情还太多,那叫他执念了快二十年的情劫尚未有定数,他却只能这样结局了。   “……明烛……我……不想死……”他躬下身子,将脸埋在手背上,双肩终于止不住地簌簌颤抖起来,“我还……不想死……”   营地里乱成一片,自从匆匆忙忙换了地方,这里就比先前更加狭小了。只是最主要的一件任务已经完成,那偷出来的城防图,早已经完好无损地交给了唐军。洛阳大战在即,就算是狼牙军内部,此刻也是人心浮动、惴惴不安。叶锦城和陆明烛连日来没有半点消息,所有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石沉大海。   何予德去见了努布罗,又得了打探的结果,证实他所说都是真的。可顺着这条线再往下去,只能知道叶锦城和陆明烛在枫华谷附近被擒,后面到底如何处置,一概不知了。几日下来无果,所有人都陷入无头无绪的焦躁中去,何予德召集人手昏天黑地地开了好几日的会来议事,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样下去不行。设法知会义军和其他江湖门派,这两个人绝对不能死。”何予德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精疲力尽地揉着额头,“明教那边,再派个人去问问——”   “何先生,何先生!明教陆掌使来了!”外头突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却在这间屋子里掀起一阵疾风骤雨似的波澜。   “什么明教掌使?!”   “就是陆明烛陆掌使啊!”   何予德直跳起来,这边门却已经开了,陆明烛挟了一阵冷风快步走进来。屋子里的几人像是潮水一般直扑过来,一下子就将他团团围住了。陆明烛也不多话,三言两语就将多日来从头到尾的事情解释清楚。何予德正要再问他细节,突然外头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即是林巧巧带着哭腔的声音:“何先生,何先生!开门呀!”   听她声音就像是发生了大事。门一开,林巧巧和韦佩瑶两人,就一头撞了进来,林巧巧脸上已经哭花,眼圈儿也红着。   “何先生,不好啦,阿瑶刚从洛阳回来,看见狼牙军在四处张榜呢……他们抓了叶师叔,说是三日后在城门口南天围场那边,要……要……要判他二百刀剐刑呢!”   “什么?!”叶九霆直跳起来,一把抓住韦佩瑶,“韦师姐,你看得真切?”   “我怎么会看错呢!”韦佩瑶的声音也哽住了,“布告是才张的,我出城的时候恰巧看见了,那么多人围着看……我——”   周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席卷了。也不知道这样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多久,陆明烛突然用一种空洞的声音重复叶九霆方才的问题道:“你——看真了?”   “……不会,”韦佩瑶露出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像是因这种残忍的逼问而喘不上气似的按住胸口,“不会看错的,真的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陆明烛转身快步走开,看他那样子似乎是想往外面跑,却只推开了门,就在那里扶着廊柱,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一七三)   叶锦城坐在那里,听着淅淅沥沥的寒雨。在朦胧的印象中,寒雨在这个深秋的月份几乎就没有停过,浑然不像是北方的季节。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凝视着一些狼牙军士进进出出,将一些东西摆在旁边。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四下重新归于沉寂,他才拖着镣铐站起身来,逐一去查看刚送来的物件。   那是一套衣物。头冠、里衾和外衣、靴裤等物,都一应俱全。叶锦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件外套看了看,只见杏色缎底,上头金线和黑珠线绣着飘飘洒洒的银杏叶纹样,袖口自手肘后头打着长长两条裥褶,连带着衣摆腰下也是数条同样流利的裥子,也一律以杏色锦缎绲边,腰挂配饰,一件不少。这是一套藏剑弟子的衣物,不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子,却是格外华丽神气的一套。叶锦城看着看着便笑了,松开那勾着衣服一角的手指,把它们软趴趴地撂回盘子里。正在此时有狼牙军进来给他换了手上镣铐,道:“将军吩咐带你去沐浴。走。”   叶锦城脸上的笑容收了,可脚步十分镇定,几乎是低眉顺眼地跟着那狼牙军士去了。不多时沐洗归来,他索性也就直接拿起才送来的衣物,从里到外,不紧不慢地一件件往身上套。也就是在这样慢条斯理地打扮自己的时候他意识到,不管偷听得知的消息是多么地可怕而又折磨心志,这些天来的汤药食物却还是发挥了用处,伤好得差不多,连肌骨都润泽了不少。   在看到这样的衣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所谓的物尽其用了。外面的情形他不知道,可单凭猜测也能了然。大战在即,这种时候人心浮动,变乱极多,就莫说外头江湖广大,侠士勇者层出不穷,在这种时候肯定更是抓住一切机会打击狼牙军,就是狼牙军自己内部,也未必不生怯意。就在这样的一盘残局中,他已经被迫成为弃子,唯一剩下的,不过是他这一条命。死亡能昭示和恫吓旁人,这两百刀的剐刑叫人看了去,麻木者胆寒,不坚者退缩,嗜血者兴奋。这身衣饰,就是洪英意思的最好明证——这受刑的仅仅是一个藏剑弟子,可其他江湖门派弟子见了,也难免人人自危,凭生兔死狐悲之感。这就是他最后的价值、最后的物尽其用。   可他一点都不想拒绝这些。这些年来他早就知道,心里越是难过,脸上就越不能叫人看出来。人是一种拜高踩低的东西,见你落魄,便人人更要来啐上一口,以纾解心中那点憋闷的怨气。就是深信这种道理,这些年就算日日煎熬,他也不愿意失了光鲜体面。对,他体面了一辈子。而在这二百刀剐刑下,想要体面地去死,无异于痴人说梦了——只是既然肯定死得难看,那体面到死前最后一刻也是好的。二百刀剐刑固然叫观刑者胆寒退缩,可若是他灰头土脸,岂不更给师门抹黑,给江湖中人平添丧气。洪英想叫他死,他不得不死,可洪英还想叫他死得物尽其用,他偏不愿意,只想把这物尽其用变成死得其所。   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有干,叶锦城把它们拨拉到身后。意识自己死到临头,这可算得上是所有心情中顶顶微妙的一种了,微妙得让他恍恍惚惚,所有举手投足的动作,看似稳定,实则都有些无知无觉,只觉得不是自己所做的了。只是这样一种恍惚使得人放慢了动作,外人看来,又仿佛比旁人更加从容了。   他正仔细地系着腰间挂佩,外头响了一声,叶锦城抬起头,就看见洪英已经施施然踱着步子走进来了,一眼看见他坐在那里摆弄衣服,不由得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嘘声,道:“这衣服可还满意么?”   “多谢将军,满意。”叶锦城低着头仔细把束绳打成一个花结子,动作熟练至极又不紧不慢,却连一个眼角风也懒得撩给洪英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怕这些东西入不了你的法眼。”洪英夸张地搓着手,叶锦城不用抬头,都知道他在阴阳怪气地看着自己——他懂得,这种阴阳怪气,来自于洪英自觉被耍之后的恼羞成怒。洪英大约觉得被骗没面子在前,他又给脸不要脸在后,活活憋着一股好大的怨气,因此才恨不得要把他千刀万剐。事到如今他已然看透了,反正死到临头,没什么可小心翼翼的了。   洪英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下来,用一种微妙的讥讽声气道:“确实还挺合身,站起来让我看看?”   叶锦城竟然也就站了起来。洪英看了几眼,口中啧然有声,道:“不错。不错。好看得紧。”   “多谢将军宽宏大量,本以为死前有口酒喝就不错,没想到还能这样体面地上路。”   “你看得倒是开啊,”洪英并不知道叶锦城已然打探到的事情,脸上嘲讽的笑意不由得更往深处而去,“……专门找人裁的新衣,合身得很呢。只是作殓衣未免有点可惜了,日子定在后天——你其实原本可以不死的——你说,你连死都想开了,怎么能活着的法儿反而想不开?我以前还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发出一连串笑声。叶锦城闻言也微微一笑,道:“是啊,不但这样,你以前还以为我跟你是一条心呢?”   洪英的笑声一下子就噎在那里了。他瞪着叶锦城半晌,这才抬手搓了搓鼻子,低沉地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的笑声不如先前那么放肆,却另有一种阴森森的嘲讽在里头,听得叶锦城没来由地一阵不舒服。   “……老叶,我这话可不是瞎说的呀,你骗得我团团转,这事一出,我就算是再笨,还能不叫人去查查你的过往?我还以为你年轻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了如今这脾性也不会改呢,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也不全对。当年为了老相好,心甘情愿被明教操了三年的屁股,怎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就贞烈起来?一次还是两次,没什么区别吧?”   叶锦城仿佛被劈面甩了一个巴掌似的向后退了半步。他瞪着洪英,只觉得一股滚热的血直冲到头顶去了。此时就算洪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心里一片空白,麻木的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带出一股尖锐而且持续的刺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心上快速拉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刀口,开始那一会儿看不出来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始滴滴答答地渗血,并且越来越多。他已经没工夫深究这流言中细节的错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一生中最为痛悔不已而且无法抹去的污点。死到临头,他虽然仍为这个污点遗憾,却只能刻意无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生还,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愿意再想任何挚爱至亲。他不愿意再想陆明烛,只怕自己想多了,就生出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再也不能强迫自己从容赴死。可洪英迎面而来的这些话,叫这些天来一直压抑着的、关于陆明烛的无数回忆蜂拥而来,潮水一般拥得他节节败退。他是多么地不想死,多么地想再见见陆明烛。   叶锦城伸出一只手扶住什么,可手腕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却停不住。他低头咬紧牙关,慢慢转身后退,艰难地在榻上坐下来。   “……滚出去。”   “哎呀,死到临头还厉害得很,”洪英咋舌,“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的不想救自己一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若说洪英开始还存着那么点旖旎心思,此刻肯定也早就消磨殆尽,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在逗着他玩儿,只等他心志不坚答应下来,到时候不但自取其辱,后天也还是要上刑场。更何况关于陆明烛的回忆让他一时痛到极处,他这一生的错误和煎熬始于伪装欺骗,及至这死到临头的时刻,他终于再也不想端着这假惺惺的架势和眼前的敌人讲话。   “滚!”   洪英大笑了一声,竟然也没回嘴,只是转身出去了。叶锦城只觉痛楚难当,听到外头关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捂着胸口在榻上侧卧着,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夜风裹挟着寒雨,洗刷着洛阳城门那晦暗不明的轮廓。就算在这种风雨夜撑伞行走,也是会觉得路滑难行并且寒冷刺骨的,而此时此刻,在洛阳那极高城门楼顶上忍受风吹雨打,则更是煎熬。   唐天霖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瓦片,那上面不住地流淌着雨水,湿滑无比,稍微一个踩空掉下去,没处借力也无法凭空使出轻功,必然摔得粉身碎骨。他一手拽着子母爪将它绕在城楼尖上,总算稳住了自己。一旁陆明烛松开了手,紧了一下腰间的锁链,对唐天霖点了点头。唐天霖另一只手用力拽着链子,将陆明烛放下去。城楼旁侧直下几十尺,就是搭在刑场旁边的瞭望塔楼。   这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还是太重了,唐天霖用尽全力,脚下却还是不免有点打滑。此时更有寒风吹雨,夜里目力本就模糊,实在勉强。可就算是再勉强,也得撑下来。还好就在这时,右手上的劲一松,大约是陆明烛已经落在了那瞭望塔楼的顶上。唐天霖隔着漆黑的雨帘向下看去,只见下头几十尺处有个红色的火星儿一闪,随即熄灭了。随即手上的链子又是一紧,想是陆明烛正在那塔楼里上下考量。   陆明烛单手攀着那楼檐,来来回回反复爬上爬下了几次,确定所有动作已经顺手,这才跃进塔楼里面。此时这风雨之夜,刑场附近一片空旷,并没有半个人影。到了行刑的那一天,这塔楼里是定然有狼牙兵值守的。从洛阳城门楼上下到这里,需要杀掉塔楼里的守卫,占据一处制高点,几面配合,才有可能将人救下。   这里空间不算大,要杀掉守卫,得一击而中。陆明烛来回走了几遍,将这狭小的环境仔细确认好,这才爬回上头,伸手扯了一下锁链。上头传来回应,他便也借力一点,使出轻功几段跃回上头。   漆黑的寒雨还在下个没完,风一阵比一阵地冷。这虽然才是十月底,却已经有了冬季的感觉。两人在城门那高高的楼尖上站定,唐天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嘘声道:“真不容易,你实在是重死了……怎样?”   陆明烛点了点头,道:“有些细节只能当天见机行事了,先这样回去吧,明晚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使出大轻功从上面直扑而下。下头商南星抱着剑正等得不耐烦,见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连忙道:“如何?”   “还行,就是到时候不能出一点儿错。”   “我哪敢再出错……”商南星低着头,动作夸张地搓了搓心口,“说实话,自从出了这事以来,我心里堵得慌,没有哪天能睡好的。”   “刑期在后天晌午。从明天晌午之后,估摸着就有狼牙兵来清场了,清场之后,周围肯定无法出入,我们只能早来。只是他们清理刑场周围,大约不会注意到城门楼上,”陆明烛指了一下唐天霖,“明晚我和他先来,在城楼顶上呆一夜,”他转而看了看商南星,“就像先前说好的一样,你们带着其他人,从南面进刑场,给他们弄点乱子出来。”   “我一直觉得太过勉强,”商南星心事重重,“那城楼那样高,这几日下雨又冷得出奇,你们在那上头呆一整夜,太辛苦了,要不还是换成我来……”   “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吧,”唐天霖突然伸出手往商南星头上拍了一掌,“就这么定了。这是为了救人,有什么辛苦的?”   “是,”陆明烛缓缓摇了摇头,一点说不清的神情在他眼睛里闪闪烁烁,“没什么辛苦的。”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了。对于叶锦城来说,原本再寻常不过的黑夜,也多了许多别的意味。他站起身来,敲了敲门,外头的狼牙兵应声而入。   “给我拿点蜡烛来吧,这里太暗了。”   那狼牙兵不敢擅自做主,去请示了一刻,才给叶锦城拿来了几盏灯。叶锦城把它们排开,然后不慌不忙地去穿衣服。明日晌午过后才行刑,他却已经显出有点等不及的架势来了。仔细抚平衣摆上每一条皱纹,小心地抻直每一个裥褶。他一生总在做戏,明天就是最大的一出,底下看戏的,未必没有他认得的、认得他的人,他绝不肯在最后的时候丢了体面。事到如今,唯一能叫他忧心的,大约已经不是自己的命了,而是他生怕叶九霆等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不顾一切地要给他收拾残尸,万一被狼牙军抓个正着,真是得不偿失。想起师父当年临终遗言,他此时也觉得,死后有没有坟塚供奉,实在不值得在意。人死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其他那些东西,不过是给活人看的。   他整理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去敲门。   “……给我拿面镜子来。”   值守的狼牙兵闻言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似的打量着他。可这个犯人是洪英也经常来看的,很是重要,他有什么要求,他们也不敢一口回绝,只好再去报告。不多时刚拿了铜镜来,就见叶锦城还倚在门边,见了他们,便以手加额道:“实在抱歉,方才忘记说了,再给我拿点粉来,行不行?”   “什么?”   “就是擦脸的粉啊。”叶锦城往脸颊上做了个比划的动作,“怎么的,不想去?”   几个狼牙兵的神情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形容。他们在牢营中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经手的犯人无数,临死前什么样的都有,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几人愣了半晌,却还是有人答应着又去讨示下了。   “……他这回又要什么?”洪宁本来已经睡下了,却又被人叫起来,不由得满头恼火,“好了,好了,闭嘴!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等到明日一早我请示了将军,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叶锦城打开手里的纸包,用指尖搓着那粉捻了几下,露出十分嫌弃的神情。他也明白这深更半夜,去牢营里绝对没法找来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哪个狱卒的女眷那里弄来的,只好凑合着用了。他撩开衣摆坐下来,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才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把那些雪白的头发高高拢成一束。   “……好你个洪英,要剐我二百刀也就算了,还敢揭我的短,你大概是忘了自己从前也跟我讲过许多不该讲的话?”叶锦城一手擎着高高的一束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咬牙切齿的狞笑,“要不是你妻当年跟别人勾搭成奸,你也无缘像今日这般发迹……礼尚往来,明日上了刑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倒是要将尊夫人这件功德好好说说。”   (一七四)   他用手抚摸着霜白的两鬓,这才发现隔着那小窗上薄薄的明纱,已经有熹微的晨光开始透了进来。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现在连半分响动都听不见。   有两个狼牙兵士从外头端进一碗药来。颜色乌黑,却还冒着热气。   “怎么,我死到临头了,还要喝药?”   “这我们不管,是将军吩咐的,你不肯喝,我们只好灌了。”   叶锦城把那碗药端在手里,只闻见一股极苦的味道。他没有什么好怕的,这如果是一碗毒药,那他倒该谢天谢地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狼牙兵,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这一口,他突然就明白过来,这简直是比毒药还可怕百倍的东西。尽管里头掺了许多味道极重的药材来掩盖,他还是一下子就尝出来,这是上等的参汤。他大病虚弱的那些年里,这东西也不知喝了多少,纵然狼牙军有心掩盖,他又怎么会尝不出来呢?洪英心思之恶毒,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临刑前叫他喝这东西,不过是怕他受刑中途死得太快,为着吊他一口气,确保他生受完那二百刀罢了。   叶锦城的手顿了一下,却还是倾过去,将碗里所有的药都饮尽了。他把碗递出去,然后伸出双手。   “走吧。”   在这无依无靠的狭窄高处呆上一整夜,还忍受了上半夜的风吹雨打,简直是万分的煎熬,这上面连个可坐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两个人谁也不敢懈怠半分,只能硬生生等着天色放亮。   “你脸色好难看,”唐天霖半侧着的脸藏在面具里,声音被风吹得断续,“觉得累?”   陆明烛上半夜被风雨打湿的头发此时已经又干了,在风里纷纷扬扬的像一匹光亮的栗色锦缎,却显得他脸色异常苍白而且疲倦。   “……不是。”陆明烛的声音有点哑,“我是在想着……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自己被判了二百刀的剐刑……我怕他要是知道了,万一想不开……”   “不会的。”唐天霖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种事以前我听说过。为防着犯人畏罪自尽,提前都不会告知。”   陆明烛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浅白的晨曦渐渐从他们背后洛阳城的东面升起来,将这雄伟的东都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灰白轮廓。城门似乎打开了,从这里望下去,脚下走动往来的人,像蝼蚁似的微渺——在这样战乱的年代,命如草芥,本来就尚且不如蝼蚁。紧挨着城门西面的刑场四周,开始渐渐有三五成群的人聚集起来,随即是狼牙兵们前前后后排着队伍前来维持秩序。天色不多久就完全放亮了,下头的人越来越多。   “人还挺多的,这些人,”唐天霖伸着头向下看了几眼,冷笑起来,“真是够闲。”   “自古以来还不都是这样。”陆明烛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冷肃的模样,“……再没有比杀人更好看的戏了。”   刑场四角的塔楼都已经站上了狼牙兵。远些的靠西面的两处塔楼中的守卫,只要抬眼向这上边眺望,只怕还是能发现城门斜顶上的两人的,可这几乎是个实际中的死角,这些守卫多半只注意下面,几乎想不起来要抬头往这边眺望。他们选的时机和角度都很好,似乎连天气都在襄助,太阳正从他们身后的东面升起来,只要抬头往这边仰望,只会觉得格外刺眼,因此根本没有人想到观察这个方向。   两个时辰过去,临近晌午,下头的人已经像是蚁群一般黑压压地聚集起来,人头攒动,这上头太高了,陆明烛找了好久,才在南面的人群里看见了商南星,此时商南星已经换了一身贩夫走卒的打扮,顺着商南星位置,按照事先说好的方向他又看了一圈,也依次找见了挤在人堆中的叶九霆和风连晓等人。   “林师侄她们人呢?”   “那边。”唐天霖伸手往西边那一侧指了指,“头上裹蓝色头巾的。看仔细点儿——看见没有?”   陆明烛又找了一刻,果然看见了林巧巧和韦佩瑶。他点点头,两人默不作声地又靠回去,权充木雕泥塑地蹲伏在那里动也不动。底下人声鼎沸,晌午已经到了,却还不见行刑队伍和人犯的到来。陆明烛看着底下仿佛赶集一般兴奋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从心底深处陡然生出一股愤懑和不甘,他说不清这是不是在为了叶锦城愤懑——他在尽着匡扶江山的那一份力气,可到头来这些人却像是看戏一般事不关己。   旁边唐天霖猛地戳了他一下。陆明烛抬起头来,刑场西边起了一阵躁动,从这里可以看见人潮纷纷向两边散开了。连着阴雨了这么些天,今日晴朗而且寒冷,不管往什么方向看,都通透得出了奇。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瞧见队伍前头狼牙军官手上执掌着的令旗,紧跟在后头的是十来个狼牙兵,猝不及防地,他们就看见了叶锦城,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在这蝼蚁般灰扑扑的人群潮水中,他那一头霜雪似的白发和杏色的衣服格外显眼。   一旁唐天霖喃喃着发出一声有些不可思议的感慨。   “狼牙军给他弄的这一身是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成亲呢?”   陆明烛也在看着,他觉得眼眶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而唐天霖的这一句话,突然叫他止也止不住地想笑了——不是开心的那种笑,而是那种混杂了酸楚和了然的感慨。在叶锦城到来之前,他本来在止不住地害怕着什么,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现在他明白了,比起接下来要冒险做的事,他可能更害怕的是看到一个神情凋弊、万念俱灰的叶锦城。可眼下看到的这个人,叫他情不自禁地眼角酸热,只想感慨而笑。这才是叶锦城,是他所了解的叶锦城,这些年来从未变过,就算死到临头,也还是这副样子。   “……你不知道……”他叹息似的,对唐天霖摇了摇头,“这才是他。”   唐天霖也不知道是不是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转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了他一下。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陆明烛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话里那股少见的调侃意思,只是专注地又向下面看了一眼,突然站起来将弯刀掖在背后,拍了拍唐天霖,“起来,干活了。”   法场下头人声鼎沸,不要说挤在人堆里,只怕就连坐在监刑台上的狼牙军官们,都被吵得头昏脑涨。还没到开刑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水泄不通了,前头维持秩序的狼牙兵们拿着长木棒和长枪,拼命将人群往后头抵,不许他们靠得太近。隔着拥挤的人群商南星看见了西面人堆里韦佩瑶的蓝色包头,然后对身边叶九霆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群热烘烘地挤在一起,到处都散发着一种大戏即将开场的兴奋。叽叽喳喳的议论就仿佛啁啾的群鸟,幸灾乐祸地观看即将到来的事不关己的死亡。   叶九霆和商南星一面四下观察着情势,一面给身后十几个屠狼会的兄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再等等。可就算他们竭力想要全神贯注,旁边的各种带着兴奋之意的议论,还是潮水一般地扑来将他们裹挟进去。他们甚至听见几个女人兴奋又急迫的议论,说是原本听说活剐犯人,太过残忍,不打算来看——可她们嘴上说着不打算来看,此时还不是这样兴兴头头地站在这里?就算是再精彩的大戏,也没有杀人好看,更何况就算人犯眼睛上蒙着黑布,也依稀能看见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男人,又有什么,比得上一个漂亮人物受刑更好看呢?   “不来看?不来看可就吃了大亏了!”   “……是啊,你看见没?是个俊俏人物,好像好看得紧呢?”   “只是头发怎么白了?年纪不小了吧?”   “太远了看不清呢——只是头发白了,不过好像是个俊俏小伙子吧?哎呀,看不清,他们为什么还把人犯的眼睛蒙着,摘下来叫大家瞧瞧呀!让一让嘛,这里看不清啊!”   “你别紧张啊,一定救得下来。”商南星凑到叶九霆耳边低声道。   “我没工夫紧张。”叶九霆转头咬着他的耳朵说话,那声音里有一股冷冷的咬牙切齿的意味,“要是今番救不下师父来,我就只能去见我师祖了。”   陆明烛站在塔楼里,轻轻扶住了还温热的狼牙兵的尸体,使之维持直立的姿势,然后猫着腰在那里,从栏杆的间隙里凝视着下面的动静。此时他离叶锦城不过百尺,以他的目力,几乎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叶锦城衣饰的细节。叶锦城背靠着刑柱,从这里能看见他腰背笔挺,眼睛上蒙着的布条遮蔽了他大部分的神情,可嘴角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模样。台上狼牙监刑官那里,正在大声宣读着叶锦城数条罪状,声嘶力竭,似乎就怕底下有哪个人漏听了去。可底下那些来观刑的人所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官样文章,他们要看的只是血腥却又有秩序的场面,来为这无聊的战乱戒严生活增添一丝趣味。   行刑还没开始,外头的狼牙兵仍旧在横着长枪极力阻拦人群,这惹得急于凑热闹的人们不满,便越发开始往前冲撞。不多时随着那罪状读到末尾,台下嘘声震天,甚至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台上的那个,怎么不出声啊?喊个好给大家听听啊?”   陆明烛仍旧猫着腰在那里扶着尸首,温热的血已经滴滴答答流到他手上,此时骤然听见这样一句话,突然觉得血腥味扑鼻,一阵反胃的感觉急涌而上,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就是在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哭,并且深深地为叶锦城感到不值。底下这些人,不知道他做着什么样的事,也不关心他沦落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他们只想看点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就算怕得两腿打战淋漓失禁,也控制不住那点龌龊的猎奇之心。他凝视着叶锦城白寥寥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抽搐似的疼了起来,同时另有一股愤懑的情绪,燎原之势地燃烧了上来——他们凭什么要杀叶锦城?凭什么?叶锦城对不起的是他陆明烛,就算要千刀万剐,也得他陆明烛才有这个资格——这些狼牙兵,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碰他?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猛地扯下去了。骤然而来的强烈光线,叫他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白寥寥的脸上挣扎的神情遮掩不住,一下子就激起了下头一片嘘声。叶锦城竭力眨动着眼睛——此时就连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他也格外在意。用不了一两个时辰,他就连这样一个小动作也做不到了,眼下看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点声音,都变得格外珍贵起来。他转过头,用死寂的眼睛看着台下的人群,他们就像是循着血腥味飞掠而来的伏蝗,在那里密密麻麻地攒动着。叶锦城收回目光,旁边刽子手正在那里打开布包,露出里头并排的几把大大小小的刀,与此同时台上宣读罪状的监斩官正巧大声地读到最后一句话,判他得二百刀剐刑。   叶锦城转头看着监刑台上的洪英,不意外地看见后者正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这么一笑带着十足的恶意,惹得叶锦城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他也只有力气微微地笑这么一下,因为绷直腰背,不让双腿颤抖,已经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大约是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崩溃和惶恐,洪英脸上先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转变成些微的气急败坏,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询问和发作,只能强忍着按捺下去,渐渐浮起另一种狐疑的意思。这模样看在叶锦城眼睛里,叫他又想笑了。如果不是想到一会儿死的人是自己,他简直觉得自己又赢了一局了。   旁边的刽子手在比划着那几把刀,叶锦城漠然地看着。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无力再思考什么,不过他知道,等会儿一旦开始行刑,底下必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会全神贯注,看着他怎么被片成馒头馅儿似的一堆东西。到了那时候,趁着没死,他一定要把洪英那点破事说个清楚,底下的人方才还在抱怨他不开腔,不喊两声好,他不是不愿意喊,而是他演了一辈子的戏,知道这还不到时候。   底下竭力抵着人群的狼牙兵们似乎都开始精疲力竭,不断回头向监刑台上望,似乎在询问到底是不是可将人放进去。牢营开始极力宣传,无非是为了鼓励各路人士前来观看行刑,又特意强调叶锦城藏剑弟子的身份,为的就是震慑众人,杀一儆百。可照眼下的模样看来,前来观刑的人似乎太过热情,场面简直有点难以控制。大约是因为这样的剐刑不容易见到,可比单纯的杀头好看和刺激得多。   刽子手走上前来,将刀子叼在嘴里,双手攥着叶锦城的衣服前襟,向两边用力一扯。大约是真的血腥一幕就要拉开,抑或是这皮肉白净的胸膛给人另一种奇异的震慑,人群竟然奇异地突然沉寂下来,都往这边看着。   洪英突然从监刑台上站起身,踱到这边来,走到叶锦城面前。刽子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洪英觑着眼左右打量了叶锦城几下,叶锦城也牙关紧咬地瞪着他,筋络在额角白净的皮肤下全部浮了起来,大约是太用力的关系,两边嘴角反而凹出两颗极深的梨涡,腮角的棱骨也分明地凸显出来。   “别忙着这么用力啊,等会儿还有的你受呢。”洪英脸上浮起恶意的笑,伸手拍了一下叶锦城的脸,叶锦城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却也不愿意转头,只是瞪着他。洪英拍了两下,突然扬起手来,左右开弓重重地给了他几个耳光。这响亮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周围给震慑住了似的,到处都死寂下来。   陆明烛突然很想闭上眼睛,不愿意去看了。从这里他看见叶锦城的嘴角一下子就破了,血线挂下来就像是他在阴暗的牢里看见叶锦城咬伤舌头的那一幕。可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注意台上的一举一动,因此只能睁大眼睛,凝视着洪英凑到叶锦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可随即他看见叶锦城梗直了脖子,转头往洪英脸上啐了一口血沫。   洪英勃然大怒,却终究是忍住了,只是一转头对刽子手道:“……开始吧。”   叶锦城闭上了眼睛。那刽子手手上的刀尖,立时就在那白皙的胸膛上挑开了一个口子,这第一刀动作似乎格外慢,只见几个珍珠似的血滴,一下子就顺着那刀刃流下来了,不多,但是格外扎眼。可是从陆明烛这里能清楚地看见,叶锦城不但没出声,嘴角反而一拧,掀起一个咬牙切齿的狞笑来,像是准备要开口说什么话。   可就在此时,本来已经差不多安静下来的刑台西面,突然起了一阵格外响亮的喧哗和骚动,伴随着狼牙兵的叫骂和呵斥,可更多的是不满的嘘声,其中有个尖锐的女声,简直就比方才那声嘶力竭宣读罪状的监刑官更加高亢。这阵喧哗来得太过突兀,连刽子手手上的刀,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老娘姑嫂两个放着家里的活计不做,专来看这场子,你们不让人靠前,哪里看得清啊?!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就是!”另一个女声比她拔得还要尖,简直就是在高声大叫了,“便是五六年前住在长安的时候,天子脚下,杀头也得叫人看个清楚!你们满大街地宣番,临了不让人看,是哪门子的规矩啊?!”   “哪来的婆娘,满口胡说什么呢?!什么天子脚下?!”负责阻挡的狼牙兵破口大骂,想要把人挡回去,可先前那两句挑唆却似戳人心头,又有意无意带出李家朝廷,立时深得人心,像几块石子扔进底下本来就激流暗涌的湖面,搅出一片翻腾的浪花来。   “就是!就是!挡着算是怎么回事,倒是让人上前看啊!”   “自古以来不管哪朝哪代,既然是要光天化日下行刑,也都让人看啊!”   本来半垂着眼睛紧抿嘴唇的叶锦城突然转过头,往西面那人声鼎沸的喧闹之处望去,入眼只见涌动的人潮和黑压压攒动的头顶,可他本来已经沉寂下去的心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一下一下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可又突然觉得,那像是韦佩瑶和林巧巧的声音。   洪英从刑台上下来,快步奔到另一侧,大声呵斥着在内围值守的狼牙兵上前阻挡这一股汹涌的人潮。可这边人手还没补缺,就听得看台南面也骚动了起来。转头望去只见一伙乡野打扮的贩夫走卒,大约是从外地贩货而来,见了这好大阵仗,就不管不顾地往里面挤,要凑热闹。人群本来就快堆拥成垛,他们从后面一挤,前头的狼牙兵哪抵挡得住,立时就被冲开一个口子。   洪英连忙招手,大声喊叫着叫后头的狼牙兵士上前阻拦。可人潮已经溃散,前面的人身不由己地被挤到栏杆外面,再叫人来抵挡,已经晚了。洪英转回身,想要将后头更多的人调上来,耳后却疾风似的掠过几声闷响,猛然转头一看,只见行刑台的地板上已经扎了一排雪亮的弩箭,连着刽子手和十来个周围的狼牙兵士,已经七七八八地倒地翻滚呻吟起来。随即东面塔楼上有道白影像是鹰隼似的直扑下来,台上仅剩的三两个尚未倒地的狼牙兵,被他一双弯刀疾风骤雨似的横扫过来,血腥味一下子就四溅开去,惹得本已是乱成一锅粥的台下爆出惊天动地的喊叫,随即又是一道黑影跟在后头飞掠而来,抬手又射出一排弩箭,将试图包抄上来的零星几个狼牙兵逼退。先前大多数兵士都被拉到前方去抵挡人潮,此时竟然分不出人手来顾及刑台上情状了。须臾方寸之间,情势急转直下,场面一下子就泼天大乱起来。   陆明烛几下斩断锁链,架着叶锦城便走。才动了两步,便只觉拖他不动。扭头一看叶锦城正双眼发亮地盯着他,脸色却像是纸糊的一样难看。   “走啊!你这是怎么的?!”   “我……我……”叶锦城挂在他手臂上,低头往下看,只见两腿哆哆嗦嗦,先前那一股硬气的劲儿全没了,“……我……腿软,走不动啊……”   就算这是在危急关头,陆明烛闻言也差点想要翻白眼了。正在这时唐天霖从前面一阵风似的返身而来,一手从另一边架起叶锦城,大声道:“走!”   (一七五)   西边的最后一点光也快没了,越来越密的树林子和更加难走的路叫人踉踉跄跄。叶锦城先前被两人一左一右挟着,差不多是生拉硬拽地逃出法场,周围屠狼会的人混在人群里,竭力把场面搅乱,差不多将他们拥了出去,后头一路奔命,容不得他腿软,可此时终于力竭,足尖被石块绊了一下,终是踉跄着跪坐下来。陆明烛和唐天霖也累得够呛,实在是跑不动了,却心知绝不能停,必须尽快赶到先前约好的地方,才能有逃脱的把握,因此一左一右想要拽叶锦城起来,只是这么一拽,两人借着那点黯淡的光才看见,叶锦城眼圈儿发红,此时眼角还在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横七竖八地将一张脸都弄花了。此时一歇下来,他大概是终于想要哭了,却又想竭力板着,可这哪里板得住,只能在那里发出接不上气来似的哽咽。   “……你们怎么……才、才来啊……吓死人了,差点就……”   陆明烛叹了口气,蹲下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奈道:“你还好吧?”   他这句话说得少见地温柔。话音才刚落,叶锦城竟然一转头趴到陆明烛肩上,真个足以称得上是悲切地哭起来了。他倒真的不是借机要占陆明烛的便宜,而是因为方才刀落到自己身上来,真把三魂七魄吓掉了一半。他不愿意丢师门的脸面,不愿意牵连屠狼会的兄弟,更不愿意在所有人面前扮演鬼哭狼嚎的懦夫,因此是死志已萌,用尽毕生力气支撑下来,可说到底,真真看着两百刀剐在自己身上,谁能不绝望恐惧?因此一旦获救,先前那些硬生生压抑下不敢细想的感觉尽数涌上来了。   陆明烛也知道这一点,他既然终于不肯违背本心前来救人,也并不打算再忸怩作态,该是怎样,就是怎样,这种时候他倒是愿意安慰叶锦城,可唐天霖在侧,他多少还是觉得尴尬起来,更何况后头的追兵不知何时再来,因此任由叶锦城在那里悲悲切切地哭了片刻,便道:“现在没工夫了,要哭回去哭,快起来。”   叶锦城知道他说得对,可心慌气短,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外面去了,他也想竭力站起来,可这一旦卸了劲,自腰部以下一双长腿恰似离了水没骨头的鳝鱼,任两人怎么拽都起不来。他深恨自己,先前在刑台上表现得有多硬气,此刻便有多没用,因此越发惶急,越急便越使不上劲儿,任是怎么挣扎,也没办法叫那双腿好好地立起来。前些天一直都在下雨,此时林间泥地还湿着,他也就扎着那一双沾满了泥的手,哆哆嗦嗦地念叨起来。   “……太……太丢人了……你们别、别急……我就算是爬,也跟得上,不会连累你们的……”   陆明烛反手把双刀掖在背后,对唐天霖道:“搭把手。”   叶锦城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子一轻,竟然是陆明烛一手穿过他膝弯,一手扶着他肩背,一下子就把他打横抱起来了,随即唐天霖托在他腰下的那只手收了回去。   “……干……干什么?放我下来……”叶锦城吓了一跳,惊魂未定的脸上好一阵红白交错,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我能走……我自己能走!”   陆明烛并不理会,只敛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用一种急迫而且冷肃的声音道:“有什么丢人的?”   叶锦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顾忌着旁边的唐天霖,一时心绪千回百转,恨不得找条地缝一头扎进去算了。可眼下情势容不得他们任何一个人多想,唐天霖更是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曾,只是咳嗽一声,动作利索地走到前面去引路了。天很快就完全黑了,在这样的情状下,没有谁有工夫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他连抬头看陆明烛都不敢,却听得见陆明烛渐渐沉重起来的喘息和脚步声。手脚渐渐恢复了力气,叶锦城挣动了一下,引得陆明烛不满地呵斥起来。   “别乱动!”   “放我下来,我没受伤……已经缓过来了。”   陆明烛也不跟他争,很快地就把他放下来。三人摸索着继续向前走,唐天霖在前头带了一阵路,然后停下来,仔细地辨认周遭,随即将手拢到嘴边,吹出一阵夜枭似的啼鸣。   很快前头就传来一声微幽的响声。三人向前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过了多久,前头出现了一点火光,是处隐秘的临时营地。几个人从里头奔出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拥进去。叶锦城刚把自己家的徒弟认出来,叶九霆就已经一头扑上来,死死地把他抱住,那劲头简直像是许多年前他还年幼时,受了委屈扑到师兄怀里的意思。   “……商道长呢?”唐天霖坐下来歇口气,一面把手伸到火堆附近,白天晴朗,夜晚果然就冷得出了奇。   “不知道,好像还没回来。”林巧巧丰腴又娇小的影子被火堆映得像只胖乎乎却又灵活的猫,她钻过来,把一个盛着酒的皮囊递到叶九霆手里,“叫叶师叔喝几口吧……你不是跟商道长一起的么?他人呢?”   叶锦城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此刻得救,放松下来,整个人便踩进缥缈云端,迷迷瞪瞪地坐在那任由人摆布了。叶九霆把酒递到他嘴边,一面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我不知道……先前台下乱成一团,十几个兄弟跑散了,那样多的人挤来挤去,我想找商道长也没见人,更何况我们先前约好的,挤散了之后就来这里汇合——怕狼牙兵反应过来合围,我后来又找了一圈,没见他人,还以为他早走了呢,半路遇见风师叔,我们两个回来见大家都来了,就只差商道长了。”   “你们也没见他人?”风连晓转头问。   陆明烛和唐天霖对望一眼,各自摇头。   漆黑的林子里突然又传来那种夜枭低鸣的声音。风连晓扔掉手中燃烧着的木块往前头迎去,却见商南星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夜色里钻出来,满身狼狈的模样。众人一见他,本来都松了一口气,却立时叫他带来的消息打断了。   “快走,把火灭了,”商南星脸色煞白,却满头热汗,显然遇到了措手不及的情况,“原本的计划行不通了,方才我回来的路上,碰到何先生身边派来送口信的,还带着何先生的信物——就方才,下午咱们劫法场的时候,何先生那边的临时营地,给红衣教的人发现了,我们不能回去,也不能在这里呆久,赶紧想其他办法。我们几个倒还好,”他说着转身拿手指点了点,“陆掌使,老叶,你们两个跟狼牙军简直是老相识了,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就我逃回来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前头乔装的兄弟已经听见了,洪英当场就下了令,若是搜捕到你们,当场格杀。”   他这一席话里虽然有些情况是大家早就料到的,可还是把人震住了。陆明烛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只是挑了挑眉道:“红衣教?”   “红衣教。官军都快打到洛阳西边门口了,要不是人心浮动,洪英也不至于正巧拿老叶的事大做文章……大家都知道……红衣教西边的营地,近来被端了好多,陆掌使,你最清楚呀。”商南星叉着腰喘气,用眼睛在人群中逡巡着,“何先生派来的人说,叫我们能躲就躲,不然就设法往北面,去太原,那边是官军占着,隐元会的人也到处都是。”   “躲不掉的。”陆明烛突然站起来,走到火堆前一根根把那木柴抽散,“要打仗了,他们的重点是城防,分不出太多精力来管这件事,可是我们毕竟在他们眼皮底下把人劫走,围捕格杀是免不了的。趁着他们还没来得及应对,赶紧想办法往太原方向撤。”   “陆掌使,你们明教据点那边……”   “能处理这些的人多得是,不用担心。”陆明烛一面把那些抽散木柴上燃烧着的火踩灭,一面摇头,“商道长,你说屠狼会那临时营地是红衣教冲散的——同我想的差不多。先前西面几个营地或是被当地侠士攻打,或者被唐军组织剿灭,最近红衣教那群人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急于撕咬别人邀功请赏。没时间磨蹭了,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大家都往太原去吧。”   他另有一重身份,在屠狼会里其实算得上是半个外人,可这话有理有据,众人细细想来,竟然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因此纷纷听命,开始将这个先前为营救而临时搭建的地方撤散。见众人愿意信服他,他也自信自己说得有理,可是大家越是这样,陆明烛倒又另觉出一种羞愧。现下心思清楚,当初在去军械库偷地图的时候,到底怎么就手贱眼瞎,惹出一连串祸事来。如今众人遭的罪,叶锦城受的苦,说到底算是他弄起的头。一时收拾得差不多,才各自坐下来,上半夜休息,下半夜便要赶路了。   白天里所有人都累得够呛,最最重要的是叶锦城,到底惊魂未定,要是立时开始长途跋涉,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一时熄灭了火堆,留下一些人放哨,众人便各自找了背风处躺下休息。陆明烛心里在算计着无数事情,一时也睡不着,索性背靠着土坡坐下来,双手抱臂在那里思索。这里背风,却还是很冷。叶锦城就躺在他腿边,半侧着将脸埋在袖子里。倒是多亏了狼牙军给他弄的那一身体面又厚实的行头,此时躺在那里,倒是一点不冷。陆明烛低头看了看他,却看见叶锦城恰好睁开了眼睛,也向上看着他。从林子间掉落下来的微弱星光映在叶锦城眼睛里,陆明烛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惊魂未定已经大半消褪下去,亮晶晶的有了些神采。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视有点尴尬,虽则周遭并没有人在看他们。可他又觉得,若是这样移开眼睛,也另有一种突兀。还好叶锦城善解人意地动了一下,让他自然而然地转了视线。这黑夜仿佛很浓稠,却又好像水墨似的清凌。他瞧见叶锦城的手指动了动,一瞬间陆明烛觉得,他可能是有点意思想要伸手过来抱着自己。   他自己也忘了要躲,可叶锦城犹豫着,终究也没有敢伸过手来。可就算叶锦城没有伸过手来,他也无法逃避自己矛盾而又动摇的心。他还并不愿意原谅旧日的叶锦城,但又真的也不想逃避今天的叶锦城。   朦胧中他听见叶锦城轻声地叹了口气。有时候很多事情,最终也就是成了这样轻飘飘的一声叹息。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和心绪,最后都可变成这样的一声叹息。他猜想叶锦城可能是有什么话想要问自己,也许是问自己为什么要来搭救。可叶锦城终究没问,只是翻了个身,不多时陆明烛便听见一阵压抑的哽咽,很是微幽,不但要侧耳倾听,还得对这个人足够了解,才能发觉。   一时间他想要为叶锦城还有的孩子气而笑出声了。眼看着这样的架势,就像是要把白天还没有哭完的事情给接着哭完一样。可是再凝神一想,陆明烛突然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孩子气。且不说若换了旁人,二百刀的剐刑判在身上,只怕早就哭了个地动山摇,任是什么能够苟且偷生的条件也情愿接受;在叶锦城身上则又多一重,他们两个先前是一起落进囹圄的,那样连续的严刑拷问,何其折磨心志,逃生的契机来到时,虽是他自知无法逃脱,不肯成为拖累,可眼见自己被孤身留下,其中难熬的滋味可想而知。就是在这样的煎熬下,叶锦城竟然也还能三番五次地设法回护自己,若说他不是出于真心,连陆明烛自己都不信。更不要说,这一番劫难的起因,责任多半要在他陆明烛身上。他先前还担心过,若是叶锦城早知道要受二百刀的活罪,会不会抢先自尽,使得营救计划落空,可后来刑场上叶锦城的神情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在监斩官宣判二百刀剐刑的时候,叶锦城无动于衷,大约也是早就知道了的——这种知情,何异于油煎火烤。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但没自尽,倒还表现得格外硬气,既没丢人,也没连累人。   陆明烛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叶锦城说过的话。那时候才重逢不久,因为任务的缘故两人落到野外独处的境地,他给叶锦城说起自己在无明地狱的事情,叶锦城那时候也默默流泪,当时看了只觉得厌恶。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对叶锦城说,如果不让我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也许我还真有点佩服你呢。那时他以为,自己是会永远不耐烦看见叶锦城的眼泪的。可如今再看见,竟然只觉得预料中烦然的情绪烟消云散。   再说,就算以上值得叶锦城好好痛哭的理由通通不作数,这世上还有另一种眼泪叫做劫后余生。   陆明烛想了想,终于支起身子,伸手去摸叶锦城的肩膀。先前把叶锦城抱起来不过是为了奔命,这时候他突然倒是真的愿意抱抱他,也不吝啬去讲几句安慰的话。   他的手离叶锦城的肩头只有一寸之遥,却停住了。只顿了一下,先前那种蓄积在指尖温柔而且安慰的抚触,突然变成了另一种急迫而且紧张的意思,他推了一下叶锦城,对方立时转过身来,陆明烛凑得很近,几乎是半压在他身上了。   “嘘,别说话,坐起来,好像有人来了。”   外头值守的屠狼会的人明明还尚未发觉什么,陆明烛自己却已经觉得周遭冷风习习,阴森而又压迫的感觉一下子就围拢而来了。他用手按了一下叶锦城,确定他已经听懂自己的话,这才猫着腰走了一圈,把叶九霆等人尽数叫醒。   “起来,快起来。南面有人过来了……可能是围捕我们的。”   (一七六)   所有人都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陆明烛心急如焚,先前派出去到外围值守的几个兄弟,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可他在这里都明明已经依稀分辨得出外人的靠近了。气氛一时僵住了,旁边叶九霆靠过来,不作声地把叶锦城的胳膊一揽。可随即另一只手把他推开了——是陆明烛。   “横竖我已经上了榜,我跟他在一起,牵连上你们,不划算。”他低沉地对叶九霆比出这么一个口型。可叶九霆又哪里肯听他的,反而连声劝慰想叫陆明烛尽力自保。两人正在争执,突然听见外围窸窣的响动一下子放大了几倍,连带着爆出一连串的人声呐喊,紧接着影影绰绰的火光一下子就在不远处出现了,并且跟随着剧烈颠动放大的,还有刀剑的声音。是圈子合围了。先前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此时近在咫尺的短兵相接几乎是突如其来,四下里立时就乱了。   “你们松开我……我可以走!我可以……”叶锦城像是突然被惊醒了,挥手要甩开他们两个人。叶九霆本不想松手,可是不松开也不行了,数个合围上来的狼牙兵已经冲进营地中间,本来抱团在一起的人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叶锦城的手在他手中滑了出去,叶九霆扭头闪过迎面而来的一刀,反手将剑尖送入对方胸口,再转头时已经找不到陆明烛和叶锦城的影子,四下里只见火光幢幢,人影纷乱。   狼牙军得了死令,要将这批人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只是今日来这里的,多是武学好手,一时半会占不到什么便宜。众人也知,若不能速战速决,就算身手再好,也有力竭的时刻,狼牙兵人多,只怕最后要吃大亏,因此一个个都无心恋战,下了杀手只盼尽快脱出重围。只是须臾之间这么大量的狼牙兵突入营地,夜间林子里本来就黑暗,整个队伍一下子就乱成一盘散沙没法相聚,只好先竭力各自奔逃。   迎面而来的一阵腥风,裹挟着热的液体直泼溅在他脸上,叶锦城用力挤了一下眼睛,随着沉重尸体倒下来的,还有一把掉下来的兵器。他顾不得多想,连忙伸手去捡了起来。陆明烛的手也伸过来,急迫地推着他。   “快!快走!”   叶锦城这才恍然发觉他们已经突出到圈子外围,他固然担心其他的人,可此时也不用想就知道,任何担忧焦虑在此时都没有用,每个人管好自己,才是对其他人最大的帮衬。在气喘吁吁的奔跑中叶锦城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杀伐声还很近,却已经和着火光被抛到了身后。   陆明烛突然觉得手里的那只手脱开了,用一种毫不犹豫的拼命挣扎的劲头。他想死死攥住,却抵不过叶锦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不受控制地大声喊叫起来。   “——叶锦城!叶锦城!你干什么!”   他跟着叶锦城回头跑去的方向疾奔起来,回头冲进一片混乱的战场。越过重重的树影,终于冷不防瞧见叶锦城一手举着剑,将剑尖压在一个狼牙兵的咽喉上,那狼牙兵面如死灰,正在一步步向后退,双手抖抖索索地想要摆出一个放弃抵抗的姿势。   只听得叶锦城厉声道:“……你腰上的东西,交出来!”   陆明烛没有看清,那狼牙兵已经慌不择路地从腰间解下一个什么物件递过去,叶锦城用左手一把夺了去,右手的剑尖却没垂下,只是向前一送,温热的血立时就被白刃牵引,像是溪流一样淙淙而下。叶锦城抽回长剑,抬起衣袖擦了擦脸。   这些动作其实都非常迅速,可在陆明烛的眼睛里就像是突然被放慢了一样。他低头看了一眼叶锦城手里的东西,天光黑暗,实在瞧不清楚,可是那东西微微泛着亮光,细密的金色流苏脏兮兮的,从叶锦城血迹斑斑的指缝间垂下来。   “你——”   叶锦城低头看着手心里的东西,也没有讲话。陆明烛一股热血直冲到脸上,竟然一时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纵声大笑,这件东西,连他自己都再没想起过——自从光明寺之战后,他偷偷摸摸地将它送到质库应急,就再也没想起过。可时过境迁,他却从来没忘记这件东西,以至于再看见的第一眼,连思索都不用,就知道这是什么。他突然想哭,可终于也只是咬着牙,一下子将那匕首从叶锦城手里夺了过去,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剧烈的喘息和心跳渐渐成了一种重复不断的节奏,在累得恍恍惚惚的人听起来,甚至差不多要习惯了。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他一下子跪坐在地,想要再站起来,膝盖却身不由己地颤抖不住,怎么都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有那么好一阵子,他几乎还能听见刺耳的喧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渐渐平复下来的喘息中,他突然意识到周围已经一片寂静,连这照耀黑暗山林的月光都消逝了。身边陆明烛的手摸索过来,胡乱在他身上探了几下,然后又收了回去。   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叫他差点哭了出来。陆明烛终究还是善良而且心软的——甚至,还是关心他的。他知道这摸索的意思,是想探知他有没有受伤。两人靠在一起,虽然在极度的劳累之下谁也说不出话来,却也足以觉出一股莫名的心安。   有夜枭的啼鸣从不知名的远处响了起来,更显得这林子里寒冷而且死寂。   “……啊……跑散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锦城终于叹息似的开了口。   “散了……就散了吧。”陆明烛好一会儿才接了他的话茬,“不过都是往太原方向去,聚在一起反倒引人注目……如果大家都能平安出来,迟早还要再见的。”   叶锦城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多谢你救我。本来……不想拖累你,没想到还是……”   “别,从头就是我引起的错。”陆明烛不耐烦地打断他,“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救的你,你要道谢,留到太原去道谢。才死里逃生一回,老子没空听你唧唧歪歪这些废话。”   这么背靠背地坐在一起,他看不见叶锦城在黑暗里闪烁着眼睛,为他这些话无声地笑了。   “……好,我不讲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认一下方向,先往北面走吧。”陆明烛以刀拄地,吃力地站了起来,却不忘自然而然地伸手把叶锦城也拉起来,“等天亮了再见机行事……晦气,真是晦气,”他突然摇了摇头,“怎么又是这副境地。”   叶锦城很想笑,却累得实在是笑不出来了。他懂得陆明烛的意思,先前往枫华谷那里去的时候,两个人就是这样每日在荒郊野岭挣扎,很是受了不少的罪,总以为逃出之后可以好好休息,却没想到这段磨难这样无止无尽,到现在又开始循环往复。眼下这一次的境地甚至还不如上一回,白天里闹那么一出,狼牙军那边,也正如先前商南星所说,定然是下令一旦看到他二人,便要格杀勿论的。这一次要走的路,只会比前一次艰难十倍。   只是就他来说,差不多半日前,他还觉得自己此生休矣,定然要死在刑台上,被片成一堆肉屑,却没想到竟然终究逃出生天。而亲手来救他的,是当年他曾经背叛过的人。他想要哭,固然是因为害怕,可更多则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这种感觉太过复杂,他说不上来。   叶锦城走到后面,伸手将陆明烛抱住。他是想说一些什么道谢的话,可那些词句在舌尖上徘徊着,临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明烛被身后环过来的手臂吓了一跳,仿佛遭火烫似的瑟缩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要曲起手臂,就可以回肘给叶锦城重重的一下,可他僵在那里。林子里不知何时而起了一阵从北方过来的冷风,无数的枯叶哗哗作响,仿佛在善解人意地掩盖一些叫人尴尬的情绪和声音。连这寒冷的刀风都如此多情,反倒衬得他自己冷酷而且固执了。他突然觉得那些冷而且空寂的风,从已经被旧事的利刃剜得空空落落的心口吹过去,叫他冷得开始哆嗦了。这样的冷,可紧紧贴在他身后的叶锦城的身体是温暖的,差点叫他落下眼泪来。他突然失去了推开叶锦城的力气,也不好意思将双手叠在环过腰间的手上将它们掰开,只好站在那里垂着双手,任由叶锦城紧紧地抱着他。   “好了……好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烛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尴尬而且生涩,“你看看眼下情况,再……不要自作多情,我是不愿意旁人说我不义,才来救你的。”   叶锦城终于迟疑着松开了手。陆明烛撩了一下头发,竭力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道:“休息好了就快走吧。老站在这里,怪冷的。”   两人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摸索着前进。身后的追兵其实不会停歇,他们此时唯一的优势不过就是人少灵活,因此竭力挑选更加难走的小路走。天气格外晴朗,隔着茂密的高耸的树木,还是可以看见灿烂的星河,指示方位的星辰则显得格外明亮。厚厚的枯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微响,落脚下去时蓬松的感觉竟然叫人觉出一股劫后余生的暖意。其实有种感觉他们都能意识到,却谁也没法开口——这种暖意,不仅仅是劫后余生,却又无法用言语诉说。他们不敢砍掉阻挡前进的枯枝,脚步也尽量放轻,唯恐天亮之后给后续追踪的队伍留下蛛丝马迹。   “休息一下再走吧。”陆明烛在一截倒伏的树干上坐下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叶锦城,“你还真是可以……都不觉得累?”   他先前为了救人,头天晚上就跟唐天霖在洛阳城门高处呆了整夜,更何况上半夜风吹雨打,这么一整日又忙于奔命,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我啊,”叶锦城像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抬手摸了摸鼻子,“早上起得迟……而且临行前,他们给我喝了碗参汤。”   “哈!”陆明烛闻言大笑了一声,露出一股差不多是服气的神情看着他,“叶锦城,你真是行的……都那样了,你还睡得着?这狼牙军也是,眼见着你死到临头了,还给你喝什么参汤……”   陆明烛这么嘲讽了几句,突然也就说不下去了。自重逢以来,见到叶锦城时嘲笑讽刺,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这种带着恶意和泄愤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了。可这一次,他笑了一半才意识到,所谓睡觉,不过是不想面对寒冷又残酷的死亡,而那碗参汤,不过是狼牙军更加恶毒的把戏——他们怕他不等二百刀剐完就死,要用参汤吊着他的命。   只是这么一下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刑台上,叶锦城紧抿着嘴唇,那个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石头雕成的一般冷静而且自持。可就在他斩断锁链之后,叶锦城却告诉他,他腿软得无法走路。他本来觉得应该好好嘲笑叶锦城一番,可他心底里却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只叫人觉得心痛。   “你累了就睡吧,我守着。”叶锦城摇了摇头,“天亮了再走。”   陆明烛原本还想说几句话,却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自己去睡了。大约两个时辰不到,两人继续赶路。天亮了之后,昨天围捕失利的狼牙兵一定会继续追踪他们,必须在天色完全亮起来之前开始前进。前往太原的官道倒是不止一条,可他们不敢贴着官道走,只能尽量往林子茂密的地方行进。一整日都在埋头赶路,两人也来不及讲什么话,直到傍晚时分,才发现前头山高谷深,已经无路可走。   “这下可怎么好?”   “转头,”陆明烛沉吟了一下,“这一小段只能走官道了。”   “你疯啦?”叶锦城睁大了眼睛,“这一段地方你没走过,不知道,就里官道不远的地方,好几处红衣教的营地,万一我们撞见了,她们还不杀了我们去邀功请赏?”   “……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被困在这里吧。”陆明烛思索了一阵,“这条官道附近人少,自从战事起来之后,就更少了,昨天我们才劫的法场,一路也才跑到这里,狼牙军的消息,也未必就有这么快。至于红衣教……西边的营地已经自顾不暇,这一边她们未必还能顾得上。”   叶锦城想了想,也确实别无他法,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陆明烛后面。两人返身往回走,从岔路下到官道临近的方向,此时天色已经将晚,到处都还是静悄悄的。此情此景叫人庆幸,二人正打算立时赶路,却陡然听见从他们侧前方的林子里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隔着不远,听得很清楚,是一群女子的声音。   陆明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身后叶锦城拉了他一把,两人急急忙忙返身想要用轻功离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前头的林子里迎面而来一群女子,足有二十来个,个个身披红衣,手提弯刀。为首的那个正在一面疾走,一面大声转头训斥着什么,声气暴戾,已经是十分不耐烦的模样。   “飞霜,你不要跟我解释这些没用的!现在西边的营地丢了,东边这里又一团糟,我回去怎么给上面交代?!旁的不说,你把这附近据点的副使都召集过来,我有话——”   她的话头像是被斩断一般顿住了,连带着她身后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这为首的红衣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走上前来,隔着二十来尺,她一手掀掉头上的红色兜帽,露出那平日里艳光四射、此时却颇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的脸。   “……哎呀,二位,好久不见啦。”她站定了,仰着脸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来,语气轻而且慢,却又带着隐隐的兴奋,“一个时辰之前才听到了昨天劫法场的消息,现在就在这里碰上了。”   (一七七)   陆明烛转头和叶锦城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随即陆明烛谨慎而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反手伸向背后,叶锦城也握紧了手中的剑。可二人这个动作显然被倾月尽收眼底了,只听得她冷笑一声,将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转向叶锦城。   “叶先生,听说你前一阵子受了不少的罪呀,眼下瞧着倒是生龙活虎得紧,想来是有人担心你,怕你死在牢里头,巴巴儿的赶着去救你了吧?”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她这话里的意思和平常她惯有的那一副脸孔格外不同,阴阳怪气又带着十足的嘲弄。只是他二人不知道,近日唐军回师,红衣教洛阳周边营地损失惨重,她所辖的几处也不例外,死伤的死伤,撤散的撤散,她回报到上头,难免经历一番劈头盖脸的责难,加之她之前在教中风头无两,本来就有众多人虎视眈眈对她不满,眼下好不容易抓着了她的错处,哪里能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这几日来北边的营地,却发现情况也极为不妙,不由得满心焦躁,一身恼火,更兼上头施压日重,逼得她失了分寸方向,急于寻找将功补过的机会。   “倾月掌使,我们——”   陆明烛刚想要说话,却被叶锦城在旁边拿胳膊肘儿拐了一下。   “……你跟她说好话有什么用?”叶锦城的声音又低又冷,“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两人这一来一去全部落在倾月眼睛里,立时那美艳的脸上嘲讽的神情便加深了一层。   “陆掌使,我好意劝你一句,洛阳府要抓的是叶锦城,不是你,今日碰见,便是有缘,你若是个聪敏的,就不要蹚这浑水,我自当没瞧见你。”   陆明烛一瞬间听见身边叶锦城的吐息因为担心变得又轻又快——而在叶锦城,也确确实实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倒不是怕陆明烛听了倾月的话便弃他而去,更何况在他来说,他倒巴不得自己不连累陆明烛。他所担心的,是倾月这话,一听就是骗人的,他两人三番五次逃跑,只怕洛阳府的名册上早就将他们的名字写到烂熟了,纵然倾月愿意手下留情,又哪里能放得掉?   “你别信她的,她这是信口开河。”   陆明烛乜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着倾月一字一句开口道:“先前我早就落入狼牙军手中,后来侥幸逃出,通缉榜上又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掌使既然已经听说过叶先生受的委屈,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明知道这一点,还来对我抛出这样的话,实在无甚诚意。你我各为圣教前景,生不同路,死亦殊途。掌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断然难以从命。”   叶锦城平日里算得上一个最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人,可是时至当下,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今日断然逃不过刀兵相向。他先前死里逃生,受尽折磨,一股无名火一直憋在心口未曾发得出来,此时不由得怒道:“你是吃饱了撑的还跟她这样客气?”   “——叶先生!”倾月陡然拔高的声音,像是根尖利的刺一样戳进他们二人中间来,“好厉害啊!阿里曼大神叫我碰见你们,就是命运,是缘分,可纵然是阿里曼大神指引我,我也没料到你今日又跟明教的人混在一起,还这么狗颠屁股似的帮他讲话!先前去洛阳府我听到了一些闲话,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得跟明教仇深似海呢?”   她这话像是扔进了冰水里的炽热石子,一下子就激起一层急赤火燎的雾气。叶锦城像是被蜇了一下,眼神立时变了,像是两把刀子似的狠狠盯住她;陆明烛的脸色也水纹似的波动了起来,他是想竭力控制,可那神情还是慢慢难看得要命了。后头的红衣教弟子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讪笑。   “叶先生,你被明教的人睡了三年,睡出甜头来了还是怎么的?”   叶锦城一个箭步窜上前去,那样子活像是一条被戳中了痛处的蛇,要不是陆明烛反应够快,死死地拉住他,只怕两人已经扭打成了一团。   “放屁!你这贱人——”   他素来文质彬彬,对女子更是有礼。眼下被逼急了,终于口不择言起来,可倾月听见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却只是一仰头大笑起来。   “叶先生这么急,是怕被人戳破了旧事吧?不怕,没什么可戳的!我手下的姐妹,圣教里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你这个——”   “回来,回来!”陆明烛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将人死死拽住。就在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一种格外的无奈。不知何时,北风变得猛烈起来,从林子里和他们中间穿过,卷起枯黄一地的落叶,发出呼啸不住的声音。他的神智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告诉自己,倾月是敌人,可这个女人,在不久之前还对他表明过心意,他尽管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心意来自何处,可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却告诉他,她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他本无此意,而对于她来说,比这份心意更重要的,终究是她的阿里曼大神。他转念回去思索,也许是自己三番五次的断然拒绝伤了她的心,可是这种事情本就强求不来,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立场的鸿沟。如果没有这势不两立的情状,也许他会更温柔地劝说她,可现下各为其主,他没有办法、也不想这么做。   “陆掌使!你好好想想,我再劝你一次,别蹚这浑水!”   他此时已经无法分辨她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也许她是真个到了这般境地,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着想,也许她是刻意骗他——可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都不可能对此有任何回应。   “倾月掌使,我先前说的话,你是没有听懂?”寒冷的风,把陆明烛的那些卷发从肩头上吹起,四下乱飘,“我是光明圣教的弟子,圣火燃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如今红衣教是我的敌人,你我立场绝然不同,自以刀兵见真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被他一手拦着的叶锦城,突然像是忍俊不禁地发出了半声阴阳怪气的嗤笑。   “你听见没有?他信奉的是明尊,你信你的阿里曼大神,你们原本就不是一家。”   他这句话原本并不算多么特别,可陆明烛却突然看见,对面倾月那艳丽无匹的脸上却噌地褪去了一层血色,连胭脂都掩饰不住她突然就灰白起来的神气。这种神情,很像是措手不及地被人迎面砍了当头一刀,只见她的脸孔一下子扭曲起来,连带着眼角眉梢的神情都猛地变了。陆明烛还未及反应,却见她唰地从背上抽出两把弯刀,右臂一下子抬起来,用刀尖直指陆明烛。   “……你,”她唇上擦了鲜红的口脂,本该是自有迫人气势的,此时那双嘴唇却抖索得像是寒风中要凋零的花瓣,“你……有些事情,你不愿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将过往旧事告诉这姓叶的,叫他来羞辱于我?!”   “……什么?”陆明烛一怔,根本听不明白她这话,只好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接了他这一眼,却火上浇油地发出一声冷笑。   “什么……旧事?你别不要脸,谁跟你有旧……”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红影像是离弦之箭一般飞扑而来,雪亮的刀风一下子就擦到他脸颊旁边了。叶锦城没料到她突然发难,拧身反手以剑花格挡,却还是被她削下一绺发尾。后头的红衣教弟子一见掌使出手,立时纷纷涌上前来,陆明烛大惊失色,伸手想去拨开两人,却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和倾月已然刀剑相交,几乎是立时就胶着成密不可分的战圈。陆明烛无法,只得分心来对付外围其他红衣教弟子,这些低阶弟子武功都不太高明,可胜在人多,一时缠得他无法脱身。   叶锦城隔开迎面而来的一刀,反身跳开急退几尺。交手之间贴得太近,剑法无法施展,更要命的是,他手上只有一把昨夜从狼牙兵尸首上摸来的剑,做工粗劣,极不称手。倾月的刀风简直像要笼成一团浓云,一刀比一刀急,一刀比一刀快,逼得他手忙脚乱,无暇分神,更没法去看陆明烛眼下处境了。本来他虽然知道今日定然要打,却也不太紧张,只因他知道她们虽然人多,可以陆明烛和自己的武功,她们未必能赢,可眼下他却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知怎么的,简直是近乎疯狂,刀刀催命,竟然是真个要当场将他格杀勿论的势头。他能辨出,她这是不要命的打法,挥刀起落间,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可刀刀空门大开,全然不作防备。叶锦城只一把长剑,分不出手来,可只要旁边有人递过一击,她浑身都是破绽,必死无疑。他吃了兵刃本身的亏,又没有重剑,只能竭力格挡,还时不时要腾出手来去打其他围上来的红衣教弟子,这么纠缠足有百招,实在敌不过倾月那一股莫名其妙的疯狂劲头,渐而体力不支,就是这么一分神间,他偏头慢了半分,下颌一阵冰凉温热交织的感觉掠过,是被倾月的刀尖擦了一个口子。他仰头想要闪避,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想要拉回身子却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只瞧见眼前一抹雪亮刀刃破开寒风,劈头盖脸地朝他砍将下来。他想要拧身去躲,心中却知已经来不及了,正要闭眼听天由命,却听见锵的一声,只见一道白影挡在面前,又像是一阵疾风似的和倾月纠缠在一起,四把弯刀撞出一片刺耳的响动。叶锦城一跃而起,却立时又被三两个红衣教弟子包围在当中,只得提剑再战。   只是兵刃一相接,陆明烛立时就觉得手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在晃动的光影中间他看见了倾月状若疯狂的脸,格外地不同寻常。尽管对她还存了那么一丝不忍,他却只能急挥双刀,用更加凌厉快捷的刀法压制她,打退她这么一股疯狂的劲头。就在这么一来一去间,倾月似乎是被此所激,出手反而更加状若癫狂。天就要黑了,夕阳和寒风舒朗地落进这片林子里,渐次被沾染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陆明烛转了一个身,抬手架住迎面而来的一刀——这一刀格外重,一阵大力震得他整条手臂都酥麻到了指尖,从抬起的手肘下面他突然看见了倾月的脸,从北面刮来的一阵风,将她额上的红色兜帽一下子掀了起来,露出那下面纷纷扬扬的一头深色长发,唯衬着她白寥而又扭曲的脸,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声呐喊,唤醒了陆明烛几乎已经遗忘的记忆。   他张着嘴想要说话。可这一下不由自主的迟疑和凝滞,叫他怎么也难以抵挡倾月迎面踢来的一脚。树林和夕阳、还有寒冷的风,就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帘一样,在这一瞬间缓慢地波动并且倒置过来,陆明烛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向后摔了下去,随即腰上一沉,是倾月像只被逼入绝境的野猫一般直扑过来骑到他身上,陆明烛只能看见她逆着夕阳的一头纷纷扬扬的乱发、苍白的脸、睁大的眼睛和那被她高举过头顶的雪亮的弯刀——这样的神情,分明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可又仿佛与十几年前一模一样,从未改变——那时候在逃难的途中,她神情惊惶苍白,惴惴不安,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知该相信的神在何方。   陆明烛本能地想要伸手格挡,却只来得及断续叫出她的名字。   “……你是……法图娜……”   她似乎是听见了这句话,只见那神情一下子就颤动起来,像是被击碎了先前覆在脸上的疯狂的面具。可此时陆明烛感觉肋骨下面一凉,只见她手上的雪亮刀尖已经收不住,顺畅而且无声地没入他肋骨下面,他还未来得及觉出疼痛和惊讶,就看见她突然像是抽搐似的哆嗦起来,随即瞧见她胸口挺出一个雪亮的剑尖,那温热的血从剑的锋口上滴落下来,像是炽热的滚水一般落到陆明烛裸露的腰腹上,几乎要灼伤了他。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睛睁得极大,人却慢慢地向一侧倒下去。叶锦城从后头毫不怜惜地一脚踹开她,双手还握着从她胸口抽出的血迹斑斑的剑。他用一张同样是血迹斑斑的脸面对陆明烛,然后抬手擦掉飞溅进眼睛里的鲜血,看也不看身后的一地尸首,急切地扑上来。   “……明烛!明烛!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陆明烛怔怔地看着他,他只觉得肋下轻微地抽痛,还残留着些许刀刃送入时冰凉的感觉,却并没有怎样撕心裂肺地疼,以至于他都忘了去在意这新的伤口,只是艰难地伸手去摸索倾月的身子。   她还没有断气,胸口却在不住地急速起伏,嘴角和心口都涌出一种水红色的血沫。一绺头发黏在嘴角的血迹上,可她痉挛的手指却抓住了陆明烛摸索过来的手,她想讲话,却不由自主地只是呛咳出一些血沫。   “……你……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你说、说得……没有错……”她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在这即将被吞没入黑暗的林子里,更是连一点光都映不出了,“……我信了……我……这些年……跟随……阿里曼大神,从来……没有后、后悔……愿阿里曼大……神……保佑我。”   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随即蜷缩在那里安静了下来。一切都沉默了,陆明烛凝视着她的脸,想要把手拿开,却陡然发现那些黏稠的血迹几乎要把他们的手背和手心粘在一起。这么一刻还能听见她轻而且急的呼吸声,可这声音很快也就彻底停止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良久之后叶锦城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狐疑和气急败坏的意味。   “没什么……咳……我们以前……认识。”陆明烛艰难地想要坐起来,“是我的错……我之前……一直没有认出她来。她是……她是……”   这一股想哭的冲动叫他说不出话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开始后悔起自己当年说过的话——这个叫法图娜的姑娘,她曾经说过,为了感念搭救,她愿意信奉明尊,跟他们一起走上回圣墓山的路。只是他那时心灰意冷,对任何事情都不想求索,只奉劝她跟随本心,仍旧回红衣教中。他曾经亲手救过她,可是十几年过去,命运兜兜转转,天意作弄,眼下她却死在这里。可是话说到头,势力之争本无对错可言,也许又正如她自己所说,她这些年跟随阿里曼大神,死得其所,从未后悔。   “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我们得赶紧走。她的事情,你以后有空再给我讲。”叶锦城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说着一面伸手来扶陆明烛。   他伸手到陆明烛肋下,想借力把他半抱着拉起来,却猛然摸到满手温热的粘腻血腥,陆明烛随即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呻吟。   “糟了……明烛,你受伤了?!”   “没什么,不怎么痛……”陆明烛仍旧怔怔的,只是转头去看悄无声息躺在那里的倾月,“不要紧的……”   (一七八)   “少废话,赶紧走。”叶锦城用力甩了一下剑,把上头的血迹抖落,陆明烛身上还带着一些应急药品,匆匆忙忙给伤口洒上,然后叶锦城撕下一块布料给陆明烛按住伤口,随即两人仔细擦干净鞋底的血迹,反身顺着官道往北面走。满地的尸首显出一派生死狼藉,缄默地被他们甩到了身后。陆明烛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他尽力想要忘却的雷雨夜。大光明寺的火烟腥风里,也是这样惨烈无匹地躺满了尸首,唯有他一个人,还在可笑地挣扎求生。他强行地将这回忆止住了,当时那一幕已经在岁月中淡褪,唯有那一幕中的叶锦城,却愈发清晰地仿若要从中走出来一般。他不愿意回忆那时的叶锦城,只好转头看着当下这个——叶锦城正抬着头,专心致志地辨认渐渐模糊起来的路。天命作弄是多么奇妙,他当年又怎能想到,如今还会有这样一幕情状?本以为是从此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家,谁又能料到还有今日这样的相互扶将?   这附近是红衣教营地,他们绝对不能耽搁,方才那片林子不算太隐秘,更何况死了那么多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觉,只有快速通过官道这一侧,往太原方向去。这原本要走多日,他们现在又成了要犯,想想就知道会何等艰辛。好在太原方向是官军驻守,用不着进太原城,只要进了河东道,就是官军所辖范围,那时便几乎安全无虞了。   一时天色渐渐变黑,两人也没有工夫多说什么,只是埋头赶路。先前天黑,情势又紧急,陆明烛自己也没觉得伤处有什么大碍,因此只是闷头赶路,只是叶锦城忧心忡忡,走一段就要问陆明烛有没有事,陆明烛却还沉浸在先前认出故人的茫然和震惊中,颇有点心不在焉和不耐烦,只一应回答没有妨碍。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了。林子在行走中逐渐又茂密起来。从北面刮来的风越来越冷,几乎带着一股明明白白的严冬的意味了。两人找了个背风处坐下,叶锦城燃起一小堆火,随即去查看陆明烛的伤势。   陆明烛倒真的没怎样觉得疼,那伤处先前出了一阵子的血,后来也就渐渐止住了,只有那种寻常皮肉伤似的不温不火的钝痛,叫人十分煎熬,却也在能够忍受的程度之内。叶锦城拨开他的衣服,只见左边肋骨最下方一个伤口,不过是寻常刀刃的宽度,周围渗着一点血,倒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只是这伤口明显贯到了里头去,叫他惴惴不安起来。   “这是方才倾月伤着你的?”   “她举刀来了这么一下,我来不及挡……”陆明烛一面抬着手叫叶锦城给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血,一面摇头,“倒是不怎么痛,不要紧。”   “明摆着这刀尖是戳进去了,”叶锦城的脸色白晃晃的,他说着抬起头,用一双忧虑的眼睛看着陆明烛,“这不会是伤了脏腑吧?”   陆明烛闻言倒笑起来了:“伤了脏腑,我现在还能这样好好儿的么?”   叶锦城想想也是,一时无言以对,却还是觉得不安。他们多年来在江湖混迹见惯刀光剑影,心知按理说这种贯穿至腹内却没有伤及脏腑的伤口,不算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却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得严格服药。可是眼下实在别无他法,陆明烛自己一再表示出不耐烦的意思,他只好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取了些金创药重新洒在伤口上,叫陆明烛服下几颗止血丸,然后再将伤处裹好。   背风的火堆燃烧起来,渐渐让这附近有了一丝暖意。只是从上头呼啸而过的风,已经是一刀一刀的那种严寒。叶锦城把外衣脱下来给陆明烛披到身上,陆明烛也没拒绝,只是沉默地裹紧了那件外套。两人一时都觉得疲累,只是围坐在那劈啪作响的火堆前各自遐思。半晌之后陆明烛开口道:“你去林子里看看吧,我觉得这天,像是要下雪了。”   “什么?”   “一下了雪,林子里的动物也就都躲起来了,我们又不能去城镇,后面几日要吃什么?”   叶锦城不懂这些,听了这话却也立时就顺从地站了起来,嘱咐道:“我尽快回来,你自己小心点。”   他说着擎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往林子里去了,留下陆明烛一个人凝视着跃动的篝火。最近两三日过得实在是太累了,他对这种疲累并不陌生,当年西迁路上,比这艰难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可眼下叶锦城在身边,却让他无端多了一重心灵上的负担。眼下对于他来说,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叶锦城,全都要细细考量,才能维持那种距离,否则一不小心,他真怕自己也许就要跟他再一次走得太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那多年以来盘桓在心中,仿佛咝咝吐信的毒蛇一般的厌恶和痛恨,早就不知不觉地消弭下去,狡猾地在他还未曾察觉时就遁入无形了。他痛恨这样虚伪又做作的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轻自贱地轻言原谅。肋下的痛开始迁延得更加钝重,不太厉害,却极其消磨心智。他想起上次这样和叶锦城在林子里忙于逃命时,是叶锦城受了伤,这回轮到他了。   陆明烛翘起一边嘴角,正想自嘲地笑笑,就听见轻而且急的脚步声,是叶锦城回来了。他骤然从沉思中惊醒,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太久,便赶紧去捅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并且将干枯的树枝重新添加进去。这片林子平日里人迹罕至,所藏物产倒是丰茂,就算在这严冬,扒开土堆也能找到兔子窝,耐心寻找树冠竟然也能摸到少见的鸟蛋。可这一切都是来自于秋日扫尾的馈赠,正如陆明烛所说,如果开始下雪,他们的处境将会成倍地艰难。   叶锦城一声不响地把其他的食物放下,然后提着一只野兔往另一侧走。陆明烛看他那绷得紧紧的脸,突然觉出一阵好笑,忍不住在他身后道:“不用我来?”   他是在调侃叶锦城上次连鸡都不敢杀的事情。叶锦城脚步顿了一下,还是操着一种平板无波澜的语气道:“……没关系,我来。”   “就是,这有什么关系,你连人都敢杀,还不敢杀兔子了?”   他看得出叶锦城其实还是为难,因此有意作弄他。果不其然,叶锦城逃也似的跑到土堆后头去了。陆明烛几乎哑然失笑,可也就只笑了两声,关于倾月的记忆和眼下这样严酷的处境立时浮上心头,叫他不再笑得出来了。不多时叶锦城回来,沉默地料理东西,各自吃完后,叶锦城倒像是比他还急,催他赶紧睡觉。陆明烛也确实累了,裹紧了身上披着的衣服,就挨着火堆沉沉睡去   不知何处传来的禽鸟夜啼让他醒了过来。陆明烛四下环顾,火堆还是燃着的,但是只剩下一点余烬了,借着这点微弱的火光他转头去看,只见叶锦城靠着土堆,缩在篝火的另一面,因为没有外衣,他显然很冷,却只是弓腰收腿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在那里不安稳地睡着。陆明烛也只来得及看这么一眼,因为叶锦城显然并没有睡死,陆明烛只是这么一动,他就醒了,连忙过来查看。   “哎,你怎么了?”   “没怎么,醒了而已。”睡了一觉之后,他反而觉得伤处火辣辣地痛起来,只能挪动了一下。   “哦,那接着睡吧。”叶锦城显然是困得不行,却又要竭力维持着警惕,声音里难免有一股惺忪的意味,“天阴,看不见星子,现在赶路要迷路的。”   陆明烛也没回答,只是重新合上眼。可再试了一下他就明白,自己是绝然睡不着了。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人原本最容易胡思乱想。   “明烛,你不睡了?”叶锦城的声音里有点鼻音,他摸索着走上前,陆明烛听见他的靴子踩过细碎枯枝发出的咔嚓声,还有他因寒冷而不自觉地哆嗦着的尾音,在这样寂静又看不清的夜里,所有的敏锐都集中到了耳力和嗅觉上,不但声音的细节一览无余,连这件本来裹在他身上的衣服上的味道,都一下子露出了细枝末节。他原本并未曾注意,可这时它们却汹涌而来,把他拥住了。这衣服上是叶锦城身上的气息,是他多年来从未遗忘的味道。尽管没有那平常更加馥郁的香料,又或者是叶锦城曾经缠绵病榻多年,这里面还掺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草药气味,可总之就是这样一种味道,一下子就将他的记忆唤醒了。   叶锦城的手摸索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又收了回去。陆明烛动了动,觉得腰间有个硬的东西硌着他,伸手摸出来看,是叶锦城先前夺回来的匕首。叶锦城显然也看见他把这件东西掏出来了,陆明烛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东西……你怎么就一眼看见的?”   似乎是没料到陆明烛会有此一问,叶锦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当时看见的。我被狼牙军囚禁的时候,在一个看守身上看见……这人的脸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认了出来,所以……这匕首……”   他实则是想发问,可因着两人都知道的缘故,欲言又止。陆明烛沉默了一刻,索性解围道:“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这光明寺之后……我想去找师弟师妹,当时长安城里还没有戒严,可柜坊的钱取不出来,身上也没有盘缠,在长安的质库,将它当了。”   他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还能这样顺畅地回忆起所有细节,说罢了却像是突然解开了一个心结般长长地叹了口气。黑暗中叶锦城沉默着,事实上他也的确无话可说,半晌之后才局促道:“……送你这件东西时,我其实是……”他虽则想说自己那时其实是真心实意的,可是又确实觉得太过恬不知耻,只好咽了回去,“……对不起。”   “……西迁路上的事情,后来我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唯独把她给忘了。”陆明烛说着叹息似的发出了一两声轻笑,“法图娜……我是说,倾月,她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是我们在龙门荒漠救下来的。”   他确实从未跟叶锦城说过西迁路上的事,眼下突然这么提起来,大约也是因为倾月的缘故感慨万端。虽则叶锦城恨不得知道分开这些年来有关陆明烛的每一件事,可此时听见他提到西迁,又思及当年旧事,还是难免心痛,只是他又提到倾月,并且证实了他跟倾月的确算是半个旧相识,先前关于倾月那莫名其妙的情愫也就尽数解释得通了,这又由不得叶锦城不平白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怪了。   “……所以呢,她感念你搭救之恩,从此对你情根深种?”   他似乎觉得陆明烛剜了他一眼,可仗着这点黑暗他有恃无恐,就算陆明烛把他身上盯出窟窿来他也不怕。   “她跟教中长老因为教义分歧,才叛逃出来,她甚至还打算跟我们一起去圣墓山,从此做明教弟子。”   “哦,所以后来她为什么又没去?”   “是我跟她说的那些话。”陆明烛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像是在刻意隐藏那些太过强烈的感慨和惋惜,“……中原那么一场过后,我只觉得先前我们太急于求成,若是心性不够真诚,就算去了圣墓山,又有什么用处?我劝她说,若是心性不坚,到头来顾此失彼,还不如回头去信奉她的阿里曼。她听了我的话,就回头去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她还是终究死在这里。”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看来是我错了。如果当年带她上圣墓山,也许她今天就不会死。”   “你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叶锦城没好气地伸手给他掖了一下衣服,“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哪来的什么如——”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便噎住了。   陆明烛轻声地笑起来。   “……天意作弄,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你还有心思可惜她?她刚才可是要杀你啊!”   “……你当年可也是要杀我,”篝火渐渐明亮了,照亮了陆明烛闪烁的棕色眼睛,“现在我还不是照样跟你坐在一起。”   叶锦城顿时无言以对,只好在从旁侧吹来的一阵寒风里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颇有点气急败坏道:“好,好,你说得是……只是依我看来,她听了你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她既然能下狠手杀你,足以见得她心中的阿里曼大神还是比你重要。这也算是顺从你当年的建议,求仁得仁。”   “是,你说得……”陆明烛正要回答,却陡然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震颤,“……你说得对。”   叶锦城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走过来又给他掖了一下衣袍。也多亏狼牙军给他置办的这一套衣服足够厚实,层层叠叠地派上了大用场。他上下打理好,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那个匕首,能不能借我用用?”   “怎么?”   “这几日灰头土脸的,难受得紧,”叶锦城局促地摸了摸脸,“借我用用。”   陆明烛这才恍然大悟,他是要这刀子去修面,眼下这种时候,还不忘顾及这种事情,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但这确实是叶锦城一贯作风,他只好嗤之以鼻地把那匕首扔了过去。叶锦城接在手里,道:“你有伤在身,多休息吧。”   两人下半夜各自睡去无话。第二天一早醒来,叶锦城将昨日烧火的痕迹掩盖起来,两人继续往北面行走。其实这里已经离河东道不远,按照正常的脚程,不过三四日便可进入。只是陆明烛此番带伤,外面相比风声又十分之紧,只好越挑偏僻的小路走。如此过了一两日,中途也路过好几处市镇,叶锦城曾经想去打探一下,看看能否采买些衣服药品,可还没靠近镇口,便绝然不敢再向前了。这一回不比上次,上次陆明烛至少不在通缉榜上,而这一回,简直是在狼牙军眼皮子底下劫的法场,对洛阳府的威望破坏极大,狼牙军定然震怒,不惜一切都要抓了他们,这下令搜捕的文书,贴得到处都是,连有几回他们在山间小路行走,也能看见偶然会有人经过的小道上张着那么一两张榜文。上头不但将他们这些人样貌描绘得清清楚楚,而且写着一旦发现,就地格杀,以尸首领取赏金的字样。叶锦城更是悄悄靠近过个别的村镇,只见无论大路小路,皆有当地狼牙兵来回把守,大些的城镇,城门已经戒严,处处跟铜墙铁壁一般。   二人无法,尽管进度一再拖延,却不得不仍旧在山林间行走。连日疲劳伤倦,更无法喘息。预料中的雪没有下,可一天比一天阴冷刺骨,每每到了夜里,更是难以入睡。也多亏了洪英先前想出的歹毒法子,要将叶锦城活剐二百刀,怕他死在受刑途中,因此前一阵子灵丹妙药、滋补食材连着吃了好些天,倒是让他很补回来些,眼下还不至于支持不住。   只是这山间本来风大,到底是让人觉得入夜极寒。风呼啸着头顶上吹过,虽然并未直接吹在身上,却仍旧冷得受不了。叶锦城醒了过来,林子里深黑幽静,唯显着风声格外清晰。这几日吃不到什么东西,晚上也睡不好,叶锦城整个人也已经倦极衰弱。他走上前拨动快要熄灭的火堆,并且把柴火添加进去,也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出了一身的虚汗,头晕眼花地蹲了下去。只是不多时暖意渐起,他这才有力气靠近火前,伸出冰冷的双手,不多时暖意渐渐回过来,他转身探头去看陆明烛。究竟是受了伤,这几日陆明烛晚上睡得不算少,却还是倦怠。叶锦城凑近了去看,却突然听见陆明烛发出一阵叹息似的呓语。   他吓了一跳,陡然觉出一点不同寻常,便伸手去摸陆明烛额头,只觉得滚烫。他疑心是自己的手太凉,便收回来向自己额上试了试,却发觉凉沁沁的,再回手一探,竟然的确已经是热得滚烫。   叶锦城慌了神,连忙伸手去拍陆明烛的脸颊。   “明烛……明烛!你醒醒!”   陆明烛被他一拍,终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叶锦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手底下的肩头上连连掠过几个不由自主的寒颤,他还记得自己上回受伤在半路高热起来的时候,知道这是何等的难受又凶险,心里不禁一下子又急又怕起来,却只能无计可施地拨开陆明烛散乱的卷发,轻声叫他。   “明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明烛?”   “……没事……”陆明烛摇了摇头,眼睛却只是一睁,就疲倦地合上了,可是话音里却还是滚过一阵寒冷的颤抖,“……别叫得像是……我要死了一样。”   (一七九)   风从林子的间隙和他们肩头上毫不留恋地掠过了,只将一阵阵的寒意无限地迁延往复。叶锦城将外衫拢好,把陆明烛抱进怀里。假若是在从容安适的时刻,这又何止是他多年来在梦中妄想过千百遍的事情,可眼下虽然未到穷途末路,却也濒临绝境,这样抱着陆明烛,却也只觉得满心悲凉了。   他给陆明烛喂了些水,然后借着那点火光检视伤处。只见伤口还是那小小的一处,仍旧是有些红肿,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迹象。可叶锦城知道,这一刀贯穿到腹内,就算没有伤及脏腑,眼下既然会突然高热,情形也不容乐观了。他们都最最不想见到的情况,似乎已经悄然而来了。他见过这样的伤者,从前商会中押送货物遇袭的镖师,最后就是在高热中死去。能够延医问药时尚且凶险,更何况他们当下还在这样的处境里。   天命的作弄和践踏反复不止,陆明烛才将他从狼牙军的刀下救出,却又将他自己置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连慌乱的本钱都没有,只能强迫自己镇定。陆明烛这副样子,定然不能再拖了,就算是冒着被当场格杀的风险,天亮之后,他也得去最临近的城镇中寻找药材——他不是不知道此举可能的后果,可若不去,陆明烛就有可能会死。   “明烛,你感觉怎样?”叶锦城伸手又去探他额头,惹得陆明烛起了一阵不安的躁动,他像是预感到什么一样,睁开眼睛用一种不甚清明的神情盯着叶锦城:“……你要去哪?”   “……我不去哪,天快亮了,”叶锦城的声音十分温柔,就像是在江南冬日娴静安谧的午后,“你在这里呆着不要动,我去找点水来。”   他说着窸窸窣窣将衣袍给陆明烛掖好,正起身要走,却被陆明烛一只滚烫的手一把攥住了。   “……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不许去。我们在洛阳府……惹下的可是泼天的祸事,这河南道整个范围内……几日内定然尽数戒严盘查了,你没听商道长说的话么……发现了就是格杀勿论。”   “我真的不去哪里。”叶锦城偏过头,生怕陆明烛发现他脸上的破绽,“真的只是……”   陆明烛想说什么,却连着呛成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叶锦城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地回身给他顺气。陆明烛一只手攥着他袖口,随即攀附到他衣襟上,用一种气急败坏的沙哑声音道:“……我知道你要去找药,我……这么多人,才刚刚把你从刀口下救下来,你就要自己去送死……再说了,你要是被狼牙兵发觉了踪迹,我还能躲得过去?!”   “……谁说我就一定会被抓了?”叶锦城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种焦虑的颤抖,“你这伤……”   陆明烛抓着他的双手一阵撼动。   “那谁说我这样就一定会死了?再挨两日……到了河东道,什么样的药材不能得?”   “……好,好好好,你别着急,我不去了。”叶锦城心里空落落的,一阵阵难受,却只能露出微笑返身坐下来,“你再休息一阵,等天亮透了,我们再走……”   他说着重新将陆明烛抱在怀里。陆明烛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却像是极不放心,怎样都不肯睡去,只是用滚烫的手将叶锦城的手腕抓得紧紧的。叶锦城无可奈何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道:“……我说了不去了,不会骗你的。”   陆明烛纵然再有心怀疑,也实在支持不住,只是断断续续地睡了一阵,再睁开眼睛时,心中只觉得一阵惶急,便慌乱地抬头去寻找叶锦城,却发现叶锦城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将他抱在怀里,见他目光探寻过来,便眨着熬得发红的眼睛对他笑了:“我说了不去的。”   陆明烛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才觉得睡着时竟然出了一身的汗,仿佛好了一些。叶锦城的手又适时地探过来,搁在他额头上的那些手指冰冰凉凉的,可还算稳定。   “……我好些了,走吧。”   叶锦城方才那一试,倒真是觉出他额上热度退去了不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虽然一想到陆明烛要带着伤病走接下来的路,他就难受得要命,可眼下除了尽快动身,别无他法。叶锦城简单收拾一下,两人起身继续赶路。洛阳附近的山林经过人力采伐开垦,周边人烟又稠密,多少还有一些路可走,他们离洛阳越来越远,这里山间人迹罕至,越发难走了。叶锦城忧心如焚,他知道在这种山路上寻常人也总要花费比平素更多的力气,一整日下来也是精疲力竭,更何况陆明烛现在的模样。可眼下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走得快了,只怕陆明烛支持不住,可若是走得慢了,晚一日进河东道,又只怕陆明烛支持不住。现在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的,不仅仅是随时可能扑上前来的狼牙兵,还有这些尽数无法抉择的问题。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忧虑,陆明烛的话倒是多了起来,并且开始用一种絮絮叨叨的语气,说那些以前从来不会说的、关于西迁路上的事情。   “……这不算什么,以前西迁路上,比这艰难的情形还有得是呢。大唐这样广袤,从长安走到龙门荒漠,也不知多久,一路躲躲藏藏过来……可不比眼下才这样几天。”   他越说起西迁的事情,就反而越惹得叶锦城心痛无极。可他看得出陆明烛是想安抚自己,因此也不好出言阻止。可叫他心里难受的,不仅仅因为陆明烛西迁路上所受苦楚直接牵扯到他的背叛,更是因为他从这些以往从来听不到的话中,品出一股隐隐不祥的意味。   他已经不年轻了——他们已经不年轻了。当阅历沉淀到一定的年岁,便可从许多初露的端倪上窥得事情的全貌。他知道陆明烛与他之间的嫌隙,已经不是岁月的长度可以丈量,隔着这些嫌隙,他们抛弃曾经有过的极端亲密,越走越远——从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陆明烛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顽强——这样一个表面看上去已经如同燃尽的灰烬、底下却仍有炽热信念的人,不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时刻,不要说低头认输,只怕连稍稍吐露心声也未必情愿。西迁之事对于明教来说,对于陆明烛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哪怕曾经的狼狈落魄实际也能成为丰碑,却绝少有人真正情愿对外人道出。可眼下,陆明烛这样看似有意无意地说出旧事,让他心中不安的涟漪一圈圈扩大。他怀疑陆明烛是否已经对接下来的局面有所预感,才情愿将这些从未说过的话告诉他。   曾经他多么想听陆明烛这样对他说话,关于分离时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可在这种时候,他真的情愿一句也听不见。   “……别说那么多话了,明烛,你省点力气吧。”叶锦城抬手擦掉额上的汗,转身扶着陆明烛跨过一条横沟,“已经过了晌午了,还是找个地方歇歇吧。”   “不行,这半日简直就没走多少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进河东道……”陆明烛靠着一棵树,两人的手分开的一瞬间,叶锦城警觉地发现从陆明烛的指尖上掠过一阵寒冷的颤抖。   “让我看看,你这是……”   “别碰我。”陆明烛的手不温不火地挡过来,把他格开到一边,“我好得很,没什么。”   叶锦城的神情有点诧异,似乎没有预料到陆明烛恢复了一点力气之后,还会对自己的触碰这样退避三舍。可此时没有空允许他品味这种受伤的情绪,只好道:“就算要赶路,也要慢慢来,你……”   陆明烛喘了口气,不耐烦地一摆手,自己艰难地向前走了。叶锦城拦不住他,只能忙不迭地跟在后面。这几日的北风简直就没有停过,他们连日来都迎着风走,又格外艰难了几倍。极厚的枯叶在脚下碎裂,发出轻微的响声,一步一步,视野里晃动着的无数树林沟壑,都像是这些年来他们各自无声走过的、各不相同却又大致相似的曲折道路。   陆明烛竭力忍着,想要止住那渐渐从双肩泛起的寒噤,可这种感觉又哪里是他能控制的。他从幼年开始习武,绝少生病,就算是大光明寺之变时,重伤之际被人搭救,也从未有过当下这般难受的感觉。身后叶锦城的手搭上来,他能感觉到冰冰凉凉却温柔的手指攥着衣角在为他擦去额上冷汗,叶锦城焦急的声音在询问着什么,似近似远,他听不清,只能胡乱地点头摇头。太难受了,难受得叫他没有力气推开叶锦城,也不想推开他了。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想起上回叶锦城带伤赶路时的情形,那时他自己,可远没有叶锦城现在这般温柔耐心。脚下渐渐浮起一层软绵绵的云雾,他想要站直,浑身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待到神识重新归位,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跪坐在满是枯叶的地上,周遭的云雾升腾起来,叫他整个地辨不清方向了。耳边仿佛有人一声声叫着自己,他知道是叶锦城在旁边,可眼下却没有任何力气来分辨叶锦城的模样了,只觉得搁在肩上的手抓得自己生疼。   一阵如堕云雾的晕眩叫他差点吐了出来,随即身子一轻,他迷糊中觉得是叶锦城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他已经顾不得太多,只是将滚热的额头贴在叶锦城胸前——那衣襟上的冰凉缎面绲边让他觉得很舒服。急迫的踏碎树叶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地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这种节奏竟然成了催人入睡的安谧鼓点,让他沉沉地昏睡过去。   伤处一下轻微的牵扯惊醒了他,他想睁开眼睛,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嗅到一股陈年灰土的气味,还有隐约的香灰气息。随即在一个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被放了下来,那个温暖却又凉爽的怀抱一下子就离他远去了,逼得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对方。   他听见朦胧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雾般传来。   “……明烛……你呆着别动,我很快就回来……你千万别动……”   他想动也是动不了的,可心里留着的最后一丝清明,叫他在混沌中也隐约有了预感。他死死攥住叶锦城的衣袖,可对方不但没有挣扎,反而用凉沁沁的手,温柔地反握回来。   “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这只手似乎还向他脸上探了一下。他心里起了一阵急促的鼓点,竭力想要挽留住对方,可传来的力气变得坚定,一下子就挣脱开去。   夕阳隐在群山后面,一点点没入城镇西边。随着梆子的声音,镇子周边的居民也各自结束了一整日的活计准备回家。叶锦城离开了那破败的神庙,躲在镇子东面入口的路上盘算了一会儿。陆明烛的病症来势凶险,他本以为先前会有所好转,才依着陆明烛的话不去找药,可眼下这般情状,由不得他不拼命一试。他知道陆明烛说得没错,如果自己被狼牙兵发现,当场格杀,陆明烛定然逃不过去。可如果陆明烛重伤不治,他也定然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自己活着。试一试可能是个死,不试试可能也是个死,不过早晚几日,为何不去试试?只是他知道自己的样貌早已在狼牙军的榜文上极尽详细,这一头白发和藏剑弟子的衣饰又格外显眼,也不知道能否顺利混进城镇找到医工。   呛人的灰尘和焚香气味简直叫人难以忍受。陆明烛只觉得心里的惊惶一点点膨胀延展开来,他竭力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吐息中间是火烫的,因着这样的高热,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过了好久他才辨认出来,这里是一处破败的小小寺庙,院墙坍圮,枯草横生。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感觉又逐渐退去了些,陆明烛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将自己往那破败的香案后头藏得更深一点。意识一旦恢复清明,他就知道叶锦城一定是不管不顾去附近的镇子上找药了,此时就算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能干等着他回来。在这样荒凉的乡野破旧寺庙里等着可能回不来的人,是一件太过消磨心智的事情,他又不知不觉地渐渐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听见自己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随即是一股止也止不住的反胃感觉。陆明烛试着调息了一阵,可只觉得丹田中内力所剩无几,像是被这一场急病悄无声息地抽空了。他正在焦急,却陡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尽力定睛一瞧,是叶锦城裹着一身夜色钻了进来。   叶锦城凑到近前,一刻不停地动手把他抱起来。先前那阵高热发作过去,陆明烛此时清醒了许多,便不愿意叫他这样打横抱着,连声道:“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你自己得走到什么时候!”叶锦城额头上满是冷汗,脸孔在月色下白晃晃的,难看到了极点,“赶紧走,我怕一会儿就要来人了——刚才进镇子里找药,本来还算顺利,出来的时候被个狼牙兵拦住盘查了。”   “……什么?你……”   “倒是个不太省事的,一下子没认出我来,盘问了几句就放我走了……”叶锦城说着一面迅速地把周围的痕迹抹平,一面掏出一瓶药来塞给陆明烛,“赶紧吃了,这是个小地方,也找不到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总比没有的强……那狼牙兵……还是对我怀疑得很,我也不敢下手杀他,那是镇子边沿,怕引人注意……我担心他一会儿回过味来——总之快走,快点。”   陆明烛听了他这话,立时不再有任何意见,任由他抱着反身往回。两人转头往山里去,夜色四合,陆明烛还在一阵阵晕眩,也心知此时不能再平添任何麻烦,索性老老实实地抱着叶锦城的肩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叶锦城停了下来,似乎又在反身往回走。   “怎么了?”   “来时下山口的那条路,驿亭里本来没人,”叶锦城的声音很冷静,在他耳边轻而且慢地响着,“我方才在拐弯处看见,那里现在站了狼牙兵的岗哨……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什么……”陆明烛闻言一惊,“……这么说来,只怕已经叫人搜山了……还要往山里去?”   “从后面小路上去,那里大概还暂时没有守卫。”叶锦城低沉的话音中夹杂着疲累的喘息,“就算他们搜山,也总比不进山安全得多。”   (一八零)   茂密而且深邃的林子仿佛无边无涯,怎样也走不到尽头。厚实的枯叶在他脚下碎裂,每一簇声音都足以激起他一层冷汗,他们已经被发觉了踪迹,却不知追兵到底是离得尚远还是已经近在咫尺——任何细微的响动,在叶锦城听来,都已经太响了,可路不能不走,他觉得自己每一步不像是踩在枯叶上头,倒像是踏着颤巍巍的心尖。如今他肩上背负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还有陆明烛的。斜阳从苍青橙红交织的天际投过来,将无数沉默着的高木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连带着叶锦城的影子也夹杂在其中,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匹警觉的兽。   无数的冷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了,叶锦城抬着头,仔细地分辨了风向,然后转头看了看在一边树下靠坐着的陆明烛。那棕栗色的头发垂落下来,却已经显着一种枯败的颓势,它们大部分挡住了陆明烛的脸,仿佛善解人意地想掩去晦暗的脸色。那日找来的药,多少还是有些作用,可却无法治根,陆明烛白日里的时候多数清醒,有时也能强撑着自己走上一小段,可一到入夜,多半热度又重新起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叶锦城有心停下好好休息,可又怕拖久了无法早日进入河东道,反而导致陆明烛病势无可挽回,真真进退两难。   他分辨了风向,然后把陆明烛半扶半抱到下风的位置,找了个地方藏好。这两三日来天一直都阴沉着,到了这个时候,下雪已经变成了他最最害怕的一件事。不仅仅因为一旦下雪就找不到食物,更是因为雪地行走,想要不暴露踪迹,实在是太难了。天色又渐渐黑下来,他已经几乎分不清这相似的黑夜到底是第几次见了,就仿佛他们已经在林子里走了千百天,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在这种时候,他晚上已经不太敢生火,唯有艰难寻找尽量避风之处。借着那点黯淡的星光,他查看陆明烛的伤处,毫不犹豫地用嘴吸出里头的血脓,再敷上聊胜于无的伤药。自从重逢以来,因为喜悦,因为愧疚,更是由爱生怖,同陆明烛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接触,看似寻常,也是在他心里斟酌过千百遍的,更不用提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翻来覆去思索的事情,以及在好不容易入梦后也依然纷扰不断的旧事,无时无刻不与当年有关。除却每日要忙碌的事宜,思索这些几乎已经成了他多年来的习惯,可就是在眼下,这种习惯被悄无声息地打破了。多少次他想对陆明烛说一句对不起而不敢,想伸手抱一抱他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那份小心翼翼却早就被危机所迫,退避三舍乃至消失无踪了。他也知道,不仅仅是他这样,陆明烛也是同样,曾经他那样厌恶自己的触碰,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现下却再也没有这样的迹象。   在这样阴沉寒冷的冬夜里,就算他抱着毫无知觉却又浑身火烫的陆明烛,心里却绝望得像是被野火焚烧过后的原野,只剩下一片苍白焦黑的荒凉。陆明烛多数时候昏沉着,他心中虽然忐忑,也想找个人说说不安,却不忍心打扰陆明烛休息;可反过来说,他却又怕看到陆明烛黯淡灰败的睡颜,只怕陆明烛在什么时候就一睡不醒。就算有限的药能够有些用处,可什么样的身体,也禁不住病情这样反复拖延。可他带着陆明烛是走不快的,就算陆明烛强撑着拼尽全力,只怕病势又会更加不好。这些情形,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让人绝望至极,叶锦城束手无策,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风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叶锦城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陆明烛似乎是感觉到冷,也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凑上来,无知无觉地向他怀中靠得更近。这是多年来在他梦中千回百转出现过无数次的情形,可如今只叫人觉得满心悲凉,简直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有一股寒冷而干燥的气息缭绕在鼻端,这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得几乎带着颜色。他朦朦胧胧地想起了无数青灰的山脊轮廓,以及隐没在苍青浮尘下的茫茫沙海。无数个这样严寒的早晨,在星光还从深青的苍穹洒落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来,顶着寒冷干燥的风,他爬上石邛的顶端,高耸的圣墓山在他身后苍凉而且壮阔的画卷上,以无数星云尘雾为背景,静静地俯瞰着他在风中独坐清修。每一段岁月似乎都有一种独特的气息,纵然时间流逝,身处他乡,只要闻见这种气息,还是能想起有关过往的事情。他就是被这样一种寒冷的冬日黎明的气息所牵引着,从朦胧昏沉的梦境里踟蹰而出,挣扎着想要醒来。   睁眼所见林子里一片漆黑,随即他发觉自己仍旧被叶锦城抱在怀里。在近日的清晨,每天早上他都是这样醒来,如果不是眼下伤倦狼狈的境地,有那么几次,在恍恍惚惚之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之前,在江南清寒的早晨,他们都是这样醒过来,叶锦城睡相不好,每每两个人醒来之后姿势五花八门,却无一不是亲密的模样——这些事情在这个林子里黎明到来之前,像潮水一般裹挟而来将他淹没了。他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却只见叶锦城端正地靠坐着,半点也不见当年横七竖八的睡相,一双手臂只是安静地维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   这差点与他的梦境重叠了。他梦见在圣墓山灰色的孤寂岁月,竭力压抑出来的平静和对叶锦城的仇恨支撑着他走过来,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走进眼下这样的情境中来。   陆明烛抬起一只手,额上的热度似乎又退了下去,在这反反复复的病痛折磨中,他已经开始感觉出一种不耐,并且在这不耐后面,又另有一种不祥的安宁渐渐攻城略地,誓要压垮他的求生意志。他在心里竭力摇着头把这些念头甩开去,可它们如蚁附骨,和着绝望和饥饿在寂静中一点点爬上来。只是他这么一动,叶锦城就醒了,立时探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   “……你怎么醒了?”他那仍旧是凉沁沁的手贴到陆明烛额上来,“再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梦呓似的犹豫,“天快亮了么?”   叶锦城似乎也有点惺忪懵懂——陆明烛知道,这是因为极度的疲惫。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叶锦城道:“……还没有。也许还有一个时辰吧。”   “这是第几天了?”   他这样的问题换来的是叶锦城的无声沉默,许久之后陆明烛才听见他低声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要想这些了,睡吧。”   “……我睡不着,”陆明烛只觉得疲倦绵绵无尽,却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眠,伤处已经从前一段时候火灼一样的刺痛,变成了麻木而且酸胀的感觉,他动了动肩膀,又是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寒噤,“……我睡不着,”他又重复了一次,“你陪我说说话吧,好么?”   这语气太柔和了,竟是叶锦城在重逢以来从未听到过的,而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意味。叶锦城低头看着陆明烛那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突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随即一股悲凉哀伤的情绪,像是潮水般地漫延上来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安慰陆明烛,说些话叫他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可自己的嘴唇却先哆嗦起来了,抖得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好伸手抓着陆明烛的手。那只手握在他手里,五根手指滚烫,但是手心那一小块却是冰凉的。   叶锦城的指尖也哆嗦着,在碰到那冰凉掌心的一瞬间,原本干涸的眼睛里,眼泪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他慌张地想要转开脸孔,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滴眼泪掉在陆明烛的脸颊上。他抬手要擦,却不知道那手该不该落下去。陆明烛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像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借着那微幽缥缈如轻纱似的星光,他看见陆明烛密密匝匝的睫毛颤动着,在随即睁开的眼睛旁边围拢起来,就像是水潭周围丰茂的水草。无数的星光掉进陆明烛的眼睛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眼睛里起了一层云翳薄雾,连带着那些光亮也变得柔和虚无了。   “……我啊……梦见了圣墓山。”陆明烛的声音很轻,低沉,喑哑,“刚才一梦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回到家乡……都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梦了。”   叶锦城竭力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给收回去。他伸手摸到一簇发卷,那些柔韧又光滑的头发,此时摸在手中,却只有一种滞涩的触感。他自幼伶牙俐齿,年岁渐长之后更甚,此时却哑然失语,说不出一个字来了。还好陆明烛却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这样的情状,也不算什么……”虽然陆明烛没有察觉到叶锦城滴落下来的眼泪,可他似乎感觉到了叶锦城的不安,讲话的语气也更加轻柔而且缓慢了,“我先前就说过,西归的时候……比这艰难一百倍的情形,也有的是……再忍几天,进了河东道,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突然抽紧了身子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呛咳。叶锦城慌得要伸手按住他,可是被陆明烛有气无力地拨开了。   “那时候……我们就想着……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圣墓山……就可以回家……”陆明烛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像是在诉说无关自己的事情,“我那时候……一路总想着,只要能够回家……就能把什么都忘了,以后再也不来中原。叶锦城……我养的猫,你还记得它吧?它跟了我一路,可是过葱岭的时候……我怕它死掉,把它留在了牧民家里,那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它了。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但是西归那一路走来,艰难得让人……我没有余力去恨你。上圣墓山的时候,我磕头忏悔,我发过誓的……我发过誓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起来,仿佛切身转回了那个时候一般,“……要忘记你,一定要忘记你……可后来进了无明地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外面的光透不进来,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在那种地方,又怎么能不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只好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你,都能梦见杭州。刚开始的时候……许久不见一个人,我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时间长了,就连自言自语的力气也没有。叶锦城……叶锦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啊,恨到……连想忘记你也办不到……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几乎已经不想再跟人说话了,只好去藏经库做看守。每天除了看那些经文书籍,也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是我还是会梦见你,只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想再理会这些了,既然梦到,那也只是……梦,只是梦而已。我不愿意跟人说话,可是有些事情放在心里,真是难受……你懂吗,真的是……太难受了……我的师弟师妹他们……都很好,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总是拉着他们,说这些叫人不愉快的事情……”他的手在叶锦城的衣袖上摸摸索索,像是要确定此时身边确实有一个人般,怯生生的,“叶锦城,你知不知道……”   叶锦城无言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陆明烛这些从未吐露过的话,像刀子似的一下下在心尖上头剜着,他模模糊糊地想,只怕就算是被狼牙军活剐上几百刀,也未必有现在这样疼。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先前陆明烛所谓叫他陪着说说话儿,并非是真的需要他应答,只是陆明烛自己终于再也忍不住多年来在无边孤寂中的缄默,想将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罢了。其实在叶锦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他虽然未曾饱尝囹圄深锁的苦楚,但旧日那件事情,终究不能对任何人倾诉,只能任由它在心里慢慢发酵,酿成自斟自饮的苦酒。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他对着庭院里的草木诉说过,对着屋檐下滴答的寒雨诉说过,对着春日衔泥而来的飞燕诉说过,甚至对着一本手边的书,对着眼前垂挂的帐幔,他都诉说过——陆明烛呢?他大概对着清晨的严寒诉说过,对着漫漫无际的黄沙诉说过,对着无言沉默矗立的、高高圣墓山诉说过。他用颤抖的手抚摸陆明烛的头发,却发觉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因此只好缄默不语。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像是为了强调这句十几年来在心中呐喊了无数次、却又不得不压抑着的话,他连着重复了好几遍,“……我有多恨你啊……这仇怨,我知道是解不开的……可是,”叶锦城听见他的声音尾尖颤抖着,像是在瑟瑟秋风中无凭无依的秋草,“……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枫华谷的事情,势力之争,刀剑无眼……唐天越死在明教手里,我也不无辜,你要找明教报仇……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你……你无论怎样报仇也好,哪怕是找机会杀掉我们也好……你也不能……你也不能那样——”   好像是一阵阵的热度复又攀上来,又或许是深藏多年的委屈和怨愤太过激烈,他似乎是讲不下去了,说得越来越慢,最终变成含含糊糊的哽咽,只有那冰凉的手心贴着叶锦城的手腕,五根手指借力似的,一松一紧地抓着叶锦城的衣袖。叶锦城低下头去,只觉得陆明烛呼出的滚烫的气息拂过脸颊,断断续续,竟然带着一些难以为继的意思了。他把自己的额头跟陆明烛的贴在一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纷纷掉落下来。   陆明烛合着眼睛,动也不动地任由他的眼泪落在脸上。叶锦城握紧了那只手,天色微亮,林间穿行的冷风奔跑而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处更加深邃的群山当中。枯叶被卷动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吟唱半副有关岁月的调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零星的猎犬的叫声。这清晨的林子太过寂静了,什么声音都能传得极远。那响动仿佛还隔着几个山坳,却叫叶锦城机伶伶打了个结实的冷颤,一下子就从那股哀痛沉静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抹掉泪水,随即用力拍打陆明烛的脸颊。   “明烛……明烛!快起来,快起来啊!好像是狼牙兵追上来了!”   (一八一)   他想要分辨,除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喧嚣风声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声音,可是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奔走,只能称之为挣扎的赶路消耗了一切精力,纵然再是耳聪目明,叶锦城也已经累得几乎丧失了分辨追兵是否仍在紧紧跟随的能力。   无数的风像是利刃一样冲他们扑来。也不知道是谁搀扶着谁,或者是谁跌跌撞撞地倚靠着谁的手臂。在这样无情的风刀之后,是不住隐隐约约传来的猎犬的叫声,以及渐渐清晰起来的脚步声和呵斥。无数的枯叶随着这雪前悲风,萧萧而下,青灰而森冷的林间高木,沉默地耸立,岿然不动地聆听这一场奔逃与追逐的鼓点。他听得见自己急促到几乎接不上的喘息声,与之交织在一起的,是剧烈的心跳和凌乱的脚步声,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响动,几乎称得上是嘈杂了,目力所及范围内的草木,仿佛枯墨飞白勾勒出的凛冽笔画,迁延着东面渐渐浮起的一抹霜雪似的晨曦透过阴沉沉的铅色云块,和着严寒的风,迎头盖脸地用遒劲冰凉的手扼住他们的咽喉。他渐而听不见追兵发出的响动,只有心跳和喘息织就的鼓点,一下一下地用力击打心尖。   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可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随着奔跑剧烈颠动,不得已被削弱的耳力好久才分辨出,那是从天际传来的雪前的雷声。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枯枝碎裂的响动,随即右边手臂猛地往下一沉。   叶锦城本已经精疲力竭,猝不及防地给这样一带,立时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脚踝和手腕都又酸又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挣扎着试了几次,也再拽不起身边的人,终究只好转过头,穿过凛冽的寒风,望了陆明烛一眼。他只看见在风刀中瑟瑟发抖的栗色头发,它们披垂下来,上头沾着散碎的泥土枯叶,憔悴而又绝望地颤抖着。就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看清了被随风裹挟而来的细雪,它们就像无数承载着时间的沙粒,从这发间穿行而过,消融于无。他看见陆明烛一双茫然而且绝望的眼睛,就算是在十七年前的大光明寺,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放……放开……我……跑不……动……”   陆明烛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完。叶锦城看见他原本将跪未跪的膝头弯下去,随即一头栽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切的场景对他来说,仿佛突然浸在了风与水中,一下子变得极慢,慢得叫他过了许久之后,才突然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喧嚣的风声远去了,渐渐呼啸起来的飞雪,无声地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天地悄然无声,只余他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显得周遭更加静谧无匹。   叶锦城跪伏在地上,手肘和膝盖因脱力而瑟瑟发抖,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艰难地爬过这原本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伸出去的手摸到陆明烛的脸,那脸颊触手之感滚烫,底下却带着一股死寂的凉。他想大喊——他几乎想尖叫着摇醒他,可张口却只能在一片静寂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缓,游移。   “……明烛……明烛。你起来啊……起来啊。”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的轮廓,像是隔着水纹一般颤动起来,他想抚摸陆明烛的脸,可双手却哆嗦得像是这风雪里的枯叶。   “……明烛……你起来……快点……起来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模模糊糊,哆嗦成一片破碎的词句。可他不能停下,也做不了别的,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任由风把他的声音刮得四散飘零,归于虚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一忽儿的工夫,他突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摸索上来,瑟缩地在他衣领和耳畔流连不去,却始终没有力气攀到他的脸上,陆明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碎裂的薄冰,带着澄澈又寒冷的意思,激得他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我……跑不动……了……叶……叶锦城……我同你……解不开这……仇怨……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也算……了……了……这段孽缘……一……起……死……一起……”   太委屈了,他知道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可突如其来的一股委屈的情绪,却仍旧像是重锤一般击倒了他。他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所经历过的,是比风刀霜剑更加残酷的东西,残酷得甚至让他在这种绝望的最后关头,也仍旧不愿作将死善言。他只说得出这些——很多年以前他虽然性子温和,却也就不算一个善于言辞之人。多年来他的性子也许变得多了,却只有这种沉默如影随形,明明到了最后的关头,明明这些年来他每每深处荒芜长夜之时,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叶锦城说、对这个他爱过恨过,至今仍然纠缠无解的人说,可在这时候,他满心竟然只是不肯催促叶锦城离去——十七年前,叶锦城曾经那样无情地挥剑,与他作一场生死淋漓的道别。在这种时候,他做不到那样的宽容高风,去催促叶锦城离去。再多的话,他此时都讲不出来,也失去了诉说的力气,只知二十年来情劫缠缚,岁月疲倦,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那就只能一起死。   最后那几个字,声音愈加微弱,最终归入一片落雪的寂静中去。陆明烛半侧着脸,再没有了一点动静,安然合拢的长睫,仿佛睡着了一般恬然,唯有那泛着苍青的双颊和苍白干裂的嘴唇,昭示着这样的沉睡是何等的绝望。无数的雪花纷然而下,翩跹飞舞,叶锦城抬眼而望,只见林间草木苍茫,正如江湖浩荡,四下坦途,可一生却又进退维艰,无路可走。   “……陆明烛,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他用手心拍打陆明烛的脸颊,一下,两下,由轻到重,语气也从低沉缥缈渐而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干哑,“你给我……起来……你要死……就自己去死……谁要跟你一起死——谁要跟你……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你自己去死!自己去死啊!”   风掣寒啸,就像是无尽的岁月从身边奔流不回,消逝而过。叶锦城弓着背脊,用一双簌簌颤抖的手去抚摸陆明烛半侧着的脸。举步无路,后有追兵,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下,他才突然明白,流逝的孤独岁月中的煎熬,并不是这天意对他真正的作弄,他以为自己已经应了誓,却在此时才了解,这世上所谓的残酷之事,并非生离死别,愧悔交加,而是失而复得,得又复失。   “……你要么就自己去死……要么就给我……起来,”风把他的声音吹成破碎飘零的词句,它们原本应该很快就消散在呼啸的寒气里,可却经不住他这样反反复复仿若自言自语的念叨,“你……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不要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徒弟,你的师弟师妹……他们会难过……可他们也就只能难过一阵……那一阵子过了之后……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记得你……纵使能记得,那能怎样……再多的念想,也只是活人告慰自己罢了……你听不见、看不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当初我那样对你,你尚且没有死……你、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说你活着回来,是为了眼下叫我看着自己的报应么——”他凝视着陆明烛的脸,随即那种温柔的语气转而化成另一种急迫,催逼着他的声调一瞬间变得狠厉而且怨愤,“……那你就起来……你起来啊!陆明烛!陆明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就死在这里,还怎么看着我应誓!你——你给我……”   他哽咽着,双唇无力地张合,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只能弓起身子抵挡着刀刃似的寒风,趴在陆明烛身上低声地哭泣着。他深知自己算不上是个有泪不轻弹的人,反复算起来,他这半生为不止一位至亲至爱之人流过无数眼泪,那些人对他来说都很重要,那些眼泪更无轻重可分,都是出自于满腔挚诚,可自忖起来,却没有哪一次比此时更加痛彻心扉,绝望入骨。   雪花四下飘零,唯有他手心下陆明烛苍白死寂的侧脸没有一点动静。这一刻他只觉得天地安宁,时空寂灭。可是也许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加冷静,想要挣扎求生,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微渺中,耳中还是捕捉到另一种被随风送来的声音,也许隔着还有一段距离,却比先前更近了。叶锦城像是被这样的声音狠狠劈面打了一记耳光,他眨着一双朦胧的泪眼抬起头来,仔细聆听着响动的来源,随即又突然抬起头向上看了看。   只见落雪已经不像是开始时的细小,而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无数洁白的雪片,从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来,风已经停了,很快他们就要连这点下风的优势都丧失殆尽。巡山的狼牙兵手中都带着猎犬,只要风向再变,很快就能嗅出他们的味道。叶锦城惶急地四下看了一眼,抬起袖子用力把眼泪抹掉。身下厚厚的枯叶已经被雪片洇湿了,落到他肩头和发上的,也是那种寒冷的干雪,只要再下一会儿,就能很快积成厚厚的一层。如果不能赶在林子里积雪之前甩开狼牙兵的追踪,再想要不暴露踪迹,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因为激烈的情绪和用力过度,一直在蜷曲着簌簌颤抖,叶锦城强迫自己试着调息了一下,只觉心慌气短,冷汗倒流,竟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此时他不能放弃,更不能倒下,河东道仿佛遥不可及,可也许就近在咫尺。他把哆嗦的手放在陆明烛鼻尖下头,只觉得还有一缕微弱但是绵延的气息。叶锦城心急如焚,却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屏息凝神,试图将最后一点内力压榨出来。连着试了好几次,却都无法做到,只觉得周围连落雪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更不提那隔着寂静山弯传来的追兵的动静。他想要收敛心神,却只觉得意念动摇,气息紊乱,心口剧痛,嗓子里一阵腥甜,竟是倒呛出一口血来。   叶锦城却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些,只是闭目仰头,强迫着自己把那血咽回去。这时候要是吐了出来,可就算是彻底完了。在连日的饥饿疲倦和焦虑之下,想要压榨出那最后一点的内力,简直就是焚薮而田饮鸩止渴。可此时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将那点力气运起,艰难地将陆明烛背起来。   才走了没有几步,他就知道这实在是太艰难了,艰难得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可他没有多少时间用来踟蹰或者退缩。这些干爽的雪,很快就会在已经冻硬的地面上积累起来。叶锦城咬着牙,竭力将那点内力运到腿脚上,不让双腿颤抖着弯下去。到了这种时刻,仿佛比力气本身更加重要的,便是那一股强撑不肯赴死的执拗。他才死里逃生——他们都曾经死里逃生不止一次,怎么能死在这里呢?叶锦城咬牙迈步,只觉得手腕颤抖,额上冷汗热汗交织一处,淋漓而下。可他不敢也不愿停下来,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这一场行走简直漫无止境,又叫人辨不清方向。四下里莽莽林野,到处都是路,却又哪里都无路可走。叶锦城背着陆明烛,一步步在林中穿行,就像是这些年来他们各自一步步艰难走过冗长无尽的岁月。没有路也要走,走不完也要盼——他能感觉到陆明烛的气息不时微弱地拂在他耳后。也许陆明烛先前说的只是气话,却并没有真正愿意放弃——是了,是了,他这样的人,在经历那样一场浩劫仍能犹自神采奕奕,又怎么能被眼下这点艰难所败。十七年来,天各一方,两地分隔,无心放弃。任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也不是愿意轻言死亡的人,否则早就不在这红尘俗世中徒劳停留。   这样的磨难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已经恍惚,甚至分辨不出天色已经又渐渐昏暗。雪层渐而聚积,他不敢再走了。他知道自己不得已停了下来,却转念又不晓得已经停留了多久,为什么停留,只是紧紧地将陆明烛抱在怀里,蜷缩在枯叶乱石中,看着周遭暮色四合,又看着白雪渐渐笼罩。天穹阴沉,无星无月,只有不住飘落的雪花透过枯枝树叶的缝隙,掉落到他霜雪似的头发上。   他听见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即在更远的后头,他看到了一两点零星的火光。尽管已经疲倦到神志不清,叶锦城却还是近乎麻木地伸出手来,虚拢住陆明烛的口鼻。他差不多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息。那嘈切的错杂响动突然就近在咫尺了,他听见动物抽动鼻子和来回走动的声音——狼牙军的猎犬,就与他们藏身的枯枝乱石堆几尺之隔。叶锦城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在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光中,他看见几只猎犬黑黝黝的影子来回徘徊,它们不住地用鼻子在雪地上嗅来嗅去,四下走动。先前麻木的感觉渐渐褪去了,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冷汗一层层地涌上来,掩着陆明烛口鼻的那只手也哆嗦了。那些猎犬似乎预感到这附近有异样似的逡巡不去,只要昏迷中的陆明烛发出一点响动,那就什么都完了。   俄而一阵死寂,叶锦城正自提心吊胆,突然听见一声猎犬抽动鼻子的声响,隔着黑夜和他堆拥起来的枯枝,简直就在距离他们不足一尺的地方,差点就惊得他漏出气息,只觉得手足俱软,三魂七魄被惊掉了一半,却总算是控制住了。这场大雪困住了他们,叫他们无路可走,却也掩盖了他们一路遗留下来的气息,更下得这夜色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叶锦城汗如浆出,那些猎犬在外头嗅来嗅去,那些声音和着无孔不入的寒气,弄得他的喉咙也痒了起来,如果这些畜生还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远处的零星的火把近了些,他听见狼牙兵们发出低沉的唿哨,那些猎犬听到声音,终于返身往回跑开。叶锦城汗湿重衣,却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外头的火把和凌乱的脚步声在周遭逡巡了几圈,终于又往更远处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简直让他觉得自己方才是真真切切死过一次了。叶锦城拿开掩着陆明烛口鼻的手,稍稍松开了些查看他的情况。   怀中的陆明烛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叶锦城吃了一惊,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不需要怎样的光,他也能看清陆明烛的眼睛。它们微微张着,里头浮动一层朦胧模糊的光,黑沉沉的积淀着无数心事,这双眼睛才刚刚醒转,犹自懵然地顾盼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认出了叶锦城。   叶锦城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却只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声音,他不得不把耳朵凑上前去,才勉强分辨出一点陆明烛的话。   “……我好冷……别走……再……再抱抱我吧。”   他耗尽力气似乎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随即又缄默无声,再也不动了,只有冰冷的手挨着叶锦城的手,徒然作一个挽留的姿势。叶锦城把那只手握住,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他想叫他一声,可因为心痛,却只能哆哆嗦嗦地发不出声音,眼睛是干涩的,他连一滴眼泪都再流不出来了,只能低下头,将脸颊埋进陆明烛的肩窝里,聆听着四下寂灭的飞雪。   (一八二)   周遭渐渐又恢复了安静,连那一点零星的猎犬发出的动静也不再听得见了。叶锦城在雪窝里躲藏了半时,也犹自冷得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磕起来,却也只能束手无策地抱紧陆明烛,费力地分辨外头的动静。   过了许久,也不再有什么响声传来。他不愿意放开陆明烛,可是却不得不外出探查情况。叶锦城小心翼翼地伸展了一下酸痛不已的四肢,慎之又慎地从那雪窝里头爬出来。借着那黯淡到几乎没有的星光,看见周围的雪已经积到两三寸的厚度,上头凌乱不堪,尽是方才狼牙兵和猎犬们的脚印。寒风早已经停歇了,倒也不需要再在意上下风向的问题。四肢百骸一阵阵剧痛和沉重,他催动那几乎丧失殆尽的内力,抬手用力拍在穴道上,强迫自己清醒。他已经能觉出另一种绝望的信号,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泛着腥甜,小腹更是一片冰凉。这情状已经昭然若揭,他心知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不过全凭一股执念强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叶锦城看了看周围凌乱的脚印,还是下定决心现在就走。趁着这雪地上还有狼牙兵的脚印,自己添一些上去,他们若是绕回来,一时半会也未必能从这一片狼藉中发现什么。若是等到后半夜,雪把这脚印掩盖了,他再这么踩一行孤零零的上去,简直就是在给狼牙兵指路。他打定主意,便返身去把陆明烛抱起来。   后颈一痛,眼前不由自主地晕眩了一下。叶锦城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硬生生任那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他只怕挪动一下,自己就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好容易等待这阵晕眩过去,他才艰难地转过身,分辨了大致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踏在百丈玄冰刀山火海之上。命硬如他,也从未受过这样让人绝望的罪。就算是身陷狼牙军的囹圄之中,也没有眼前情状可怕。在狼牙军那里,横竖也就死他这一条命,虽然他是个怕死之人,却更怕看到陆明烛死在他眼前。他曾经亲眼看着母亲的死、唐天越的死和师父的死,再也没法承受陆明烛也在眼前离去。   胸口一阵阵抽搐似的隐痛起来,叶锦城不得不背靠着一棵树,站在那里休息了片刻。他不敢坐下,也不敢放下陆明烛,生怕坐下了就站不起来,放下了就抱不动。在这无涯的雪地密林间行走,整个人也渐而进入一种飘忽无我的境地,疲劳感渐渐离弃他远去,脚下仿佛踩着松软的木棉,轻飘飘地竟然渐渐感觉不到疲累了。他在恍惚中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可是这种不祥的征兆在这时候却是他正需要的,只有暂时感觉不到劳累,才能走得更远一点。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连带着腰际失去平衡,手臂一下子就软了,幸得他反应还算快,竭力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到陆明烛。叶锦城懵然地向下看了一眼,只见微亮的雪光里,半埋着一块黑色方石似的东西。他已经迷迷糊糊不太分辨得出,正要抱起陆明烛走开,心中却微微一动。叶锦城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姿势,蹲下身去用手拂掉上头的雪。借着光,他终于看清,那是一方黑色的半残的石碑,头一个字已经破损,他用手摸索了下,却还是依稀辨认出几个字来。   这是河东道的界碑。叶锦城张了张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陆明烛,可看着那安静而且苍青的面颊,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被刀片刮过似的剧痛,他只能无声地弯下脊背,把额头贴在那冰冷刺骨的界碑上。雪夜太过寒冷,就算有感激的泪,也来不及淌下就要变成冰。虽然前头仍旧是漫漫长路,可总算是有了一点盼头。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带着陆明烛上前。起先他走一段,还不忘去探探陆明烛的额头和鼻息,再后来,他便根本丧失了这种勇气,只晓得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夜漫长得就像这雪原一样没有边际。叶锦城知道,越过了河东道边界,就是官军所辖的地方,他们身处荒郊野岭,也许能碰见巡山的唐军,不过这希望真的是太过渺茫了。狼牙军不敢深入河东道方向,却不会放弃在这模糊的交界地带巡查搜索,如果不能尽快越过这里,周遭仍旧是危机四伏。   他突然看见了一行脚印,足有几十个人的模样。这脚印整齐有序地延伸成一条带状,并不像是狼牙军那种分散凌乱的搜索,而像是附近的官军之类巡山时留下的。叶锦城像是被迎头棒喝,连忙仔细分辨那脚印,却见上头已经覆了厚厚一层积雪,显然已经留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失望甚至绝望的感觉重新涌上来——可这好歹比什么也没有强。再仔细找找,也许官军的营地,或者什么其他势力的据点就在附近。可是他突然觉得双腿战战,却连麻木的感觉也找不到,仿佛它们都不再是自己的。叶锦城想要迈步出去,可脚踝不听使唤,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跪下来,连带着陆明烛也摔在雪地里。   陆明烛感觉自己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坠下去,周身却又滞重无比。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在无数昏沉的星尘云雾中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掉进绿洲的池塘里,后来就一直惧怕湖泊深潭,那时候的感觉就是现在这样,周围深水一般的力量温柔又强硬,死死裹挟着他往无尽的黑暗里坠落。他怕得要命,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只能徒劳地伸手乱抓。恍惚中他听见一个嘶哑得不像人声的声音,在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他没听过,却觉得是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乎有人抓住了他,周围的水波静止了,浪涌无声退去,他不再下沉,却仍旧悬浮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与抓住他的人一起漂荡。陆明烛想要睁开眼睛,无数次他都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可眼帘外面却是一层又一层的黑暗。   叶锦城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跪行到陆明烛身边,抓住他的手。鹅毛似的雪片,不住地从夜空里旋落,他在山林间行走多时,头发上,肩上,都已经是一层厚厚的雪,它们寒冷干燥,沾衣不化,早就结成了一层坚硬的壁垒。叶锦城拂去眉头和睫毛上的雪花,慌乱地伸手去探陆明烛心口。那里还有一丝热气,却像是春冰一样将消未消了。   他突然听见,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又重新传来了零星的犬吠,和先前听到的那种一模一样。这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惶恐催生了他最后求生的欲望,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陆明烛拖到一处山坡后面。   猎犬的叫声消失了片刻,突然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在前半生之中,他曾经经历过无数绝望的时刻,却从未想到过山穷水尽这样的词。可就是在这时候,这几个字真真切切浮在心里,甩也甩不开去了。叶锦城低头动了一下手腕,他试着想把陆明烛再抱起来,连着几次,却真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乱琼碎玉似的雪,把苍山林木全都包裹住,将四下里变成苍莽的一片。他知道狼牙兵正在靠拢过来,先前侥幸躲过了一次,自己在雪地上走了路,他们迟早会被追踪而来的狼牙兵发现。现下已经到了河东道地界,先前也看到附近巡逻兵留下的痕迹。狼牙军已经下了死命,见到他们,就地格杀勿论,眼下唯一之计,只能留下陆明烛独自在此。天亮之后,狼牙追兵必然不敢再来,陆明烛也许会被巡山的官军发现,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而能够争得这一线生机的,只能是他叶锦城——他必须在狼牙军追踪过来之前,自己迎上前去,将他们反向引开,才能争得这一点点时间。   叶锦城举目四顾,哪里都是路,却哪里都无立锥之地。   叶锦城低头看了看陆明烛,然后缓慢地扶着膝盖,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手腕已经不是自己的,他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将陆明烛上半身抱起来,只好忍着脊背上的剧痛更深地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陆明烛冰凉的脸。   “……明烛……我……我啊……”   他动着嘴唇,可寒意侵入喉间,痛痒难耐,竟然钳口结舌地再说不出一个字了。他的指尖停留在陆明烛的鬓发边,轻柔地拂去上面的落雪。与那冰凉惨白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头栗色的卷发,仍旧光亮丰融,就仿佛才沐浴过三月春水。他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想摸一下这头头发,却又怕弄脏了它们似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轻轻碰了碰。   我啊,也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你这头头发。不管过了多少年,它们都还是跟我梦里的一样。就算是有那么三年,我病得什么也不知道,却还是能记得这些。有些东西,大概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记的。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以为总能说得出来,却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指尖抚到陆明烛的眉心,轻轻抚平光亮的栗色眉峰。有一点雪花本来停留在那里,现在融化在叶锦城的指腹和眉毛之间,沾染成一个冰凉的温柔触点。   我啊,有一些事情不敢告诉你,只怕你听了之后觉得生气。我以前,去圣墓山找过你,我从来没忘记你给我说过的三生树的故事,我曾经骗你,说以后一起去看三生树,后来却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看了。我本来想着,找不到你就不离开,可后来师父病重,我还是走了……说到底,大约我终究是个那么自私的人。如果我留在那里,也许终究能找到你,如果在那里找到你,也许便又不会到今天这样地步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陆明烛的眼睛。长而且卷的睫毛安静地合拢着,指尖滑到颧骨和鼻梁上,来回数着那些零星的小小斑点。   以前你脸上没有这些,我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在沙漠里晒出来的。我不敢问你西迁的路上受了多少苦,哪怕听到一点点,都能让我难过好久。我更怕我问起来,你会更难过,会说那些与我无关……我害怕听到这样的话,可这样的话每天我在梦里都能听到,都能听见你这样对我说……明烛,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客栈里,你问我为什么做了噩梦还能笑得出来,一定是疯了。我不敢说出来,那是因为我早些年还能每天梦见你,后来年纪大了,能睡着的时间短了,有时候甚至一夜无梦,能梦见你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真的怕,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梦不到你。所以就算做了噩梦,就算在梦里见到你对我刀剑相向,只要能见到你,我都还是很开心。   指尖迟疑而且恋恋不舍地滑到下巴上,触碰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在记忆中这里曾经红润光泽,就像是熟透的李子一样鲜艳欲滴。   你没说原谅我,我知道,你是怎样都不会说这句话的,就算能够逃出生天,你心里想的,也只是跟我此生不见。可就算知道这样,我心里还是留着那么一点妄想。你现在不能说话,我就当你是没说出来,而不是不愿意说。你就这样,不要回答,就让我这样想,就当是骗骗我也好……虽然你没说愿意原谅我,可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你说。   叶锦城抬起另一只手来,双手捧着陆明烛的脸。他这才意识到,无论是双手还是嘴唇,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想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却只能哆嗦着缄默无声;想要好好地再摸摸陆明烛的脸,那不听使唤的双手却只能潦草地滑过脸颊冰凉的轮廓。他又听见了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之声,即使隔着厚厚的雪,它们也没被消弭多少,反而渐渐放大了。又干又痛的嗓子里渗透了寒意,他终于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是经历了一场与岁月和红尘多年来的生死较量。   “……明……烛,好明烛……要是来生……”他说着却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了,仿佛透过这一帘风雪,又看见当年相识的长安三月,又看见杏花载酒,又看见草长莺飞,“……不,要是他年……要是他年再相逢,我们就喝一杯酒……然后各自珍重,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他说着低下头,在陆明烛冰凉的唇角亲了一下。   叶锦城站起身来,将身边的剑提起来。身为江湖儿女,功夫傍身,剑不离手。他这半生握过无数的剑,每一柄都是不凡神兵,贵重无匹,可到了如今境地,一步踏去,即见生死,陪着他的就只有这生锈的三尺铁剑。   风把他的白发吹散了,叶锦城反身向前跃出一段,落在雪地里。周遭长风凛冽,夜色无尽,他提剑而立,无数的雪花裹挟着刀风,严寒呼啸,尽似狂澜翻卷,极揽天地。风雪把他的衣摆吹起来,好像一只展翼的白隼。   他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明烛,转身走进漫天风雪里,走得步履维艰,却头也不回。俄而拂衣无踪,只余周遭风雪沉寂。   陆明烛听得见有人在跟他说话,只说了几句,和着吹来的刀风,被截成断续零落的碎片,他知道那是叶锦城的声音。他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拼死挣扎却无法醒来,只能任由那一片无尽的黑暗拉扯着他。他知道那个先前拉他一把的人离去了,他几乎想要声嘶力竭地大叫,叫那个人停下来,却只能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去。   回来!叶锦城!不要走!回来——回来!   刺目的光落到他脸上,他发现自己醒了过来。青蓝的天空已经放晴了,通透得像是一块澄澈的青玉。陆明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片扑拥下来的蓝,他听不见风的声音,却觉得心口像是一处空寂的峡谷,只有风从中间呼啸来去,空落落地剧痛不止。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连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惊讶的喊叫也听不懂,只能感觉到有人的脚步纷乱地赶过来,那声音像是在试图叫醒他。一片黑暗又渐渐笼罩下来,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八三)   动物油脂的火把燃烧出一股刺鼻的腥气。这隐元会的营地本来不大,又因这两日大雪封山的缘故,条件分外艰苦起来。努布罗将一些干的草药交给林巧巧,后者带着担忧的神情很快走开了。旁边的门开了,叶九霆满脸憔悴地从里面走出来,努布罗道:“里面,怎样了?”   “……还是不行,醒是醒了,就是不说话。”叶九霆先前连着出去找了两日,这时候才回来,也熬得眼睛下头泛青,转头看见何予德刚走来,连忙道:“何先生!怎么样了?”   “找不到人。这几日过去,人也派出好几批了,连点痕迹都没有。陆掌使还是不说话?”   叶九霆摇了摇头,无言地抬起一只手覆在额上。   “……这都醒了两日了,还是一句话没有,之前他高烧不退,该不是把人给烧坏了吧?”何予德满面忧色,狐疑地朝努布罗看了一眼,“先生,你看陆掌使……”   “胡、胡说,”努布罗急得说话也坑坑巴巴起来,“有我在,他,的命也救,回来,怎么可能……烧坏头壳?他们肯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情,他一时半会,不晓得该怎么说。”   何予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那种无奈又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叶九霆,后者脸色青灰,眼圈儿却渐渐红了,突然转身撩起衣摆一阵风似的又走进房中。   他反手合上门板,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那里,刚想要大声说话,可一见屋子里的情形,那声音不由自主地就堵住了,只能发出喟叹似的几个字。   “……明烛哥……”   陆明烛靠坐在榻上,极厚的被褥一直拉到胸口,与依旧丰融的栗色卷发相比,塌陷下去的双颊和无神的眼睛,简直叫人生出不忍卒睹的感觉。他听见了叶九霆的声音,转过脸来看着他。   “……明……明烛哥,”叶九霆的声音哆嗦起来,“我不是想要逼你……可你要是好一点了,求求你,告诉我……师父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哪里都找不到他……”   陆明烛就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只是怔怔地瞧着他。那眼神绝不是作假或者有什么隐瞒不说,只是一股死气沉沉的寂静。叶九霆从头到脚刷刷地冷下去,一股绝望逼得他喘不上气来,只能缓慢地跪坐在床榻前。门开了,是林巧巧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她一看这情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无声地把药递到叶九霆手里。叶九霆泫然欲泣地端过来,强忍着焦虑一勺勺地把药喂进去。陆明烛毫不反抗,大约是认得他们的,顺从地跟着他们做这做那,唯有对所有的问话,皆像听不懂似的没有半点反应。   “前辈,前辈?”见药喝得差不多,林巧巧伸出一只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脉门上搭了一下,“你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再休息个五六日,也就可以走动……这里是隐元会的营地,你没事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叶师叔去哪里了?”   她连着这样反复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什么答案。陆明烛像是知道她在同自己讲话,一双眼睛里神情柔和而且懵然,反倒显得问话的人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前辈,你别急,有空的时候,就再想想……”林巧巧柔声细语,一面把药碗接过来,又重复了一次,“你还记不记得,叶师叔——叶锦城,叶锦城叶师叔,去哪里了?”   她这话突然像是落进了平静潭水中的石子,大约是因为话中叶锦城的名字,陆明烛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一动,转头看着她。先前他们反复来问,都是用各种称呼,却从未直接提到叶锦城的名字。叶九霆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直跳起来,道:“明烛哥!明烛哥!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师父……叶锦城,我师父,他去哪里了?”   “前辈,他去哪儿了?”   “我……”陆明烛的眉头皱起来,像是刚刚捕捉到一两个能够明白的词语,此时正在费力地理解这些话,眼见着整个人的神情就渐渐活泛了些,脸色却跟着一层层难看起来了。   “前辈……你想起来什么了,就快点说啊!”   陆明烛转头看看叶九霆,又看看林巧巧,他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叶九霆急了,刚想要拔高声音再问一次,却陡然觉出一股不忍,硬生生地将那问话憋回去了。   “……明烛哥,你——”   “……我……”陆明烛的声音又干又哑,因为那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焦虑,才开口讲了一个字,只觉得一股酸涩之意直涌上来,“……我想不起来了……你们……你们别催我……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那副心慌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叶九霆纵然已经为师父的处境担心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此时也心中抽痛,咬着牙没法说话了。只是就从陆明烛这样的情状来看,他们一定遭遇了极其艰难的境地,陆明烛是死里逃生,师父也许就——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发出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呻吟。   “叶师弟,你别催他了,我看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让他静一静吧,回头再来问。”林巧巧红着眼圈儿摇了摇头,连推带搡地把叶九霆弄出去。   两人刚走出来,就见营地门口那边乱哄哄地起了一阵人声,好像是何予德之前派出去搜寻的一批人回来了。叶九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正见到那为首的隐元会卫兵将一件东西交到何予德手上。何予德打开外头的布,取出一截几乎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来。   叶九霆听见心里就像是玄冰崩碎般的一声巨响,劈手将那件东西抢了过来。那是一条发带,只是上头血渍和污泥浸染,又被雪水冰霜反复冻过,不再是鲜亮的杏色了。   “找不到人,就是这个,还有些破碎的衣料……被冻在雪里,差点就没有看见……”那搜寻的守卫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结果太叫人伤心,难以启齿般地说得极慢,“旁的……找来找去这几日,派了好些人手,也没什么别的了……何先生,你看……”   外头大雪封山,荒郊野岭,这发带除了是叶锦城的,不再可能是旁人的了。叶九霆双手哆嗦,绞着那发带像是要把它拧断。一时所有人都看着他,连何予德也不敢说话了,只是等待他下个定论。叶九霆犹自沉默了一阵,突然一甩手向外头走去,何予德急了,连声唤他:   “小叶!小叶!你到哪儿去?!”   叶九霆突然转过身来,红着眼圈儿嘶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何先生,就凭这么个东西,就说我师父已经死了?你们……你们都不愿意找了是不是?何先生,做人不是你们这样做法,我师父,他之前为营地做过多少事情……你就找了这么几天……就——就……你们不愿意找,我自己去!”   何予德倒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旁观者清,任是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找的地方早就翻了个遍,却仍然没有人,个中结果,已经一清二楚了。只是他明白叶九霆这样,也着实是因为着急,并无恶意,便也不再拦着,只是叹气道:“你冷静些,我怎么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带上换岗的兄弟们,再去找吧——你说得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下里正在僵持着,突然那边林巧巧跑来急道:“何先生!叶师弟!赶紧去看看!陆掌使好像想起来什么!”   几人一听这话,便也顾不得争执了,全都往屋子里涌了去,推门却只见陆明烛煞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他半生从不畏惧,就是在无数危难时刻,也冷静清醒,可这次昏昏沉沉,先前好容易回忆起来零星半点的事情,要在这群人面前再说一次,他突然觉得额角剧痛,止也止不住地想要发抖——他还意识不到,那是因为这样的记忆太痛苦太艰难,所以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陆掌使,你想起来什么了?”   “……先前我们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后来碰见了红衣教的人,”陆明烛说得很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额角一阵阵的剧痛,然而他不得不去竭力克服,因为他已经开始渐渐明白过来当下情状,他早一刻说出来,叶锦城也许早一刻得救,“我受了伤……之后,有时清楚,有时什么也不明白……再后来被巡山的狼牙兵发现了,我那一阵子实在是跑不动,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一阵子我半梦半醒的,叶……叶锦城,他仿佛是去迎那些狼牙兵了——”他说得气喘吁吁,讲几个字就要停一下,却还是坚持着,“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情状,那一阵子不太明白,我想拦他,却动不了……就像是,睡觉的时候魇住了的感觉,”他艰难地比划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做梦。再醒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何予德听罢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在竭力压抑着失望的情绪。   “陆掌使,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陆明烛迟疑了一下,他看着周围的人,那神情几乎有点怯生生的了。叶九霆把他这副样子看在眼里,突然鼻子一酸,崩溃似的一屁股坐了下去,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了。随即是陆明烛沙哑的声音,哆嗦着道:“……找……找不到人?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他从狼牙军手里弄出来……现在……找不到人?”   何予德不置可否,一手将叶九霆拽起来,一面暗暗地使了把力,示意他不要把方才找见的发带给陆明烛看,一面嘱咐陆明烛好生休息,随即将所有人往外赶。   叶九霆一刻也坐不住,就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一般撑满了焦虑不安的气力,一连外出找了三日。这场大雪下得铺天盖地,又过了足有五六日,那雪已经在地面上冻成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分毫没有要融化的迹象。他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却依旧一无所获。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这屋子顶封得低,里头燃着火,很是暖和。就是在这样暖和的地方,他却几乎无法入眠,并不是因为伤口剧痛或者是低热反复,而是那绵绵无绝的心痛,只要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纷至沓来地缠绕着他。最后那段路上,他是昏昏沉沉的,时梦时醒,已经几乎回忆不起来什么,可那种梦境似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能活着躺在这里,和叶锦城的失踪一样,都绝非天意如此,而是被人刻意选择过的结果。他无法细想,更不愿意将这种痛苦告诉他人——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的性子,就好像当年叶锦城伤他至深时,他也不愿意找人诉说。有一些记忆,依稀像是梦境的臆造,他记得在漫天风雪里叶锦城好像对他说过什么话,甚至能感觉到冰凉手指拂过面颊的触感。只是他这人生性冷静坚韧,就算此时心痛无极,也不免要求自己极力忍耐,这几日渐渐镇定下来,不晓得的人,反倒以为他像是不再在意叶锦城的下落。   门页发出轻微的响动,陆明烛本来半卧在那里闭目沉思,此时一睁眼,就瞧见叶九霆一张白寥寂静的脸,唯有双眼通红,像是因为经历了一场生死疲倦,又像是哭泣过。   “……明烛哥,”他一开口,还是旧日的称呼,这称呼在重逢后他也叫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就在此时,它突然像把刀子似的刺痛了陆明烛,“你好点了么?”   他的声音全部沙哑了,是确确实实经历过一场声嘶力竭的痛哭。陆明烛只觉得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意识地伸了一下手。   可叶九霆却偏偏就把一卷东西放在他手里。隔着床榻前两三尺的距离,他跪坐下来,那模样,就像是在做一场精疲力竭的了断。陆明烛一时不知道他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它并不重,可他捧着却像是拿不动一样地双手颤抖起来。   “……明烛哥,我们……找不到师父。这几天外头的雪都冻硬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师父他……”他似乎是在尽力克服着自己的情绪,却仍旧无法冷静地说出某个叫人绝望的结果,只是搁在双膝上微微发颤的手,让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前几日是我不对,不该一直逼问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真的……太着急了才会那样。明烛哥,我还记得小时候,那时候师父还不是师父,是师兄,那半年多的日子,我到现在都不会忘记……明烛哥,在你之前,甚至没人那么耐心地对待我。你们后来变成了那样……不止是你们会伤心,我、我也——”   他说着说着,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岁月流转,叶九霆已经长成了昂藏七尺的英武青年,可此时这样忍无可忍的哭泣,一下子就叫陆明烛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因为练剑扭伤了腰而强忍眼泪的孩子。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叶九霆的声音絮絮低语。   “明烛哥,你们的事情,不是我一个晚辈能猜的……我也不敢乱猜,如今师父……你会不会难过。可是我想……哪怕你要是还能记得他一点……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师父他……不会回来了,明烛哥,你也不要再记恨他,就、就当作……”   他突然沉默地说不下去了,从陆明烛这里只能看见叶九霆绷得笔直的脊背和青筋浮动的手背,是在竭力压抑着悲痛的情绪。过了有好一阵,叶九霆才缓过劲来,只用一种轻柔却带着沉甸甸分量的声音道:“……明烛哥,你手里的东西,师父好多年来当成宝一样收着,从来不叫人碰……从洛阳出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会在意,就叫杏子提前带在身上了……师父如今不会回来了,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才对……你若是愿意就留下,不想见到,就烧了吧。”   陆明烛只觉得一口莫名其妙的气息噎在嗓子里,他想质问叶九霆,为什么要将叶锦城的东西交给他,可那种直觉似乎比什么都来得敏锐,让他在问出这句话前就先颤抖起来。   叶九霆低声道:“何先生已经吩咐下去,两日后启程去太原。明烛哥,我先出去了。”   他说着掩上门离去了。陆明烛怔怔地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才仔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画卷或者书卷似的东西,外头用缎带仔细地扎着。他的手抖抖索索,连着几次都拉不开,反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这卷东西徐徐展开了。   是一卷画。大约是因为时间和反复观看的缘故,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底下衬着浅绿色的织锦,只见画上三月桃花春水,扁舟静悄自横,有白衣褐发的青年靠在船头犹自安睡。只是这画从中间被撕裂开过,就算已经仔细接驳裱糊起来,还是能看出端倪。那画纸上更泛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洇湿又反复干透的水痕,它们沉默无声,若隐若现,却叫人没来由地立时明白,那是泪水留下的印鉴。   陆明烛怔怔地看着这画,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明白过来这画上画的,是年轻的自己。这幅画来得莫名其妙,可他却一下子就想起了这情景,仿佛这画卷中的景色扑拥而来,带着一股落英的芬芳将他裹挟进去了一般。他记得这个地方,却不知道有人在这个地方给他画过这样一张画儿。   他用手指摸索着滑到画卷边缘,终于找到了极细的一行落款,上头是开元二十三年。   陆明烛用极慢的动作将画卷好。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房间里空无一人,他这才把那画抱进怀中,仰卧下来。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了,他抬起一只手挡着眼睛想擦掉泪水,却终于任由它们蜿蜒成长长的两行湿迹。   两日后众人启程去太原,一路上,所有人都各自沉默,气氛压抑得出奇。与叶锦城亲近的人,伤心自不必说,就算是不太熟悉的,也难免心中不好受。费尽心力一场营救,却终究成了这样的结果,众人在缄默无声中进了太原城。   陆明烛这几日来,彻底不再开口说话,到了城中,多数时间也只是独自休息。何予德安排好其他事情,又联系城中明教据点,打算将陆明烛送回去,可陆明烛却避不见人,只说要留在这里。何予德摸不清楚他是怎样想法,叶九霆却隐约知道,他是想至少参加了祭拜再走。陆明烛这种缄默叫人害怕,弄得他无端想起当年大光明寺之后叶锦城那种反常的沉寂安静。   虽然还在为师父的事情悲痛不已,他却还是担心起陆明烛来,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何予德商量,才刚到门口,就碰见韦佩瑶急匆匆地也往何予德那里去。   “韦师姐,怎么了?”   “……我师父来了,在厅上同何先生说话呢!”   “啊,是卫将军。”叶九霆勉强点了点头,两人一进去,就见卫天阁一身红衣银甲,正站在厅上,同何予德说话。何予德神色奇异,少见地激动,转眼一看见叶九霆,还未来得及说话,倒是卫天阁抢先一步笑着招呼他道:“师侄,久见了。”   “……卫师叔,久见。”叶九霆竭力想笑笑,却还是笑不出来,只得沉声道歉,“师叔见谅……我师父的事情,也不知道您听说了不曾,原谅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你师父怎么了?你师父好好儿的啊!”卫天阁的声音带着调侃,“我这不是给你们送回来了?”   叶九霆闻言一怔,只用梦呓似的声音道:“您说什么?”   “就在南面河东道的边界那里,巡山的官军遇到狼牙兵在跟人争斗,把他给救了……何先生,你们也知道,现在太原被围,多得是奸细想混进来,官军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开始还担心他是狼牙军派来演戏好混进太原城的探子,救下他来之后扣了十多日,连封信也不让写,我有事来这里,在营中遇到他,作保把他带来的……九霆,你师父就在偏厅坐着呢,何先生,你们只要去作证认领他,我就算是把人送到了。真是,几个人都按他不住,急得像是要赶去投胎……呸,不是,抱歉,我说错话了。九霆,你还不去看看?”   陆明烛一个人坐在那里,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他这几日依旧伤倦乏力,每日只能在房里稍稍走动一阵。他总觉得自己该收拾些什么,或者该准备离去,可是心像是被风吹过的峡谷,只发出一种空寂的回响,空得让他觉出绵长而持续的痛楚。他刻意不去仔细品味,却每每在中夜心悸醒来。   外头传来一种隐约的嘈杂,仿佛是很多人在大声喧哗。他没有兴趣,也不想看。他想起在昏昏沉沉之时依稀听见的一点叶锦城说过的话。不要死,死了就是死了,旁人会伤心一阵,然后再没有人记得你。这句话可至少说对了一半,也许叶锦城尸骨未寒,可营地里却又很快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不要紧,只说对了一半,他还记得叶锦城,他知道自己还会记得。   陆明烛伸手想将窗子掩上,可那吵嚷的声音似乎往他这边而来,紧接着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不太亮的烛火叫他一时看不清那被人簇拥在中间的人。只是这熟悉的轮廓让他立刻愣在原地——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一时认不出来。   人群中叶九霆那止不住的沉闷哽咽的鼻音特别清晰。他发怔地看着叶锦城,却发觉自己没力气走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好像是林巧巧的声音,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用另一种善意的声音把所有人都撵走。门在叶锦城身后善解人意地合上了。陆明烛茫然地看着叶锦城带着纹绣的衣襟——好漂亮的绣工,也不知道他是又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身衣服穿上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好像这个人也从来都不会露出狼狈的模样——他懵然地将眼神从叶锦城身上一扫,却一时不知该落在哪里。   “……好明烛……我回来了。”   陆明烛抬起手,那手明明攥成了拳头,可是落在叶锦城肩上,却并没有太重的力气。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又沙哑,可底下紧跟着的一阵哽咽,却暗涌似的被渐渐推了上来,“……你……你没……”他想要说话,无数的心事汹涌而来,却像是被堤坝阻拦住的潮水,只在胸口徘徊不去,用一阵阵的浪涛击得他心口剧痛,眼角酸楚,“……叶……叶锦城……我……我怎么能……原谅你……”他说着抬起手来,紧紧攥着的拳又落在叶锦城身上,“……我怎么能原谅……你想想你……你做过的那些事,”他这样讲着,只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渐而看不清叶锦城的脸,“……我怎么能原谅你……怎么能原谅——怎么能原谅你!”   叶锦城没说话,只是一步上前,用力把他搂住了。陆明烛紧紧攥着的手松了一下复又握紧,最终还是松开了,只绕过叶锦城的肩背将他紧紧抱住,声嘶力竭地恸哭起来。   (一八四)   正是到了晚饭的时候,膳肆里头来来回回的全是人,韦佩瑶坐在角落里,只见身边的林巧巧满脸食不知味的模样,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一双眼睛越过院子直往最里面那间小屋的方向瞟。   “阿巧,好好吃饭,别看了!”韦佩瑶忍无可忍地用筷子尾巴戳她手背上小小的涡儿,“说了几遍了,这里又看不到什么!再说了,就算看得到,那也不该是你看的!”   “我也知道不该看……可是怎么忍得住嘛!”林巧巧嗖地一下缩回手,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她眼睛还肿得跟桃子一般,是先前见到叶锦城回来时哭的。   “就算是……有什么好看的?”韦佩瑶哭笑不得,“不就是他们两个是……有什么稀罕的?”   “你真是什么也不懂!”林巧巧的模样气鼓鼓的,“我以前听说的那些江湖传闻啊……比起这次来,真个不算什么了!以前那些都是道听途说……这次可真是……他们以前的事情我上次给你说过,你知道个大概吧?这次从军械库那一场开始……我这可是亲眼看见的,比先前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各种事情,真是叫人感慨百倍……”她说着又开始抽抽搭搭,眼圈儿也红了,“阿瑶你说,叶师叔他们还能相见,多不容易啊——”   韦佩瑶哭笑不得,道:“人家以前的事情,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你是不是傻啊!今天叶师叔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那副样子,还需要多说什么吗!再说了,叶师弟之前早就零零散散告诉我了,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韦佩瑶实则心中也是感慨,只是看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也想朝天直翻白眼,还没来得及再教训她两句,林巧巧已经把半块饼叼在嘴里,含含糊糊道:“我吃好了!呃……陆前辈晚上的药还没吃呢,我给他熬药去!”   她这么说着,一溜烟钻进后厨里去,也不知道要倒腾些什么。韦佩瑶拦她没有拦住,半晌只能以手加额,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笑。   外头还是冷的,房间里却被炭火撩起一阵阵的热意。陆明烛醒了过来,却陡然觉出自己睡出一身的冷汗热汗,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焦虑地想要去寻找什么,便立时感觉到有一只手温柔地摸到他的头发上来,五根手指穿进发间,这轻柔的曳动一下子就叫他安心下来了,他这才想起是在太原城里隐元会的营地里,继而他发现自己是枕在叶锦城腿上。先前似乎是哭得累了,后来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陆明烛伸手摸索到那只头发里的手,拉过来攥住。他闭上眼睛,像是要确定什么。这是叶锦城的手没有错,手心稍微有一点扁薄,可手指又直又长。这双手他都不用眼睛看,只要攥在手里就知道是谁的。在无数个梦境里,他都曾经梦见过这双手,它们曾经对他挥剑相向,后来又为他提着三尺铁剑绝然赴死。   陆明烛翻了一个身,他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也确实没能忍住——就算是当年大光明寺之后,他也从来没有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今日倒像是要将这十几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挥尽似的。他觉得丢脸,却突然再也没有力气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合着眼睛把脸埋进叶锦城堆拥着的衣摆里头。   “……明烛,你不要再哭了……”叶锦城的声音有点无奈,又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别样的情绪,“……你这样再哭下去,弄得我也想哭了……话说回来,本来该哭的是我才对吧?”   “……你有什么可哭的?”半晌之后陆明烛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来。   “我之前……”叶锦城的声音也多少带着点鼻音,似乎是在斟酌着要不要说下去,“……算了,没什么,你没事就好,先前的事情,没必要提了。”   “你说出来,我要听。”陆明烛拨开一直在摆弄自己头发的手指,“……我先前……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听得见。”   “……啊?”叶锦城没料到他来了这么一句,猝不及防地愣住了,“你……你听见什么了?”   他好像是觉得丢人或者尴尬,问出这句话,眼见着脸就红了。陆明烛不吭声了,只是仰面躺在那里盯着他。这眼神虽然沉静,可是难掩后面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叶锦城沉吟了片刻,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伸手把陆明烛拉起来。两人并排坐在榻沿,叶锦城半弯着腰,手肘搁在膝头上,一双手心事重重地来回搓揉。先前那场死别之后又生聚的喜悦所带来的热情已经渐渐消退下去,有一些横亘在他们之间多年的阴影重新笼罩起来。可这似乎又与那种纯然的尴尬与仇恨不同,他只觉得心底有另一股来回流动着的情绪,这股情绪激得他双颊发热,像个懵懂少年面对痴痴仰慕之人时一般不敢开口。   “我……我那时候说过……”   有一幕二十年前的画面在这种时候悄然浮上来了。他没来由地突然嗅到一股木料的清香和桐油那种略带滞重辛辣的气息——是未建成的大光明寺偏殿里的味道。叶锦城低着头,沿着堆放在一起的木料一簇簇地数过来,他负责交货,自然要钱物两讫,可他手上在点着货物,其实早就注意到跟在后头的那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脸上神情是冷冷的公事公办,但一双栗色的又大又亮的眼睛早就将他自己出卖了,叶锦城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急急忙忙地移开。   东西都在这里,您过过目,没问题的话,在下就告辞了。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笑着对陆明烛抱拳行礼,后者根本看也没仔细看,就点着头将他送至门口,叶锦城暗地里觉得好笑,正要迈步出门,后头那人突然抢上来,反手慌慌张张地拉起两扇门页,后背向上一靠,竟然是要关着他不让出去的意思。他也没料到这一幕,正要开口相询,就见那年轻的明教弟子侧着头,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叶……叶少侠,在下对你……仰、仰慕已久——   那时候陆明烛还不到双十年华,就算在教中事务上冷静犀利,可在这种事情上,还完全是个青涩少年,又哪里敌得过他处心积虑、步步算计。话没有开口讲上半句,脸倒是先红了——他曾经在心里这样嘲笑过陆明烛,可时移世易,天意轮转,仿若水镜倒影,所有一切全部翻转过来,他也终于轮到了这么样的一天。   “……我那时候说过……要是他年再相逢,我们就喝一杯酒,然后各自珍重。我当时想着……”他说着艰难地喘了口气,“你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我是……必死无疑的了,可是就算是在那种时候,我也不想死,所以我说不出……我说不出来生相逢这样的话。如果他日你路过我坟头,也算他年相逢,你要是愿意,就陪我一起喝杯酒……要是不愿意,我也没有什么怨言。后来我迎上狼牙追兵,却又遇到官军被救,他们担心我是奸细,把我留在营地里,连信也不让写一封,那种时候真真是……度日如年,我没死,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如果你冻死在外面,我也再没什么可想的了——可是天意垂怜,你我今天都还好好儿地坐在这里……这些年辗转一场大梦,到了这种时候,再说看不透,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洛阳相逢以来,因着屠狼会的事情整日相见,对你多有困扰,眼下事情结束……”叶锦城说着说着,声音也终于轻轻颤抖起来了,“我骗过你,也不想再一次说话不算……既然我说过各自珍重,眼下就……全凭你的意愿,若是你不愿意再见我,我这就收拾东西回杭州,再不纠缠你,若是……”   他双手捂着眼睛,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就呆在这里。”是陆明烛的声音突然这么冷冷地响了起来,“叶锦城,你还想到哪儿去?”   叶锦城一下子抬起头来,还未及开口说什么,一双手落在他肩膀上,随即一个凉沁沁却柔软的亲吻落到他嘴上来。他其实也还没太明白,可双手却早已不由自主地反拥回去。两人的脸颊贴在一处,中间湿漉漉的一片也不知道是谁潸然而下的泪水。因亲吻和哭泣而喘不上气来的声音,本来应该着实有点可笑,可是在这种时候,谁还能分出心神来为这个尴尬,便是有九霄天听,人山人海,也与他们无干。叶锦城发冠歪斜,衣襟凌乱,只觉得一把头发被陆明烛攥在手中揪得生疼,只是在这种时候,连这样的疼痛都叫人觉得甜蜜又悸动,两人正难分难舍地纠缠成一堆,陆明烛却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停了下来,喘息着低声道:“……等……等等,外头好像有人——”   他话里夹着的这种情动难抑的颤音简直听得叶锦城身上起了一层粟,不由得拽住他压低声音道:“就算有人又怎样——你管他是谁?你看着我——”   他说着强硬地将陆明烛的脸扳过来。只是这样一对视,陆明烛心里一阵悸动,也再管不了那外头到底有没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偷听了,只能遵从着这样的心悸,反手按住叶锦城脸颊,半阖着眼睛亲吻上去。下唇被轻轻咬住了,温存地含住吮吸。这种再也熟悉不过的方式叫他全身都簌簌颤抖起来,随即只觉得舌尖探进来轻扫一圈,叩开牙关,酥痒地抵在上颚轻轻舔舐。叶锦城的手从鬓角摸上去伸进头发深处,每一个触点都激得他想要大声呻吟。   “别听了,阿巧,你真是……龌龊不龌龊啊!快点儿走了!”韦佩瑶平日里总是能叉着腰大声训斥林巧巧,可在这种关键时刻,却一点威风都没有了,只能满头大汗地试图拉走她,“这有什么好听的……你自己叫得可比他们好听多了,你——”   林巧巧头也没回伸出手在她脑门上狠劲拍了一下。韦佩瑶痛得噤了声,正打算不管不顾地下死力气将人拉走,突然见林巧巧脸上变了个颜色,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   “哎呀……哎呀!他们要干什么呀!那一个有伤还没好呢,现在不能——”   她像是脱手而滑的泥鳅,韦佩瑶拉也拉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下子蹿出老远,转过墙角扑到门板上砰砰敲门。   “前辈,开门啊!我给你拿药来了!”   韦佩瑶想起她空空的两手,立时双手抱头,尴尬万分地往厨房那边飞奔而去。林巧巧在那里犹自敲了一阵子,门才开了,叶锦城衣冠楚楚地站在那儿,见了她笑道:“是你。拿药来了?给我吧,我端给他。”   “呃……这个,我……”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什么也没有,正恨凭空寻不出借口,韦佩瑶突然从旁边一声不吭地冒出来,将手上放着药的托盘往林巧巧手中一塞,转身就走了。   “啊,这个,在这儿呢,叶师叔,你把药放那儿——何先生先前找你,有话要对你说呢,你跟我来啊!”林巧巧说着又拔高了声音往里头喊了一嗓子,“陆掌使,你的伤还没好呢,药要记得喝干净——多休息,少动啊!”   叶锦城把药端进去,不多时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出来了。他反手合上门,一言不发地跟着林巧巧去见何予德。虽然知道她说得有理,他自己也担心陆明烛的伤势,先前不过是多年来所求一朝成真,不免激动难以自持,可心里还是觉得懊丧万分,就像是怕自己去同何予德说几句话,回来陆明烛就会凭空消失似的惴惴不安。   这里究竟是隐元会的营地,人多眼杂。就算是到了夜里,以陆明烛的耳力还是能听见有人用轻功高来高去地从附近掠过。大约是隐元会往四面八方派出去的探子,有些多少是夜里才来接头的。他睡不着,只反复想着白天的事情,想得太过入神,也就渐渐听不见那些来来去去的声音了,甚至连有人摆弄开窗子摸到他床榻边的时候,他才倏然发觉,立时就吓得一个翻身去摸枕头旁边的弯刀。   “嘘,是我,是我,把刀放下。”   他听出这是叶锦城的声音,这才心神一松,不由得怒道:“你这是干什么?!从哪儿进来的?!”   “我翻窗子进来的……”叶锦城好声好气地凑上前来,“你别生气,我想你嘛。”   陆明烛没说话,只是心里微微一动。他突然想起一些已经被遗忘了许多年的事情。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叶锦城每每来找他,也曾经是这样,不愿意走门,偏只爱翻窗。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很多人离去了,很多事都变了,可有些东西依旧从未改变。这念头只是稍纵即逝,陆明烛无声地向里面挪动一下,让出一块地方来,嘴上却还是没什么好声气。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干这种事情……今天林师侄说的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别乱动,听见没有?”   “……我知道你伤没好呢,没打算干什么啊,”叶锦城可怜兮兮的,“我就抱抱你,不行吗?”   话虽然这么说,可现在叶锦城躺在身边,即使有伤在身,连陆明烛自己也不由得觉出一阵阵躁动,不得不尽力按捺着,只拍掉叶锦城在他腰间摸摸索索的手,道:“老实躺着别动,不然就滚出去。”   “……哦。”叶锦城看似老实地答应着,手上虽然不敢再动,却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鬓发,随即又亲了一下,“你在想什么呢?”   “别指望我满心就想着你。”陆明烛没好气道,“我想我家徒弟。”   “哦,他啊……对了,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从狼牙军手里逃出来的那次,九霆把他送回教中据点了。现在大约是我师弟师妹带着呢,我明天写封信问问,看看能不能叫明灯把他送过来。”他只觉得刚一提到陆明灯的名字,身边叶锦城就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啊,你是说你师弟啊……”黑暗中叶锦城抬起一只手捂住脸,“上次在洛道……你还记得吧?你被江津村村民扣押的时候,我去见他了。他可是把我打得好惨,到现在想起来……脸还觉得疼呢。他要是把嘉言送回来了,见着我跟你在一起……大概会把我废了吧?”   他那声音差不多是怯生生的了,显而易见上一回陆明灯是真的下了狠手,把他打得怕了。陆明烛愣了半晌,终于哑然失笑,忍不住又起了逗他一回的心思,便道:“……那是自然的,我这师弟,恨你恨得牙根儿痒痒,这回再见到我同你一处,定然还是要打你,我可拦他不住。你要是怕了,趁早就回你的杭州去。”   “我有什么好怕的?”叶锦城的声音发虚,却还是凑过来,又亲了他一下,“他便是再怎么打我,我也受得住。”   (一八五)   又过了几日,不仅是陆明烛的伤势渐渐好转起来,连整个战局似乎也跟着大好了。这一日叶锦城刚把早上的药端给陆明烛,就听得外头一片喧哗,随即转成狂欢似的兴奋。两人还没来得及出去看,就听见门板被捶得砰砰作响,才开了门,便是何予德一头撞了进来,平日里那老谋深算的沉稳模样丢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兴奋得红了一张脸,一把抓住叶锦城,道:“驻军那边传来消息说,洛阳收复了!要不是上次那张城防图,可能还得多费好大一番功夫呢——老叶,还有陆掌使——你们可立了大功了!”他说着猛拍一阵叶锦城的肩膀,随即没头没脑兴奋地走开,想了想又转回来,“咦——对,我怎么高兴得把正事给忘记了,今天晚上设宴庆功,陆掌使,听说你伤势也好了,一定要来啊!”   叶锦城平日里不怎么喜得看见他,此时却也忘了呛声,笑着应了。陆明烛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虽然历经许多周章,可事情最终还是皆尽圆满。白天很快过去,傍晚的时候两人各自收拾赴宴。   席上人多,不仅有隐元会众人,太原城联军方面和河东商会等等皆在其列。洛阳收复,太原方面免去许多重压,着实值得庆贺。叶锦城在席间总被三番五次地提起,许多人来找他敬酒,这是庆功酒,他不能不喝,陆明烛伤没好全不能喝,他又不免替陆明烛挡着,三巡下来也支持不住了。眼见话题已经转向太原城重建的事情,叶锦城也无心在这件事上找补些什么生意来做,又觉得酒意上头,便悄悄同何予德打了声招呼,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喂,你在看什么呢?”商南星戳了一下身边的林巧巧,“整个营地,就数你整天吃个不停,现在难得好酒好菜,你怎么反倒心不在焉了?”   “……我看叶师叔走啦,今天就数关于他的话题最多,他这是要去干什么,等会儿大家肯定还要找他的——”林巧巧嘟嘟囔囔的,一双眼睛越过好几张桌子一直往主位席那边瞟。商南星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人群中陆明烛也站了起来,稍微点头寒暄了几句,也一径悄悄往后面去了。   “哎呀,陆前辈也走了呢……”林巧巧正在喃喃自语,冷不防商南星又戳了她一下道:“对了,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他们两个算是怎么回事?之前同他们一起出过两次任务,这两个人从头到尾也没几句话好说,把气氛弄得跟深山古洞没什么两样,怎么老叶这次回来之后,倒像是要好得很了,天天凑在一起?”   “……啊?哦,这个啊,”林巧巧终于把眼神收回来,意味深长地在商南星脸上转了一圈,“想知道啊?你自己去问他们就是了。”   商南星只觉得她那眼神怪怪的不怀好意,不由狐疑道:“你不是在害我吧,叫我去问……问什么?之前是我大意,害得事情搞砸,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了,我可不愿意再去得罪人。你这丫头,整天一口一个叶师叔陆前辈的叫,怎么不见你对我有点诚意?”   “商道长,因为你啊——”林巧巧拖长了声音,“根本就没有半点长辈的样子嘛!再说了,我没害你,你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又好了,自己去问呀,现在他们到后头去了,正巧没人,就算问不出来,也不怕尴尬呀!”   远处的正院里酒宴正酣,从这后面听来,也依旧能听见那一片叫人安心而且喜悦的喧哗。叶锦城走了两步绕到马厩附近,想自己动手把马牵出来,再去前头问问陆明烛要不要一起先走,可一阵酒意上涌,伸出去的手虚晃一下,只能无可奈何地扶到墙上。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把他扶住了,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是谁。叶锦城一时没力气转身,只能以手加额平复了一会儿。陆明烛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来,贴得很近:“……酒喝得太多,不舒服了?”   “没事没事……”叶锦城连连摆手,却实在是颇有些难受,忍不住口出怨言,“该死的老何,都要怪他,本来以为就是吃个饭,谁叫他在众人面前把之前的那点事到处宣扬……一个两个的都来敬酒,还都有头有脸,不喝都不行……他害了我多少次了——下次有了机会,我一定把他——”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难受,不由得噤了声。   陆明烛失笑道:“算了吧,何先生是为着你好,他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是觉得你以前忍辱负重,这一下可不是给你讨了大便宜了?先前洛阳城里都以为你跟狼牙军混在一起,现在可算是给你洗清了。隐元会的势力到处都是,以后何愁他们不分给你大生意做?”   “……我又不是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才来这里的。话说回来,要是真怕坏了名声,我何苦做那种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有没有生意做,我也不在意,”叶锦城的声音晕晕沉沉的,可是很清晰,“可是……”他说着突然在黯淡的月光下抬起头来瞧着陆明烛,“……我把你给找回来了。就算……再多受几倍的苦,也值得啊。”   他这话讲得太直白了,陆明烛一时默然无言,只是心里陡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份感觉太热情,叫他脸颊上一下子发了热。所有人都在前院,这马厩附近根本没有人,只有天上月色朦胧,和不远处廊下悬着的灯笼昏暗,格外增添了点暧昧不清的气氛。陆明烛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过来点。”   “嗯?”叶锦城大概是还有点头晕,虽然不明就里地反问了一声,却还是顺从地靠近了些。   “……你过来,让我摸摸你……”   陆明烛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能讲出这样的话,说罢只觉得心中一动,随即脸颊火烧似的烫起来了。但是他也不想管这么多,只是将左手探进叶锦城的衣襟里,另一只手撩起衣服下摆,探到叶锦城双腿之间一阵摸索。   天气寒冷,他手凉了些,叶锦城又没料到他来这么一出,被他摸得措手不及,气息一下子乱了,只觉得先前喝的那些酒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喘息着伸手把衣摆下陆明烛的手攥住道:“……好明烛,你乱摸什么?这是在外面……”   “在外面有什么关系?”陆明烛咬着他鬓角一绺头发,湿热的气息在耳垂旁边慢慢翻卷着,“……又没有人,我就想摸摸你,不行吗?”   叶锦城靠着身后墙壁,叹息似的喘了口气,反手一把搂住他。两人紧贴在一起,粘腻又不紧不慢地亲吻着。陆明烛原本梳拢到一边的头发被抓散了,叶锦城的腰带松松垮垮地散下来,陆明烛的手隔着里面那层亵裤,一下下地搓着手里渐渐硬热起来的阳物。舔吻带来的濡湿的水声,衬着隔了几道围墙的人声,反而显得更加清晰了。就这样下去——就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就算知道这是在外面,两个人也谁都不愿意停下,难分难舍地纠缠得越发紧密。叶锦城本来喝了酒,只觉得格外燥热,可更加热烈的是陆明烛断断续续的喘息,叶锦城转过脸,凑近了正想要亲吻陆明烛半阖起来的眼睛,却觉得下身的抚弄一下子停住了。他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去,却见院墙转角的地方一个白寥寥的影子——是一身道袍的商南星站在那里,正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神情望着他们。   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搭在他右肩上的那只手一下子就因尴尬而哆嗦起来了。这马厩附近差不多是黑灯瞎火,空无一人,他们两个人衣衫不整地纠缠在一起,是个人只要看上一眼,再蠢也能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叶锦城还未及有所反应,商南星已经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那声音活像是在野地里遇见了狼,或者是大白天撞到了鬼。虽然那边酒宴正酣,什么也听不见,可是商南星这一声着实不小,叶锦城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倒是被他这么一吓,只觉得先前喝的酒立时化作冷汗出了。   陆明烛也被吓了一跳,又在这时候突然想起上次去军械库盗取城防图的路上,商南星说的那些话,也不由得汗毛倒竖,偏偏又无法解释,一时尴尬到了极点,竟也愣在那里默默无言了。三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商南星突然直跳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想上茅房,走……走错路了!你们……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他说着像阵风似的拔脚狂奔而去。叶锦城本来酒意驱赶情欲正在上头,两人又刚抛开多年积怨,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这样被他打断,尴尬之后不由得勃然大怒,一面大骂了一句一面伸手去腰后摸剑,刚踏出半步,身后陆明烛就一把把他拽住了,隔着黑暗叶锦城听见他声音都难堪得颤抖了。   “……你……丢死人了……你还要去哪儿啊……”   “上次正事就是他坏的!”叶锦城暴跳如雷,大约是酒劲上来,也不管前头能不能听见了,喊得山响,“这次又是他!又是他!今天不打断他的腿,老子就不姓叶!”   “……好了,好了!”这没羞没臊的事情本来是陆明烛先挑起来的,先前的胆子比谁都大,此时却羞得声音都磕磕巴巴,“……别……别去闹事,商道长是个……实心眼儿,你也不能怪他,他之前说过的啊,他觉得天下没有男人会……会……”   “好,我不揍他!”叶锦城突然把搁在剑柄上的手抽回来,他先前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一下子醒了不少,人不晕了,倒是借着另一股新起的燥热,一下子把陆明烛抱了起来,“我今天就教教他,叫他长长见识!”   “喂!叶锦城!你干什么呢……放我下来……你他妈的放我下来!”陆明烛不及防备,一下子被抱起来双脚离地,立时急得满脸通红,“你闹什么!这是在外面,等下前面酒宴散了还要回去呢——叫人看见了怎么办?!”   “好明烛,你现在知道怕叫人看见了,”叶锦城笑眯眯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先前撩拨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所有的人都在前头参加酒宴,这院落后头的许多房间尽数空着没人。陆明烛被他抱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直接搁到桌子上被解了裤子。虽则尴尬万分,耳热心跳,可他实则想得厉害,推拒了两下也就随叶锦城去了。从少年时代,他就行事谨慎,只有多年前与叶锦城在藏经殿里行事算得上是出格之举,后来多年踽踽独行,再未曾做出半点逾矩之事,眼下同叶锦城重归于好,竟然又成了这样。他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一个规行矩步的人,可只要同叶锦城做了一处,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失去控制。   明明一滴酒也没喝,陆明烛却觉得头目昏沉,双颊简直要烧起来了。云里雾里的快感让他双手变得绵软无力,只能使出一点仅剩的虚劲,泪眼朦胧地看着叶锦城伏在双腿之间低头吮吸舔吻。濡湿的口腔将他尽数包裹进去,带出一连串的湿润水声。陆明烛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不堪入目,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将双腿分得更开,后腰紧绷地向上反弓着身子。叶锦城一手拢住下头两粒饱涨的囊袋,另一只手扶在阳物根部扣紧,随即连着做了几个深喉的动作,陆明烛猝不及防,拖长了腔调呻吟起来,高潮带来的痉挛的快感让他两腿不由自主地拧绞着叩在叶锦城后背上。硬的靴子后跟儿明明敲得后背生疼,但叶锦城此时也感觉不到了,微凉的白浊黏液一下子就从嘴角溢出来,他吐出那犹自在轻轻颤抖着渗出白液的阳物,把浸得湿漉漉的粘腻手指探向后头紧闭的入口。   那里紧得要命,简直送不进去。叶锦城急得要命,正在那里费尽心思地开拓地方,却没想到陆明烛比他更急,也不管褪下来的裤子还挂在一边小腿上,从那桌子上直跳下来,一下子就反手将他按倒在地上。他跨坐在叶锦城腰上,双手哆哆嗦嗦,好容易将叶锦城的裤子除下去一截,便一手握着那硬挺的阳物抵住入口,沉腰往下面坐。   两个人到底都是太急了,多年未曾做得这个事情,那地方本来就已经不太习惯,先前又未及充分扩张湿润,才顶进去没有一小半,便只觉得干涩得寸毫难移。纵然是陆明烛再情动难抑,也不敢再使力往下硬坐,情欲烧得他有点神志不清,一时进不去,却也不舍得退出来,只能双手扶着叶锦城的肩,带着哭腔道:“……慢……慢点,我好痛啊……”   “……你哭什么哭?”叶锦城坐在那里进退两难,不知道是一样被情欲烧昏了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竟然也是眼泪汪汪的模样,“还叫我慢点……我也很痛啊……”   (一八六)   一时不上不下地卡在这里,实在叫人难熬。原本喝了酒的是叶锦城,可现在被情欲逼得更加懵然无措的反倒是陆明烛了。半跪坐在那里无处着力,可结合的地方痛楚混杂着久违的快感一阵阵翻涌上来,很快就叫他没有力气了,只能双手按着叶锦城的肩,潮红着眼圈儿把乳尖送上前去。   叶锦城偏头用牙尖咬住一边轻轻碾压,立时就听到陆明烛发出呜咽似的半声,绷紧着腰杆喘息起来。叶锦城下头被他咬得一紧,全身也微风过林似的掠过一阵颤栗,那结合的地方竟然多多少少沁出点黏液来,也不晓得是谁的。他用手捻了捻,只觉得还算滑溜,可抬腰试了试却还是太紧,怕弄伤陆明烛,虽然不舍,却还是抬着陆明烛腰臀想要退出去。但是才一动作,陆明烛就气喘吁吁地偏过头来,只见双颊上飞着两片红云,因为热意和羞耻,鼻梁和颧骨附近一层细碎的棕色小斑点全部浮起来,更显清晰,却衬得带泪的眼睛明晃晃地闪烁起来。   “别!别出去……就这样……”   叶锦城同这双已经不甚清明的眼睛一对视,便只觉得心头一根原本还在克制的弦喀地一声崩断了。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陆明烛却比他急得太多了——叶锦城见他突然反手向后撑着身子,腰下使力,一点点沉腰往下坐。眼下虽不至于像先前那样动弹不得,却还是十分费力。陆明烛眼角泛起一层水光,却犹自只是咬牙忍耐着,钝重而饱涨的痛感逼得他腰里打颤,连带着双手都酸软无力,最后那一点他实在没了力气,只能重重地坐了下去。叶锦城只觉得火辣辣地痛,但那些柔软的内壁包裹着他,蠕动吮吸着渐渐泌出湿滑的液体,这种火辣的痛感很快就被另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快感取代了。他把眼睛从交合的地方移开,只见陆明烛反手向后支撑着上半身,脸上红潮满布,一双眼睛水汽升腾,正用一种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下面。   是真实的,不是梦,真实得简直叫人觉得恍惚了。像这样的梦境虽然难以启齿,倒确确实实是他们彼此都无数次梦见过的情景。叶锦城热血上头,再管不了太多,一手扶着陆明烛的腰,下头死命地顶上去,陆明烛这样骑在他身上,两腿门户大开的样子简直能叫人发疯。   沉重的喘息伴着破碎呻吟和粘腻水声,一下子就响起来了。陆明烛自己前头那一根硬挺挺地翘着,随着他迎合着叶锦城的动作晃荡,前头粘腻地渗落出好一些清液来,模样情色到了极点。叶锦城支起身子,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伸到下头,摸索着陆明烛的阳物套弄起来。陆明烛反手揽住他肩背,两人额头相抵,间或交换一个湿润绵长的亲吻。热情的穴口紧紧挽留着插入的硬物,却又因为不住溢出的湿滑液体进出得更加顺畅,陆明烛气喘吁吁地动作着,这样极深的进入每一次都叫人觉得仿佛永远也分不开了。可即便是这样,也仍旧觉得不够,他想起无数个遥远的、却仍旧在心底留下无限空寂的无明地狱里的夜,这种空寂,反而让下面饱涨又熨帖的感觉更加清晰和舒服,舒服得让他泪眼朦胧地呻吟着想要求取更多。   “……再深点……啊……再深点!再……”   尽管他妄想过无数次言归于好之后的情景,却也绝对没有料到陆明烛竟然这样地热情。这样的呻吟让他差点红了眼睛,只能一偏头深深地吻住他。陆明烛牙关颤抖,毫不抵抗地张开嘴任由叶锦城的舌尖探进来抵死缠绵。叶锦城在他下唇上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随即顺着下巴到脖颈锁骨,一路亲吻下来,搓揉抚慰着陆明烛阳物的手更是加快了动作。陆明烛在他手里硬得不像话,前头不断沁出透明的黏液,弄得叶锦城手心和两人小腹之间一塌糊涂。   “……明烛……我的好明烛……”叶锦城一面下狠劲顶弄他,一面急喘着喊他名字,陆明烛在亲吻的间隙呜呜咽咽地应答,声音低沉又柔软。这屋子里明明没有生火,外头又天寒地冻,可铺天盖地的情欲像是烈焰似的焚烧不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烛只觉得浑身无力,任由叶锦城把他抱起来重新放到桌上。他已经泄了一次,两条腿软得勾不住叶锦城的腰,可下头的穴口仍旧热情地挽留着深深插在里头的阳物,双手揽着叶锦城的肩头任由施为,只能半侧着脸,大汗淋漓地低声呻吟着。叶锦城的亲吻一个一个落在他脸颊上,陆明烛浑身哆嗦,下头一阵酥麻,前面颤抖着又吐出一小股清液,这让他突然挣扎起来,带着哭腔死命地想要推开上面的叶锦城。   “不……不行了,不行了……快停下来……啊……啊!”   叶锦城闻言喘息着应了半声,双手用力按住陆明烛腰腹狠狠抽送了几下,这才弓着腰不动了,只见小腹和腰侧的线条轻轻颤抖。这一幕被陆明烛看得清清楚楚,陡然一股极满足又极羞耻的感觉像是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迫得他只能抬手挡住眼睛,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颤抖叹息。片刻之后叶锦城汗津津的身子覆上来,遮着眼睛的手被拿开了,温柔的亲吻落在眼皮上。   高潮的余韵退去,陆明烛舒服得昏昏欲睡起来。叶锦城在用手绢擦拭他身上的汗水和乱七八糟的痕迹,然后帮他把衣服拢好。这样的情境很难让人不想沉沉入梦,周遭安静而又温暖,叶锦城弄出的那些声音,也叫他觉得无比安心了。   “……等等!前头怎么没声音了!”思及此处,陆明烛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只是腰上酸软,脸上不由自主地变了颜色,“前头结束了是不是,他们要是找过来……”   叶锦城本来也有点发晕,他先前喝了酒,那点酒劲伴随着情事之后的满足感,他其实比陆明烛还想睡觉,本来正借着这不紧不慢的收拾动作在那里慢慢醒酒,此时被陆明烛这么一说,不由得一个激灵,偏偏外头果然有一阵喧哗逐渐靠近,竟然真的是前头的酒宴散场了,众人纷纷涌向这后面的马厩来牵走马匹,还听见有人零星的对话之间在询问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   两人慌慌张张地把衣服穿起来,活像是一对河畔草丛里被人惊了的野鸳鸯。叶锦城环顾一圈,从这屋子的后门溜出去。一直到众人找了一圈也没见他们的人影,只好各自散去之后,两人才到马厩那里牵了马,回隐元会据点。   只是格外不巧,刚到那院子门口,就见叶九霆和商南星正站在那里说话。叶九霆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回来,自然是不奇怪,只是道:“师父,你们方才去哪里了?”   “他喝多了,我带他出去吹吹风。”陆明烛看着商南星,想起方才那一幕,只觉得尴尬万分,又怕叶锦城还记恨着之前的事,闹出点什么来,手心都出汗了。可商南星似乎比他们还紧张,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只是含蓄地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叶锦城也还算是克制,跟着陆明烛进里头去了。   叶九霆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神色掩都掩不住,只转头对商南星叹道:“总算是结束了……师父也回来了,真是好。商道长,说起来今天的酒宴,好多大人物都在场,可真是长见识。”   “是,是……长见识,”商南星一手捂着脸,讲话呻吟似的,“……我今天真的是,长见识了……”   众人忙了一晚上,早就累得各自去休息,据点里头已经一片安静了。叶锦城把屋子里的炭火拨旺,热气很快就暖融融地升起来了,他拧了热的布巾走过去,陆明烛正坐在榻上把肋下的绷带拆开,只见那上头还是洇了一抹血迹。   “哎呀,你这……”叶锦城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愧疚道,“都是我不好……本来想着小心些,结果还是……”   陆明烛摇头打断他道:“没事,早都长好了,就一点点,再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他话没说完,脸却先红了。大约是他自己也察觉到了,立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叶锦城看着他那副样子,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真是奇怪,活了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几天脸红的次数,倒像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实在叫人无地自容。陆明烛无心再仔细打理,只是挡开叶锦城的手,草草地将那点血迹抹去,洒上药包好,转身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叶锦城没说要回自己房间,他也没赶叶锦城出去——只因为着实舍不得。   不多时叶锦城从另一面掀开被子上来,榻上两条被褥,两人各占一边,背对背在那里睡着沉默无声,先前在外头那么一场癫狂,明明又累又困,却谁都睡不着。先前在逃亡的路上,在某个镇子上一间又小又旧的邸店里,他们也是这样背对背睡着——尚未经历同生共死,谁都纠缠于往日那些解不开的恩怨,各自沉默无声,却又哪里想得到还能有今日。   这样背对背的沉默没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先转过了身子,横竖只没有片刻,他们就又紧紧搂在一起,无言以对不要紧,只要有沉默而且绵长的亲吻,就足以填补沉默的空缺。叶锦城腾出一只手把被褥拉上来,温暖又柔软地将两人都罩在里头。陆明烛大丛的头发被摩挲得沙沙作响,他伸手摸到叶锦城的鬓角,用指尖温柔地来回抚触。叶锦城大约是被他弄得痒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低沉的笑声,这么窸窸窣窣地闹了一阵,他突然反手攥住陆明烛的手腕,喘着气低声道:“消停点,不然就别睡了。”   “……那就不睡了。”陆明烛亲了他一下,喘息也渐渐沉重起来。叶锦城把他的手挪回去按住,正色道:“你伤还没好,等你好了什么时候不能做,就是死在你身上,我也愿意。”   他这话说得陆明烛脸上一热,还好此时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出来,也就老实不再动了。两人沉默无声地挤在一起,就像是先前那不知几何的山林雪夜里,在呼啸的寒风中,他们也是这样挤在一起,紧紧搂抱着汲取一点温暖。只要一想起之前那样的绝望困境,眼下就变得太过完满——太幸福了。多年执念得偿,梦境成真,说的就是眼下这样的情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叶锦城低声道:“言儿什么时候来?”   “就快了……”陆明烛的声音有点模模糊糊的,好像是快要睡着了,“昨天我接着信了,明灯他们已经启程,大概再有几天就能到了吧……”   他说着说着,却发现叶锦城突然沉默下来,一想明白这沉默的缘故,不由得睡意荡然无存,只是笑着支起上半身道:“你是听说我师弟要来,怕了?”   “我不怕,”叶锦城突然正色道,“……明烛,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你师弟要打我,我也完全没有什么可辩驳的。只是……只是……”他说着声音也犹犹豫豫起来,“你能不能跟你师弟说说……不要打脸?”   陆明烛忍不住大笑出声,一面笑着一面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你自己护着点吧,要是你破了相,我可不要你了。”   叶锦城撑不住终于也笑了,转而摸了摸陆明烛的头发,道:“睡吧。”   (一八七)   数日过去,陆明烛多数时间还是在养伤,叶锦城要忙的事情可多了许多,先前在洛阳的产业原来尽数被狼牙军没收,现下洛阳收复,便有洛阳府的信件陆续传来,要他去盘点之前的产业,以便归还交割。   那头愈催,他却借口太原这面诸多事情要应酬,反而越发地不肯去,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与陆明烛刚刚冰释前嫌,重修旧好,哪里舍得离开。陆明烛劝了他几次,他也不听,只好作罢,不得已派了叶九霆回去处理。陆明烛自己这一面,只是急着等待陆明灯将自家徒弟带来。可是承上次叶锦城说的那番话,他也不禁有点担心起来,因为他知道师弟是绝对不会再轻易接受自己同叶锦城的和好,只怕不是简单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的。   信已经来了数日,陆明灯他们却还没有到。洛阳刚刚收复,未必没有狼牙军余党,这一路过来,也许仍旧不怎么太平,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陆明烛坐在窗下调息,却总是心神不宁,只好睁开了眼睛,适逢叶锦城从外头走进院子里,一面走一面脸上浮起那种怎样都忍不住的笑容。   陆明烛见他笑得奇怪,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待他进屋来,便问:“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的,说出来我听听?”   “啊……啊?”叶锦城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自己方才的模样被陆明烛尽收眼底了——也许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以至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偏头想了一刻,只见脸突然就红了。   “……没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抬手挠挠头发,很是不好意思,“白天在外面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晚上回来就能见到你,我就会忍不住一整天都要偷笑。”   他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带着脸都更红了。陆明烛听见他这么傻里傻气的话,又看见他脸上两片红云,也忍俊不禁起来,可只笑了两声,就有另一种沉甸甸的感慨随之而动,他收了笑容,不由自主发出半声叹息。   “你怎么了?”   “我啊,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了。”陆明烛把手肘搭在膝盖上,换了个姿势坐着,“以前……就是在长安的那个时候,你也常常这么脸红的,像是真的一样……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怀疑过你几次,但是每次瞧见你那个样子,也就尽数打消了,”他说着又苦笑了一声,“结果呢,被你骗得好惨。”   他这样一点掩饰也没有地把话说出来,倒足以显示他对以前叶锦城欺骗之事差不多是彻底放下了。叶锦城站在那,听他这样讲,不免一阵心痛,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明烛,你说得没错,只是你忘了一件事……讲的话,做的事,神态动作,举手投足,都能骗人,唯有脸红……是装不出来的。”   陆明烛一愣,不由得抬头看他了。再仔细一想,竟然发现的确如叶锦城所说,只有脸红是装不出来的。他正在琢磨这话后面所包含的意思,叶锦城已经坐得离他很近,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以前说的话……有许多都是真心的。只是当时执念太深,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陆明烛没再搭腔,只是凑到近前,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他的手同叶锦城的碰了一下,后者却几不可辨地微微一个瑟缩。   “哎……你怎么了?”   “没事。”叶锦城疼得直吸气,苦笑着把手抽回来,“手上生了冻疮罢了,这几日天气太冷了,说起来今日天阴阴的,不知道是否又要下雪。”   “给我看看。”陆明烛抓着他一只手要看,叶锦城抽了几次抽不回来,只好随他去了。只见手背又红又肿,正是还未完全发作出来的冻疮,十个指甲也是淤紫的颜色。陆明烛记得他说过,这是旧年缠绵病榻,血脉不通所致。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还未言归于好,他听了只觉得这自是叶锦城的报应之一,满心痛快,现下再看到,竟然又只觉得心疼了。   “怎么不擦点药?”   “擦什么都没用,内里的问题。”叶锦城倒像是很无所谓,“这几年倒像是好得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长在脸上……”   “除了你那一张脸,你还知道些什么?”陆明烛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下,“说了几回了。”   “说起这个来……”叶锦城沉吟地转过头,“你师弟他们,怎么还不来?你那个徒弟,实在是乖巧聪明,不要说是你,连我都想得要命了。”   陆明烛斜睨着他,调侃道:“怕了?”   “没有,我担心路上不太平。”   “怕了就直说,”陆明烛笑得前仰后合,“其实你原也用不着那样紧张的,明灯又不能吃了你。哎,不说了,我明天去找努布罗,请他给你配点擦手的药。”   一路上寒风凛冽,里头又开始渐渐夹杂着细小的雪花了。谷清霜给陆嘉言罩上兜帽,又把他往怀里揽得更紧了点,这才转头对另一边的陆明灯道:“离太原城越近,你眉头反而皱得越紧,到底在操心什么?”   “想起师兄就是为了去救那姓叶的,才闹出这许多故事,我就心烦。让他死了,多清静!”   谷清霜已经清楚之前的事情,知道最早事起自家师兄,反倒叶锦城是被连累却无怨言的那个,她是个心思清明的女人,眼下也觉得陆明灯这话稍有些偏颇,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陆嘉言道:“师叔,你们在说叶叔叔么?他很好呀。我在他家里住了许久,师父那段时间间或也会去的……我觉得师父倒是挺在意他的。”   小孩子心思单纯,想不到那许多,因此这番话说得自然,只弄得两个大人都愣了神。陆明灯脸色一阵阴阳变幻,半晌之后撇了撇嘴,不屑道:“怪道有句话叫做认贼作……”他话没得空说完,谷清霜丢了个眼色过来,只好忿忿地咽回去了。   一行人进了城,寻找隐元会的营地,其时天色已晚,营地里灯火通明,更有许多下值来交接事务的人,热闹得很。陆明灯走在前头,谷清霜怀里抱着陆嘉言,刚走到里面,陆明灯便一眼瞧见最里面屋檐下灯火阑珊处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自家师兄,另一个正是那该被千刀万剐的叶锦城。两人正站在一处说着什么,只见叶锦城抬手向某个方向指了指,讲了两句什么话,陆明烛也就顺从地望过去,脸上浮起笑容来。   陆明灯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股气急败坏的热血直冲头顶,简直要把天灵盖都掀起来了。自从大光明寺后,他再也没见过师兄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后来每逢朝圣之日热闹的集会,或者是团圆的时候,他也能看出,自家师兄是连笑容都带着阴影的。而方才看到的神情,也就是在——陆明灯想了一下——二十年前,他和谷清霜应邀到杭州时,才在师兄脸上见到过。完了,完了。一时之间他想不到别的,就只有这两个字,像是幼时每天听见的长老单调的诵经声一般,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回荡着,又仿佛此时此刻这院子里所有人,所有物件都转过来对着他,嘲弄地讲着这句话。   他不晓得自己的神情已经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   “师父!师父!”   欣喜的尖叫把他警醒了,转头只见陆嘉言从谷清霜怀里跳下来,一面大声唤着一面飞奔过去,一头扑进陆明烛怀里。陆明烛笑逐颜开,将徒弟抱起来举高,连转了几个圈。从这里可以看见叶锦城也笑了,可是笑不到两声,便像是预见到什么危险似的,倏然转头往陆明灯这里看来。两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恰如冰水滴进滚油里头去了。陆明灯气得哆嗦起来,谷清霜伸手想拉人,却没拉住,陆明灯矫捷得像是捕猎的野猫,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就只见一道人影分开人群飞扑过来,随即地上两人滚成一团,然后是拳头落到人身上的闷响。陆明灯气急败坏之下也忘了用武功,只是拳脚相加地往叶锦城身上招呼,那头一下就打在脸上,叶锦城被他打得懵了,也忘记招架,连着又挨了好几下。   陆明烛原本正忙着跟徒弟亲热,想也没想就躲到一边,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躺在那里,一时连抬手格挡的力气都没了,陆明烛眼见不好,连忙放了陆嘉言,冲上去将陆明灯架开。   “别打了!师弟!住手!住手……有话好好说!”   外头的隐元武卫早就被惊动了,提着刀剑纷纷奔进来匆忙将两人架开。陆明灯脸颊气得通红,披头散发,犹自嘶声对陆明烛喊:“你拦我做什么?!你拦我做什么?!你说他该不该打!该不该打?!”   陆明烛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出,却没料到如此猝不及防,一时十分尴尬,脸上眼见着也就红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两个隐元武卫把叶锦城从地上架起来,只见眉骨上开了个口子,沾得脸上血迹斑斑,不过人看起来倒还清醒,只是连连摆手,示意众人散去。   “没事……我没事!有点误会……”   林巧巧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借口上药把他往外推。叶锦城被打得懵了,也就跟着往外走。陆明烛心疼他,想跟上去查看情况,但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扫师弟的面子,只好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不多时何予德匆忙赶来,将众人劝走,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角色,把场面稳住了之后,就鳝鱼一般又滑得没影,只留下陆明烛师兄弟两个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陆明烛把陆嘉言抱给隐元武卫,尴尬道:“师弟,师妹,你们跟我来。”   一直到掩上门窗,三人之间气氛都静得诡异。陆明烛给两人倒了茶,这才试探着开口道:“师妹,你知道明灯看见叶锦城就要跳脚,应该拉着他一点的……方才那么多人,总是不太好……”   “我没成心想拉着他。”谷清霜没好气地脱口而出。   陆明烛没有料到她也怨气这样大,一时只能沉默了。三人对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着实难堪得够呛。很久之后陆明烛才低声道:“师弟,我知道的……你是为我着想。”   “我为你着想?呸!我就是看他不顺眼!”陆明灯阴阳怪气道,“你自己不想,我就算想破了头,又有个屁用!我早说什么来着?不要再管这姓叶的,你可好,非要蹚浑水,要去救他,莫名其妙把人救到太原不说,现在可把自己给蹚进……进……”他大约是实在说不出“把自己给蹚进去了”这样的话,只能硬生生截断了话头,“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了!”   他越说越大声,动了肝气,喊起来了,慌得陆明烛连道:“低声些!好师弟,低声些!”   “我有什么可低声的?!我方才就想说了,你把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作甚?!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丢人,也是那姓叶的丢人吧!”   “哎哟!我求你了!小声些,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别忘了……”陆明烛脸都红了,“这里是隐元会!隐元会!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想看着师兄被他们寻开心啊?”   陆明灯不情不愿地竭力把那股气压下去,住了口,只是瞪着他。陆明烛缓了一刻才道:“有些事情……你们不在场,是不清楚的。”   他似乎在陆明灯来之前就仔细思索过,现在干脆从去军械库盗取城防图那一段开始,一五一十将所有事情都说给他们听。屋内灯火摇曳,只有絮絮的说话声。陆明灯沉默不语,谷清霜听了一多半,双手掩起脸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陆明烛从头到尾说完,自己也沉默下来了,三人这样对坐着,良久谷清霜才道:“……师兄,我们也知道,多年来你孤身一人不易,这姓叶的,纵使我们相信他不再像当年那样存心欺骗你……可是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你想想这些年来……你自己,当真不介意么?”   陆明烛半低着头,灯火下他低垂的一束束发卷,给脸颊笼着一层温柔的暗影,原本硬秀的轮廓柔和不少,但又自有一种坚韧。   “……我愿意相信……我愿意再相信一次。不仅仅是相信他,更是相信我自己。”   谷清霜究竟是女子,本来就心软,多年来一直心痛师兄的处境,原本也就不忍再说什么,听见这话,鼻子一酸,眼圈儿也跟着红了。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个他们艰难走到葱岭脚下的冬天。寒风吹不走无数的星光,它们从苍青的夜空里落下来,照耀在晦暗的碎石荒滩上,年轻的陆明烛坐在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里,对她说,师妹,我已经不再想他啦。从此不再想一个人,也不再相信他人,看似是一种幸运,可也许另是一种更深的不幸。多年前陆明烛那样的语气刺痛了她,她为师兄难过,却束手无策,既然师兄如今愿意再次相信——情深清浅,缘起缘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突然觉得他们不该再多说什么,只好转头看了一眼陆明灯,只见后者满脸戾气,一言不发,不由得担心起来,推他道:“……你也说句话吧——”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即是叶锦城的声音,焦虑、愧疚又沙哑:“明烛,你在里头没有?你师弟师妹呢?放心,我会好好同他们说的,就算是他们再要打我,也没关——”   他话还没说完,门突然从里面一下子开了,出来的正是陆明灯。叶锦城吓得不轻,却也没躲,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陆明灯犹自咬牙切齿,看那模样似乎真的是想再给叶锦城几下,却忍住了,只是不屑地递了个眼色,转身往外一径走了,谷清霜扫了叶锦城一眼,也叹了口气跟上去,随即是陆明烛追出来喊:“明灯!哪儿去?”   “……回家生孩子去!”陆明灯头也不回,只没好气地大吼了一声,直喊得谷清霜气急败坏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啊?!”   “这是……怎么了?”叶锦城莫名其妙,只是抚摸着脸上的药贴。   “大概……没事了吧。”陆明烛一手扶着门,喃喃自语,又转头扫了叶锦城一眼,“你以后可事事自重,再有点什么,明灯能把你的头给拧下来……进来吧,我看看你的脸。”   (一八八)   自陆明烛终于卸下心防以来,叶锦城夙愿得偿,当天晚上就仿佛是熟门熟路地翻了窗,可今天晚上站在屋子里,却像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了。陆明烛倒是很自然,简单收拾了一下将被褥铺好,招呼他过去坐。   “要不,我今晚还是出去睡吧……万一……”叶锦城局促不安,时不时抬手摸脸上的药贴,“万一要是……”   “别摸了!”陆明烛用力拍开他的手,“让我看看……万一什么?你还怕夜里明灯能提着刀来砍你?瞧瞧你那点儿出息。”   “……言儿可今天才来,我看那孩子想你想得紧,你不陪他?”   “他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从我收他的那天起,也没一起带他睡过觉。”陆明烛的语气果断,“我什么时候都能陪他。你不老实呆在这里,要是明灯气性上来,找你去会个夜局,你到时候可别哭!”   他一旦决定原谅,也不愿意忸怩作态,因此不想装模作样地撵叶锦城出去。叶锦城哑口无言,只好默默地坐在那里听他讲。陆明烛正数落到顺嘴,却听到外头几下敲门声,叶锦城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陆明烛示意他别动,走过去拉开门。   努布罗站在外头,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他却像是不怕冷一般,还穿着那苗疆的单薄衣饰。见了陆明烛,立时笑道:“我来送药。”   陆明烛道了声谢,要把他让进去,努布罗却笑嘻嘻地摆着手,不肯进门,只是往里头那个方向一努嘴儿,低声道:“叶兄弟,是,在里面吧?”   陆明烛点点头,又觉得努布罗神情奇异,像是在掩饰什么,不由得奇怪起来。他先前只拜托过努布罗给叶锦城做些擦手的药霜,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正在莫名其妙,却见努布罗先是摸出两小盒药膏来,道:“这个是,林姑娘给的,脸上那口子不能沾水……这个是你那天,提过的,擦手的,药霜。这东西……热性,擦的时候,会痛。”   陆明烛连声道谢,刚把东西接过来,努布罗却伸手又从身上摸出一包东西,道:“这个,也给……给你们!那擦手的药霜里,也有,这个。这一包,可以……吃,”他说着还做了个吃东西的手势,“叶兄弟……多吃点这个!好!”   陆明烛打开看了一下,只见是里头是一粒粒黑黢黢的长圆形东西,倒像是炙干又炒过的什么虫子,看着十分可疑,不由得迟疑道:“这是……什么?”   “九香……虫。我跟你说!这东西,可……难得!”努布罗眉飞色舞,好像异常兴奋,又因为这兴奋,话说得越发不利索了,“这天寒地冻……的,这太原城,里,什么都没有,找点东西可……可不容易!这个……能治滞气……温……温中……兴阳。”   “……什么温中……什么……”陆明烛不懂医道,努布罗又说得坑坑巴巴,一时没有听懂,反问了一句却好像渐渐又明白过来了,脸上也一阵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呃……这个……”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努布罗一面说一面频频摇头,摇了头又点头,“你叫他……吃!这个!陆掌使……你,你也,可以吃。叶兄弟……我上次看过就知道,他,以前亏空了,”他说着伸手又往里头指了一下,“叫他,多吃点!陆掌使,以后你……你也……多,体恤他,悠着一点儿。”   “……呃,等等,我——”陆明烛骤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尴尬万分,一时却又无法解释,正在结结巴巴,努布罗却已经摆摆手,一溜烟地跑得不见影子了。陆明烛茫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直到寒风把滚热的脸颊吹得凉了,才反手合上门,想了一会儿,却又觉出好笑来,背靠着门板忍了好一时,才走进里间去。叶锦城还坐在那里,他先前是怕来的是不相熟的人,造成陆明烛尴尬,才缩在里头没敢出去,此时见陆明烛进来,不由得警觉道:“是谁?”   “是努布罗,我先前请他帮忙配那擦手的药霜,他给送来了。没有什么别的事,早点睡吧。”陆明烛说着自顾自地除下外衫,躺进床榻里面,“药放在这里,你自己擦。”   “……我都说了没有事情,你何苦又去到处找人,落得麻烦。”叶锦城直叹气,一面也躺进被子里,反手向旁边小几上去摸陆明烛方才堆在那里的东西,“这个是药霜……这一包是什么?”   他一面自言自语似的发问,一面把袋子打开了,把里头的东西倒在掌心里看。此时床头只留了一盏灯,光线很暗,他一时看不清楚,凑近些才发现一粒粒黑黢黢圆溜溜的,竟然像是炙干了的虫子,不由得吓了一跳,手上一滑,那袋子里的东西就洒了一多半出来,尽数掉在被褥上。他就算不怕狼牙军的千刀万剐,却怎么也看不惯这些虫子,一时失声叫道:“这……这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是……嗯,是他特意拿来送给你的,叫你多吃。”   “……什……什么?”油灯下眼见叶锦城的脸一层层白了下去,配着今天才被陆明灯打出来的淤青,简直比上次在客栈里听说努布罗要往他伤口里头放蛆虫的时候更加难看了,“……这……我吃这个做什么?!”   他这么问着一回头,却发现陆明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被子拉到头顶上面,盖住脸颊,正在里头笑得浑身颤抖。   “……他……嗯,他说这个……温中兴阳……咳……咳咳——”   陆明烛笑得呛住了,犹自留下叶锦城坐在那里渐渐将脸涨成一块红布。   “……你……你听他胡说八道!他弄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一次是正常些的!什么……什么温、温——”叶锦城一下子就急出一头热汗,再也显不出平日伶牙俐齿的优势来了,“……要死!这都是什么东西!”   陆明烛笑得出不了声,只能看见被褥下头身子拱成一个诡异的弓形,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用一种竭力压抑着笑意的声音道:“人家说了,这东西可金贵,好心送来给你找补,还叫我……嗯……叫我多体恤你,我还没嫌丢脸,你这个不识好歹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锦城从上头压了个结结实实,话头不由自主地就打住了。床榻旁边的灯闪动了一下就灭了,随即一个湿热的亲吻落到嘴唇上来,渐渐随着脖子往下滑去了。陆明烛喘了口气,想要将人推开,却听得黑暗中叶锦城在耳边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不得了了,你们合起来拿我寻开心……我现在就叫你看看,不吃这个,是不是就治不了你!”   冬季的晨曦渐渐浮起在太原城东面的山峦后头,严寒的晨光驻足在城楼的尖顶闪闪烁烁。这点天光虽然还很黯淡,却格外清朗通透,把一夜未停、仍在空中纷纷扬扬的白雪照得纤毫毕现。太原内城还沉眠未醒,只有风从屋顶上掠过的声音,含蓄悄然地唤起一夜温暖的香梦。陆明烛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人替他拉起双肩旁侧滑落的被角掖好,恍惚间一如深藏他记忆里的、二十年前的情境。熨帖柔软的感觉,让他慵懒地挪动了一下,将身子更沉地陷入被褥中,再次香甜地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风从瓦片上漫步而过的声音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了,陆明烛抬眼张望,却听见一声窗页合起的轻响,随即昏暗的屋中叶锦城摸索过来,倒吸着凉气道:“明烛,外面又下雪了。”   “……嗯?又下了?”陆明烛揉了揉眼睛,“天还根本没亮,你起得那么早……做什么?”   “今天跟河东商会的人约好了,要去南面的杏花村那里走一趟……现下四处都在重建,要好些材料呢,倒是多亏老何牵线搭桥……他们说分一笔生意给我做。”他这么说着,却还是掀开被子又钻了进来,也不知道是方才开窗的时候冷的,还是纯粹舍不得起来。   “哎哟,原来是要出去啊……”陆明烛拖长了声音,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趴到叶锦城身上,伸长手臂从床头够到伤药,一面笑了起来,“来,我看看你的脸……你不是最怕丢面子么,顶着这脸今天怎么出去见人?”   “那也没有办法。哎……轻点轻点,疼得要命!”叶锦城叹着气也笑了,“……今天大概要夜里才能回来了。你伤还没好,多休息,不用等我。”   光裸的胸膛贴在一起,叶锦城方才下去吹了一口风,皮肤上凉沁沁的,陆明烛被他冰得颤抖了一下,却还是更紧地贴了上去。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谁都不想分开。半晌之后陆明烛的声音才带着惺忪的意思响起来:“……我今天带师弟师妹去太原附近的明教营地看看……休息得太久了,不好。”   “……也好,你自己小心些,不要累着了。只是他们——”   陆明烛知道他是因为方才提起陆明灯,想到昨天的事情,心里还在担心,便道:“快些起来吧,再不出门,还来得及么?”   “……等等。”叶锦城突然开口,声音里头带着一种沉吟的意思,话头也放慢了,“……明烛,有个问题……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还没来得及问你。”   “怎么?”   “昨天明灯那样的反应……也早在意料之中。摸着良心说……如果我是他,我大概也想要打人。明烛……我还记得,刚重逢不久的时候,你跟我说……你以前在无明地狱的时候的那些事情……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清楚,何谈能够轻易原谅。我当时也以为,你是再也没有可能原谅我的了,可心里却还总是期待着真能有那么一天……不瞒你说——不瞒你说,”他的声音沉甸甸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想过,真的能有这么一天。讲起来可真是丢人……我好后悔,二十年来哭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了。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有点不敢相信……只怕这是一场大梦。明烛,你到底是为什么……还愿意再相信我呢?”   大约是因为紧张,或者是什么别的说不清的情绪,他的声音说到后头便渐渐哑了。陆明烛沉默了好一阵,可环抱着他腰的手臂却没有动。屋子里一时静得要命,除了几可听闻的心跳声,更有昨夜春宵帐暖留下的那种微甜的浑浊气息,被这沉默迁延得绵长暧昧。   “……那大概只是因为,”许久之后陆明烛才开口,那语气沉寂却又坚定,“只是因为我愿意相信。我告诉过你的那些关于无明地狱的事情……也并不是全部,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你。你说你二十年来哭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可我在上了圣墓山之后……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从无明地狱里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哭了。大光明教义上却说,如果眼睛不会流泪,则必然不能清明。我之前一直不懂这句话……现在才明白。不会流泪,大概是因为眼睛里没有任何值得相信的事情。什么都不能相信,又怎么能耳目清静,更何谈追寻光明。你说你一心报仇时什么也看不见,连自己的想法也不能明辨,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后来才知道,我从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叶锦城,”他说着抬起眼睛看他,“叶锦城,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早晨的风着实不小,却分毫没有办法撼动在地上又积了厚厚一层的雪。早先那一场大雪还未曾融尽,现下又下了这么一场还没停,底下的全部结成了坚冰。林巧巧拿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扫帚,站在空旷的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扫着雪,时不时抬起双手来放到嘴边呵气。往北面看去,可以看见太原府高高的城楼屋顶上也尽是白雪。她搓热了双手,抬起来捂着耳朵,却有人伸过手来,把她怀里的扫帚抽走了。   “哎呀,商道长,起得早啊。”林巧巧笑眯眯地打招呼,“怎么今天有空来帮我的忙?嫣姐姐呢?”   “媳妇去杏花村那边了,说是那边的村民有好些需要治伤。我今天没什么事……哎,我说,”商南星扫了两下雪,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你这小丫头,上次可把我害惨了,我——”   他话没说完,却听见有人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走过来的声音,两人一齐转头,却见正是叶锦城步履生风地过来了,哪怕颧骨上还留着昨天那一出的淤青,眉角也贴着药贴,还是掩饰不住那容光焕发的模样。商南星一见他就想起那天叶锦城暴跳如雷的模样,立时萎了,只讪讪地点头道:“哟,老叶,早啊。”   “叶师叔,早啊!”   叶锦城却像是全然想不起之前的事了,只带着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跟他二人打了个招呼,转过院角出去了。商南星最近见他几次,他无不是咬牙切齿的模样,此时突然这般,不由得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对林巧巧道:“……奇啦!他昨天挨了一顿打,外头都传得疯了,都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可倒好,笑得这么开心……是打坏了头不成?”   “商道长!又胡说!我看你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林巧巧直摆手,“人还没走远呢,你不怕被听见啊!再说了,我瞧着叶师叔挺好……嗯,不管怎样都那么好看……嗯,陆掌使也好看……哎呀!哎呀!阿瑶!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吓死我了!”   韦佩瑶肩上落满了雪花,好像是刚从外头回来,此时板着脸,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她先前那最后几句话,林巧巧满头热汗,强撑着嘻嘻地笑了起来。韦佩瑶一只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往林巧巧手上一塞,又转身牵着马儿出去了。商南星在一旁笑弯了腰,用无声的口型给她比了“现世报”三个字。林巧巧神色尴尬,打开纸包来看,里头是六七个肉包子,她一眼就认出来,是隔着好几条街的那家点心铺子做的,大约因为被韦佩瑶贴身塞在怀里的缘故,还是滚热的。   “好了!好了!笑够了没有,再笑不分给你吃了!”   两人坐在台阶上头啃包子。商南星道:“说起来,老叶也是去杏花村那里吧?我先前听何先生说了。”   “嗯,是啊,说是唐师叔他们之前就到那里去了,那边的信儿还是他们传回来的……”   “嗯,对,我也听说了……他俩老在一起……哎?对了!对了!你说他俩为什么老在一起?”   林巧巧闻言,一口吃的在嘴里多嚼了好几下才咽进去,转头看着商南星,用一种慢条斯理意味深长的语气道:“对啊,对啊,商道长,你说呢,他俩为什么老在一起啊?”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好久,只见商南星的脸上渐渐变得五光十色起来,半晌才转头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脸,用一种快要断气似的声音呻吟着道:“……好,知道了,不必再提……我今天又长见识了……”   陆明烛去叫了师弟师妹,一起去明教在太原的据点办交接的事情。陆明灯把脸拉成一块铁板,弄得陆明烛心里也不笃定起来,只怕他想不通又要横生事端。可陆明灯一路过来只是一言不发,所有事情弄了足有一整日,都办完了之后回到隐元会营地的时候,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那院子前头墙檐下悬着两盏还未点起来的灯笼,有个人站在下头,肩上落满了雪花,正是叶锦城。他像是老远就看见了陆明烛,或者说根本就是特意等在那里望眼欲穿,隔着好一段就用力朝他们挥手。陆明烛却颇有点不安起来,只怕陆明灯一见叶锦城,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要动手。   可陆明灯和谷清霜却在后头站住了,开口唤他道:“……师兄。”   陆明烛回头看着他,陆明灯神情复杂,像是想说什么酝酿了很久的话,却又缄默了好一阵子才得开口:“……我想了一夜都没有睡。师兄,我还记得小时候,师父年纪大了,多是你照顾我们,你说起来只是我师兄,可实际如兄如父……我真的只是想到以前的事情,就实在忍不下去,昨天一时情急,你不要见怪。这些年来你是怎么过的,我们不是不知道……清霜为这件事,也不知道哭过多少次。师兄,我心里有气,以前你同他到杭州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你找到相伴一生之人,心里多么高兴,可是后来……我不能不气。可是清霜说得对,这种事情,冷暖自知,我就算是你的兄弟,也不该再多说什么……这些年我也看得清楚,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你就是忘不了他,对吧?”   陆明烛闻言到底还是有点尴尬,只能沉默以对。那边叶锦城大约是以为他们师兄弟在说什么要紧的话儿,也不敢过来。陆明灯往那边沉沉地撩了一眼,低声道:“师兄,你放心,我不再打他了。只是如果他再敢怎样……我要他的命。”   陆明烛闻言又是感动又是有点好笑,沉默了一刻只道:“师弟,多谢了。”他说罢转头,却见叶锦城已经往这边走来,陆明灯冷笑一声,道:“你是还没被打够?”   叶锦城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到底还是站住了,道:“……你要打我,我无话可说。只是如今和当年不同,我现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也不想见到你就躲躲闪闪。”   陆明灯睨着他,良久之后哼了一声,只对陆明烛道:“师兄,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径走远了,陆明烛才转头,用一种似乎觉着有些好笑的语气道:“怎么,胆子还挺大的,也不怕再被打?你知道明灯方才说什么?他说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他要你的命。”   叶锦城抓起他一只手来,搁在嘴边亲了一下。   “就没有他说的这个理儿……什么事都不会有。再说了,”他凝视着陆明烛的眼睛,“再说了,你就是我的命。”   他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讲出这样的话,纵使是陆明烛活到现在见过太多的事情,一阵悸动之下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只连忙抽了手,道:“这营地门口,别拉拉扯扯的……说起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事情谈妥了。我有东西要送到交易行那里,一起去?”   两人撑了伞,缓步往城北去。太原府大殿前头的广场白茫茫的一片,临近傍晚,只有不多的人在其上穿行,在洁白厚实的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迎着从北面吹来的风,无数的细雪扑面而来,两人步上台阶,叶锦城收起纸伞,踢掉鞋面上的雪,突然道:“今天去杏花村那里听人说,到了杏花开的季节,那里好看得像是人间仙境一般……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法跟你一起去看了。”   陆明烛闻言也转身往南面看去。入眼只见天地之间飞雪苍茫,从这殿前广场看下去,太原城无数鳞次栉比的房屋都尽收眼底,皆笼着一层瑞雪,再向南面极目远眺,只见乱琼碎玉交织成细密珠帘,延伸进到无穷无尽的天际中去。从这里确实看不见南面的杏花村,这个节气也看不到杏花盛放,可这冬雪尽掩下的太原城,看起来也仿佛琼楼瑶台一般美不胜收。   “……不要紧,杏花每年都会开,来年再去看也是一样。再说了,”陆明烛抬手把被风吹散的头发拢到耳后,转头对叶锦城笑了起来,“就算没看到杏花……跟你一起去的地方,也一定都很好。”   【终】   番外   要你何用   冷的风吹过庭院,枯枝和衰草沙沙作响,本来盖住它们的积雪纷纷被吹走,可天色阴沉着,好像又要下另一场雪了。   叶锦城从余杭回来的时候,已经看见西湖湖面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冷,往年西湖都是不封冻的。西湖银装素裹,今年的冬景难得,可他一心急着回家,顾不上欣赏那么多。他穿过庭院,小路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再转过一个弯,过了回廊,走到偏院去,这里的雪却是没有扫过的,只有零星几行往返的脚印。   叶锦城笑了。小路上的雪踏上去,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其他地方的雪是下人们扫了,这里的雪肯定是陆明烛让人留着的。陆明烛在这件事情上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喜欢下雪,不让人扫。叶锦城踩着积雪走到廊下,抖掉外氅上的雪花推开门。   “我回来了!”   里面果然只有陆明烛一个人。叶锦城听见他模糊地应了一声。   他急匆匆地转过屏风,就看见陆明烛坐在后面的一张白色绒毯上,低着头仔细地看面前摊开来的许多东西。见叶锦城过来,他也只是简单地抬起头扫了一眼。   “你回来啦。”   他这么应了一声,又低下头自顾自地看那些东西,叶锦城看见随着他的动作,许多光亮的栗色卷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垂到胸前。他这一头头发极其漂亮,一直到现在,连半根白发都没有,仿佛青春时候的所有光彩都凝聚在这里,连岁月都夺不走。叶锦城看了他一眼,一面把外衣解下来挂到另一边的炭火上方烤着,一面笑道:“动都不动,看来是不想我。”   “不就是去余杭一趟,又没缺胳膊少腿的,我有正事,你别胡搅蛮缠。”陆明烛神情淡然,只顾着看手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叶锦城一面把一些字据从行囊里取出来放到书桌上,一面作势伸长了脖子去看,“哦,是你们教内的事情……别瞪我,我不看,我不看。”   他说着很识趣地赶紧缩回头。有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在这一点上他俩十分默契地谁也不提。当年陆明烛在藏剑山庄时,就是忘记小心谨慎,时间一长,当时别有用心的叶锦城从他这里偷看去不少明教据点内的事情。现在虽然两人心里都清楚,过去的事再也不会重来一遍,却都还是尽量避免着以前那种情状。   陆明烛嗤笑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往地毯上一放。   “既然我没收,就不怕你看。你想看吗?来看。”   叶锦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真的走过来,往陆明烛身边一坐,道:“真的不怕我看?”   陆明烛连理都不想理他,索性将那些东西重新拿起来读。他仍然分管着教内许多事情,只是现在位置高了,有许多事情反而不必他自己去处理,倒清闲了下来,叶锦城说冬天要回杭州一次,他也就跟着来了,横竖等到开春了再回长安或者洛阳,也不嫌迟。   他本来是盘坐在那白色绒毯上,此时叶锦城坐过来了,他索性也转了个身,两人坐在那里,后背靠在一起。他闻到叶锦城身上传来一股清新的雪气,被炭火盆里的热气一炙烤,清气中混杂了一点暖烘烘的意味,十分好闻。叶锦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窸窸窣窣地除去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行头。陆明烛看完了那些东西,觉得眼皮有点发沉,这些信是早上才拿来的,并没有什么要事,但是总要例行公事地看完,此时不免觉得有点累。他半合着眼睛往后靠了靠,不多时就感觉到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一根手指来回蹭着他脸颊。   他本来不想理叶锦城,可是叶锦城手上的手套还没除下来,那丝缎的料子摩擦着脸颊凉丝丝地痒。他抓住那只作怪的手,懒洋洋地扯到眼前,一根一根地把手套的指尖部分扯松,然后往下拽。   “……啊!”叶锦城突然发出倒吸凉气的一声,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陆明烛赶紧回头看,只见叶锦城捧着手,低头查看着什么。   “你怎么了?”陆明烛跪坐起来,把手上那只手套丢到一边去,随即把叶锦城的手拽过来。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他把叶锦城的手举高了一点,这才看清那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片地方红肿起来,有些地方破裂了,并且渗出一些清液,旁边有些地方,都已经干涸了,想来方才是粘结在手套上,被这么一拽,直接扯破了。   “……你又长冻疮了?去年没有长,今年撑到这个时候,我还以为你从此好了呢。”   “我也以为我好了,”叶锦城看着自己的手,不由得有点垂头丧气,“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又发作了。”看见陆明烛拽着他的手不放,他脸色不由得渐渐尴尬起来,挣扎着想要把手抽回去,“好了好了,别看了,我去涂点药。”   在很多年以前叶锦城的手很好看,陆明烛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手有多好看。手心虽然有练剑而积起的薄茧,但是手背白嫩,五指修长,并拢的时候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指甲总是修剪得整齐,颜色像珠贝一样柔和。可是后来他病得久了,气血不通,又因着有一回为救叶九霆的缘故强行催动气血,整个内力散乱逆流,虽然后来是打通了血脉,可是淤血全部积在指尖,那十个指甲,全部泛着乌紫的颜色。气血不足,冬天手格外容易冷,前几年长了冻疮,就老是年复一年地长,每年冬天双手血痂长了结,结了掉,掉了再长,周而复始,把本来好好的一双手毁了个彻底。叶锦城自觉自己这手实在难看,因此总不愿意叫别人看见,好在藏剑弟子常使重剑,常穿的服饰也多有手套护手,倒是正遂了他的意,每次都遮得严严实实。   “别动,让我看看。”陆明烛抓着他的手不放,叶锦城没办法,只能如坐针毡地任由他在那里仔细研究,“去年配的擦冻疮的药,还有没有的剩?”   “好像还有,”叶锦城想了想,“太久不回杭州住,我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   “你坐着别动,我去找找看。”陆明烛说着站起来走了。叶锦城一个人坐在那里,手虽然还火辣辣地疼,但是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偷偷笑起来。   没多久陆明烛回来了,还把水也一并端来放在旁边。叶锦城两只手本来还没回过暖来,被抓着往这热水里面一浸,先是火辣辣地疼,随即是钻心地痒。他提起湿淋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挠,却被陆明烛一把攥住了。   “哎,干什么,干什么?不准挠。”   他把冻疮药打开搁在一边,挖了一点小心地往叶锦城手背上擦。开始有点疼,随即是痒,可是随着陆明烛搓揉的力度,那点痒被不住地赶着退却下去,却又始终留有深处的一点怎么都无法触及——太舒服了。叶锦城有点发怔,只是愣愣地盯着陆明烛半低垂的侧脸,那头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卷发垂在脸颊旁边,从这里能看见陆明烛同样低垂的睫毛,这种温柔,在他们重新言归于好之后,已经非常不多见,叶锦城简直要看得傻了。陆明烛时不时地挖出更多的膏药擦到他手背上,一点点地推开,叶锦城从侧面看着他微微翘起嘴唇,往自己手背上吹了口气,专注地盯着那红肿的伤处。   “……疼不疼啊?”   “……不疼……”叶锦城听见自己的声音,梦呓似的。他抽回手,反手揽住陆明烛的肩膀,另一只手拨开那些丰茂的发卷,凑上去亲吻陆明烛的嘴角。   陆明烛左手很自然地扶到他肩上,没过多久又攀到叶锦城后颈,顺着往上,然后把他一头长发拉散了。银白的长发散落下来,铺得很长。身边的炭火盆里,热气暖烘烘地向上熏着,有些发丝被撩得不住向上飘动。叶锦城的头发上本来也有已经融尽的雪,此时散开被热气一蒸,那清苦的雪气里就融进了点旖旎的意味。两人都闭着眼睛,唇齿相接轻而且慢地互相啃咬着,直到嘴角泛红了也没人说要分开。陆明烛换了一只手拨弄叶锦城散开的头发,像吮吻一样轻而且慢地把它们往远离火盆的另一侧顺。这是一种饱含亲昵意味的闲适的动作。在喘息的间隙中叶锦城的鼻尖蹭着他的,低声地贴着他的嘴角询问。   “在这儿,还是去别处?”   陆明烛一边膝盖蹭了蹭叶锦城的腰侧,叶锦城就也不再多问,双手拉掉他的腰带。陆明烛躲闪了一下,低声地笑。   “你那一手黏糊糊的,不要蹭到我身上。”   他指的是才擦上去的冻疮膏。叶锦城发出低沉的笑声,下面隔着好多层衣服也依旧精神地顶着他,气喘吁吁地磨蹭。   “再过一会儿只怕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蹭上去了,还怕这点药膏?”   陆明烛被他说得发出一声低笑,却只笑了半声就被叶锦城的亲吻封回去了。叶锦城两下拽开他的衣服,又顺着脊背推上去,光裸的脊背一触到身下白色的绒毯,就舒服得让他想要叹息,可还有更舒服的。叶锦城把他半翻过来,指尖顺着脊骨一个个地数上去。这双手不像从前一样好看,可是指尖还像以前一样灵活,甚至比以前更了解他的身体,陆明烛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叶锦城的指尖一直数到脊梁上面,伸进堆叠着的衣服里,又很快地滑下来,在腰窝附近来回摩挲。陆明烛一把腰紧实得出奇,还像很年轻的时候那样瘦而且充满韧性。叶锦城把手伸进去探进他股缝中间,随即往更幽深的地方摸索。陆明烛的喘息变得沉重了些,身子轻轻颤动,连带着覆在雪白绒毯上的一头深色卷发也轻轻颤抖。   叶锦城试着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那个入口。那里紧紧地闭合着,仿佛并没有一点要欢迎他的意思。他寻找了一下衣袋,并没找到可用的东西,却冷不防陆明烛往他手心里塞进来一个东西,他一看发现正是方才擦手的药膏。   叶锦城俯下身去,贴着他的耳后低声笑道:“用这个?这里头有生姜,还有冰片,你是成心要废了我,还是你这屁股,不想要了?”   陆明烛喘着气,不知道是被他压得太沉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里是……书房,也没别的东西。”   叶锦城的手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你这个……方才问你去不去别处,你自己说不去,现在我哪里停得下来?”   “我叫你停了?”陆明烛喘着气,费力地转头瞪着他。叶锦城把他掉落在嘴角的头发拨弄开去,笑眯眯地亲了他一下。   “你自己都不怕,那我还怕什么呢?”   陆明烛感觉到后背一轻,是叶锦城支起了身子。他赶紧转头想要说话,叶锦城的亲吻却已经落在腰窝上,陆明烛喘了一声,本来腰上绷着的劲不由自主松下去许多,可还没来得及仔细感觉那绵密的亲吻和抚摸,冷不防一侧的臀瓣上着了狠狠的一下,陆明烛没来得及叫得出口,突然感觉两侧臀瓣被叶锦城双手掰着分开,湿热柔软的感觉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在后穴上蹭了一下。   陆明烛惊得向前瑟缩了一下,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向后看。他看见叶锦城笑吟吟的脸,虽然弯弯的眉头和眼睫都已经是霜色,却还像以前那样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和柔软的梨涡。   “……别动。”   “……你……啊!”陆明烛双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红晕,随即又是一层,叠得那两颊就好像要烧起来了一样,烧得他自己心里直发慌。湿热的舌尖在后面一下下地舔舐着,些微粘腻的水声让人羞耻得简直要哭出来,这种声音带来的燥热和无地自容,甚至超过了从穴口附近一阵阵涌上来的、铺天盖地的酥痒。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爬开,管它姿势是不是狼狈,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并不想承认,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躲开。叶锦城手上突然一发力,陆明烛听见裤子布料撕裂的声音,原本锁着双腿的束缚散开了,他两腿也没了力气,腰跟着不由自主往下沉,腿就分得更开,他觉得自己要跪不住了,偏偏那湿热的舌尖离开了像是疯了一般酥痒灼烧起来的后穴,向下往会阴处勾了一勾。   “……啊!别……停、停下!停……停下!”陆明烛哽咽着叫起来,也管不上是不是丢人了。这羞耻的感觉简直叫人毛骨悚然,额头上的热汗一滴滴地落下来,明明这屋子里只有区区一盆炭火而已,可是为什么这么热——他挣扎着想往前躲避,却被叶锦城伸长一手牢牢捞住了臂膀,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力气,此时更是不支,眼看着那腰就往下滑,明明还没开始,两腿却已经直哆嗦起来,眼看着就要跪不住了。   叶锦城一只手托住他腰,硬生生地给他支了起来。那湿热灵活的舌尖又在穴口附近流连地舔舐了几下,本来捞着他臂膀的手收回来,摸索到前面已经硬得翘起来差不多要贴在小腹上的阳物,轻轻地捋动几下。陆明烛从臂弯里抬起已经汗湿的眼睫,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声。叶锦城的手并不松开,只是虚虚拢着那阳物,湿热的舌尖却又从后面贴上来,往那个让陆明烛脊梁直哆嗦的地方轻轻扫了一下。   他听见叶锦城含含糊糊的声音,带着笑意。   “……连这里的味道都好闻,先前说你不想我,是我错怪你了……好明烛,你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特意洗干净了等着我的,是不是?”   陆明烛忍无可忍地低低呻吟了一声,连带着腰也哆嗦个不住,额上无数摇摇欲坠的热汗随着颤抖尽数从涨得嫣红的腮边滚落下来,前面被叶锦城拢在手心的阳物轻颤,湿润的黏液凉丝丝地沁了叶锦城满手。   “哎呀,”叶锦城笑盈盈的声音,带着调侃的意思,在离耳后不远的地方轻轻响起来,“你可真热情。”   纵然之前和好如初后,就好像是要把分别多年的亏空全部都补回来一般,没廉耻的事情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陆明烛此时也终于发出不能忍受的哽咽,挣扎着就要向前爬去,后腰却猛然一沉,是叶锦城整个覆上来,将他在那白色绒毯上压了个结结实实。裸露在外的乳尖和阳物因为情动和之前的揉弄已经变得十分有鲜明的存在感,在那白色绒毯上一蹭,立时泛起一阵叫人忍无可忍的微妙酥痒。陆明烛被叶锦城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回身用手去推他。叶锦城倒也没成心想要一直压着他,笑嘻嘻地被他掀到一边坐在那里。   陆明烛伏跪着喘了几口气,伸手把一侧垂落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他那一头头发又长又密,连拨了好几下都又从耳后滑落到胸前,带着耳边金环晃动不住。他从下往上乜斜地看着叶锦城,之前的红晕并没有从脸颊上褪去,反而越烧越旺,像春日桃花一样灼灼欲燃。他蹭到叶锦城身边,又习惯似的用手拨了一下头发,丰融的长卷发从半弓着的后背滑落到腰的另一侧,像一片上好的栗色锦缎。叶锦城支起腰来吻了他一下,随即分开双腿。陆明烛凑到近前,双手去解散叶锦城的腰带。   早就已经硬起来的阳物几乎是弹出来蹭在陆明烛手心里。叶锦城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脸皮厚,只是泰然自若地看着陆明烛,甚至还好心分出一只向后支着上半身的手,替陆明烛把又滑落下来的卷发拨了一拨。陆明烛抬眼看了看他,双手却一直专心地拢着手里那越来越硬热的东西。叶锦城眼睁睁地看着一滴汗水,从他额前的头发里滚落下来,从浓丽的褐色眉毛上摇摇欲坠,又被下面长长的翘起的眼睫接住,最后沉甸甸地掉下来,恰巧落在阳物光滑的前端。那汗水明明不热,可是叶锦城却像是被烫到似的喘息了一声,那只本来在拨弄陆明烛头发的手一下子插进那头发中间揪紧了——只是一下,他很快就放松了手劲——陆明烛低下头,把前端含进嘴里,湿热的舌尖抵住细孔,轻轻地按压几下。   叶锦城的手里握着满满一把头发,几次都差点忍不住用力攥紧,却又一直绷着劲,只怕弄痛了陆明烛。陆明烛似乎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努力低下头,含得更深了一些。湿热柔软的舌在柱身上来回舔弄,不由自主发出的困难喘息声,比起平日里来格外浊重,比催情的话语更让人难耐十倍。叶锦城觉得手臂开始哆嗦,反常地简直要撑不住自己,索性向后躺了下去,把两腿更加分开了些。陆明烛十分配合地又往里挤了挤,却让叶锦城猝不及防地低着头连做了几个深喉的动作。湿热的口腔内壁包裹着那兴奋到了极点的东西,并且那炽热的深处还在蠕动着,好像要将他整个吸进去一样。叶锦城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却是重新摸到陆明烛脑后,攥了满满一把头发,极力地将陆明烛向上拉起来。   陆明烛低声呛咳着被迫吐出那东西,叶锦城的手松了一下,他猝不及防,脸颊向下蹭过去,再被提起来时恰巧贴着那被舔弄得光滑湿润的柱身,在脸颊的一侧擦出一道长长的水迹。叶锦城的手抓着他的头发没有松开,陆明烛被迫向后面仰起脸,半张着的唇被叶锦城吮住了,两人一面来回交换着极深的亲吻,一面调整着姿势。陆明烛跪坐在他腰上,两手摸索着那湿滑的阳物抵住穴口,匆忙地想要把它送进去。   之前并没有开拓得太好,刚开始颇有点阻力。越是这样,就越是燥热起来,只能反复交换着更深的亲吻来缓解这难以忍受的煎熬。叶锦城怕他弄伤自己,两手扶在他腰上微微用力,却是向上托举的意思,只怕他没轻没重地往下坐。其实他这担心是多余,在无数次的交合里陆明烛的身体早就已经习惯——这些记忆包括当年的和现在的,一旦隔阂冰消瓦解,仿佛连旧日的酸楚都能变成带着小意儿的情趣。陆明烛的手臂紧紧箍在他后背上,这种紧实的感觉太叫人安心,能驱散长达十几年的孤寂和痛悔。   那东西还是太大,一时坐不到最里面。陆明烛双手撑在叶锦城肩上,低声喘息着挪动着腰,将力气支撑到膝盖上,叶锦城的手心贴着臀峰,用力揉捏着直到那两瓣紧实的臀瓣也像陆明烛的脸颊一样红了起来。陆明烛挪动着腰一深一浅地起伏,丰融的长卷发摇摇晃晃地垂在两人胸腹间还有他自己的后背上,像是泛着波浪的绸子。交合的地方在抽送中渐渐沁出湿滑的液体来,也不知道是谁的。酥痒的快感,从身体深处一直向四面八方涌去,一波比一波强烈,刺激得大腿根不住痉挛。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胜过最厉害的催情药,亲吻间发出的水声,在这不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响亮。越发高涨起来的快感,推动着无数酥麻的感觉向前方涌去,陆明烛不用低头看,也知道自己的前面即使无人抚慰,都径自硬得发痛。他很喜欢这种感觉,那硬物戳到身体里面极深的一点,又因着这个位置,似乎能更进到前所未有的深度。他控制不住地想往下坐,越深就越舒服,那种完全把叶锦城接纳进来的感觉,不仅仅是快感,而伴随着某种奇异的安心。在很年轻的时候,他曾经那样深爱过叶锦城,却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没有想到过,他还会第二回 爱上叶锦城——或者说,这一回不能算是他爱上叶锦城,而是他们相爱。   湿润而且粘腻的水声不住地响着,陆明烛潮红着脸,用手去摸索两人结合的地方。   “……啊……啊!不行,太深了……让我起来……”   叶锦城的手攀到他后背上来,舌尖湿漉漉地舔掉他脸上的汗水,尽管旅途劳顿,他身上却只有好闻的清冽雪气,又混入了房内熏香的一点点的甜,和着炭火的气味,他小幅地从下而上颠动着腰,却又一下比一下用力。   “……你明明很喜欢……嗯!还偏要装模作样……”   “……不、不是……我……啊……啊!”   叶锦城的手向下一起去摸索到两人结合之处,那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液体,湿滑凉沁却又炽热,叶锦城攥住陆明烛的手腕,把那只手举起来,凑上去舔舐那些粘稠的清液。陆明烛跟着一起凑过去,顺着叶锦城的手腕一直舔舐到指尖,随即将叶锦城两根手指含住仔细吸吮。口中泛开一股清苦的味道,想来是沾到了先前的药膏,可现在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没多久就又难舍难分地吻在一起。   湿淋淋的穴口已经被完全顶弄得软熟,可以毫不费力地一插到底,陆明烛摆动着腰,发出低沉而且断续的哽咽声,额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叶锦城肩膀和胸口。快感越聚越多,却怎么都堆积着没法越过最高的地方,他甚至感觉身体深处一直被摩擦来去的某个地方已经开始牵动着大腿根处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却因为姿势的关系始终无法彻底疏松。   “……我……我不行了……帮我——啊!”   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整个景物一下子倒置过来,是叶锦城猛地把他掀倒在白色绒毯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极强烈的刺激从身体深处直涌上来,逼迫得他哽咽着嗓子大声喊叫。叶锦城双手紧紧推着陆明烛腿根,用力地向上反折过去,又急又快地抽送,没有一下不顶在那最叫他煎熬不已的地方。视野内一切东西都随着癫狂的动作在剧烈晃动,他睁开迷蒙的眼睛,只看见叶锦城晃动的白色长发,一直垂落到他胸口上,扫出没完没了的酥痒。甜美又狂浪的快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陆明烛兴奋得发抖,也再不管是不是这偏院里还有下人,会不会有人听见,只是直着嗓子放声呻吟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却还像是怎么叫喊都不够似的,痉挛的手伸出去,胡乱地揪着那白色绒毯,直把雪白的细绒揪得像霰雪一样到处都是。   他看不清上方叶锦城的脸,只能感觉到无数热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全部掉在他光裸的胸口上和脸上,他被烫得瑟缩起来,又止不住地一次次伸出舌尖舔去掉落在嘴角边的微咸的液体。   一阵极其强烈的酥麻感像是潮水一般倏然推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浪,他已经叫不出声,只有大腿痉挛抽搐着来回踢蹬了几下,前面那硬到极致的阳物明明无人抚慰,却颤抖着吐出一小股清液,随即淅淅沥沥的白浊溃散开来,在小腹汇成一滩,又从腰侧流淌下去。叶锦城双手抓着那因剧烈快感而不由自主弹动起来的腰肢,用力地向里面顶弄。   “……啊!啊……别、别停……别停……我——别……”   明明快感已经多到无法承受,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他自己呻吟着的话里的意思,断断续续的,却让他自己也羞愧欲死,听在叶锦城那里更是叫人癫狂难抑,两人相接的地方一片湿泞,动作间发出的响亮声音粘腻又缠绵,叶锦城死死地顶着他,沉重地喘息着将手心按住陆明烛膝头,低垂着头渐渐静下来。陆明烛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从发梢到趾尖都绵软无力,叶锦城跪坐在他无力分开的两腿中间,腰腹轻轻颤动,显然高潮的余韵还没有完全过去。   其他的知觉渐渐回归,陆明烛感觉到叶锦城低下头,在自己膝头上无比温柔地亲吻了一下。陆明烛挪动着酸痛的腰背,想要撑起来。两人相连的地方分开了,他能感觉到一股液体从后面缓缓地流淌出来,弄得下面湿漉漉的。陆明烛的脸终究又是红了,他伸出手去想要拉叶锦城,却突然发现叶锦城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怎么了?”陆明烛心里一惊,赶紧凑上前去。   叶锦城终于抬起一只手,摆了两摆,他抬起头来,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上,连脸色都是青红交错的,甚是精彩。   “别、别动我——我好像……扭到了腰了——”   屋子里的炭火被笼上了,陆明烛把衣服搭在火盆前的熏笼前,一面转头看了看趴在床榻上的叶锦城。他正伸出一只手,去推床榻里侧一扇小窗。陆明烛赶紧去拦他,却还是没拦住,那窗户被他掀起来一小半,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可以看见外面正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   “你还嫌腰扭得不够?”陆明烛没好气地坐到床边,伸手去把窗户拉上了,“就这么一下,没有十天都好不了,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你自己可不要抱怨。”   “我没什么事情可耽误的,”叶锦城哼哼唧唧地把脸扎在枕头里,“我已然一把年纪了,不想操那么多的心,该交的都交给九霆了,有什么可耽误的……”   “好,”陆明烛给他气笑了,“回头九霆来看你,我倒是瞧瞧看,你要怎么解释。”   他说着站起来要走,却被叶锦城伸出一只手攥住了。   “好明烛,你别走啊,”叶锦城的眼神从头发后面看着他,模样可怜兮兮的,“给我揉揉腰吧,真的……啊……好疼……”   陆明烛瞪了他很久,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拿过旁边的药油来,倒在手心里搓热。   “我说你,也没有多老,怎么做一下……那个,还能扭到腰?”他的手在叶锦城后腰来回搓揉推动,语气揶揄,“……我要你何用?”   叶锦城回头看着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好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陆明烛看见他眨了两下眼睛,随即转回头去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再说话了。   “哎,你别这样啊,不高兴啦?我就是开玩笑……”   陆明烛有点担心起来,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扳叶锦城肩膀。扳了两下却扳不动,他索性站起来低头去看,却突然发现叶锦城脸埋在枕头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可又因为腰痛怕牵扯到而死命绷着,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你——”陆明烛这才明白是被他耍了,当下气急败坏,伸手去挠他腰侧,叶锦城忍无可忍地大笑出声,一面笑一面扭着腰躲避他的手。   “别!停——停下……啊!好明烛……痛!腰痛!快住手!”   窗外的乱琼碎玉似的冬雪,纷纷扬扬地下得正好。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